第51章 第51章
翌日,内阁将解衍代拟的这篇罪己诏呈至了天子案前。
连续几日来对诸篇代拟诏书不满的帝王,在翻开这一册之后,目光微顿,继而越往后看眉目越发舒展,最后合上折子往桌上一拍。
“此篇甚合朕意,便这么定下罢。”
众朝臣闻言,均松了口气。
皇帝又问:“此篇为何人所做?”
内阁李大人上前一步,躬身回禀,“乃前任探花郎,清平解家子嗣,解衍。”
“解衍。”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皇帝瞥了眼立于龙椅下首的白惜时,继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白惜时感念李大人的直言举荐,也明白这是他对于自己看顾赵岳的回馈,解衍是个可塑之才,李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白惜时同样也明白,只做到如此,还不足以叫皇帝赦免任用,接下来,便要看解衍的运气了。
有时候入仕当官,也要看点气运的,白惜时一直相信这一点。
不然解衍也不会刚中探花没多久便被家族拖累,如今寄居于她的府邸之内。
皇帝亲赴寺庙求雨,文武百官自然不可能随便挑个时间便让皇帝过去,必然是经钦天监反复日观天象,推演测算,选定很有可能下雨的那一日,如此,方可突显皇帝实乃真命天子,天遂其愿。
但古代的天气预测能力,白惜时实在也不能百分百信任,因而这一场雨,便成了解衍能不能就此翻身的一个关键。
若是皇帝祈雨,天降甘霖,那么圣上势必会龙心大悦,如此,这篇甚得圣心的罪己诏便也会一并被提及、重视。
但若是皇帝亲临,滴雨未落,那么白惜时也知道,解衍的这篇文章即便写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一切取决于皇帝的心绪,心情心绪不佳,解衍也只能继续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愿,他此次能有这份好运气吧。
圣驾出宫的那一日,声势浩大,明黄的帐子如众星拱月般被一众骑兵和带刀侍卫围在当中,百姓于街道两旁叩首欢呼,祈求年轻的帝王能继续为大魏带来福祉。
白惜时便走在明黄的帐子旁,于两侧乌央乌央的人群中,她抬眼,望向此刻仍旧湛蓝如洗、烈日当空的景象,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憾然。
既憾然此雨不降,禾苗枯萎,百姓又要饱受灾情之苦,同时,也为解衍遗憾。
正在白惜时兀自思虑间,此刻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起风了。”
闻声侧首,白惜时看向身旁,此时便见端坐于马上的男子向她示意了眼西南方向,继而低头,笑着提醒了一句,“注意看路,不要发呆。”
继而,男子一夹马腹,越过白惜时,又去前方查看守卫情况。
原来今日出宫祈雨,世子也被调来守卫圣驾。
看着前方有条不紊指挥着的男子,白惜时转而感受着西南方乍起的风,衣摆被轻轻掀起,此时此刻再回忆从前,好像终是可以会心一笑,有什么东西被真正放下了,不再怀揣着曾经的执念。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此,又抬头,看向远处隐隐飘过来的连云,白惜时想,是啊,起风了,那便借世子吉言。
待圣驾一行达到开宝寺,早有僧人等候恭迎,祈雨的形式繁复而漫长,需先诵经开坛,继而焚香献祭,最后才是皇帝颁布罪己诏,亲讼祈雨文。
前期一应流程走下来,远方的层云也渐渐被那阵西南风吹聚了过来,起先还热力不减的烈日也被密不透风的云层遮蔽,空气中散发着几分难耐的闷热。
半刻钟后,当皇帝神情肃穆步入坛中,启唇尚未念诵多久,紧接着一道闪电当空而下,雷声阵阵——
继而,淅淅沥沥的水滴当空落下……众人抬头,是下雨了。
这雨由小渐大,越下越急,噼里啪啦砸于地面,此刻却没人任何人流露出被淋湿的烦恼,很快,皇帝展颜,群臣沸腾,百姓欢呼……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
因为雨势太大,祈福成功后,皇帝一行被留在开宝寺避雨,待一个多时辰后过去,大雨停歇,回宫的途中,尽是百姓高呼“万岁”之声,白惜时被这种喜悦的情绪感染的同时,也知道解衍的事,应该是成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朝臣尽颂昨日之雨解了大魏燃眉之急,百姓均称皇帝实乃真命天子,龙心大悦之余,封赏了开宝寺高僧,并于早朝后的勤政殿内,下令传见解衍。
约莫一个时辰后,解衍被满脸堆笑的小太监请进了皇宫,口中道尽“恭喜”。
立于勤政殿外的露台之上,白惜时就这么看着一身松玉色衣袍的男子,俊逸卓然、从容清隽,在御前小太监的引领下,于一片宽敞的白玉大道中稳稳前行。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比一步向上,男子很平静,也很沉稳,对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少年老成之人,在目光触及白惜时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眉眼弯起,笑意明显,绕过小太监的既定路线,阔步走了过来。
“掌印!”男子声线清透。
白惜时看着他,亦回之以微笑,“进去罢。”
解衍:“掌印呢?”
“咱家出来透透气,一会便回去。”
“好。”
闻言男子点头,转身向回走去,然而走出了几步之后,莫名停步,又回首望向白惜时,似乎在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继而示意了眼勤政殿的方向,“我于殿内等候掌印。”
白惜时随之一颔首,“去罢。”
片刻之后,男子在小太监的殷勤指引下跨进了大殿之内。随后,红漆色的雕花木门在白惜时的目光下重新阖上,隔绝了里头的声音和视线。
白惜时一直没有进去。
一为避嫌,毕竟解衍眼下算是她引荐之人,虽其中亦有李阁老保举,但还是不要出现为妙。
二为……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若问白惜时当下的感受,怎么说呢,应当是欣慰的。
转眼便快要一年,解衍也为她鞍前马后了一年,现下男子终于抓住机会,就快要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白惜时,也兑现了之前对解衍的承诺。
十个月很长,又好像很短,白惜时也似乎已经习惯只要回到府中,便有个人会雷打不动跟于她身后,“掌印、掌印”地唤着。
不过这个习惯,从今日起,便应该要改回来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该走的人生,能够同行一段,也能算得上是缘分。
白惜时看得很开,因而这段时间解衍偶尔的过界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反正都是要离开的,随他去吧。
她相信今日她连对魏廷川的执念都能够放下,再见面时亦可会心一笑,对解衍的离开,应当会坦然镇定许多。
立于殿外的凭栏处,白惜时眺望着一排排红墙黄瓦,兀自想着皇帝最终会给解衍安排个怎样的官职,翰林?还是外派继续历练?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比现在这种境况要好。
正按照皇帝的喜好推断之际,身后的木门开阖之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部分朝臣从里头缓步走出,内阁李大人也身在其中,在接触到白惜时投过来的目光时,老者的面色有些古怪,继而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见状白惜时眉头一凝,怎么回事,难道和预测的不一样,皇帝没有赦免任用解衍?
想到这,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一起进去,不然,或许还能从中转圜一二。
不过没多久,解衍亦跟着几人的步伐走了出来,男子看起来倒一如平常,甚至眉目疏朗看样子对结果很是满意,这倒是让白惜时难得陷入疑惑。
那为何李大人会……方才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其余几位官宦散去,解衍这个时候才缓步朝白惜时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最后笔直站定,行礼,“亲军腾镶左卫解衍,见过掌印。”
……?
白惜时怔愣片刻,恍然回神,错愕一问:“怎会是武将?”
还是皇帝亲自执掌的禁卫军?
解衍神采飞扬,看向白惜时:“虽为武将,但亦是天子近臣,属下觉得常于御前行走,机会应该会多过其他。”
“就是这个原因?”
听完当即敛下神色,白惜时:“为官入仕最忌投机取巧、好高骛远,你分明有文臣之能,为何舍近求远?”
一见白惜时听此结果并不高兴,解衍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淡了下来,停顿片刻,他继续道:“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一个原因。”
白惜时蹙眉,“你说。”
“腾镶左卫不仅是天子近臣,亦是……掌印近臣。”
白惜时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什么?”
而此刻,解衍却极为认真盯着对面之人,“属下方才进去的时候,掌印是不是已经在思考如何将我送出府邸,与我划清界限?”
所以他才察觉不对,驻足告诉白惜时,他会在殿内等他。
白惜时听到这个问题,扬目回看向男子,没有当即承认也没有否认。
解衍却像是第一时间读懂了她,“所以属下临时改变主意,觉得当务之急……还是需得好好守着掌印。”
闻言,白惜时嗤笑一声,“咱家有什么可守的?”
不知为何,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两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面孔,一张常年冰封,一张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
解衍愁眉微凝、神情严肃:“群狼环伺,不得不防。”
白惜时:“什么乱七八糟,这皇宫之中休要胡言乱语!”
虽为斥责,但解衍却隐隐发觉,此时此刻,白惜时的心情倒像是比方才轻快了不少。
遂很快又笑了起来,解衍默然靠近,压低了声线道:“日后宫内行走,诸多不懂之处,还请掌印不吝赐教,多加照拂。”
第52章 第52章
九月初,怡嫔的父亲从江南归京复命,因蝗虫治理成效显著,同时怡嫔娘娘腹中胎儿已过三个月,逐渐稳固,皇帝龙心甚悦,寄希望于此胎怡嫔能给他生下一位皇长子。
诸多喜事汇聚一起,在胎儿尚未出生之时,皇帝便已下旨,擢怡嫔为怡妃,赏赐绫罗珍宝无数。
自上次怡嫔从俞贵妃处归来落红,皇帝虽模糊处之并没有降罪贵妃,但却以养胎为由免了怡嫔向各宫问安的礼节,嘱咐她好生休养,一切以胎儿为重。
一时间,怡妃娘娘成为了后宫中风头正盛的人物。
眼看就快要到中秋,钟毓宫中笑语欢声一片,扶疏向来厨艺了得,做了几样新鲜口味的月饼,怡妃尝了之后赞不绝口,继而心思一动,安排宫人装了盒,想要去御书房给皇帝也送些去尝。
一得知要去御书房,几个宫女都想跟随,怡嫔回过头来,伸出手指一人在她们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们的心思,本宫还不清楚吗?”
宫中近来都知道,皇帝的御前侍卫中多了一位曾经的探花郎,矜冷卓然,身姿如松,皇帝注重仪表,即便能守卫于御前的男子身形样貌都不错,但解衍还是犹如鹤立鸡群,于一众侍卫中一眼就能被人发现。
宫女们相较于太监,自然是对侍卫更感兴趣,不过怡妃却没有同意,“扶疏跟我去吧,这月饼本来也是你做的。”
扶疏闻言,反有些迟疑,“娘娘,奴婢就不去了,奴婢其实还留了几个月饼……一会想要给掌印送过去。”
白惜时指点扶疏之事,经江小锁的提醒,扶疏最后只告诉了怡妃一人,而怡妃从俞贵妃处回来后一直都在休养,近日胎儿稳固才下地走动,因而一直还未去感谢过白惜时。
当然,上次之事本就隐秘,她虽一直被家中娇养长大,却也不笨,是觉得贸然感谢反而给掌印带来麻烦。
但中秋节倒是个好时候。
怡妃听到这一点头,吩咐宫人备了份节礼一并交给扶疏,“也好,那你去了,便记得也替本宫向掌印问安。”
提着节礼和月饼,扶疏白嫩嫩的脸庞上很快漾起两个酒窝,“是。”
欢欢喜喜来到司礼监,扶疏才发现来送礼打点的不止她一个,不过大多数人都被拒之门外,扶疏也不例外。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见一身侍卫服侍的男子越过众人,长腿一迈,就这么畅通无阻走了进去,守门的公公们似乎都与他相熟,连汤序见了还笑与他问了声好。
这人是谁?
扶疏又定睛一观察,才发现那男子不就是方才几位姐姐讨论的那个御前侍卫吗?他来司礼监做些什么?
扶疏一直在司礼监外没有走,最后等熬走了其他各宫之人,终于等到了从内学堂下学回来的江小锁,继而用两块月饼贿赂成功,叫这小太监将自己带了进去。
小锁很够意思地替扶疏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便又笑嘻嘻走了出来,“姐姐,掌印正在整理案册,请您稍候。”
小半刻后,扶疏被请进了内堂,但是出乎小宫女的意料,内堂之中不止掌印,还有那个年轻的侍卫。
不过听几位姐姐说此人向来严谨持重、不苟言笑,可是为何感觉他在面对掌印时,笑意明显?
扶疏奇怪地观察了解衍一会,继而才想起正事,提着食盒给白惜时行礼,“掌印,这是怡妃娘娘让奴婢给您送过来的节礼,娘娘问掌印安,也多谢掌印照拂。哦,还有奴婢做的一些月饼,一并带过来给您尝尝。”
扶疏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暗暗扭着食盒,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白惜时她就紧张,也高兴。
扶疏和其他许多宫女不一样,她们都喜欢高大俊朗的,但扶疏就喜欢漂亮的男子,越漂亮她越喜欢,纵观整个皇宫,她就觉得掌印最漂亮,还位高权重。
反正她是决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的,既然出不了这皇宫,找个对食也好,扶疏心气高,即便找对食,她也要找那个最好的。
所以她便盯上了白惜时,扶疏都打听过了,掌印就喜欢像她这种圆脸盘长得喜庆的姑娘,这可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冯大人透露给她的,冯大人还给她拍了胸脯,保准不会错。
想到这,扶疏便一挽耳边碎发,笑容越发甜美,望向上首之人。
白惜时见怪不怪,觉得这小姑娘挺有趣,但解衍此刻,眸色微动,敛去那抹浅笑,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小宫女。
白惜时:“替我多谢娘娘,心意咱家领了,节礼便拿回去吧。”
扶疏起先还有些失落,但随即脚步一顿,又有些欣喜抬头问道:“那掌印的意思,是会收下月饼?”
说罢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这个是奴婢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
唔~还有月饼,这茬倒是给忘了。
看着充满期待的小宫女,还有另一边盯着那盒月饼垂涎欲滴的江小锁,白惜时默了默,最后一挥手,姑且将那盒月饼留了下来。
见白惜时收下,扶疏心满意足,不久之后便欢欢喜喜地走了,江小锁也高兴非常,在白惜时的应允下打开食盒,预备带几块回屋做宵夜吃。
小锁一边用布小心包好,一边又舔了舔手指,“掌印,真的很好吃,您不尝尝吗?这里还有鲜肉馅的,一点都不甜。”
白惜时:“咱家不饿。”
江小锁闻言,很快又机灵地捧起食盒,献宝一般送至解衍面前,“解大人可要尝尝?”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江小锁已经发现,掌印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这位解大人了,因为他天天来,从御前下值了就来,偶尔还会在司礼监和他们一起用饭。
虽然掌印之前也会说他,让他不要见天的往司礼监跑,但说归说,第二天解大人还是照常来。
后来,掌印索性都懒得说了。
掌印一不说,整个司礼监便也都逐渐默认,解大人于司礼监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因而江小锁觉得,解大人一定是掌印最好的朋友。
解衍垂目望着那盒送至面前的糕点,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观摩了片刻,继而伸手,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江小锁望着正在认真品尝的男子,笑脸相迎,“怎么样,解大人,是不是很不错?”
然而解衍只吃了一口便没有再动,待放下糕点,又喝了一口清茶,才面目中肯地评价了一句
——“一般。”
“……”
江小锁困惑不已,“一般吗?我吃过其他月饼啊,扶疏姐姐做的这个真的要好吃很多。”
解衍闻言,看上去更平静了,又淡淡瞥了江小锁一眼,“……没尝出来。”
江小锁捧着一个食盒怀疑人生,这个时候汤序匆匆来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了赵岳回司礼监,概因赵岳练武的时候用力过猛,扭伤了胳膊却一直隐忍不说,今日滕烈才发现,夺下了他手中仍在挥舞的长棍。
白惜时闻言蹙眉,让汤序将人请进来。
滕烈进来的时候,因赵岳之事男子本就眉目冷凝,当看清楚内堂景象,发现解衍也在其中,这种冷凝之感便更重了。
早就听说了解衍拒绝了皇帝授官,而是成为了御前侍卫,众人皆不理解此举何意,甚至有那好事之徒曲解为白惜时故意从中作梗,只为折辱解衍。
但解衍的心思,滕烈怎会不明?
此人,难对付的很。
两个男子自碰面的第一时间便隔空对望了一眼,继而,又同时移开视线。
都说男子看得懂男子,那么几次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对掌印是什么想法,解衍自然也看得清楚。
内堂之中莫名一股互相排斥的气息,但白惜时此刻的关注点,却全然放在赵岳的身上。
掀袍起身,白惜时绕出案桌,亲自查看了赵岳的伤势后,眉目冷峻、出言训斥,“咱家与你说过,凡事不可急于求成。你这条胳膊若是废了,日后该当如何?”
谁料赵岳叛逆难驯,反问了白惜时一句,“还有什么日后吗?”
对于他来说,此生不过一个废人,行尸走肉罢了,未来、日后?
根本不值得期盼。
“赵岳。”滕烈沉声阻拦。
白惜时听完,倒是没被这小子的顶撞激怒,甚至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若觉得有,便有,你若是觉得没有,便没有。一切取决于你。”
赵岳硬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眼见气氛有越来越凝滞的趋势,江小锁见不得这种场面,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抱着手中现成的月饼出来打圆场,“哎呀,赵岳肯定是饿了都没力气说话。来来,练武回来就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说罢举起一个月饼硬塞入对方手中,“赵岳,来,尝一个月饼。”
继而又向滕烈捧起食盒,“指挥使,您也试一试。”
滕烈明白江小锁用意,亦不想见到师徒二人僵持不下的场面,遂配合地拿起一块月饼,率先送入口中。
赵岳见状,磨蹭半晌,也终是在滕烈的目光下,举起月饼,吃了一口。
江小锁瞧见二人动作,总算松了口气。
解衍这个时候亦走了过来,立于白惜时与赵岳之间,一拍少年的肩膀,“若是还没想好有无以后,便先回去将伤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考虑,不急于一时。”
一通劝慰圆场之下,赵岳似是也终是放下了那股倔劲,低声向白惜时道了一句“掌印”后,便被刚请来的御医带下去察看伤势。
直到确认赵岳肯接受治伤,亦无什么大碍,滕烈此时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也是到了这时候,他才终于品出点了口中吃食的滋味,继而俊眉微挑,扬起手中做工精致的糕点。
“这月饼……”
江小锁一听他这么说便又来了劲,巴巴上前,“怎么样,指挥使?这月饼是不是特别不错?这可是钟毓宫的扶疏姐姐亲手做的,今日特意送来给掌印品尝。”
说罢又眉头微皱,有些不自信道:“可是解大人好似不大喜欢,只说一般。”
江小锁自我怀疑,难道是他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因而没见过世面,觉得什么都好吃?
扶疏?
听到这个名字,滕烈冷目微转,似是听冯有程提起过……
这小宫女,好像对白惜时……
思及此,瞳仁凝视间,滕烈恰好对上解衍的视线。
两个男子在这一时刻,不知为何,竟达成了一种空前且罕见的默契。
继而,只见滕烈又下意识瞥了白惜时一眼,一清嗓子,将剩下的半块搁了下来,“……确实一般。”
第53章 第53章
中秋将至,圣上预备举办一场群臣宴,邀请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共赏明月,同庆佳节。
皇帝一句话,礼部和司礼监顿时忙成一团,场地布置、桌次安排、筵席菜品和表演均得考虑在内,筵席的一应事宜白惜时虽不需事必躬亲,但也得审核把关,确保当日衔接顺畅,不出纰漏。
端静公主这段时日经常会来找白惜时借书,这日白惜时正在审核礼部收集上来的筵席名册,密密麻麻一排,看得她脑仁直犯疼。
汤序得知公主前来,恭敬将其引入偏室,直言掌印正在会客,需得再等上一些时候。
若是平常,公主必定会先行离开,不欲打扰掌印处理正事,但今日,她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毕竟每次来司礼监也不是那么容易,她都得避开太后及一应掌事宫女的注意,若是下次再来,中秋佳节便已经过了。
她还有事想要请教掌印。
内堂之中,白惜时对着礼部尚书这个老滑头,将一长串的名册抖开,哗啦啦一长串直垂落到地面。
白惜时:“这么多官员及家眷,礼部确定可以排的过来?”
礼部尚书闻言曹唯“啊”了一声,顶着白惜时算得上锐利的目光,不紧不慢,在那给白惜时装糊涂,“老夫觉得,当可一试。”
“……”
再大一倍的场地也试不过来!
曹唯此人,白惜时还算有所了解。
他年近六十,是公认的老好人,在朝中人际关系不错,但该到决断的时候便犹豫不决,究其原因只有一点,怕得罪人。
皇帝自登基以来,宴请群臣包含家眷还是头一次,因而各位官员都想将夫人及子嗣带进宫见见世面,日后也是一份阅历和谈资,更是受族中重视的体现,因而报上来的随行人员颇多,夸张的一下子便报上来了八名家眷。
按理礼部应该对这些人员筛选把关,剔除不合适者,但那些能参加筵席的可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啊,曹唯仗着资格老,又想明哲保身,明知不合适还是通通应下,因为这个得罪人的活,他准备转嫁给司礼监。
你看,不是老夫不同意,是他白惜时说人太多了,不行。
那白惜时怕得罪人吗?
不怕,东厂时期她得罪的人多了,必要的决断当作必作,她也不想再跟这老大人打太极,推诿扯皮。
因而将名册重新拍在案几上,白惜时直言不讳。
“这份名册咱家看来不可,每位朝臣至多可带两名家眷,十四岁以下者不可,年事太高者不可,名声不佳者不可,体虚有孕者亦不可。这是我的意思,曹大人觉得呢?”
曹唯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完那双混沌的眼也清明起来,琢磨了片刻,一点头道:“掌印所言极是,就按照掌印的意思办。”
白惜时:“……”
送走了礼部尚书曹唯走后,汤序这才来通传,说是端静公主到访,正在偏室等待。
白惜时没多想,以为她又是要来借书,一边看着案册一边点头将人请了进来。
起身与公主见了礼,白惜时便自行埋首于案间,只是过了好半天听不见动静,才又抬起头看向公主。
此时公主正默默捏着手指,静立不动,看样子是在等白惜时。
“公主可是有事?”白惜时起身,走了出来。
端静公主闻言点点头,鼓起勇气,将自己写的一篇从袖中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展开在白惜时的面前,
“掌印,中秋将至,我准备了一首诗歌想要献给父皇,还自己谱了曲,想要给您先过目。”
端静公主原先在宫中就如同阴影人一般,默默无闻,可她其实也想到得到父皇的关注,因而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花费了好长的时间,修修改改,才写下了这篇诗歌。
白惜时接过来一览,眼中微讶,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娟秀文静的小公主,诗歌竟然大气恢宏,部分用词虽仍显稚嫩,但,难掩天赋。
白惜时一句一句读完,点头不吝赞赏,“写得很不错,你的父皇若是看到会很高兴,怡妃娘娘也会很高兴。”
因为这首诗歌为投皇帝所好,其中还有几处写到了祝大魏子嗣绵延,期待麟儿诞生,国祚昌盛之句。
不过说完这句,在小公主喜悦的表情下,白惜时又问了一句,“这后宫之中如今实际的掌权之人,公主知道是谁吗?”
端静公主闻言一愣,继而点头道:“是贵妃娘娘。”
她悟性不错,已经明白了白惜时的未尽之意,知他是在暗示自己这篇诗歌若是中秋之夜送出,可能会惹俞贵妃不快,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大着胆子争辩,
“可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会喜欢我的。”
小公主有些早熟,为了在皇宫过得稍微轻松一些,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知道俞贵妃因为自己母亲之事,不可能喜欢自己,因而便想要用这一篇诗歌,去尽力取悦自己的父皇。
顺带怡妃娘娘可能也会高兴,何乐而不为?
可白惜时却道:“一篇文章,一个用词,得来的喜,若是与得来的不喜不对等,就得权衡取舍。”
天子身边从不缺恭维之声,而怡妃娘娘此刻风头正盛,锦上添花者繁多。
这篇诗歌是可讨得皇帝与怡妃娘娘的欢喜,但若是俞贵妃因此而忌恨,单凭这一篇诗歌,皇帝和怡妃会护着端静公主吗?
答案是不会的。
不过有些事,白惜时没办法对小公主说的那么直白。
端静公主静默半晌,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最后一抬眼,问白惜时:“掌印,那我再回去改一改?”
“嗯。”
小公主点点头,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折好,小心收回袖子里。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问了一句,“掌印,我现在宁可没那么讨喜,也不能出一点错,对吗?”
白惜时看着她,“对。”
小公主很聪明,也很上进,白惜时又一次感慨,她和她的父亲,的确很像。
送走端静公主后,白惜时一直处理奏章和中秋夜宴安排直到天黑,晚饭过后,解衍便来了,男子坐于案几的另一侧,帮白惜时核对中秋宴的细节。
待几份再次确认无误后,白惜时将递回的文书收好,继而才似是注意到什么,突然看向解衍,“为何你近来一直都是夜里当值?”
按理来说御前侍卫也应当轮班,早晚交替,可解衍已经连续十几日都是在夜间当值,每日巳时去皇帝院外当值,一早再回去睡觉,然后晚饭过后就会过来,陪白惜时处理一个多时辰的文书,再去御前。
长期日夜颠倒,会非常熬人。
解衍听完,回答的却有些敷衍,“新人多少都会这样。”
闻言蹙眉,白惜时问出两个字,“欺生?”
解衍看样子不大想提,只摇头道:“没有。”
可他越是回避,白惜时反而越是在意起此事,仔细一想,许多御前侍卫其实都是世家大族子弟,门第高、背景好,确实可能存在欺压旁人的现象。
可解衍也未免太好说话,别人任意欺压,让他代值夜班,他难道就不知道拒绝吗?
思及此白惜时又看了男子一眼,他既然不说,她亦可以叫人去查,将此事记在心上后,第二日白惜时便叫来汤序去打探,看看解衍是不是在腾镶左卫中受人针对。
吩咐完这件事,她便又被尚膳监请于确认菜肴酒水,一应菜色定下来后,尚膳监的掌事很是有眼力见,命人呈了一盘又红又大的鲜桃过来。
“掌印,这是番邦新进贡的脆桃,滋味很是酸甜清新,中秋夜宴的时候便要用到,您看,您先帮忙品鉴品鉴?”
请人吃桃便请人吃桃,如今她吃个东西,都得用“品鉴”了。
白惜时没回应,不过这桃子瞧着倒真不错,拿了一个正在手中瞧着,这时候就见汤序从尚膳监外走了进来,候在一旁,显然是白惜时方才吩咐的事已经打探回来了。
婉拒了尚膳监一应太监宫女的礼送,白惜时带着汤序一起往勤政殿的方向行去,一边走一边问汤序,“怎么说?”
汤序:“禀掌印,都打探过了,腾镶左卫中无人针对解侍卫,反都对他客气有加,他与一众同僚也相处融洽。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掌印的人,没有人有那个胆子。”
自己的人?
虽然知道汤序指的是解衍乃属白惜时引荐,但这话,怎么越听越觉得有歧义?
白惜时兀自消化了会,没顾得上计较这些,又问汤序,“那他为何总是值夜?”
汤序看起来也挺费解,“他自己和人换的,都说他抢着值夜,旁人便也就高高兴兴跟他换了。”
“……”
白惜时听完,隔了好半响,脸上的表情换都没换过,费解,比汤序还要费解,费解的同时还无语,最后无语的实在没事干,干脆拿起手中的桃,“嘎嘣”一声咬了一口……
嗯,确实挺脆,跟那小子的硬骨头一样脆。
胆子不小,如今已学会欺瞒她了。
……
当日夜里晚饭后,解衍一如往常出现在司礼监内堂。
白惜时听见脚步声,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望了过去,“怎么,今日又被人针对要去值夜?”
解衍闻言什么都没说,但整个人很快呈现出一副的与世无争之感,用一声云淡风轻叹息代替了回答。
呵,如今演技也越发炉火纯青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这么能装呢?
白惜时没搭理他,重新捡起桌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解衍何其敏锐,这个时候便发现白惜时与往常有些不一样,知他可能是弄清楚了自己的换班之事……其实他值夜,自有值夜的原因。
白惜时白日要伴驾随堂,解衍也得御前守卫,二人即便遇上亦说不了两句话。而夜里等解衍下值,他作为侍卫并不能在宫中多做逗留,因而即便白惜时此刻回到了司礼监,二人仍旧没什么机会碰面。
所以思来想去,解衍才会抓住这个时间差,选择了夜间当值。
但如果说了实话,追赶的太紧,解衍直觉眼下时机并不成熟,恐怕反而会引起白惜时的排斥抵触。
思及此,解衍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搬了个椅凳坐于离白惜时不近不远的位置,然后什么都不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白惜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那缕视线,恍若未觉,兀自详看每一份奏章和票拟意见。
然而等一沓子文书看完,解衍还在盯,片刻不移地盯,白惜时也总算被他盯得烦躁起来,转头,伸手,面无表情推了把男子的脸,将他的脸推偏了过去。
然而,解衍不声不响,很快将脸又转了回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冷哼一声,再推……解衍再转。
白惜时又推……解衍还转。
几次三番之后,白惜时彻底没了耐心,觑着男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胆子肥了,想挨顿揍才老实?”
谁料解衍听完,先是低下头,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准备承认错误之际,男子突然忍俊不禁,就在白惜时面前这么笑了起来。
啧,方才不是忏悔,是在憋笑?
白惜时无语非常,脑袋里此刻亦充斥着前所未有的问号,要不是解衍此刻笑得满面春风,白惜时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挑衅自己。
回府一趟脑袋遭驴踢了?
很好笑吗?
吊起眉梢,白惜时这回直接踢了他一脚,“怎么,你是不是觉得咱家不敢揍你?”
“不是。”
解衍老实摇头,继而努力敛下笑容,诚恳道:“……想挨揍。”
“???”
白惜时:“你再给咱家说一遍?”
什么意思,这还能给他整期待了?
然而解衍此刻却真正敛下笑容,倾身凑前,睁着他那双澄澈的眸,突然无比认真道:“……想挨揍,掌印就会真的揍吗?”
二人距离在一瞬间被解衍拉的极近,视线交汇间,白惜时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脸上。
无声与他对盯了一会,白惜时大方迎视,继而不知为什么,在对方温和沉静的眼神下,方才的那点气闷和费解竟也逐渐消散殆尽。
眼看解衍当值的时间接近,白惜时一回想,又觉得方才二人斗嘴实在幼稚,继而决定不再跟他胡乱掰扯,伸手,撑在男子的胸膛,一把将他推远了些。
端起清茶,兀自转身啜了一口,待一汪凉水入腹,白惜时才恢复如初,继而侧首,复又看向男子。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咱家就是这么见不得你如愿,想挨揍咱家偏不,不想挨揍咱家才揍。”
第54章 第54章
中秋夜宴当日,从傍晚开始便陆续有官员携家眷进宫,白惜时在筵席的场地巡了几回,没发现什么不妥当之处,便预备重回御前,等百官到齐,再陪同皇帝一起入席。
出了宫宴入口,又见到了几位熟悉的面孔,有官员主动领着家眷上前向白惜时问安,白惜时也都很给面子,颔首回礼。
千闵、元盛前些日子见着她,都说她性情变了许多。变了吗?应该是变了些的,白惜时自入宫以来,确实较以往收敛了不少。
掌印和厂督所不同,厂督可以飞扬跋扈、缉凶查案,无所顾忌。加之上头原先还有爷爷给她保驾护航,她自然随性很多。
但掌印,日日与天子、朝臣打交道,一句话一个字都要三思而行,她总要融入其中,较以往有所改变。
待几位官员离开后,白惜时继续往外走,这时候扬眼,远远看见滕烈与冯有程走了过来,看到这二人,她倒是真心实意停下脚步,继而目光往他们身侧一暼……空空如也。
冯有程看上去很高兴,隔了老远就与白惜时打招呼,“掌印!”
白惜时:“二位没带家眷?”
要知道此次入宫机会难得,许多官员都恨不得将夫人、子女都带来感受下这皇家的气派。
滕烈闻言,看了白惜时一眼,“没有家眷。”
知他二人父亲也在朝中为官,母亲应是与父亲同行,白惜时:“兄弟姐妹?”
滕烈:“不算家眷。”
……
白惜时觉得自己多余一问。
她当然知道家眷特指什么,但这来参加宫宴的,恐怕只有滕烈这么严谨刻板,旁的年轻官员即便没有家眷,也不会浪费机会,会将亲属一并带进来。
冯有程听到这里抢过话茬,“掌印,属下也没有家眷,不过我这次是奔着找家眷来的,所以就想保留个好印象,谁也没带。”
说完又有意无意向白惜时展示了眼自己今日的这身装扮。
白惜时经他一提醒,才发现冯有程今日的确穿了一身崭新的红色官袍,头束紫金冠,但……武将高大宽厚的身板加之这华贵公子哥式的配饰,怎么说呢?
用力过猛了些,反正女子应该不是不大欣赏的出来。
对着这副装束白惜时昧着良心也夸不出口,改为换了话题,“冯副使有心仪之人?”
冯有程很乐观,闻言又更乐观地放眼了一番筵席之内,“没有,不过过了今日之后,应当就有了。”
确实,今日宫宴部分官员确实抱着为子女相看而来,白惜时:“……那咱家便祝冯副使好运。”
“哎!事成了请掌印喝喜酒。”
“……”
白惜时静默半响,改为转向滕烈,正欲告辞,但男子似乎领会错了白惜时的意思,在她的眼神之下,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来了一句,“没有相看的打算。”
哦。
白惜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白惜时其实也就有兴趣问问冯有程,滕烈不用问都知道答案。
走的时候,白惜时还听见冯有程在后头劝滕烈,“唉,缘分这东西很玄乎的,指挥使你别咬的那么死,有时候突然看对眼了那就是看对眼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滕烈心不在焉,看了眼前方的背影,“知道。”
冯有程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知道,你竟然知道?你从哪知道的?”
男子收回目光,觑了对方一眼,“……紫金冠歪了。”
“啊?”冯有程大惊失色,顿时抛却方才一探究竟的劲头,“今日不同往常,那我可得去寻一面铜镜好好规整规整。”
—
宫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皇帝携皇后、贵妃一同入席,说来按照礼制,应当只有皇后才能与天子同行,但无奈皇后无宠,更是在前两年与贵妃爆发矛盾之时,皇帝均以贵妃为为先,如今实权都掌握在贵妃的手中,皇后之位已经有名无实。
不过这都不是白惜时该操心的,她只默默跟于三人之后,继而陪同天子步入水榭当中的高台,欣赏这一场中秋盛宴。
今日的筵席布置与以往不同,因上次祈雨成功,皇帝对神佛之事越发感兴趣,在听了高僧的意见后,特意将天子之席移到到了水榭当中的高台之上,太后与一众后妃也伴驾而坐,寓意“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而一众大臣则围坐于水榭周围,众星拱月、仰望天子。
宫宴在天子与朝臣们的共同举杯中开始,继而美酒佳肴、丝竹乐舞不断,眼见整个筵席衔接顺畅、有条不紊,白惜时也逐渐放下心来,将具体事宜都交给了下头人去办,自己也终是有心情去欣赏欣赏这场筹备已久的盛宴。
今日宫中灯火通明,华盏将水榭周围照得如同白昼,白惜时观赏之余,亦看见了滕烈、冯有程的身影,除此之外,还有魏廷川。
世子今日也是独自前来,不过他隔壁桌便是兵部尚书及其夫人、刘二小姐,看得出来刘晚禾在家中应该颇受宠爱,父母没有带兄长倒是将她带了过来,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养成那样天真开朗的性情。
这个时候刘晚禾似是觉得一道刚上的奶酪香糕好吃,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抿了抿嘴唇,又有意无意去瞟魏廷川桌上那份没动过的,然而很快被她的母亲发现,刘夫人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刘晚禾这才吐了吐舌头,收回目光。
然而隔壁桌的动静很快引起魏廷川的注意,男子转头,在弄明白缘由后,大方将自己那份奶酪香糕递了过去。
刘晚禾一边吃,一边抑制不住的扬起唇角,连带着白惜时看着她,都觉得实在可爱俏皮。
这世间的女子,各有各的美好,白惜时兀自想着,就在准备收回目光之际,魏廷川似有所觉,朝高台之上望了过来。
继而发现白惜时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魏廷川展颜,大方冲她扬唇一笑。
微一颔首算作回应,白惜时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到了高台之上,时机正巧,瞧见皇帝酒樽饮尽,她便上前一步,为天子新添了一盏暖酒。
舞乐间隙,高台之上后妃和公主们开始向皇帝献礼,端静公主紧张的将自己所作的诗歌呈了上去,天子在众多花心思的节礼上一一览过,最后拿起这份诗歌,看了几眼后颇为满意,继而当得知是谁所作,面上闪过微讶,笑着对端静的方向说了一声“好”。
端静公主因为父皇这简单的一个“好”字,兴奋的在桌下捏起裙摆,继而起身回礼,但那捏着裙摆的手,好长时间都没有松开。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这个时候宫女们端着新一轮的菜品鱼贯上前,然而一个尚膳监的小宫女不小心踩到裙角,失手将几滴汤汁溅在了贵妃娘娘的衣裙之上,那小宫女见状低低压着头,似是被吓坏了,嘴中不停念叨着“娘娘息怒”,便举起衣袖给贵妃擦拭了起来。
见场面有些杂乱,白惜时与天子低低禀报一句,走了过去。
她的本意,是想快些平息这场小骚乱,兼之这宫女已浑身发着颤又一直低头,略微有些古怪,她欲斥责几句便发落下去,事后再问详情。
果不其然,贵妃见为赴宴特意让人赶制的衣裙沾上油污,还因此事让她在群臣面前出丑,气恼不已,继而那宫女又用脏污的衣袖在她身上擦来擦去,更觉厌恶,猛然一伸手,就想要将她推开。
然而就着因为这一推,突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明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那小宫女却如同被掀翻一般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倒,而她的后方正是凭栏,她竟像是刹不住般骤然就有往后翻落的趋势。
在即将翻落的那一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继而手臂一伸捞住贵妃,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俞贵妃猝不及防向前猛扑而去,竟就着她的力,眼看就要一起被带落。
而俞贵妃在最后一刻看清那小宫女的面容,瞳孔一惊。
事故发生的太过措手不及,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贵妃便已半边身子被拖了下去,在皇帝一声“爱妃”的惊呼中,白惜时顾不得那么多,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堪堪在最后一刻用力抓住了贵妃的小腿,然而被惯性牵制,连带着自己都被骤然拖出去半截。
心中暗道不好,用上半身紧抵住栏杆,才稍微稳下坠之势。
但显然维持不了太久。
千钧一发之际,突感腰腹间一只臂有力的膀环来,很快将她稳住,继而急急向后一带,白惜时此刻双手还死死攥着俞贵妃的小腿,而身后,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方如梦初醒,慌乱冲过来帮忙,同时拼命将倒坠下去的贵妃往回拉……而与此同时,随着“咚”的一声巨大闷响,水榭四周霎时像是炸开了锅,惊叫慌乱之声四溢!
——概因那小宫女已经直直坠落,就这么于众目睽睽下摔死在高台之下。
小宫女死前仍大睁着双眼,滚烫的鲜血从后脑勺流出,很快染红四周,像是死不瞑目。
混乱之下,高台之上也乱作一团,众人心思各异,皇帝此时已高呼“太医”,继而快步走到被救下的贵妃边,温声抚慰询问。
到了这个时候白惜时才喘了口气,恍然回头,撞上身后男子一双紧张未消的眸,再一低头,才发现此刻腰都快被这个人勒断了,微一蹙眉,男子察觉到他的不适,手臂骤然一松,很快放开了这个类似于背后环抱的姿势。
此刻大部分的关注点都在贵妃之处,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白惜时稍稍拉开了些与解衍的距离,二人一前一后从人群中走出,逆着人流,挥退小太监的跟随,白惜时兀自靠在一方红木圆柱边,定神平复。
好险!
而解衍则停在于白惜时几步之遥处,怔怔望着对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今日夜宴,解衍于御前当值,发现有小宫女冲撞贵妃,他本能的走过去欲排除风险,并给白惜时帮忙。
然而尚未走到,便看见了白惜时飞扑出去的一幕,解衍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寒意从四肢直冲脑门,来不及反应便拔腿向前飞奔……
好在,好在有惊无险。
男子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手臂都在发麻。
白惜时此刻同样望着男子,见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好像是有点……被吓到了。
“我没事,还好你及时赶到。”
白惜时冲他笑了笑,想要让他放松些。
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又都卡在咽喉一句都说不出来,解衍不知是在回应白惜时,还是在回应自己,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回了一声“嗯。”
第55章 第55章
白惜时觉得右臂有些疼,应该是方才情势太急兼之下坠之力太猛,她没当心扭了一下。
不过她没顾得上这么多,等心绪稍稍平复,便穿过一众纷乱之人,走下高台,朝那宫女坠落的地方走去。
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很多细节来不及注意,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那宫女在靠近贵妃之后行为举止便有些古怪,特别是那一直都未曾抬起的头。
她是怕谁认出她来吗?
水榭旁此刻亦是一阵乱糟糟的景象,群臣及家眷正言笑晏晏欣赏舞乐,猝不及防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摔死在众人面前,确实是一件容易引起骚乱之事。
许多女眷已然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在父亲或夫君的身后,此刻刘晚禾也一脸惊恐,她们这一桌恰好离出事的地点近,相当于眼睁睁看着那宫女死去,娇养在闺中的小姐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害怕得眼神都有些发直。
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魏廷川便已起身,此时见到高台上走下之人,男子绕出案桌阔步而去,径直从兵部尚书一桌越过,看向此刻正眉目紧锁之人。
“惜时,怎么回事?”
事关贵妃,事件缘由还没查明前,白惜时不欲多言,“一点意外,尚未查明。”
回答完世子后,白惜时便朗声向群臣宣布,“今日突发意外,一名尚膳监宫女失足坠落,天子有令,中秋宫宴到此结束,还请各位大人携家眷有序离宫。”
话音一落,便是将此事定性为一场无心之失,片刻后,分立于水榭四周的小太监纷纷听令上前,引导着各位朝臣向水榭之外走去。
眼看着人流纷纷向外涌去,魏廷川倒是未动,视线停留在白惜时活动不大自如的右手之上,正欲询问,对方已经率先开口,“事关内廷,世子不宜久留。”
说罢又看了一眼后头的刘二小姐,发现她此刻正朝魏廷川望过来,遂退后一步道:“刘小姐受惊不小,世子关注。”
经白惜时这一提醒,魏廷川才回头瞧见刘晚禾那一张因惊吓而过度苍白的脸,犹豫片刻,脚步尚未走出,待再转头还想要对白惜时说什么,发现那人已经带着几名小太监向宫女的尸体走去。
蹲下身,第一眼,白惜时便注意到那宫女仍双目圆瞪之相,似是死前极不甘心,她心里很明白,这绝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蓄意谋杀——以命换命、孤注一掷的谋杀。
尚膳监的管事此刻同步赶到,变故出自他手下,见到白惜时,那管事满面愁容不停解释,白惜时不欲听他多言,起身接过小太监呈上的手巾,一边擦拭一边冷声打断,“眼下不是解释过失的时候,说重点。”
“是是。”那管事这才言归正传,“此人乃尚膳监宫女王翠容,二十四岁,平日里老实敦厚,且再有几个月便能获准出宫,名字都报上去了,唉!谁成想,谁成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就快获准出宫?
白惜时知道在宫中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许多宫女日夜盼着,便是到了二十五岁恢复自由之身,出宫与家人重聚,结亲生子。
但眼看着就快要熬出头,王翠容为何会选择这个时候去与贵妃拼命?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第二日,便有验尸的仵作来报,此宫女的腹中有一团腐肉,应当是怀着胎儿时暗自服用了堕胎药,但效果不佳,虽胎死腹中,但那块腐肉没能流出。
白惜时听完再一联想王翠容刻意针对的贵妃,预感不妙,没有再擅自查下去,而是起身离开司礼监,将此事禀明天子。
皇帝听完果然震怒,此事往大了说算是秽乱宫闱,愤而将手中的折子一摔,他命白惜时立即彻查原委,白惜时闻言领命,垂首应“是”。
然而当白惜时禀报完向勤政殿外走去时,皇帝像是又意识到什么,突然出声,唤回白惜时,停顿片刻后特意嘱咐了一句,“此事秘密进行,不得节外生枝。”
看来,皇帝亦有所感知。
白惜时面上没显露多余的表情,只是不知若是这次真如所料,皇帝又会如何处之?
凑巧的是,这厢白惜时方从勤政殿离开,甬道的拐角处已有一名宫女在等着她,那宫女与白惜时见过礼,便直言贵妃娘娘请掌印去翊坤宫中喝茶,感谢她昨日的及时相救。
白惜时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只盼着贵妃找她,真的只是为她出手相助便好。
翊坤宫中,香烟袅袅。
贵妃伴靠于软榻之上,显然已经从宫宴当日的惊吓之中恢复过来。看见白惜时,她笑着叫人给她赐座,继而又念叨了些往日情谊,直到时机看似差不多,她才抬手屏退下人,坐直了身子,看向对面之人。
白惜时亦屏气凝神,等着贵妃接下来的话。
果然,之后的言语里贵妃明里暗里都在告诉白惜时,有些事情不必较真,糊涂置之也是一种处事之道,并且说到最后,几乎已经算是明示,就差告诉白惜时,她连替死鬼都已经给白惜时找好了。
此刻,白惜时也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想,能让贵妃如此煞费苦心的,只有一个人——俞昂。
后续的几日里,经过探查问询,白惜时很快得知,王翠容乃家中独女,父母均已去世,宫外没什么亲人,却有一门自小定下亲事,她的未婚夫是京中衙门中的一名小吏,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就等着王翠容二十五岁出宫后完婚。
而几个月前,俞昂在禁军巡逻值夜中,因纵酒过度,且那日大雨连绵,他于途中偶遇了浑身被雨淋湿的王翠容,见此女子容貌姣好,在酒精的作用下心生妄念,继而以撑伞送王翠容回尚膳监之际,俞昂强迫了这名宫女。
王翠容在被强迫后应该就有了轻生的念头,相熟的宫人反映她时常莫名啼哭,魂不守舍,但最后应该是想到就快要出宫,最终默默隐忍了下来。
但三个多月后,王翠容大概是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惊慌恐惧之下找到俞昂,俞昂亦不知如何是好,害怕皇帝降罪便找到了自己的姐姐俞贵妃帮忙。
而俞贵妃,白惜时猜测或许对这名小宫女进行了言语侮辱,诋毁她刻意湿身引诱俞昂,不顾廉耻妄图攀龙附凤。尚膳监与王翠容同屋的宫女告诉白惜时,自那日于从翊坤宫回来后,王翠容时常彻夜无眠,即便短暂睡着,也是梦话连连,争辩着自己不是不要廉耻的贱人。
而从翊坤宫回来没多久后,贵妃便给王翠容赐了一碗汤药,这碗汤药白惜时知道应该就是堕胎药,但王翠容喝下后却没有顺利流下孩子,反而胎死腹中,肚子一日疼过一日,**也一直出血。
同屋的宫女彼时只当她是小日子不调,还劝过她去使些银子找关系看看太医,但王翠容只面容憔悴、摇头不语。
至此,这名小宫女恐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且无颜面对宫外的未婚夫,才真正存了死志。
而她也应该是恨毒了残害并诋毁自己的俞昂与贵妃,想着哪怕死,也一定要报仇雪恨。
事件到了这里,基本已经算是查探明白,回想起王翠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白惜时叹息一声,继而着人叫来尚膳监管事,直接问了他三个问题。
“宫宴前是否发现此女有异?有异为何不禀?有异为何还要选中她为后妃上菜?”
只因白惜时在中秋夜宴前几日就再三强调,为保当日顺畅有序,若是宫女太监中有身体欠妥或精神不佳者,一律换下不用。
哪成想尚膳监管事听完双膝跪地,直接大呼冤枉。
“掌印您是不知,奴才真是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那日奴才本就不准备选王翠容去宫宴伺候,奈何她得知后哭哭啼啼跟在奴才身后,这个时候又正好撞见皇后娘娘的凤撵路过,皇后娘娘心善,询问了原由后便为她说了两句话。”
“您说,掌印您说,连皇后娘娘都开口了,奴才还怎么拒绝得了啊?”
皇后?
白惜时听完眉头微蹙,继而眼皮一跳……皇后!
皇后与贵妃向来不和,二人曾争锋相对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皇后落败。自此,皇后深居坤宁宫,非重要场合显少露面。
那么,她为何会突然撞见这名尚膳监的小宫女,并为她说话呢?
白惜时突然不无揣测地想,皇后真的只是因一瞬间的善念……还是,她亦想要利用这个无辜的小宫女,借刀杀人?
第56章 第56章
白惜时将调查结果拖了两日才呈上去,这两日里,她亲自过问了王翠容生前的诸多细节,结果是,这名小宫女在生前除那次宫道上的偶遇外,还曾与皇后见过一次面。
就在她出事的七日之前。
这次的见面内容不得而知,但白惜时一直有个疑惑,那便是王翠容即便想报仇,她最想杀的人应该是俞昂,但她最终选择动手的对象却是贵妃,还是在百官及其家眷的眼皮底下。
如此选择确实更加明智,只因贵妃若是死了,俞昂便自动失了靠山,相当于一石二鸟。
而即便贵妃没死,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坠亡事件,皇帝也定会下令彻查,相当于有更大的可能能够沉冤昭雪。同时群臣不知具体事件经过,均以为是小宫女犯错贵妃恼怒将她推下高台,近日来贵妃的名声已然愈发糟糕。
失德失贤的结果便是,无法再继续撼动皇后的地位。
但通过白惜时对这小宫女的探听了解,她秉性纯良,未必能想的如此周密,很有可能是背后有人给了她指点。
也就是说,王翠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是在被人利用,成为了这后宫之中权力倾轧的牺牲工具。
不过没有证据,这些都只能是白惜时的猜测罢了,只不过自此,她也开始关注这位曾经被忽略的后宫隐形人——皇后。
出于良心、出于秉公执法,白惜时没有替俞贵妃、俞昂隐瞒这一桩丑事,在屏退了勤政殿中所有太监宫女后,白惜时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
得知结果后,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当下气得从龙椅之上站起,厉声下令撤去俞昂的禁军副总领之位,收监问罪。
然而,在俞昂被关押进牢狱没多久后,俞贵妃便病倒了。
且病的很重,日日缠绵于病榻,连下床都不再能够。
白惜时曾陪着皇帝去探望过一次贵妃,只观察了一会,她便知道贵妃是真的病了。不知是为弟弟忧心,亦或是对失宠失势的惶恐,总而言之,她是真的病了。
且她于病榻之中看也不愿再看白惜时一眼,白惜时同样明白,她与贵妃娘娘的昔日情谊,因为这次的如实回禀也终究是走向了末路。
只能说,问心无愧吧。
但皇帝的怒气在贵妃日渐憔悴衰弱的病躯下,渐渐被消磨了下去。
看着心爱之人迟迟不见好转,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担心忧虑之余,他也联想到处置俞昂可能会给贵妃带来更为沉重的打击,因而时间一久,此事便拖了下来。
最后,俞昂被转移收监至西厂,而皇宫中人皆知,新任西厂厂督邹龙春正是贵妃娘娘引荐提拔之人。
至此,俞昂虽被撤职查办,但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白惜时对于这样的结果,只能深深一叹,不知是为那枉死的小宫女而叹,亦或者是其他,最后也只能劝服自己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便交由皇帝决断。
但当白惜时以为此事会就此揭过之际,朝堂之上,再起波澜。
概因王翠容的未婚夫姚立是顺天府的一名小吏,时常经手百姓案件,因而在为王翠容收敛下葬之时,他敏锐的察觉了不对,并请衙门中的仵作进行了验尸。
很快验尸的结果出来,姚立怀疑王翠容之死另有隐情,因而他第一时间将此事反应给了自己的上级,顺天府尹熊安。
熊安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在群臣及百姓中素有廉名,审理平反过多桩冤假错案,因而即便察觉到此事可能涉及宫闱禁忌,熊安还是替这名小吏接下了此案,并且上奏质疑王翠容之死存疑,申请重新核查。
皇帝接到这封上奏后很烦躁,俞贵妃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宫女的命和俞贵妃的命,在他的心中自然不可能相提并论,何况此事还涉及宫闱隐秘……
可此事显然已在百官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其实有很多人宫宴当日便存疑,高台上的围栏并不矮,一个小宫女真的有那么容易失足摔落吗?
不少官员都观望着熊安的这一封折子会被如何批阅。
而帝王一烦躁,有那些投机取巧、会看眼力界的便主动站出来,帮他解决这样的烦躁。
西厂邹龙春在得知消息之后,很快寻了个由头,罗织罪名,将熊安和那小吏一起抓了起来。
皇帝知晓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排贴身小太监带了一句话给邹龙春,那便是——“需得还一个活着的熊安予朕。”
言下之意,可以用刑逼其改口放弃,但人不能死。
白惜时是于熊安、姚立被捉拿下狱后的第二日才得知此事,听到禀报后她很快起身,亲自去了一趟西厂。
王翠容死不瞑目的模样近日常浮现于白惜时的脑海,这名小宫女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分明总算就快要熬出头看到希望,却被俞昂残害,眼睁睁断送了生的希望。
白惜时顾念着皇帝的偏爱,顾念着落魄时与俞贵妃的朝夕相处,亦或者说,是顾念着所谓的内廷生存之道,没有再继续过问此事。
但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比她勇敢,比她刚正不阿,敢于质问皇权的人站了出来,甘愿为一个普通的小宫女伸张正义,讨回一个公道而身陷囹圄,白惜时亦觉得,她不能再袖手旁观。
何况这被关押的人中还有王翠容的未婚夫。这名小宫女生前极为节俭,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了一份可观的嫁妆,满怀希冀的期待出宫后的幸福生活。
死前她万念俱灰,托付同屋出宫时将这份嫁妆带给姚立,而姚立也没有让她失望,拼死亦要为王翠容寻求一个真相。
白惜时到达西厂的时候,邹龙春始料未及、诚惶诚恐,急急跑出来想要迎接见礼,白惜时未理会此人,径直越过,叫人引路去了熊安、姚立被关押的牢狱。
阴暗潮湿,血腥之味弥漫。
熊安听见声响,于脏乱的牢房内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继而看见白惜时,嗤笑一声,显然将他与邹龙春当做是一伙人,昂起头颅撇向一边,只当是没看见来人。
而姚立不知白惜时身份,此刻见曾经凶神恶煞狱卒均对他毕恭毕敬,像是抓到唯一的救命道草,爬到白惜时的脚边,哭着问他。
“翠荣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宫女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凭什么害人者逍遥法外,翠容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闭不上眼?”
“大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真的做错了吗?”
白惜时静立,垂目,看着那个从栏杆中颤颤巍巍伸出,布满伤痕却又紧紧攥住自己衣摆之人……字字泣血!
“你没有错。”
临走之前,白惜时回答了姚立四个字。
步出西厂,抬首,白惜时望向天边那一轮红日,它将巍峨的皇宫笼罩在一片光辉璀璨之中,却似乎,也无法照亮当中的每一寸晦暗之地。
是啊,每一条生命都应当被尊重。
沉吟片刻,白惜时没有回司礼监,而是径直去了天子所在的勤政殿。
出乎意料,此刻勤政殿外站着的官员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不少,门口的小太监见此情状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发现白惜时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快步赶过来声称圣上正在寻他。
原来,熊安虽官职不高,却廉名远播,这些官员都是知道熊安被捕自发过来想要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得知后自然极为不悦,欲叫白惜时将他们打发走。
白惜时被小太监引入了殿内。
年轻的帝王坐于龙椅之上,此刻正眉目紧锁,发现来人,居高临下望了过来,“都打发走了?”
白惜时一步步走近,站定,回禀上首之人,“尚未。”
“那些小太监没告诉你朕的旨意?”
“告知了。”
白惜时面色不改、孑然而立,这个时候低头抱拳,言辞冷静道:“只不过奴才亦想恳请圣上收回成命,释放熊安、姚立,重查王翠容一案。”
似是没想到他竟会吐出这样一番说辞,皇帝停顿半晌,突然严厉质问了一声,“白惜时!”
而下首之人却没顾皇帝的怒气,继续劝谏道:“圣上,试问若是皇家都不能秉公办案,有所包庇,那么天子又何以服众,要求百官清正廉明、天下海晏河清?”
听到这一番顶撞之语,年轻的帝王直接从龙椅中站了起来,直视着殿下之人,“白惜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惜时不卑不亢,迎着天子恼怒的视线,望了过去。
“圣上,奴才认为一味姑息纵容,只会适得其反。而因此迁怒探求公道的官吏,不仅伤了圣上威名,亦会伤了臣子百姓之心。所以奴才再次恳请圣上三思,释放熊安、姚灿,三法司共同会审宫女王翠容一案。”
皇帝听完,一边指着白惜时一边于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好啊,你,白惜时,你就是这么做的,你就是这么让朕不失望的!”
白惜时低头敛目,没有再言语。
而皇帝的声音却再次拔高,“我看你是昏了头!既然头脑尚不清醒,朕看这司礼监掌印也难以胜任,想不明白便趁早回家待着去!”
不是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白惜时闻言仍旧平静,淡定回了一个字——“是。”
但这个字却明显愈发激怒了帝王,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盛满墨汁的砚台自上而下,直直朝白惜时飞了过来。
“哐当”一声,白惜时没有躲,那砚台便重重砸在她的官袍之上,继而四溅开来,滚了两圈,摔碎在反光的殿堂之内。
见此情状,皇帝眉宇间的戾气更甚。
而此时此刻伺候在旁的小太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他何时看过此等场景?掌印竟与皇帝如同对峙般,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抬手一抚溅在脸上的少许油墨,白惜时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面色如常,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片刻之后,勤政殿的两扇大门被人轰然从内推开,百官仍静立阶前,听到方才殿内的响动,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此刻见到白惜时踏出,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替皇帝来轰赶群臣,然而当看清他那一身御赐蟒袍上突兀的墨痕,以及仍不断往下滴落的墨汁,视线均凝结了般,一时殿外出现了片诡异的死寂。
继而当看着白惜时一步步走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静立的朝臣竟自发向两边退闪开来,从中间给白惜时让开了一条通道。
起风了,白惜时抬头,树叶旋落,带来一股入秋的寒凉。
秋风同时掀起她此刻算得上凌乱的官袍,但身着此袍之人却已目不斜视,在百官的注视下,步伐稳健,从容镇定走下这玉石台阶。
爷爷,你曾说过,先上桌再吃饭。孙儿以为自己既然上桌,便能够改变些什么,却不想,今日尽力尝试一番,却终究可能是徒劳。
不过也罢,但求问心无愧罢。
踏下最后一步阶梯,白惜时没有撞见旁人,却于宽敞的大道内撞见了自己的两个小徒弟。此刻赵岳正忪怔的望向白惜时,眼神复杂凝重,连挡了她的去路都不自知。
而小锁很快上前一步,满是担忧地唤了一声“掌印”。
抬手,轻抚了下二人的肩头,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举步,继续踏着这秋风,朝着安和门之外的方向行去。
而在江小锁许多年的记忆里,都是广阔天地间掌印那把笔直挺立的脊梁,以及漫天秋风中卓然而去的背影。
第57章 第57章
白惜时回到了宫外的府邸,天子既然让她回家待着清醒,她便待着,总不好再留于司礼监。
连续几日,白惜时均对外称病没有入宫。
她知道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亦有与皇帝博弈的成分在,但她眼下只能用这一招去赌天子冷静之后会不会改变决策。
出于她对天子的了解。
不过在家的日子……
真舒服啊!
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如若不是记着熊安、姚立还被关在西厂,她眼下应当会好受很多。
不过千闵来报,邹龙春自那日白惜时去过西厂之后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人虽然还被关押着,已经没再用刑。
白惜时大白天里乍然回府,府中之人均吓了一跳,并且自此就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众人诧异疑惑之余,均不敢贸然询问。
解衍也是当晚去御前当值才听闻白日里勤政殿发生之事,继而再回到府中后,大白天也不去补眠,就这么陪伴在白惜时左右。
白惜时去哪他去哪,白惜时逗鸟他提笼,白惜时喂鱼他递食,就连白惜时去午睡他也会在外头守着。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一直陪伴确实感觉还不赖。
而且解衍也很聪明的未与她提及勤政殿之事,就是单纯陪她放松,卸下心理负担。
但午睡……便免了罢,何况他夜里亦要当值。
回到屋中,经孟姑姑提醒解衍仍在屋外,白惜时走过去拉开房门。
“掌印。”
本已半靠在墙壁上假寐的男子听见响动很快直起身,目光清透望了过来,“可是有什么需要?”
太诚恳了,态度实在太诚恳了,诚恳到白惜时瞧着他那模样心脏无端一顿,默了一默。
“不用叫掌印了,以后咱家也未必再是掌印。”
半晌之后,白惜时回了这么一句。
见他愿意主动谈及此事,男子眼中闪过类似于关怀的情绪,继而沉默良久,就在白惜时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男子却再次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像是鼓励更像是坚定的支持——“认定了便大胆去做,一直往前走,无须回头。”
男子突然如是道。
白惜时有些错愕又有些探寻,“你不觉得咱家意气用事?”
解衍摇头,用一双漆色的眸子告诉他,“掌……惜时很勇敢,比我之前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听到这句话,白惜时当下不知作何感想,就是觉得几日来因小宫女一案而空洞微凉的心房,这会好像稍稍被填满了一些。
但她不是个喜欢将真正情绪外露之人,遂像是故意为难般,换了个话题,“可咱家若是偏要回头呢?”
解衍依旧这么温和的看着他,声音却低沉坚定,“我会在你身后。”
“……”
怎么,怎么突然还有点感动了呢,白惜时已经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被称之为感动的情绪,只觉得整个人被似是一团暖洋洋的晨光包裹着,一时……一时都不知如何答复解衍。
总不能与他互相拍肩,道一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吧!
感觉好像不大对。
不知如何作答,白惜时便干脆避重就轻,不大适应地看了他一眼,“……罢了,不用叫我惜时,还是叫掌印罢。”
不知为何,之前不是没人唤过她“惜时”,包括魏廷川也是时常“惜时”“惜时”的叫着,白惜时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两个字从解衍口中吐出,就怎么听怎么亲密,显得二人……算了,具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抛却这乱七八糟的念头,白惜时粗略思考了一番原因,最终认定可能是解衍比她年纪小,她觉得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不合适才会有此感受?
自以为想明白了白惜时便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出声对解衍道:“回去休息吧,咱家挺好,尽人事听天命,皇帝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白惜时其实想得挺开,最坏的结果就是天子将她这个司礼监掌印给免了,人生的选择有很多,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至于熊安、姚立,再想办法!
解衍闻言抬眼,认真辨别了一下白惜时面上的神情,知晓他的确没有什么失落彷徨,看得也通透,这才真正放下心,一点头,离开了白惜时所在的院落。
走到月洞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这几日已与同僚调班告假在家,掌印若有需要便随时吩咐。”
“好,快去吧。”白惜时颇为有耐心的对他挥挥手。
孟姑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待白惜时回来,便问了一句,“掌印,解公子知道您的身份了吗?”
“应当不知。”闻言停下脚步,白惜时警惕道:“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孟姑姑就是觉得二人如今已经默契到旁人都有些难以插足的地步,但掌印眼下正为政事操心,现在的场合提及此事并不合适,遂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也可能是她想多了吧。
白惜时暂居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朝臣当中已私下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
原本白惜时一回府,登门拜访便会络绎不绝的景象如今亦不复存在,除了魏廷川、滕烈以及少部分朝臣登门探望,其他许多溜须拍马之人此刻均不见了踪影。
不过白惜时对外一律称病闭门谢客,哪怕是魏廷川来了好几回也没让他进,毕竟自己此次是真真正正激怒了皇帝,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要再牵连上其他人了。
白惜时一连在家休息了五日,这五日她将在司礼监积攒下的疲惫全都清除了个干净,日日睡到自然醒,继而练练剑,赏赏花,还让千闵从东厂将黄麻给她抱了回来,督促着这小胖狗减肥。
黄麻跟着白惜时无法像原来一般将肚皮吃得溜圆,还要被迫运动,以至于哀叫连连,连带着脾气都不大好,因而当第六日察觉有陌生人登门,便“汪汪汪汪”拿出所有的气势,高声吠个不停。
汤序和御医被下了一大跳,在门房的引领下贴着墙根绕过黄麻,才于正堂当中见到了白惜时。
汤序一见到白惜时便咧开了两排白牙,一脸喜气,躬身请安道:“掌印,圣上听闻您病了多日,特让奴才带了御医来为您诊治。”
白惜时坐于上首,见此情状,心下已然初定,“多谢圣上抬爱,咱家身体初愈,已然可以下床走动,便不劳太医费心了。”
“那便好,那便好。”御医提着药箱,闻言连连应是。
三个人心照不宣,但该走的场面还是得走。
汤序:“今日圣上已下令释放熊大人和姚立,三法司亦会重审宫女王翠容一案。司礼监……如今诸事堆杂,许多折子奴才们都拿捏不准,还在等着掌印回去处理。”
听到这个结果,白惜时悬着的心此刻才终是完完全全落下。
她赌对了!皇帝在冷静之后,亦想清楚了其中利害。
心中虽欣慰起伏,但面上却不能显,白惜时只作寻常之态,“咱家眼下感觉身子确实爽利不少,那便回去代我向圣上禀报一声,明日咱家当可回宫,耽误了许多正事,还请天子恕罪。”
“是。”
汤序这一声,回答得既响亮又清脆。
许多人,都在盼着掌印回去。
释放熊安、姚立之事,皇帝亦交给了司礼监去办。
当日下午便有小太监前来请示白惜时,询问掌印需不需要亲自去西厂接人。
白惜时听完,倨傲自持,掌印的架子拿捏的十足,“熊安的官职还轮不到咱家赏脸,唔~便叫汤序带着赵岳和小锁去吧。”
解衍在一旁但笑不语,只静静看着白惜时摆高姿态、盛气凌人,像是已经透过他这副模样看清了隐藏在背后真正的白惜时。
晚秋薄雾,霜染红枫,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赵岳在父亲获罪被牵连入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走出这牢笼般的皇城。望着如黛远山,和这街市上热闹鲜活的人群,曾经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如今却也能令人留恋动容,恍若隔世。
小锁睁着一双大眼,欣喜的四处张望,而赵岳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日那一件肩膀处染上墨汁指印的衣衫,如今还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床头。
当随着司礼监的大太监们踏入西厂,走下昏暗的牢狱,继而将人人称颂的顺天府尹熊安请出,还有那蒙冤落难的小吏姚立,听见二人亲自向自己道谢,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赵岳怔怔的有些回不过来神。
原来,內宦也不一定就注定是卑躬屈膝、谄媚低贱……內宦亦可有自己的骨气。
直到看着那二人褪下囚服,走出西厂,赵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前头的江小锁唤他都没有听见。
“赵岳,想什么呢?走啦!”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锄强扶弱、助人脱困的英雄情节,因而此刻江小锁也很兴奋,特意几步跑到同伴的身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倏然眨了下眼,赵岳如梦初醒,继而在同伴的催促下,又回头望了眼这长烟落日下的繁华京都,才匆匆抬起脚步,踏上了回程之途。
此去未必再是牢笼,亦可能是,新生。
而当司礼监的一行內宦乘车离去,此刻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才缓缓驶了出来,看着一个活泼,一个也终于有了些生气的少年人,白惜时微扬唇角,垂手,放下了车帘。
直到收回视线,才发现对面之人似乎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白惜时回看他一眼,清了下喉咙,“主要讲道理不听,切身实地感受下,应当会有些用处。”
解衍配合地点点头,“掌印为了两个小徒弟,用心颇多。”
白惜时听完颇为受用,颔首认同,顺带吹嘘,“咱家用心的地方不止这些。”
继而端起手边的一杯热茶,心情不错,兴之所至,白惜时便预备在解衍面前很是有深度的品上一口,以示境界,谁料茶水太烫,入口一惊,最后为了那所谓的境界,她硬是咬着牙齿没吐,强行咽了进去。
然而咽完解衍便发现了他面色不对,男子长腿一迈,跨坐了过来,盯着她此刻发红的嘴唇仔细察看,“掌印,可有烫伤?我看看!”
“没有。”白惜时嘶着气,将头侧向一边。
“怪我没提醒掌印那茶太热。”解衍看上去颇为自责,继而又道:“既然发现烫,掌印便不要强行咽下了。”
白惜时概不认账,吊起眉梢,“你哪只眼睛看见咱家强行咽下了?咱家强行咽下了吗?”
“……没有。”
“那水咱家本来就没觉得有多烫。”
“是。”
沉默片刻,看着白惜时仍控制不住微张的唇舌,解衍眸光停留了片刻,继而一移视线,掀开车帘。
“掌印,前头有家新开的冰粉铺,属下想买一份给柔云带回去,听说味道极佳,冰凉可口,掌印是否也要尝试一次?”
冰物应当可以镇痛。
“唔……可。”忍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白惜时在男子下车后终于放弃隐忍,继而不忘嘱咐,“无需另加糖浆。”
第58章 第58章
白惜时回宫之后, 第一时间去勤政殿面见了天子,皇帝见了她简单问询了两句身体情况,白惜时又感谢了一番天子的关心和仁爱,之后二人的相处便又回归了正轨。
不过就像是与父母或者朋友刚争执完和好一般,这对主仆头几天的相处也透着股疏离,白惜时知道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这次的据理力争相当于天子妥协,给她派了御医递了台阶,她回来后,便也不遗余力的给皇帝多道了几回歉,以示诚心。
最后皇帝终于大手一摆,叹了口气,“朕亦是关心则乱,你规劝的没错。”
至此,二人的心结算是彻底解开。
而三法司会审之事,亦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但白惜时看得出来,皇帝近来心绪仍旧欠佳,只因他仍记挂贵妃的身体,但自知道宫女王翠容一案被再次审理,俞贵妃却出乎意料的能下床走动了,不知是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亦或是知道她若倒了,她们俞家的风光便彻底到了头。
俞贵妃前半生为废院皇子而活,后半生苦尽甘来、荣宠加身,却一直在为家族汲汲营营。
她好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皇帝再去后宫,特别是俞贵妃的翊坤宫,未再让白惜时陪同过,白惜时也同样不想牵涉进后宫之事,经过这次小宫女之死,她已深刻明白后宫的暗流涌动。
后宫从来都与前朝、权势牵连在一起,争斗不可避免,甚至颇为残酷。
回到司礼监之后连续处理的几日堆积的事务,直到五、六日后才得了一些空闲。一有空闲,白惜时便瞧出了赵岳的变化,少年见到人会打招呼,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许多,虽仍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性子,但总归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白这些改变有那日让他出宫接人的原因,但更离不开滕烈这段时日的悉心教导,记着之前的赵岳若有改善便请滕烈吃饭一说,白惜时想想现下也已到了时候。
兼之眨眼入秋,魏廷川亦要在入冬前赶回边关,回京之时是世子请她吃饭,她因心绪波动忘记为他接风洗尘,那么在大军出发前,这一顿饭是怎么也应该补上。
只不过现下世子已定亲,不太适合单独宴请魏廷川,白惜时便想着将这两顿饭合并为一,顺带叫上冯有程、蒋寅等人,如此气氛也显得更加热闹。
定下了主意便吩咐人将帖子送出,时间定在后日傍晚,地点为临江楼。
解衍来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亦询问了男子当日是否得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解衍、滕烈、魏廷川三人似乎不大和睦。
想着这回三个人聚到一起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遂白惜时在问完后又改了口,“那日你可是夜里还要当值?若是觉得辛苦便不用去了,反正都是熟人。”
解衍听完,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去”。
当日夜里,解衍便在卫所中与人换了班,空出了后日的时间。解衍在腾镶左卫中的人缘不错,概因一群武将之中,读书人便显得稀罕,且他身手同样不错,几次卫所当中的比试均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解衍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时间久了便发现此人竟意外的好相处,有什么事找他帮忙他亦不会推拒,算得上随和低调。
因而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交,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此人绝不会止步于御前侍卫。
但解衍每日却很忙碌,卫所中的聚会也基本缺席,这次得知他后日得空,同僚董飞便凑了过来。
“解兄,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我虽没那读书的天分,但家中二弟倒有几分做文章天赋,他眼下正在筹备明年春闱,你若是得空,可否去我家里给他指点一二?”
董飞此人十分热情,之前白惜时称病居家,解衍亦留于府中,那些日子便是与他换的班。
解衍思及白日的确无什么要紧之事,遂一点头道:“好。”
后日一早,解衍去了董飞家中。
但叫董飞始料不及的是,得知解衍前来,比他那二弟弟更高兴的,竟是他的四妹妹。
说来他这四妹妹倒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美人,十三、四岁后想要登门说亲的便一波接着一波,不过她这四妹妹挑剔的很,对于男子诸多要求,胖了不行、瘦了不行、矮了不行、丑了不行,总而言之一句话,对方一定得生的俊,还得儒雅通文墨。
这么一寻思,解衍好像确实全都符合妹妹的要求,那既然四妹妹有意,董飞也乐意撮合,毕竟他对解衍的印象也不错,能做妹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因而当解衍同董飞去了二弟的书房,半个时辰后,她这个四妹妹便以给兄长送茶点的名义“意外”撞上了解衍,少女脸颊绯红道是不知还有外客在场很快退了出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四姑娘对自己的样貌是很有自信的,她相信见过她的男子不说心生好感,也会有所留意,然而当她回眸瞥向男子时,才发现解衍此刻正垂目看着二哥的文章,俊美无涛,神色却矜冷认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瞧他那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糟了,怎么反而感觉更心动?
四姑娘捧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脚步有些慌乱地离开了书房。
董飞心思粗,自然注意不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此刻只按照妹妹之前交待的,递了一块茶点给解衍,并热情问道:“怎么样,解兄,味道是不是不错?”
解衍尝了一口,言简意赅“嗯”了一声。
董飞很高兴,“你若是觉得好吃日后可以常来,我这四妹妹最拿手的就是厨艺,我叫她再多做些花样给咱们三个品尝。”
解衍听完,抬眸看了董飞一眼,礼貌回以淡笑,但并没有接话。
这一不接话,董飞就不会了,四妹妹没告诉他若是对方不接话应当怎么处理,错过时机此话题很快被带过,最后直到解衍离开董府,董飞原来那组织好的言语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这意思,相当于婉拒了吧?
董飞不无迟钝的想。
傍晚,解衍去了临江楼。
他到的时候,除了白惜时临时有事被天子多留了一会,一桌子人已经基本到齐。
雅室之内,原先谈天的谈天,望风景的望风景,此刻听见声响,众人一齐望了过来,发现来人不是掌印,一时间神色各异。
千闵、元盛起身招呼,滕烈立于窗边眸色微凉,似是对解衍的出现并不意外,而魏廷川的目光则直直望了过来,就这么坐在上首打量着解衍。
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够明显感受到那种气场的排斥,尤其是在解衍到了之后,魏廷川本能的蹙起了眉峰。
既然白惜时此刻不在,魏廷川亦没必要掩饰。
手指轻叩桌面,魏廷川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威势,语气轻慢,“解公子看起来颇为喜欢跟着惜时。”
解衍闻言,不惧对方威压,径直走过来拉开把椅子,迎着对方视线坐了下来,继而才认真思考一番,扬唇一笑,大方承认道:“是。”
“你到底是何居心?”
在魏廷川之前的认知里,解衍追随白惜时所图应是权势地位,可当白惜时已然引荐,机会便摆在面前,解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选择做了一个御前侍卫。
这个结果非但没让魏廷川松口气,觉得之前担心多余,实际上,反而越发让他觉得此人不可控。
不过这个问题,因尚有外人在场,解衍并没有直接作答,但他坦然回望的眼神显然已经化作无声之言,此时此刻,不仅魏廷川看懂了,连冷眼旁观的滕烈亦看懂了。
解衍的回答是——早有预料,将军何故多此一问?
这一眼,叫魏廷川“哗啦”一声直接从椅凳之中站了起来。
雅室内的温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其他一应人等都感受到了这种不大融洽的氛围,蒋寅看得迷迷瞪瞪,千闵、元盛对望一眼,而冯有程瞥了眼指挥使同样严肃的面容,搞不清楚何以至此,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率先跨出一步。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天性见不得冷场之人。
虽冯有程也云里雾里,但并不耽误他岔开话题,恰到好处隔开二人视线,冯有程面带疑惑望向解衍:“不过话说回来,解公子你又要御前当值,又要时常追随掌印,可还有时间会友放松?”
这其实也是冯有程真正想问的,他觉得解衍应该只剩下睡觉的时间。
不过此言一出,解衍尚未作答,此刻已经有另一个人绕过屏风,带着一股户外的凉风,走了进来。
“对不住,一点小事牵绊,咱家来晚了。”
唇角尚且染着笑意,但当看清雅室内几人的来不及转换的神色后,白惜时便敏锐的察觉到不大对劲,笑容也随之淡了下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她探究的问了一句,
怔愣之下,魏廷川、滕烈均缓和下了面容,而冯有程第一个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哦,没什么掌印,属下就是问问解公子可还有时间会友。”
会友?
问题问得奇奇怪怪。
因解衍此刻是背对着自己而坐,白惜时唯独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这个问题不至于是方才那种局面,白惜时遂特意向前两步,想要一观解衍反应。
她通过世子方才的眼神,隐隐有一种二人冲突之感。
男子此刻垂着眸,目光正一瞬不瞬盯着魏廷川腰间那一枚香囊,继而感受到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再次抬眼,眸中已然掩下锋芒,一双清亮的瞳仁望了过去。
“掌印。”
他起身问候,继而才像是想起要回答冯有程之问,淡然开口,“无需会友,自族中……”
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停顿了一会,才状似看开一般道:“便也没什么朋友需交会了。”
……
这冯有程也真是,无端提什么朋友不朋友。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念着解衍这段时日的陪伴相助,白惜时亦不想他在这种场合尴尬,很快无声瞥了冯有程一眼,伸手,一把拍在男子的肩头。
“无碍,咱家、千闵、元盛亦是你的朋友。”
第59章 第59章
筵席正式开始之后,魏廷川几人都刻意收敛了气势,气氛倒是还算得上融洽。
白惜时提及赵岳近来的改变,感谢滕烈对他的提点关照,亦举杯为魏廷川践行,直言之前诸事繁忙,没来得及给世子接风洗尘,多有怠慢。
且为表诚意,白惜时今日亦与众人一样饮用的是高粱酒,连续几杯下肚,便觉得腹部有一种灼烧之感。
应该是许久都没有碰酒的缘故。
虽然略有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大家高兴,白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期间有其他人敬酒,她也每每响应,只控制着不要真正醉了便可。
解衍见此情状,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时手中便多了一碗蜂蜜水,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很自然的搁在了白惜时的手边。
蜂蜜水有解酒之效,白惜时低头看了一眼,不知解衍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不适,借着其他人互相敬酒的空档,端起来将那一碗温水饮尽,片刻之后,腹中的那股灼热感果然好受了许多。
白惜时颇为受用,微微侧向解衍,“就是太甜腻了些。”
解衍:“那我给掌印换盏清茶?”
白惜时想了想,一点头道:“可。”
稀松平常的对话,类似的内容几乎每日都在发生,白惜时与解衍二人都没当回事,但是看在魏廷川眼中,却是不同寻常的。
解衍既已承认用心,魏廷川觉得他有责任规劝白惜时与解衍保持距离,概因两个男子若是在一起本就有悖伦理、世俗不容,他作为一个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解衍这种居心不良之人将白惜时带坏。
不过现下人多口杂并不是合适的时机,魏廷川决定在出发之前,定要找白惜时好好谈一谈。
几巡觥筹一过,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也呈现出了更加放松之态,可能是即将离京心生感慨,不知怎么的,话题便引到了白惜时小的时候。
魏廷川说起只有几岁之时的白惜时,脸上不自觉都带着笑意,他说他当初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小太监,是觉得此人分明生的白白净净,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衣服,寒冬腊月里手上也长满冻疮,一看日子过得就很辛苦。
“不过这小子可真倔呀,也有骨气,第一次看他被几个小太监欺负,我还以为他会哭,没想到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捡起东西继续往前走。”
“头两回见我也爱答不理。”
白惜时没想到世子还记得这些,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儿时之事如今再忆,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距离。
“你还特别爱吃红豆饼,我第一次带红豆饼进宫,你当着我面把那一盘十个全都吃下去,还问我另外一盘能不能给你带回去送爷爷,我当时怕你撑坏,盯着你半天都没敢让你喝水。”
好像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是太能吃了些。
白惜时难得的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我都记不大清了,世子竟还记得。”
此刻在场之人,包括解衍与滕烈也都听着魏廷川说话,那是他们不曾遇见过的白惜时,光听魏廷川描述,都觉得她那时候日子过得应该很辛苦。
直到这个时候,解衍也好像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魏廷川在白惜时心中的分量会如此之重,那可能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朋友。
打破身份的隔阂,待之以善意。
后来魏廷川又提到了从军,提到白惜时在漏风的营帐中找到他,帮他换药洗衣服,帮他晒被子收拾干净床铺,临走前还暗地里给军营里的厨子塞钱,让他记得多给魏廷川盛些饭。
说到最后,魏廷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说不下去,再看一眼面前之人,他如今已经是重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运筹帷幄、人人敬之,好像,再不需要自己这个兄长为他遮风挡雨了。
时过境迁,明明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亲密无间之人,可如今,连再见面似乎都带着两分客套。
思及此,魏廷川没再说下去,低头,一口烈酒入喉。
酒席到了这里,也就快要到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白惜时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知不觉也多饮了些酒,此刻乍一起身,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胸口亦起伏上涌,有一种就快要吐出来之感。
随便找了个借口,白惜时离席将堵在胸口之物全都吐了个痛快,吐完之后,只觉通体上下也舒畅许多,不再有先前的翻涌之感。
掏书手巾简单擦拭了一番,白惜时正准备回酒楼找小二要杯茶水漱口,这个时候一个白瓷杯握在一只修长的手中,朝她递了过来。
转头,抬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已然猜到之人。
人非草木,日积月累的陪伴照顾之感,让她此刻心头上不可避免的一股暖流涌入,微醺之下,白惜时便也卸下了平日的做派,冲他弯起眼睛展颜一笑。
是很温柔和煦的那种笑容。
但这一笑,却叫对面的男子一怔,继而神色都跟着凝固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隔了良久,男子才出声,问了一句,“认得出我是谁吗?”
这种笑容,解衍不是没有见过,只不过以往都是白惜时透过他望向另外一个人罢了。
被问之人不明所以,闻言仰起头凑近又确认了一眼,“解衍啊。”
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质疑自己酒量,白惜时霎时又端起掌印的架子,“咱家还不至于醉到那个地步,连个人都认不清楚。”
垂下眼帘,顷刻间,眸中那一抹晦暗被清辉取代。
然而当男子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白惜时正朝着反方向走去,解衍急跨两步追了上去,托住他的手臂,“掌印,走错了,那边是死胡同。”
白惜时:“咱家知道,咱家就是想要去看看那胡同有多死。”
“……掌印,你喝多了。”
“咱家没喝多!咱家心里比谁都有数!”
男子耐心答复:“嗯,你没喝多,那胡同死透了,不用去看了。”
“真的吗?”白惜时面上还有些不放心,“让仵作去验过了?”
“验过了,自然死亡。”
听到这才点了点头,白惜时:“唔~那回酒楼罢。”
回席之后,白惜时的手中便被塞了一碗醒酒汤,当她将那一碗醒酒汤慢慢悠悠喝完,也到了这场宴请真正散场的时候。
魏廷川还记得要规劝白惜时之事,因而看着众人往外走,这个时候便叫住对方,“惜时,你留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醒酒汤此刻似乎已经逐渐见效,白惜时虽头脑昏沉,但意识尚且还算清明,闻言一看皇宫的方向,推辞道:“世子,明日吧,解衍当值快来不及了,我还得先将他送回宫去。”
白惜时今日计划宴请结束后便回府休息,因而到达临江楼后便让宫中送她来的马车先行离去,如此一来,回程她便要与解衍同乘一辆,御前行走凡事谨慎,耽误了对方当值的时间可不行。
一听他提解衍眉头便皱得更紧,魏廷川声线低沉:“他可以自行去宫中,说完我送你回府。”
这么晚,又是单独的两个人……
白惜时迟疑片刻,再次抬头,“世子,明日吧。”
没想到他仍会是这个答复,停滞了片刻,男子看向这个以往从不会拒绝自己的弟弟,借着酒劲,问出了一句,“惜时,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呢?”
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连酒都又醒了几分,“……世子,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闻言,咽下喉头那一股滞涩,魏廷川神色恢复如常,继而一点头,表示尊重白惜时,“好,那我明日去司礼监寻你。”
“好。”白惜时郑重点了点头。
待到魏廷川离开,白惜时欲叫解衍快些出发以免误了时辰,然而解衍却不紧不慢,“掌印,我今日已经调班请假,不必当值。”
白惜时微愕,一转头,“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现在说也不算迟。”
示意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解衍:“掌印要去寻魏将军吗?去的话我就在此处等你。”
知晓了儿时情谊之珍重,魏廷川又出征在即,他亦不想在这个时候阻拦白惜时。
然而白惜时想了想,却一摇头道:“算了,说好了明日便明日罢。”
两个人一起往临江楼外走去,等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望着窗外纷繁而过的夜景,男子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掌印小时候,很辛苦吧?”
“还行。”明白他提及的是什么,如今千帆已过,那时的苦,其实便也不觉得有多苦了。
解衍望了过来,“很想见见小时候的掌印。”
白惜时听完,仔细假设了一下碰面的场景,继而不大认同地觑了他一眼,“算了,你那时候过得应该也没多好,咱两一个比一个惨,吃个馒头咱家估计还得分你一半。”
见男子的表情刹然一僵,显然被自己堵的哑口无言,白惜时不知为何,心绪转佳,继而煞有介事靠坐回椅背,“小时候的掌印你没机会见到,不过现在掌印的风姿你倒是可以赶紧领略,珍惜机会。”
第60章 第60章
第二日午间,魏廷川借进宫向天子辞行之际,找到了白惜时。
不知世子要与自己说些什么,白惜时将人引入内堂,见他神色凝重,便挥退了一应小太监,整个人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魏廷川撩袍坐下,开门见山,“惜时,我今日要与你说的是解衍。”
一听是解衍,白惜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甚至有功夫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掀开盖子将茶沫拨了拨。
“世子请讲。”
见他这副毫不设防的样子,魏廷川看在眼里更加忧心,“惜时,你不要掉以轻心,解衍那厮,那厮他没安好心。”
魏廷川斟酌了片刻,鉴于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促使他还是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知道,世子说的我会多加留意。”闻言扬唇一笑,白惜时显然还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根本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眉峰紧紧蹙起,魏廷川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想过,解衍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跑去做一个御前侍卫?我已经听当日同在殿中的大臣说了,天子当时是想将他外派到江南着重培养,他为什么不去?”
听到这里白惜时重新拿起茶盖,继续一下一下撇着茶沫,片刻之后才道:“他说天子近臣机会更多。”
当然,解衍彼时还说了另一句话,但白惜时没提。
纤长的眼睫低垂,魏廷川看着对面之人那一张瓷白到昳丽的脸,越发觉得解衍那小子心思不纯,“他说什么你就信?惜时,你何时变得这般容易受人蒙蔽?”
白惜时停下动作,隔了半晌,“世子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他对你,可能另有企图。”
想了想,魏廷川还是决定说得再直白些,继而筹措了一下语言,“你知道,这世上除了男女之爱,也有那极个别的少数,是会出现男子与男子之间……”
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魏廷川沉声道:“我怕他对你,亦是这种用意。”
解衍的用意?
白惜时放下茶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双眸继续盯着桌面,仍旧没有抬头。
她不是傻子,解衍的言行举止她亦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不过她偶尔也会存在麻痹的思想,怎么说呢,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不去深究,这样仿佛就可以继续维持现状相处下去。
解衍迁就包容,在她偶尔彷徨不确定之时会坚定的告诉她你这样做没错。与解衍相处很放松,让她在这偌大的皇宫、纷繁朝堂政务当中能够暂寻一块休憩之所,加之小锁、赵岳的存在,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归属感。
但魏廷川现下将这一点挑明,让她不得不去直面这个问题,去探究解衍为何会如此,也叫仍旧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这样走下去的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再次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笑意,“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让我离他远一点,断绝来往?”
她不明白,世子特意过一趟,就是为了将这个虚幻的泡沫戳破?
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魏廷川点头道:“这样确实最为稳妥。”
“那世子觉得我娶妻合适吗?”白惜时突然又问了一句。
魏廷川被这个问题问得一顿,他从未考虑过白惜时娶亲之事,然而就在他还来不及细思之际,白惜时已经替他做了回答。
“世子应当觉得也不合适吧?娶妻也是耽误一个好姑娘。”
“我就适合一个人,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世子就不用再反复提醒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白惜时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听在魏廷川的耳朵里却很快引来一阵滞闷之感。
“惜时,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解衍。因为两个男子……这样是不对的,有悖伦理纲常。”
发觉白惜时言语之中对解衍的维护,魏廷川神情更加凝重,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白惜时析清楚其中的利害。
“你若是被他一时蒙蔽,深陷其中,到时候他若是后悔了娶妻生子、全身而退,你又要如何自处?”
娶妻生子、全身而退……
话音刚落,一双古井无波般的眸子就这样朝魏廷川望了过来,白惜时启唇,告诉了他一件自己已经切身经历过的事实,“我应当可以接受,抽身祝福。”
白惜时的语调不高,甚至神情冷静的可怕,但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不知为什么,脑海中一根长期以来难以接上的弦,到了这个时刻突然像是被点拨贯通般连接了起来,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惜时的意思是,难道他也……?”
所以,所以惜时一直都是喜欢男子的?
而他骤然之间的冷淡疏远,就是自己在告诉他要定亲之后……
瞳孔陡然一缩,魏廷川再看向白惜时的时候心口之中顿觉五味杂陈,一阵阵泥泞泛滥之感不断上涌。
“惜时……”
他喃喃地唤了一声。
然而就在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连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此刻外头的小太监突然小跑至门口,轻叩了两下门扉。
“掌印,圣上请您去勤政殿议事。”
白惜时自然也发现了魏廷川的变化,感知到他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暗自蹙眉之际,小太监的通传犹如打破这一僵局的最好理由,她亦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既已成过去式,重提无意。
白惜时很快起身,没再给魏廷川说话的机会,“世子,圣上急召,先行一步。”
……
待行到勤政殿外,白惜时挥却方才那盘桓在脑中的杂乱情绪,收敛起心神,掀袍,稳步踏入了殿内。
大殿当中,皇帝找白惜时要议的是传奉官一事。
自上次祈雨成功后,皇帝对神佛之事极为推崇,似乎真的认定自己是真命天子,因而自然有那懂得皇帝喜好之人迎合了上来。
皇帝近来很是宠幸两位僧侣,这二人经常在天子闲暇之时为他授课讲经,白惜时也曾跟着听过几回,归结下来便是不论所述道理有多深厚,佛法有多玄妙,这二人结束后必定点题,那便是——当今天子乃众望所归,盛世明君。
皇帝一听得高兴,就想跨过吏部,不经选拔、廷推等正常程序,提拔任用这两个僧侣兼几位医官、工匠。
据白惜时所知,俞昂经三法司会审已然定罪,性命难保,而为了补偿安慰贵妃,不让她的身子再恶化下去,这传奉官中亦有几名俞氏之人。
当然,皇帝叫白惜时来不是与他商议这传奉官设置的妥不妥当的,而是让他直接奉诏传令。
虽然,白惜时认为并不妥当。
但她这次不欲立即劝谏阻止,事有轻重缓急,废除传奉官一事就如首辅李大人所言,需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
白惜时这段时间除了处置司礼监事务,亦开始兼顾东厂之事。
因而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还时常出宫,叫人捉摸不定行踪。
那日之后,魏廷川又去司礼监找过几次白惜,但无一例外都扑了场空,他还托汤序给她带了话,但白惜时皆以忙碌为由推脱了。
她知道,之所以让自己这样转个不停,一为回避魏廷川,二来,其实也是在回避解衍。
那日她虽口中说着“坦然接受,抽身祝福”之言,但她其实更知道,这种事经历了一遍,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世子的一番提醒让她不得不放弃得过且过的念头,正视与解衍之间确实有些超越友人的关系。
但她实在又不想理得太清,索性退而求其次,暂且回避。
一连几日傍晚时分都没有回司礼监,解衍来过三、四次后发现寻不着人,似乎很快明了了白惜时的用意,之后竟没有再出现过。
这日深夜,面无表情听完汤序将近日访客一一禀报,白惜时待所有人都退下去,兀自垂首在烛光下翻阅了两本奏折,继而看着看着,目光便游移到另一把空着的椅凳之上。
原先这里,时常被另一个人占据。
呵,很快移回了目光,白惜时不无冷漠的想,连几个朝臣知她近日忙碌都前来问候一番,解衍这小子倒真是高估他了,一点恒心毅力都没有,找了几回找不着便不来了,多洒脱!
真洒脱啊,听说现在夜间当值都调回去了,改为正常的两班轮换……
现在不来那便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无端嗤笑一声,白惜时单手抬起玉印一盖,继而阖上手中本阅完的奏折,不轻不重地丢回案几之上。
第二日在御前,白惜时就碰到了白日当值的解衍。
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白惜时端着掌印那副高冷的派头,伴于皇帝身后,径直从此人身前越了过去。
下午议程不多,正事商谈完后皇帝见时间还有空闲,便又请了那两位高僧前来为他讲经。白惜时在里头听了一会只觉头脑发胀、昏昏欲睡,为免御前失仪,他便干脆出来透透气,不过这一出来透气,倒似乎是看见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此刻正当御前侍卫交接换班之际,董飞手里拎着个食盒便来与解衍换班,走到近前将食盒一递,董飞笑得爽朗友善。
“解兄,你那日去我家中不是夸四妹妹做的糕点好吃吗?今日她正好又做了些,我就想着再给你带过来尝尝。”
四妹妹?
白惜时耷拉下眼皮,状似不经意的向那边投了一瞥。
第一时间感受到白惜时的视线,解衍缓缓闭了闭眼,再看向董飞时,男子郑重其事、严肃纠正,“没说好吃。”
“啊?”
董飞都被解衍这模样搞糊涂了,他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吗?解衍怎么一下子脸色都变了,这么紧张?
又“啊”了一声,董飞似懂非懂,想了一会仍然试图将食盒塞到解衍的手中,“反正我带都带来了,你就拿回去吃呗。”
多大的事啊!
垂目、低头,解衍看着那个食盒,此刻只觉有千斤之重。
略一思索,解衍眸光微动,告诉董飞,“暂且等我片刻。”
说完这句话,他便调转步伐,转身朝阶上的白惜时走了过去。
待到只有两步之遥,解衍停下脚步,清透的目光望向连续多日未见之人,继而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掌印,那食盒我该收吗?”
吊起眉梢,白惜时架子端得十足,“这种小事也需劳烦咱家替你做主?”
“是,属下凡事皆听掌印调遣。”
“……”
白惜时:“喜欢你就收着,莫要诬陷咱家从中作梗。”
解衍借机解释,“我不喜欢。”
白惜时凉凉一瞥,“不喜欢你还来问咱家作甚?”
“好。”谁料男子却很快笑着点头。
像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解衍向白惜时略一行礼便又阔步从阶上走下,回到了董飞面前,继而开口对着董飞说了什么,由于声线不高,白惜时并没有听清。
只不过看动作应该是推拒了。
然而董飞的答复她倒是每一个字都听清了。
董飞的回答中带着深深的惊愕——“你如今连吃块糕点也需掌印点头?他管你管的这样严吗?”
白惜时:“……”
“嗯。”解衍面色如常,“我先将食盒替你带去卫所,你下值的时候记得去拿。”
嗯?
他竟然还敢嗯?
白惜时听到这眼睛都快要瞪圆了,这小子如今越发出息了,竟然敢将自己拿出来做那挡箭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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