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京寻夫
皇城,东宫。
雨声爆裂,窗棂被晚风吹得呼啦做响,云菱忙上前,将琉璃窗关紧,又拿起剪子,将一排灯芯挑了挑,烛火跳跃,寝殿又被照得亮堂了起来。
窗子一关,风雨声立马不再嚣张。李煊坐在通明的室内,崭新的琉璃窗,光亮的红烛,舒适得如同琼楼玉宇。
奇异的是,他竟然对这一切,适应得如此之快。
隆重的加冠礼过后,太子终于又正式重现于世人眼中。皇帝将早早就建好的东宫赐予他,府上另配管家、仆从及亲卫共计百余人。
初入东宫那一刻,望着齐刷刷跪倒在地的上百号人,齐声高呼“太子千岁”,他竟一时无所适从,手捏紧了拳头,恍然有种身隔云端的局促与飘忽。
这么多人,环绕着伺候他一个人,个个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上下打点得无一不细致体贴。只要他轻皱眉,立刻就会有人惶恐揣测,是否有何处未能如太子殿下的意,便又去小心翼翼整改。
初始,他甚至觉出几丝别扭,但很快地,他便对此从善如流了。高人一等,凌驾众生,这权力的滋味,可真是不赖,叫人一旦尝到,便再也难以割舍。
无数次,他甚是恍惚会想,若是而今贺钟鸣在此,捏死他,岂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殿下,明日还要早朝呢,奴服侍您歇下吧?”
云菱收拾好了室内,款步至他身前,柔声解意道。
李煊抬头,打量她一眼,姑娘纤细的颈子曲着,柔若无骨,脸庞儿似玉,身段似水,任谁瞧见了,都不由叹一句“佳人如此”,不禁生出些想要揉弄的心思。
云菱陪在皇后身边多年,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原是想着待到太子回宫加冠后,送入他房中给他做晓事之用。而今没成想,太子自己在民间连女儿都有了,自然是早已“晓事”了的。
皇后怕其他人不周全,依旧将云菱派入东宫,贴身伺候。反正现在她是太子的人了,想要如何用,端看太子自己了。
“嗯。”他轻轻应一句,低沉的声音中是浓浓的疲倦。
这几个月来,他为了春闱之事,忙前忙后。李煊“新官上任”,又是初涉朝政,对这一切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为了不出纰漏,保证春闱得以顺利运转,他几乎是快要睡在了贡院,每日和那些礼部的官员们同吃同住,不懂之处便四处请教。从开考前到放榜完成,他没有几日是宿在东宫的。
说是亲力亲为,一点也不为过。无法,他不仅人不熟识,连许多运作也是毫不知晓,不亲自上马,怎能应付过来?
其实历年主持春闱,礼部自有其成熟的章程,但这次丢给太子“挂职”此事,到底还是遇到了不少给他暗地里使的绊子。
他知道,那礼部尚书王德君,打头就是个“三皇党”,明面上,自是不敢拂逆太子的意思,但有些细节,太子若是不指示,他便会装聋作哑,略过不提,就等着到时候意外出了差错,叫太子在皇帝面前吃个挂落。
王德君倒是很有牺牲精神,哪怕这次把事儿办砸了,叫官家在账上记自己一笔,也没事儿。只要能拉太子下水,让官家对他首战失望,便值当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王德君咬一咬牙也便扛下了。
李煊自是不敢信任王德君,他并未轻率行动,而是先摸清了一遍礼部内部的关系脉络,摸准了礼部右侍郎和上司王德君的面和心不和,拉着他,给他画了只“大饼”,把所有细节同右侍郎核实完善,确保胸中有数。
太子毕竟有太子的身份在,他发的话,无人敢不遵从,加之他心细如发,事必躬亲,即使有些小磕绊,但总算是令春闱圆满结束。
李煊知道,皇帝对他这次的答卷,应当是十分满意的。龙颜大悦,遂有重赏,皇帝将自己御用的西域宝马赐给了他,三个月后的皇家狩猎,皇帝就等着他牵上这匹爱马,大展身手。
一想起这匹马,李煊便头疼。
他在民间教养的这么些年,哪里摸过什么马?射御之术,向来是高门子弟才有条件习得的,自己如今连驾马都不会,若要让他在马上骑射,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届时的秋猎,自己恐怕要丢人了。
他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因春闱结束的疲倦还未褪去,又有新的难题接踵而至。自入了京,他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整天如履薄冰,这日子,可比在学堂埋头苦读要煎熬得多了。
突然,带着馨香的柔荑按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着,瞬间,舒缓了所有疲劳。
“殿下,国事操劳,可您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呀,要是娘娘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他没答她的话,闭上眼,任她按压了会儿,疲累地道:“更衣吧。”
由俭入奢易,现在,李煊已经完全适应了叫一个侍女伺候自己穿衣。云菱个头不高,那娇小的身子,同范灵乐如出一辙,一只手就能叫人圈到怀里。
绵软的小手一环,将玉带扣子轻轻解开,恍惚间,他竟又想起从前在浔阳县。
那时,乐乐怀胎八月,腿脚肿得老高,行动很不便利,都是他蹲在她脚边,替她除去鞋袜,然后沉到水中洗脚。
夜里,她总是翻身困难,身子睡僵的时候,就用脚踹一踹他,他便迷瞪瞪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她翻身。
想起那个时候,她真是霸道得很,可都是被自己惯出来的,他们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心甘情愿。
回忆过往种种,心中有些难掩的痒意,不挠,会痒,可是一挠,就痛。
自离开浔阳县后,他真是有整整半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了。
鼻息萦绕着丝丝香气,不似范灵乐的清甜,却别有一种馥郁层次,一闻,便叫人嗅出昂贵。
喉结滚了滚,他几不可查地退开一小步。
云菱察觉到了太子的变化,周身似笼着层暧昧的热气,她垂着头,手规矩地扣在腰间,人却是紧张到不行,心如鹿撞,不可抑制的期待隐隐升起。
一时间,陷入沉默,二人间像团绕着一圈薄纱,若有似无,将他们圈在其中,轻轻摩挲,缓缓靠近……
“时候不早了,你退下吧。”
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障壁,她心猛然一沉,止不住地失落下坠。
窗外的风声,似乎又大了起来。
她行个万福,缓缓合上门,退了出去。
李煊长出口气,不知为何,只觉一身轻松。
来京城时日愈久,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有必要,再为范灵乐“守节”。
过去做“佟暄”时,也曾有富家小姐心仪于他,但却并不会如现在这般,这些女人想要爬上自己床的意愿,炽热明了,迫不及待。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拥有。
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享用,似乎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他不是没有动过这种心思,云菱这么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天天在自己跟前晃,只要他还正常着,就不可能没想法。
但是奇怪,每次一动这种念头,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般,疼得他蹙眉喘气。
眼前总是有一双眼睛,那样明媚,无忧,只有在望向他时,才会露出那种巨大的忧伤。
又想起临行前,她威胁人的模样,“要是你敢找别的女人,我就把杀猪刀磨得锃亮,杀到京城去!”
奇怪,他竟然笑了。
思念,就如藤蔓,他远行得愈久,便疯长得愈快。可现在局势未定,他自己都前路未卜,生死难料,在彻底大权在握之前,他不想将她们母女牵扯进这个旋涡里来。
等罢,只有再等等罢。
风声依旧大作,夜里就寝前,门又被敲响了。青鼎递来了消息,缘来客栈又截到了一封寄给“佟暄”的家书。
他特地嘱咐过,只要是寄到缘来客栈的信,无论何时收到,都要立即上报东宫,青鼎才敢在这样一个时辰,打搅太子安寝。
李煊接过信,挪到烛火边,匆匆忙忙撕开信封。
信上,是范灵乐还不太熟练的字,一笔一画,如孩童的习字,瞧着生涩拘谨,却是又把他看笑了。
同上次来信的字相比,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没有他盯着,在家里肯定又偷懒不习字了。
那信上说,爹和娘身体都很好,只是常常想他;信上说,心心学会走路了,越来越调皮了,但是也很聪明,都会哄人高兴了,也会叫“娘”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教她喊“爹”。
看到此处,他轻笑出了声,能够感受到她文字间的撒娇与怨念,但随即,又冒出些许心酸。
“阿暄,在京城一切安好吗?那边冷吗?吃得好吗?漂亮姑娘是不是很多?要是你敢乱来,我决不轻饶你,我可是在你身边安了’眼线‘的,哼!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从来没有因为想你一个人偷偷躲着抹眼泪,梦里也没有梦到过你,每天吃得香睡得好呢。你呢?不许不想我,要想我想到哭,梦里也要有我。等你,等你,等你回来。”
还是她一如既往的霸道,只是结尾三个“等你”,写得无比庄重认真。眼前浮现了她熟悉的模样,总是上扬的唇角,和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阅信完毕,他竟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封信是两个月前发出来的,算算时间,“佟暄”的死讯,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他们就会收到消息。
烛火映着他的脸,昏昧不明,眸中的神色幽深难辨。
指尖夹着信封,送到火舌上,一舔,便卷成了灰烬。
他怔愣着,火燎着了手指,灼烧的刺痛袭来,方才回过神。指尖绯红,烫热感直达心间,几乎要让他的心,膨胀欲裂。
这封家书,范灵乐再也不会收到回音了。
“佟暄”已死,存于这个世间的,只有皇太子,李煊。
又是一个六月的盛夏,很快,便要到心心两周岁的生辰了,但是除了范屠户,无人在意。
自佟暄在京中暴毙而亡的噩耗传来,整个佟家的天都塌了。
陈玉珠每日以泪洗面,家事也无心操持,人摊在床上,醒时便哭,哭晕了就睡,整日昏昏沉沉,还得仰仗乐乐支撑。平时瞧着那么强干的一个人,真到这种时候,倒得比谁都快。
佟立冬更是一夜衰老,人没了精气神,走路都塌着腰。他心里自是难过,但没办法,还得强撑着去上工,这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他养活。
连向来捣蛋的小佟岳都懂事了,每日知道端着汤药,在床边侍奉母亲。
哎,范屠户叹气,只为他家乐乐难过。
但奇怪,自佟暄死讯传来后,他竟是没见她掉过一滴泪。只是人木木的,也不说笑了,每天只顾着忙里忙外,勉力支持这个风雨飘摇的佟家。仿佛一瞬间,自己疼到大的明珠,便长成了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连陈玉珠都感念,在床上哭着对范屠户说,谢谢他生养了这么个好闺女,这些时日要不是有她在,自己还不知要怎么样应对。
范屠户直叹气,心酸苦楚,一并上涌。他是生了个好闺女,可没成想嫁进来他们佟家,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该怨谁呢?怨命吧。
“乐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人也能好受点。”范屠户怕她这样憋出病来。他不要她作坚强状,只要他范岩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家闺女就永远有可以哭诉的人。
“爹,我没事。”她只是摇摇头。
她要是倒下了,佟家怎么办?心心怎么办?甚至,望着爹爹担忧过度的神色,她还牵动嘴巴,强扯出一个笑。
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她知道。
但她就是不想爹爹担心。
直到那一晚,心心在房间乱摸乱动,将她珍藏在箱子里的书信全都翻了出来,散落一地。她怒上心头,过去收拾,却见信封上的几个大字,遒劲有力,大气飘逸,是他的亲笔书写:与妻书。
只刹那,泪水决堤,悲伤灭顶袭来,如洪涛将她彻吞噬淹没。
她拥着那封信,跌坐在地,泪水狂涌,痛哭不止,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心心从没见娘哭得这样子过,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做了坏事,惹娘生气。也是扁着小嘴,哭唧唧上前,抱着她娘,一个劲儿地给她擦眼泪。
女儿越是这样,她哭得越汹涌。
那一刻,范灵乐才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佟暄他死了。
如若消息有误,自己最新那封家书早已传到京城,这时节,她怎么也该收到了他的回信才是。
可是没有,没有。因为他死了,真的死了。
老话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范灵乐,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再加上过去她和前任知县公子的那桩“风流韵事”,又再次被人忆起。
如此,年轻漂亮的寡妇前还要再加上“风流”二字,就更可引人注意了。
隔壁的刘嫂子来陪陈玉珠说话,还非要同她白话这事儿,“这么漂亮个媳妇,留不住的,你信我的,人迟早改嫁了去。”
陈玉珠只是沉着脸,没有回她话。
刘嫂子又凑过去,挤眉弄眼道:“别怪我跟你多嘴,就说最近啊,我听说那个大盐商燕珏家的小公子,三天两头地往范家跑,要不就是往肉铺去。”
“哎,哎哎!”她手捅捅她的手肘,“之前……不是两个男人还为她打起来过嘛!可你看看现在,这你家佟暄头七才刚过呢,人就迫不及待凑上去啦!这猴急样儿,我都瞧不过去了!”
说完,又牵起她的手,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你呀,可留个心眼,不然这媳妇,要真没两个月就改嫁了,说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外头有关燕时瑾和范灵乐的风言风语,她自然也是听说了些,心里兀自诧异,她一个丧夫又带娃的女人,竟然还有那男人上赶着献殷勤。可又不好拿这没影的事儿质问她,毕竟她也是新丧夫,这段时间家里又多亏她帮衬,陈玉珠对此还是感念的。
可今日刘嫂子一番话,又勾起了她的忧虑,思来想去地,她还是准备去寻范灵乐,把这事儿说开。
“乐乐。”她敲响了房门。
“娘,进来吧。”
陈玉珠应声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景象时,彻底傻眼了。
心心正在她平时玩耍的榻上,在一堆玩具中不亦乐乎。衣柜门打开着,里头的衣服空了一半,范灵乐在床上收拾包袱,已经快装点得差不多了。
陈玉珠怒上心头,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中包袱,哗啦一声,里头的东西全散落在地。
“乐乐!你这是要做什么?!”
之前听外头传得那么疯,她都不敢相信,可没想到,她竟是早打算要跟那个姓燕的跑了!
她气得牙齿打战,“范灵乐,我们佟家不是说要栓着你一辈子,不是不同意你改嫁。可阿暄他……他这才刚走多久……尸骨还未寒呐……你竟想着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都沤红了。
“娘。”
范灵乐却是冷静,打断她,“你误会我了,我收拾东西,是想要上京去。”
范灵乐要进京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包炸药,将两家人都炸懵了。
“乐乐,你没开玩笑吧?”范屠户瞪大他那双牛眼,急得眉毛都打结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往京城跑什么?”
陈玉珠却是不说话了,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
她一定是想把阿暄带回来……她要把阿暄带回来……
范灵乐依旧出奇地冷静,“爹,前些日子我和方恺通上了信,据他说,阿暄的死或有蹊跷,没那么简单。”
“能有什么蹊跷?!”范屠户急得直跳脚,“他一个乡下去的穷光蛋,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名,谁闲得没事还能算计他是怎么的?!”
在他看来,佟暄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女儿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再跑一趟京城去。
“那也不能这么说。”佟立冬听了,在一旁帮腔:“这皇城这么多权贵人家,我们佟暄初去乍到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某些人,也说不定呀。”
总之,他也觉得,自家一个年轻康健的儿子,突然死在考场上,就是很不寻常。
范屠户看女儿去意已决,咬咬牙道:“实在要去,我陪你去!”
“爹,你腿脚不好,在家照顾好自己就成,还有心心。这样我去京城,也就能放心了。”
范屠户颓然,他也挂念着外孙女,要真就这么走了,心里还真是放心不下。
范灵乐仰头,苍茫的天空,一只白鸽向北飞去。
“我要去京城,我就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是死,我也要见尸。”
第62章 锁定太子
早在接到佟暄死讯的那一日,范灵乐便存了上京的心思。后来在收到方恺从京中递来的消息,她更是坚定了要查清事实的决心。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她必须要讨一个说法。
进京之路艰难,她一个独身女子,更是危险重重。不得已,她只好拜托上了燕时瑾。那人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范灵乐顺嘴就问了他一下,燕时瑾立马就给安排上了。
正好,燕家有一支商队要往北方去,中间会借道京城,范灵乐可跟着燕家的商队出发,这下便能安全许多了。
范屠户一听,遂也放心了不少,可很快地,又生起了别的心思。
“乐乐,我看这燕时瑾,却也挺诚心的,你觉得他这个人……”
“爹。”范灵乐知道他要说什么,随即打断:“您的意思我明白。可佟暄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心心又还太小,我现在没心思想别的。”
范屠户连连点头,“我知道,都知道……”他明白,女儿和佟暄感情甚笃,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别人。
“爹,你放心,等我从京城回来……”她顿了顿,深吸口气,垂眸失落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佟暄已死,她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
七月流火,商队挑了个天气舒爽的日子,北上远行了。
一家人又在东郊处,将范灵乐送出了县。
遥想去岁时,就是在这里送佟暄上的京,谁成想自此,竟已是永别。
陈玉珠忆起那时的场景,又不禁被牵动了悲伤,哭得戚戚哀哀。范屠户对女儿是一番又一番叮嘱,只是放心不下。
心心拽着范灵乐的衣襟,哭嚎着死活不放手。范灵乐被女儿哭得心碎,她流着泪,在心心饱满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一口,最终,依旧是狠下心,将女儿从自己怀中拽出,丢给了婆母。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里,任凭心心在马车外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就是抹着眼泪,咬牙决不再露面。
又一辆马车赶赴京中,前路茫茫,生死难料。
范灵乐随商队北上,颠沛辗转,赶了一个月时间的路,终于在一个早晨,达到了京城。
商队将她放在了城门口,范灵乐再三拜谢,目送车队远去,这才缓缓回转身。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坚固雄壮,旗帜在风中飘扬,城楼上有士兵来回巡视着城防。护城河的河水在身后汩汩流动,静静守护着这颗大雍朝的权力心脏。
京都果真是不一般,她啧啧感叹。
这一路以来,范灵乐真可谓长了见识,过去,她的生活领地几乎没有超过浔阳县,就连广元府都很少去。而今,为了上京寻夫,她一路北行,真真是领略到了什么叫十里不同风,沿途各地的人情风土,都叫她倍感新奇。
现如今,她竟然真正站上了帝都的土地,皇城之滨,天子脚下,莫名的,心情却是有点澎湃了起来。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大踏步,向着城门走去。
皇都人员流动大,正门口围了许多人,范灵乐侯在队伍中,卫兵查过了她的路引,确认无误后遂放行。
她由城门入,终于踏上了皇城的地砖。
站在大路口,望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街道,她竟一时有种找不着方向的眩晕感。
京城果然繁华,但是也大得叫她无所适从。但毕竟一路走来,也是颇有些历练的人了,她定了定心神,掏出方恺所寄的书信,依旧上面给出的地址,开始寻找他们碰面的地点。
她初来乍到,京城的街道又交错纵横,十分复杂,她只好拿着地址,向路人询问,得了他们的指示,连声道谢,又匆匆往目的地赶。
“金华路,往北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
她懵懵懂懂,手持信纸,在街上辨认着方向。
“让开让开!都让开!”
一群带刀侍卫疾步而来,将街道上的人群往两边上赶,道路中间被清出来,持弓佩刀的侍卫在街边有序地站成两排。
范灵乐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人晃晃悠悠地退到侍卫隔出的警戒线内,只刹那,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顿时鸦雀无声,像是一盆冷水灌下,浇灭了沸腾的热炭。
她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远远地,一阵鼓乐之声传来,曲调气壮雄浑,只是声音太隐约,似从邈远的地方响起。渐渐,音乐中还有丝竹之声升腾而起。
她迷迷糊糊着,约莫觉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却见身边的行人“唰唰唰”,纷纷跪拜在地。
范灵乐:“???”
这什么情况?京城人行为都这么难以捉摸的吗?大街上说跪就跪了?
“你!做什么呢?!”
她还在发蒙站着,对面一个带刀侍卫指着她,横眉怒目呵斥。
她张一张嘴,见那人一副随时就要对她拔刀相向的架势,吓得说不出话来,手忽而被人一扯,“咚”地一声,就这么也跪在了地上。
“小姑娘,太子的銮驾就要到了,你怎么还敢杵在那儿?”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身旁一名老妪垂头跪拜,小声提醒她道。
太子?前头是皇太子要来了?!
“我……”范灵乐跪在地上,舌头打结,半天回不出话来,人还陷在震惊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自己竟能这么撞大运?刚一进城门,就碰着了太子的仪仗。
百姓们垂头跪拜,不敢挺身直视,范灵乐更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一动不敢动,生怕因不懂规矩,犯了什么忌讳。
不知跪了多久,她只觉膝盖酸痛,奏乐声越来越响,渐渐,面前的土地地动山摇,似有万马千军踏过。可她不敢抬头,只能感受着一波又一波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从街道上走过。
车轮声、马蹄声、行军声,轰轰隆隆,似山洪冲决而下,震动着她的耳膜。
尽管她未曾抬头看过一眼,却能感受到那兴师动众的威严。
但这时间会不会未免太久了?她以为只需要跪一下就行,可她头低得都快晕了过去,膝盖也被冷硬的地砖咯得生疼,太子的仪仗竟然还没走完。
她忍不住,在心底低低暗骂了几句。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太子仪仗终于从这段路走了过去,侍卫们撤离,街上人又活泛了起来。
她站直僵硬的腿,将身边的老妪搀扶起,口中连连道谢。刚才多亏了她,拽了自己一把。
那老妪温和地笑笑,“小姑娘,看你这样,是刚来京城吧?在这儿地界,路上随便丢个石头,都能砸中个四品官员,你呀,处处多小心着点。”
范灵乐点头如啄米,立马老实起来。
“大娘,刚刚这是在做什么呢?”
太子总不会闲得这么无聊,没事在街上溜达着,看百姓给他磕头跪拜玩儿呢吧?
“之前,太子不是病了许多年嘛,一直在东宫养病,都没有露过面。今年开春,太子终于大病初愈,又及他二十岁加冠礼,官家大喜,便着太子巡游皇城,受百姓们参拜恭贺。”
范灵乐“哦”了一声,听后,心里更是默默翻个白眼。
竟真就这么无聊,专程来街上闲逛,就是为了看百姓给他下跪磕头?
皇家的游戏,她看不懂。
又想起大娘口中,太子竟也是今年加冠,她望着仪仗队消失的方向,在漂浮的扬尘中,双目失了焦。
她家佟暄,本该也是今年加冠,只可惜,他死在了自己二十岁的前夕。
她摇摇头,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又向大娘道了谢,抓紧赶路。
户部衙门。
范灵乐终于依着信上的指示,找到了这里,方恺如今的办公场所。庄严的建筑,高耸的大门,只有鸟雀才敢靠近,停在飞檐上啾啁几声,又扑楞着飞走了。
四下无人随意走动,范灵乐自是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蹲在对面的街边上,等着他们下值以后,找到方恺。
日影偏西,范灵乐等到腿脚发麻之际,终于,户部衙门的大门开启,三三两两身着官袍的小官一边谈天,一边从门槛内迈出。
她立即瞪大了眼,一下也不敢眨,生怕看漏了方恺,把他错过了。
可这些官员穿的衣服大抵一个样,加大了辨别的困难,她看得头晕眼花、耳鸣目眩。
终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
“方恺!”
她大叫一声,对面的少年应声抬头,二人目光相接,她眼泛晶泪,激动得喜极而泣。
在他乡,在异地,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辗转流离后,再见到一张熟悉的故人面孔,她心中感慨万千,终是哭了出来。
缘来客栈。
方恺领范灵乐来这儿,让店小二给她开了间客房,范灵乐询问了一下价格,不由咋舌,被京城的物价震撼到了。这价格,就是在广元府,都够住上三晚的客栈了。
本想再寻个便宜点的,可方恺说,这在京城价格已经算是公道的了,再便宜的,地方便偏僻了些,怕她一个女子孤身危险。
范灵乐想想也是,安全第一,只得咬咬牙,先付了五日的房钱。
看看自己又扁下去的一截的钱袋子,她肉疼,想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一些时日,必得开源节流,得赶紧寻个活计干才是。
房间开好后,范灵乐放下包袱,喝口茶,便下了楼,邀方恺进来。
“方恺,咱们楼上说话吧。”
他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这……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她一个孀妇,自己又是她夫君的好友,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怎么也不成个样子。
“我有话问你,房间里好说话,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要在意这些虚的?”
方恺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这姑娘也真是不拘小节,自己再推拒,反倒是显得忸怩了。知道她焦急,寻夫心切,他咬咬牙,只好跟着她进了客房。
方恺关切了几句佟家父母,听得他们的现状,也是不由心中一阵凄惶,想起和佟暄的过往种种,竟是忍不住差点男儿落泪。
“还好现在京城有你,否则的话,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真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好。”范灵乐感慨。
“是呀。”方恺点头,“我也真算是走了大运,中榜后,许多同年进士都被派去了外地任职,偏我能留在京中,还能在户部谋了个差事,想想,真是意外之喜。”
历来,能留在京中,而且还是户部这种肥差,没点关系是肯定做不到的。可方恺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运势,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学子,竟然占了这么个好位置。
“你在信上说,佟暄这事儿不简单,到底怎么回事?”范灵乐着急发问。
他收敛了悲伤,长舒口气,嘴角动了动,终是对她低声道:“这个……我说了,你可别难过……”
范灵乐一下坐直了身子,奇怪地瞪他道:“佟暄人都已经没了,还能有比这个更让我难过的事儿了吗?你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她催促道。
“据说,今年春闱,官家让刚病愈的太子来负责主持。太子头一次领了差事,想要办好,所以此次会试,对查处舞弊一事格外严格。”
他看着范灵乐,顿了顿,语气严肃了起来:“此次春闱,当场被抓现行的,有五人。”
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瞳孔紧缩,不可思议道:“你是说,阿暄他科考舞弊了?!”
方恺面色沉痛,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会?!”范灵乐提高了嗓门。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已然接受了夫君去世的事实,可这时节,竟告诉她佟暄科考舞弊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佟暄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的。
他那么聪明,那么骄傲,就算科考遇挫,也绝不会做舞弊之事。
“我也不愿相信,但公告都已经在贡院张贴了,这五个人的名字中,就有子言的。”
范灵乐呆若木鸡,双目失神地坐着,只知道摇头否认,“不会的……怎么会呢……”
可她心里也知道,方恺说的,必然都是事实。
倏地,她身体震悚了一下,又回过神来,眼中是急切的悲痛,“那就算,就算是阿暄他舞弊了,可又怎么会死在了考场上,连性命都没了呢?”
“就算是要杀鸡儆猴,可也不至于,要叫舞弊的学子搭上性命吧?”
方恺又蠕动了嘴唇,“我听说……我也只是听说……这事儿都在学子们中间传开了。”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据说子言在考场上被太子抓了个现行,谁知他竟一时恼羞成怒,冲撞了太子,便叫……叫……”
范灵乐张着嘴,冻住了。
好半天,她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声,竟又似轻飘飘的:“你是说……阿暄他是被太子打死了?”
“那是叫’赐死‘。”他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砰”!一声,范灵乐一个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岂有此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过顶撞了他太子爷几句,至于说把人性命拿了就拿了吗?他凭什么?!”
方恺不及她反应这么大,震得一个哆嗦,随即叹息道:“就凭他是太子呀,这天底下的王法还不就是他李家的家法?”
“我呸!”范灵乐毫不示弱,“那个狗太子,亏我刚刚还在大街上给他跪了一场呢!”
方恺吓得脸色都刷白了,站起身,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又碍于她嫂嫂的身份,不敢妄动,只能是苦着张脸,向她拼命作揖,“姑奶奶,我求求您了,咱这是在京城,可不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我就敢说了,有本事他再说我冲撞了他,再来取了我的命啊!”
“姑奶奶,这也只是传闻,传闻,真真假假还不一定呢。”
只是佟暄舞弊,名字被张贴出去,却是事实。
范灵乐发过一通脾气,终于冷静了点,她还没有查清佟暄之死的真相,不能冲动行事,再者说,她打死也不相信,佟暄会舞弊。
“我明白了。”
“这个事儿,我要去找太子问个清楚。”
方恺:“……”
这姑娘说的,好像太子就住她家隔壁,抬脚就能到了似的。
“乐乐呀,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声,这个太子殿下吧……他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出来的话竟是有气壮山河的气势:“但只要我想想办法,这个东宫,我总能进得去。”
第63章 青楼请愿
方恺望着气势如虹的范灵乐,那一刻,他忽而觉得,她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倒真是叫他感动了。
“方恺,你在京城熟人多,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我见到太子?”
方恺:“……”
“乐乐,显然,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瞧着她脸色失落的神情,方恺不忍心道:“乐乐,你确定吗?那可是太子,你真的要去他面前讨要说法吗?”
“别说他是太子了,就算他是皇帝,是玉帝,只要跟佟暄的枉死有关,我都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方恺迟缓地点头,在脑海中一番搜索,心里有了个主意:“我听说,七皇子在绣球胡同有一个相好的花魁,那姑娘名叫’烟波‘,是鸣玉坊的头牌,或许你找找她,可以通上关系。”
范灵乐皱眉,“啧,是七皇子的相好,又不是太子的相好,我找她有什么用?”
“哎,话不是这么说。那七皇子和太子向来不对付,据说这次太子出风头,叫七皇子心里很是不悦。你去找他的相好,要她为你引荐七皇子,再跟他说说你和太子的过节,他必然是愿意帮你的。”
“哦!我知道了。”范灵乐做恍然大悟状,“这就叫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所以我去找七皇子,他很有可能会愿意帮我的。”
方恺点头,“总之这是条路子,你且去试试吧。”
有了初步的思路,范灵乐和方恺一通商量,她提出,自己去扮做七皇子的丫鬟,以给烟波姑娘传话为由,好能够见上她的面。
“这倒是可以,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要是扮做七皇子的丫鬟,这身打扮可不行。之前我在琼林宴上,看到那显贵身边的丫鬟都穿得一身绫罗绸缎,你这这副装扮过去,肯定要露馅儿。”
“那怎么办?我还得去备一套好衣裳?”
方恺点点头。范灵乐撅着嘴,竟是沉默了,她忍不住,又打开自己瘦弱的荷包,依依不舍地往里头瞧了一眼。
自己身上带来的盘缠有限,京城的物价又高得咋舌,这真是她始料未及的。再这样花钱如流水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或者,我女扮男装呢?就说想要见一面烟波姑娘。你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借一借?”
“若是扮个男子,恐怕就不只花这点衣裳钱了。像烟波姑娘这样的名角儿,普通人想要见上她一面,这茶围费都得给够这个数。”他两根食指交叉一比。
“十两银子?!”范灵乐差点惊掉了下巴。
“是,据说,这叫门槛费,不够那个家底儿的人,是决计见不到烟波姑娘的。”
“哦。”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方恺,你来这儿京城,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他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来到京城,确实长了些见识。”
毕竟有时候同僚聚在一起,也没少八卦这些事儿。
“那成吧!”范灵乐咬一咬牙,狠下心,决定入手一套价高的衣裳。
和方恺商定了以后,范灵乐说干就干。
第二日清晨,她起个大早,收拾爽利,蹬蹬蹬下了楼梯。在客栈的菜牌前一阵纠结,闻着那直钻鼻息的羊肉包子香气,她咽了咽口水,还是狠下心,只给自己买了个炊饼,并一碗胡辣汤。
开源节流,现在都还没有开源,更应该要节流了。
“哎,掌柜的。”范灵乐啃着炊饼,挪到柜台前,向掌柜的询问,“你们这儿还缺人手吗?跑堂、打杂、洗碗我都行。”
掌柜的把账本一合,上下打量她一圈,“小姑娘,我们这儿不缺人,你要是想找事情做,自己去街上转转,看哪个店门口挂出了招人的牌子,自己去问便是。”
“好,那谢谢掌柜的。”她甜甜一笑,又坐回桌上,端起碗把胡辣汤喝个干净,抹抹嘴,这才心满意足地迈出门去了。
反正找活计的事儿还不着急,先见上烟波姑娘的面再说。
范灵乐先去成衣坊买了套还看得过去的衣裳,换上后,再梳一对丫鬟发髻。模样装扮好了,在街上又是一番打听,终于寻到了鸣玉坊。
清晨的绣球胡同,向来很安静,这里总是在晚上时,才是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销金窟。白日反倒静得很,只是偶尔会碰上一些打着哈欠的纨绔,快活了一夜后清晨坐上马车走了。
黑洞洞的大门无声敞着,她有点紧张,自己一个良家子,主动往这种地方跑,不能说是不害怕的。
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将她一个好人家姑娘说扣就扣住了吧?总还是要讲点王法的吧?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深吸口气,以一副壮士断腕的姿态,迈进了鸣玉坊的朱红大门。
朱妈妈听着动静,以为是客人来了,待迎上去时,方才傻眼了。怎么是个陌生的姑娘?虽是个丫鬟打扮,竟瞧着还颇有姿色。她手捏着帕子,一双滴溜溜的贼眼将范灵乐从头扫到脚,出于职业习惯,心中暗自给她判了个高分。这姑娘,倒是个好苗子。
“这位姑娘,你找谁?”
听她开口问话,范灵乐不卑不亢道:“是七皇子差我来的,说有话要递给烟波姑娘。”
见她如此说,朱妈妈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过往七皇子要见烟波,都是差府上那个叫二道的管事的来,今日怎么换了人?
“姑娘倒是面生,今儿王爷怎么差你来了?”
范灵乐早料到她有此问,眉头隐隐皱起,模样颇不耐烦起来,“府上的管事儿抽不开身,王爷便遣我来了,怎的?王爷想差谁便差谁,妈妈连这个都要管吗?”
朱妈妈见这姑娘气势不小,王府里头的丫鬟是这样子的,走出去那眼睛都要高人一顶,傲得很。
只这一句话,将朱妈妈吓得不敢再多问,头都矮了一矮,客气道:“姑娘还请稍坐,昨儿晚上工部林侍郎在这儿和朋友推牌九,烟波陪了一夜,早一个时辰才睡下的呢,我去叫人催她梳洗,您请坐。”
朱妈妈请范灵乐坐下,又有龟奴立刻过来给她斟茶上点心,范灵乐也不客气,在凳子上坐下,拿起那桂花酥就往嘴里送。
正好,今儿早上那个炊饼吃得口里寡淡。
她百无聊赖,打量起这里头的布置来,但觉围栏雕镂精美,处处香风宜人。连几个在外侍奉的小丫鬟都是姿色上佳,更不用说屋里面的那些个头牌姑娘了。
啧啧啧,怪不得,男人都爱往这地方钻,几杯热茶下肚,她都心神恍恍惚惚起来了。
等了不多时,朱妈妈又疾步走来,赔着笑道:“可以了,姑娘请进吧。”
范灵乐随着一个小丫鬟的指引,穿过前面大堂,来到了后院里头。几个厢房住着的,都是坊里头最赚钱的姑娘,花木扶疏,芳草掩映,颇有意趣雅致。
她不禁再次咋舌,这京城里的花姑娘,住得可比他们这些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都好多了。
丫鬟带她进了一间名为“流迢居”的园子,推门打起帘子,朝里头道:“姑娘,王爷的人来了。”
“进来吧。”
屋里面传来一声懒怠的娇唤,软软的,柔柔的,像是有羽毛从手心拂过,听得人心里直发痒。
丫鬟得了指示,才敢往前走,范灵乐跟着她绕过屏风,却见窗下的梳妆镜前,倚着位美人,腰如新柳,袅袅婷婷,身后的小丫鬟正在替她绾发,铜镜中映出她一张芙蕖脸,不施粉黛,也依旧艳光照人。
范灵乐看得呆住了。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从未。一时间,竟叫她忘了开口言语。
“七爷特地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她轻轻打个哈欠,又懒懒歪靠着梳妆台,分明的一身倦怠,就是叫人瞧出别样的风致。
范灵乐方才回过神来,垂头躬身道:“王爷吩咐,此事甚密,还请由我向姑娘单独通传。”
烟波听了奇怪,这才终于转头,看了范灵乐一眼。
这装神弄鬼的,莫不是像上次一样,又是哪个顾客的大老婆瞧自己不顺眼,派了个人要来扯她头花吧?
她心中生出警惕,睃她一眼,又从妆奁挑了簪子,往头发上专注地比划着,“有什么话就说,少在这叽叽歪歪的,霜雪是跟了我许多年的丫鬟,没什么话她不能听。若是七爷因这个生了意见,你就说是我的意思,怪不到你头上去。”
范灵乐见她如此坚持,态度又很是傲慢不屑,想来方恺说得没错,七皇子当真是很宠爱她的。自己没有找错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咬一咬牙,大跨两步上前,“咚”地一声,跪在了烟波面前。
“小女冒充王府丫鬟身份,只求能见烟波姑娘一面,我身负冤情,还请烟波姑娘能听我一言,仗义相助。”
没料到她会突然一跪,烟波吓得簪子都没拿稳,从手中滑落,那被唤作霜雪的小丫鬟也是惊得一抖,立马就挡在烟波身前,将二人隔开来。
“没事。”烟波手将霜雪轻轻挡开,那丫鬟退到一旁,她转过身子,正面朝着跪在地上的范灵乐,这才仔细打量起她来。
是个标致的姑娘,眼若桃杏,雪肤乌发,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沉痛,笼着层层雾气,竟半点不似作假。
“你究竟有何事相求?说吧,我先听听。”
第64章 混入东宫
范灵乐听烟波姑娘松了口,忍不住嘴一张,泪水竟是先一步涌了出来。她抬起手,擦擦眼角,哽咽着开口:“我本是广元府浔阳县人,因为夫君进京赶考,却枉死在贡院里,所以才特地寻到京城里,就想要求个真相,讨个说法。”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路引,递过去,“有此为证,可证明我的身份,所言非虚。”
霜雪从她手中接过,递到烟波眼下,她瞟了一眼,手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死在了贡院里头……是不是同这次科考舞弊案有关?”
范灵乐惊喜,抬起头,“姑娘也知晓?”
“只是有所耳闻。”七皇子前段时间来她这儿,没少在她耳边叨叨他那个太子五哥主持春闱的事儿,他抱怨得多,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还得耐着性子去哄他。
“就是听说好像因为舞弊,死了个学子,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大清楚。”七皇子在她耳边磨叽的时候,她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歪缠在人身上,就负责把他哄开心了便是。
烟波的目光又重新落在范灵乐身上,颇感诧异,“所以……那个亡故的学子,竟然就是你夫君?”
“正是……”她强忍着泪意,语调破碎。
烟波瞧她神情沉痛,上来二话不说,直挺挺便跪在了自己面前,心中也是不由一阵动容。
“看来,你和你夫君很是恩爱。”
竟叫她孤身上京鸣冤,不知又是历经多少波折,方才得以跪在了自己面前。
范灵乐听她这句感慨,眼睑垂下一滴晶泪,“还好吧……”她声音不由委屈着,默默揩掉那行泪,可莫名地,接二连三的泪水又是争先涌出。
她不由得叙述起了和佟暄相识的过往:
无非就是幼年相识、青梅竹马,他为她把纨绔子按在地上暴揍,在她大着肚子时为她洗脚、为她翻身、为她按摩因浮肿而酸胀的大腿……
就也还好吧,无非就是这些了,只是世上好像除了他,她心中便再也装不下他人了。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烟波被范灵乐一袭“回忆杀”惹得珠泪涟涟,手捏住帕子,拭着泪花,兀自垂泪。
霜雪也动容了,抬起袖子去揩眼里的泪。
“快起来,快起来说话。”她鼻音浓重,双手就去搀还跪在地上的范灵乐。
“霜雪,快去给范姑娘看茶。”
霜雪应下吩咐,转身踩着莲步端茶水去了。
烟波凤眸还湿着,将她牵到黄花梨木圆桌边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殷切道:“我瞧着你年岁比我小,叫你一声妹妹可好?”
“那是自然,烟波姐姐。”范灵乐连忙甜甜地应承。
“你说的这件事,我应下了。我去跟七爷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你送到太子府。”
范灵乐脸色立马由悲转喜,却被烟波抬手制止,“我只是去七爷跟前卖个人情罢了,我不过一个欢场的旧相好,在他心里不一定说得上话,成与不成,我无法同你保证,但既然你今日求到了我跟前,我便不能不管,也只能说是姑且一试了。”
“谢谢烟波姐姐,多谢你!”
从鸣玉坊出来,范灵乐竟然不觉得有多高兴。她恍恍惚惚,走在京城喧闹的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却衬得她心中更如坠腊月寒冬。
膝盖还痛着,眼睛也肿着,刚刚跟烟波一通回忆倾诉,消耗了她许多心神。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那样真实,好像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仿佛他就在这京城,在某条道路的角落、某个路口的尽头,他的呼吸散入空中,心脏也依旧在热烈地跳动。
她只是需要找到他,然后奔向他。就像她少女懵懂时所做的那样,只要在他在,无论哪里,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可是她知道,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
京城的阳光好刺眼,她站在街道中心,陌生的人群、喧闹的世界,她身如浮萍,无依无傍。
实在支撑不住,前行一步都叫她呼吸艰难,她蹲下身,当街抱头痛哭。
哭声吸引了不少路人,京城还是有很多热心人的,纷纷围过去,关切几句。
“小姑娘?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被人摸了钱袋了?别看这是皇城根儿下,什么人都有,出门在外多留点心。”
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她哆哆嗦嗦哭着,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
世界熙攘,只是从此,少了一个你。
范灵乐崩溃大哭了一场,郁结之气又吐出了一点,她定定心神,想着在等烟波姑娘消息的这段日子,得赶紧在京城谋个活计。
她在街上四处打探,每日吃过早餐就出门,天黑前必定回来。她在京城各店铺游走,终于,三日后,她在一个大酒楼找到了份跑堂的工作。可谁知刚上手干了没两天,就叫一个雅间的客人摸着手,揩了把油水,甚至还想把她往怀里拉。
范灵乐不是那能忍的,当场就将人一脚踹下了椅子,差点没给桌子都掀翻咯,好在到底及时忍住。
事后,掌柜的气得将她痛骂一顿,不仅工钱没给,还让她赔钱了才能走人。
“凭什么?分明是他动手的在先!”
“客人对你动点手脚,这又怎么了?还能少了你的好处不成?你懂不懂规矩啊,啊?!”
范灵乐一听,惊得瞪大了眼:“掌柜的,我是来卖力气的,又不是来卖身的!”
谁知掌柜的听完,竟是嗤笑一声,两撇小胡子吹得翻了翻,“姑娘,你当我当时为着什么招你进来呢?真说卖力气,你干得过那些胳膊粗腿粗的男人吗?叫你来端盘子,就是瞧着你还有几分姿色。”
“看到我这儿楼门口挂的那盏栀子灯没?”他往门外一指,范灵乐更是发懵了,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栀子灯什么意思。
“你呀,懂点规矩吧。得亏你今日得罪的还不算是什么人物,否则,就不只是在我这儿赔银子这么简单了。在这京城里头,别随便冲撞人,小心叫你呀,吃不了兜着走!”
范灵乐被掌柜的威逼一番,最后还是叫来了方恺出面,方才各让一步,放她走了。
她垂头丧气,默默跟在方恺身边。本想出来赚点银子,没成想,银子没赚到,还搭进去了不少,还叫人吃了豆腐。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是要在京城喝西北风了。
方恺瞧她这模样,也是不忍苛责,只是唉声叹气地提醒她道:“你就没想过,那酒楼门口挂出去的告示,为何指明了要招女跑堂?况且那酒楼檐下还挂着盏栀子灯。”
又是栀子灯。范灵乐抬头,眨巴着懵懂的大眼,向他求救。
方恺这才向她解释,原来,酒楼门口挂栀子灯,就是表明今日有娼女在楼里陪侍。你那些女跑堂,实际默认了,要供客人玩乐的。客人揩你一把油,那是喜欢你,只要你嘴甜一点,将客人伺候高兴了,就能多买你点酒水,赚的就是这个分账钱。
或者也有实在看对眼的,便会将客人领去了自己屋里,此后便是不可描述之事,自然,那又是另外的价钱了。
范灵乐吓得瞪大了眼。天呐,没想到这京城的酒楼,里头门道竟然有这么多。
“还好还好,人没事,也没惹上什么贵人,多出了点钱,就当是破财消灾了。”方恺安慰她道。
范灵乐垂头,“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只能上街要饭了。”
烟波姑娘那头还没有递消息来,她怀抱的希望也一日弱过一日,若是这条路行不通,还得寻其他的法子。
方恺没忍住,想笑又不敢笑的。
“这样,你也别急,实在不行,我每月现在还能领点俸禄,花钱的地方也不多,到时候借你点便是。”
“那怎么好意思呢……”范灵乐嘟囔着,方恺还未及安慰她,她赶紧接上:“那我先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们是老乡,你父母也知道我父母,跑不了庙的,这个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还未出口的话的被截在了嘴里,他哧一声,浅浅笑出来了,“你范灵乐的为人,我放心。”
“那是自然。”她笑,一排莹莹贝齿露出,暮光笼在她的脸上,似温柔的绛纱。“方恺,多亏了有你。”她眼中有笑意,分明还存着少女的娇憨,可那眉梢,又多出了几分被风雨打磨过后的坚韧。
他心中一震,将那奇异的感觉晃去了。
“快走吧,快走吧。”他加快了步伐,领她回了客栈。
范灵乐给方恺打了个欠条,问他借了点救急的银子,可心中找活计的念头还没有断,缠着客栈的掌柜,让她在后厨洗碗刷盘子抵饭钱。
终于,在拜访了烟波姑娘后的第七日,鸣玉坊递来了消息:七皇子今夜会去“流迢居”,命她过去见上一面。
终于,她可以见到七皇子了。
鸣玉坊。
霜雪引着她,来了流迢居,范灵乐跟在她身后走,离大门越近,她心里竟是越紧张起来。毕竟这可是皇子呀,自己平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若是哪里言行不当惹他不痛快,那可就麻烦了。
她在心中警告自己,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她随霜雪进门,见她行个万福,叫了声“王爷”,顺势抬头望去。
椅子上坐了名男子,瞧着年纪不大,模样很是周正,白玉脸庞,剑眉星目,腰坠玉佩,头戴金冠,一看,便是久处优渥的贵气,天生的高人一等。他那气势威压下来,也真叫人自觉地低他一头。
范灵乐只瞄一眼,遂不敢多看,连忙地垂头跪地,“民女参见七殿下,殿下万福。”
李赫眼皮一垂,玉扳指轻扣桌面,细细打量起她来。
山野村妇,衣着粗陋,只这模样确实好,竟是颇有姿色,似一朵野蔷薇,娇艳之下不掩那鲜野的生机,同养在京都的那些个闺秀比,竟又是另一番韵致。
啧啧,只是可惜可惜了,这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你的事,烟儿都跟我说了。”李赫漫不经心地开口,“这等闲事,我本不想管的,可偏她把你当姐妹,对你这事儿上了心,若不是被她缠得没办法了,今日我本也没有见你的必要。”烟波一听,嗔怪地睃他一眼,牵住他的手无声撒娇。李赫笑了笑,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揉捏。
“烟波姐姐侠义心肠,民女感激不尽。”范灵乐想着总得有个回应,真诚地感恩一句。
“这次会试上,确实死了个学子,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进太子府,又能做些什么呢?”
范灵乐挺直了腰,头依旧望着地面,不敢抬起,“民女不相信,我夫君真的会行考场舞弊之事,此其一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民女也不相信,我夫君一个身体康健的儿郎,会在被检举后突发恶疾,暴毙而亡,此其二是为了探知他的死因。”
“民女一介村妇,并不识得几个字,可我也知道,人虽固有一死,只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含恨蒙冤。民女不甘心,民女的夫君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她说得掷地有声,烟波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又摇了摇七皇子的手,朝他投去恳求的眼神。
他了然地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你倒是个有情义的女子,本王听了,也颇为感动。”他转头看向烟波,手点了点范灵乐,“看看,太子他这做的叫什么事儿呦!我那个五哥也真是,不管考场上发生了什么,好好一个学子,也不能说打杀就打杀了呀。”
李赫故意有此一言,这话落到范灵乐耳朵里,就成了皇子盖章认证,佟暄真的是被太子打杀枉死的。
嘴绷成一条线,她拳头暗自紧了紧。
李赫又观察了她几眼,他见这姑娘如此执着,竟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心中也不由盘算上了。若真把她安插进东宫,倒不失为一个好事儿,说不定这姑娘认定了太子就是杀夫凶手,狗急跳墙了,真做出什么事儿来也不一定。
反正能在李煊那搅合一通,就很叫自己心里爽快了,要是能再将他捅死,那简直可堪意外之喜。
“我可以送你进去,只是你想好了,这东宫不是你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得了的。”
“民女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李赫点点头,忽而起身,踱步到她跟前,“正好,隋侍郎准备挑选一批歌舞伎,送去东宫献与太子做贺礼,我将你举荐给他,你就跟着她们,一同混入东宫。”
“民女谢过七殿下!”范灵乐激动出声。
“不过……”他声音一顿,手指曲起,冰凉的玉扳指扣住范灵乐的下巴,迫她抬头。双目对视,姑娘一双莹莹水眸,无措地望来,白里透红的脸蛋鲜活娇嫩,一呼一吸间,馨香气轻轻淡拂。
“想要近太子的身,可没那么简单,好在父母给了你这么一张脸,关键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范灵乐红唇微张,鹿儿般的眼眸迷蒙了。
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色/诱太子
范灵乐在流迢居三叩九拜,对着七皇子和烟波再三感谢,这才迷迷瞪瞪,回了缘来客栈。她人飘忽着,如在云端,只觉这一切,都似梦。
夜寂静,窗前一抹月光,如水洒落,不似故乡月,却是他乡愁。
她在月光里枯坐,眉头拧成了一块儿,心里愁肠百结。
充作歌舞伎送入东宫,自然便是太子的人了,而她又想要近身太子,若是太子对她意图不轨……
不成!她起身,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来一柄随身小刀,拔出刀鞘,刀刃在月色下闪着寒芒。她忽而想到了心心和爹爹,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自己下场难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了。
算了!不多想了,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便是。
她咬一咬牙,将小刀放进袖子里,决心混入歌舞伎,去那东宫闯一闯!
第65章 以命相搏
鸟啼嘤嘤,阳光明澈,正是一个献礼的好日子。
范灵乐换上一身水绿长裙,同隋侍郎为太子精挑细选的舞姬们站成一排,等着人来将她们“打包”送去东宫。
她们就像一件物品,在权贵间辗转。
马车到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华盖马车,足以将六位姑娘尽数容纳。
她垂着头,立在姑娘们中间,按着教习嬷嬷调教过的那样,微微曲颈,肩背挺直,手端平放在腹部,只等人来唤。
“就是这些了?”
“是的,姑娘们都在这儿了。”
他跳下马车,走过来扫视一眼,却在经过范灵乐时,脚步顿住了。
“你,留一下,其他人先去车上候着。”
范灵乐奇怪地皱眉,抬头去看那人,嘴巴瞬间像被塞了个鸡蛋。
贺钟鸣这厮怎么会在这儿?!
范灵乐并不知道,自贺钟鸣他爹被贬去南方后,在当地是经营得勤勤恳恳,业绩十分突出,再加之抱上了崔阁老一党的大腿,去岁便被调来了京城。而他这个不省事的儿子,在京城倒是再不敢像在地方上那样嚣张了,常常是夹着尾巴做人,在各个权贵间逢迎钻营,专给他们介绍漂亮姑娘。因为识情知趣,加上路子广,也是常能搏京中纨绔们一笑。如此,他竟是在京城混得蒸蒸日上了。
这次敬献给太子的舞姬们,大多都是他挑选来的,哦,范灵乐这个“关系户”除外,在见到她的刹那,他亦是万分惊讶。
“乐乐,真的是你!”
他压低了嗓子,却依旧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你怎么会在这儿?!”
送给太子的歌舞伎,她怎么会出现在里面?
范灵乐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还想问,这厮怎么会在这儿呢,真是晦气。
“这位小官人,时辰已到,我们可以走了吗?”
见她一副公事公办、装不认识的态度,贺钟鸣又恼了。
范灵乐抬脚就要越过他,却被他脚一伸,挡住了去路。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彻底环在其中。
她蹙眉,这个姓贺的,他又想要出什么幺蛾子?
贺钟鸣没想到,竟还能在京城遇见范灵乐,她还混入了送给太子的舞姬里面。可他一见着她,立马便走不动道儿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乐乐,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因为佟……”
“这位小官人。”范灵乐打断他,手依旧稳稳端着,“马上就要送我们去谒见太子了,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尽快出发。”范灵乐没心情跟他在这儿叙什么旧。
可贺钟鸣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执着地挡在她身前,“乐乐,你别冲动,那不是你该待的地儿,我现在去跟隋侍郎说还来得及,就说你染了急病,不宜再送去东宫……”
“呵。”范灵乐轻轻一声冷笑,几不可查地撤后一步,“贺公子,我劝你想清楚,今日站在了这儿,我就是太子的人了,你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给他选送舞姬的人竟是妄图先要染指,他会怎么想呢?”
这一下,贺钟鸣彻底是被敲打清醒了。
是呀,这件事可糊涂不得,想自己在京城兢兢业业地给王公贵族做“皮条客”,好容易混出了点脸面,若是因为这个开罪了太子,可真是得不偿失。
见贺钟鸣没了声响,范灵乐心中暗自冷笑。没想到,这太子还真是个好使的挡箭牌,过去在浔阳县,他瞧不起佟暄是个穷书生,光明正大地觊觎自己,哪怕自己成亲了,也没想着收手。而如今可好,有更大的主儿来压他,自己也能把他呛得没话说。
可见仗势欺人者,也最易为权势折腰,贺钟鸣便如是。
“贺公子,走吗?”
车夫不知他们在那儿嘀咕什么,但想来这事儿耽误不起,忍不住发问。
贺钟鸣嘴巴蠕了蠕,侧身让开一条路,“姑娘,请。”
范灵乐提起衣裙,从他身边潇洒地略过,踏上了马车。
望着她消失在马车中的裙角,贺钟鸣心中竟是一阵怅然若失。
大抵,这辈子唯一没能吃到嘴上的“肉”,就是范灵乐了,得不到的,总是叫人惦念吧。
马车载着一车的美人,来到了东宫。
范灵乐随着其他五位姑娘,一起住进了东宫的“延芳园”。
东宫实在阔气,她感觉自己和姑娘们七拐八弯地,简直走过了快两条街的脚程,这才到达了她们的居所。
六位姑娘们就这么住在这儿,吃的喝的都得东宫一应负责。就是为了豢养几个舞姬,便平白要多养这么多张嘴,范灵乐只感觉奢靡。
但她混入东宫不是来批判太子生活作风的,她需要面见太子,尽快。
几个姑娘挤在一处,有个叫黛娘的管事嬷嬷来管教她们,每日不是练舞就是学礼仪,务必要在面见太子前,将她们调教得得体合宜。
只是范灵乐,急得团团转,那迫不及待,全写脸上了。
“嬷嬷,太子什么时候能召见我们呀?”
她热切地追着黛娘问。
黛娘瞥一眼这小姑娘,人长得芙蓉花面的,只是未免太迫切了些。这些个来东宫的小姑娘,哪个不想得太子青眼,好爬上他的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偏偏她就这么藏不住,那下贱样儿,叫她都看不惯眼了。
“太子的行踪,不是你能过问的。殿下若是想召见你们了,自会召见,若是不想召见,你们只需安分等着,旁的,一律不准过问,这是规矩,听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句发问,她拔高了声音,虽说那气口是对着范灵乐,可凌厉的目光却是在众姑娘们身上扫过去。
“诺!”姑娘们高声应和。
黛娘疾步走了,留下范灵乐原地蒙圈。
呦,这东宫就是规矩大,自己不过稍微问一句,都要叫管事嬷嬷立了典型,把她呵斥一番。
众姑娘们又是压腿的压腿,聊天的聊天的去了,眼神在范灵乐身上略一下,暗地里只是笑她的吃相难看。
就说来的姑娘们里面,自然都是想打太子主意的,可偏生她这么莽撞,马脚都露外头了。
“哎。”一只轻软的小手拍了怕她肩,她讷讷地转过头,却见一个圆儿脸庞的白面姑娘,笑得酒窝甜甜,热情地看着她,“你呐,别问了,这几日是都见不着太子殿下了。”
“如何?”她依旧是难掩的急切。
“听说这几日,官家在峮山围猎,太子也随君伴驾去了呢。若想见他,且得等他回来才是。”
峮山围场。
风卷云急,初秋的风带着凉飚的寒意,刮过群山遍野,吹黄了一树树的秋叶。
风声飒飒,旌旗猎猎,帝王的帐篷驻扎在峮山脚下,温暖厚实,就连随驾的仪仗都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自山腰远望下去,雄壮威严,声势震天。
皇帝今儿个高兴,不仅自己想要一展雄风,也想看他的儿子们大展身手。
历来皇家狩猎,皇子比拼都是必不可少的重点节目,皇子们拼了全力,想要在这个时候靠骑射的好身法,搏得父皇一笑。
不仅皇帝期待满满,所有的随行大臣们,也不由把目光投向了新露面的太子。太子重新参政,头一次主持春闱,行事严谨、作风干练,不仅赢得不少臣子的赞赏,也叫皇帝圣心甚慰。
而今他头一次持箭上马,大家自然也是对他关注得多了一点。
皇帝看着五个好大儿,齐刷刷牵着马来参拜他,少见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大雍朝,是先祖们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身为李家后人,不可因一时的安定而荒废了骑射之术。永远要记得,我们的先祖是如何一步步,打下来今日这份家业的。”
“今日,都放开了手脚去猎,看你们谁能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儿臣谨记!”
皇帝又笑,指了指李煊手上牵着的枣红骏马,“这匹马,可是我的宝贝,煊儿,身跨宝马,更当有如神助。”
李煊弯唇一笑,明亮的眼眸中满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的意思,点他已经点得很明显了,今日的戏眼,全在他身上。
李煊表面上自信非凡,实则手上紧拽着的缰绳,早已被汗液湿透。
他苦练了两个月,也仅能勉强做到御马奔驰,可若要让他马上骑射,分明地强人所难。
自己养在民间这么多年,哪里有什么条件去练骑射?可考验总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皇帝心血来潮,他想看,便要做到他心里最满意。
李煊比别的皇子更无依无靠,眼下最能争取的,只有是父皇的欢心。
“哥哥们,承让了,驾!”八皇子率先甩着马鞭,驾着马,灵巧地左突右冲,很快地,身影便隐没在了树丛中。八皇子年纪最小,血气方刚地绷不住气,又素来最善骑射,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主赛场,便一马当先地走了。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驾马奔向山林中。
李煊双眸一眯,定了定心神,手拍拍骏马的脸,不知是在安抚它,还是安抚自己。随后,腿一夹马肚子,也策马而去了。
他身形轻松,瞧着颇为驾轻就熟,驭着马上下颠簸,光是背影,都是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他这两个月没练别的,就是把骑马的架势练得十足漂亮,不管怎么说,形体上这关总得过得去,他绝不露怯,就是要让皇帝一眼看去,感觉自己骑马很不错的样子。
然而皇帝是否被他吸引了未可知,但他远去的身影,却是牵动了伞盖下一抹盈盈目光。
“怎么了?人都不见了,你这是还在瞧什么?”
皇后牵过崔知月的手,不由打趣儿道。
她垂下头,雪白的脸颊漾起微红,“我瞧着他们比赛有趣得很,想着谁能夺旗呢。”
她不好意思承认,皇后也不逼问,瞧姑娘这样,这事儿估摸着大半能成了。也不枉费她,特地将崔知月从崔阁老手上“讨要”来。
出发来峮山前,皇后就存了要撮合的心思,称说自己跟知月投缘,峮山围猎想找她来陪着一路说说话。
好容易将崔知月带来了,可众目睽睽,太子和她也没个能说上话的时候。不过好在她这儿子争气,姑娘只这么远看了几眼,就已经有了点意思。
这是个不错的开局,皇后想着,日后,只需要继续顺水推舟便是。
丛林掩映中,一闪一闪的灰白身影在跳动。
李煊勒马而立,从身后的箭囊中抽出羽箭,小心翼翼搭在弓上,屏息凝神,对准了那只还在跃动的野兔。
他深吸口气,铆足了劲儿拉满弓,目光追寻乱窜的野兔,只等着箭出的那一刻。
忽而,身下的马儿高扬前蹄,朝天嘶鸣,他一个不留神,差点被从马上甩出。好在反应及时,立刻一手弯弓,一手勒住缰绳,企图控制住发狂的马。
然而顷刻间,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彻底失控,马蹄踢踏,摇首摆尾,发了疯般驮着马上的人,在树林间狂奔。
风从耳旁耳旁刮过,似死神的嚎叫,树枝抽打在脸上,印出道道血痕。他一个不查,还来不及呼叫出声,便被马甩在身下。
睁眼,马蹄高抬在脸部上方,来不及去管腰间骨裂般的疼痛,只电光火石间,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直刺向马的腹部,热血喷溅,滴滴洒落在脸上,滚烫的血腥气模糊了双眼。
而与此同时,树林间数箭并发,隐在林中的暗卫齐齐射向对太子发疯的马,箭从四面八方,扎向它的喉部背部。
李煊忍痛咬牙,几个翻身,躲过了马的倾轧。
马儿发出最后的哀鸣,“砰”地一声,重重倒地。
扬起的尘土中,太子殿下大汗淋漓,惊恐到失语。
就在刚刚,毫厘之差,自己便要命丧马蹄之下了。
树林里,又响起了慌乱的马蹄声,交错踏来。侍卫们从各个方向赶来,援救遇险的太子。
“五哥!你没事吧!”八皇子也甩着马鞭闻讯而来,跳下马,就要去搀瘫倒在地的李煊。
他呲着牙,背部那钻心的疼,密密麻麻袭来。鬼门关边走一遭,他已是心神俱灭,魂魄全无。
太子在猎场出了事。
消息传到营地里,皇后惊得脸色惨白,立马坐不住了,差点没冲出去,着急就要看儿子的伤势。
皇帝听后,也是震惊良久。
太子是被人抬回营地的,身后跟着的,是硕大的马的尸体。
皇后一心扑到儿子身上,看他一身伤痕的狼狈模样,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娘,我没事。”他忍痛安慰皇后,自己连笑容都虚弱。
七皇子也跟过来,见皇帝也在,忍不住状似关心地开口道:“五哥,还好你及时把马刺死了。”
这话,落在有心人耳中,总是别有深意,毕竟那宝马,可是皇帝御赐的,而今却是亲手被他斩杀。这兆头听起来不好,若是别有用心的人,还可拿着个做一点迷信文章。
李煊眸中盛着泪光,歉疚地望向皇帝,“父皇,是孩儿不孝……”
“行了。”皇帝制止他,“一匹马罢了,人没事就好。”
太子被送去了营帐里安顿,剩下的皇子也没心思再比试了,今日遂叫停,哥弟们都纷纷前去探望,好表现一场皇家的兄友弟恭。
皇帝的帐篷内,有马官跪地汇报,“禀官家,经臣刚刚查验,在太子的马的唇鼻中,发现了麝香梨。”
“麝香梨?这又有何特别之处吗?”
“麝香梨有催情功效,若是马儿嗅到引起发情,严重时便会出现像今日这样的失控局面。”
皇帝听完,沉默地陷阱椅背中,柔软的虎皮垫子托住他的背,却让他心中倍感冷硬。
如此,太子的马发疯这件事,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他微眯眼眸,脑海中一遍遍回想。阴阳怪气的七皇子,关心备至的三皇子,冷眼旁观的大皇子,热心救兄的八皇子,这一个个儿子,都叫人难辨其心。
太子营帐。
随行的御医替太子给外伤上过药,侍女打起帘帐,他躬身而出,向皇后交代起了伤情。言及太子伤及筋骨,脾脏也需静养调理,好在并无性命之虞,还请皇后宽心。
太医说完病情,行过礼,施施然退下了。
皇后怕打搅儿子休息,在他床边叮咛了几句,便被侍女搀回了自己的营帐中。
帐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云菱,去打盆水来。”他吩咐。
云菱端来一盆水,将他扶起,软枕垫在腰后,让他倚靠在床头。以为太子想要清洁一遍,蹲下身就去解他腰间的衣带。却被李煊攥住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退下吧,我自己来。”
“是。”
云菱放下帘帐,退出去了。
李煊咬牙,撑起身,人坐在了床边,手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一下一下,洗去左手上残留的麝香梨。
想起今日被马甩下的瞬间,他眸色一沉,墨黑的瞳仁如千年古井,寒气逼人,深不见底。
方才,马蹄就在脸上不过三尺处,只要偏差一点,自己便要命丧黄泉了。
可还好,他赌赢了。
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缓缓,抖出一个笑。
和死神拿命做赌注,他赌赢了。
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因在皇帝面前出乖露丑而惹他不快,更重要的是,在真正有人对他下手之前,先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自己的出现,必然会动摇某些人的利益,越往后,矛盾越尖锐,届时,自是少不了一场场无声血战。与其等到那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有此次“暗算”在前,再要有人想动他,必得三思而后行,短时间内,他的人身算是安全了,在皇帝面前也将原本可能的“厌恶分”转化为了“怜爱分”。
这一把,他赌得值。
他将手洗净,又唤云菱换了两次水,直泡到指尖发皱,方才扯过帕子净了手,悠悠躺回了床上。
绵软绸滑的锦被拥住他,他呆呆望着头顶的刺绣帘帐,头一次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一刹那,他想到的是心心,还有她。
他忽然好想好想,再见到她们,他想再见她一眼,就现在,就立刻。
太子意外坠马后,接下来的时间都躺在营帐里度过了,皇后整日衣不解带,就这么侯在他床边。崔知月也常常伴皇后身侧,解意安抚。
“知月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给太子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皇后总是有一些她蹩脚的理由离开营帐,其实汤药哪儿用得着她亲自看?不过是给俩小年轻留出独处的时间罢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母后有你陪她解闷,人都开心了不少。”
李煊倚靠在软枕上,人恹恹地,同崔知月也没什么话可谈,可也不能把姑娘干晾在这儿,只好客气几句。
“殿下不必多礼,能来这儿峮山观猎,我倒也觉出新奇,却是有趣得很。”
她垂着头,出于礼教和闺阁女子的羞赧,不敢直视他,雪白的脖颈微微曲着,似芙蓉压枝低,一双美目含羞带怯,真令我见犹怜。
她笑起来的样子分明和范灵乐很不一样,范灵乐一笑就爱裂开一嘴白牙,眼神也大刺刺地追随着他,一点也不知道羞臊。而姑娘却是笑得内敛温婉,只是那眼神中的爱慕,他太过熟悉,他在范灵乐眼中见过太多,太多。
脑海中思绪纷杂,他忽而想,只要他愿意,也不是不可以搭上崔家这条势力。
在峮山休养了几日,李煊又随着皇帝的轿辇返回了城内。
刚回府,太子詹事傅长温就向他汇报了一堆政务,有的已经处理,还有的亟待他处理。
“哦,对了,还有一事。”正事说完,他终于想起一件不打紧的事情来,“前几日,户部侍郎隋桓送了六名舞姬来东宫,没敢拒绝,只等着殿下您回来决断。”
“舞姬?”李煊眉头一皱,颇为疑惑。
第66章 太子是他!
因对太子主持春闱的表现颇感满意,皇帝大手一挥,将原本管在七皇子手下的户部托到了太子手上。
户部的人搭上了东宫的线,太子成了自己上峰,这大好的机会,有些人聪明人自是懂得好好把握。这不,隋侍郎就迫不及待,送了六名舞姬来“孝敬”上峰了。
手中的奏折一合,往桌案上一丢,“把她们都遣返了,马上。”
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就开始莺歌燕舞了起来,他李煊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给人留这种不好的话柄。
延芳居。
丝竹声袅袅,从窗内绕出,一姑娘手持琵琶,拨弄出乐声阵阵,余下五名姑娘身着红装,随着琵琶声舞动曼妙身姿。
范灵乐是个半吊子,杀猪切肉她在行,但是让她跳这种舞,手脚就有点忙活不过来了。
说她是“关系户”还真是没有冤枉她,就她这不敢恭维的舞姿,落在姑娘们眼中简直的贻笑大方。怕她在太子面前显眼,范灵乐被打发去了最角落的站位。
不是主舞也没关系,她一边挥动衣袖,跟随着其他姑娘的动作,一边在心里琢磨。到时候她就假装被裙角绊倒,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指定就能引起太子注意了。
范灵乐心里算盘正打得响,门口响起两声清脆的巴掌声。
乐声停了,姑娘们也不跳舞了,纷纷望着门口面色冷肃的黛娘。
“殿下有令,着姑娘们立马出宫,大家收拾东西,快走吧。”
姑娘们都被这一消息震在原地,动弹不得。
黛娘转过身,一句话多余的话没有,又快步走了。
范灵乐张嘴失语,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可是她不服,她不服气!
自己从浔阳一路跋山涉水,求过方恺、求过烟波、求过七皇子,在京城中战战兢兢讨生活,好不容易混进了东宫,眼看得就要见到太子了,现在却跟她说要被送出东宫?!
噫,莫非那太子爷果真是如此不近美色之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范灵乐跟在队列中,缓缓朝府门口移动。眼看得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出了这个门,再想要进可就难了。太子现在就在府中,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她咬一咬牙,正准备装晕摔倒,却听队伍最前列,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这位小哥,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出府……我本是个良家子,却被那贺公子强买来,要送来东宫。若是就这么回去了,那贺公子肯定要把我发卖了去……这下,我真的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吗呜呜……”
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负责遣送她们的小哥不由心上一软,竟是凶不起来了。美人落泪,果然任何男人都难敌,这要是黛嬷嬷在,肯定一口一个贱蹄子,将她们踹出府了。
范灵乐在心中暗暗为她竖了个大拇指。
“求求您了,就让太子殿下,替小女做个主吧。”她哭着,竟是“啪”一下,跪在了那小兵面前。
范灵乐瞪大了眼,不由在心中暗自为她鼓起了掌。
范灵乐身后的圆脸酒窝姑娘默默翻个白眼,小声咕哝道:“啧,真是为了勾上太子,什么鬼话都敢往出说,她什么出身的人,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那小兵被闹得没办法,怕她把阵仗弄大,只好将这事又禀告了太子。
“她当真这么说?”
“是,现在还趴在府门口的地上哭,说什么也不肯走呢。”
李煊沉吟片刻,回道:“把她们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夜色正浓,树影婆娑,东宫的庭院里亮起了盏盏灯火,照得一切清晰可见,丝毫不叫人觉出黑夜的幽深。
李煊手指夹着白玉棋子,百无聊赖地轻扣棋盘,凝眉深思,专注去解眼前这盘死局。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来,一排身着轻纱红衣的姑娘缓步而来,纷纷垂头跪在了面前。太子不发话,不可直面尊颜,遂一个个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人带到了。”身边的亲卫余则涛提醒道。
“嗯。”他将棋子丢回棋盒中,懒懒掀起眼皮,扫一眼跪在面前的众位姑娘,一个个漆黑的发顶朝着他,纤弱的双肩都紧绷着,肉眼可见的紧张。
只有一个姑娘,还时不时低声啜泣着,肩膀轻轻抖动,应该就是刚刚在门口哭出声的那位了。
搞什么搞什么?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姐们儿会不会戏太过了?
范灵乐低着头,默默翻个白眼。
她就跪在她旁边,本就紧张的心被这死动静闹得更紧张了,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该死的,没用!她还是紧张得指尖都在抖。
她没想到,东宫的防卫竟然如此严密,刚刚在送来太子面前时,黛娘将每位姑娘都扒了个干净,从头到尾查验了个遍,确认身上没有携带尖锐利器,方才放她们来了太子处。
阿弥陀佛,这下她更是手无寸铁,还要想法吸引太子的注意,没办法,只能是拼了!
怎么办?要不也学那姑娘哭?比她哭得更凄惨?更动人?
不成,自己哭技没有她高,明显拼不过。
还是趁太子吩咐抬头之际,朝着他狂抛媚眼?
不成,自己杀猪杀惯了,做不来那惺惺作态,还容易眼角抽筋。
要不直接扑到太子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喊冤?
会不会被他直接叫人当场拖出去……
“头抬起来。”
范灵乐还在心中排布各种方案,太子殿下忽然发话了,众舞姬听着太子吩咐,纷纷仰起脸。
只有范灵乐,竟是依旧垂着头,毫无动静。
这声音……不会吧?不会吧?!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还是因为思虑和忧愤过度,耳畔竟会响起佟暄的声音?
她像是被这道声音缚住,一下脑子也被抽干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李煊见那姑娘并不动弹,不由蹙眉。
旁边的舞姬也诧异了,余光都瞥向她。
圆脸酒窝姑娘在心中暗自啧啧,这些人真是,为了引起太子注意,一个个幺蛾子也未免太多了些。
“大胆!太子吩咐,为何还迟迟不抬头?!”
旁边的余则涛大喝一声,范灵乐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魂魄瞬间归了窍,下意识唰地抬头,却在对上太子目光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最后双双变成了傻眼。
却见面前这位太子爷,紫袍金带,玉冠束发,暗纹金线沿袖口熠熠生辉,夜色中浮光跃金,更衬出雍容贵气。煊赫的仪表,不言而自威,高华的气度,和她那一身寒素的佟暄判若两人。
可他们那张脸,分明地一!模!一!样!
受到的震动过大,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捂住能塞下一颗鹅蛋的嘴巴,一手指着他,连声磕巴:“你……你你你你……”
“大胆刁妇!”
余则涛见她竟然手指太子,立刻怒喝拔刀,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见到太子,岂敢如此无礼?!”
“啊!!!”
冰凉凉的刀刃就这么突地架到了脖子口,范灵乐吓得大呼一声,闭紧了眼连忙举起手,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则涛,把刀放下!”
李煊没料到他拔刀如此迅速,见那寒刃就这么逼近了范灵乐脖颈,他心中惊得一跳,生怕伤了她,赶紧呵斥住。
余则涛依旧气鼓鼓,可太子都发话了,他只好气又鼓鼓地把刀收回了刀鞘里,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狠命瞪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范灵乐紧闭着眼,感觉到那迫人的剑气似乎离开了,连忙双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呼,还好还好,脑袋还在脖子上顶着,自己小命算是保住了。
可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荒诞,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去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见他眼神也正死死锁定自己,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那分明就是佟暄呀!
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已入膏肓,所以才会来到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境?
她连忙又闭上了眼,再不敢去看,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了东宫寂静的庭院中。
李煊:“……”
众舞姬:“???”
余则涛:脑子有病的女人。
嘶,脸好痛,这下总能把自己扇醒了吧?
她试探着,眼睛又睁开一条缝,对上一双无语……而熟悉的眼睛。
嘶!!!怎么回事?竟然不是梦!
“我……你……这……”她手忍不住,又想指过去,可被刚刚那柄快刀吓怕了,只好把手指住自己鼻子,朝太子丢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眨眨眼,那眼神中有委屈,更多的是幽怨。
李煊哭笑不得,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也闹不清楚,范灵乐怎么就混入了送给东宫的舞姬中?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再没有心思去应付那些找理由哭哭啼啼的女人,只想快点跟她把事情问清楚。
“其他的舞姬,即刻遣返出宫,你,留下。”他手指了指还在发蒙中的范灵乐。
其余的姑娘们都震惊了,没想到太子竟然会被这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吸引了兴趣,太子的癖好真是有够古怪的,她们怎么也没摸索到这一层呀。
一道道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朝范灵乐投来,她却浑然不知,只知道傻傻追随他的身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眼前的人看丢了。
刚刚那一出闹剧,也是将姑娘们吓破了胆,再没人敢折腾了,老实地跟在府中卫兵后面,灰溜溜出了东宫门。
庭院中除了护卫,只剩他们二人。
李煊迫不及待起身,袖袍一甩,转身就往后院去,“跟我过来。”
范灵乐还呆跪在地,见他身影走远了些,方才回过神,一个轱辘爬起身,拎着裙角,哒哒地小跑跟上去。
她害怕,别一个转角,人就又永远消失不见了。
她跟在李煊身后,一步不敢落,随着他的步伐,穿过长长的回廊,又穿过草木扶疏的花/径,又穿过怪石奇崛的假山。有丫鬟在前面替他打着灯,路遇不少下人,也是退到一侧,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感觉太怪异,她一下没适应得来。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了寝屋前。
丫鬟打开门,他率先跨步进去,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他转身,张嘴欲言,却被范灵乐用一根门闩横在脖子上,眼神凌厉地瞪住他,“说!你到底是谁?!”
第67章 笼中金雀
那门闩抵在喉咙口,粗硬的木棍咯得喉结难受,他被迫仰头,蹙眉看她,“乐乐,是我。”
“哐当”!门闩掉落在地。
只刹那,她眼神迷茫怔忪,随后,一股狂喜自眼底翻滚上来,带着热切的泪意,湿润了眼眶,颤出盈盈泪波。
手急切地伸过去,颤抖地捏住他的脸颊,热的;又摸住他的肩膀,硬的;再摸索着来到他的胸口,是暖的。
泪水唰地涌出,随着身子的颤抖,扑扑簌簌滑落至下巴。
他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李煊就这么站着,任由她对自己“上下其手”,垂眸去探她脸上的每一处。瘦了,还黑了。成婚那两年,自己把她养得白白胖胖,比做姑娘时脸色还要红润,而今竟是瘦得风一吹就要飘了,不用细问这几个月的经过,也可以想见她的折磨蹉跎。
范灵乐将他从头到腰腹摸了个遍,直至手掌充盈着他的体感、他的温度,才终于放下了心,揪着他的衣襟,靠入他胸膛,任泪水决堤,泣不成声。
“乐乐……”
李煊哽咽着,脸贴着她的发顶,双臂紧紧箍住她瘦弱的身躯,用力、再用力,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是他拥得越紧,怀中人却颤抖得越厉害,泪水早已浸湿了胸口,那一片微凉,渗入他心底,道不尽她这几个月的心酸苦楚。
是知道他死讯时的心如死灰;
是苦苦支撑佟家的艰难困苦;
是北上京城的颠沛流离;
是独在京城的举目无亲……
她一个女子住在客栈,夜里睡觉都要将桌椅堵住门窗;她外出打工,却被当成陪酒女轻薄;她跪在一个娼/妓面前,向她垂泪陈情;她甚至遭际了贺钟鸣,差点又落入他的虎口之中……
这种种煎熬,班班羞辱,都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为了要给死去的他求一个说法。
可如今,不知是否老天爱怜,竟然又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自己面前。
如此,她在他怀里哭,用尽力气地哭,不要命地哭,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千帆过尽的委屈。
她委屈,真的好委屈;想他,真的好想他。
李煊感受着她的无助,身体随着她的战抖而震颤,人到了怀里才知道,她真如纸片一般的削薄,拥得紧了,都咯得人骨头疼。怎么回事?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想要开口安抚,可嘴一张,酸涩堵在了喉咙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大掌抚上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轻轻摩挲,试图抚平她应过度激动而不受控制的身体。
哭了约有一刻钟,范灵乐终于平复下来了点,深深吸着气,身体剧烈起伏。李煊将她从怀中放开,手掌揩去她糊了一脸的泪。
“哭好了?没事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叫范灵乐一听,小嘴一瘪,热泪又上涌,差点又哭出来。
李煊轻叹口气,吻上她红肿的眼皮,舌尖去卷她眼角的残泪。
范灵乐乖觉地合上眼,他温润的唇覆上来的刹那,一股麻麻的热意在身体内乱窜,陌生,又很熟悉。久违的他的触碰,激活着她早已如一潭死水的心,还有身。
像是触发了身体的天然机制,他喉结滚了滚,自觉地又去寻到她的唇,轻轻地啄,深深地探,舌头卷着她的舌头,唾液混着她的唾液,温热濡湿交融,叫人想要嵌合得更多、更深。
察觉到失控的来临,范灵乐推开他,头倚在他的肩膀,微微喘气,如涸辙之鱼重获活水,她贪婪地吸食着空气,冰凉的空气钻入肺腑,叫人头脑一点点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她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扯了扯他身上昂贵的衣裳,所有她想要得到的解释,都凝结在这一句问话里。
李煊没急着回她话,“我去叫人打盆水,你洗把脸先。”
说完,他径直打开门,朝侯在门外的丫鬟道:“风荷,去打盆水来。”
风荷万福应诺,施施然走了,不多时就断了盆温水进来,却见刚刚太子领进门的那位姑娘,哭得满脸狼狈,那双泛着荧光的眼,委屈极了。
被殿下训了?可是也不像啊。再看向她那双唇瓣,嫣红肿胀,一看就是刚刚被亲狠了。
我的天呐!殿下未免也太生猛了,硬生生将人家姑娘亲哭了?
她脑海里脑补着一出画面:太子看上了这名舞姬,将她召来殿内侍寝,可人家姑娘并不愿意,宁死不从,太子恼羞成怒,企图霸王硬上弓,将姑娘抵在墙上按头狂亲,姑娘被亲得喘不过气,哭着求饶,可她的示弱却又激发了太子更大的兽性……
“我好了。”范灵乐擦过脸,将帕子拧干,客气地朝她一笑,“有劳姑娘了。”
风荷脑中的演绎被打断,立刻回转神来,躬身道:“姑娘客气了。”
她大气不敢出,连忙上前取过手巾和脸盆,又端着出去了。风荷手持脸盆,刚走到回廊拐角处,便被云菱叫住。
“风荷,刚刚殿下差你进去做什么了?”
她见太子带了一名舞姬进屋,门一关,在里面耗了这许久,心里惴惴地,只是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哎!正好,我跟你说!”风荷见着来了可以八卦的人,一把将她拉过去,躲在廊檐的阴影下踽踽私语,“刚我进屋,你猜怎么着?”
“嗯?快说,别卖关子。”她心一跳,只是不耐烦起来。
风荷眉飞色舞,将刚刚范灵乐被“蹂躏”的哭状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末了来了句,“原来太子喜欢这样的。”
“什么样?”
“他不喜欢主动的,就喜欢强取豪夺啊!”果然,权势大的人都喜欢玩儿这套,姑娘越不情愿他们就越兴奋逼迫,看来那些风月话本中诚不我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云菱耳中,就是暗讽她过于主动倒贴,结果太子却连正眼都不瞧她。
云菱拽紧了手指头,暗自咬唇。她低头瞥一眼自己饱满的胸脯,再一想起刚刚那名舞姬,又黑又瘦,殿下怎的会对自己不屑一顾,却要上赶着强要那种女人呢?
她不服气,真的是怄气死了!
屋内,烛火通明。
范灵乐瞧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又都是新奇不已。她坐在床边,手摸上那丝滑绵绸的锦被,啧啧感叹:“我的天呐!这被子,盖上去一定很舒服!”她手触到上面绣着的金丝云纹,哎呀一声:“这是金线绣的吗?真的金子?!”
“嗯。”他唇畔含笑,看她这好奇宝宝的样子,只觉怎么瞧怎么可爱。
“那你衣服上那些呢?也是真金绣的吗?”她手指着问道。
早在见到“太子”的第一眼,她就好奇起来他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金线了。
“是。”
“哇!”她惊叹,皇家的富贵,就是不一般。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终于想来问正事,“你怎么会莫名其妙,跑来这东宫当起了什么’太子‘了?”
他默了默,没答她话,“我还要问问你,怎么会混入东宫的舞姬里来?”
她嘴一撅,气鼓鼓瞪着他,“我问你呢,你先回答我。”
李煊掌不住笑了,坐到她身边,在她气鼓的脸颊上亲一口,“我这说来话长,稍后跟你解释。”
“我这说来话更长!”一想起来时的心酸路,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从浔阳走到京城,在京城无依无靠的,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他眉毛一跳,拇指抚过她的眉骨,试图展平她的眉眼。“你来京城做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死了!”意识到说错话,她一惊,手直抽自己嘴巴,“啊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说错了说错了!”
李煊牵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听得皱起了眉,“你要来找我?”
“也不是,当时,我们真的都以为你……’没了‘,可又觉得事情实在太蹊跷,我就想着到京城来,要一个真相。”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错,“佟暄之死”一事,果然蹊跷。只是没想到,是离谱到了这种程度。
话赶话到了这儿,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全说出来,“我到了京城,和方恺汇合,他说,你是因为考场作弊,又加冲撞太子,所以就被处死了。我不信,你会作弊,又听说你是因为太子滥杀无辜而死的,就更气了,所以才想着混进东宫里头来,找’太子‘讨要一个说法!”
没成想,亡夫竟成了太子,便是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李煊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乐乐竟然会有这样的决心毅力,一时间,心情又愈发复杂起来,忍不住揽过她的肩,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
这批舞姬是隋桓送过来的,虽说他现在是自己的下属,可他知道,隋侍郎是七弟的人,是当年七弟还掌管着户部时的旧部。
果然,再听范灵乐追述,她竟是先去求了花魁烟波,又去求了七皇子,这才混入了送进东宫的舞姬中。
听完她这番辗转波折,李煊深眸中怒气隐隐升腾。想想他的太子妃,竟然跪完了青楼女子,又去给那七弟下跪,他们凭什么?他们受得起吗?!
“阿暄,疼……”手忽然被他攥紧了,她疼得直呲牙。
李煊手一拉,将人又拽进了自己怀里。
“乐乐,都过去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半点委屈受。”
“嗯。”她环住他的腰腹,只觉得那处似比之前又更紧实有力了。她不知道,没有做书生的佟暄不再每日只伏案桌前,还要经常骑马射箭,人的精气,自然也不同于以前。
在他胸膛依恋了会儿,她忽然将他推开,仰面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个’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煊抿了抿嘴,似在思索着应该从何处说起。
谁知范灵乐自己早就有了推测,激动地道:“有人威胁你,不让说是不是?”
李煊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会拐到这个方向,“倒也不是……”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她眼里泛起了光,急不可耐道:“你和太子,是不是就像那些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你们这是……狸猫换太子!”
李煊:“……”
亏她想得出来。
她手肘捅捅他,“我猜啊,比方说,因为先太子意外去世,可是他的党羽又都还在,不甘心政权失败,也害怕被太子的对手清算,那些人便想着,要找一个同先太子十分相似之人,好做个傀儡,而他们也可顺势继续借由太子名号,在朝堂兴风作浪,争权夺利。”
李煊听得她说得有模有样、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就知道,她平常是真没少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张嘴,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又被她堵了回去,“正好!就在他们焦头烂额寻找合适的人选之际,哎!你,出现在了贡院考场之上。他们细细观看,发现你竟与那先太子,七分神似、八分相像,于是便将你撸进东宫,对外却宣称’佟暄‘已死,将你卷入这阴暗恶臭的权力斗争中。”
她一口气说完,急切地问道:“是也不是?!”
李煊:“……”
就……怎么说呢,他还是后悔,当初她熬夜点灯看那些话本子时,没收缴了她那些本子,导致她现在好像脑子都有点看坏了。
“不是。”他笃定地吐出两个字。
“嘶!”她手摸着下巴,思索道:“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让你李代桃僵呢?我想想啊……”
“乐乐。”怕她又编出什么离谱的故事,他赶忙打断:“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太子呢?”
范灵乐顿住了。
她看着他,又认真看着他,又仔细看着他,急了,手掌去触他的额头,“阿暄!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假扮太子扮上瘾了,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她眉头紧皱,似乎真担心他会因为“入戏”太深,而颠倒了自己身份了。
他把她手拿下来,严肃道:“我没有胡说,也没有错乱。”
范灵乐还是不信,“得了吧,你别发疯了!你是谁,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你从小住我家隔壁,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吗?”
他眉眼沉冷依旧,“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佟氏夫妇其实并非我亲生父母,我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她忽而怔愣了,“啊……是呀……”
“乐乐,我很认真地跟你说,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当今帝后。”他顿了顿,加了句:“从小,我就知道。”
“轰”!范灵乐只感觉头顶炸开一道雷,劈得她外焦里嫩。
“那所以……”她再出口,声音都是颤抖,“你……真的是太子?”
“是。”他肯定地点头。
像被他这一句“是”一棒抡在了头上,耳边嗡嗡作响。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假死骗他们?为什么这么久,连个音讯也没有?
就这么看他们痛,看他们伤,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眼神再次涣散,她看到他的样貌,开始模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所以……你真的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权势通天,你一呼百应,你说的话,没有人敢忤逆;没有人可以逼迫你,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她越说,眼神彻底失了焦,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他,还是看谁。“没有人……可以威胁你假死,这一切,都是你一手操控的……”
他看着她失神的面容,仿佛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咽了咽口水,沉重地点头,“是。”
她猛吸一口气,突地站起来,“为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
她嘴一张,话语还未出口,泪水就已先一步坠落,紧跟着的声音,肝肠寸断,似是从那心口呕出来的血泣:“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城里享福,丫鬟伺候、下人服侍、就连出行,都要受百姓跪拜。可是你……你知道……这些天,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声音几乎吼了出来。
李煊沉默地看着她,不反驳,也无言语,手紧紧扣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悲伤。知道她难过,他要听她把话说完。
“你知道……娘因为你……茶饭不思,爹因为你……人都老了几十岁,这些……呵。”她冷笑,抹掉一行泪珠,“这一些,尊贵的太子殿下,您都知道吗?或者说,也许您根本就不在乎吧。”
“我没有……”
“是我无知!怪我这个人太轴,太笨!若不是我非要上京城,执意要来给你的’死‘讨要个什么说法,可能一切就能如您所愿了。假死脱身,甩掉我们,顺理成章!”
“乐乐!”听到此处,他实在按捺不住,怒喝制止,“我并非此意,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呵,呵呵。”她竟是抖着肩膀笑起来,眼泪却还不停在淌,“我误会,是,我误会,我误会你太子殿下真的对我用情至深,我误会你对我至死不渝,这一辈子非我不可……是我误会了,是……”
她连连点头,咸湿的泪水淌进口中,苦啊,涩啊,可她的嘴角却是忍不住地上扬。她要笑啊,这不可笑吗?自己多可笑啊。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彼此深爱,所以她一路披荆斩棘,来到京城,哪怕明明知道人都已经死了,她也要为他鸣冤不平。可结果呢?他其实早就视她为累赘,想趁机甩掉她了!
见她已然失常,李煊唰地起身,靠过去,“乐乐,我……”
“你别过来!”她大喝一声,连退几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明白了,我都懂,不劳太子殿下您亲自开口,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就是您的污点、您的耻辱,所以,就要当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您放心,我绝不缠着您,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浔阳,这里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同他们提起,女儿我自己养,以后的日子我自己过……”
她顿住,强忍住汹涌的泪意,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那双眉眼最好看,那里,她用手抚过;他的唇畔很温热,那里,总爱在她欢愉至顶时深吻她……烛光和泪水交叠,他的容貌已然模糊,像是要消失在了光晕里,消逝在了这绮丽、繁华的东宫之中。可是,她却依稀还能忆起,他少时的模样,那是她少女时期最美的心事,她曾拥有过他的每一寸、每一处,她曾天真地以为,她和他就能这样一直幸福地厮守,直至生命的终结。
可原来,他为她编织了一个泡沫般的梦境,然后又亲手狠狠将它撕碎。
“这趟京城,我没有白来,我确认过了,佟暄……真的已经死了。”
她抹一把眼泪,转过身,朝门边冲过去,却被李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乐乐,你做什么?先听我解释!”
“你放开我!”她力气大,人又在气头上,李煊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跌坐在了床边,冷硬的紫檀木床沿嗑上他的腰椎,因坠马还未痊愈的伤口在此时又遭一击,他痛得呼吸一滞,人脑子都是蒙的。
待缓过神来时,却见她早已推开门,打着飞脚出去了。
范灵乐发了疯地跑着,在东宫里头横冲直撞,中间又撞倒了几个丫鬟,她也数不清,根本无心去管。
她不辨路,只能是沿着长廊、沿着有道的地方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她一番左拐右突之后,东宫的大门出现在了视野中。
她加快了步伐,坚定地向前冲去。快了,快了,她要马上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忽而,宫殿上空响起一阵哨音,她还没反应过来,瞬间,一道道黑影闪现,无声落地,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被阻隔了步伐,停住脚,转一圈,发现身边全是卫兵,身着甲胄、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心中不由得发慌,她没明白过来,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卫兵们忽然让出一条缝,她抬头看去,却见堂前的汉白玉阶上,太子煊赫的身姿挺拔而立,宫灯摇曳,昏黄的烛火照在他的眼窝处,深邃了轮廓。
他是天上人,那样遥不可及,高人一等的气度似乎与生俱来,威压的眉眼藏风蕴雨,不怒自威。
她心一坠,似沉入了千年古井,凉意侵袭。恍然醒悟,这里不再是佟家大院,而隔壁也没有为她执刀撑腰的爹爹,就像七皇子说的那样,东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她和他,隔着昏昏的烛火,长长的庭院,她从来都没有觉得,他离自己那样遥远过。
“余则涛,将太子妃送回寝殿。日后,若是叫她踏出了这东宫一步,你提头来见。”
“是!属下遵命!”
第68章 驯养指南
范灵乐被人“护送”回了中英殿,她挣脱不得,只好乖乖就范,可那心里的气却是没地吐,一跨进门内,便回转身,“啪”地把门一关,再闩上门闩,自己气呼呼盘腿坐在了床上。
李煊人刚到门口,却被她门一扇,关在了外面。
太子殿下碰了一鼻子灰。
“梆梆”!他抬手砸门,“范灵乐,开门!”
这是他的屋子,晚上就寝的地方,就这么把他关在门外,这么多府上的亲兵和丫鬟看着,像什么话?
范灵乐双手环胸,扯着脖子道:“不开,我就不开!”
凭什么他说自己就要听?当了太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把自己困在这儿东宫,她偏要和他对着干。
李煊头疼,揉揉眉心。这个丫头总是这样,以前自己衣袖意外沾染了姑娘香气也是,她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拔腿就要跑,还冲得很,非要当即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都当了娘的人了,这个臭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腰间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直往骨头里钻,当太子这段时日培养的气性,更是叫他一时不愿放软了语气低头。
他站在门外,眸光深寒,冷硬道:“范灵乐,我数三声,你最好赶紧给我开门。”
呦!还会威胁了人了还!他好大的口气!
佟暄平素极少用这种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过话,都是低头哄她的时候居多,所以她这暴脾气,小时候被爹爹宠出来,婚后也依旧没有收敛,倒是被佟暄惯得更受不得委屈了。
这下可好,他居然敢叫人把自己架回来,还出言威胁她。范灵乐更是气急,眼眶一下又洇红了,气得拳头在床上一捶,“我就不开!您太子爷不是呼风唤雨、不是一呼百应吗?有本事,叫人把我这门撞开呀!”
门外的李煊一听,眸色又深了深,退开一步,朝身后的亲兵一扬头,语气轻飘飘落下:“砸开。”
“是!”
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卫兵们领了太子的命令,两个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的士兵立马退开远远几步,又一起加速往门上冲去,用那一身的猛力和那坚硬的铁甲去撞紧闭的大门。
“哐”!“哐”!“哐”!
朱红大门被撞得颤颤巍巍,发出惊天巨响,一下又一下,有节律地砸着。
范灵乐一个哆嗦,吓得从床上站起身。门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看着已经被撞出裂隙的门栓,她知晓,这一下是躲不过去了。
这个疯子!
她恍然才真的意识到,他现在是太子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佟暄了,他再不需要她站在身前保护他,甚至,他也不会再为了她低头,为了她退让。因为只要是他决意要做的事,有的是人豁出命去替他干。
他是不可违抗的,不可忤逆的,而自己既然陷落了进来,就再逃不脱这权力牢笼的桎梏。
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依旧无法平息内心的火焰,胸脯剧烈起伏,她觉得自己憋着一肚子气,要是不发出来,就要爆炸了!
眼看得门闩立马就要被撞断,她报复心起,走过去,趁着他们又一波冲击之际,挑准了时机,一把将门闩扯出。
余则涛的肩膀刚挨到门框上,却被瞬间解除了阻力,那门轻巧巧自己打开了,他和另一个士兵猝不及防,就这么滚进了屋内,呈老龟游河之势趴在了地上。
刹那,紫色纹金衣袍气势汹汹地撩过门槛,李煊踏进屋内,正对上手持门栓、气瞪个眼的范灵乐。
“乐乐,你闹够了……”
“啪”!
话音还未落,李煊被她一巴掌扇脸上,人都被打得偏了头。
“姓李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范灵乐如今还不知他真实姓名,只能是恶狠狠以姓氏称呼。
……
有那么瞬间,一室寂静,针落可闻。
趴在地上的余则涛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了。
这……这这这……这姑娘也太虎了!竟敢扇太子巴掌!而且听这声音的脆度,姑娘是下了狠手的。她还敢直呼太子姓氏,如此不客气。无论哪一条罪过拎出来,都够她脑袋搬家了。
他趴在地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亲眼见到了太子被个女子甩巴掌,他只觉万分尴尬,又有点为自己未来的前途担忧。他想来想去,只好先埋头装死。
而另一个小兵也和他达成了默契,脸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两个卫兵都屏息凝神,等着看太子如何处置这个犯上僭越的猛女子。
李煊有片刻的头晕目眩,他闭上眼缓了缓,手抚上脸,耳廓子沿下一路蔓延,火辣辣的疼。
胸腔中怒气膨胀,这丫头简直反了天了!莫说自己就是个普通男人,也要顾及这点面子,何况他现在还是太子之尊,真是要踩他头上了!
他愤而睁眼,刚要发作,却对上她燃着熊熊焰火的眼睛。她眼中是显见的愤怒,可她的眼底,又泛着深深的湿意。那么深的委屈,那么浓的痛楚,是他以前从未在范灵乐眼里看到过的。
只刹那,他便泄了气,心中一股钝痛,唯有深深叹息。他怎么忘了,她惯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想她这段时间,不知过得怎样水深火热,心一下被攥紧了呼吸,竟是一句话也骂不出口。
“你们,先退下。”
忍着脸上灼烧般的疼,他冷冷发号施令,地上两只装死的“乌龟”听着太子发话,连忙爬起身,却是一点头也不敢抬,勾着腰就出去了。
余则涛很有眼色地,替太子轻轻把门带上。
他深呼了口气,总算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随即将另一个小兵抓来,冲他严厉警告道:“今儿晚上太子被扇巴掌的事儿,你我谁也不许说出去!要是胆敢漏出了一点口风,咱俩就一起等着……”他呲牙,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小兵吓得连连点头,满口称是。这种大丢脸面的事传出去,太子威严大损,能放过他们俩才怪。只能是把嘴巴闭紧,再闭紧。
“那……那那那……那个女的……”他支支吾吾,还在刚刚的惊吓中没回过神,手指哆嗦地指着大门。
余则涛目光同情地投向那扇门,摇摇头,哎,是个勇士,敢于反抗强权的勇士,他对她竟是多了几分佩服起来,只可惜,“凶多吉少。”
此时此刻,被人判定为“凶多吉少”的范灵乐正坐在床上,抹着眼泪,嚎啕大哭:“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早知道当初,我……嗝……我就不应该喜欢你,我就不应该……呃呃……就不应该嫁给你……”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李煊冷静地听她哭诉,默默递过去一张干净丝帕。她也不客气,直接夺过来,擦着眼泪,又继续哭:“我要走……我要回老家……老娘不伺候了!你不要我……又……又……又不是没有人要我!”似是说到了极伤心处,她哭声都大了起来:
“回去……回去我就改嫁!我……我把心心跟我改姓范,女儿我一个人养……”似乎这样还不过瘾,她想了想,又加上句:“不对,名字我也给她改了,你给她取的这个破名字,我不要了!”
听她越说越离谱,李煊竟是有点想笑了。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就像过去每一次哄她那样,仰头去看她,温声哄道:“好了,是我不对,我错得离谱,我该死!可我说了,这一切真的都是有缘由的,你也不能每次一生气,就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范灵乐呜呜咽咽哭着,但是也没再倒苦水、说气话了,只是瘪着嘴,时不时擦两下眼泪,就是不理会他的话。
“况且,刚刚你打了也打了,骂也骂了,这都还不能消气吗?”
范灵乐从来没有发觉,哪怕他现在是太子了,可是自己照样敢跟他横得不得了,无非就是因为在心底深处,她始终知道,他还是会纵容她的一切。这是常年相处被惯出来的行动方式,毫无知觉地,毫无意识地。
李煊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病,刚刚范灵乐扇他那一巴掌,他回过味来,反而心里高兴。说明她在乎他,心底依恋他,依旧把他当夫君,否则,她是怎么也不敢朝“太子”打下那一巴掌的。
只是她心里还有气,让她把气撒出来就好了。
李煊在范灵乐面前低声下气,软语道歉许久,终于看她不哭了,却被范灵乐赶出了自己的寝殿,说什么也不准跟她同床。
他没办法,只好命丫鬟连夜收拾了一间屋子,就这么凑合地对付了一晚。
余则涛听闻此事之后,更是再一次刷新了他的世界观。这姑娘,真够可以的,简直的翻身奴隶把歌唱,吾辈楷模啊!
人,只要长了一张嘴,就不可能不八卦的,不八卦,能给憋出病来。
不过余则涛还是有分寸的,他知道有些事,打死也不能说。因此,在听闻东宫上下都在议论太子昨夜被赶出寝殿睡觉一事,他连忙上前,给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个姑娘,大家以后把她当主子对待就是了。”
而且务必要毕恭毕敬、细致体贴才好。
“余侍卫,这你怎么看出来的?”风荷自从眼见了太子和那姑娘巧取豪夺的虐恋情深戏码后,早已冲在了吃瓜第一线。
她眨巴着求知的大眼,向余则涛请教。
怎么知道的?呵,当然是从太子被那姑娘扇了一巴掌,非但没有治她的罪,还自己个儿灰溜溜抱着被子去偏殿睡知道的。
但这个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他故作高深地咳了咳,说道:“昨夜殿下命我们堵住那姑娘的去路时,我亲耳听到殿下称呼她为……”他故意顿了顿,众人把耳朵凑上去。
“太子妃!”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假的?”风荷忍不住发问。
“这种事儿,我敢乱说乱传吗?那必然是殿下自己亲自盖章认证了的啊。”
晨间八卦时间一过,风荷觉得自己一早就吃瓜吃得饱饱的。尤其是通过余则涛的口述,她又丰富了许多情节:
太子对姑娘巧取豪夺后,姑娘悲愤难当,想要趁着夜色逃出东宫,逃离这个金丝编织的雀笼。可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太子及时发现,命人将姑娘又押送回了寝殿,姑娘此时已经心如死灰,便把小刀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太子这时慌了神,只好向姑娘低头服软,听从她的意思,再也不敢碰她一根毫毛,灰溜溜跑去了偏殿睡。
哇!这也太刺激,太好磕了吧!不知道太子要怎么做,才能赢得美人心呢?
她自己在那儿专注脑补,手中的扫把胡乱在地砖上舞着,见云菱过来了,忙忍不住上前,就要跟她分享。
“云菱,你听说了吗?太子昨晚跟那些卫兵们,称呼里头那姑娘为……’太子妃‘呢!”
“什么?”云菱吓了一大跳。
“胡说!”她竖起个蛾眉,只是不敢相信,“你们这些人,整日在府中乱嚼舌根,若是叫太子爷听见,仔细你们的舌头!”
“哎,哎哎哎,千真万确,好多卫兵都听到了,这大家怎么敢乱说的呢?”
云菱怔忪在原地,竟也不敢再质疑了。
“吱呀”一声,恰此时,中英殿的门开了。
这大门被撞了一晚,此时摇摇欲坠地挂着,范灵乐打着呵欠,从里面出来。
风荷见着她,一下有点慌神,不知该怎么称呼地好,连忙福一福,“夫人早……”
范灵乐皱眉。
夫人?啧,这称呼听着真奇怪,一听就是那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翘着脚等着别人来伺候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名头也能安自己头上。
她扶着门框,眼角还洇着困顿的残泪,秀眉一蹙,开口便是:“太子呢?他人在哪儿?”
“夫人,今日有早朝,殿下一早便进宫了。”风荷主动回她道。
范灵乐瞧着这小丫鬟挺顺眼,冲她一笑,客气地道:“我想洗把脸,水在哪里?我去打。”这太子府太大,她在里头东西南北都摸不着。
“不敢劳烦夫人亲自动手,我们来替您梳洗便是。”风荷忙应声,快步替她去端水。
范灵乐梳洗过后,用了晨食,坐在案桌前,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又到了给家里写信的时间,她得赶紧报个平安先。但是东宫发生的一切千万不能在信里透漏,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还有借方恺的那些钱,找个时间还了去,顺便自己也得去给他报个平安,否则进了东宫这么久没消息,他非得担心了不可。
范灵乐把家书写好,携带在身上,准备寄过去,顺道出门,去户部找一趟方恺。
可谁知人走到大门口,竟是被持枪的卫兵拦住了,“殿下有令,姑娘不可离开东宫。”
这一下,范灵乐又是来了气。什么意思呢?真就把自己关里头了呗?她是什么犯人吗?
她气呼呼转头,又回了中英殿,信往桌上一甩,气得直想捶墙。
她想在心中大骂他一声,可猛然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气了!哇呀呀呀!
范灵乐正在独自生闷气,那头风荷来敲门了。
“夫人。”她笑得甜若蜜糖,脸蛋子都红扑扑的,像是知道了什么高兴的事,“殿下命人送了好些布料子来,您瞧瞧。”
话音落,门外鱼贯而入一群丫鬟,端着一匹匹布料卷,放在桌案上。
她瞪大了眼,被那金灿灿的丝绸吸引了去。
织花的云锦、鲜亮的蜀锦,还有些素色罗纱。真真是各式各样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没有哪个姑娘见了这些迷人眼的料子会不喜欢,尤其是幻想着它们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可范灵乐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没有忘记,自己还生着气呢,哼。
“我不要!通通都不要!给我这么些破布做什么用?又不让我出门量体裁衣,披在身上当床单玩儿吗?”
她刚发完气,风荷抿嘴一笑,又从门外请进个人来,一个中等年纪的妇女,乌发盘起,气质沉稳,穿着打扮颇为考究。
“见过夫人。”她随着丫鬟叫,跟范灵乐行个万福。
“这是京中’浣溪坊‘的柳师傅,人称’京城第一剪刀‘,您想要什么样的款式衣服,都可以跟她说,绝对给您裁得漂漂亮亮的。”
范灵乐咽了咽口水,说不心动是假的。
哎,有钱有势就是好啊。
但她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不能被太子那一点糖衣炮弹给击中了,这一些,都没有比争取自由来得更重要!
她唰地起身,义正言辞道:“我不穿!谁爱谁穿去!”
话毕,她忽然想起什么,灵机一动,邪魅一笑,“风荷,你把这东宫里头所有丫鬟都叫过来,让柳师傅给大家量身定制,一人一套!”
风荷彻底傻眼。
“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哦,哦哦哦!”她回过神来,也不管那“太子妃”是什么想法,总之按她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今日的中英殿,前所未有的热闹。
范灵乐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吃着奶皮酥,看丫鬟们在中英殿门口大排长龙,一个都喜笑颜开、激动不已。
哎,自己怎么能这么聪明,想出了这种好法子,简直的一石三鸟啊!
一来,自己解气;二来,丫鬟们高兴;这三来嘛……她简直迫不及待去瞧,当他看着丫鬟们个个穿上他送来的布料子时,那脸上的表情,得有多么五彩缤纷。
只有太子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哈哈。
啊,听,院子里的鸟鸣啾啾周周,清脆悦耳。她觉得,这是自己来京城后,最畅快的一天啦。
夜里,李煊从户部衙门散了值,坐着轿子急匆匆回宫,就想看看自己送过去的东西,有没有把小祖宗给哄高兴咯。
他刚走进后花园的长廊,云菱就迎过来,向他行个万福,一双蛾眉深深蹙起,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了?”他皱眉。
“殿下,有一事,您知晓后,千万莫要动气。”
“有话快说。”
她抬起头,正要向太子回话,却见他左脸微微肿起,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样子。
呀!莫不是太子今日在大殿上惹恼了官家,挨了官家一巴掌?毕竟这世上,除了皇帝,她想不出还有谁敢打太子爷的巴掌。
感受到她诧异的目光停留,李煊心里不自在,不耐烦催促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她回过神,忙低头道:“今日您送过来那批给那范姑娘的布料子……”她适时地顿了顿,“她拿去,给府上每位丫鬟都做了套衣裳,自己一件都没留。”
话毕,她微微抬眼,看太子神情有点怔愣,想来那姑娘这下真是惹恼了太子,脸一沉,支吾着道:“我看那么些好料子,都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可那范姑娘竟是如此糟践……我……她们都拥过去做了衣服,云菱没敢要。”
她垂着头,想突出自己的可心解意,上赶着来太子处表白一番。
李煊缓过神来,嘴角溢出一丝无奈地笑,缓缓摇头。
这个丫头,真是主意多,变着法子跟自己做对,罢了罢了,她开心就成,那这礼物就没算白送。
云菱听太子竟是露出了一声笑,人怔住了,却听头顶落下一道宠溺的语气:“既然是太子妃赏你们的,你拿着便是。”
说完,大踏步往中英殿去了,留下云菱一个人,风中凌乱。
这太子……莫不是真有什么受虐倾向?他喜欢这样的啊!
第69章 衣服脱了
李煊脚下生风,快步来到中英殿,风荷正候在门口打瞌睡,听着太子来了,吓得一惊醒,赶忙屈膝行礼。
“开门。”
风荷轻轻推开门,他踏进屋内,却见房中的红木金漆月牙桌上,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趴在一堆凌乱的书本里,睡得迷糊哩。
他无声弯了弯唇,放轻手脚过去,俯身去看她。
她身上披了件绒毯,想来应当是丫鬟怕她着凉,又不敢叫醒她,便贴心地盖上了。
眼合着,睡得颇沉,还是记忆中熟悉的睡颜,嘴巴总爱微微张着,红唇挺翘,很有几分少女的娇憨。脸压在一条胳膊上,把那原本瘦削下去的脸颊又挤得嘟了起来。
他笑了,手指的骨节忍不住去夹她的脸颊。
“唔……”范灵乐蹙眉,一掌挥开,脸翻了个面,又继续去睡。
他也不闹她了,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的书,封皮上写着《金钗恨》,再去阅览她看到的那一页,不由蹙眉。那里头讲的什么:状元郎负了糟糠妻,妻子沿街卖唱上京寻夫,结果却被小王爷看上,对她千宠万爱。最离谱的是,小王爷后来登基成了皇帝,而曾经的民妇也成了皇后,那负心汉状元郎跪在她面前,战战兢兢、汗出如雨,悔恨得只想一头撞死……
啧。
他把书往桌上一丢,都跟她说了,这种东西少看,看得这么津津有味,还一买买这么些本。
风荷侍立在门边,见太子似乎对这话本子颇有不悦,连忙解释道:“殿下,今日您差人送来的那些布料子,夫人似乎不大喜欢,都叫去给丫鬟们做衣服了。她说,就高兴看这些话本子,让人特地从京城的书坊里头,把那些最畅销的话本子都寻摸来了。”
“嗯,知道了。”李煊点点头,“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按吩咐去做便是。”
“是。”风荷舒了口气,见太子并未因此不悦,连忙应声。
李煊朝她挥挥手,风荷行个万福,带上门出去了。
他看眼范灵乐,叹气,拿开她身上的绒毯,俯身将她抱起。重量压在身上的一瞬,腰间的疼痛隐约传来,他咬一咬牙,抱着她往床上去。
“嗯……”似被这动静闹醒,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微仰头,入目便是那张令她日思夜想的脸。流畅的下巴,如玉的琼鼻,眼底的温柔星星点点漾开,那总是忧郁着的眉,还有吻过她身上每一处的薄唇,她留恋他的温度,在梦里也总是虚幻地索取。
“阿暄……你回来了……”她咕哝着,嗡嗡的鼻音带出撒娇声,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头依恋地往他胸口蹭。
李煊僵住了。
烛火跳跃在她的眉眼间,恍惚,他们又回到了,那一室清贫的佟家婚房。
“嗯,我回来了。”不自觉地,他应下她的梦呓。
范灵乐弯着唇,一脸的幸福满足。
缓缓,脑子逐渐清醒,她唰地睁开眼,对上他略显错愕的眼神。
这里不是佟家,是东宫,是太子寝殿。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她松开环住他的手,气怒地挣扎。
这一动,又牵动了腰间的旧伤,李煊手瞬间脱了力,范灵乐顺势跳下来。
他疼得额间直冒细汗,手扶了扶腰。
“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快滚!赶紧地离我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她气鼓鼓坐在床边,偏过头不去看他。
李煊深吸口气,暗自缓了缓,艰难地吐字道:“今天待得怎么样?开心吗?”
“不!开!心!”她气哼哼地,一字一顿,“你都不让我出门,我好多事都办不了,人都快要憋死了,怎么开心得起来?!”
李煊抚着桌沿,在椅子上慢慢坐下,总算是缓过来点,“你现在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你冷静了下来,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届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这丫头机灵得很,人又轴,她想要做的事,想尽法子也要办成。便是派人跟出门去,他也不放心,迟早能叫她溜咯。
“呸呸呸!谁要你陪了?我夫君早就死了,我范灵乐一个村妇,跟你太子爷半点关系都没有!”
腰上的伤还未愈合,心口的钝痛再次袭来,他被前后夹击着,叫她这句话,激得呼吸都困难。
“乐乐,你别说这种话……”他放软了语气,竟显出点孱弱的可怜来。
范灵乐身子又往床里侧了侧,抿紧了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就是不吃他这套。
自己以前就是太傻太心软,才会总是被他傻乎乎骗。
“我假死没递消息给你们,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机。你别看我现在说出去风光,是皇太子,可其实我眼下处境艰难,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我隐居民间这么多年,朝中的皇子势力不可能空置,三皇子和七皇子早都培养起了自己的人脉,而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是种威胁,说不得就有不少人对我欲除之而后快。”
范灵乐嘴巴动了动,脸色也松泛了点,似乎听进去了,他继续乘胜追击:
“如今我是初入朝堂,脚下无根基、身后无靠山,可却早就因这太子这层身份,树敌不少。所以我原是想着,在自己没有能够彻底掌控局势前,不愿将你们牵扯进着京城的是是非非中来。”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他这问话也不知哪儿触到了她的逆鳞,大声气地道:“我懂!我当然懂!权力斗争、朝堂倾轧嘛,皇帝的儿子们为了做皇帝,个个都要斗得你死我活,这些,我早都在话本子看过许多了。”
李煊:“……”
看来这话本子,内容还挺全面的。
“你可能无法完全知晓我的处境,但没关系,乐乐,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一点,我李煊,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永远都会是。我从来没有过要弃你不顾的想法,绝无。”
嗯?范灵乐终于偏过头来看他,“原来你叫’李煊‘呀,也是’佟暄‘的那个’暄‘吗?”
李煊:“……”
现在这是重点吗?!
自己一番表白心迹,她却偏要故意绕开,他心里有气,却又实在无力。
李煊起身,坐到范灵乐身边,她竟然没躲开,配合地叫他把手拉过去。
大手抹开她的手掌,食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
刹那,一股酥麻由掌心直达指尖,又窜进了心口。猛然想起在佟家的那些时日,他也总是爱用手指教她习字,只不过那时的底纸,不是手掌,而是她的背,还有……
不敢深想,她咻地把手抽回,脸上已经起了热意。
“我知道了……是’火‘字旁的那个。”
“嗯,我的名字,’李煊‘。”他如此郑重地说,淡淡的鼻音裹挟,喉咙有种颗粒的沙哑,像是两个人第一次认识一般。
范灵乐果然又把李煊赶了出去,太子在众人们的暗中观察下,继续灰溜溜回了偏殿睡。
不仅如此,接连几天,太子都是晚上一回宫就往中英殿跑,关上门在里面待上不多时,又脸色灰败地出门,赶去偏殿就寝了。
大家终于明白那日余则涛那句话的含金量,对这个霸道的姑娘重视起来。虽则她还未受正式册封,但私底下,太子其实已经默许大家称呼她为“太子妃”了。
范灵乐这几日倒是心情渐好了起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过去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李煊每晚都会来找她,非要跟她没话找话,但她不是在那里练字就是躺床上看话本子,甚至有的时候故意和风荷说笑,但就是不搭理他,晾着他。看他一脸落寞地走了,她心里只觉解气得很。
活该!一想起来自己这几个月过得生不如死、心力交瘁,为了上东宫来给他“伸冤”,竟是连小命搭上的心思都有了。可结果呢?他却在这儿东宫里头逍遥快活,每天的美女环绕,那么多人伺候他一个,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有时候一想起这个,她心口都气闷。好在,她这几日渐渐想开了点,既然出不去这东宫的门,便专注起了做一个败家娘们儿。
范灵乐每天都吩咐下人们买买买,京城最新奇的小玩意儿、最时兴的衣裳、最味美的吃食、最珍贵的珠宝……只要是能想到的,她都大笔一挥,叫人出门采购。
只是没想到,她这点动静,根本是蚍蜉撼树,李煊见她每天的账单送来,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更别说叫他肉疼了。
咦!这人富贵了以后,就是不一样了。
范灵乐索性也不去闹腾了,每天就看看话本子、喝喝茶,她和风荷脾性相投,倒很是处得来,没事就带着她,两个人绕着东宫散步。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歇久了,就爱到处找人嗑瓜子儿、聊闲天。常常地,她身边围了一圈侍女,笑声时不时地就从人群中散发出来。范灵乐市井出身,一张巧嘴又惯是能说会道,丫鬟听她讲那些新奇的故事,就跟听说书似的。
一开始,只是风荷一个人听,后来,便聚集起了三两个丫鬟,再后来,她“说书“的时候,身边密密麻麻的丫鬟,围得密不透风。
她讲自己以前杀猪的故事、又讲自己一路上京的奇遇,说到最后,忍不住跟她们分享起了孕期感悟。
“我跟那你们说,这女子怀孕,最是苦了。”她一通倒苦水,后面又说起了女儿心心,忍不住露出了慈母的笑容。
丫鬟们吓得瞪大了眼。
这太子妃……竟然还是生过娃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暗自摇头。所有人都想问娃她爹的事,可又都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太子妃跟前的红人风荷,被人在后腰窝处捅了捅,风荷又实在是个好奇的,憋不住,张嘴道:“那……夫人,这孩儿她爹……?”
“死了。”范灵乐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拍拍掌心落下的灰,漫不经心道。
众丫鬟:“(ΩДΩ)!!!!”
惊天大瓜!没想到,太子竟然口味这么重,喜欢一个丧夫带娃的女人,而且还对她爱而不得,每天各种送东西讨好,还被逼得低声下气跑去偏殿睡,太子舔狗无疑啊!
对于这一发现,风荷万分激动,更好嗑了是怎么回事?!连带得她看范灵乐的眼神,都越发敬佩了起来。太子妃必有过人之处。
可同时,东宫众奴仆们看太子的眼神,也越发不对劲了,有时候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几丝同情。
李煊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说不出的怪异气氛。
“云菱,孤的发冠是歪了吗?”太子真诚发问。
“没有。”
“那他们为何总往孤的头上瞟?”
云菱:“……”
可能是因为您……头顶绿油油吧。
但这话,她可不敢这么说。“殿下仪表非凡,天人之姿,大家自然是怎么瞻仰也不够的。”
李煊:“……”
好吧,但总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云菱打着灯笼,随太子一路从书房回了偏殿,随后又折返,端上药油,替太子的腰上药。
本来眼见得都要好得差不多了,可和范灵乐那一通拉扯,床沿上撞了一下,新伤叠旧伤,又加重了点。
云菱看得只是心疼,叹着气,见太子今晚依然没有要留宿她的意思,只好又端着托盘退出去了。
她正沿着兰亭园的回廊往下走,却见对面不远处,一点隐约灯笼伴随着轻笑声,慢慢靠近。
待得人快到了跟前,方才识得,正是那位“太子妃”,还有如今在她面前很是亲近的风荷。
范灵乐刚在兰亭园里打过拳,袖子挽起,衣角也全部掖进腰带里,薄汗湿了鬓发,整个人脸蛋子红扑扑的,极有光泽。
来东宫这段时日,她倒是过得滋润,人都比刚来时胖了不少。
范灵乐见她从偏殿的方向而来,不由诧异,她知道,李煊近日都宿在那里。见着幽幽烛火下,云菱一张鲜艳明丽的小脸儿,她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人也警惕了起来。
“你去伺候太子了?”
“是,奴每晚都过去伺候殿下就寝。”
范灵乐撇了撇嘴。她怎么能忘了,他可不是过去的佟暄,生气被她赶出卧室就只能抱着被子在书房缩一晚。他现在有的是美人侍奉,那日子,不知得多爽快,说不定这几日,倒是还偷着乐呢。
眼睛再扫到她手上托盘里的药油,“这是什么?”
“跌打损伤的药油。”
范灵乐愣了愣,迫切道:“他怎么了吗?”想想,不知是不是自己那晚推他一下,撞到床上导致的。
“前些日子,官家领皇子和众大臣们在峮山围猎,殿下的马被人陷害,意外发疯,将殿下甩下了马。还好殿下福大命大,从马蹄下捡回了一条命,可因此伤了腰背。这些时日,一直还在上药呢。”
范灵乐僵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瞪着,空洞洞地发蒙。
坠马?受伤?死里逃生?
这个几个字串联在一起,她猛然心慌慌,一把薅开云菱,撒开腿就往偏殿跑。
许是习惯使然,范灵乐门也没想起敲,直接推门而入。正在桌案边握卷看书的李煊惊得应声望来,见着是她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他放下书,站起身,“乐乐……”
“出什么事了吗?”
担心她是遇着什么事儿,才会大半夜闯进他的卧室,否则以她这几日爱答不理的架势,怎么也不会主动过来寻他。
范灵乐缓了几口气,二话没说,冲到他面前,“你……你……”她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急了,手摸他的腰间,低头就去解他的衣带。
“你让我看看先。”
准备就寝的李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绸滑纤薄的衣服披挂在身上,叫人不过三两下就解除了衣带。
他懵了,直到范灵乐微凉的小手触到他坚实的腰腹,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攥住她为非作歹的小手。
“你做什么?”
他嗓子有点哑,轻飘飘暧昧的自头顶覆盖下来。
她茫然抬首,正对上他略带戏谑的眼眸,狭长的眼尾挑着,在眼含笑意时更加勾人。墨黑的瞳孔深邃,似万星点璨,又似深渊无光,引人沉沦,只消看你一眼,便能勾带出人所有的欲望。
攥着她手腕的掌心烫热,熨帖着她的脉搏,指尖的薄茧轻轻摩挲着,一下一下,感受着血液微弱的跳动。
她腕间的脉搏在轻吻他手上的薄茧。
两人相隔已太久,一下肌肤贴着肌肤,他的热气渡来她身上,陌生,颤栗,酥麻,渴望。
像是干涸已久的鳞片终于触到了水流,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集体叫嚣着。
他唇角一勾,将她又往身上拉近了点,俯下身,贴着她的额头,“娘子会不会太迫不及待了点?”
范灵乐呆望着他,眨眨眼,然后,默默咽了下口水……
李煊:“……”
第70章 游鱼入水
范灵乐一个觳觫,趁他怔愣之际,恍然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正事。
她低头下,手上继续动作扒到一半的衣服,劈开中间,衣襟一掀,李煊大半个肩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我看看腰上的伤。”
他蹙眉,都已经被扒到这份儿上了,顺从地将胳膊从衣袖中褪去,“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碰到了云菱。”没再过多解释,朝他后腰看去,却见那里果然是一片淤青,间有朱紫斑驳,不过显见得都已经淡了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料想当时一定伤得很重。
手忍不住,颤抖地伸过去,触一下他驳杂的伤口。
“嘶……”李煊轻吸口气,连忙又把她作乱的小手拽过来,“做什么?非要折腾我难受,你就高兴了?”
话刚落,他便止住了嘴,呆愣住了。
她杏眼蒙着一层雾气,水汪汪的,眼泛涟漪,小嘴一瘪,仿佛随时,那眼里衔着的小珍珠就要掉出来了。
“你……怎么伤得这样……她们说……说你是被人陷害的,真的吗?”她断断续续问出了口,小嘴努力抿着,方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李煊肩膀一松,长舒口气,心里反而是卸下了负担。他一边将中衣穿回,头一歪,仔细去探她眼中潋滟的泪意,不禁笑了,“担心我?”
“废话……”她气得脚一跺,小嘴又是撅得更厉害了。
李煊彻底笑了,衣带随便挽两下,将人拢到怀里来,“没事了,早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这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吗?”
“还能让你朝我撒气,跟我冷战。”
他故意这么说,范灵乐抽噎着,小拳头往他胸口一抡。自然是没什么使什么力气,他不由又是无声笑笑,吻了吻她的发顶。
“她们说,你是被人陷害?”
李煊身子一僵,沉思了一瞬,随后缓缓点头,“嗯……”
“到底怎么回事?”她皱眉,从他怀中抬起头,大大的眼睛藏着满满的疑惑。
李煊拉在她在椅子上坐下,“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返回京中,表面看似荣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那些被我动了利益的人,自然是要看我不顺眼的。”他弯起一个凄凉的笑,阴影中,眸中的狠厉一闪而过,“想要我死的,大有人在。”
“远的不说,就说你这次能够混入东宫,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范灵乐眼睛睁得大大的,单纯无辜,“为了……什么?我为了能够找到你呀。”
他噗地笑了,“我是说,站在七皇子的角度,他因何会将你安排进来东宫?你可有想过?”
范灵乐偏着头,认真地思索。
“难不成你真以为,他李赫大发善心,想要帮你这个素未谋面的民妇申诉冤情吗?”
“那不是吗?”
他摇摇头,“因为此前,你一直视太子为杀夫仇人,又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说到此处,喉头竟是梗住,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他无法想象,当时她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决心,去求李赫,又孤身一人混入了东宫来。
他不敢想,不敢去想,他的乐乐,怎么就傻呢?
胸中有股热切在激荡,他整个人如坠深雾,唯有攥紧她的手,寻着她,感知她,才是冲破迷障的方向。
她是一切,是神明的指示。
范灵乐瞧着他有点难过,人都晃了神,摇了摇他的手,嘴蠕了蠕,终是试探地唤出口:“阿煊……?”
听着她熟悉的呼唤,他总算找回了魂,猛然一拽,将她拉进了怀里。
范灵乐突地就坐到了他腿上,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他把头埋进了脖颈间,深深吸着颈间的香气。
“乐乐,以后别犯傻了,好吗?”他声音都在抖,害怕地微颤着,大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勒得她都有点难受。
“谁让你假死骗我呀?!混蛋!”她气性又上来了,用力捶打了几下他的肩。
“我错了,是我不好。”他声音闷闷从颈间传来,抬起头,下巴微仰着,望她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将你和心心牵扯进来?就说那李赫送你进东宫,难保不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你对’太子‘有恨,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愿意为你引荐,就等着你和’太子‘玉石俱焚的那天。”
范灵乐听他如此分析,想起自己来东宫前藏的那把小刀,不由打了个寒颤。还真是。担心情形不利,她确实曾对太子起了杀心。
“那你坠马,陷害者又是谁?”
李煊单手拥着她,垂头默然了。
真相是万万不可能跟她说的。
“我也不能确定。”
范灵乐一听,更是悚然了。
借着明亮的烛光,她这才有心再次打量起他来,几月未见,他确实更成熟,也更沉肃了。虽说做了太子,可那威严的眉眼间,竟是比“佟暄”时,要更为凝重了。那轩昂的眉骨上,总像是压着重重大山,阴云笼罩,难以放晴。
她忽然想,自己确实不知道,也未曾过问,他这几个月究竟又都经历了什么?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心里虽还存着气,可又忍不住再朝他使性子。
范灵乐,你怎么总是这样?没出息得很!
她气,眼眶又泛起了水波,不知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不哭了。”他仰头,去吻她的下巴。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她声音委屈唧唧的。
“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想跟你说的。”他笑,眼睛狐狸般眯起,“早知道能因为这个不生我气,我就早点告诉你了。”
她脚尖一伸,踹一下他小腿肚,“呸!谁说的?我还气着呢。生气生气,很生气!”
她嘴上一连串撒着气,突地,却被一尾游鱼钻入上衣里,掠过一片抹胸。
粗糙的薄茧覆上,她陡然一个哆嗦,手下意识地就攀住他的肩。
刺绣,是一门指尖的艺术,丝线穿梭,色彩交叠,斑驳绚烂。花朵的鲜活,全然有赖于刺绣人的手艺,手指翻飞间,绣品上,花朵似乎有了呼吸,轻轻摇曳;停留其上的蝶儿展翅欲飞,水汽蒸腾,云雾缭绕,意境深远。
针落手停,洁白的底布上,大抵是一副海棠。
栩栩如生,风擦过海棠的叶瓣,又轻轻打着旋儿,栖息在花蕊之尖,引起枝头的轻微震颤。
灼热的唇吻上她的脖颈,颈间的经脉在嘴中跳动,他重重地吮吸。
范灵乐实在难耐,哭腔从紧咬的牙关间溢出,却叫人听来似娇似怯,仿佛在求着他,还觉不够。
软绵的手摸上他的后勃颈,一下一下,轻柔地抚弄。李煊震颤了一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每次她舒服到了时,就爱用手去抚他脖子后短短的发茬。
“还气吗?”他抬头,眼尾沾湿,泛着红,像个勾人心魄的山妖,浑身染着欲。
不,他就是欲望本身。
范灵乐整个人像被悬空了,她需要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肌肤、他的热度,来把自己解救于凌空之中。
头埋进他颈窝处,她哼唧道:“还气……”说着,环着他的脖子的手又紧了紧。
李煊笑了,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床边走去。
腰间的伤又生起了疼,他咬牙将人放到了床上。
范灵乐滚进柔软的大床里,扯过锦被,拉到下巴处,只留一双大眼睛水润地看着他。
该死的!就叫她看了这么一眼,李煊感觉自己全身如火烧般,燥热喷薄欲出。
见他刚刚似乎腰受了疼,她不由开口问道:“你……腰没事吧?”
李煊哧地笑出来了,“放心,我这腰好了后不耽误功夫,定不叫娘子受委屈。”
范灵乐被他说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赶紧睡了,还要养伤呢……”她眼珠子一转,又加了个蹩脚的理由,“明儿你还要上朝呢。”
说完眼睛一闭,一副准备乖巧入睡的模样。
“唰”!被子掀开,身上忽然一凉,猛然睁眼,只见他衣袍一撩,跨坐在她脚边,双手开始动作起来。
“你做什么?”范灵乐愠怒。
自己顾及他腰伤未愈,他却偏要来拨弄。
凉风灌入,他眼皮一垂,随后又一抬,湿漉漉地看着她,“可以了……”
范灵乐:“[○`Д○]!”
这人故意的吧他!
她气得秀眉蹙起,脚一抬,就要去踹他肩窝。却被李煊眼疾手快,控住她纤纤的脚踝,低头吻上那凸起的莹润的腕骨,顺手将她小腿轻轻一放,搭在了自己肩膀处。
膝盖骨勾着他的肩,小腿无力地垂下,左半边的身子凌空架起,赤裸裸暴露在一双眼睛之下。
“你……做什么……”她偏过头去,声如蚊呐,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子。
虽已是夫妻,可如此彻底地袒露在他的眼神下,她还是顿觉羞赧。
腿挣扎着要从他的肩膀处下去,却被李煊牢牢定住,一只手捞起她另一条放在床上的腿,也架上了肩膀。
下半身整个悬空,连腰背都没有了倚靠。
她抬起小臂,捂住眼睛,几乎快哭出来了,“你做什么……放开我……”
身子轻轻扭动,可双脚被他固定住,怎么也挣脱不开。挣扎得太微弱,连她自己都觉出鸡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想还是不想。
“乐乐,看着我。”他的气息喷出。
“不要……”她抖动着,羞耻地期待,令她难言,遂只能用呜咽宣泄。
手臂隔绝了光线,烛火透过缝隙处,微弱地打在眼皮上。黑暗,将感官无限放大。
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觉得他那贪婪的目光,把自己舔舐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是,云团堆积的夏夜。
潮热,濡湿,黏腻。
滚烫的唇落下。
“唔……”齿关没咬住,她不禁娇/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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