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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对抗父母


    佟氏夫妇被佟暄的话震惊了。


    “你……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佟暄!你犯贱啊!啊?!”陈玉珠抖着嗓子狮吼,佟父见她话实在说的说得难听,连忙伸手去拦,根本拦不住暴跳如雷的女人。


    “别人家……遇着个二手货,躲都来不及……你倒好……上赶着往家里领,我问你,你图啥?你图什么呀?!”她手把桌子敲得梆梆做响,掌心拍红了也不觉。


    佟暄知道母亲气急,只是沉默地受训,不置一词。


    “那个范灵乐……全浔阳的人都知道,是他贺公子看上的人了,你……你跟他知县家做对,我们家遭得住吗?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为我们一大家子想过啊?”


    佟母这番话触得他神经一跳,淡定开口:“娘,您放心,我不会让家里有事。这件事,我自有计较。”


    “你有计较?你有什么计较?我们去跟知县家硬碰硬,这不是拿着鸡蛋砸石头吗?”


    陈玉珠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人往桌上一趴,开始呼天抢地起来:“天爷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呦……”


    佟暄执起帕子起身,去拭佟母脸上的泪,温吞轻语道:“娘,您信我的,有我在,知县他不能把咱家怎么样。”


    儿子的温柔抚慰让她收住了点哭,依旧抖着肩膀啜泣。


    “爹,娘,范灵乐我是一定要娶的。”他语气很温和,态度却是不可置疑的蛮横。


    佟母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趴在桌上抽泣,佟暄手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征询的眼睛看向佟父。


    别看陈玉珠平时在家里嚎得声大,真到了大事上,还是得佟父拿主意。


    佟立冬看着儿子问询的眼神,心里很是为难。毕竟这个儿子是自己和妻子领养来的,现在又要顶着佟家的名头去和知县儿子做对,这个事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点头答应。


    佟氏父母的顾虑,佟暄自然是理解。“爹,娘,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牵连到家里,请你们相信我。”


    他掷地有声,墨黑的深瞳是不容辩驳的坚毅,眼神中有股暗藏的气势,使他整个人凛然不可侵。


    他就像个天生的掌控者,叫人不敢反驳,佟立冬的那个“不”字堵在了嗓子眼,再也吐不出来。


    很小的时候,佟立冬就发现,佟暄跟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他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里总像深藏着一汪潭水,少了几分孩童的天真,却多出几分平静的莫测。


    陈玉珠心疼,觉得是这小儿因自幼被父母遗弃,所以心思太重。


    但佟立冬却觉得,不止于此。


    他看人的眼神里有种倨傲,幼时尚不知掩藏,随着年岁的增长,倒是渐渐淡了去。可在这种时候,他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又冒了出来。


    想起那个把他托付在佟家的一身富贵相的家奴,还有那笔金额不小的银子,佟立冬时常隐隐约约感觉,佟暄的身世必不简单。


    这个养子一向太有主意,脑子又灵、学识又多,他拿定了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


    罢了,只能信他这一次。


    “行,我知道了,就依你的意思。”佟父点点头,盖棺定论。


    两日后。


    葫芦巷又热闹了起来,大家不敢公然围观,纷纷从窗户、门缝里探头往出瞧。


    又有一箱箱聘礼抬进了范家的大门,只不过这一次,聘礼是直接从隔壁佟家抬去了范家。


    乖乖!这是怎么个情况?佟家竟要和范家结姻亲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往范家下聘,佟家人是怎么想的?专喜欢挑个公子哥玩儿过的二手货?


    斜对门儿的刘嫂子向来和陈玉珠交好,她坐不住,猫悄地进了佟家门,把范灵乐和贺钟鸣那点传闻又是同陈玉珠一顿绘声绘色地演绎。


    陈玉珠越听脸色越黑,丝毫没有要迎接新媳的欢喜。


    刘嫂子:“我打量你知道这个事儿呢,怎么还敢往范家下聘?他范岩现在正急着找人接手自家闺女呢,你们可千万别被他糊弄了去!咱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不藏着掖着,之前我瞅着那范灵乐和你家佟暄确实登对,可今时不同往日,就他家乐乐和贺公子那点丑事,全浔阳县都知道了,你们这不是擎等着当笑话呢嘛?!”


    刘嫂子说到激动处,手直往大腿上拍,仿佛那“吃亏”的是自家儿子一般,“要我说,就你家佟暄这品貌的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着?之前那个……对!东街布庄的方掌柜家千金,她不就看上你家佟暄了?人还对他还很上心呢。”


    陈玉珠听她这么一提,更是气得脸色发乌。


    去岁时,方掌柜的千金看上了佟暄,大小姐还领着丫鬟来佟家门口蹲过人,却被范灵乐放出的恶狗给吓跑了。再后来,也不知范灵乐使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方大小姐给气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她找过佟暄。


    “你说说,要是你家佟暄当年真娶了那方小姐也好啊,他方时明可是浔阳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能跟这样的人攀上亲家,你们佟家后半辈子都要跟着享福咯!”


    说完她又撇撇嘴,也不知是酸还是乐,“要是我家狗剩能叫那方千金看上,就是入赘我也愿意了。”


    陈玉珠听不下去,但她心里反是有几分感动,觉得刘嫂子也是为自己着想。


    “没办法,那逆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个当娘的也拗不过。”


    竟然是佟暄非要娶?!


    刘嫂子鼓瞪个眼睛,暗自压下内心的诧异,只是顺着安慰她几嘴。


    没两日,葫芦巷里就传遍了:是佟暄上赶着非要接贺公子的二手货。


    这下,不光是范灵乐被人指指点点,连佟暄也成了别人背地里的笑料。


    可佟暄对这些非议充耳不闻,他向书院告了几日假,一心准备迎亲的事。


    此事务必速战速决,否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什么时候,他真的会反悔。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冲动的决定,理智彻底走失,一时被情感占据了头脑。可他知道,既然已经放出了话,便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


    所以他要尽快,下聘、定亲、迎娶……他不能给自己空出任何翻悔的间隙。


    夜间,范家大院。


    范灵乐望着满院的朱红木箱子,至今还不敢相信,恍若身处梦中。可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小肉脸,身上的痛感又明确告诉她,这一切真的不能再真了。


    是真的,佟暄要娶自己了。


    从十二岁那年情窦初开时,她便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他。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他真的要娶自己了。


    “爹。”


    夜色氤氲,她望着父亲坐在台阶上抽烟的背影,怯怯地唤一声。


    不消女儿开口,范屠户立马就听出来她在担心什么。她怕自己不同意。


    烟从口中吐出,叹息声融在烟雾里,随风四散。


    “明儿我把那小子叫过来,跟他谈谈。”


    他要听听,他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和态度,不够诚恳的话,他是断然不会把女儿交出去的。若是佟暄并非诚意求娶,他宁愿不辞麻烦,同乐乐再换个地方生活,也不愿为了省事儿,稀里糊涂把乐乐嫁出去。


    那边佟暄告假张罗婚事去了,这边的琅岳书院,却是人心惶惶。


    张致远无缘无故,竟在后院被人割了舌头。这一下,书院里人人自危,或者互相怀疑谁是凶手,或者害怕一下个遭殃的轮到自己。


    事发第二日,县衙的李捕头带着一队人马过来查勘。他先是去寻张致远录了口供,张致远伤了舌头,下山去大夫那包扎过,人还萎靡着,又说不出话,只能用笔将那晚发生的一切描绘下来。


    询问过受害人后,李捕头又去事发地勘验了一番,很快地便找到了相应的痕迹。


    通过现场留下的脚印大小可以看出,凶手应当是个身量很高的成年男子,可偏偏脚印痕迹又浅,几乎是个身轻如燕的女子才会有的体重,与推测出的身高严重不匹配。


    李捕头比对过脚印,暗自推测:此人应当身手不凡,轻功尤其厉害。想要有这样的功夫,应非朝夕之功,定是幼年便习武之人,不太可能是书院那群酸弱学子。


    当然,也不排除书院里有人扮猪吃老虎。


    看张致远的情形,凶手目标明确,不太像是随机作案,应当是跟他有过节之人。张致远家住百里之外的小村子,为求学寄宿在琅岳书院,平常主要的活动场所就是书院,交往最多的人就是这群学子,再加之又是割舌头这一行为,很像是同窗之间因口舌之争而起的冲突。


    李捕头手把着腰间的佩刀,将站成一排的学子们巡视一圈,观察他们脸上的神情。


    “最近,他有跟书院的什么人起过冲突吗?”


    他把这话一问,大家是冥思苦想,纷纷摇头。


    没有啊,张致远确实没少掰扯县里头那些八卦轶事,但也并未因此而得罪过书院里头的谁啊。


    李捕头略一沉吟:不管怎么样,先从书院里的人排查起。


    他吩咐手下的人拓印了凶手的脚印,一个个比对过去,还叫他们把衣袍撸起来,亲自去摸他们的小腿肌肉。


    啧,这一个个的,瘦弱得很,没一个练家子。


    “书院里的人都在这儿了吗?”他沉声发问。


    袁弘佐上前解释:“还有一个叫吴松明的,因为生病告假好多天了;另一个叫佟暄的,昨儿晚上下的山,今早也来告了假了,所以现在不在这儿。”他如实相告。


    李捕头听后皱眉,那个叫吴松明的没叫他起疑,倒是那个佟暄,这消失的时间节点着实奇怪。


    “张致远跟那个佟暄,关系如何?”


    “不冷不热吧,平常也都相处得挺好的,没有起过什么争执。”


    李捕头默了片刻,心中疑窦生,“那他今日缘何告假?”这也未免太巧了点,像是就为了避开自己似的。


    袁弘佐嚅嗫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道:“他说,是要准备婚事。”


    众学子瞪大不可思议的眼睛。


    佟暄?成婚?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在一起?此前从未听他说过有同哪个姑娘在相看,这未免也太突然了!


    在听到佟暄亲口说起这个事儿的时候,袁弘佐比学子们还要诧异。他一直以为,太子殿下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崔知月的,谁知现在……竟然要娶个屠户女?!袁弘佐当时下巴都要惊掉了。可太子要做的事,他可没法儿拦,拦也拦不住啊。


    罢了,毕竟太子还年轻,少年人情窦初开,一时被冲昏了头脑,也是可以理解的。大不了到时候就给范灵乐一封休书,再加一大笔银子,把这个事儿彻底揭过去,崔氏女一样的照娶不误。这种事儿对皇家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李捕头观察到大家异样的表情,眉头皱得更深了,敏锐地刨根问底道:“他要同谁成亲?”


    袁弘佐并未料想这有何不妥,只是有一说一道:“范灵乐。哦,就是东街欢乐肉铺范屠户的闺女。”


    嘶!


    众学子倒抽一口凉气。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昨日课间,张致远对范灵乐的大肆评价、大放厥词。


    这一切……似乎就在不经意间,都对上了。


    李捕头感受到了学子间流淌的诡秘气氛,眉一挑,“怎么了?这范灵乐……有什么不对吗?”


    第22章 烫金喜帖


    李捕头锐眼如鹰,死死锚定在众学子身上,就等着看他们有何说法。


    这个佟暄,肯定不简单。


    方恺站在人群中,头脑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


    自打今儿早上,佟暄跟他说了要娶范灵乐一事,他就直觉张致远的事会否跟他有关。但又并没有任何的证据。


    可不管真有关假有关,他都不能眼看着兄弟被卷入进去。


    “李捕头,是这样。”方恺出声:“因为书院里的兄弟们都知道,范灵乐一直对佟暄青眼有加,但佟暄却并不喜她,甚至……有点厌烦她的穷追不舍。”


    一听到这里,众人又是对视一眼,互相点头。


    这倒确实,佟暄对那个范灵乐一直冷冷淡淡,从头到尾就只见那个姑娘在热脸贴他冷屁股。


    方恺见大家被说动了,舒了口气,继续道:“所以……听说他竟然要娶范灵乐,大家都挺不可思议的,不知道他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估计也是……心里不大好受吧。”


    他把佟暄要娶范灵乐描述得迫不得已,好将他从张致远这个事件里面摘出去。


    李捕头见大家对他的话颇为认同,认定他没有在撒谎。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总有一根线,将佟暄和张致远被割舌头一事,无形中牵连起来。


    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这是一个多年老捕头的直觉。


    “那这张致远和范灵乐……?”他眼神扫到和张致远关系较好的一个学子身上。


    “没有什么关系,致远兄不喜欢范灵乐的。”


    李捕头脑子彻底被搅乱了,一对大浓眉深深拧紧。


    佟暄忽然要娶范灵乐,却并不喜欢她;张致远也不喜欢范灵乐,和佟暄平常也没什么冲突。这三个人的关系实在松散,看起来怎么也跟割舌头这种报复性行为联系不到一起。


    对了,舌头。祸从口出,还是先由张致远最近的言论入手。


    李捕头扶着他那柄大刀,大手一扬,“张致远这几日都说过些什么话,把你们知道的通通说出来。”


    “一个一个来,我要单独面谈。”


    袁弘佐连忙协助配合,将一间书屋空出来给他,供他单独面见学子。


    方恺排着队跟在队伍里,心下不由为佟暄捏了把汗。看来这李捕头还真是个轴的,如此下去,张致远昨日说范灵乐的那番言论,指定是瞒不住了。不知道李捕头会作何联想。


    方恺也没有十足的肯定,但他就是直觉,这件事跟佟暄有关。


    别人或许不知,但他的兄弟他了解,只要是一碰到范灵乐的事,佟暄都会表现得像一头捍卫领地的狮子,可怕得叫人不敢进犯。


    其实,佟暄一直以来都把对范灵乐的情愫掩藏得很好,只是方恺同他实在太亲近,又是个脑袋机敏的,便早早勘破了其中的奥义。


    李捕头是下午申时来的书院,一番盘问勘验,直弄到日暮西斜,星月在野,这才查问完最后一位学子,收起厚厚一沓笔录,准备打道回府。


    “师傅,这范灵乐可不简单。”新收的徒弟小黄打着灯笼,替他照亮下山的路,“她就是那个,和二公子在船上……”他不说话了,却是一通挤眉弄眼代替,“就是那个姑娘!”


    “哦,就是她?”李捕头漫不经心应一句,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趣。


    “你说这事儿……要不要告知二公子一声?”


    李捕头啧他一声,面露奇怪,“你什么时候见二公子关心过案子的事儿?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黄撇撇嘴,“师傅……我是说,范灵乐和那个佟暄要成婚的事儿,这个……要不要说给二公子知晓?”


    李捕头这才恍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对,还是说一声的好。”


    别到时候,二公子又怪罪到自己头上来,说他知情不报。


    这时候的佟家院子,渐渐被红色装点。


    喜字已经贴上了佟暄屋子的窗户,里头收拾得整洁干净,陈玉珠抱出一床鸳鸯喜被,在床上铺好。


    这床被子是陈玉珠早年备下的,就等着给儿子娶媳妇时用。她虽则心里头老大不愿意,可木已成舟,还是希望能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婚礼。


    院子里,佟岳和佟雪又吵闹起来,两个人为着争最后一粒桂圆干,差点没打起来。


    陈玉珠气呼呼冲出来,朝他们一顿叫嚷,“这是给你们哥哥婚礼备下的东西,谁叫你们偷出来吃的?!”


    俩小孩儿一同委屈,佟雪揪着衣角不敢说话,五岁的小佟岳磕磕绊绊道:“那是……爹爹给的,才不是我们偷的!”


    陈玉珠的怒火一时没处撒,佟立冬刚出门联系办酒席的班底去了,人不在眼前,也没法儿教训,只能是恶狠狠指着俩娃,“等你们爹回来了,我看他怎么说!”


    见母亲又转头进了屋子,俩娃再不敢大声出气,佟雪憋胀着脸,就要去掰佟岳的小手,佟岳力气小,拼不过他姐,干脆地将桂圆干往地上一丢,一脚踩上去。


    好了,这下谁也别想吃了。


    佟雪气得鼓起眼睛,佟岳小手叉腰洋洋得意。


    正在堂屋写请柬的佟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阳光把佟家的前院照得亮堂堂的,两个弟弟妹妹又开始新一轮的追逐,母亲在屋子里替他收拾婚房,父亲外出替他置办酒席,而他心仪的姑娘,就在隔壁,正满心欢喜地等待自己来迎娶。


    低头望着眼前写下的请柬,不知不觉,已铺了整整一桌。工整秀逸的小楷,将新人的名字并排列在一起:佟暄,范灵乐。


    眼睛不自觉弯起,有一瞬间,他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不错。


    家人在侧,爱人在怀,三餐四季,粗茶淡饭。这烟火气息,久处其间,竟也叫人觉出它的滋味来。


    “咚咚咚”!


    他挽袖提笔,还未落下,却听院门被人擂响。这声响太大,似乎恨不能把院门砸开,吓得俩小孩儿都惊住了,也忘了去闹腾,直愣愣看着院门。


    佟暄放下笔,起身去开门。


    陈玉珠又骂骂咧咧从后院出来,跟在佟暄身后,却在见到院门口的一列官兵时,钉住了脚。


    门口站了好几个锱衣捕快,脚蹬皂靴,腰间佩刀,一个个脸拉得跟黑面罗刹似的,鼓起双眼睛直瞪人。


    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宽额方面,一双狭长眼锐利如刀,将佟暄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沉声开口:“你就是佟暄?”


    “是我。”他见着家里来了官差,却是平静自若。


    “很好,我找的就是你。”话毕,他脚一抬,略过佟暄,径直走入佟家院内,身后的手下们也一拥而入,抬脚跟进来。


    佟暄被撞得一歪,手扶住门沿,他皱眉,冷光从眸中射出,啪地将门一扇,把外面那群看热闹的脸隔在了门外。


    “官爷,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陈玉珠慌慌张张开口,挥着手朝俩小娃暗暗使个眼色,佟雪赶紧搂住佟岳,躲在了堂屋后听墙角。


    李捕头没理会她,却是被佟家上下一红、喜气洋洋的装点吸引了目光,他扶着刀把,在院里踱步几下,将整座小院落细细打量,忽而,勾起个轻蔑的笑:“大娘,看样子,家里最近这是有喜事呀。”


    “哎,哎。”她连声应着,也不知他这没头没尾的问话是何意,但官爷开口,你搭腔就是。“是,家里大儿子马上就要娶亲了,这不给他张罗着嘛。”


    她忽然反应过来,忙就要把他往堂屋里迎,“官爷,您屋里请坐,我给你们沏壶茶。”


    “不用。”他挥手,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似面朝着陈玉珠,实则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不远处的佟暄。


    少年身姿颀长挺拔,一身牙白素衣,衣着分明寒酸,书生气的同时却又有种凛然气质,微挑的凤眼凌厉地望着他,暗藏敌意。


    李捕头恍若无视,朝佟母气势凌人地笑,“敢问,娶的是哪家姑娘呀?”


    陈玉珠心里咯噔,只担心他是贺公子派来找茬的,瞟一眼儿子,弓着腰开口道:“就是……隔壁范屠户家的闺女……”


    “哦!”他挑眉,“范灵乐是吧?”随即,面露轻蔑之色,“不知大娘家可是有何难言之隐?那范灵乐的丑事儿全浔阳县的人都听说了,你们却如此急着把一个破鞋娶回家?呵!”


    他轻笑一声,余光落到一旁的少年上,却见他身子忽地紧绷,瞳孔骤缩,墨色的眼底像是酝酿着一座火山,岩浆翻滚,烈焰灼人。


    只极短的一瞬,火焰平息,风歇云住,那张清逸的俊脸很快又恢复平静,依旧是初时的冷漠,平平淡淡。但李捕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没有看错,那短促的狠厉,杀气迫人,似乎恨不能将自己一刀封喉。


    呵,李捕头心中冷笑。任凭他藏得再深再好,可骤然听到自己对范灵乐语出污蔑,依旧按捺不住那跃动而出的恨意。


    出其不意,李捕头捉到了他下意识的反应。


    要不说呢,书院那群学子都是些呆子,这都看不出来,佟暄那哪是不喜欢范灵乐呀,他简直不要太喜欢了好吗?


    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因为对方说了范灵乐几句难听的话,竟是不惜将同窗一刀割舌。何其残忍?何其狠辣!


    陈玉珠听李捕头乍然口出此言,也是被噎得脸色一白,嘴角嚅嗫着,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语。


    李捕头没管她,终于直视佟暄,“怎么?小郎君听我这话似是心中不忿,该不会也想……割了我这条舌头呀?”他轻松一笑,戏谑的眼神忽而锐利,刺向佟暄眼中。


    佟暄满眼茫然,张着嘴,无辜道:“官爷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捕头心中冷笑,这小子,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演得可真像。


    虽然,目前还并无任何确凿的人证、物证,但他心中的逻辑链基本已经完全了。就刚刚佟暄听到自己评价范灵乐那一刹的反应,他断定,张致远的舌头十有八九就是他动的手。不过看他这身手,却是不像习武之人,可就算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也绝对跟他逃不脱关系。


    “怎么?你们书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小郎君竟然没有听说吗?”


    李捕头将张致远被割舌头一事复述一遍,陈玉珠听后吓得捂住脸,“官爷,我可以作证,当晚我们佟暄回了家,人根本不在书院啊,这事儿不可能是他干的!”


    “就是不在书院才可疑!谁知他是不是故意不在场,好免除自己的嫌疑,却又半夜里偷偷上山,将张致远谋害?!”


    “天杀勒!冤枉呐!”陈玉珠哭喊,她几乎认定,这就是贺公子在蓄意陷害,伺机报复。看看,娶那个范灵乐的报应这不就来了?


    “我们家佟暄性子素来温和,平时从没跟人红过脸儿,这街坊邻里都是知道的,况且他跟那个张致远,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做什么就要下这种狠手?!”


    “无冤无仇……?”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佟暄,却见他仍是一脸平静,只挺直了腰板,垂手而立,仿佛当真如此磊落。


    “他同张致远究竟有没有仇,想必,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


    话至此处,佟暄终于明白,为何这捕头一来,没头没尾地就对范灵乐一番诋毁,怕是他早就把书院的情况调查了清楚,心里有了推测,只等着来自己身上验证。


    刚刚实在大意,一时不察,被他瞧了端倪去。只怕他现在早就锁定自己是残害张致远的主谋,但这也只是他的猜想,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况且,自己的暗卫动的手,没有人可以查出他们的蛛丝马迹。


    思及此,佟暄强自镇定。


    “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口说无凭。”李捕头命身后的衙役端出一盘模具,“我们在后院发现了凶手的脚印,只消小郎君您踩上一脚,叫我们同凶手的比对一下,便可知晓了。”


    佟暄望着他淡定含笑的细长眼,仿佛已然有了把握,他的脚印一定能合上。


    胸中一震,只刹那,他预感到,猎人张的网,已经在头顶铺开来。


    他是个查案的捕头没错,可同时,他也是贺钟鸣的走狗。


    第23章 泪别情郎


    佟暄被人架着,在那模具上踩上一脚,李捕头装模作样地比对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就是他,给我拿下!”


    两个衙役立刻冲上前,扣住他胳膊,镣铐往手上一拷,推搡着就要将他带出佟家院门。


    “天爷呐!冤枉冤枉!冤枉煞了!”陈玉珠大嚎一声,扑上去就要拽儿子的胳膊,却被衙役用力一推,扑跌在地。


    “娘!”佟雪从堂屋后冲出来,扑过去扶她,佟岳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咧开小嘴哭嚎。


    佟家大院一时间乱成一片。


    佟暄却是波澜不兴,淡声道:“娘,我没事,左右不过是同他们走一趟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李捕头挑眉,怪道他哪儿来的自信?


    其实佟暄说冤枉,也真能算得上“冤枉”。昨日,二公子知道了书院割舌头一案,非要他将那个凶手的脚印栽赃在佟暄头上。他并未正面答应,心里却是别有打算。若佟暄果真与这个案子无关,他自然不会听凭二公子的胡作非为,可他进来便探得佟暄的异样,心中认定他便是主使,即使脚印不是他的,也无妨,正好借由这个“栽赃”顺水推舟一下。


    二公子想要得到范灵乐,他想要将犯人缉拿归案,正好地一箭双雕,借花献佛罢。


    “什么叫没事?这怎么能没事得了呦?!”陈玉珠捶胸顿足,啼哭不止,揪着佟暄的衣袖就是不肯放,“你落到那个贺公子手上,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不如你同他解释清楚,这个范灵乐咱不娶了,求他网开一面可还行?啊?”


    “行了!啰啰嗦嗦地,哪儿那么多废话?!”李捕头使个眼色,两个衙役押着佟暄,出了大院的门。


    门外头的街坊们听了好久的动静,这下也不藏了,光明正大地探身出来瞧热闹。


    “怎么回事?这佟家大儿可是未来的状元苗子,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就是,都羡慕佟家生了个好儿子,人又有礼又机敏,佟家就盼着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呢!哎,也不知惹了什么事儿。”


    无视街坊们的侧目,他只是迈步往前,从容淡定。


    陈玉珠和俩小娃哭着就要跑出来,却被衙役举着刀把,拦在了院门里。


    “佟暄!”


    身后一声疾呼,他忙定住脚,转过头,目光急切地去寻那道身影。


    “你让开!”范灵乐扒开衙役,就要冲过去,却被一柄刀鞘拦住。正是李捕头的徒弟,捕快小黄。


    范灵乐瞪着眼就要去呵斥,却听他在耳边悄声道:“范姑娘,我们公子的意思,以人换人,你懂的。”随即放下刀,给她开出条路。


    范灵乐惊诧,恶狠狠瞪他,牙都要咬碎了。


    “范灵乐,你过来。”佟暄见那小兵跟她咬耳朵,心里顿感不妙。


    她一听,甩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地跑过来,见他白皙清瘦的手腕被一道黑冷的铁锁扣住,隐忍的泪水瞬间冲到眼眶边。


    “乐乐,别哭,我没事。”


    听他这一说,泪水啪地掉出来。


    都是自己连累了他……


    胸前低垂的小脑袋委屈又自责。


    他叹气,手扣住她的手腕,范灵乐终于抬头,泪眼迷蒙地看着他,肉乎乎的小脸儿上滑出道道泪痕。


    “乐乐,你答应我,无论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千万不要理会,你听明白没有?”他眉头紧蹙,眼神严肃到骇人。


    范灵乐咬唇,眸光一颤,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噙着泪花,缓缓摇头。


    佟暄呆滞了。


    他恍然,就在刚刚,她心里似乎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决定。


    慌乱无措地,他狠狠攥紧她纤细的手腕,似乎恨不能将她一直这么拽在自己身边。“范灵乐!你听我说,千万不能中了他的陷阱!他拿我开出的任何条件,你都不能答应,听明白没有!”


    她依旧咬着嘴,不说话,泪眼汪汪看着他,眼神里有股子倔强,还有股子孤注一掷的绝望。


    心像被狠狠揉了一下,他咬紧腮帮子:“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他威胁不到我,你懂了吗?”


    “我不懂……”她破碎地开口,泪水再次充盈眼眶,“我只知道……我不能连累你……”


    “我们两个无权无势的人,拿什么跟他贺二公子斗……?”


    除了答应他开出的条件,别无他法。他贺钟鸣无非就是想要她,他要她低头、要她认输、要她臣服在他面前,乖巧地把自己年轻水嫩的躯体奉上。


    她不过一介贱民,生如浮草,哪里拗得过强权的大腿?


    “我说了!”佟暄急得太阳穴青筋暴起,“他动不了我!”他就怕她死脑筋,真的要拿自己去献祭。


    “乐乐,你看着我的眼睛。”他俯下身,几乎快要贴住她的额头,“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贺钟鸣?”


    范灵乐看着他墨黑的瞳仁,那里面的笃定叫人心安。


    “好……我信你……”她哽咽着,终于点头。


    佟暄长出口气,眉头松动了。


    “佟暄……你……你就跟贺钟鸣说……说你不要娶我了……”她呜咽出声,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眼圈儿都被泡红了,泪水还在一边掉啊掉。


    心猛地抽动,丝丝缕缕的疼由心口蔓延开来。


    他举起被铁锁拷住的双手,将范灵乐套进自己的臂弯中,低头,下巴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听话,在家等我,三日之内,我必会回来娶你。”


    范灵乐像被施了法,僵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眼泪也忘了去掉。是佟暄的怀抱,温暖宽大,是他的气息,淡淡青竹香,抚慰她心中的焦躁不安。


    一旁看了许久戏的街坊们终于憋不住了,眼前公然相拥的少年少女叫他们震动,淅淅索索的议论声在周身响起,充斥着整条葫芦巷。


    他们在说什么,范灵乐一个字也听不清,耳边的非议声如苍蝇扇翅,嗡嗡作响,可是她毫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满心里只有少年那句承诺。


    “好。”她应下。泪水没入弯弯的嘴角,咸咸的,甜甜的。


    佟暄终于还是被带走了,只剩一道瘦削孤直的背影,褪色在巷子口。


    范屠户和佟母透过门缝,被刚刚二人相拥的那一幕看傻了。


    范屠户暗自琢磨,看来这佟暄果真是要诚心求娶他家乐乐呢?


    范灵乐目送佟暄的背影离开巷子口,转头抹着眼泪,在众街坊的偷偷注目下又进了院门。


    刚跨过门槛,却被范屠户一把薅过去,“乐乐,刚怎么回事?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范灵乐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动了要去求贺钟鸣的心思,只说是自己连累了佟暄,害得他被贺钟鸣栽赃陷害。


    “他说……让我等他,等他回来娶我。”一提及此,她又揩了揩眼泪。


    范屠户牛眼都鼓起来了。


    都这样了,竟然还想着娶他家乐乐?以前怎么没看出,那佟家小子竟然有这份心意?


    “乐乐,若这次他能放出来,你们俩的亲事,爹应了!”


    听到爹爹这句“若他能放出来”,范灵乐又绷不住了,扑到他怀里痛哭。


    如果佟暄出不来了呢?或是在里面遭遇了什么不测呢?


    可是不行,她必须要信守住承诺,她答应了他,要信他,绝对不能去找贺钟鸣。


    浔阳县大街。


    佟暄被左右两个捕快押解着,往县衙的方向去。一路走过,引来不少人侧目,可他犹自神色清淡,挺拔孤傲,面上笼着一层冷意。


    喧哗的大街人声鼎沸,游人交织,可他知道,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正于暗中蛰伏,屏息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抬手,将头上的玳瑁簪子往下一拨,原本呈升腾之势的云纹雕刻此刻转而朝下。


    商铺屋脊上,四个暗卫都注意到了太子的信号。


    “殿下旨意,按兵不动。此刻不准动手。”为首的领头白水翻译了一遍。


    “这怎么成呢?!难道真由他们把殿下带入大牢吗?到时候我们就是想联络殿下也难了,若是太子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咱哥四个,都等着提头去见好了!”青鼎不由愤愤发话。


    跟在佟暄身边的暗卫有四名:白水、青鼎、墨衣、紫砚。这四位,都是当年扶华皇后从大内精心挑选,由皇帝亲自指派的,个顶个的高手。


    佟暄自打入了民间,这四位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护卫他的安全,替他传递与京中的来信,送来各地情报。多亏如此,佟暄才不至于孤立无援,这是他唯一可以调动的人手。


    而这四名暗卫,只听命于帝后和太子,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他们就这样,一直跟在佟暄身边,整整十三年时间。


    “不可,殿下既然有令,我们照做便是。”白水思忖片刻,果断开口。


    听命太子,就是他们的最高准则。


    青鼎急了:“虽说如此,可你别忘了,我们是受帝后委任,务必护太子周全!若殿下真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你我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墨衣和紫砚在一旁听着他们争执,默不作声。


    白水也犹豫,他不是不知道,青鼎所说后果的严重。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可一番斟酌后,他还是选择相信太子。况且,若此刻在大街上贸然出手,只恐太子身份有暴露的危险,届时将难以收拾。


    “墨衣,你即刻启程,去广元府将情况禀报宣王殿下,让他想想办法。”


    “青鼎,你去看住范姑娘,刚刚太子同她说的话你们也看见了,坚决不准她接近贺钟鸣。”


    “紫砚,你想办法潜进大牢,先与殿下取得联络。”


    一番摆兵布阵后,白水总结:“我就在衙门附近蹲守,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是!”


    众人应下,又是飞燕般的轻功,自去执行各自的任务了。


    白水一路尾随,跟着差役的队伍,到了衙门口。眼看着太子进了官府大门,终于消失在视野里,他心倏然一沉。这是太子十三年来,头一次脱离暗卫的视线,他只盼着,太子能吉人自有天相。


    佟暄受到的待遇可不低,李捕头竟亲自将他押送至牢里。


    逼仄的牢房阴暗潮湿,泛着股陈年的霉味,独属于地下动物的“吱吱”声不时响起,几乎每间牢房的角落都堆着些积年的老鼠屎。


    李捕头还算和善,给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没将他与个凶恶的杀人犯或**犯关在一起。


    佟暄进了牢房,眉头只是轻轻一皱,很快地,便安之若素地坐在那个黑硬的小榻上。牙白的衣袍被捋得平直,他安稳坐定,像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观音,将这昏暗的牢房都照得亮堂了起来。


    气度不凡。李捕头心中跳出这四个大字。这佟暄,当真不像是泥瓦匠家能养出的儿子。


    他示意手下先不要关门,踏进牢房,饶有兴味地看着佟暄淡定的脸。看似如此温和沉着的人,竟会因为几句过激之言,就对同窗下这样的毒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冷笑,开口道:“佟暄,我知道,张致远的舌头不是你动的手。”


    “那是自然,你我都知道,那个脚印只是因为贺二公子怀恨在心,想要栽赃在我头上罢了。”佟暄皮笑肉不笑地回。


    “呵,是栽赃没错,可你却并不冤枉。”他手抱着胸,睥睨他,“不是你动的手,却跟你逃不脱干系。只要你供出同伙,我便可以酌情减轻你的量刑。”


    佟暄仰头大笑,“李捕头,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个所谓的’物证‘是栽赃,人证物证俱无,你又凭何断定张致远一事就是我做的?莫非你们衙门断案都是凭一些没有根据的臆测吗?”


    “是与不是,上天自有公断。”没有理会他的挑衅,李捕头只是在离开前,冷冷丢下一句:“我说的话你仔细考虑,想清楚了,随时来报。”


    牢门一关,铁锁落下,佟暄就这样,被下进了大狱。


    待人走后,他终于收起那幅温和模样,眼中冷意毕现,阴沉的脸色,山雨欲来。


    想他堂堂当朝太子,被养在民间布衣粗食、为隐藏身份整日提心吊胆,过得无比憋屈。这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区区九品官的儿子也敢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将他关在这滂臭的大牢里羞辱!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浔阳县衙给点燃了!


    贺庆岚,他儿子这笔账总归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佟暄咬牙,狠狠捏紧了拳头。


    料想现在,白水已经派人去给三叔递信了。广元府离此处二百里地,消息一来一回,待得送来浔阳,差不多便需三日时间。


    三日,希望乐乐不要冲动行事。


    佟暄坐在牢里闭眼养神,李捕头走后不久,狱里响起了一阵漂浮的脚步声,一双描金缎面长靴停在了牢门外。


    他撩起眼皮,正对上一张瘦长脸儿,苍白的肤色显出点病态,摇一柄纸扇,绫罗绸缎将他堆得花团锦簇,恍若一只行走的窄口花瓶。


    “你就是佟暄?”


    贺钟鸣开口,一对混浊的小眼里迸出猥琐的精光,眼神将佟暄从头到尾描摹,不由心意暗动。


    果真是个小白脸,竟是比许多姑娘都要俊俏。


    “倒是有几分姿色。”他傲慢点评,“别说是那些小娘子容易着了你的道,就连公子我瞧着,都心生几分怜惜呐。”


    佟暄皱眉,只觉贺钟鸣语气中的肥腻,令人不适。


    “我特地过来,就是要从你身上取一件信物,给我们范姑娘送过去,好叫她高兴高兴。”


    第24章 屈服求饶


    第二日,欢乐肉铺。


    范灵乐今日强打精神,坚持来肉铺做生意,只是她总心不在焉。范屠户生怕她一不留神,剁了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接过刀,赶她去一边收钱。


    她一心惦记着佟暄在牢里的情况,昨儿一晚上就没怎么睡着觉,今日眼下一圈浅浅乌青,眼皮子就跟抬不起来似的,同顾客做生意,连强笑都打不起来。


    眼下铺门口没有客人,范屠户放下刀,在旁边的桶子里撩起两捧水,浇了浇手,回头看一眼正闷闷不乐的女儿,不由叹气,“乐乐,我看你精神不大好,不如先回家休息休息,或者去找朱小妞说会儿话,铺子里我一个人看着就成。”朱小妞是住范家对门的小女娃,跟范灵乐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手帕交。


    她摇摇头,眼神失了焦,“我在铺子里忙忙也挺好,回去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


    范屠户还未接话,店门口有人叫老板,他扭头,这人面熟,再仔细一瞧,竟是之前来邀请乐乐去山里避暑的那个贺府管家。


    “你来做什么?”范屠户浓眉一拧,面上的横肉都扭曲了。


    “范老板莫急。”那人奉上一捧笑脸,端的是和颜悦色,“我们公子吩咐了,有重要的东西要转交给范灵乐范姑娘。”


    范灵乐在后面一听,立刻起身蹦到面前来,“贺钟鸣他又想干嘛?!”她怒气冲冲,两道秀气的弯眉用力蹙起,瞪向那个管家的眼睛似能射出针来。


    管家不慌也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叠得齐整的帕子,放在案板旁。“我们家公子说了,这是给范姑娘的礼物,若是姑娘不想要了,寻我们公子去说便是,否则的话,每日一份,直到打动范姑娘了为止。”


    他客气有理地作了个揖,又施施然去了。


    范灵乐看着那叠淡黄帕子,呼吸急促,想看又不敢看。


    “甚么鬼东西?你管他奶奶个球!”范屠户急得爆粗,就要拿过去丢,却被范灵乐一把攥起。


    手颤抖着,一层层掀开帕子,却见那帕子中间,赫然躺着一枚手指甲。指甲如玉透净,边缘修剪得齐整圆润,是被整片地连根拔下,埋入皮肉的那一边还隐着淡淡血色,已全然凝固了。


    “啊!!!!”


    范灵乐一声尖叫,帕子一丢,捂住脸,只刹那,惊叫连同泪水一齐从指缝间溢出。


    “乐乐!”范屠户慌忙将那帕子盖回去,把女儿揽入怀中,大手掌着她的猛烈颤动的后脑勺,轻轻拍着,“没事没事,不怕的……”


    女儿呜呜咽咽,在他肩膀处哭得快要断了气,他心也被她的哭泣声胡乱揪着,想了半天,话在肚子里打了结,到嘴边便只能笨拙道:“这个……说不定是那个混蛋唬你,也不一定就是佟暄的指甲呀。”


    范灵乐只是哭着摇头。


    这指甲都送到跟前来了,依贺钟鸣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没有必要拔个别人的指甲来糊弄她。


    看到的是一片指甲,那看不到的,还不知佟暄在牢里遭了怎样的罪呢。


    “爹爹……他……他……”她发着抖,语不成句,“他骗我……说话……不算话……明明说了……他不会有事的……”


    他明明答应了自己,说什么贺钟鸣动不了他的,这叫动不了吗?连指甲都被人连根拔下,送到她面前来了!


    只是看到这片血淋淋的指甲,她心就痛得喘不上气来。


    贺钟鸣送来的这片指甲,叫范灵乐心惊肉跳,好几次忍不住,去找贺钟鸣求饶的念头都从脑子里冲出来。可一想到佟暄坚毅的眼,还有自己答应他的话,她便强按下去心头的冲动,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没事的,他说过的,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可是第二日,第三日,管家果然如期而至,每天一片指甲送到肉铺来,从小拇指到无名指到中指……


    再加上听佟母说,她去送饭探监都见不到佟暄,范灵乐的心里更是近乎崩溃,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不过案板上的鱼肉,只有听凭宰割的份儿,她怎么就信了佟暄的话,真的不去管他呢?


    她将指甲收好,抹了抹眼泪,暗自下定了决心。


    浔阳县,府衙大牢。


    昏暗潮湿的牢房内,终日不见天日,只有过道尽头的高墙在高处开着一扇小窗,每日正午过后,才有丝丝阳光从那里头透出来,勉强点亮这昏昏的内室。


    就是从扇窗子,紫砚试图闯入,却被巡逻的差役发现,正要出声惊呼,紫砚将其一刀封喉。可动静却引来了牢狱里其他犯人的注意。


    紫砚无法在这种时候与太子说上话,连忙趁大队人马赶来前又翻身出去。


    这一次闯狱事件,监狱里又加大了巡防力度。


    还好,似乎也并没有人将这次行动和佟暄联系起来。


    佟暄进来这里不过几日,胸口时觉气闷,饭食进得也少,总是一副恹恹的神情,却依然强撑着那倔强的脊背,挺得笔直。


    他合着眼静坐,白袍的袖口垂下,从里面伸出的一截皓腕越发清瘦,骨节凸起,颇有种随时都要羽化登仙似的轻飘之感。鸦羽的长睫垂在眼周,敛去了那双眼眸中的冷酷,竟是显出几分脆弱易折。


    “啧啧啧。”贺钟鸣连连摇头,衙役替他把牢门打开,他背着手,悠哉地踱步进来,视线一低,瞄到他缺了三片指甲的右手,粉色的血肉裸露在外,未经任何处理,直直暴露在这肮脏的空气中。只身上其他地方,倒是没有旁的伤痕。


    “瞧瞧,这副玉手都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见了都心疼。”贺钟鸣俯身,手指滑腻地擦过他的手背,似意犹未尽,还要反复摩挲几下。


    佟暄睁眼,凶狠的眼神钳住他的脸,手一甩,打开他为非作歹的手。一股酸气自胃里涌起,这厮的一举一动都叫他觉出恶心。


    贺钟鸣也不恼,手摸了摸鼻子,阴阳怪气道:“我当这范灵乐对你有多情深义重呢,想来也不过如此,你这三片指甲都摆她面前了,结果这小妞竟是无动于衷。到现在连个屁也不敢放,连个人影也不敢露。”


    佟暄听这厮的语气,彻底放心下来,看样子,乐乐果然没有去找他,这便好。


    贺钟鸣留心他的神情,见他竟是不为所动,不由继续道:“所以说嘛,这种女人,你还惦记着她做什么?我给你个机会,想要从牢里出去,有的是法子……”他手背抚上佟暄的脸颊,轻轻摩擦,只觉触感滑嫩如豆腐。


    啧,这小郎官的脸,怎的比女人的还要嫩?


    “嗷!嗷嗷嗷……你放手!快放手!”贺钟鸣连声哀叫,佟暄捏住他的腕子,却是折得更用力了,他疼得面部扭曲,人都弯了一截。佟暄阴冷的眼神锁住他,几乎恨不能将他抽筋扒皮。


    “噶”一声,待身后的衙役冲上来时,贺钟鸣的手腕已经被折出了嘎嘣脆的声音。


    他捂着手腕,“嗷呜”痛呼,两名衙役已经上前钳住佟暄的胳膊,将他制住。


    “他奶奶个熊!”贺钟鸣咒骂。没想到他看起来一个文弱书生,手劲儿倒是挺大。他撸起袖子,迎着佟暄杀意毕露的目光,巴掌一扬,狠狠甩在他脸上。


    声音清脆,佟暄被打得偏过头,只觉耳中轰鸣,头晕目眩。他人颇恍惚,待回过神来,尝到口中的淡淡血腥味,冷笑出声,舌头卷入嘴角的血丝,猩红的目光透过散乱的发丝,恨恨钉在贺钟鸣的脸上。


    好……好好好……他贺钟鸣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简直地奇耻大辱!


    呵……呵呵呵……他佟暄又算个什么东西?虎落平阳被犬欺?可他何时体验过在山中称王的感受?打自己有清晰的记忆起,便窝窝囊囊地委身在这小小泥瓦匠家,活得畏首畏尾。而现在,竟叫个荒淫子弟羞辱玩弄!


    他垂下头,鬓发散乱在额前,一声,两声,竟是狂笑起来,清瘦的肩膀抖动着,笑声越来越大,似癫似狂,似苦似酸。


    这便是平民之苦吗?哪怕不偷不抢,遵纪守法,只是想安安稳稳求一个美满的日子都不得。这世上,无权无势之人,就活该憋屈嘛?!连尊严都要被权贵踩在脚下玩弄!


    贺钟鸣见他如此反常,倒是被吓着了,一时不敢再冒犯,只是命令衙役将他押紧了。


    贺钟鸣正萌生退意,笑声渐渐止住,佟暄低着头,声音从发丝间幽幽穿来,“贺钟鸣,记住你今日所为,终有一日,我要你加倍偿还。”


    贺钟鸣被他这气势吓住了,一下僵住不能动,转而回过味来,肩膀一松,不由嗤笑。嘁,他个穷破书生,跟自己在这儿放什么狠话呢?


    “哎呦!我好怕怕哦,哪日佟状元郎衣锦还乡,是要跟我秋后算账呢!”他怪声怪气地拍拍胸口,故意装出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佟暄勾勾唇角,又有鲜血在口中漫出,他吞咽下去,把那不甘和恨意也一并咽进肚子里。


    “公子!”


    这边正缠斗间,贺钟鸣的贴身小厮松墨气喘吁吁冲进牢房里来。


    “什么事?”


    小厮踮脚靠到他的耳边,悄声递上几句话。贺钟鸣越听,嘴角笑意越大,眼神又神采奕奕起来。


    佟暄终于抬头,打量主仆二人的神态,心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


    “呦!”贺钟鸣将折扇一收,目露挑衅,“看来我刚刚那话还是说早了,对不住。那范灵乐,果然还是心系佟状元的呀,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佟暄目色大变,瞬间骇然。


    “对了,你刚说范姑娘在哪儿来着?”他侧头,向小厮明知故问。


    “就在衙门口呢,等着求见公子。”


    “走!”他手中折扇一扬,“咱对范姑娘,定当是有求必应了!”


    “贺钟鸣!”


    佟暄目眦欲裂,大喝着挣扎上前,又被两个衙役死死按回榻上。他脸颊肌肉抽搐,瞳孔内酝酿着山呼海啸,胸口剧烈起伏,却只能徒劳地用一双早已血红的眼,去剜他贺二公子脸上的每一寸皮肉。


    贺钟鸣瞧着佟暄失控的模样,被刺激得更为兴奋了,连那脸都瞬间蹿红,笑意洋洋,“佟状元郎,放心,等我见过范姑娘,很快便能放你出去了,莫急莫急,啊?哈哈哈!”


    “贺钟鸣!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我发誓,要叫你全家偿命!”


    可在此时此刻的贺钟鸣眼里,佟暄不过是一头无能狂怒的狗熊,除了放狠话,也别无他能了。


    嘁,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护不住,就会一张嘴吓唬人,算什么男人呢?


    贺钟鸣心中轻嗤,“行行行,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你我有什么冤仇,都待到我见过了范灵乐再说吧。”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佟暄拳头砸门的声音,在身后响彻。


    “咣咣咣”!他狠命捶门,被拔了指甲的手指又渗出新鲜的血液,可指尖的那一点痛远不及心里的痛。


    “贺钟鸣!你他妈敢动她试试!”他狂叫,恐惧到极点的声音在牢里回荡。


    “别喊了,人早都走了。”隔壁牢房的偷窃犯不耐烦地咕哝一句,翻个身又继续睡。


    他停止了呼号,剧烈喘气,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恐将他彻底淹没,凉气从脚底板蹿起,直顺着脊背往上爬。


    跌坐回榻上,眼神空洞无光。


    他恨,恨自己的无能,一个无权无势、不被人承认身份的太子,不过一个花架子罢了,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护不住,他到底算个什么?!


    权势,他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体会到它的重要。他为自己曾经动过的想要在这小小浔阳县过那种平淡夫妻日子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弱冠之年,他都必须要顺利回京,名正言顺地坐回他的太子之位!


    他攥紧了拳头,眼神一凛,寒光慑人。


    只要他贺钟鸣真敢动范灵乐,他务必要让他贺家,根苗尽断!


    第25章 郎情妾意


    浔阳县衙门口。


    范灵乐提着裙角快步赶来,热出了一身汗,也来不及去擦,就托门口的守卫传话。


    她也不知道贺家府门究竟朝哪儿开,想要找贺钟鸣,便只能来这儿衙门里头差人带话。她已经等不及了,怕下午又会收到佟暄的第四片指甲,趁着正午前的光景,她骗过爹爹,匆匆赶来。


    烈阳正热,悬于头顶,范灵乐在衙门口焦急徘徊,一脑门的汗,连随身的帕子都擦湿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快点见到佟暄,确认他的状况。


    正等候间,却见不远处的街口,有一人驭奔马而来,神色匆匆,面色凝重。马蹄在地上扬起尘土,停在范灵乐跟前,她被灰尘呛得咳嗽,挥手去赶扑面的扬尘。


    她瞧那人穿着,似是驿臣,他迅速翻身下马,从马肚子边挂着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又急忙忙拾阶而上,入了衙门内去了。


    范灵乐观察了这一通,也不知他有何重要消息要送,竟能如此火急火燎,但觉同自己无关,又开始靠着石狮子,心焦地等候音信。


    头顶的太阳爬上中天,她人晒得晕晕乎乎,筋疲力竭地蹲在石狮子的阴影下,躲避日头。


    贺钟鸣出得大门口,左右巡视一圈,竟是没发现范灵乐的人影。他心下疑惑,以为是小姑娘等着等着又后怕了,反悔走了。


    “公子,这儿呢。”小厮怕公子责怪,费力寻找,终于在石狮子旁找到缩成一团的姑娘。


    贺钟鸣连忙走下台阶,探头去瞧,姑娘已经一屁股坐地上,头挨着石狮子的底座,正闭眼小憩。她小脸儿晒得红扑扑,眼周是显见的疲倦,像是好几夜都没有睡好过了。只是人依旧水灵,如同一颗蔫吧的小柿子,只想叫人过去咬上一口。


    “范姑娘?”


    贺钟鸣俯下身,凑过去叫她。她迷迷瞪瞪睁眼,瞧见贺钟鸣色眯眯的长脸儿就要贴到脸上来,吓得一巴掌糊上去,将他推开。


    贺钟鸣往后一个打跌,得亏松墨支住他的胳膊。


    范灵乐扶着石狮子站起身,瞬间恢复清明,小脸儿鼓着,瞪眼瞧他。


    “贺钟鸣,你到底把佟暄怎么样了?!”她话一出口,眼泪也随之泛上来,乌黑的眼睛水濛濛的,把贺钟鸣瞧得心软。


    “啧啧,瞧瞧瞧瞧,谁惹我们范姑娘这么伤心了?该打!”他说着,举起巴掌,轻轻往自己脸上一掴,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只是那惺惺作态的做作样儿,叫人反胃。


    范灵乐被他激得更气了,泪水也更汹涌了。


    “哎呀,别哭呀,你放心,我也没把他怎么着呢,我没事跟他个穷书生过不去做什么呀?你知道的,哥哥不过是想疼疼你,今儿你既然过来了,咱就去换个地方说话,喝点东西凉凉身子,你瞧着呢?”


    贺钟鸣假惺惺地询问她,人就不自觉上前,要去抓她的手。范灵乐警觉,大步撤后,眼还噙着眼泪,就从袖子里掏出把小弯刀。


    贺钟鸣骇然作色,立马转头躲到小厮身后,可范灵乐竟是举着刀,搁在了自己水嫩嫩的脸颊边。


    “贺钟鸣,你不过是看中了我这张脸,见色起意罢了。我不过就这么一张皮子,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的?”


    她用力噙住眼泪,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好,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这张脸而起的,现在我就把它划咯!这样,总能有个了断了吧!”


    她手一使劲儿,刀锋没入嫩白的脸颊,渗出淡淡血痕。


    “范姑娘!你别冲动!”贺钟鸣伸手,作势要拦,却又根本不敢上前。


    眼见得那姑娘眼神决绝,似乎真要对自己下了狠手,高处突地飞来一块石子儿,打在范灵乐手腕上,她吃痛,手劲儿一松,刀子啪地掉落在地。


    “快!拦住她!”


    小厮听少爷一吩咐,不敢不行动,连忙掂着脚尖,将刀子踹开,踢出去好几米远。


    范灵乐握住被打中的手腕,人懵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脸上被刀刃划拉出的新鲜口子还往外渗着血。


    贺钟鸣扒着小厮的肩膀,举头在天上来回扫视,“谁?!到底是谁躲在那儿!”这真是奇了怪了,哪儿来的天外飞石呢?


    他一番诘问,没有回音,也无暇去想它,再回头看时,却见姑娘雪白的肉脸上亮着一道刺目的划痕。“哎呦!”他一拍大腿,登时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范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这不诚心地惹哥哥心疼呢嘛!就佟暄那个穷酸的小白脸儿,有哪点值得你这么为他呦?”


    他躲在小厮身后,还是不敢上前,虽则姑娘手上没了利器,可她那股子蛮力自己怕也是拗不过。


    范灵乐愣在那里,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疼,咸湿的泪水将刀痕浸得刺痛,她抬手去按,丝丝的血迹沾在手掌上。


    贺钟鸣瞧姑娘这狼狈样,也是于心不忍,说出口的话反倒是带出点真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正经,“哎,我说,就算我真把他在牢里怎么样了,你大不了放他不管就是,既不愿意委身于我,那就不理会这个事儿。顶多就是叫他吃吃苦头,那难不成我还能要了他的命去?”


    松墨听公子这话,忍不住撇过头瞄他一眼。


    您能,您当然能,这事儿您可太能干得出来了。


    范灵乐抽抽噎噎地,只是胡乱抹着眼泪,两只双环髻无力地垂下,真若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兔子。


    贺钟鸣这一瞧,更是生出几分怜爱了,“范姑娘……莫哭呀,你且听我一句话,这男人,其实都是这么回事儿。你现在瞧着佟暄那小子好,无非是看重他那副皮囊,这又有什么用呢?容颜终会老去,且日后他跟你处久了,照样的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你又能落着个什么?”


    “不如跟了我,至少能享尽富贵、穿金戴银,就算日后我又寻了新欢去,这银子是实打实地落你手里了不是?”


    松墨听着公子这么说,不由默默点头。连他都要被说动了。


    却见那范姑娘,依旧是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贺钟鸣以为范灵乐被自己劝得松动了,连忙趁势而上,“况且看看你现在,还要为了救他自毁容貌,这就是他没本事!护不住你呀!这样的男人你跟了,日后就算没了我贺钟鸣,还有那李钟鸣、王钟鸣呢,难道他个个都要等你来救?”


    “范姑娘,这找男人,不要光看脸,那有权有势,不比什么都强吗?你说呢,嗯?”


    见她没有激烈的反应,只当是自己的话很有成效,胆子又大了起来,跨到前去,就要去摸她的手。范灵乐又是后退一大步,同他扯开距离,“你别碰我……”她哽咽了一下,调整气息,“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好,哪儿哪儿都好……”


    她这副倔样儿,把贺钟鸣激得心里一热,更是喜得不得了,“我也好呀!你看看我!我和他佟暄只是不一样的好儿,何苦就要在他一人身上耗死呢?!”


    他几乎是跳着上前,不管不顾地,双手去搂她的肩,“乖乖!叫哥哥疼疼你,你就知道哥哥的好儿……哎呦!”


    手才刚挨到她的肩膀,就被反手剪住胳膊,“拿开你的脏手!”


    贺钟鸣哎呦呦,叫苦不迭。这姑娘,哪儿的一把子牛力气?!


    门口两个衙役瞧见了,赶忙走下台阶,过来救援。


    范灵乐被两个衙役钳住胳膊,拼命挣扎不得。贺钟鸣脱了她的桎梏,转着胳膊,长舒口气,狞笑着凑到她脸跟前儿,“小妞劲儿挺大,嗯?!行……你辣,但爷就偏喜欢呛的!”


    他另只手掐住她的下巴,肥腻的嘴唇撅过去,要去吻她的嘴,范灵乐猛地偏过头,堪堪躲过。那厮不放弃,似是更来了兴致,她躲到右边,嘴就跟着追到右边。


    范灵乐左右闪躲,泪水甩了一脸,只觉他凑过来的气息都是臭烘烘的,终于绷不住,崩溃大哭。


    美人越哭,他越兴奋,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真叫人胃口大开。


    “哎呦!”


    差点得逞之际,天外又飞来一颗石头,恰恰砸中他胡作非为的嘴唇。唇瓣肉软,贺钟鸣的人中霎时便肿起,泪花一下被逼出来。


    “嗷呜呜呜!”他痛呼,松墨忙上前扶住他。


    贺钟鸣捂着嘴,眼里泪花闪烁,抬头怒吼:“谁啊?!他妈的有本事出来,暗地里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范灵乐也不哭了,止住泪水抬头。奇怪,今日这情形着实异乎寻常,似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保护她。怪哉,能是谁呢?


    “你们在做什么?放开她!”


    高处的衙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众人转头望去,却见一白衣粗布的少年正快步迈过门槛,他步履匆匆,清俊的脸怒火中烧,只迅疾的步伐不减那端稳风姿。


    “佟暄?”贺钟鸣傻眼了。


    奶奶的,谁把他放出的?!


    范灵乐瞪着一双乌黑眼,人还懵着,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已经到了跟前。


    在牢里关了几日,他人一下消瘦了,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越发显出凌厉的线条来,那眼眸更深邃,也更冷了,往日的温润不复。鬓边掉落几缕发丝,还来不及捋上去,不显潦倒,倒是平添几分散漫落拓。


    范灵乐从头到脚把他瞄一遍,还好,似乎没有别的伤痕。


    他阴鸷的眼神紧紧盯住她脸上那道浅淡的刀痕,“你脸上怎么回事?”


    “啊?”范灵乐还没适应过来他就在面前了,傻乎乎眨眼。


    他曲起手指,轻轻去触她脸上的伤痕,范灵乐疼得微蹙眉,紧紧抿住嘴。


    她脸上,泪水和血水糊成一块,小脸哭得脏兮兮的,亮黑的眸子闪着泪光,在感受到他冰凉指尖的那刻,霎时嘴一瘪,猫儿般委屈。


    佟暄眸色一暗,眼底墨云翻涌,一股郁气冲上胸口,几乎快要炸裂。


    你他妈的贺钟鸣!


    他合上眼,忍住想要叫白水将他一刀刺死的冲动,转过头,睁眼咬牙道:“叫你的人放开她!”


    贺钟鸣人还发着愣,手指他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出来的?!”


    “我说……叫你的人放开她……”他腮帮子紧绷,太阳穴暴突,拼命制住胸口喷薄欲出的岩浆,用尽最后的耐心重复一遍。


    “去去去!”贺钟鸣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两个衙役松开范灵乐,朝贺二公子作个揖,径直回去值守了。


    范灵乐重新拿回自己的胳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就去寻佟暄的手,“我看看……”


    她捧起他的右手,看到上面被拔得干净的三只手指,上面才结了薄薄一层血痂,在白如玉的手上越发狰狞。


    十指连心,这该有多痛啊?


    泪水霎时糊了眼眶。


    “还疼嘛……”她问出口,嗓音已经发颤。


    “我没事。”他甩开手,怕她再看到。“你脸到底怎么回事?”


    范灵乐正要张嘴,又被人打断了去。


    “呦呦呦!瞧这郎情妾意的,我看了都感动呢……”贺钟鸣又装模作样地去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佟暄已经习惯了他这幅恶心人的假模假式,懒去理会,冷着脸把范灵乐拉到身后,几乎将她整个挡住。姑娘只露出半张小脸儿,眨巴着眼泪花看过来。


    “贺钟鸣,她脸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哎?这可真是冤枉我了,确实跟我没关系,不信你问她自己个儿。”


    佟暄转头,正对上身后的人儿心虚的眼神。


    他太了解范灵乐,一眼便看出来,就是这个笨蛋自己动的手。


    一下子气结,却又知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遂按下心头怒意,决意待到回家后再同她秋后算账。


    “哎哎哎,你还没告诉我,你这怎么就出来了?是哪个孙子胆大包天,竟敢私放罪犯?!”


    “你爹。”


    贺钟鸣:“……”


    贺钟鸣:“(ΩДΩ)”


    第26章 闺房秘事


    “什……什么玩意儿?我爹?!”


    佟暄嘴巴都懒得张,牵起范灵乐就要走。


    “你等会儿!”贺钟鸣扇子一伸,将他拦住。


    “你没搞错吧?我爹……他……他怎么会放你出来?”


    “因为我是被冤枉的。”他丢下这句话,就要走。


    “你再等会儿!”贺钟鸣执着地伸着他那柄扇子,手朝松墨一挥,“你去把李捕头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松墨不敢怠慢,抬脚便跑,少时,就领着李捕头跑出衙门来。


    “李捕头,这什么情况?你给我解释解释。”他指着佟暄,朝李捕头颐指气使道。


    李捕头似是也对此颇为不悦,黑着脸,缓步迈下台阶,“这是知县发的话,属下也不知缘由。”


    贺钟鸣被噎住了,袖子一甩,气呼呼跨上台阶,就要寻他老子要说法去。


    范灵乐也怔了,仰头去看佟暄沉毅的侧脸,想起他之前给出的承诺,没想到,他竟真能自己从牢里走出来。


    贺钟鸣没走几步,似又想起什么,倒退过来绕到范灵乐面前,却被佟暄挡着她警惕地退开。


    他没皮没脸地笑,“范姑娘,我刚刚跟你说的,你可回头好好想想。这男人啊,本事大才是最要紧的,往后你就明白了。”


    “甭管你嫁没嫁人,只要是哪日你想明白了,随时来找哥哥,哥哥想着你,等着你勒。”


    “我呸!”范灵乐被他恶心地啐一口,“贺钟鸣,你有个什么本事?花天酒地、调戏民女的本事吗?你还不是仗着你家老子,才敢在这浔阳县里作威作福?出了浔阳这块地界,谁还认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捕头眉一挑,这才饶有兴味地观察起了这位引得二男相争的范姑娘。人长得芙蓉面、杨柳腰,没想到一张口,竟是个呛口小辣椒。


    贺钟鸣实在爱死了她这个调调,立马又心痒痒了,“骂,接着骂,哥哥我爱听。范姑娘喷出的口水都是香的。”


    范灵乐一哆嗦,被他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贺钟鸣,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赶紧把你那张臭嘴闭紧咯!”佟暄咬着牙,狠狠威胁。


    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在他面前调戏他的姑娘?


    贺钟鸣哪是他三两句话就能吓唬的,轻蔑地瞥他一眼,提起衣袍,冲上衙门的台阶去了。


    见贺钟鸣走了,身后的姑娘霎时松了一大口气,可佟暄却还不敢怠慢,犹自紧盯着李捕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李捕头瞧他那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由好笑。


    “佟暄,真看不出来,你竟还有这等本事?”今日贺知县不知因何,一句缘由也不给,立刻勒令将佟暄无罪释放。李捕头心知抓捕佟暄的证据本就站不住脚,即使自己明了他就是最大嫌疑人,可知县大人都已经发话了,他也莫可奈何,只得将人从牢里放出来。


    李捕头是个有多年经验的老捕快,他瞧这佟暄本就气质非凡,现在竟又能惊动县太爷亲自喊话放人,也不知这小儿背后究竟有何大人物?总之,这泥瓦匠的儿子颇不简单呐。


    “我能有什么本事?”佟暄报以轻笑,“不过是因为县太爷明察秋毫,知道我被下狱的证据不足,不愿造成冤假错案罢了。”


    哼,我信你个鬼!


    李捕头心中轻哂,没再同他纠结,倒去注意到他身后的范灵乐。姑娘被他挡得结结实实,宝贝似的护在后面,只露出半截秀挺的鼻梁,和一双扑闪的大眼睛。


    啧,便是为了这姑娘,叫他对同窗痛下杀手。可瞧姑娘那样儿,似乎还并不知情呢。


    不知为何,真见着这姑娘本人,李捕头倒是有点理解佟暄那强烈的回护之心了。真是个干净透亮、值得被人一直宝贝的小姑娘。


    李捕头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不过才十岁年纪,人还懵懂着。可李捕头想,若是自家闺女能遇着这么一个发了疯也要护她的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倒是乐见其成。


    “范灵乐,范姑娘?”


    “啊……?”乍然被这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捕头点名,她人又紧绷了起来,一下挺得笔直。


    瞧见她那样儿,他笑容不自觉就亲和了起来,无视佟暄投来的警告目光,“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能寻着这样一个愿意护你的如意郎君。”


    范灵乐越发懵了,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何意,只下意识抬头看眼佟暄,却见他紧绷着嘴角,面色阴沉。


    李捕头感受到佟暄刀人的目光,读懂了他那里头想说的话:你敢告诉她张致远的事试试?


    他也无意再去逗他,只是向着范灵乐语气真诚地道:“祝范姑娘一生美满,和如意郎君百年好合。”


    范灵乐笑了,小虎牙毫无戒备地顶出来,一双黑亮的眸子弯起,像是有人剪下了天上的圆月一角,嵌入她的眼睛里。


    “谢谢你……李?捕头?”她眨巴眨巴眼,不确定道。刚刚贺钟鸣好像是这么叫他的吧?


    李捕头大笑几声。这姑娘,不过和她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确实讨喜得很。


    “佟暄,领你的姑娘好好回家过日子,别再有下一次。若是再犯在我手里,定不会叫你如此轻易逃脱。”他敛了笑,看向佟暄的目光又是肃穆坚硬。


    佟暄轻哧。


    看来日后再叫暗卫们动手,可得谨慎点了。这个李捕头,就是个“案痴”,最喜追根究底,倒是不必怕他,却也没必要惹他。还是躲着点为好。


    范家大院。


    “嘶……”范灵乐嘴一龇,带酒气的棉球擦过伤口,仍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拿刀子对着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佟暄臭着脸,硬邦邦地训她,镊子夹着的棉球却是不自觉放轻了力度,越发仔细去拭她伤口边的血迹。


    范灵乐瘪瘪嘴,也知自己这次理亏,没敢反驳,只是小声嘟囔:“那我也实在没别的办法嘛,这才出此下策了。”


    佟暄顿住了手,声音又严肃了,“范灵乐,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说好的不去找贺钟鸣呢?说好的相信我呢?”


    “那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嘛!”她一激动,嘴角的大动作又牵扯了脸上的刀伤,龇着牙坚持争辩,“我怕要是再不去,那厮真要把你的指甲拔光!”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到他被拔下来的指甲时,那有多心疼。


    “不就是几片指甲,真拔光了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大男人,这点罪都遭不住?”


    “那……那我当时想象中,你已经被他们吊在牢里打了嘛……”还是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那种。


    佟暄看着她含水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他把沾满血的棉球一扔,剜一勺金创药,俯身,凑到她面前涂抹,“是我之过。”他声音放轻了,手指上的药冰凉,在脸上温柔抹开,吹出来的气息又是那样灼热,拂在她鬓边,痒痒的。


    “是我没本事,害你白担心了这么久。”


    贺钟鸣似乎也骂得没错,他不过一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泥瓦匠的儿子。说起来他是当朝太子,可未曾当过一天真皇子,京中风云变幻,上次谏议“废太子”一事的结果如何,还未得消息传来,他心本就惶惶。前路渺茫,前途莫测,他也就挂个太子之名罢了,还不知道未来是吉是凶。


    “佟暄……”范灵乐忽然抖着嗓子唤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什么?”他还沉浸在对未来的忧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问话。


    “你是不是后悔……说要娶我了?”她眸中水光颤动,小鹿般的眼睛藏不住一丁点儿惶恐,灭顶的悲伤眼看得就要随泪水冲出。


    佟暄心一揪。


    “没有。”他语气坚定,“你别又胡思乱想。”说完,手指去拂她的眼角,“别哭,一会儿刚涂的药又白费了。”


    对哦!


    她连忙吸吸鼻子,仰头看天,眨眨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手还在眼角边旁拼命扇着。


    佟暄实在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隐忍着上翘的嘴角,朝她道:“范灵乐,明天我就叫我爹过来,托人算个良辰吉日,我好迎娶你进门。”


    “嗯……”她鼻音浓重地应一声,依旧仰着头,泪水却是更满了,更想哭了。怎么回事?这就是传说中的喜极而泣吗?亲耳听到他说,竟是幸福得那样不真实,好像这么多年妄做的一个梦,就要成真了。


    哇,今日的天啊,又模糊,又湛蓝。


    她弯起一个笑。


    佟暄低头剪下一块纱布,准备替她包扎。“范灵乐,你记住了,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坚决不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知道了嘛……”泪水终于平稳点,她缓缓收回下巴,“我只是生气,气自己长了这么一张脸,害爹爹为我的婚事整日提心吊胆的,还害你也被连累下狱……”她越说越愤慨,言辞中也有些愧疚。


    “不,乐乐,这不是你的过错。”佟暄斩钉截铁道:“你有这样一副容貌,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不是你的罪过。错的是他们,是那些觊觎你的人。”


    范灵乐瞪大眼,神情怔忪,似乎在努力理解他所说的话。


    “乐乐,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你自己。”


    “以后……万事都有我,无需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


    她展开眉头,看着他担忧的眼神,用力点头。“嗯!”随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她就知道,她的佟暄是最好的,最好最好的!


    佟范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换庚帖、下彩礼……两家把三礼六聘都走过了一遍。而这些,都不需要范灵乐来操心,范屠户帮她把什么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她只需要待字闺中,等着美美地做她的新娘子。


    闺阁中有些事情,范屠户一个当爹的不好交待。没关系,还好他有芳姨,来帮他坐镇闺女房中。


    “乐乐。”芳姨拉她在床边坐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过几日,你马上便要和佟暄成亲了。”


    一听“和佟暄成亲”这句词,她立马羞赧得低头,脚尖在地上来回擦着,止不住就偷乐。


    芳姨瞧小姑娘这情难自禁的模样,但觉可爱喜人。


    “这洞房里,夫妻间,有些事儿,芳姨少不得要提前把与你知晓。”


    她抬头,一双葡萄眼亮晶晶的,清纯的瞳孔写满疑惑,“芳姨,你说。”


    什么事儿,倒要如此郑重?


    “喏。”芳姨把那本书册递给她。


    范灵乐奇怪地接过,随手一翻,却被书中一页页的交颈鸳鸯吓个不轻。


    “这是什么意思?”她羞红了满脸,书一盖,把它又丢回芳姨怀里。


    芳姨实在地笑了,“这就是夫妻间要做的事。”


    “要生娃娃,就该做这些事。”


    范灵乐好像听明白过来了,偏过头,眨眨眼,“那是不是我和佟暄不着急要娃娃,就不用非做这些事了?”


    那书里小人的模样,瞧着也太奇怪了,这捏捏扭扭的姿势做出来,怎么能舒服得了呢?她不敢想象,她和佟暄要摆成那副姿态,还要全身光溜溜的……


    越想,她便越羞。哎,人原来为了生个娃娃,要这么麻烦的吗?


    芳姨听她这理解,又掌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傻闺女。”她抬手,爱抚地将她一缕鬓发拨到耳后,瞧着这水灵灵的少女,怎么看怎么喜爱。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事儿不止在于生娃娃,更重要的,是在于其中的滋味。”


    范灵乐蹙眉,更疑惑了。


    剩下的,芳姨没法儿再说太多,只是走前又丢给她一个木雕的小玩偶,约定了出嫁前来给她梳妆的日子,人便施施然走了。


    夜晚,范灵乐躺在床上,就着点油灯的余火,拿出那交叠的木偶小人把玩。她渐渐摸索出机关,手一扯动,交叠的两个小人竟随之抽动了一下。


    呀!范灵乐吓个一跳,她又扯一下,那对小人又动一下,扯一下,又动一下……


    妈耶,原来这姿势,还是要动起来的!


    她臊红了脸,把那对小人往床头一丢,拉过被子头埋进去。


    洞房之夜,真的要跟佟暄……这样吗?


    她心生惧怕。要不到时自己同他商量,等到了什么时候打算要娃娃了,他俩再……嗯,对吧?既是做了夫妻,凡事都应当商量着办嘛。


    心里有了主意,她终于吹灭油灯,安心地睡去。


    就连睡去梦里,都在做她的新嫁娘去了。


    第27章 喜鹊登枝(大婚+洞房)


    近日,琅岳书院的学子们,包括山长袁弘佐在内,都收到了一封请柬。


    材质粗拙的烫金大红封面,摸上去十分粗糙,打开,里面的小楷却是风骨卓然、潇洒俊逸。


    那上面并列的两位新人名字,映在吴松明眼里,如此刺目。


    “佟暄……范灵乐……”他呢喃着,手抚过名字,似是还不可置信般,又去念叨一遍,“佟暄……?范灵乐……?”


    坐在病床边无语凝噎的方恺:“……”


    “行了行了!”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请柬,“你都嘀咕了多少遍了?这上头的名字都被你摸糊了。”


    “康之……乐乐她……真的要嫁给子言了吗?”他双目无神,喃喃出声,眼神分明没有在看方恺,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因为日久卧病在床,原本圆润的脸颊都瘦出了尖尖下巴,此刻人受了打击,更是薄如纸般,风一吹就会飘。


    自上次范灵乐丢知县聘礼一事闹出来,吴家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和范灵乐的婚事,要求退婚。吴松明哪里肯让?他好不容易才求得乐乐点头,连定亲书都已经签下了,这时因为这种事情悔婚,他说什么也不干。


    可谁知吴家父母铁了心,背着他偷偷差人去范家撕毁了定亲书。吴松明知晓后,大吵大嚷,就要冲出门去找范灵乐。


    “你这个逆子!胆敢踏出这个家门一步,我就把你腿给打折咯!”


    吴松明不听,右脚刚一迈出大门槛,左脚就被父亲一挥闷棍,真的打折了……


    方恺也是在今日过来送请柬时,才得知他卧病近一月的真相。不由得在心里为吴父赞叹,还真是说打折就打折了,这儿子,一看便是亲生的。


    吴松明就此不得已,被困在这房间养病。连范灵乐后来被和贺钟鸣传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是吴母特地过来跟他说的,意在告诫他,不娶那个范灵乐,是他们吴家的福气。


    可吴松明不觉得这是福气,他就是喜欢范灵乐。


    他觉得,能娶到乐乐,那才是他的福气。


    吴松明料想,自己退婚后,乐乐一定伤心不已,只怕也恨透了自己。尤其是听到她和贺二公子的传言,他不相信,更是心痛,觉得若是自己当初能够早点把乐乐娶回家,就不会叫她遭受这一切了。


    可他也只能是在心里暗自悔恨,父母态度如此坚决,他根本拗不过,注定是与乐乐无缘了。可没想到,就这短短一月内,范灵乐竟然要嫁给佟暄了?!


    这实在是比谁都要让他惊讶。


    “子言他……他不是不喜欢乐乐吗?”若非如此,乐乐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年,何苦要闹到今日这个满城风雨的地步,才想着去娶她呢?


    方恺叹口气,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松明啊……你爹小时候打人,招呼过你的脑子吗?”


    “没有啊。”他下意识回,缓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骂我呢?”


    方恺拍拍他的肩,“子言喜欢范灵乐。”


    “他喜欢乐乐?!”吴松明要不是瘸着退,指定能从床上跳起来。


    “是的,他很喜欢。”


    “很喜欢?!”


    方恺沉重地点点头,“他喜欢了很久。”


    “喜欢了很久?!”


    吴松明彻底弄不明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不是一直对乐乐爱答不理的吗?”


    方恺又再次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松明,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什么意思?你说人话。”吴松明不耐烦了,明知道他脑子转不过来弯。


    方恺:“……”


    方恺:“就是看人不能看表面。”


    吴松明更加弄不懂了。自己没只看表面呀!乐乐当初看到自己送的玉兰花,还高兴地哭出来了呢。他佟暄一个大男子汉,连朵花都没给乐乐送过,还说喜欢乐乐、还喜欢了很久?屁!


    但不管服不服气,这张请柬,却是事实。


    “松明,那子言的婚礼,你去吗?”方恺没忘记自己今日来的任务,他受了佟暄的嘱托来邀请好友。


    “去……我去……”他无精打采地点头。


    虽然自己终究没能娶到乐乐,但想来,她嫁给了最喜欢的人,应该是很高兴的吧。只要乐乐感到幸福,他便也知足了,会怀着最衷心的情感,祝福她。


    火红的灯笼挂在廊檐下,将范家破旧的大门照得泛橘,夜色中清晰可辨,把门前的一条窄路都给点亮了。


    今夜的范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范屠户带着女儿逃荒来的浔阳,是以在此处并没有什么亲戚,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每逢年节的也无处去走动,倒习惯了这屋子里的清冷。


    可明日,便是范灵乐的出嫁日了,家里来了许多邻里好友帮忙,譬如叮嘱范屠户,明日送女儿不能哭啼,怕不吉利;走的时候必须在走在女儿右边,不能是左边;女儿可以跨过门槛,但范屠户坚决不能出门槛……诸如此类的规矩,不可一一名列。


    范屠户头次嫁女,没经过这种阵仗,又笃信这些规矩,生怕哪个步骤不小心做错了,给女儿婚事惹来不祥。


    他怕记不住,急出一脑门的汗,有人提议给他写下来,但范屠户偏生又不识字。无法,只好将那些要遵守的习俗按步骤画下来。


    大家热热烈烈地来,又闹闹哄哄地走。街坊里有喜事,都想着来沾个福气,面子上热情帮忙,对于范灵乐那点子丢人事,也只好装回肚子里,回家背地里自去感叹。


    夜渐深了,白日的喧阗一过,倒显得院子里更为清寂。


    范屠户点着油灯,还在对着今日画下的画,手下指指点点,嘴里嘀嘀咕咕,皱着眉头费劲去记这些规矩。


    方恺坐在对面,替他清点范灵乐新婚的人情往来。


    范家父女都是个不识字的,这种事情,佟暄便特地托了自己最放心的好友来帮衬。


    “范叔……”方恺点完了,放下手中的册子。范屠户入定了般,太过投入,竟对他的呼唤没有反应。


    方恺瞧他费劲巴力的努力样儿,心中觉出好笑,也有些许熨帖的感动。范屠户人是真没文化,但对这个宝贝女儿的一切,他都无比用心。


    方恺又叫他一句,范屠户这才回过神来,“小恺啊,弄好了是吗?”


    他接过他递来的册子,方恺一边同他解释,哪笔礼金是哪个人给的,“这个二百文,是山长的。”


    “呦?山长都给礼金了?这怎么好意思?”


    “山长说了,乐乐常来书院,也算是受过他的教诲。他也看重乐乐是个机灵的女娃,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吧。”


    “山长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乐乐总去书院给他添麻烦,该我谢他才是。”嘴上这么说着,手乐呵呵将这笔礼金记下。他在自己常用的人情簿上朱笔画一个圈,旁便再用墨笔画一座山,后面记一个“二百文”。


    方恺疑惑,“范叔,这是何意?”


    “山长叫’袁弘佐‘嘛,就是一个红的圆,旁边再配一座山,我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嘛!”


    被普及了新知识的方恺:“……”


    他今日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识字的人都自创了一套自己能够理解的记录体系。


    就这样,方恺给他念名字和金额,范屠户总能用自己能看懂的方式将那个人在人情簿上记一笔。


    堂屋这边还在煞有介事地捋人情,范灵乐的闺房里可是欢乐多了。


    “哇塞!好漂亮的首饰盒呀!”


    朱小妞一边感叹着,一边去拨弄首饰盒里的抽屉。这是范屠户给女儿新打的嫁妆,就等着给她抱去夫家。


    首饰盒是楠木打造的,上面刷朱漆,描金线,正面画着喜鹊登梅,侧面画着缠枝莲。最上面打开,支起一个锃亮的铜镜,正面四开的小抽屉,就连那抽屉上的铜把手,都铸成了同心结的样式。


    这样一个首饰盒,做工和用料都不算上乘,对于那些富贵人家来说,自是看不上,可于这葫芦巷子里小门小户的女孩们来说,真算得上心头至宝了。


    尤其是朱小妞这种在家里不受重视的女娃,更是羡慕得流口水,她对着这个首饰盒左摸右瞧,爱不释手,“乐乐,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个疼你的爹爹。”


    别看范屠户为人粗噶,可试问在这葫芦巷里,还有哪家舍得给女儿置办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嫁妆?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可比不得大家闺秀,嫁过去人家里头是要做事干活、伺候公婆的,哪会有父母舍得给置办什么首饰?有那闲钱,不如多打几个脸盆、木架子。


    “瞧你说的,我还羡慕你有娘亲呢。”范灵乐说着话,脸就忍不住朝她别过去。


    “哎呦,别动。”芳姨忙转过她的头。她正拿着范灵乐的头发比比划划,给她寻摸个明天最合适的盘发。


    范灵乐出嫁,闺房里许多事插不上手,还好有芳姨前来帮忙压阵。


    “有娘亲又怎么样?她还不是只疼我弟。”朱小妞失落了,手掰住凳子边缘,低头去抠上面的木屑。


    朱小妞在家里的地位说来尴尬,她上头三个姐姐,底下一个弟弟,人本就生得蠢笨,反应都比寻常小孩儿要慢上三分。她是个女儿身不说,脑子还不灵光,朱母对她总没个好颜色,甚是直接发话到,要不是为了生她弟,哪里会有她?


    朱小妞反应再迟钝,可一颗心也是肉长的。


    她在家里待得难受,从小就爱往范灵乐家跑。和自己的备受冷落不同,乐乐这里从小什么都有,院子里有竹马、拨浪鼓、磨喝乐,闺房里有各色漂亮的绢花、头绳。两个小姑娘就缩在范家这一方天地里,跑啊、闹啊、叫啊,一点姑娘样儿都没了。


    范屠户竟然也不气,还给她们切好西瓜,在她们玩得累了的时候笑眯眯递过去,“累了吧?瞧这两只小泥猴,快吃吃瓜降暑。”


    哎,她打小就羡慕范灵乐,虽然乐乐没了娘,可朱小妞却觉得,她比自己这个父母双全的人幸福多了。


    现在,她还能美美地嫁给从小心仪的人,可以说是再幸福不过了。


    都是从小在这条巷子里长大的同龄人,朱小妞眼见得范灵乐是如何追在佟暄屁股后面跑的,她还给范灵乐帮过不少忙哩。真好,要是自己这么不矜持地追着一个男孩子,爹娘恐怕早就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了!


    “我瞧着这个好,就定它了!”芳姨终于得着一个最满意的发式,将胭脂首饰都装点好,预备明日一早过来再给范灵乐梳洗装扮。


    知道芳姨要走,乐乐连忙牵住她的衣袖,“芳姨,今儿你不留下来陪我吗?”小姑娘脸色红润有光,哪怕未施脂粉,都娇艳得叫人想要一亲芳泽。


    她笑着捏捏她的小肉脸,“不了,家里还有事。你放心,芳姨明天一定赶早来,把我们新娘子打扮得美美的。”


    范灵乐只好松开手。


    她知道,芳姨是怕留在自家过夜引得人说闲话。毕竟这院里,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实在要避讳着点。


    范灵乐当然知道,芳姨和爹爹互相都看对了眼,可当年就是因为提防着芳姨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范屠户才坚决没有续弦。如今自己眼看得就要出嫁了,这层担忧也没了,范灵乐怕爹爹孤单,竟反操心起他的终生大事来。


    不过没事,待自己嫁去了佟家再说,总之地来日方长。


    芳姨走后,子时将近。连范灵乐的闺房也彻底安静下来。


    这是范灵乐在自己闺房的最后一晚,她扫视一眼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心里有股莫名的情愫,竟是有种空落落的不舍。


    朱小妞征得了父母的同意,陪她来住上一晚。有了好友的陪伴,心里那股子怅惘似乎也冲淡了不少。她打开柜门,要给朱小妞再寻一顶枕头,房门却被敲响。


    是范屠户。


    她上前把门打开,爹爹就站在门外,局促地不敢踏进去。


    “小妞也在呢?明天还要继续辛苦你呐。饿了没?叔刚煮了点酒糟汤圆,要不要来点宵夜?”


    朱小妞忙不迭点头,摸摸空空如也肚子,她正好饿着呢。


    范灵乐把朱小妞的汤圆给她送来房里,自己又转身去了堂屋。


    堂屋里,桌上一豆微弱的油灯,油灯旁搁一晚热乎乎的酒糟汤圆,范屠户就坐在汤圆旁,见她来了,连忙笑起朝她招招手。


    不知为何,就这一个画面,却看得范灵乐鼻头一热。她稳了稳心情,含笑走过去。


    “快,趁热吃了。”范屠户把碗推到女儿跟前。


    她低头一看,碗里卧着八个白胖胖的汤圆,个个圆滚滚,挺着小肚子,惹人极了。酒糟的清冽香气扑鼻而来,汤碗上还漂浮丝缕轻薄的蛋黄,再洒以几粒枸杞点缀,更添醇浓气息。


    汤勺舀起一个胖团子,和着香浓的酒糟送入嘴里,牙齿挑开软糯的薄皮,浓郁的芝麻馅滚入舌尖,混杂着酒糟的酸甜,滋味可口。


    “怎么样?好吃吧?”他看着女儿,橘黄的灯光字在粗糙的眉毛间晕开,染上几分不属于他这个相貌的柔情。


    范灵乐点头,又埋头去送下一个汤圆。


    粗粝的大掌抚过她的头顶,父亲的叹息声落下来,“我们家乐乐,明天就要嫁人咯……”


    范灵乐眼睛起了雾,拿汤勺的手都开始抖。


    “你娘呢……走得早……爹爹又是个没用的,叫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他声音哽咽了:“现在咱日子越过越好了,酒糟汤圆里都可以搅蛋花了,你就最好吃这些甜甜糯糯的东西。”他说着又笑,笑着又哀,“咱乐乐今儿晚上吃饱饱的,以后……你都没什么机会吃爹爹做的东西了……”


    “爹……”范灵乐抬头,泪水糊了满脸,“我嫁的不远,就在隔壁呢,以后想吃了随时都能过来。”


    “净说胡话。”范屠户也包着汪眼泪,手指去擦她脸上的泪,“那也是嫁给佟家做媳妇了,哪能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你不怕惹公婆讨嫌呢。”


    范灵乐哭唧唧地,拼命摇头,范屠户拍拍她肩,“不哭了,哭肿了眼睛明天就不漂亮了。”他这么说着,自己的眼泪就先划拉下来,连忙眨眨眼,慌乱地转过身抬手去擦。


    真是丢他老父亲的脸,竟就这么在女儿面前哭出来了。


    他把眼泪抹干,又转过头道:“要是以后……佟暄那小子欺负你了,你可千万别憋着,一定要跟爹说,爹抄起刀就过去跟他干!谁也不许欺负我闺女,就是她夫君也不行!”


    范灵乐噗一声,鼻涕差点没喷出来,简直不知是哭还是笑,扑到爹爹怀里,呜呜咽咽地。


    范屠户搂住女儿的肩,强忍着眼泪,声音嗡嗡地,带出哄小孩儿的语气:“我们家乐乐,一定会幸福美满的。就算以后实在遇到了坎坎坷坷,也不怕,只要爹爹还活着一天,就永远给你撑腰。”


    “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爹爹永远是你的后盾。”


    “爹爹……”范灵乐哭得哆哆嗦嗦,鼻涕蹭了范屠户一身。


    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有她爹爹做她的爹爹,第二幸运的事,才是遇见了佟暄。


    范灵乐哭得眼睛通红回房,和朱小妞并肩躺下,两个小姑娘说好了一会儿悄悄话,直到后半夜逐渐困乏,这才手握着手,沉沉睡去。


    小青蛙在水塘咕咕呱呱叫,寂静清朗的夜空,荡出一片欢响。似在为明日的新人,奏响乐曲。


    今夜星空璀璨,月亮没有光晕,明天,一定会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艳阳高悬,白云静静浮在湛蓝天幕,偶有飞鸟衔枝而过,点缀几点生机。


    今日果然是个美丽的晴天。


    葫芦巷子里,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唢呐声冲破天际,鞭炮炸响,人群拍掌欢呼。


    “新娘子出门咯!”


    无数只脖颈伸长,纷纷张望去,如同一排排曲项向天歌的大白鹅。


    却见那范家院门打开,新娘子一身喜服,虽蒙着红盖头,但见身段窈窕,腿一迈,荡出脚边涟漪阵阵,如绽红莲。范屠户搀着女儿的右手,也是前所未见地穿一身红衣,烫得平整熨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可比那头发还要一丝不苟的,是他那张紧绷的脸。


    眼见的女儿就要迈过家门槛,他脸瞬间一垮,嘴角抽搐着用力,这才忍住没叫自己哭出来。


    新娘子迈过门槛,送嫁的朱小妞忙接过范屠户的手搀上去,可她却忽然不动了,像被点了穴般定在那儿。


    朱小妞拽拽她的手,悄声道:“乐乐,快走啊。”


    范灵乐却忽然甩开她的手,转身,将被隔在门槛里的父亲双手抱住。


    范屠户再也撑不住,眼泪几欲喷出,连忙抬起一只手,按住湿润的眼。


    街坊们瞧见这一幕,竟也是不由动容。


    但转念一想,哎,这人家闺女嫁得又不远,就在隔壁院里呀!


    由此,颇为尴尬的一点也来了,这范灵乐该怎么进佟家的门呢?离得这么近,自己走过去便是,似乎也省去了八抬大轿。


    这原本也是佟母的想法,她本也不想大操大办,便说叫新妇自己走过来便是,反正人就在隔壁,抬脚便到的事,没必要折腾那抬轿的形式。


    可佟暄不同意,天底下就没有叫新媳妇自己走到婆家拜堂的规矩。莫说范屠户听了要跳脚,他也不能委屈了乐乐。


    于是,只见朱小妞把新娘子送入花轿,鞭炮开始炸响,烟尘四起中,四个轿夫抬起花轿,开始往巷子口走去。


    众人看好戏般,瞧着花轿远去,不知要把新娘子抬去哪里。不多时,花轿又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另一端走来。


    呵!敢情他们这是绕着葫芦巷子走了一圈呢!


    花轿又停在了佟家门口,佟家的侄儿点燃鞭炮,又是一顿噼里啪啦。有人甚是拍掌大笑,直呼绝妙。


    “这佟家可也太给范家面子了,娶这么个破鞋回家,还如此声张。要是我,直接叫她走去家里完事儿了,还抬个什么轿子?绕着这巷子走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娶了个二手货,白的给人看笑话不是?!”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所以他佟家儿子才愿意接那个贺二公子的盘嘛。”


    炸耳的鞭炮声将这些恶言淹没,待得鞭炮响完,浓重的烟雾中,一红衣少年从门内走出,风姿清朗,高绝挺拔。


    “哇!”朱小妞惊叹一声,看着跨过门槛的佟暄,忍不住掀开轿帘,凑到新娘子耳边悄咪咪道:“乐乐,你家新郎官好俊呐!”朱小妞人憨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十六岁的人了,还总是在那儿“童言无忌”。


    范灵乐噗嗤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见他。”


    “今日又不一样呐!”


    平日他穿着总是寒酸,一副穷书生打扮,叫人一眼就瞧出家境的窘迫。可今日穿着红喜服,一身簇新,加之又是新婚日,人也格外意气风发,一举一动,都有种气势凌人之感,那扑面而来的贵气,叫人可堪仰望。


    脸还是那张脸,可气度一下便不一样了。似是有什么深藏的东西,破空而出。


    范灵乐就听这朱小妞这么没边没际的一句赞叹,立马又红了脸。


    喜乐声中,轿帘被人掀开,红盖头的缝隙下,一只修长的手递到面前来。指节分明,干净白皙,指腹处是常年执笔磨下的薄茧,只可惜有三根手指头缠着白绷带。


    她微微一笑,心一下又甜又酸。


    柔软的小手放入他掌心,他合掌,坚定地握住。两人掌心相合,这才感知到彼此的手心都出了层细密的汗,黏腻温暖,将两个人的手紧紧相粘。


    范灵乐的心怦怦跳,脑袋一下黏成了浆糊。


    她追着佟暄跑了十三年,从自己还蹒跚学步起就粘在他身后叫“哥哥”,可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牵他的手。


    她傻愣愣地,被佟暄牵出了花轿。


    人群高声欢呼,唢呐吹得越发响了。她恍若未闻,所有的感官都已远去,只剩他掌心温暖的潮湿,还有那层擦过她手背的薄茧,占据她所有的意识。


    她静静感受着他,眼眶已微微潮湿。


    “哦!哦哦哦!新郎牵新娘子咯!”朱小妞瞧见这一幕,兴奋地在一旁起跳,拍掌欢呼。她算是一路见证过来,真心为范灵乐感到高兴,又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遂大庭广众地起哄。


    也在一旁瞧喜事的方恺被吸引去了目光,不由皱眉。


    聒噪。这姑娘,怎的一看就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新郎牵着新娘子,进了佟家的大门。院门没有关,敞开了迎宾,可街坊们也不好意思真跨进大院里。除了那些亲朋们入内观礼,其他人便都扒着院门,伸长脖子,好瞧热闹。


    待到二位新人拜过堂,太阳也将西落,鸟儿拍着翅膀归巢,朱小妞又搀着新娘子,去了佟家备下的新房。


    天边仍有光线挣扎,余晖撒遍大地,借由最后一点天光,范家院内、葫芦巷外,摆开一桌桌酒席。


    佟家院落太小,装不下这许多亲友,便只能在葫芦巷子里沿街摆开,大家开始围坐,喜气洋洋地吃席。


    佟家酒席也置得十分客气,八荤八素,山野珍味,这在葫芦巷子也是没有过的规格。


    大家吃得高兴,肚子里喂饱了油水,连带着对新人们的祝福也更深厚了。


    须臾,新郎携着父母过来敬酒。大家都深谙佟暄的性子,虽则清冷,但平素待人接物都最是温和有礼,今日又是他大喜的日子,知道他心情好,便更放肆地灌起他的酒来。


    尤其是有些混不吝的,喝酒喝高兴了,大话是张嘴就来,“来来,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未来的佟状元郎,金榜题名时。”


    佟暄谦虚几句,喝。


    “这第二杯酒,敬我们状元郎,洞房花烛夜。”


    周围有人不坏好意思地笑几声,佟暄心下烦腻,面上却依旧温煦,喝。


    “这第三杯酒……”谁知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又往佟暄的杯子里斟满酒。“祝我们状元郎,久旱逢甘霖。”


    佟暄皱眉,执着酒杯,甚是不解。


    那人见这小儿懵懂,拗过背去,大笑几声,重重拍他的肩,“小子,今儿晚上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做,久旱……它逢那’甘霖‘呀,哈哈哈!”


    旁边的人大多也明白过来,发出冲天大笑。


    佟暄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这一下被说红了脸,耳朵根都发烫,心里又气又恨,却也只能陪着淡淡一笑。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眸色暗沉。可转念又一想,今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不愿见血,且放他日后再说。


    敬酒轮到书院那一桌,都是平日相熟的同窗,这下更是把他闹得不得了,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方恺看不过,替他推却了不少。


    “对了,不知致远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还要假惺惺问上一句,做足了同窗和睦的功夫。


    佟暄被抓去牢里后,没几天又被知县无罪释放,人还在里头受了磋磨,大家都认为,这就是贺钟鸣因为嫉妒而蓄意陷害。大家对佟暄平日的人品信得过,没人再把这么荒唐的割舌头行径安在他头上,也都认定了他是冤枉的。


    这下,他还在婚宴上如此诚恳关心,更觉出他的坦荡来,纷纷安慰他,张致远恢复得挺好。


    吴松明窝在人群中,终于端着酒杯,颤颤巍巍起身,“子言……祝你和乐乐……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谢谢。”佟暄笑着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这一下,算是把前尘往事翻篇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可都心知肚明。


    佟暄神清气爽,吴松明却是如鲠在喉,只觉那酒,涩得辣嗓子。


    外头热闹喧阗,高声笑语越过屋脊,隐约传来新房内。


    大红喜烛火光跳跃,光影明亮,照得屋内的一切清晰可辨。窗框上的双喜字、垂着流苏的红帷帐、床上铺开的鸳鸯被,融合成一派喜气。


    朱小妞端来一盘饭食,见范灵乐已揭开了她的盖头,正坐在床沿边,满目新奇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


    “快过来吃点东西吧,他们外头闹得正欢呐,新郎官被他们缠住了,还不知要几时才能散了场,你别给自己饿着了。”


    饭菜还热腾腾冒着气儿,范灵乐眼睛都放了光,可很快地又泄了气,摇摇头,“不成不成,我这一吃饭,口脂都给吃花了去,那得多难看呀?”


    她想要佟暄看到的,是最美的新娘子。


    朱小妞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脑子!”


    怎么就忘了口脂这茬呢?


    “算了,不吃便不吃吧,饿一顿又能怎么的?我忍忍就过去了。”


    “那不行啊!”朱小妞瞪大眼睛,郑重道:“你一会儿洞房,很是耗力气的,这饿着肚子可怎么成呢?”


    范灵乐:“……”


    “你……说的什么话呢……”


    没空去理会范灵乐的赧然,她自顾自道:“这样,你先吃,我回家给你把我的口脂拿来,到时候再补上。”


    范灵乐笑了,从床边跳下去,揽住她的腰,“我们小妞最好了!”


    “对了,记得要海棠色的口脂,没有的话……颜色相近的也成。”


    这时候了,还挺注重搭配。


    烛火映出她水晶般的瞳仁,淬着星光,笑意点点,满是幸福。这样娇花般的美人对你笑,无论男女都受不住呀。


    朱小妞冲她咧出一排白牙,打了鸡血般冲出门,替她寻口脂去。


    朱小妞提着裙摆,匆匆出了院门,却见街巷里被早被酒席堵满了,她只好踮脚侧身,突出重围,慢慢往朱家的方向挪。


    路过琅岳书院那一桌时,恰巧被正在敬酒的佟暄看到,见她急呼呼的模样,登时叫住:“朱小妞!你干吗去?乐乐呢?”


    哪有送嫁的把新娘子一个人丢房里,新郎还没来就自己溜了的?


    朱小妞被叫住,转头,透过阑珊夜色,瞥见新郎官焦急的模样。


    “哦,我去取个东西,去去就回。那个……你别急,千万别急哈,先让新娘子吃口饱饭。”


    她生怕乐乐肚子都没填饱,新郎官就迫不及待钻进了洞房。


    “哈哈哈!”众学子高声大笑,更有那好事者推一下佟暄的肩膀,“就是,新郎官你急什么?新娘子都饿得没力气了,让人家吃饱饭先。”


    气急败坏、又不得发作的佟暄:“[○`Д○]!”


    真的是够了!自己都被开一晚上荤玩笑了,这个朱小妞还要来“锦上添花”,自己哪里是这个意思,他明明就是担心乐乐出什么事了好嘛!


    然而,还不知道自己炒热了气氛的朱小妞只顾往家里跑,生怕给乐乐送晚了东西。她知道,乐乐想在新婚夜留给心上人最美好的一面,可不能给她耽误了。


    朱小妞揣着口脂,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房门,却见范灵乐正靠着床柱子眯眼,桌上的吃食还是一口未动。


    “乐……乐……”


    范灵乐睁开眼,瞧见跑得满脸通红的朱小妞,忙迎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口脂。


    “这颜色好哇,和我这妆容正相配。”


    她喜笑颜开,口脂终于拿到了手,这才敢抄起筷子,和朱小妞一起用起了晚膳。


    范灵乐不敢多吃,只鸟食了几口,垫垫肚子,便立刻放下竹筷,擦净嘴角,坐到镜子前去补妆。


    朱小妞还在埋头大快朵颐,房门被敲响了,吓得两个姑娘都循声望去。


    还好,不是新郎官。


    “小娘子,戌时已到,你今日可以走了,新郎官一会儿就来了。”


    吃得满嘴油光的朱小妞被喜婆带走了,她今日的送嫁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去前院领完谢礼,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朱小妞走后,喜婆将门一关,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她一个人了。


    前院的笑语声渐不如之前嘹亮,开始伶仃起来,昭示着散场的鼓点。她端坐在床边,搅着手指头,越发紧张。


    咚咚咚!是心在胸腔中跳动,清晰地敲击着耳膜。


    忽地,后院传来轻飘的脚步声,她心一紧,连忙抽过身旁的红盖头,将头蒙住。


    “吱呀”,门开,脚步落入房中。


    须臾,一双白底皂靴停在床边,酒气扑来,他挨着她身边坐下。


    衣料摩挲,他胳膊擦着她的胳膊,只刹那,范灵乐就像触电了般,瞬间挺得笔直。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佟暄开口。


    他嗓音低沉,像被热砂滚过的沙哑,又像是醇酒酿了许久的浓厚,落一滴在她耳边,麻得她许久都回不过神。


    “没……什么……”她语气僵硬,人也更僵硬了。


    心瑟瑟战栗,他的任何一点触碰都叫她敏感得不能自持,哪怕体温隔着衣料,声音隔着空气,都能轻易撩拨她的心神。


    范灵乐这边正小鹿乱撞,喜婆就打头进来,后边儿领着一群人,听声音似乎都是佟家人,大人小孩儿都有,吵吵嚷嚷的,一哄而上围在床边。


    她霎时紧张起来,手悄悄牵一下他的衣袖,应是有小孩儿看到,发出偷笑声。脸唰地红了,手连忙老实放在腿上。


    呼,幸好幸好,有盖头挡着,他们倒是看不见自己这窘迫样儿。


    喜婆响亮的嗓子一扬,开始举行洞房夜的仪式。


    “请新郎挑起喜帕!”


    佟暄接过她递来的喜称,轻巧巧一掀,新娘子被遮盖了一天的面容终于整个露出。


    她抬眸,见佟家人在面前参差而立,不由更羞怯了。一双水眸流光潋滟,顾盼生辉,那眼神虽羞赧,却是有股鲜野的生机,叫人移不开目光。如云的墨发堆叠,盘成云鬟髻,简单几只珠钗,略施一点粉黛,不损少女的水灵,却更衬出几分娇美。


    “哇!”佟岳忍不住张嘴,“嫂嫂好像仙女哦!”


    他这一声童言无忌,将屋里人个个逗笑了,范灵乐脸一红,纤浓的长睫垂下。


    佟暄只匆匆瞥她一眼,眸中滑过抹惊艳,可碍于屋里佟家人都在,不好痴缠地盯着新娘子看,立刻佯装无事地移开目光,只觉屋子里这群人碍眼得很。


    喜帕挑开后,就该撒糖了。佟雪和佟岳充当撒糖人,俩小孩儿乐呵呵拎着篮子,将花生、红枣、桂圆等撒在新人的周围。


    佟雪意思意思,撒几下就停手了,佟岳却觉出趣味来,最后干脆将篮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床上倒,被佟母呵斥着拽回来。


    范灵乐被他逗笑了,人也松泛了不少。


    “请新郎新娘共喝合卺酒!”


    两只葫芦瓢盛满酒,递到二位新人面前来,分别喝尽后,喜婆再将葫芦瓢对到一起,合二为一。象征夫妻合体。


    不知为何,就这么一个动作,竟也将范灵乐看得脸烧。


    合卺酒之后,便是结发仪式。


    佟暄在喜婆的指引下,勾出范灵乐一缕头发,将她的和自己的松松打个结,垂在二人肩头。


    一番繁复的仪式后,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环节:闹洞房。


    江北地区这边,闹洞房的习俗可谓很凶,夫妻俩共同吃一个苹果都算是小儿科了,有的地方甚是将桂圆干塞到新娘子胸口,让新郎用嘴巴去叼。若是醉醺醺的新郎叼不出来,就要“劳烦”新娘子的公公来帮忙取。


    如此恶臭习俗,叫人不堪忍受。


    佟暄早在婚礼前就同家人说好了,坚决不准闹洞房,佟氏夫妇也是那颇明理的人,爽快答应了。于是所有仪式结束后,他们便开始转头赶人,说不闹洞房了,让新人歇息。


    佟家亲戚有那不情愿的,立马就挂脸了,本来怎么整新娘子的法子他们都商量好了,谁知佟暄竟是个不识情知趣的,把新娘子护得这么紧。嘁,不就是读过几本圣贤书嘛,假清高什么呢?


    心里再有不满,可连佟氏夫妇都出面主持了,也只得满怀遗憾地离开。


    一堆人山呼海啸地来,又拖泥带水地走,少顷,新房里总算是安静了。


    喜婆又冲两位新人说了几句吉祥话,“祝二位,琴瑟永谐,早生贵子,福禄安康,金玉满堂。”这才带上门,走了。


    一室寂静,烛火跃动,两个的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窗外,树叶摇动的沙沙声清晰入耳。


    并排而坐的两个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范灵乐搅动手指头,深呼吸,再深呼吸,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侵入肺部,叫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两个人骤然间成了夫妻,她还真一下就觉得有点……尴尬。


    佟暄率先动作,抬手去解两个人头发的结,范灵乐闭上眼,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好了,可以动了。”他把头发解开。


    “哦……”范灵乐终于转了转脑袋,今日第一次,抬头去看他。


    佟暄恰也望来,四目相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冷白的脸皮上晕着薄薄一层红,眼尾也压出抹绯色,像是挑出的胭脂。凤眼含一抔粼粼水光,望向人时不再如往日清冷,竟是些许迷蒙,配上那身簇新的喜服,竟叫人瞧出几分艳色。


    范灵乐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诗句来形容眼前的人儿,她唯有在心中大叫好看,以及默默咽了咽口水。


    “你……今日有点怪吼。”


    “嗯?”佟暄蹙眉,看向她的眸子越发水润。


    “怪……怪好看的,哈哈……哈……”她干笑几声,见佟暄只是盯着自己,笑声也支不住了。


    “不好笑吗?”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范灵乐总是这样,一到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就会想要插科打诨,说一些笑话缓解气氛。


    但是……好像……更尴尬了??


    她一低头,蝤蛴般的纤长脖颈落入他眼里,眼眸幽深,呼吸越发炽热。


    “乐乐……”


    佟暄牵她的手,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掌心如同烙铁,烫得她几欲跳起。


    她臀往右一挪,和他拉开点距离。


    洞房之夜该干些什么,她当然知道。婚前,范屠户特聘芳姨为“专职讲解师”,给她用画册、用木偶细说明洞房花烛夜该发生的一切,范灵乐听得云里雾里,看着那些扭曲的高难度姿势,不解道:“这事……有什么好的呀?洞房是非做不可吗?”


    她看来只觉费劲而麻烦。


    芳姨和蔼地笑了,“乐乐,你经过后,就知道这事的好了。夫妻敦伦,人所应当。”


    可她现在的感觉很奇怪,佟暄身上仿佛有特殊的吸力,勾得她总想忍不住去贴近他、触碰他,但一想到芳姨给自己说的洞房之事,那些奇怪的动作总叫她害怕。


    想碰,又不敢碰,她心里麻麻的,慌慌的。


    感受到佟暄想要倾过来的趋势,她慌忙挪到床侧,抱着床柱子,“那个……我是这么觉得哈……你看我们今日才完婚,不如还是……循序渐进地好。”


    佟暄挑眉,侧身撑住床沿,一副蓄势待发的姿势,“你说。”


    “就是……我们可以这样,第一个月先牵牵手,第二个月再抱抱,第三个月就……亲亲……”她脸又红上几分,“到第四个月,我们也都适应彼此了,就可以……就……就……”


    “圆房。”他很是自然地接道。


    “啊……”脸爆红,她头埋进柱子里,恨不能钻进去。


    真是的,他说话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害臊呢!


    “你觉得,我这个建议如何?”她坚持咬牙开口。


    “挺好的。”他淡淡回。


    “啊?”范灵乐僵硬地转过头,手执着地攀着床柱子,“你觉得……可以是吗?”


    她脸红得像只小虾子,眼睛水汪汪,嘴唇润嘟嘟,紧张的时候一抿嘴,唇峰上的那粒唇珠轻轻一颤,像是从人的心尖上滚过。


    “嗯。”他眸色越发暗了,喉结滚了滚。“循序渐进是对的。”


    范灵乐轻松一笑,小虎牙露出尖尖一角。


    看吧,她就知道,她的佟暄是最好最好的!


    “只是我觉得,顺序……可以调换一下。”


    笑容一僵,脸色一愣。


    “倒过来,比较合理。”


    人还傻着,就被他长臂一捞,扣在了怀里,交叠的身体顺势倒在床上。


    “砰”一声,绵软的鸳鸯绣被弹起又落下,包裹着范灵乐僵硬地脊背。她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笔直地挺着,还未及开口争辩,酒气混着他的墨香气落下。


    他张嘴,在她细嫩的脖子上轻轻一啃,掠过那处细浅的齿痕,留下一片濡湿。


    范灵乐浑身打个觳觫,霎时瘫软下来,彻底软在他胸口。


    他埋头在她脖颈间,炽热的气息燎着她的颈窝,手停留在她的衣带处。


    不管不顾范灵乐难耐的微弱声,他一手固定她的肩膀,一手去解她的腰带。


    小坏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吗?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勾引自己一晚上了,现在却又来正儿八经地说什么要循序渐进,还是以月为单位!真当他李煊是吃素的吗?


    他力道蛮横,叫范灵乐挣扎不脱。


    秀眉微蹙,鬓发开始渗出汗液。不仅是叫芳姨展现的那些古怪姿势吓怕了,还有她跟自己描述的第一次的感受,说是会很痛,比刀割还要痛。虽然她小时候习过武,但她还是很怕痛的呀,呜呜呜……


    “佟暄……”她从齿缝里挤出他的名字。


    外衣已被他灵活地解开,正专注对付里衣。手去推他肩膀,平常力大如牛的她竟被他三两下卸了力,本意是去推拒,却只能软绵绵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背。


    “佟暄……我害怕……”她抖着嗓子,细弱出声。


    手瞬间停住,他从她香腻的脖颈间抬起头。


    姑娘紧闭着眼,睫毛都在颤,光圈在眼周打下阴影,似荡漾的波纹。


    她似乎真是害怕得不得了。


    他抬手,将她发间的珠钗一支支拆下,指腹轻轻去抚她微乱的鬓发,一下下摩挲,带着安抚。


    “没事的,不紧张,我们慢慢来。”


    “你有不舒服就告诉我,好不好?”


    范灵乐点头,眉头稍微舒缓了点。那压迫感瞬间弱下去,她呼吸都顺畅了。


    佟暄俯身,唇畔落在她额头,身下的人儿轻颤,唇又紧跟着,温柔覆在她紧闭的眼上。


    心咚咚跳,身体却是不如之前紧绷了,感受着他柔软的触碰,竟是升起一丝欢愉和期待。


    带酒气的唇终于来到了她唇边。


    温柔辗转,描摹她唇畔每一根线条。


    她瑟瑟抖着,手紧紧揪住身下丝滑的锦被,猫哼还是自贝齿间溢出。


    “呃……”。


    像是连几滴晨露都经受不住,细嫩的枝条颤了颤,曲出一道纤细的弧度。


    范灵乐哪里遭得住,像是化在了他口中,软成了一滩泥。


    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袭来。是前所未有的害怕,还有渴望。


    她心都在战栗。


    佟暄抵着她的额头,平复呼吸,吻去她眼角的泪花,“乐乐,不怕,看,你都已经准备好了。”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头顶,他嗓音暗哑,却又极致好听,过于蛊惑人心。


    “我不要……还没有……”她眼角衔着泪花,拼命摇头,小猫似的哼哼,满脸晶泪,面颊酡红。似醉了酒,人也不清醒,把“是”说成“不是”,“好”说成“不好”。这模样,真真委屈极了。


    他无奈,短促一声叹气。


    心里头不好过,可瞧她这幅情态,又像猫爪的似的,心软塌塌的,只能耐着性子,把小祖宗哄好。


    “乐乐,你睁眼,看看我。”


    “不要……”他这么一说,姑娘脸憋胀得更红了。


    佟喧可真是讨厌,哼!


    第28章 食髓知味


    范灵乐眼闭得紧紧的,小脸皱成一团,倒是显出点滑稽。


    佟暄一下恶向胆边生,起了逗弄的心思。


    “呀!”


    范灵乐吓得惊叫一声,人差点没从床上跳起,就差把他一脚踹下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新婚第一夜,若是真把新郎官踢下了床,这可像什么话?


    上下都是灼烧,她在中间煎熬。


    抑制住又要破口而出的尖叫,她哽咽着,拼命摇头。


    “不要……你挪开……”


    头顶落下他低哑的询问:“乐乐,你明明觉得舒服,不是吗?”


    她一张脸皱得更紧了,贴着枕头又摇摇头。


    就是不愿承认。


    哎,佟暄微微叹气,却也并不气馁,只耐心道:“那你告诉我,是有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不舒服……”她气弱道,像小猫哼哼。


    全身上下又酥又软,还弄得自己黏糊糊的,哪里就能舒服得了呢?


    佟暄实在地气笑了,在她秀挺的鼻头上咬一口,“坏蛋。”


    “我才没有。”她噘嘴争辩,终于肯睁眼了,却撞入一双深邃的凤眼,眼尾潮红,情欲浓重,眼底深重的墨色的搅动,几乎要将她吸纳进去。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佟暄,毫不克制的,充满侵略的。


    很陌生,又很迷人。


    遭了,更湿了。


    “抱一下。”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她弱弱的,像在撒娇。


    佟暄无奈地笑,俯下身,揽住她的腰,扣到自己怀里。


    心头似乎有一个长期的缺口,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填满,心饱饱的,胀胀的。


    弓弦张到最满,一动不敢动,像是怕下一秒,就要崩断。


    她笑了,偏头埋进他肩窝处,留恋地蹭了蹭,“我……应该……可以了吧……”她磕巴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嘣”!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断了。


    他反而不能急了,慢条斯理地去剥她的白色中衣,“乐乐,帮我。”


    他蛊惑着,范灵乐涨红脸,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可越急越错,她手抖着,怎么也解不开。


    头顶落下他的轻笑,范灵乐气急,仰起身子,头凑过去用牙齿去咬。


    佟暄实在地气乐了,将身下胡作非为的人儿压回床上,三下五除二卸了她的衣服,又去解自己的。


    水色肚兜吊绳细细,挂在少女鲜嫩的脖颈上,肩头冷飕飕的,她羞着脸,双手捂在身前。眼见得身上的人已经把新郎服解开,她脸更是爆红,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只是不知该怎么安放好。


    余光瞄到他精瘦的胸膛,还有撑在床边的手臂,上面鼓起一弯薄肌,他人平常打眼瞧着瘦,手臂倒是文弱书生没有的力量。


    佟暄瞧她这模样,更觉可爱,手捏捏她的小肉脸。谁知她竟不乐意了,“干吗?我又不是小猪。”


    “是,你比小猪可爱。”许是心情好,他竟有心思笑着逗弄她。


    范灵乐气结,拽一下他光溜溜的手臂,“你过来。”


    他倾身下去,范灵乐张嘴,咬住他的脸颊。


    她下嘴颇重,佟暄“嘶”一声,撑起身,又去寻她的唇。


    好半天,他才终于抬首,呼吸急促,面色绯红,手指挑开她眼角飙出的泪花。


    “舒服吗?”


    “舒服……个屁!”


    她气呼呼扭过头,半张脸陷进红色绣枕里,压得小脸更肉了,薄面潮红,黛眉紧蹙,鼻尖渗着几点香汗,烛火照耀下晶莹剔透,实是惹人极了。


    啧,口是心非的家伙,真是难伺候。身下的裤子都打湿了,还是这么嘴犟。


    依旧不恼,带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际,按压着小手,轻轻摩挲,“别气了,公平的,我的也给你看。”


    “谁要看了,我还怕辣眼睛呢!”她泼辣一吼,赌气地紧紧闭上眼。


    “好,不看,那你去感受,好不好?”温热的气息吹拂鬓边,他的嘴里像是带着钩子,钩得她忍不住去听从。


    她紧抿着嘴,紧闭着眼,不说话。


    佟暄轻笑,忍住又去捏她小脸触怒她的冲动,将那嘴硬的人儿揽到自己怀里。


    范灵乐乖巧地伸出手,揽住他瘦劲的腰。


    她好喜欢,和他这样拥抱,他们就是世间最亲密、最契合的人。


    她的心上人,就是她的怀中人。


    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吗?至少此时此刻,她想象不出来。


    曾经有人说过,人的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学会别离,随后终将踏上那条远归的路,独自成长,独自承担。


    过程会痛,可是必须要走。


    母亲牵着孩子,走到一扇大门前,她松开手,说,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了。这似乎是一种残忍,可彼此都要学会放手。


    懵懂的孩子跋山涉水,要去探索一片无人涉足过的秘地。他怀着满腔的热望,徘徊在门口,却因不得其要领,而无论如何也不得入内。


    还好,经验是可以积累的,他终于敲开了门,探头探脑地进去。


    这是一片灿烂的花室,曲径通幽。初始,他走得艰难,甚至一度被拒之门外。可后来,他用出更足的耐心,轻柔安抚每一瓣花,手抚过,唇吻过,同它们低语,俘获它们的信赖,甚至最后,得到了花儿们的依恋。


    芬芳的花蜜终会浇灌最温柔的勇士,这是秘地的奖赏,也是勇士的勋章,更是每一朵花儿最欢欣的果实。


    云歇雨住,鸟倦风停。


    喜烛已烧去了一半,烛泪顺烛台滑落,堆叠成艳红的泪花。


    范灵乐无力地卧在床上,累得根本睁不开眼,净室响起洗浴的流水声,灌到她耳朵里时断时续,昏昏沉沉就要睡了去。


    刚刚这场情事太耗体力,得亏朱小妞叫自己填饱了肚子。


    回想起来,她蛾眉细蹙,嘴角又忍不住悄悄弯起。


    烛火越来越微弱,水声还在淅淅沥沥响。他做什么都仔细,连清洁也是,一丝不苟的。


    她眉头渐渐展开,合眼枕着手臂,舒展的脸上满是餍足。


    芳姨跟她说过,这事儿,要经过才能知道它的好。可芳姨没跟自己说,这滋味,能有这么好。


    太累了,每一寸肌肤都发着疲乏。她浅浅打个哈欠,刚弄出了一身的汗,热,又把被弄皱的鸳鸯绣被推到一边,抱住膝盖,昏沉睡去。


    佟暄神清气爽地从净室出来,却见床上猫着的小人儿,被子也不盖,衣服胡乱裹着,人就这么汗涔涔地睡着了。


    他气笑了,坐到床边,拂开她粘在额前湿透的鬓发,“乐乐,起来,洗一洗。”


    他声音放得很轻,却也足以将她闹醒。


    “不要……累着呢……”她皱眉,翻个身,把个背朝着他。


    “这样睡着难受,你听话,累我就抱你过去。”


    “不听,就不听!”她捂住耳朵,像个小娃娃似的赌气。


    许是过了今晚,她发现佟暄竟是个愿意哄她的,便也爱同他使点性子了。


    他气结,双手从她腰侧插入,将人勾到他臂弯里,“你既不愿动,我帮你洗便是。”说着,人已经将她带离了床榻。


    “哎哎哎!”她瞬间清醒,睁大眼,撞到他戏谑的眼里。


    想起刚刚两个人在床上的亲密,她又羞红了脸,垂眸躲过他的眼神,小小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去。”


    范灵乐将自己冲个干净,又哈欠连天地摸到了床边,迷迷糊糊躺上去,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捞进怀里,鸳鸯绣衾一卷,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到一起。


    她被他圈进臂弯,头往他胸膛靠了靠,嗅着他身上清爽的皂荚气,心情是安顿的,可若不去细想。毕竟今夜的欢好,让她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餍足。


    可有的事,若去细究,又叫人心里觉出一块空乏。


    他娶了她,她年少时倾慕已久的少年郎。在床上行事时,他也总是把她要得紧,一遍还不够,便是一次又一次的索求。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可,她却从未听他亲口说过一句“喜欢”,心底里,她不知他究竟对自己是何心思。


    虽心有挂碍,但范灵乐不是那好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只一下,短暂的忧愁抛却脑后,她枕在他胸口,沉沉入睡。


    听着怀中人呼吸的均匀声,佟暄知道,她这是真睡着了。唇不觉一弯,这丫头,不过一息的功夫,说睡着就睡着了。


    房中烛火已灭,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出少女熟睡的脸。她睡着的样子很专注,上唇微微翘着,眉头彻底平展开,纤长的睫毛盖在眼下,有种不谙世事的娇憨。


    他抬手,手背轻轻去触她肉肉的粉脸。范灵乐个头不算高挑,但人也不胖,可就是那张脸,总挂着层婴儿肥,一笑,粉嘟嘟的,像颗挂枝的蜜桃儿。


    幼时,佟暄偶尔也会想,若是在她脸上咬上一口,该会是怎么样?


    现在,人已经毫无防备地躺自己怀里了,他忍不住倾身,在她脸上轻轻留下一个齿印。


    “嗯……”她皱眉,将那讨厌的东西挥开,挠了挠被“叮”疼的脸,砸吧砸吧嘴,又继续做她香甜的梦去了。


    佟暄无声笑弯了眼,只觉得范灵乐哪儿哪儿都可爱,哪儿哪儿都可他心意。


    看着少女沉睡的侧颜,眼色忽而阴沉了。


    想起当初,瞧见她这一面的人差点成了吴松明,他后怕,恨不能给当时的自己来上一刀。


    手不由把怀中的人搂紧了。范灵乐皱眉,梦中似是对这一下变化感到不舒服。


    他轻轻拨弄她的碎发,心里有种后知后觉的满足。


    如此想来,自己倒真要感谢那个贺钟鸣了,若不是他非要进来横插一脚,乐乐现在恐真成了他吴家的新妇了。


    他为自己当时决意要将范灵乐往别人怀里推,而感到愚蠢。


    月偏西行,即将落山,天色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又是一声短促的鸟鸣,尖锐急促。


    刚酝酿出的睡意瞬间凉下去,他睁眼,从衣架上取下外衫,随意一披,匆匆出了门。


    快步行至后院,院墙西南角,一黑影正在恭候。


    白水见太子疾步而来,匆忙行礼,“属下参见殿下。”


    他没空废话,伸过手,“信呢?”


    这声鸣叫,又是京中来信。


    看样子,谏议“废太子”一事,已经有了结果。


    佟暄从白水手中接过,烙有扶华皇后私印的信封被迫不及待拆开,借着最后一丝月光,仔细浏览。


    佟暄从白水手中接过,烙有扶华皇后私印的信封被迫不及待拆开,借着最后一丝月光,仔细浏览。


    阅毕,眉目舒展,难得有如此显见的喜色,挂在他的眉梢。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喜上又加喜。


    “京中危机暂解,王符的谏议被官家驳回。”比起称呼“父皇”,他更习惯称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一声“官家”。


    “废太子”一事暂且揭过。只是有一就有二,虽然这次官家护住了他,但京中局势诡谲,有人蠢蠢欲动是不争事实。


    只盼帝后能够夫妻恩爱、矢志不渝,否则他佟暄在皇帝这里,便再没了其他权重。


    子凭母贵,看来夫子说得没错,只要扶华皇后一日不倒,他佟暄便可稳坐这太子之位。


    可将命门托在别人身上,总不是长久之事。他只希望赶紧熬到弱冠之年,好进京扶植自己的势力。


    “对了……”白水忽然吞吐,“殿下,还有一事……”


    佟暄心情大好,昂扬道:“说。”


    他憋红着脸,只埋头跪在月色下,叫佟暄看不出端倪。


    “便是宣王殿下,自上次您给他送去那份喜帖后,他有一句话,让我当面转托给您。”


    佟暄眉一挑,眼神玩味儿,没发话,就等着他说。


    白水跪直了身子,清清嗓子,学着宣王声如洪钟的音量:“臭小子!谁叫你贸贸然娶个屠户女入门的?和崔家的联姻不想要啦?太子之位不想坐啦?你脑子里是不是成天就想着和姑娘谈情说爱那点子事儿?!没出息的家伙!”


    佟暄:“……”


    白水前一瞬还中气十足,学得像模像样,真把宣王那个骂人狗血喷头的架势学出来了,后一瞬立刻磕倒在地,“是白水大逆不道,求殿下降罪!”


    佟暄:“???”


    三叔定是让他传了这番话没错,但白水学得如此有模有样,不得不说是带入了几分真情实感在里面。


    看来自己这婚结的,真是犯了众怒了。


    他头疼地揉揉眉心,不愿去与他计较,“行了,我知道了。等我同乐乐回过门,便去趟广元府,亲自向三叔登门请罪。”


    还要等回完门?这新妇回门还在三日后,宣王已经气成这样了,可不敢再叫耽搁了。


    “可是殿下……等不得了啊……”


    “怎么?那要不听你的?”佟暄眉毛一压,语气不怒而自威。


    白水只好作罢,又老实地闭紧嘴。


    “你放心,我自有数。”略施安抚,他便挥手,让白水退下。


    今日新婚夜,他不愿叫这事,搅扰了自己心情。


    第29章 烟火人家


    鸡鸣刚落,范灵乐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


    佟暄觉着自己才刚睡下没多久,被窝就拱了起来,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做什么?”他含糊地开口,迷蒙的光线中,却见范灵乐从被窝里露出一张睡得通红的小脸儿,爬过他身上,伸着条小短腿,就要去够床脚的鞋子。


    他大手一揽,顺势将她按在身上,“天都还不亮,你上哪儿去?”


    范灵乐也还困着,嘴里咕哝道:“我爹跟我说了,新妇不能嫁进来第一天就睡懒觉,要眼里有活儿,早起去帮忙,不然要惹人嫌的。”


    他胸口一震,听笑了,将她头按到怀里,“你昨儿晚上也累着了,别折腾了,多睡会儿,我娘她能理解的。”


    范灵乐耳朵都被他说红了,又想起昨晚的事儿来,只浑身臊得慌。


    “那怎么行呢?不成不成,到时候人家都笑话你,娶了个懒婆娘回来。”她说着,就要从他身上滚下去,却不及,被他一把翻过身,又压在了身下。


    “你干嘛……唔唔……”


    余下的话被他堵回了嘴里,范灵乐去捶他后背,在他舌头钻营的空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没……刷……牙……”


    好讨厌哦,她觉得自己嘴里不清洁,不想被他亲。


    佟暄哪里是个肯听的,很快便将她唇吻出了水光。范灵乐又开始犯迷糊,晕沉沉的,身子霎时软了一半。


    人一下舒服了,卸了力气,原来要起床的那一股子志气也没了,干脆地破罐破摔,手脚缠住他,去睡第二觉。


    这一觉,直接倒头睡到大天光。


    待她醒来,发现身边的床空空如也,伸手一摸,还有点温热,想是刚起没多久。


    她一下急了,翻身坐起,忍着身下的酸软,飞速去套衣服。


    这个人真是的,起来也不叫自己,叫佟姨看到这新妇比她儿子还起得晚,心里不定怎么琢磨自己呢。


    哦,不对,不能再叫佟姨,现在该改口叫娘了。


    她心里一顿七上八下,净过口、洗把脸,坐在镜子前,想给自己简单绾个妇人髻。


    头发正卷到一半,门推开,她举着胳膊侧身,果然瞧见他从门外进来。


    “醒了?”他问。


    “嗯。”范灵乐点头,脸又有点儿泛红。他瞧着还是那副模样,泛白的学子服,墨发用木簪绾起,疏疏朗朗,风姿清举。褪去昨日那身喜服,又是个清贫书生打扮,就像她从小看到的那样,他是住在她隔壁的少年,是她大大方方恋慕的心上人。


    而过去,他常常不是冷着个脸,就是把个后脑勺朝着她,却从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像昨夜在床笫间那样,耐着性子哄她。


    她忽然就想,不愿去纠结他是否喜欢自己这种事了,甭管喜不喜欢,反正他就是娶了自己,同他一起能叫自己高兴,这不就可称心如意了?


    “发什么呆呢?”他敲一下她额头。


    “没什么……”她又转回镜子里,手上继续动作着。“晨食用过了没呀?我现在过去,应该不晚吧?”要是自己睡到连早饭都错过了,那可真是太失礼了,若叫爹爹知道,非得抽自己一顿不可。


    “放心,不会叫你失了礼数,我过来便是叫你起床的。”没想到她倒是自己先醒了。


    那便好。她总算舒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也放慢了点。


    “还疼吗?”他站在镜子边问。


    “啊……不……不疼了吧……”心下了然,他在问的什么,头发都差点没兜稳。


    “不疼了”还带个“吧”字,佟暄气笑了,那就是还疼着。


    早上起来洁面漱口过后,他人清醒了,这才恍然过来,有点后悔。昨儿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下就要了她两回,还不知那里磋磨成什么样了。


    瞧她这躲躲闪闪、欲语还羞的样子,他不觉更好笑了。平常瞧着是个泼泼辣辣的傻大妞,跟在自己身后追的时候一点不觉害臊,真到了这种事上,脸皮还是薄。


    他没再追问,可范灵乐就是慌,她一手扣好头发,焦灼地拉开首饰盒,随手在抽屉里一阵寻摸,抓起出一根簪子别到头发上。


    “好了,赶紧去给你爹娘请早安吧。”


    她话说就要起身,却见佟暄脸色不对,阴沉沉盯住自己的头发,要笑不笑,“范灵乐,你没有别的簪子了是吗?”


    她心一跳,转头去镜子里瞧,头上正斜插着支青天色碧玉素簪。


    遭了!这不是吴松明给自己送的那支簪子吗?她怎么忘了这茬?


    况且……佟暄怎么好像知道的样子?!


    她连忙按住头发,换一根簪子簪上,把那根丢回匣子里,“你说得对……这支簪子不好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面前伸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给我。”


    他语气不容置疑,眼见得心情已经很差了,范灵乐只好老实拿出那根簪子,放到他手心。


    “那就劳烦相公,帮我把这根簪子物归原主了。”她笑眯眯抬头,配上一副讨好的笑,小虎牙明晃晃亮着,实是可爱极了。


    低头望向掌中的簪子,那物提醒着他,曾经她也和吴松明有过婚约,她也曾一心准备着要去做吴松明的新娘。


    狠狠攥紧了簪子,但见她那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火气又是去了大半。


    横竖人已经是自己的了。


    “走了。”他蛮横地牵起她的手,带她出了房门。


    他把她握得紧,范灵乐手上吃痛,却也龇着牙不敢声张。


    呜呜┭┮﹏┭┮,生起气来的佟暄,还真是有点怕人呢。


    佟家堂屋。


    佟母一大早起来就在厨房一顿忙活,准备一大家子的饭食,佟父老神在在地坐在饭桌旁,等菜上桌。


    人才刚和桌子齐平的小佟岳踮着脚,轻手轻脚地往桌上摆着碗筷,佟雪在厨房里帮衬,来回穿梭着上菜。


    她刚放下一碟辣椒油,就看到哥哥嫂嫂从后院走来,笑容乖巧道:“嫂嫂早。”


    父子二人循声转头,小佟岳连忙放下碗筷,旋着两条小短腿跑过去,牵起范灵乐的手往这边走,“仙女嫂嫂,你看,这是我给你挑的碗筷。”他献宝似的指着桌上的一副碗筷。


    范灵乐哭笑不得,她看这一桌子碗长得都一个样,不过细细一瞧,佟岳指出来的那只确实是个碗边光溜溜没缺口的。


    她笑了,拍拍他的头,“谢谢你,我很喜欢。”


    小佟岳被这一表扬,立马昂扬了,那得意的表情,活像只要打鸣的公鸡。


    佟暄黑着脸过来,拍掉他牵范灵乐的那只手,“老实坐凳子上吃饭去!”这家伙,仗着自己年纪小,还学会动手动脚了?


    佟岳被哥哥一凶,连个屁也不敢放,乖乖地爬到凳子上,甩着两条肉腿等开饭。


    “爹,您早。”范灵乐怯怯地唤一句,她还不适应,今日起便多了个爹。


    佟父笑容和蔼地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她赶紧坐下吃饭。


    范灵乐局促地站着,想要去帮点忙,看着佟雪忙进忙出的,总觉得自己就坐着干等饭,怪不好意思哩。


    其实她对这张餐桌不可谓不熟悉。


    过去自己尚年幼时,父亲铺子照顾不过来,经常给点饭钱给佟姨,把自己寄放在佟家。那时佟雪还小,佟岳也还没有出生,佟姨也还是很喜欢自己的,总是往自己碗里夹菜,把那小碗堆得高高的。


    那时,她就总爱爬到佟暄正对面的小凳上,一边吃饭,一边傻愣愣看他。小佟暄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可她越看,他就越偏要板起个脸,好故意跟她作对似的。


    “坐吧,快开饭了。”正发着愣,却被佟暄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他也挨在左边坐下,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搁在自己腿上。


    她弯了弯唇,笑了。这种感觉,大抵就是幸福吧


    小佟岳忽然跳下来,越过两条凳子,往范灵乐右边那个凳子上爬。屁股还没坐定,腰间被伸一只长臂一箍,稳稳一提,又被放回了佟父旁。


    佟岳对上哥哥黢黑的脸色,瘪着嘴,却是不敢造次了。


    自己不过想离漂亮姐姐近一点嘛,哥哥真霸道,哼!


    范灵乐见这俩兄弟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在被逗乐了,眼睛无声地弯起。


    同自家的冷清相比,佟家还真是热闹多了。


    “粥来啦!”佟雪端来一大锅小米粥,正要挨个儿给大家盛,却被范灵乐把大勺接过,给大家一一盛好粥。


    佟母恰在此时过来,满头大汗,衣服的前襟都湿透了。这大热的天儿在厨房忙活,确实不好受。


    “娘……您早啊。”范灵乐吞吐地道。她已经好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自三岁那年亲娘去世,她便再没叫过谁娘。


    佟姨以前是挺喜欢自己的,可自从和贺钟鸣的事情出来后……还不知她怎样看自己呢。


    “哎,乐乐你坐,吃饭。我去换个衣服,你们先吃。”陈玉珠抽出腰间早已湿透的毛巾,忍不住又往额头上擦,肃着脸,转身快步去了后院。


    陈玉珠没急着回房换衣服,却是先猫去了儿子的新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要来急着验证。


    推开门,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大红喜被,去寻床上的元帕。


    帕子早已被弄皱,鲜红的血迹在白色的帕子上鲜红刺目。


    她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莫非范灵乐真跟那贺二公子没什么?


    可怎么会呢?若是两个人没那层关系,当初又怎会连累得儿子被陷害入狱?


    她越想越不对劲。


    想起自议亲以来,自己儿子对那个范灵乐处处维护,生怕叫她受了一点委屈似的。又是让抬花轿、又是不让闹洞房,连聘礼都下得比知县家还要体面。


    自家儿子她知道,向来又是个细心周到的。


    如此看来……她望了望手中的帕子,简直恨得直咬牙。很难不说,这是他割伤了自己,替范灵乐打了掩护!


    一思及这种可能,她心里越发气了,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的,只是要把她给憋死了。


    但陈玉珠是个体面人,她捋顺了这口气,收好帕子,先回房换了衣服。


    待她回到堂屋,发现一桌子菜还是一口没动,大家都老实地等在桌边,她不回来,不敢动筷。


    陈玉珠在丈夫旁边坐下,拿起筷子,“等我做什么?快吃吧!”


    指令一下,大家迫不及待,纷纷埋头苦干。


    陈玉珠却是没什么胃口,筷子夹着粥,一粒粒往嘴里送。


    她瞅着对面的一双新人,看着分明是登对得很,可她一想起范灵乐和知县儿子那些污糟事儿,心里就替她家儿子不值。那个傻子,居然还要替她把这种事兜着!


    早饭过后,佟暄便要去书院上课,他的假只请到了今日。乡贡在即,他可再也荒废不起了。


    背上范灵乐替他收拾好的书箧,小夫妻俩刚出了书房门,佟暄就被母亲叫住了。


    “阿暄,你过来一下。”


    第30章 可以用手


    佟暄随母亲进了房间,门刚一关,佟母就把他的袖子推到大臂上,端起胳膊仔细查看。


    “娘!你做什么?”


    佟暄用上点力,将胳膊抽回。他胳膊上有许多范灵乐昨夜掐出来的痕迹,现在还淤青着呢,这下叫母亲看了去,着实地臊人。


    佟母确实也看到了,但那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那只手呢?”


    佟暄忙捂住另一只胳膊,“您究竟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她手叉腰,“我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为了那个范灵乐,伤了你自己?”


    佟暄茫然,看着母亲悲愤的眼神,疑惑道:“您在说什么?”


    陈玉珠喘着粗气,抽出那张元帕,递到他面前,“我问你,这究竟是你的血?还是她的血?”


    佟暄看着母亲手中带血的帕子,瞬间明白过来,脸色立刻阴沉了,“娘,您有必要如此吗?”


    “我说过,乐乐她是清白的!且无论过去如何,现在她都已经是我们佟家的媳妇了,您又何必纠结于此?”


    陈玉珠听儿子语气如此严肃,立刻又心酸了,“我那不是心疼你嘛?娘替你不值啊!你把那范灵乐回护得这么紧,我真怕你要做出这种傻事,伤害自己替她打掩护……”


    佟暄见她还委屈上了,只觉头疼,可也理解她的心情,是真把自己当亲儿子来疼了。


    “娘,您别多想了,我只是希望您能和乐乐好好相处。她毕竟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女娃,她什么品性的人,旁人不了解,您还不了解吗?”


    陈玉珠被他说沉默了,眼角噙着泪花,暗自思忖。


    “您若相信儿子,我跟您对天发誓,真没有伤害自己把那帕子沾血。”


    “你最好是……”她声势弱了下去。


    佟暄叹气。


    一边是对自己有抚育之恩的养母,一边是自己心上的姑娘,他夹在中间,甚感为难。


    “娘,姑娘家被坏了名声,本就不好受,若有那承受不住的,投河去了的也是有的。”


    佟母一听“投河”,吓得一个哆嗦。


    “乐乐分明无辜,却被流言诽谤,她才是最受伤害的那个。您也替我多心疼心疼她,别总因为这个事儿挂脸。”


    她撇撇嘴,“你就知道心疼你媳妇儿,横竖我替你白操心了呗。”


    “谁的媳妇谁心疼,这不都跟我爹学的么?”


    她竟是破涕为笑,拍一下他肩,“净瞎说。”


    “行了,没有伤着自己便好,你放心去书院。你媳妇儿,我会跟她好好处的。”


    佟暄看着她一双因操劳而浑浊的眼,满心里都是对自己的担忧,不由心下触动,双手伸过去,轻轻揽住她,“娘,您把我当亲儿子疼,我都明白,也很感激。可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有些事无法遂了您的愿,您多担待。”


    “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您都记着,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娘亲。”


    儿子这番话,说得她老泪纵横,哭得甚凶,心里却是熨帖。越发觉着,自己绝不能难为了范灵乐,叫儿子心里不好受。


    陈玉珠跟儿子说开后,人也被他哄好了,送他出了院门去,回头再进厨房,竟是发现自己那新媳妇正和佟雪连说带笑地,一块儿把厨房收拾了。


    想起这丫头小时候,自己没少抱她,彼时佟雪还未出生,她就总羡慕范屠户能得着这么个女儿,漂亮又贴心。


    哎,心里幽幽叹口气。她收起那点子不快,劝说自己要好好待她。


    佟家男人用过早饭就都出去了,读书的读书,谋生计的谋生计。陈玉珠在家也不闲着,为了补贴家用,经常从大户人家手里接一些零碎的绣活儿,得空了就坐在织布机前吱吱呀呀地纺线。纺出来的布会有人来收,或者就拿去集市上买,也是赚一点辛苦钱。


    随着佟雪年岁渐长,也能给家里帮衬点,如今又过门了一位新媳妇,多了个人手,佟母琢磨便能腾出更多的手脚来做活计。


    陈玉珠是个爽快麻利的人,她迅速给家里三个女人排了张轮班表,每日谁做饭、谁洒扫、谁洗衣,张罗得明明白白儿地,尽可能做到“公平分配”。


    “当然了,规矩也不是钉死的,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谁有什么不舒服了,都可以互相搭把手。”


    范灵乐和佟雪听得直点头。


    “那我呢?怎么没给我排表?”小佟岳在一边踮脚发问:“我能帮仙女嫂嫂做什么?”


    佟雪听得直翻他白眼,“以前娘使唤我的时候,怎么没你见那么积极呢!”


    陈玉珠剜她一眼,佟雪立马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她从兜儿里掏出两个铜子儿,丢给佟岳,“去去去,出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儿去,别在家里给我添乱。”


    还指望他帮忙?能不捣蛋就不错了,只要陈玉珠一个不留神没盯住,他就能在背后大闹天宫起来。还是给他支出去的好。


    佟岳得了两个铜板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乐颠颠就冲出去了。


    “午时前给我回来,不然你今儿一天都别吃饭了!”


    陈玉珠对着儿子淘气的背影,恶狠狠威胁,随后朝范灵乐摆一摆头,“乐乐,你跟我过来一下。”


    范灵乐跟着她到了房间,她从荷包里摸出半钱银子,塞到她手上,“这个,是你和阿暄一月的用度,以后每月十日,我都会固定把这个月的银钱给你们。”


    范灵乐捧着手中的银子,不知所措。


    “给你就接着。阿暄还在读书,不能给家里赚钱,你们小夫妻俩也算是成了自己的小家了,总是要过日子的。这以后吃饭什么的,都走家里的帐就是,若是有些旁的零花,你们便自己安排,钱我都已经给你了,他的花销你来管着。”


    “谢谢娘。”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五指一收,把银子握在了掌心里。


    “若是实在有什么特殊情况,这个月钱不够花了,你再来同我说。”她强调道:“必须要有理有据有依凭,我才能给你报的。”


    “嗯,我明白的,娘。”


    佟母是个讲理的人,范灵乐觉着。


    他们两家本就熟悉,同这样的婆婆,应当不会难相处的。


    范灵乐开始适应着她在夫家的生活。


    许是为了彰显公平,佟母第一天就叫女儿去做了最惹人嫌的活计:洗刷马桶。范灵乐则负责这一日的饭食。


    午饭都摆上桌了,在外头疯玩儿的佟岳果然还没回来,佟母在纺织机上手脚不停,吩咐佟雪去外头喊人。不多时,佟雪又孤零零地回来,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叫不动。


    佟母把纺线一摔,风风火火冲出门去,不一会儿,就揪着大汗淋漓的佟岳回来。


    “你给我站在那儿!”她单手叉腰,手指着院子西南角。


    佟岳小鸡仔似的,老老实实缩那儿不敢动。


    饭菜的香气钻入鼻息,范灵乐已经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佟岳这才后知后觉到饿,探头探脑,朝堂屋的大饭桌瞄一眼。


    “你给我站好咯!站直咯!就在这儿看我们吃!”


    佟母下了死命令,三个女人围坐在桌边吃饭,果然没人理会他。哦不,也有人理他,姐姐佟雪便转过一次头,朝他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


    他站在烈日下,听着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以为自己差点就要饿晕了过去。


    范灵乐往嘴里送上第一口饭,心顿时就沉了下来。


    她想起了爹爹。


    今日是自己离家后的第一日,往常有她在店里帮手,爹爹还是每日起早贪黑地,辛苦着呢。现在,爹爹得一个人看铺子,该有多累呀?他那只右脚跛着,站久了容易酸痛,中午吃饭也不方便,连个给他送热饭菜的人都没了。


    想着想着,她心里发酸。


    她好想去看看爹爹。可自己这才嫁过来第一天,按规矩,需得第三日和女婿一起回门才是。心里头再担心,也得忍住,过两日再说了。


    落日熔金,晚霞在天际铺开。


    今日的夕阳很美,范灵乐坐在堂屋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歪头凝视天边的霞云。


    晚饭已经做好了,佟母坚持要等俩父子回来再动筷,便将所有的菜在灶上温好,只等人来齐了,再开动。


    织布机吱呀地响着,从后院传到前院,佟母是一刻也闲不下的。


    洗净的衣服在长绳上晾开,滴滴答答沥着水,一只麻雀落在院墙上,很快地又飞开。


    家家户户,升起晚炊,饭菜香混着油烟气,在余晖中淡去。


    范灵乐扭头,却见隔壁自家的厨房上空,也升起了白色炊烟。


    蓦地,嘴角绽出笑容。看样子,爹爹也回家备晚饭了。


    落日下,流云被风扯散,淡成丝丝缕缕的红。云间洒下金芒,将世间都染成温暖的颜色。


    佟暄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他背着书箧,缓步跨过门槛,颀长的身姿,风雅如清荷,一举一动,都是浑然天成的贵气。


    那一刻,范灵乐想,“幸福”,在她心中从此有了模样。


    她仰头看他,看他朝自己越走越近,脖子都仰酸了,还是只知咧嘴傻笑。


    彼时,她从不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而日后,当她看他玉冠金带,坐于高台,凌驾万民之上时,她方知晓,原来自己曾于无意中,攀折过那本该生于琼楼玉殿之中的凌霄花。


    佟暄进门后,不多时,佟父也一脸疲倦地回来了。


    众人围桌吃饭,各各闲话几句今日的际遇,便也回了房,洗洗刷刷,自去歇息了。


    范灵乐在净室冲过澡,换上单衣后便爬进了床里。


    她紧紧裹住被子,心里头盘算着,今日要怎么推拒佟暄。想起昨日在床上的“狂风暴雨”,实是过于激烈,她身子一整天都不太舒服,尤其是坐下去的时候,摩擦得那里微微痛,叫她不爽快极了。


    佟暄从书屋温习完功课,推门进屋,就看到范灵乐已经躺下,只从被窝里露出颗小脑袋,沉甸甸枕在软枕上,眉头细细蹙着,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还不舒服吗?”他掩门,坐在床边。


    范灵乐黑溜溜的眼珠子无声看他,小脸悄没声息地就红了。


    “你……快去洗吧,我累了,今晚就先睡了哈。”说完,假模假式地打个哈欠,翻身过去,面朝墙壁。似还嫌不够,又挪着被子,往里面蛄蛹了几下,活像只不太灵活的蚕宝宝。


    佟暄苦笑,拽着被子,将人扯回来,“不舒服就要说,你我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可害羞的?”最亲密的事都已经做过了,这时候还不好意思了起来呢。


    范灵乐往被子里一缩,只把双眼睛露在外头,眼巴巴望着他,“就……下面……有点磨得疼……”


    他就知道。


    手从袖子里摸出盒药膏,“我给你瞧瞧。”


    “啊!不要!”


    一听要给他“瞧瞧”,她吓得头蒙进被子里,大声抗议。


    自己都没有认真瞧过那里,给他看……多羞人呀!


    不要!不要!打死也不要!


    “我不用了,它……自己能好的,你别折腾我,让我歇息几天就成了!”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


    他大掌往上一放,隔着被子,使劲去揉她的头。这个臭丫头,她是不知道,自己今日去药铺,用出多大的勇气,才跟人买来的这盒药。


    “听话,你不舒服,我心里也不好过。”他轻声细语,这种时候,又很能放得下姿态来哄人了。


    范灵乐被他这态度搞得迷糊,又被他掀开被子,在额头上亲了两口,好嘛,这下子,她心里防线彻底崩塌,什么羞耻心也顾不上去捂了。


    亵裤被缓缓脱下。


    她整个人闷在被子里,明明眼前漆黑一片,可就是感觉一道视线有如实质般攀附,烧得她脸红心慌,只是不自在。


    佟暄皱了皱眉。


    啧,这磋磨得,自己昨日是不是弄得太狠了点?


    剜一勺药在食指上,他蹙着眉,专注地去涂抹。


    药冰冰凉凉的,爱抚过灼热的伤口,粗粝的指腹打个旋。


    “呃……”


    范灵乐忍不住,双腿一个打颤,娇/呼声从棉被里透了出来。


    佟暄怔了瞬,奇怪于她的反应,仿佛是种本能般,他又剜起一勺药……。


    又是一阵惊叫。


    “不要了……不要了……”她语带哭腔,跟那晚一样,像是舒服得遭不住,便哭着乞求。


    佟暄盯着覆着水光的葱白,傻眼了。


    (被关怕了,这里作者亲妈来解释一下,就是男主get了新技能,嗯,对,其实很好理解,大家自行想象,别打我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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