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绝处逢生
真可谓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客栈掌柜被这场面吓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能颤颤巍巍地抬手向上指了指。
也在这时,二楼忽然传来“咚”一声闷响, 那为首官兵脸色一变, 遽然往上奔去, 谁曾想还是玩了一步, 二楼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户。
那官兵头子愤懑地在房中转悠了一圈, 目光忽然定在一个鼓囊囊的包袱上。他一抬手,便有人上前将那包袱拆开了, 令人意外的, 那里头尽是白花花的银子, 几乎要将人眼睛都亮瞎了。
“他们连盘缠都没带,定然跑不远,快追!”那官兵大喝一声, 一队追兵兵分几路朝密林中追去,与此同时的斯钦巴日与怜枝二人正策马狂奔。
怜枝两只手紧紧箍在斯钦巴日腰身上, 他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狂跳着, 几乎要破开胸腔跳出来,血淋淋的在地上滚动着。
他们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奋力向前,斯钦巴日像先前那样挥扬着手臂甩着马鞭,可那群追兵自四面八方抄来, 情急之下, 斯钦巴日目光忽然捕捉到一条被枯败枝桠遮掩的羊肠小道。
情急之下,他掉头往那小道处奔去, 又抬手拽下身上一件衣物往密林处大道一扔以混淆视听——
尽管如此,斯钦巴日还是不敢松懈下来,一直摒着一口气直至身后人声渐弱了,这才拉停了□□的马,他一只手覆在换在他腰间的,怜枝的手背上。
“沈怜枝?”斯钦巴日低声叫他。
“没事了。”他轻轻揉捏着怜枝的手背,以作安抚,他能感觉到怜枝绞紧的手慢慢地放松了,斯钦巴日回首欲吻他发额……只是那股一直摒着的气甫一松懈,硬忍着的伤痛便如海啸般袭来,一阵比一阵猛烈。
斯钦巴日胸口剧痛,他猛然捂住嘴,可那股无可遏制的鲜血还是自他口鼻中涌溅,滴滴答答地顺着他指缝间流淌下来,沈怜枝鼻端嗅到了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他心口咯噔一跳,颤声道:“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本欲开口让他安心,不曾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身体骤然一震,而后眼前浮白,昏昏地倒下了马——
“斯钦巴日!”
怜枝只闻咚的一声闷响,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着下马,跪趴在地上又摸了一阵,这才摸到一只冷冰冰的人手,一下子就将他泪都吓了出来。
怜枝害怕到了极点,他什么都看不见,斯钦巴日就是他此刻唯一的倚仗,他有怯怯地叫了一声,“斯钦巴日?”
无人应声。
怜枝只觉有一道天雷迎面劈下,五脏六腑都好像拧在一起,心口酸涩不已,他手不住的向上,最终伸向斯钦巴日的面庞,鼻下——微弱的热气喷洒在指尖,怜枝重重松出一口气来。
“斯钦巴日,别睡,你应我一声——斯钦巴日。”怜枝带着泣音恳求他,斯钦巴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耳畔的声音,可那声音似乎自远山来,叫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他甚至连一根指头都伸不起来了……
他没有反应,怜枝愈加的慌乱,他不知何去何从,想也知道他们正处在荒郊野岭,他什么都看不见,沈怜枝很怕官兵会在追上来,斯钦巴日急需医治,可他又骑不了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么?
怜枝简直要绝望了。
谁知绝处逢生,沈怜枝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四……哥哥?”
这声四哥恍如隔世,怜枝愣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回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又是只有谁才会这样叫他。
惠宁。沈惠宁。
他那个逃跑的妹妹。
***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沈怜枝被一双柔软的手搀扶进暖和的屋内,他伸出一只手,磕磕绊绊地摸着四处的装潢,“真是哪儿……我这是在哪儿……”
行走时脚尖踢着什么,怜枝身子猛然一晃,眼见着就要向前扑倒,沈惠宁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托住,“四哥!”
“在我这儿…四哥,在我家里,这儿很安全,四哥,你怎么了?”
沈惠宁原以为他是受了伤,现在却发觉他是眼睛看不见,当下很慌张,下意识想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却被沈怜枝误打误撞地抓住了手腕,“不以管我……我……我没事。”
“去看看斯钦巴日吧!惠宁,求求你……”
沈惠宁的手僵了一瞬,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是中原人的名字,而她虽然长住长安僻静的郊外,避世已久,可有些事,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自己当初一时任性,连母妃也抛下了,代价却是要几个皇兄中她最喜欢的四哥来代她去和亲,哥哥与表哥情深意重却被迫分离……
而哥哥在草原似乎也过得不好,父皇驾崩,感情生疏的二皇兄即位,大周撕毁休战书再战大夏,夏败之,表哥亲自将四哥带回长安。
本以为是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知这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惠宁想,这恐怕与二皇兄忽然“暴毙”,陆景策自立为摄政王脱不了干系。
沈怜枝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城,又要离开,而坊间口口相传的,带他离开的那男子,竟然是……是…惠宁想了许久,才蓦然记起那名字。
是她原本要嫁的苏合单于的三王子,斯钦巴日!
惠宁知道怜枝到了草原后没多久苏合便死了,他改嫁给苏合的亲儿子,可比起这个,更让她惊异的是四哥回来后,竟然还能与这斯钦巴日牵扯在一起……
既然已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必再多嘴去问,惠宁急忙要放下沈怜枝的手去察看那躺在边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肩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惠宁仰起头——
原来她边上还站着个男人,是个颇为俊逸的男子,他看着惠宁,摇了摇头,又抬起双手做了几个手势。
他是个哑巴。但是沈惠宁明白他的意思。
“我留在这儿陪着四哥……你去为他疗伤?”惠宁喃喃,而后点点头,那男人便转身朝着斯钦巴日处走去。
怜枝叫她,“……惠宁?”
“嗯,四哥。”沈惠宁应他。
“你在和谁说话?”
惠宁一愣,而后扶住他,她说话时眉眼间都带着点不自知的笑意,“我的夫君。”
“太医院林院判的公子?”怜枝下意识开口,他知道惠宁从前便与那林公子情投意合,可是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对——
他知道惠宁的情郎是谁,他们的父皇自然也知晓,仅靠惠宁一人如何能逃出周宫,定是与人私奔。想当初惠宁一跑,他们父皇第一个疑心的便是那林公子……可谁知那林公子竟好端端地待在林府中。
惠宁并不是跟着他跑的。
可这不应该啊?
当初沈怜枝自己也焦头烂额,自然无心细细思索妹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情郎,惠宁在他耳畔轻笑:“不是他……不是。”
她也没再说些什么,怜枝便也没有问,惠宁沉默片刻,又开口,“母妃她……还好么。”
沈惠宁那时,也才不过十六岁,一个素来只知招猫逗狗放风筝,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蓦然听到这样的噩耗,自然是心慌意乱痛不欲生,那个年纪,如何能担得起事?
她抛下母妃,害了四哥,此后的每日每夜都在后悔,却又不敢回长安……怜枝咬了咬下唇,“昌太妃她……”
“遁入佛门了。”
先帝死后,昌妃自请剃发入青山庵为先帝亡灵超度……至少人还在,这样已很好了。
惠宁暗自松出一口气,她踟蹰片刻,“四哥……”
“你留在这儿吧。”惠宁怯怯地开口,“你们如今也走不远,这皇城边上到处是追兵,就……就在这儿避着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表哥呢?”惠宁问。
可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原以为沈怜枝会说因为陆景策发动政变,自立摄政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是怜枝回答的话,令沈惠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因为……”
“斯钦巴日。”
就好像他与斯钦巴日之间,一切崩裂的根本是因为怜枝深深地爱着,记挂着他的表哥;而他与陆景策之间,一切祸患的源头都是因为沈怜枝一样深深地爱着,无法忘记斯钦巴日。
他想用对斯钦巴日的恨来掩盖爱,从而来欺骗陆景策,甚至他自己,但是他失败了。
陆景策戳穿他谎言的那一瞬间,沈怜枝也无法再自我欺骗,于是陆景策疯狂,暴怒,歇斯底里。
他自诩清高文雅,可陆景策当初,以及现在所做的事,又与昔年的斯钦巴日,有什么分别?
这实在是一出剪不断理还乱的大戏,惠宁已想了个大概,她又抬眼看向沈怜枝,看这面容苍白,却又更显得秀丽脆弱,玉琉璃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的哥哥。
很小的时候,惠宁便觉得她这个四哥生的实在是太美了,俊秀如修竹,眉眼清秀如神祇,坐在那里都似乎散着淡淡的光辉,惠宁心想怎有人会生的如此模样,真是神仙下凡。
神仙下凡往往是渡劫,她这个神仙似的哥哥此生也是劫难不断,沈惠宁没有脸面为他唏嘘,如果不是当初她任性地跑了,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罪。
“四哥,我……我做错了。”惠宁低下头,哽咽着抓住他的手,“你在这儿养伤,让我帮你养好身子……再之后…你,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你……”
“让我用性命赎罪,我也愿意!”
怜枝重重叹了口气,将手抽了回来,他知道惠宁在哭,他看不见沈惠宁泪眼婆娑的模样,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怜枝似乎隐约的,隐约地看见了一双绿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
“惠宁啊。”他叫这个顽皮的妹妹,“世上有因果,有失必有得,其实我早就不恨你。”
惠宁一怔,微张着嘴抬头,怜枝看向她的方向,但是他并不是在看她,那双混沌的眼睛像透过她在回忆什么,应当是很美好的,不然他的唇角也不会挂着淡淡的笑意。
“但我也做不到完全不怨你。”怜枝又似乎看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墨发银冠,风流倜傥。
他怔忡良久,最后只喃喃——
“世上有因果,有得必有失。”
是他太贪心。
第092章 绕指柔
沈怜枝便暂且在沈惠宁这儿住下了。
正如惠宁所说, 他们受了伤,到处都是陆景策的追兵,一出去便是自寻死路——惠宁能在这安安稳稳地住一年, 避开先帝耳目, 那么此处必然是人迹罕至, 较为安宁, 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怜枝的眼睛依旧看不见,第二日醒来, 仍然是漆黑一片,沈怜枝坐在床头, 喉结上下滚了一滚, 那股昨日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恐惧又狞笑着升起。
怜枝指尖猛掐入手掌心中, 像被人打断了浑身的骨头硬生生塞入一个阴暗的匣子中,豆大冷汗粘湿后背,“啊……啊———”
怜枝跪在榻上, 两只手四处摸着,一时慌张竟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门扉倏然被人推开, 怜枝听到了沈惠宁的声音, “四哥——”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紧张道。
沈怜枝惘然地捂着眼睛,惠宁见状便知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抬手去将他的两手拉开了,挪开时带出了一连串的泪水,“四哥……”
“不会有事的……”
这样苍白的安慰, 怎么能敌得过那巨大的绝望呢, 怜枝面上血色尽失,“我看不见了……我成瞎子了……真的成瞎子了!”
“惠宁……”
第一日, 怜枝还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时的,等明早便好了,一切如初,可整整一日过去,他这双眼睛还没有一点好转,这让怜枝如何能坐得住?
更何况第一日失明,他却已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这浓重的黑简直令怜枝无法忍受,恨不得一死了之——
“四哥!不会有事的!”惠宁抱住他,猛力地摇晃着才迫使他稍微清醒些,“我会让人治好你的,你不会瞎的,不会的!”
怜枝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着痛苦地摇头,惠宁看着他这副模样,便知多说无益,大力按着他的肩膀甩下了一剂猛药,“我的夫君——是林院判林太医的二公子,他的亲儿子!”
“他会医术……等他为那斯钦巴日包扎好伤口,我便让他来为你治眼睛,好不好,四哥?”
“二公子……林太医……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么?”怜枝果然愣住了。
惠宁蹲了一顿,一面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一面又轻声回答道,“他生下来就是个哑巴——林府不肯认他,也不愿让他上宗牒,说是二公子,实则与下人无异,至于我们俩……”
她轻咳一声,似乎也意识到此时此刻并不是说这些事的好时机,是以将话咽了下去,“往后再说吧——但是四哥,他的医术不亚于林院正,你的眼睛,他一定能治好。”
惠宁说的信誓旦旦,怜枝也只能信她,他逐渐地平静下来,反握住惠宁的手,惠宁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儿寒冰,“斯钦巴日怎么样了?”
“血已止住了,碍不着什么的,四哥,你放宽心——”,惠宁再次将他搀扶回榻上,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只是话说了一半,那紧闭的门扉又被人推开。
怜枝瞎了眼后,两只耳朵便变得愈发灵敏,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来是林家那二公子,也就是沈惠宁的夫君林术。
果然是他,因为怜枝听到了沈惠宁的声音,“林术?”
“出什么事儿了?”
林术又对着她在空中比划一通,沈惠宁看着看着,眼眸逐渐发亮——
“斯钦巴日醒了。”
***
斯钦巴日自昏迷后便什么也不知了,甫一睁开眼见着面前两个生面孔,连身上还有伤也顾不得了,即刻如一头狼一般警惕地弓起脊背。
他动作突然,惠宁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林术急急揽住她,两手猛打手势,斯钦巴日不耐地看着他两手乱挥,正要发作,却见沈惠宁灵机一动,忽然推开林术冲着斯钦巴日大喊一声,“皇嫂——”
于是沈惠宁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斯钦巴日骤然顿住,面上神情也变得很微妙,眉宇间似乎有那么几分……受用,总之他的语气也和缓下来,“你……”
惠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沈惠宁。”
“四哥的……亲妹妹。”
沈惠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斯钦巴日注视着那与怜枝有两三分相似的眉眼,回忆良久才从记忆的角落中找出这么个人——“噢,是你。”斯钦巴日恍然大悟。
是那个怜枝口中“暴毙身亡”,不得已使怜枝男替女嫁的妹妹。
不过这个“暴毙”的妹妹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与边上那陌生男子行为亲密,不难猜出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斯钦巴日丝毫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反倒是有一种隐隐的窃喜,若真是沈惠宁来和亲,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怜枝了……
这怎么能行?岂不是便宜了那个该死的懦夫陆景策?
一想到他们二人恩恩爱爱,花前月下,浓情蜜意,白头偕老相伴一生,他就浑身发毛!像有虫子在爬!!
斯钦巴日死也不愿意!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幸好当初是怜枝来大夏和亲——幸好。
惠宁见他面色无异,也就放下心来,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就暗暗地将那一页给揭过了,她简短地将斯钦巴日昏迷时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一一阐明,斯钦巴日则静静地听着,直到惠宁说到怜枝时,才稍有些反应。
“他的眼睛……”斯钦巴日蹙起眉来,而惠宁则与身边的林术对视一眼,林术叹口气,又用手语说了些什么,惠宁则为斯钦巴日转述道——
“四哥的眼睛非外伤,这样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林术会尽力为他医治,可究竟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能治好,这也……”
斯钦巴日听懂了她的欲言又止,他也明白,能有人医治之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了,怜枝什么时候能好,也只能看命了……
“我想去看看他。”斯钦巴日道。
惠宁便带着他往怜枝处去,沈怜枝茫然地坐在床榻最边上,看着是一直等着斯钦巴日来。
他的两只有些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斯钦巴图看着他,心脏又是一戳一戳的疼,他快步向前,怜枝似有所感,抬起头来,一下子被人拥入怀中———
“沈怜枝。”
怜枝的指尖动了动,在拥抱住斯钦巴日的那一刹那,他一直高悬的心忽然就落回肚子里,他想说什么,可斯钦巴日下一句话却让他说不出话来,反倒是眼泪决堤——
“不要怕。”
斯钦巴日蹲下身,带着茧子的指腹擦过他的眼尾,他吻沈怜枝的眼皮,“也不要哭。”
惠宁与林术知道这两人有些话要说,找了个理由颇为识趣地离开了,门扉闭上后,那房中又只剩下斯钦巴日与怜枝二人,斯钦巴日不断地吻他,回应他的恐惧。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带着你,怜枝……直到你能看见。”
他握住沈怜枝的手,诚恳的:“你愿意让我陪着你吗?”
怜枝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嘴唇颤动着,并为开口,他的眼泪大滴的落。斯钦巴日心尖一阵刺痛,沉顿一会,要将手抽出,只是在他手微微挪移的那一瞬间,沈怜枝忽然拽住他的手。
他的声音宛如凛冬中的一小片白雪,“不要走。”
“陪在我身边。”怜枝凑上前,用咸湿的唇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吻他高挺的鼻梁,他试探着去摸他的脸,隔着胸膛摸他跳动的心,“你抱着我,好吗?”
“抱着我。”
黑暗。无尽的黑暗是一片走不出的,连绵不断的雪山,稍有不慎便会被冻作冰雕。而怜枝迫切地想找到那一捧不灭的火,这一捧燃烧的火焰,使得他流淌在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都变得再次温暖。
沈怜枝抱他抱的这样紧,这个拥抱,甚至带一种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的喜悦,斯钦巴日垂在身体一边的手捏紧了,又松懈,而后又捏紧了,手背上青筋迭起——
那只手狠狠扣住怜枝地后脑,他倾身吻住了沈怜枝,犬齿大力地摩擦柔软的唇瓣,凶狠中又带一丝似水柔情,沈怜枝流着泪回应他的吻,他甚至哆哆嗦嗦地,主动抬手去解斯钦巴日的衣领。
斯钦巴日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脸颊泛红,额上泛起薄汗,显然是忍的难受,可他还是按住沈怜枝的手,他低哑地问:“你愿意吗?”
“哪怕你不做这些,我也会陪着你,怜枝——”他无比深情地注视着怜枝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让他着迷的眼睛,似乎透过那双眼,凝视他的心。
他复又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几句浓情蜜意的话来,不是太甜腻,就是如浮云,斯钦巴日不免有些懊恼,可也在这时,沈怜枝又仰起头,磕磕绊绊地吻他——吻在他颊侧。
他没有回答斯钦巴日,可这又是回答。
一场缠绵,耳鬓厮磨,怜枝的身体与他紧贴在一起,不隔衣物,在斯钦巴日即将再做什么时,怜枝忽然止住他。
“另一处。”怜枝小声地道。
斯钦巴日一愣,“什么另一处。”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他虚掐住怜枝腰身的手也都在抖,“这儿……”
“也是可行的么?”
其实他心中已明了了,斯钦巴图一直庆幸于自己捷足先登,他当然知道陆景策与怜枝不可避免欢好,他恨到咬牙切齿时,又不免想到,陆景策有一件永远也比不上他的事——
沈怜枝的青涩,永远是唯有他才能得以窥见的。
但是怜枝对这两个男人真是公平,从不厚此薄彼。
他给了斯钦巴日什么,就要让陆景策也拥有,他只有一颗心,爱却分成了两份,若想独占,就只能落得个失去他的结局。
谁都不想失去他,斯钦巴日的眼眶酸胀,心也酸胀,脊背伤处极痛,痛的他无所适从。
沈怜枝是一捧雪,握的太紧,会化作水从指缝中流走;握的太松,又会被寒风拂去。
他的眼泪,一滴滴地砸下来,怜枝一顿,摸索着去触他的泪眼,斯钦巴日侧首,主动将脸颊贴近他手掌心乖顺地蹭,“多爱我一点吧。”
他不再说“只爱我”,他说“多爱我”。
斯钦巴日伏低身子,使得怜枝的嘴唇,正好落在他眉心。
这又不像一场缠绵了,像一场献祭,沈怜枝是他心口的一尊神,他是个迷途知返的信徒,俯首贴耳只为神一瞥,“我会做的比他更好。”
斯钦巴日说。
“我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你爱我吗?沈怜枝,你爱我吗?”
这捧火,从前总是太烈,今时今日终于将怜枝的身,怜枝的心都煨的暖洋洋了,“我爱你,爱你。”怜枝说。
迷离之际,沈怜枝忽然想起了从前在草原上,斯钦巴日对他说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刚开始驯他那头金雕时,那鹰凶狠的要命,鲜有乖顺的时候,发起狠来,真是往死里啄,好几次连命都要被那利爪勾去。
斯钦巴日说:“我与它互相折磨,终于它败下阵来——”
“某一天,我将手伸向它,可它却没有给予我疼痛,而是用茸茸的头顶心蹭我虎口未结痂的伤痕。”
“我知道,我终于驯服了它。”
他驯服了他。
是以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第093章 悠悠我心
失明时最怕孤单, 不过自打斯钦巴日醒来后,怜枝鲜少再觉得害怕,无他, 斯钦巴日黏他黏的实在太紧, 真可谓是寸步不离, 哪怕是小解, 也恨不得站在一边盯着看——
“你跟着进来干什么?!”如今怜枝耳朵很灵,一听到身后动静有不对, 急急拉紧裤带子,他面皮泛红, 羞恼道, “快出去!”
斯钦巴日不以为然, “我这不是担心你……”
“有什么可担心的!”怜枝怒道,“难不成我还能蠢到一头栽进去?还不快走!”
斯钦巴日便无奈地耸了耸肩,怜枝屏息凝神听了半晌, 却没听到半点儿脚步声,正要发作, 腰身却被人的一只手揽住, 斯钦巴日另一只手贴在他唇上, “嘘——”
“你羞什么?”斯钦巴日含笑问道,“沈怜枝,你这浑身上下我有哪儿没看过?”
一边说着,那只揽着怜枝腰身的手又不老实地往下,吓得怜枝猛烈的挣扎起来, 斯钦巴日闹够了他, 才嘻嘻笑着退了出去,等怜枝小解完出来, 那张脸又黑如锅底。
斯钦巴日见好就收,若他有根尾巴,恐怕都冲人摇起来了,他凑上去讨好道,“生气了?不是你说的让我一直陪着你……”
“真陪着你了,你又不高兴。”斯钦巴日小声嘟囔道。
“要你这样陪了?你真无耻!”沈怜枝咬牙切齿,他正要再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刺一刺斯钦巴日,却听惠宁远远地吆喝他们二人,“四哥,皇嫂,用午膳了——”
沈怜枝这才将心里那口恶气死压下来,想将人甩开,偏偏又看不见,一时间进退不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斯钦巴日怕他气的摔着,又腆着脸凑上去,“祖宗……”
怜枝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不要脸!”
他自以为针尖对麦芒,还当斯钦巴日听了这样的咒骂,定然黑着脸呢。
谁想斯钦巴日还当怜枝这是在与他调情,脸色红润,喜滋滋的,说他不要脸,他就更不要脸的给怜枝看——趁着怜枝看不见,斯钦巴日凑过去在沈怜枝面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
这两人搂搂抱抱,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一旁的沈惠宁早已习以为常,她垂眸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这一对夫妻,一对夫夫依次落了座,几人才开始一同用膳,另一头不会说话的林术闷头给沈惠宁夹菜,另一头沈怜枝的碗中满满当当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惠宁笑看着他们,又起身为怜枝盛了碗汤将碗放在怜枝面前,她浅声道,“哥哥……这人参乌鸡汤里放了枸杞与决明子,有益精目明之效,你多用些。”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这些药材?那都是林术天不亮便背着个药篓去深山里挖来的,再说惠宁,从前在宫里时,是他们父皇捧在手心里,最为娇惯的,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嫁做人妇,洗手作羹汤……
怜枝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惠宁。”怜枝试探着抬起手,在半空中摸索着,似乎是想捉什么,沈惠宁迟疑片刻,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怜枝反手将妹妹的手捏住,用力的晃了晃,“这些日子……”
“四哥说的什么话!”沈惠宁急忙将他的话打断,她垂下眼皮,如同做错事的稚童般小声嗫嚅,“若…若不是我……哥哥也不会……受这样多的委屈。”
“这都是我该做的。”
怜枝沉重地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只是不论什么事都是由你来亲力亲为……”
出逃时必然状况危急,的确是顾不得带上什么婢子,沈惠宁笑着:“四哥说笑,这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逃出了宫,必得要舍弃锦衣玉食……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怜枝又沉顿片刻,问她,“那林术……”
“说来话长。”沈惠宁垂下眼皮羞涩一笑,“我与他之间……也算是缘分了。”
沈惠宁从前的心上人是林术的亲哥哥林大公子,在惠宁被指去和亲后,他们二人预备双双逃离长安城,哪想惠宁才刚出周宫,正在临门一脚时,那林大公子却忽然反悔了,抛下了沈惠宁。
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沈惠宁简直是要被逼疯了,真以为穷途末路之际,竟然是林术出现,带她逃出了长安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定居在此处。
林术因为天生是个哑巴,被视为不祥之人,林太医将他藏的极好,寻常人确是不知道林府还有位二公子在的,哪怕沈惠宁与林家关系如此亲密,也不知内情,只当他是个不那么微贱的下人。
惠宁并不知这林术早对她有意,就像从前的她也不知今后自己的夫君会是他而非他的哥哥。
林术握住她的手,沈惠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尽管怜枝看不到,却能感受到那份温暖,“老天与我开玩笑……可我也庆幸最后是他陪着我。”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嫁给除他哥哥以外的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姻缘这种事……还真是天注定。”
姻缘这种事,还真是天注定。
怜枝慨然——在遇到斯钦巴日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爱上除陆景策以外的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与陆景策终有一天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如今留在他身边的人,是斯钦巴日,往后余生,似乎也是斯钦巴日。
但是沈怜枝心里又很明白,他做不到沈惠宁的释然,惠宁提起当初她那心上人的背叛时是平和的,沉静的。
可是怜枝会想起陆景策时,心中依然翻涌着浓浓的怨怼,恨意,以及不甘心——偶尔夜深人静,逃跑时陆景策的那一滴眼泪又会像刀刃一样划过他的心,甩出殷红的一撇。
爱之深,恨之切。
最终他也只是沉默地咽下那一口汤,鲜甜的热烫的汤汁滑过喉咙,舌尖被烫的热辣辣的,辣的他品尝到一抹苦涩,“哦…惠宁,这就好。”
任谁都能看出沈怜枝的蓦然低沉,他只喝了一碗汤,却轻轻地说着已很饱了,斯钦巴日一侧首看向碗中那垒起的小山——太高了,感觉随时都要坍塌。
“我陪你回去么。”斯钦巴日道。
怜枝沉默地摇了摇头,贴着墙根两手摸索着往卧房处去,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的背影,消瘦的,看着很寂寥。
他收回目光,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出陈腐的血水来。
***
这么些日子过去,怜枝的眼睛依旧不见好,最初的惶恐、急躁过后,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他时常会睁着那双因为失明而总显得灰蒙蒙的眼睛,惘然地注视着苍白的一角。
起先斯钦巴日并不觉得什么,直到他发觉沈怜枝喝药时总爱避着他,又时常喜欢用各种借口将为他来治眼睛的林术打发走……斯钦巴日这才品咂出不对来了。
在某一回怜枝又称药苦,要他去拿蜜饯时,斯钦巴日并没有真的如他所说离开,而是走了半路又折返回来——正好撞见怜枝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往窗外倒。
斯钦巴日惊讶无比,忍不住出声:“沈怜枝。”
原本应该替他去拿蜜饯的斯钦巴日骤然去而复返,又忽得开口,怜枝被猛吓一跳,一只手没拿稳,那药碗“哗啦”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斯钦巴日生怕他踩着,忙冲过去将怜枝从那一堆狼藉中拉出来,他皱起眉,两只手抓着怜枝的手腕,以桎梏他的动作,“你做什么?!”
“怎么就将药倒了……你还想不想治你那眼睛了!”斯钦巴日一时怒火攻心,有些急了,口不择言,“你还想一辈子都看不见不成!”
还真是一针见血!一下子就猛戳到怜枝痛处,怜枝遽然发力挣脱开他,又大力地将斯钦巴日往边上一推,他看不到,竟误打误撞地将斯钦巴日推到了那一地瓷片间,锐利的瓷片一角扎进斯钦巴日脚底,血一下子渗出来。
“我就是一辈子看不见了——就是要瞎一辈子了!”沈怜枝多日的,压抑的痛苦在此刻喷涌,“喝不喝药……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要治了,我不治了!”
他几乎有些任性地哭喊道,“喝了这么些日子,却不见气色,总归是怎么也看不见的,干脆再也别喝了,便让我瞎着罢!作瞎子,作到死!”
沈怜枝只差瘫倒在地上打滚着哭了,而斯钦巴日就算再迟钝,也不难在看出今日的沈怜枝,与先前那种失明时的恐慌是不一样的,这甚至是……
一种无理取闹的发泄了。
沈怜枝捂着嘴,积压多日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掌心,他背靠在墙面上,缓慢地向下滑,像是被砍断支柱的,坍塌的楼阁,沈怜枝摇头,他闷闷地哽咽,“我不想再喝药……不想再治了……”
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又是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斯钦巴日抱着他,一只手扣在他后脑勺上,他吻他冰冷的耳垂,“不说傻话,不说傻话。”
沈怜枝的心脏咚咚狂跳,他掩住脸,斯钦巴图只能看到他弯曲的纤细的后脖颈,其实沈怜枝真正抓狂的也不知是他看不见——怜枝小声地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为什么他就瞎了眼睛,为什么他……与另外一个人之间,会变成如今这样。
再提起时平淡如水,从前的一切轰轰烈烈都抹去,从不可或缺的,变成一个连半分涟漪都无法激起的人,是他想要的吗?
是吗?
斯钦巴日一样痛苦地皱起眉来,心口窒塞难以呼吸,又好像被人挖了个大口,底部汩汩流着血,但他没有松开抱着沈怜枝的手。
他对许多事心知肚明,又只能装傻答非所问,“你不好好治,怎么能好呢……耐心点儿吧,怜枝,我知道你痛。”
眼睛是看不见了,又不是被人割了一刀,怎么会痛——怜枝顿住。
他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等它好全了,便不会再这样难受了。”
第094章 浅疤
斯钦巴日为怜枝磨了根拄拐。
甫一递到怜枝手中时, 不难想象遭了嫌弃,怜枝摩挲着拄拐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拄身,“拄着这个, 像个耄耋之年的糟老头子。”
“那是不要了?”斯钦巴日作势要将那拄拐收回来, 又被沈怜枝急急拦住, 两只手一同发力止住他的动作。
“诶诶!”怜枝将那根拄拐抢回来, “谁说我不要了。”
“怎么想到做这个?”怜枝发问道。
“你不是嫌我老缠着你,有了这个, 倒也不必叫我时时都守在你身旁了。”
如今的斯钦巴日事事以他为先,沈怜枝要什么, 斯钦巴日就没有一件是不依着他的, 真是“伺候”的尽心尽力, 平时还要哄着他,哄着他喝药,乖乖地挨针——
林术以针灸之法为怜枝医治, 卓有成效,偶尔沈怜枝也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什么, 只是一晃而过, 并不长久。
可只要能看见一会儿, 也意味着怜枝这双眼睛还能好转,这也算给了沈怜枝几分希望,否则就算斯钦巴日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是无法从绝望中脱身的。
林术要去山上为怜枝寻一味药,只是仅凭他一人, 要费的功夫却不少, 带上斯钦巴日便事半功倍。
他不在时,沈惠宁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照看着他, 为怜枝做根拄拐,他也能去做些自己爱干的事儿去打发打发时间。
沈怜枝爱做些什么?无非是舞文弄墨奏琵琶,只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写不了什么字,便只剩了个奏琵琶,怜枝的琴技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界,哪怕闭着眼睛,那琴音也如行云流水,清脆悦耳。
是以斯钦巴日每每回来,则能听到屋内传来的乐声,今日亦然。
斯钦巴日肩上还架着只野兔子,预备今儿夜里烤兔子吃,他心想沈怜枝日日吃那些个苦兮兮的,清汤寡水的药膳,嘴里都要淡出个鸟儿来了。
那么来只香喷喷的烤兔子,定叫他吃得心满意足。
这样想着,斯钦巴日唇角不由轻勾,亟待他推开屋门时,那拂在门扉上却忽然顿住,里头的乐音如同流水般自门缝处流泄出来,落在耳边,很熟悉。
斯钦巴日记得那是沈怜枝曾在草原时奏过的曲子,叫什么……什么…关雎。
他听到怜枝在屋里唱,嗓音宛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窈窕淑女……”将尽时,他的声音忽然降了下来,乐音也戛然而止,而后便是琵琶放下时丝弦轻颤的嗡鸣,那声音像是极力压制的哽咽,隔了一层轻纱一样的落寞。
他又记起什么了?
斯钦巴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等屋里全然寂静无声后,斯钦巴日才推门进去,沈怜枝下意识的循声转过头,他看不见,是以大概没发觉自己眉眼间尽是一种化不开的愁绪。
他轻蹙的眉间宛如两把利剑,将斯钦巴日给伤的体无完肤,而斯钦巴日却不得不装傻,他走过去,抬手不动声色地将怜枝的眉间抚平,“怎么不弹下去了?”
怜枝身形一晃,有些心虚——尽管他心里明白斯钦巴日并不清楚《关雎》这首曲子之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怜枝的心尖还是不由颤了颤。
沈怜枝侧首,嘴唇轻贴了贴斯钦巴日的手底心,脖颈拉出雪白颀长的一道,是个迷人又讨好的姿态。
“没什么可弹的。”怜枝说。
“很喜欢这首曲子么。”斯钦巴日摸他的脸——人就是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斯钦巴日早已猜出这曲子与陆景策脱不了干系,偏偏还要问,“我记得……你也曾弹予我听过。”
“在草原,你记得么。”斯钦巴图问他。
沈怜枝自然记得,可他却咬着嘴唇不作声,显然是不欲再与斯钦巴日说下去,两个人之间还像隔着一层纱,斯钦巴日重重叹一口气,他有些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怜枝。
斯钦巴日开口叫他:“怜枝。”
“嗯?”
“现在的日子……是你真正想要的么?”
他的声音很轻,问的近乎小心翼翼,沈怜枝忽然很内疚——他不是没看到斯钦巴日的变化……曾经的沈怜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将“小心翼翼”这个词与斯钦巴日相联系在一起。
那个曾经粗暴凶戾的少年,却能在他每一次忧愁与害怕时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轻哄,笨拙却又能使他无比的安心。
斯钦巴日是接受了沈怜枝心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可这已是退步了,又退步,退无可退之下的结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时不时苦这一张脸,思念除他之外的男人——
他不乐意,他可以忍,但是沈怜枝至少也该哄一哄他,让他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好受点。
“当……当然。”怜枝磕磕绊绊的,“现在……有什么不好呢。”
“这样。”斯钦巴日垂眸一笑,“我总怕你觉得闷。”
而后他又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好像总是无法让你高兴起来……”
在草原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是,他所喜欢的,却非沈怜枝所渴望的,而陆景策与沈怜枝却是表兄弟,尽管斯钦巴日很不愿意承认,但这却是事实——
或许…也许……陆景策比他更懂沈怜枝。
斯钦巴日渴望成为沈怜枝喜欢的样子,他讨厌他粗鲁,那么他便耐下心来,若喜欢他文雅……那他也可以学。
他希望沈怜枝爱他一点,再爱他一点,多爱他,多多地想着他,思念陆景策的时间便会愈来愈短,说不准还会达到最好的结果……沈怜枝终于有一天放下了陆景策,全心全意地爱他。
“你能教我写字么。”斯钦巴日问他。
怜枝一愣,“什么?”
“写字。”斯钦巴日挺挺胸膛,“学写你们大周的字。”
“为什么要学这个?”怜枝疑惑。
斯钦巴日的理由很简单,“陪你写。”
“哄你开心。”
偶尔沈怜枝切实地能体会到斯钦巴日要比他小近两岁,有时斯钦巴日所说的话,能使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
沈怜枝有心逗他,“可我什么都看不见呢,如何教你写?”
而后腰身被斯钦巴日抱住,颈窝处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在不住地蹭,“没关系。”
“那就等你能看见。”斯钦巴日道,他亲亲怜枝的侧脸——
“快点好起来。”
***
夜晚自然避不了缠绵。
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不由聊起从前的事,怜枝忽然想起斯钦巴日从前着汉服,束发的模样,于是轻轻地笑:“你还是穿胡服时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斯钦巴日语气幽怨,“你又不喜欢。”
“你笨呀。”怜枝笑,“笨手笨脚的,梳头发梳的四不像。”
斯钦巴日腻着他,“等你能看得见了……你给我梳。”
怜枝便笑着点头。
斯钦巴日坐正了身子,又侧了侧,他无比专注地注视着沈怜枝,目光一动不动,“沈怜枝……”
“你知不知道,你欠我好多事?”
“我会一件一件的,从你身上讨回来的。”
他说的这样郑重,反倒将怜枝逗笑了,怜枝凑过去,挨着他的耳畔,“你怕什么?我还会赖你不成?”
“谁知道啊。“斯钦巴日声音闷闷的,他抱着沈怜枝的腰身,轻闻他身上清浅的香气,他的声音变得逐渐沙哑,“你撒谎成性。”
怜枝没有回话,静谧一隅中,斯钦巴日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沉,落在耳畔的呼吸烫的灼人,沈怜枝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却又被斯钦巴日紧揽回身边,怜枝一手向下,摸到斯钦巴日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于是他知道,斯钦巴日又起了欲。
斯钦巴日对沈怜枝有着无穷无尽的欲望,总是令怜枝难以招架,怜枝有时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斯钦巴日吻他下颌,粗喘着吻,情到浓时,斯钦巴日忽然开口——
“沈怜枝,你再与我成一次亲吧。”
“真真正正的。”斯钦巴日说,“按照你心里想的来,我都听你的……”
怜枝两只手攀着他的脖颈,脸颊潮红,气喘吁吁,“啊……又在说些什么…我们现在,又与成亲的…有什么分别。”
“不一样。”斯钦巴日不断地吻他,像在撒娇讨好,“不一样,不一样……我要你与我成亲。”
“我要你永远都不与我分开。”斯钦巴日说。
沈怜枝不知他是真心的,还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话,他也无法去分辨,整个人起起伏伏……
斯钦巴日的一只手掐着沈怜枝的腰身,最最虔诚的吻落在他眉间,沈怜枝双眼涣散的,斯钦巴日又去吻他眼皮,“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我,看我——”
“看我这个人,看我这颗心。”
他说无数遍爱,沈怜枝被斯钦巴日捉着手摸向胸膛,光滑的皮肤上,有一道凹凸不平的浅痕,看不见的时候,触感更加鲜明,爱与恨都化为实质,使人为之疯狂。
怜枝手腕一顿,呼吸略沉,被烫到似的想抽回去,又被迫硬生生地按在原地——
“我说我好全了,实则是骗你的。”斯钦巴日俯下身来,“好痛……”
你心疼心疼我,沈怜枝。
“你别在骗我了。”
斯钦巴日一句一句问他,“好吗,沈怜枝,好吗……”
“好吗…好吗……”
一道白光闪过,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中,怜枝做下了永久的承诺。
或许是斯钦巴日的那些念头实在太为强烈,连老天都为之动容了——
第二天一早,怜枝迷蒙地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不再是黑暗的一片。
而是一片清明。
第095章 月聘婷
沈怜枝平躺在榻上, 大睁着眼睛,睁到双眼干涩却仍然舍不得将眼睛闭上,生怕这是他一时的幻觉, 只要阖上眼皮, 又会坠入浓黑的永夜。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滚烫的鲜血自心口流向四肢百骸, 因为太过激动,就连放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沈怜枝的呼吸变得急促——
而斯钦巴日也在这时醒来,发觉了他的变化。
与怜枝不同的, 斯钦巴日的第一反应是惊惧, 他见怜枝如此, 还当怜枝是受了什么伤,吓得去解他衣襟。
怜枝被他掩不住惊慌的模样逗笑,扣住他手腕, 拱起背来,斯钦巴日听到他胸膛处所发出的, 闷闷的笑声。
沈怜枝抬起头来, 坐直身子, 而后两手捧住斯钦巴日的脸,他就这样沉默的、定定地看了斯钦巴日良久,而后垂眸吻住了他的嘴唇。
只是唇瓣相贴的一吻,却使得斯钦巴日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倏然抬手扣住怜枝的两边肩膀, 嗓音中是极力克制的狂喜:“你……你能看见了?”
“是吗?怜枝……是吗?!”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而怜枝粲然一笑,一只手指点在他鼻尖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斯钦巴日双眼中立刻迸发出光亮来,他猛然抱住怜枝,双臂用力的几乎要使沈怜枝窒息了,口中又不住地念着什么“谢苍天”,怜枝笑着戳他胸膛,“你不去谢林术,反倒谢什么苍天。”
“自然也是要谢的。”斯钦巴日揽着他重重地吻了下怜枝颊侧,两人又温存了会儿,便去找沈惠宁与林术这对小夫妻。
二人得知怜枝的眼睛突然好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斯钦巴日昨日那只在山上打来的兔子也算有了“用武之地”,怜枝心情好,胃口大开,等发觉自己面前已有了一座有兔子骨堆成的小山,才后知后觉地面红。
他能躲开陆景策的追兵,又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养伤,与斯钦巴日两人都养的神采奕奕白里透红的,说到底都是惠宁二人的功劳。
尽管惠宁总说什么这都是她该做的,是她对不起自己,可沈惠宁到底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他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将惠宁当做丫鬟使么?自然也是很心疼的——
“惠宁。”怜枝将一只焦香酥脆的烤兔腿夹进沈惠宁的碗中,他双眼恢复后,这还是怜枝第一回见到沈惠宁如今的模样,梳了妇人的发髻,人也变得端庄……
不知为什么似乎瘦了点,下巴尖削,看着让人有些心疼,怜枝不由皱起眉尖来,“将这烤兔腿吃了。”
沈惠宁与他道了声谢——草原人多食烤肉,斯钦巴日的手艺更是一绝,那兔腿香气扑鼻,惠宁眼睛一亮,张开嘴正要一口咬下时,却蓦得脸色一变,捂着嘴匆匆跑走……
变故突生,此时那正躺在碗中的兔腿便显得极其尴尬,沈怜枝有些为难地看向原本坐在沈惠宁边上的林术,“她怎么了?”
只可惜他这妹夫是个哑巴,回头看了眼沈惠宁的背影,又挥舞着两手给沈怜枝比划。
怜枝看了半晌,什么也看不懂,只好将目光投向斯钦巴日,谁想这斯钦巴日跟林术一起一同采药采了两月,却仍然看不懂林术的手语,只耸了耸肩。
林术鸡同鸭讲,自觉没趣,索性摆了摆手,没一会惠宁回来,怜枝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关切:“出什么事儿了?”
林术又侧过身与她比划,惠宁看了他的手语,脸色一变,轻轻拍一拍他,故作从容地一笑,“昨儿夜里贪嘴,吃坏了肚子,四哥不必挂心。”
而后她又不动声色地将话给岔开了,怜枝见状,也不好再多问,只是心里还是埋了个小小的种子,让人不大安心。
夜里回房后沈怜枝与斯钦巴日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可斯钦巴日只在怜枝的事儿上才会变得格外心细,面对其余的事儿便是神经大跳,很不上心,“这有什么的,你妹妹不是说了——只是吃坏了肚子。”
“是么……”沈怜枝喃喃,斯钦巴日见他心神不定,将人一把揽过,“别瞎想了……林术会医术,她能出什么事儿呢?”
这话并没有使得沈怜枝完全安心下来,他的脑海中又掠过今日所见到的,沈惠宁苍白的脸,沈怜枝忽然发觉自己已在惠宁这儿待了许久了……恐怕也是给人带来不少麻烦。
想来也有两月了,沈怜枝以为陆景策也该死心了,外头的追兵也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丧心病狂地大肆围捕他……怜枝有些犹豫,毕竟……他总不可能在这儿留一辈子。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斯钦巴日凑过来抱住他,“成天自己吓自己。”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看看我……”怜枝转过身去,目光落在斯钦巴日身上,却见这小子不知何时竟然将头发都解开了,乌黑浓密的头发全然垂在身后,“你想想,你欠我什么?”
沈怜枝果然被他吸引了目光,他一挑眉,指尖在斯钦巴日额头上弹了弹,“又急。”
可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以五指作梳将斯钦巴日的头发梳顺了,又取来自己的青玉冠为斯钦巴日束发,不多时便完毕了,斯钦巴日揽镜自照,毫不吝啬地夸道,“沈怜枝,你的手真巧。”
怜枝笑:“这有什么的……不过……”
他复又抬手,将那玉冠为斯钦巴日摘下了,沈怜枝说:“你还是梳夏人的发式更好看。”
他是随口一说,谁想斯钦巴日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一沉默,整个屋子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怜枝觉出不对,他开口:“……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仍然不应声,抿着唇,等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开口了,“沈怜枝……”
“你愿意跟我……回草原么?”
这下换作怜枝哑然。
人总是恋家——就好像沈怜枝当初在草原时心心念念地想回长安,斯钦巴日纵使到长安来,陪伴着沈怜枝,可到底内心中还是对草原怀有依恋之情。
他渴望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地跑马猎鹰,搂着心爱的人,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但看到怜枝此时骤然变化的脸色,斯钦巴日也知道他的答案了。
“算了。”他垂眸,苦苦一笑,“我说笑的。”
这日晚上他们都早早躺下了,似乎睡的很沉,可彼此都清楚谁都没有入眠,沈怜枝也很清楚……斯钦巴日那也不是说笑。
沈怜枝从陆景策身上学到,避而不谈只能粉饰太平,这一切终有一日会崩塌,但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的沈怜枝已开始沉迷,留恋于与斯钦巴日待在一起的日子。
难道他们最终也会走到分道扬镳吗?怜枝很难过。
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怜枝希望那一天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惠宁有喜了。
***
惠宁在撒谎——在沈怜枝又一次地发觉她在闻到荤腥味吐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你说实话——你究竟怎么了,总不可能又是吃坏了肚子。”沈怜枝肃然道,“惠宁……你这个样子……”
“像是害喜了。”
沈惠宁面色骤变,怜枝即刻明白,他猜中了。
那感觉很奇怪……怜枝有些说不上来,他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惠宁与林术二人,以及两人在桌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沈怜枝忽然真切地意识到,他这个妹妹已经嫁为人妻,迟早怀孕生子。
她有自己的家,而沈怜枝不可能永远地留在这里。
他想要的,是独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
“惠宁……”怜枝重重地叹一口气,他起身,将沈惠宁揽进怀里,“这是好事儿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沈惠宁沉静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我只是……”
说了一半,却卡住了,只是什么?
自打怜枝双眼复明后,似乎便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沈惠宁也看出了他意欲离开,她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怀胎,这座宅子原本就是她与林术从另一对即将离开的夫妇中盘下来的。
宅子并不宽广,住下怜枝与斯钦巴日已有些为难,若日后再添一人……
难道要借此将沈怜枝二人赶走么?惠宁原本就对他有愧,自然无法说出口,她嘴唇嗫嚅着,沈怜枝却明白,他叹口气,拍拍沈惠宁的脊背,“惠宁,你总该过上自己的日子。”
“哥哥……也是时候该走了。”
沈惠宁急切:“可是四哥……你能去哪儿?”
“这么久过去,他定然以为我已跑出了长安城,此时离开……不会再出什么事。”怜知道,“至于之后再去哪儿……”
他重叹一口气,“再看罢。”
沈惠宁又连忙道:“那么在此之前,便还是留在这儿吧!”
她这样说,怜枝也不好在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这一顿饭就这样沉默地过去,可等到夜里,他又被斯钦巴日缠上了,“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怜枝有些心烦,推了推他,却没能推动。
斯钦巴日顿了顿,又沉声道,“你不能走。”
“沈怜枝,你觉得你还能去哪儿呢?”他道。
第096章 人去楼空
你以为你能去哪儿呢?斯钦巴日这句话, 无意之间在沈怜枝心口上捅了一刀。
对于沈惠宁,沈怜枝无疑是很羡慕的,羡慕她能在离开那冰冷华美的周宫后, 还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 真正的归处……而他呢?
他去往草原, 想将其当作第二个家, 却遭到伤害,再次回到长安, 可这发生的事却颠覆了他以往所深信的一切,所以……长安城, 周宫, 也不是他的家。
那么他的家究竟在哪?世间之大, 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么……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为绝望的呢?
沈怜枝定了定神,侧过脸去,侧脸清冷又隐含一种浅愁, “我不知能去哪儿……可我总能找到的。”
他又肯定地再说了一遍,“我总能找到的。”
斯钦巴日正色道:“你要离开这儿, 我不拦着你……虽说你妹妹她夫妻二人在这儿待了几年了也没被人寻着, 可留在此处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在这大周国中…你不论去哪儿, 迟早还是会被他找着的。”斯钦巴日皱眉,“一年,两年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十年二十年,都为了避开他而四处逃窜么?”
沈怜枝坐直身体, 抬眼看向陆景策, 他的声音放的很沉,“你什么意思, 斯钦巴日——”
“干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大概是方才斯钦巴日那句话有些伤着他了,是以沈怜枝语气不善,他有些厌烦道,“少藏着掖着了。”
斯钦巴日一顿,他伏低身子,两手放在怜枝膝上,他仰起脸看向沈怜枝,那是个讨好的姿态,“别生气……我是说…跟我回草原吧。”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斯钦巴日低下头,揉捏着他冰冷的手,“你觉得呢,怜枝……”
沈怜枝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发出一声冷笑,“这不是你第一回同我说这事儿了……怎么,这回不是说笑了?”
“怜枝……”斯钦巴日没想到他会这样抗拒,他急匆匆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想强留你在那儿,只是…只是你现在也没有去处,倒不如和我回草原,等你有了想去的地方……我们再去也不迟啊,怜枝。”
可是沈怜枝此时已在气头上,斯钦巴日那句郑重的“回草原”无疑是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沈怜枝的逆鳞上,是以斯钦巴日之后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当这些话都是斯钦巴日骗他回去的谎话——
“我不去,我不去草原!”怜枝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推斯钦巴日,将人推了个趔趄,沈怜枝“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咬牙切齿,“回草原?”
“要回你自己回——我死也不回去!”
他的抗拒,令斯钦巴日心惊,也让他很是受伤,斯钦巴日惘然若失地看着他,瞳仁不住的轻晃着,“沈怜枝……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我不要去草原——去草原做什么,再被你骗回去,受那百般搓磨,千般折磨吗?!”
“哈——”怜枝冷笑一声,似恍然大悟,“所以你这些日子这样对我,就是为了将我带回草原,好好报复吧!”
这样伤人的话,毫不留情地自他口中说出,将斯钦巴日的心戳了个鲜血淋漓,斯钦巴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上血色尽失。
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所付出的所有真心,都成了被怜枝嫌恶地踩在脚底的污泥。
这算什么?
他究竟算什么?
“别说了。”斯钦巴日低下头,垂落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别说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好……好!”斯钦巴日抬起眼,沈怜枝看到他眼裂通红,他可以忍受……但这么久的委屈,为沈怜枝所付出的一切,他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反倒是陆景策——
他不是也和他一样么?不是一样伤害了他,可为什么陆景策什么样的代价都没付出也能得到他的怀念,而他所得到的,永远都是嫌恶,是恶心!!
“那你就走啊!你自己走啊!”斯钦巴日冷笑连连,“随你的便——你爱去哪去哪,我要回草原了!”
他甩了这样一句话,便愤愤地离开了,沈怜枝看着他的背影,愣愣地看着,眼前又有些变得模糊,可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难过,而是心里空荡荡的。
门没关实,他等了许久,才擦干净泪眼出去,他看不到斯钦巴日的声音,下意识往外瞟了一眼,瞟向斯钦巴日原本拴在这儿的那匹马。
空空如也。
怜枝收回目光,在原地怔忡许久,一颗心像在醋缸里泡了一宿,他漠然的、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沈怜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觉得不论自己在哪儿其实都一样。
是以他孤身一人朝外走去,来时沈怜枝瞎了,因而他不认路,他这样混混沌沌一股脑儿地往外走,竟然也没发觉这是他来时地那条路。
走出小道,仍旧心烦意乱,直至走出密密匝匝的幽林后,才肯停下来,怜枝抬起头,只见艳阳高照。
那太阳光属实是太过刺眼灼热,竟照得沈怜枝喘不过气,眼角处又渗透出泪光来,他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低着头瘫坐在地上,压抑地哭了出来。
哭得眼泪肆流,呼吸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将头埋起来,这样才能不去思考自己最终的归处——直到有一只手,隐忍的,用力的,将他的下颌抬起。
沈怜枝先是被骤然的明亮刺的睁不开眼,光亮过后,眼前人的身影轮廓,才在他面前变得逐渐清晰……
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沈怜枝脸色霎白,浑身血液骤凉。
“怜枝啊。”陆景策浅笑晏晏。
“怎么蹲在这里哭呢?”
***
实则斯钦巴日刚走出沈怜枝的房门时他便后悔了。
只是两人刚闹完,斯钦巴日一时扯不下面子立刻回去示好,且他到底是个人,沈怜枝这么想他,他心中到底是有个“结”在。
这蛮子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又觉得这回就是沈怜枝不对,若非沈怜枝会说那么难听伤人的话,那么他也不会发火——那么理应由沈怜枝来哄哄他。
斯钦巴日还在做美梦,心想倒也不必如何大费周章地哄,他大度些,沈怜枝只需说两句好话,再亲亲他,他便不与沈怜枝计较了,只当他没说过那些话,也没发生过这些事了……
只是想着想着,斯钦巴日又蓦然低沉下来,只因他心里很清楚沈怜枝实则并不会同他认错,他对草原的抗拒也不是装的,那是真的,发自心底的排斥——
这一样的让斯钦巴日颇觉受伤。
他不明白——他又不是让沈怜枝永远都留在那儿了,只是在怜枝没想好归处前,他们二人暂时地住在那儿,的确……他是存了在那段日子中殷勤表现,好让沈怜枝决定一直留在那儿的念头。
“啧……”斯钦巴日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顶,正巧遇着坐在竹椅上做女工的沈惠宁,他冲着惠宁一点头,正欲离开,却没想到被沈惠宁叫住,“嫂……嫂子……”
叫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为“嫂子”,惠宁仍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除了嫂子,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谓了,好在斯钦巴日自己也不介意这些,被人叫嫂子,他倒也很乐在其中……
“怎么?”斯钦巴日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惠宁蹙着眉间踟蹰片刻,又问:“你……这是与我四哥拌嘴了?”
斯钦巴日那阴阳不定,黑如锅底的面色,只要不是傻子,稍瞟一眼便知道他心里是窝着气的,至于谁能让他受气?除了沈怜枝也再没有旁的人了。
“你……你若不介意,倒不如说给我听听。”惠宁放下手中事,“到底……他是我的亲哥哥,他在想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来。”
斯钦巴日正愁没人发泄,当即一股脑地将当下的烦心事与忧虑全然说给沈惠宁听,“当初他恨我,连带着恨草原,那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怎么还是这模样?”
为什么不想回草原?那草原上…有什么是他无比抗拒的,难不成是怕触景生情?难道……他心里还念着那个旭日干?
“你说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斯钦巴日大张着眼睛,连连盘问。
沈惠宁看着他,也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她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四哥……他到底是周人,一颗心,总是记挂在这里的。”
“更惘论…他在那儿,孤身一人吃了那么多苦,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那时候,他不是带了个小奴才,叫什么小安……”斯钦巴日说了一半,忽然脸色骤变。
“对呀。”惠宁听着,眼睛一亮,“小安子,四哥可喜欢他了,去哪儿都带着……诶,怎么如今不见他了呢。”
“出什么事儿了?”
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如同箭矢般刺进斯钦巴图的心里,不错,小安子呢?自打沈怜枝回大周后,斯钦巴日便没再在他身边见到过那个小奴才了。
那么他究竟去哪儿了?
斯钦巴日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个念头是对的,的确,沈怜枝是怕触景生情……那个他无比喜爱的,甚至愿意为之挨鞭子的小安子……
恐怕已经永远地留在草原上了。
惠宁不知道斯钦巴日想到了什么,只见他脸色蓦然变化,而后疾步匆匆地朝着原路奔回——
他真是蠢透了,自以为是,怜枝不愿意回去,必然有他自己的心结,而他怎么能在这样逼他……怎么能——!
“嗬……沈怜枝!”斯钦巴日倏然推开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皮直跳,他惶急地望向门内,可是……
屋内寂静无声。
人去楼空。
第097章 燕归林
“啊——”沈怜枝被抓着手臂塞进马车车厢内, 陆景策甩他这一下力道很大,尽管只是砸在柔软的锦垫上,可还是叫他晕头转向。
怜枝猛甩了甩脑袋, 待稍稍清醒过后便想逃脱, 谁想臂膀又被一只手大力按住, 在这样不由分说的力道之下, 沈怜枝所有的挣扎都如蚍蜉撼树,胸腔被不住地被向下挤压着, 他甚至无法呼吸——
“嗬!”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窒息的那一刻,身后那人倏然松开手, 沈怜枝两眼翻白, 无力地侧倒在一旁大口呼吸着, “哈…哈……”
陆景策对他的怜悯并不多,他低垂着眼睛,冷眼看着地上气喘吁吁的沈怜枝, 而后抬手,“哧剌”一声将怜枝身上的衣物暴力地一扯。
他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一览无余, 陆景策抓着那片衣物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 他的双眼干涩, 眼裂遽然通红,恰在此刻沈怜枝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彼时的陆景策模样实在太过可怖,怜枝吓得嘴唇嗫嚅颤抖,手脚冰冷, 他抬手欲遮住眼睛, 似乎只要眼前昏黑一片,便能减少那种恐惧, 可陆景策却不遂他意。
他将怜枝的手扯开,一只手掐在他下颌,令他微微地昂起头来,两只眼睛被迫直视着陆景策,陆景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那样的目光,令沈怜枝觉得自己只是一块肉,一条将要被开膛破腹的鱼。
陆景策俯下身来。
恐惧感直窜头顶,沈怜枝浑身发毛,被越过头顶的,按得死死的两只手不住挣动着,逐渐俯下身的陆景策像是悬挂在头顶的刀尖,“不……不……”
“不——”
喉结被人吮住,万分温柔地吻了一吻,沈怜枝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抖动的越发厉害。
而陆景策的吻一连串地逐渐往下,直至沈怜枝肩膀上,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红斑,与那落在喉结上吻相反的,这吻极其用力,沈怜枝又无法将他推开,只能扭动着身体,因而被陆景策惩罚似的在那红痕上咬了一口。
“你去哪里了?”陆景策抬起头,又去轻咬沈怜枝尖瘦精致的下巴,“做了对不起哥哥的事吗,啊?怜枝……哥哥很想你呢。”
这句话说的极轻,却令沈怜枝毛骨悚然,沈怜枝惊恐无比,他宁愿被陆景策压在这儿,肆意地泄愤、泄欲,也好过如此。
但是陆景策只是在他肩头吮吸出一层,足以改过先前红痕的吻痕边将他松开了,他甚至还无比贴心地将怜枝肩头的衣物拉上,尽管他这身衣裳早已变得破破烂烂……
“啊。”陆景策似有些歉疚的轻叹一声,他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为沈怜枝披上,“哥哥手上失了力……不要怪我啊,怜枝。”
他抬手扣住沈怜枝的后脑将他揽至自己怀中,陆景策俯首吻吻沈怜枝轻颤的眼皮,“你离开我多久?一天,一个月……两个月……怜枝啊。”
“哥哥真想你。”
“该回家了吧。”他笑容清浅,如月似辉,竟然叫怜枝恍惚,“在外头……怎么比得上在家呢。”
“你说对不对。”
他语调如此温柔,沈怜枝臆想中的癫狂,惩戒都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比从前更甚的温言软语,浓情蜜意……
若非他没能错过陆景策再重逢时,陆景策见着他身上红痕时那一转而逝的杀意……那么此时此刻的陆景策甚至让沈怜枝生出一种错觉。
站在他面前的,仍旧是他年少时的那个陆景策,那个无比纵容他的景策哥哥。
他分明知道不是的,却还是会被一个微笑给迷惑,沈怜枝觉得这恐怖极了——可再之后陆景策却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他究竟想做什么?
沈怜枝看不懂他。
***
“长公主殿下……摄政王殿下与安王殿下求见——”太监尖利阴柔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华阳捏着绣花针的手一偏,划破刺绣,扎进了指尖。
殷红的血珠渗出,将那手中刺绣染红,一旁侍女急急上前,却被华阳公主挥手赶到一边,“不必。”
“本宫无事。”
她闭了闭眼,似乎已预料到什么,深重地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罢。”
侍女一顿,而后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将陆景策与其身后的沈怜枝带了进来,沈怜枝怯怯地跟在陆景策身后,而与其相反的,陆景策却是满面春风,“母亲——”
“看看儿子将谁带回来了。”陆景策晃了晃牵着沈怜枝的那只手,“怜枝出宫这样久,也该回来了……”
“母亲,你说是么。”
华阳公主再次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而陆景策也熟视无睹,自顾自地将怜枝拉着坐下了,“怜枝回来,实在是一件好事——我命御膳房做了不少母亲与怜枝爱吃的菜式,好好地聚一聚……”
“聚?”华阳公主闻言冷笑一声,“我是没这个心思了。”
“你走吧,怜枝留下——”
陆景策面上笑容倏然一僵,僵持良久,也只有垂眸一笑,起身朝外走去,华阳公主目送着他离开,而后转过头,握住怜枝的手,她秀丽的眉间轻蹙着,又去抚怜枝的脸,“怎么又回来了。”
“皇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离开长安城了。“
“再回来……”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皇姑就帮不了你了啊。”
沈怜枝泪眼盈盈:“皇姑……”
华阳抱住他,嗓音哽咽,“是皇姑不好……”
其实早在陆景策将怜枝带带她面前,她便已先一步地得到传讯,说陆景策已将人找着了,正在回宫的路上——陆景策当初在大周各地贴怜枝的画像,几乎要将大周翻个底朝天。
怜枝在那“桃花源”中,是以他并不知道,实则陆景策早就将人撤下了,只是自个儿时常在彼时跟丢怜枝的密林那儿打转。
都拿不准陆景策究竟在想什么——若是想放他走,又为何要徘徊于林中,若是不想放他走,又为何将追兵撤走。
华阳心里却很清楚,只是掩人耳目,想将沈怜枝诱出来罢了——至于他为何时常在密林处打转?那又是陆景策于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
既然陆景策能将整个大周国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么只要他想,他也能将那个密林翻过来——如果他非要掘地三尺,挖也要将沈怜枝挖出来,那么沈怜枝该怎么躲?
但是陆景策没有这样做。
他要等,等沈怜枝有一天,自己回到他身边。
他放言,谁能找到沈怜枝,赏黄金万两,是以那群追兵如鬣狗般追寻着沈怜枝的下落……可到最后,还不是由他自个儿找到了沈怜枝。
又或者不是找,只是他抛出个钩子,而沈怜枝误打误撞地上了钩……这算什么?
缘分吗。
“殿下……”掌灯宫人注意到那一抹玄色声音,声音下意识一紧缩,陆景策睨他一眼,又伸出一根指头置于唇前,“嘘。”
他朝着床帐遮掩的床榻走去,掌灯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昏黄烛光幽幽映照着,唯有绵长呼吸声不住交错的暗室。
太暗了,唯有床榻边上是明亮的,是以殿内四方都如同阴秽的沼泽,狰狞地朝那唯一光亮处涌来,意欲贪婪地撕扯、分食。
沈怜枝睡熟了,历经这么多风波,人变了,变得他这个哥哥都快不认识,只有睡相还与从前相同——喜欢蜷缩着,睡得鬓发蓬乱的,脸上泛着叫人心软的酡红。
沈怜枝与华阳公主分开后,天色已很晚,也不知华阳说了些什么,怜枝明显的低落,净身后便早早地睡下了,陆景策处理完政要才有闲暇来看他……此时怜枝早睡熟了。
真可爱,看的人心像被最为柔软地绸缎拂过,陆景策俯身,无比爱怜地吻他额角,“怜枝,怜枝。”
饱含情思。
他的胸膛有一个沈怜枝烙下的疤痕,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陆景策时常会盯着那块丑陋的奴印出神,他垂着眼皮,眼珠在眼眶中不规律地晃动着。
陆景策总是大力地,狠狠地将胸口已然愈合的印子抓伤,而后他看着白皙胸膛上敞露的,粉红的肌理,殷红的鲜血,这会让他无比地满足与兴奋——令陆景策想起那一次,他与怜枝沐浴在血中的那场缠绵。
他沉浸在狂乱的梦中,可是任何的梦都比不上沈怜枝真切地在他身边,陆景策勃然兴起,目光变得幽暗,声音变得沉缓,他颤抖着抬起两只手,从轻柔的抚摸……
到掐住怜枝的喉咙。
陆景策的脸色古怪而疯狂,这个沈怜枝……肮脏,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忠,他任性,喜欢不断地忤逆他……
他早已与自己最初对沈怜枝的期望背道而驰,他理应被狠狠地抛弃,他应当连一个眼神都不该多分给他,可是为什么——
他爱他,他爱他,他为什么这么爱他?为什么做不到与他分开?
为什么这么爱,不能这么爱……陆景策呼吸骤然急促,在昏暗烛光的氤氲下,他的脸显现出一种兽的阴狠,他的手上逐渐用力……
是不是只要杀了他,爱就会消失?迷恋与痛苦,也会消失?
纤细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掐断的,轻而易举……
哗。
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阴风,竟然将跳动着地烛火刮灭,殿内遽然掩于黑暗,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
“……”他缓慢地松开了手,而怜枝依旧睡得很熟,脖颈白皙无暇……原来他一直都没用力,只是虚掐着。
陆景策背过身坐在床侧,气息平复后而后起身……他侧过眼,灯芯处跳动着火星,眼见着有复燃之势。
他注视着那几颗火星,而后笑了笑——陆景策从那青瓷灯座上讲那支蜡烛拔下,而后一反手,将灯芯上的火星子,狠狠地,没有一丝犹豫的……
按灭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第098章 情迷
“你究竟想如何?”沈怜枝按着太阳穴, 疲乏道。
他实在是受不了陆景策这样若无其事的柔情蜜意,耳畔时不时响起的喁喁细语,可陆景策似乎很乐在其中, 他似乎极力想为沈怜枝找回那一份, 属于他们之间的熟悉——
“哥哥不想如何。”陆景策唇角挑着挑不出错的弧度, 他用那双墨玉似的眼眸无比深情地注视着沈怜枝, “哥哥只想对你好。”
“是么。”怜枝冷笑。
“那么我想离开这儿。”
“当然。”陆景策点点头,他也没有再被沈怜枝这话给激怒, 反倒是很平静了,“你当然可以离开。”
怜枝一愣, 惊异还来不及褪去, 那点隐隐升起的希望又因为陆景策紧接着的一句话而急转直下了, “只是要等哥哥陪你一起走。”
他说罢,抱臂倚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怜枝面色变化不定的脸, 怜枝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被陆景策耍了个彻底, 当即脸颊涨得通红, 他“噌”的一下从原地站起, “逗弄我很有意思吗?!”
陆景策依然柔情似水地看着他,怜枝的狂怒在他眼中化作娇嗔,化作小打小闹,他抬手伸向青瓷碟,捻住一块香气扑鼻的百合酥塞进怜枝口中, “没意思——怜枝尝尝这个。”
怜枝嘴里塞着一整块百合酥, 一时咽不下去,又香甜的他不舍得吐出来, 是以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险些要被气晕。
陆景策两手交叉拖着下巴,眉眼轻弯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怜枝,怜枝看着他这幅好似什么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模样便很来气,好不容易将口中百合酥咽下,而后狠狠瞪他一眼。
可这一眼之于陆景策却不痛不痒,他回以宠溺的一笑,这可将沈怜枝气的不行,他嫌恶地别过脸去,又被一股力道捏着下颌转过头来,陆景策倾身,从唇角吻到唇中。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陆景策自然而然地揽着他腰低声道,“吃得到处都是。”
他又抬手,暧昧地将一指探入怜枝口中,那指绕着怜枝舌尖,水生啧啧,令人面红耳赤:“吃什么都这样……”
“唔——”手上剧痛,陆景策撬开他嘴将手伸回,只见指腹上鲜红的一道齿印,还往外不住地渗血,陆景策抬起手,眯着眼对着午后阳光看了片刻,而后倏然一笑。
他将指上的血抹在怜枝的唇上,抹得无比小心,无比细致,那样专注的眼神,好似他是在为自己的爱妻涂口脂,一层盖着一层,殷红的血在清透的光照下显现出一种糜艳的欲色,“好美。”
陆景策由衷赞道。
血腥味冲到鼻腔,怜枝无可再忍受地皱起眉,他抬手将陆景策狠狠推开,而后奋力的、厌恨地要将唇上的血抹去,只是血已干涸,怜枝擦不干净,反倒是将血涂出来,倒显得艳丽逼人。
“如若你搽口脂,应当很是赏心悦目。”陆景策道。
沈怜枝闻言,讥嘲地一笑,不欲再与他对话,跨步走出八角亭欲往远处走去,陆景策的声音又在他身后悠然响起——
“怜枝,哥哥要以皇贵妃仪制娶你。”
“大婚那日,搽给哥哥看。”
沈怜枝步伐一顿。
他一扯唇角,口中吐露的话很凉薄。
“疯子。”
***
陆景策是疯子,沈怜枝心里很清楚,陆景策心中更清楚。
如今的陆景策不论做出什么事,沈怜枝都不会再觉得奇怪了——他要以皇贵妃仪制迎娶沈怜枝为妻,那便是说到做到,一道不是圣旨却胜似圣旨的诏书下去,宫中上下即刻为此筹措起来。
谁都不敢在这事儿上偷懒,摄政王殿下对安王殿下有多上心,宫中人人都看在眼里,若是在这婚事上出了岔子,那么掉脑袋都是轻的。
陆景策又命人重新为怜枝缝制了一套喜服,至于先前那件喜服……陆景策只要多看一眼,便想起沈怜枝穿着这身红衣,无比情动地叫出了斯钦巴日的名字。
是以那件耗时耗力,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眼睛的衣裳,被陆景策烧得面目全非。
皇贵妃仪制,已是陆景策能给沈怜枝的极致——
他虽是无冕之王,可明面上,到底只是占了个“摄政王”的名头,若他非要以皇后仪制迎娶沈怜枝,自然也无人敢拦着他,可这无疑将怜枝放在风口浪尖之上。
陆景策不想这样。
他要沈怜枝尊贵,又要他平安。
试问谁能做到?试问这天下有谁能比他更爱沈怜枝呢?只可惜怜枝不懂得他的苦心,他满脑子只想着走,走走走——天下之大,他能走到哪里去?
能走到哪里去?!
没关系……当他再一次被沈怜枝推开后,陆景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迫使自己好不容易再次穿上的,温文尔雅的皮不至于被忿恨扯裂。
他骗了沈怜枝,可沈怜枝何尝不是骗了他,他以为沈怜枝全心全意爱他,可他还不是在自己显露出真实的那一面时,就离他而去——他早就想离他而去!
但是没关系……这一切都没关系,因为怜枝是他唯一的,珍爱的弟弟,他漂亮的,年少时就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的弟弟,他能包容他的一切——
或许再等几年,他就会真正的长大,明白自己才是对他最好,最应该留在他身边的人。
“换上吧,试试合不合身。”陆景策平静地开口说着,又提着手中那身,比他们先前喜服还要华美的红衣往怜枝跟前凑,“听话,好吗?”
沈怜枝并不想嫁给他,爱他的时候,他觉得周宫中怎样都是有趣的,但是厌烦他时,他所给予的一切都变得繁琐、令人无比烦躁。
曾经他最为喜爱的华服,竟再也不比上他与斯钦巴日待在一起时,身上所着的粗布麻衣了,怜枝下颌紧绷的几乎发酸,他抬起手将陆景策手中的喜服拽来,没有半分怜惜地扔在地上,“你自个儿穿去吧——!”
怜枝冲他大吼,“你真贱,陆景策,你真贱——你大可将喜服送过来,我看见一身,绞烂一身——你信不信?!”
陆景策的手中空空,听着他的话,眼眶竟然红了,脸色苍白的像纸,沈怜枝冷眼旁观,不可怜他,更不要提心疼他,他狠毒地往陆景策的伤口上洒盐水,“怎么,你又要发疯?”
“要将司制押过来,在无辜之人上泄愤?又要施一次烙刑?别假惺惺的了——你气我,恨我,倒不如直接将烙铁贴到我身上来!”
“啊!”怜枝话未说完,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往前推,随即陆景策跨步上前来,忽然捧住他的脸去吻他。
从没想过吻会是这样的,苦涩的血腥的,像一条看不着摸不到的蛇,顺着喉管滑到心口,死命的一绞——爱恨交杂。
沈怜枝觉得捧着自己面颊的那双手很是冰冷,且不住颤栗,好不容易分开来,他却蓦得愣住——
陆景策的脸上爬满泪水,他的脸很平静,可那又是一张号啕大哭的脸,沈怜枝就这样清晰地,不可躲闪地看着那样一滴剔透的眼泪,从陆景策的眼眶中滑落。
陆景策的眼睛极其黑沉,宛如墨玉,有时沈怜枝总觉得那双眼睛像深不可测的幽潭……可这滴眼泪将这深潭洗濯的清澈、明亮,怜枝自此得以窥见湖底风光。
那是很深的一眼,彼时沈怜枝只觉神魂震颤……直至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蓦然惊觉,恍然大悟。
陆景策侧过脸,怜枝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你不想穿。”
“……那就算了。”
“哥哥永远爱你。”湿润的吻覆在怜枝额上,伴随着这样一句,几乎轻成叹息的话。
他离开了。
只是仍旧一意孤行地要与怜枝成婚,执念与爱缠绕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楚,也没有必要再分清楚,归根究底,就是化作三个字——
不放手。
陆景策的确也没有再硬逼怜枝穿甚么喜服,可纵使怜枝不愿意,他的兴致却不减,仍旧是极尽奢靡,倾尽金银。
待到吉日,老天放晴,天空一碧如洗,陆景策一早醒来,成婚前他与怜枝暂且不睡在一处——尽管就算陆景策不与他成婚,怜枝也不会准许他与自己睡在一处。
陆景策当然能来强的,可一旦这么做,自己这多日苦心经营的“君子皮囊”就毁于一旦了,更何况上回怜枝口出恶言,因此陆景策心里,多少留了个疙瘩。
那感觉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今时今日,陆景策所有的期望都寄予在那一纸婚书之上,两人成了亲,也算了却年少时的遗憾……他只当这些年之间二人的龃龉从未发生过。
他尽心尽力地对沈怜枝好,沈怜枝想出周宫,那么他们便偶尔出宫去走走,时日久了,想必怜枝也会回心转意……他就慢慢地再将沈怜枝的性子磨软。
成了亲,他们就有一辈子——一辈子这么长呢。
陆景策这样想着,心中当真是好受了不止一点,他居然被这些念头弄得心里很柔软,蓦然的很思念沈怜枝,于是坏了规矩,又朝着椒房殿处去,想先去看一眼沈怜枝。
谁知远远的却见椒房殿外守着一大群宫人,陆景策焦急的步伐稍顿了顿,一颗心猛的一沉,他拨开那些颤颤巍巍的,脸色惨白的宫人,往殿内走去——
殿内床榻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了一身红衣,盖着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陆景策猛吸一口气,轻笑,“怜枝……”
人不应他,陆景策走过去,一步接着一步……他遽然抬手,掀开了那人的红盖头——
力道太大,盖头下的人往边上一躺,头颅骨碌碌地乱滚,滚到某个小宫女脚边,那宫女尖声大叫,陆景策垂放在身边的手颤抖着,他喝道,“叫什么!”
“不过是个纸人而已。”他压声道。
沈怜枝不见了,还用个纸人来浑水摸鱼。
他又跑了。
第099章 龙虎斗(上)
“嗬……嗬…”柳荫遮蔽的一条小道中, 一着紫色团领窄袖的小太监正步伐匆匆地奔跑着,疾步时不住左右晃首,似是十分惶急。
“啊——”那小太监脚下一斜, 竟然一脚踩空, 头上的巧士帽歪在一边, 显露出一张眉目清俊, 面庞白皙秀美的脸,原来这作太监打扮的人, 竟然是沈怜枝。
怜枝这一跤摔得狠了,眉头紧拧着又龇牙咧嘴的, 膝盖骨处传来了钻心似的剧痛, 沈怜枝抓起巧士帽, 咬着牙硬撑着站直了。
他就拖着这条伤腿,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往前奔去,时间紧迫, 怜枝一想到届时陆景策瞧见床上那纸人的面色就想笑,今日他可算是狠狠将了陆景策一军。
此后要是一别两宽那也就罢了, 陆景策那样睚眦必报的人, 定像吃了只苍蝇, 偏偏又吐不出来,恐怕得恶心个一辈子,到死都忘不了……可若是被他抓到么……
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是以沈怜枝不得不玩命似得逃,他拿不准陆景策会什么时候发觉,是快是慢, 全凭运气, 怜枝跑出了小道,穿到了一处宫墙边上——
这宫墙高得几乎要延伸到天边, 可怜枝却不往上走,反其道而行之,他直截了当地将脑袋上碍手碍脚的巧士帽一扔,而后一躬身,撅起屁股要将面前杂乱的狗尾巴草给拨开。
指甲缝里布满尘泥,可怜枝的双眼却愈来愈亮,直到丛生的杂草被完全拨开,可也在这时,怜枝的笑容猛得一下子僵在脸上。
那个隐蔽的,先前怜枝百般嫌弃的墙洞。
竟然被堵死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怜枝面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眉眼间再不见先前的喜悦,他的手脚骤然变得冰冷,整个人遏止不住地发抖,怜枝的脑海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陆景策知道上一回他是从这儿逃跑的。
这也代表着,陆景策猜得出他会再回到这儿来。
他跑不了了!唯一一条路也被堵死了,他能跑到哪里去,等着陆景策追回来么?沈怜枝急得团团打转,额角脊背处冷汗渗出……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喂。”
正在沈怜枝在心中不住呐喊时,一声有些幸灾乐祸的男声在他上方响起,如此突然,却很熟悉,沈怜枝昂起头,却看到了斯钦巴日那张勾着讥诮笑容的俊脸。
怜枝只看到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宫墙之上,很是潇洒自如——
只是没人知道这些日子沈怜枝不在,斯钦巴日有多焦急,他不眠不休地在深山老林里打转了好些日子,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他弄丢了怜枝。
斯钦巴日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执拗,与一时的激愤……等到摄政王即将与安王成亲的消息传出后,斯钦巴日才终于得知了怜枝的下落……在周宫里。
知晓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而非愤怒,他庆幸于沈怜枝是被陆景策带走了,而非真正地跑丢了。
至少在陆景策身边,沈怜枝是安全的。
只要他平安健康就好了。
可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不是,在他们成亲之日预备来劫亲了……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遇着了准备偷偷逃跑的沈怜枝。
这让斯钦巴日的心里暖洋洋的,他心道幸好这沈怜枝冷血无情,没有待在谁身边就认准了谁,不论是他还是陆景策,只要惹恼了沈怜枝,就都留不住他。
“急坏了?”见着了人,斯钦巴日那颗心又落了下来,竟然有心思调戏他两句,以解这些日子的相思之情,“你求我两句,我就带你走。”
实话说,在看到斯钦巴日的那一刻,怜枝却也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可见了斯钦巴日这样一副贱嗖嗖的样子,怜枝那倔脾气也上来了,就不如他意:“想得美——就算走,我也不跟你走!”
“你滚吧!”
斯钦巴日一段日子不见他,觉得这怜枝越发的牙尖嘴利,他也挺乐在其中,却佯装与怜枝起争执,“哦,好啊——我走,那么你就生生世世留在这儿吧。”
“你应当不想再留在这里吧?”
“跑跑跑,结果又跑回周宫里来了。”斯钦巴日抱臂冷笑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愚笨还是蠢钝了。”
贱.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怜枝不与他一般见识,身后似乎已传来了宫中守卫的声响,怜枝猛一回头,人也越发焦急,“少说废话了,要吵出去吵——还不快将带我上去!!”
斯钦巴日啧了一声,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地姿态,他身手不凡,翻个宫墙之于怜枝是比登天还难,可对于斯钦巴日来说,却易如反掌。
怜枝只瞧他一蹬腿便从墙上越下,而后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斯钦巴日这时候还有心思来占他便宜,捏捏他腰,“喂——抱牢。”
沈怜枝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与他吵嘴了,依言抱紧他脖颈,而后只觉天旋地转……
耳畔忽然刮来一道凛冽风声!继而怜枝整个身子遽然往下一沉——
“呃!”整个人往下重重一跌,怜枝摔得眼冒金星,清醒过后,心却像在冰水中走了一遭……只因他发觉自己还在原地!
怜枝侧首看向斯钦巴日,见他面色严峻,他心里咯噔一跳,翻过他的身子,却见他手臂上深深一道箭痕,此时正朝外渗着血。
“怎么……”怜枝脸色骤变,转过头去,却见陆景策正微笑着看着他们,可那眼神极冷,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弓,“怜枝对他还真是关切呢,嗯?”
“怎么不见哥哥受了伤,你这样着急呢?”
“怜枝。”
斯钦巴日站起身,将怜枝挡在身后,两个男人针尖对麦芒,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夺妻仇人,因此都对彼此很之入骨,恨不得扒皮抽筋来解恨。
这两个人,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久,却鲜有当面对峙的时候,非要说的话,便是先前怜枝在草原上的那一回——
那时是在草原上,是斯钦巴日的地盘,陆景策没能讨着好。
可今日却是在周宫里,陆景策只手遮天。
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
话不多说,兵刃相见!
也不知是谁先出的手,或许是斯钦巴日,又或是陆景策,可这不要紧,当第一道锋刃如凛风般刮出后,他们二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便彻底被打碎,皆是视死如归!
高手对招,招招见血,沈怜枝看着他们刀光剑影,招式眼花缭乱,真真是冲着命去的。
这两个人谁死了都不行,可他又没有那个胆子去拦,心中天人交战,好不容易准备卖出那一步,又被一只手急急拦住,“怜枝啊。”
“你怎么样?”是华阳长公主。
“我……我没事。”怜枝忙道,华阳公主有些心烦地瞟了眼边上,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抓起怜枝的一只手,宽袖滑落,只见怜枝手臂上一大道擦伤。
华阳道:“留了这样多的血,衣裳都染红了,还说没事——还不快去宣太医来看看。”
说罢又不由分说地要将沈怜枝拉走,“还留在这儿,又伤着了可怎么办?”
怜枝无法,只得跟着华阳去了她所在的宫室,怜枝心急如焚,太医为他上药时,一颗心还挂在外头,是以东张西望,他一动,边上太医为其上药的手便不由一抖,痛得沈怜枝浑身一哆嗦。
“皇姑……”怜枝放轻缓声音央求她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我…”
他有点面红,在华阳公主面前,没脸说出“让我去劝劝他们”这样的话。
归根结底,陆景策是她的亲儿子,而他只是个侄子,先前华阳皇姑一直帮着他,也是以为是陆景策负了他,并不知晓他们两人之间之所以起了龃龉……都是因为斯钦巴日。
沈怜枝面对陆景策,可以任性,可以坦荡荡地告诉他自己一样爱着别的男人,如果他不肯接受,甚至还因为嫉妒而暴怒,又在暴怒之下犯错——那么所有的错便将全部归于陆景策身上了。
因为……是,沈怜枝自己也很清楚,哪怕陆景策是个傲慢的疯子,唯我独尊睚眦必报,但是他爱他。
他爱他,所以他理应包容沈怜枝的一切。
“你好好待在这。”华阳直起身来,她走向门边,沈怜枝看着她的侧脸,她与陆景策生的其实很像,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老态,依然是美丽高贵,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
“死不了的。”她留着这样一句话,便推门而出了。
只剩下怜枝留在原位,回想着她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死不了的,什么意思?谁死不了——陆景策与她之间再这么起争执,可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所以这句话,应当……不对,必然说的是陆景策吧?
陆景策身边有那么多官兵,死的怎么可能是他?
可这如何能行呢?沈怜枝希望活着的,又不止是陆景策一个,还有个斯钦巴日呢……他只身一人,若是陆景策下定了决心,那么斯钦巴日可就是死定了!
这样想着,怜枝遽然紧张起来,环顾一圈后,趁人不备也跟在走了不远的华阳皇姑背后溜出去了——
第100章 龙虎斗(下)
沈怜枝不知道的是, 斯钦巴日与陆景策皆使出了十分力气,两人打得你来我往,陆景策的侍卫就算有心帮衬, 也找不出空隙。
斯钦巴日也不傻, 知道若一直在这片地上与陆景策斗争, 自己落下风是难免, 因而故作无力招架,朝远处窜去。
陆景策见状, 冷笑一声,边上宫中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时, 便在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跟上了斯钦巴日, 那群侍卫见状也要跟上主子, 只是那两人身手敏捷,有如空中飞人,他们一个不慎, 竟被那二人给甩开了……
陆景策何等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斯钦巴日的“阴谋诡计”, 只是了结一个斯钦巴日, 他还用不着带什么人, 夺妻之仇自然是要自己亲自来报才过瘾——
这两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长剑与弦月刀在半空中碰撞,嗡鸣作响,两人一路对打, 竟意外到了那长安殿中。
这长安殿荒废已久, 刀剑掠过,激起阵阵凛风, 吹拂得枝桠朔朔作响,檐上尘土飞扬,皆挡不住锋影煞煞。
刀剑如人,譬如说斯钦巴日,他那柄弦月弯刀是草原寒铁所制,坚硬无比,对斯钦巴日这等出手狠戾之人来说再衬手不过,他出招如破竹,真如他的名字,如同猛虎,凌厉逼人。
等二人身边再无侍卫,斯钦巴日便收了方才那副故作的姿态,又将獠牙给显现了出来,他出招极快,陆景策被逼的连连往后。
斯钦巴日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极紧,下颌绷得发酸——他心里清楚,看似是他占了上风,实则不然。
“呃——”斯钦巴日瞳仁骤然一缩,侧首一躲,却还是晚了,颊边挂了彩,血珠随着长剑挥舞而被甩了出去,只见看似招架困难的陆景策悠然一笑,下一招又朝他喉处刮来!
陆景策的剑,是软剑,上手轻盈,薄而锋利,出招如游龙——软剑,正如陆景策此人,绵里藏针,兵不血刃。
这柄长剑简直为陆景策量身打造,换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稀世高手,恐怕都使不出那十分之一的威力来,可是陆景策挥剑却如掌上观纹,招招见血。
斯钦巴日抬刀以一挡,陆景策长剑骤避,似游龙,两人从外打到内,檐上灰烬落下,像是揭开了污秽的一角,陆景策一闪身,忽然笑了:“人至贱则无敌。”
“你怎么有脸面与我斗呢?”陆景策昂起下颌,隐含一种居高临下,“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原本就是我的,我们年少相识,血脉相连,他在宫中挨饿受冻的时候,是我为他遮风避雨,是我怜惜他,爱他——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陆景策呼出一口气来,他摇摇头,“长安冬日极寒,可是在我身边后,他再没有生过冻疮。”
“在你身边不过一年,却到处是伤。”
“你配吗?你配拥有他吗?你能好好地爱他吗?”陆景策说,“从一开始,你夺走的就是别人的,他的人,连同他的爱,全都该是我的。”
原本就该是我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怜枝昔年的那双眼睛,想他双眸明亮地喊自己哥哥,景策哥哥。
怜枝,怜枝。
我的弟弟,我的妻子。
“甚至他原本嫁的就不是你。”陆景策说,“他该嫁给你的父王。”
“你的阏氏,是从你父王身边偷来的,从他原本的爱人身边抢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东西……怎么会长久。”
剑如人啊。
他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将斯钦巴日心底最不愿想起的一切都勾了出来,斯钦巴日头颅疼痛的仿佛在那一瞬间被钉锤凿开了,鹅黄的脑浆是他的恐惧,可是他真的能放手吗?
“那又如何。”斯钦巴日道,“他是你的,可我却只花了一年便让他爱上了我,我的一年,赛过你们的十年。”
“这是我的本事,别说什么先来后到,你我凭本事留人……而事实就是,你不如我。”
“他回到你身边了,却还是要跟着我走——他究竟更爱谁,这不是一目了然么。”
“你在得意什么?”斯钦巴日冷笑,“该得意的,明明是我才对。”
“你说你护着他……你算什么护着他?”斯钦巴日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不甘与愤怒,“你爱他?你爱个屁,你懂什么是爱吗?你疼惜他什么?你只会将他往死里逼!”
“你知不知道,他逃出长安城的时候,被你派来的追兵害得坠马,撞到了脑袋,瞎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怕的要命,那时候,你在哪里?”
“啊?!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不会让他受伤,可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他瞎了眼睛的时候,你在哪里?!”
“是我陪着他。”斯钦巴日大喘着气,逐渐平静下来,“那时候,是我。”
话如刀,要往人骨头上劈。
陆景策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缄默良久,久得恍若一辈子,只闻刀剑铿鸣,人声不见,陆景策垂眸,复又轻笑,出乎意料的,他提起了一个人。
一个斯钦巴日并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人:“还记得旭日干吗。”
斯钦巴日脸色骤变。
“他为他烧纸……他是你杀的吧?他因为那个男人恨你,致使你们分开。”
“那感觉不好受吧?”
斯钦巴日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一个旭日干,都能让你们走到那样得地步……如果是我呢?”
“我不要共享,我只要独占,他原本就是我的……一切都属于我。”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想得逞。”
斯钦巴日眼眸遽然睁大——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陆景策扔了剑,伸手将不远处的青铜烛台握住,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的,用尽全力地往自己的头颅上砸!!
烛台上有双耳式装饰,那一只青铜耳朵猛砸陆景策眼眶,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那样的一下子,脑袋破了,可见森森白骨,左眼那整只眼睛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血大江大河一样流出来,是浓稠又污秽的爱。
他畅快地,无比快意地冲边上的斯钦巴日露出个笑容,那是真心实意的笑容,近乎癫狂又天真的大笑,他的笑容像一面明镜,映照斯钦巴日的绝望。
足以撕扯灵魂的剧痛在某一瞬间消失,陆景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这样满足过,他的生命即将停止,但是爱与恨,都将自此得到永生。
最后一刻,陆景策将那烛台塞进了斯钦巴日的手里,斯钦巴日看着那张狰狞血色的脸,看到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他是我的。”
门扉被哗啦一声推开——外头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挡住了正午刺眼明媚的阳光。
握着沾满鲜血的青铜烛台的,脸色惨白的斯钦巴,以及一边瘫倒在地,已成血人的陆景策。
沈怜枝方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
这一日,原本该是沈怜枝与陆景策成亲的喜日。
可如今太医院所有太医皆被召来,天色阴沉,自天际逐渐往前弥漫的晚霞如同血盆大口,凡此种种皆预示着灾祸不幸。
陆景策生死未卜,沈怜枝神魂甫定,斯钦巴日被押入天牢——令人惊异的是,宫中侍卫要去押住他时,这斯钦巴日竟也是半分挣扎也无,似乎也是怔忡住了。
越过沈怜枝时斯钦巴日侧首看了他,只是怜枝并未并未与他对视。
他只是愣愣地,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陆景策,在这个时候,痛哭太虚伪,反倒是这样茫然的、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恐慌,才能显现人心底真正的悲痛。
很快的,他就看到沈怜枝眼中期冀的光芒渐渐地淡去,清亮的两行眼泪打湿脸颊,他无助的像个失去一切支撑的稚子,然后才是哭——
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斯钦巴日不忍心再看,他转过头,胸口酸胀,眼裂通红。
斯钦巴日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押入周公阴暗湿冷的监牢的,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他盯着那一滴一滴从檐上落下来的水珠,与幽绿色的青苔,所想起来的都是怜枝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
有什么东西蓦然在心中明了,监牢内实在太过狭隘,斯钦巴日甚至连腿都伸不开,一腿很委屈地屈着,他抬手遮住了眼睛,幽静的牢房内响起了他自己的笑声。
低沉的,又恍若含着一口血的笑声。
他放下手,又仰起头来凝视着布满蛛网与尘灰的,黑漆漆的牢房天花板,斯钦巴日不由想,他在这儿多久了?一天,两天,还是一月?
到底多久了……好像在这儿关了一辈子了,胸腔中似有一缠满锁链凶兽,在面目狰狞地嘶吼——斯钦巴日猛然起身,两只手铁钳也似抓住铁栏,奋力地摇晃,“我要见沈怜枝——”
他骤然发难,狱卒被吓了一跳,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凶相毕露,“我要见沈怜枝,我要见沈怜枝!!!”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狡诈儒如鼠的周人,把你们剁碎了喂鹰,喂狼!!”
“听见了没有——放老子出去!”
“斯钦巴日。”
清悦的,潺潺流水般的男声,不轻不重地在这阴暗逼仄的监牢中响起,拂过斯钦巴日的心间,他奇异般的静了下来,握着铁栏杆的手,由骤紧,到逐步松懈。
“沈怜枝……”斯钦巴日惘然地转过头,怜枝站在尽头,似月清辉,如同神祇。
歇斯底里再不见,斯钦巴日望向那处,竟然哽咽。
“我想你……”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你信我……”
“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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