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破镜


    这个吻要比往日都来的热烈, 急切,陆景策长舌在怜枝口中肆意掠夺着,几乎让他没有招架之力, 沈怜枝几乎分不出心神来呼一口气。


    怜枝被吻的头晕目眩, 因为难以呼吸, 所以双腿发软身子晃荡, 只因陆景策牢牢桎梏着他,这才不至于全然瘫倒在地上。


    在他尚未回神之时, 陆景策的大手已拨开他的衣襟深入,只是他并没有全然将衣物剥下, 怜枝又生怕一个不慎勾着衣裳, 只好提着衣摆一侧。


    长久地保持这一动作, 又要任陆景策予取予求,怜枝的手臂都变得酸疼不已,两只脚又站不稳。


    陆景策睁开眼, 笑睇他一眼,将唇与他分开, 两人之间拉出了一道银丝, 难舍难分, 陆景策的另一只手施力将怜枝的一条腿架在腰侧,怜枝失力,整个人向后仰倒——正好地摔在被柔软床褥铺满的榻上。


    沈怜枝微微抬起下颌与陆景策对视一瞬,陆景策那一眨不眨的幽深目光叫他脊背后窜起一道电流,怜枝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虚握住陆景策的手腕, “哥哥……”


    “不想继续么。”陆景策含笑问他。


    怜枝面颊微红,却不答话, 侧过脸后又斜瞟了陆景策一眼,那飞扬的睫羽便如钩子,是以陆景策也没停下,且动作愈加过分——他的手掌又顺着怜枝纤瘦骨感的脚踝不住往上滑,滑到……


    当陆景策动作向后时,怜枝不免又有些慌张,他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做那档子事很吃力,可之后又是五谷轮回之地,更难包容——


    可比起前,陆景策显然更偏爱后,只是他动作温柔,往往也不会叫怜枝吃什么苦,反倒是时常舒坦到极致,所以怜枝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回,在二人交颈厮磨之时,怜枝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叫他难以应对的吻只是个开端,今日陆景策要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招架,甚至陆景策还不知从哪儿抄来一壶酒——陆景策饮下后渡入怜枝口中,酒液的辛辣在两个人唇齿间漫开。


    怜枝调侃他:“哥哥真心急,怎么不等洞房花烛夜再做这些事呢?”


    陆景策吻吻他颈侧:“哥哥只是太高兴了……怜枝,哥哥怎么忍得住。”


    再好的耐性,也会消磨干净的。


    两人手臂交缠地将那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酒劲儿不大,只是怜枝被陆景策亲晕了头,且那快意一股接一股的洪潮一般接连涌上来,越发使那醉意通向四肢百骸。


    沈怜枝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晕眩不已,他依稀听到陆景策的粗喘声在他耳畔响起,“怜枝……我的怜枝……”


    那声音仿佛是从空空的山谷处传来的,回荡在他耳边使沈怜枝不知自己是处在天上还是仍在人间,那些让人无法抵挡的冲击,痛处中所夹杂着绵密的快感……


    怜枝半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火红的散落在地的衣,几乎让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陆景策一只手撑在怜枝面旁,他压低身体,沙哑着叫他,“怜枝……”


    “你爱我吗,怜枝?你爱我吗?”


    他是沈怜枝此时唯一的依靠,是沈怜枝心口不可泯灭的印记,怜枝痴痴地喊,“爱……我爱你……”


    “我是谁啊,怜枝。”


    “我是谁?现在对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陆景策扳直他的脸,他凝视着沈怜枝被眼泪糊满的,狼狈糜艳的脸,“沈怜枝。”


    “看清楚再回答。”


    怜枝眯着眼睛,将双臂抬起去抚摸陆景策的脸,抚摸他的每一寸,高挺的鼻梁,甚至是颤抖的眼睫——


    “你……”怜枝笑了,笑得天真而无比惹人怜爱。


    “你是斯钦巴日。”


    一道猛烈的冲击直冲天灵盖,他揪着被衾一角,脖颈向后延伸出颀长的一道,怜枝足尖紧绷着,痉挛过后才缓和下来,眼皮变得极沉,最终眼前昏黑一片——怜枝晕过去了。


    是以他没看见,没看见陆景策绷直的身体,以及他那沉静到几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脸。


    ***


    怜枝醒来后,身上黏腻一片,这样的触感叫他有些惊讶——毕竟陆景策素来细心,为防他身子不适,总会亲自为他擦身理被,怜枝回回累昏过去,再醒来时身子总是洁净的。


    怜枝叫了水,没一会婢女便端着铜盆进了厢房,在她即将退下时,怜枝又叫住了她:“哥哥去哪儿了?”


    “楚王殿下?”婢女思忖片刻,复而开口,“这……奴婢也不知。”


    怜枝叹了口气,挥手让她走了,而后他坐在榻上——不知为什么,怜枝眼皮儿直跳,总觉得有些不对。


    沈怜枝听不来朝廷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儿,从前跟着陆景策上了两回朝,困得站着都能打瞌睡,陆景策看他好笑,求了崇丰帝准他不再上朝,崇丰帝自然不会拒绝——


    沈怜枝便在楚王府内,陪着华阳皇姑,王府中的乐子可多了去了,怜枝也是好玩,一天天的这日子过得舒坦的不得了,陆景策回来后便陪着他玩乐,再等夜深人静回房温存一番。


    他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皇姑宠他,陆景策也不会斥责他不思进取,陆景策总对他说——只要你想,哥哥有千万种办法再将你带回朝廷上。


    他要什么,陆景策都会给他。


    想到这儿,怜枝不免有些思念他了,今儿他起晚了,再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见陆景策回府,怜枝冲到王府朱门处去迎他,他张开双臂,眉眼飞扬,“哥哥!”


    陆景策从马车上下来,闻声睨他一眼,而后才勾起一抹笑容,他走近了,却没有回抱住沈怜枝,只是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的尘。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抬步朝书房处走去。


    怜枝一愣,全然没料到陆景策会是这样的反应,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景策身后,可就在他也要跟着陆景策进书房时,他却忽然转过身,挡在了门前。


    “怜枝。”陆景策冲他一笑,这抹笑与方才他下马车见着怜枝时的那笑别无二致,“去玩吧。”


    “什……什么?”从前陆景策在书房中做什么时,也不会防着怜枝的,他看那些老臣呈递上来的车轱辘话,替在周宫中与宠妃们醉生梦死的崇丰帝批奏折,怜枝便在边上看小人书,要么替他磨墨。


    总之他要做什么,陆景策都不会拦着他,偶尔他心血来潮也要看奏折,陆景策还会带着他一起看,一起批,教他许多事,只是怜枝最怕麻烦,总是听他说一会儿便打退堂鼓了。


    那时候的陆景策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无奈的点点他额头,“真是三岁看到老,就知道玩。”


    “怜枝。”陆景策见沈怜枝出了神,又开口唤他,“出去罢。”


    “哥哥一会儿来陪你。”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顾怜枝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了。


    怜枝看着这合上的门扉,怔忡了良久。


    陆景策直至夜半才回了房,怜枝心事重重,根本没睡着,几乎是陆景策一在他身边躺下,他便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两只手环抱着陆景策的腰身,“哥哥。”


    “你来的好慢。”他将脸颊贴在陆景策胸口蹭了蹭,怜枝今日异常的主动,甚至主动去解陆景策的腰带,他又放低声音,又轻又缓地叫了一声,“景策哥哥……”


    陆景策身子一顿,而后抬手抓住怜枝的手腕——慢慢从自己身上拿下去了。


    “怜枝,睡罢。”


    “可是……可是你……”沈怜枝完全没料到陆景策会这样,他视线往下一瞟,“你明明……”


    “怜枝。”陆景策又开口,这一声极沉,使得沈怜枝未说完的话全然停在了口中,陆景策静默地看他一会儿,忽而一笑,“是哥哥吵醒你了。”


    而后他下床,批了外衣走向偏殿,沈怜枝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此后的好些日子,别说二人同床共枕了,沈怜枝甚至鲜少能见到陆景策,他不知哥哥去做什么了,纵使他问,也不过是被陆景策随口搪塞过去。


    沈怜枝心中那股郁闷愈演愈烈,似乎就是在他们定婚宴的那日之后,陆景策就彻底变了。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且那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些,怜枝一概不知。


    他心里压着这样大的一块石头,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日子简直叫沈怜枝如坐针毡,楚王府也让他颇觉沉闷——怜枝待不下去了,也没带侍从,独自一人出了楚王府去街上闲逛。


    怜枝着常服,束了发冠,手持一把画了兰花的折扇,挺直了脊梁走在街上,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生得好,走在街上不论男女见了他,都不住地回头看,这让沈怜枝心头的郁闷消散了些,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半晌,肚里空空,正准备打道回府了,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袖一角——


    那是个穿着鲜亮的女子,面容姣好,但从面上猜不出岁数,她见了怜枝,丝帕掩唇妩媚一笑,“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我……”怜枝自然是准备打道回府了,正当他打算说什么应付她时,这女子又开口道,“奴家看公子气度不凡,有心结交,若公子不嫌弃,倒不如来我这儿坐坐?”


    说着一转身,扬手一挥,沈怜枝顺着她手指尖指向看去,那最上头,题着“不羡仙”三个大字。


    第072章 不羡仙


    怜枝原以为那是酒楼, 心道肚里空空,顺道在外头应付一顿也不算累赘。


    再说沈怜枝这人就爱享福,好吃贪玩, 宫中菜式吃腻了, 便差人去长安城中的酒楼买新花样, 这长安城中有来头的酒楼他都吃遍了, 却从没听过有什么不羡仙。


    看这酒楼门庭若市,估计也是内藏乾坤, 是以前怜枝很是奇怪,怎么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不羡仙”的名头, 怜枝不由问道, “你们这不羡仙, 是何时开起来的?”


    那女子回答道:“才开了不久呢,能遇着公子,也算是缘分了。”


    她话里话外都将怜枝捧得高高的, 这叫沈怜枝很是受用,他轻咳两声, 下巴微抬, “那么……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式是什么?都给本…本公子, 来上一份罢!”


    女子听罢,神秘一笑,她冲怜枝微微欠了欠身,柔声开口道:“是——”


    怜枝真是没想到这“不羡仙”里另有乾坤,门扉向两侧展开, 怜枝人还未走进先闻一阵接着一阵娇俏笑声, 随即阵阵香风扑面而来,沈怜枝睁开双眼, 只见里头轻纱绕红柱,装潢很是华丽。


    “公子——”那女子挥挥扇,袅娜地站到怜枝一侧带他不住往里走,行至一间雅室前,意欲为他推门,“公子这里请。”


    怜枝瞟了眼那几乎处于角落里的雅室,很有些嫌弃,他的目光不住往另一处望去,这楼里头有个台子,有位美人儿正在台上抚琴,怜枝很想边用膳边赏曲儿,是以对这间雅室很不满意。


    他左右环顾一周,而后抬手指向台子正对的,二楼的一间雅室,怜枝问道:“那里头有没有人?”


    “我要去那儿。”怜枝挺挺腰板,“你只管将这儿空出来,本…本公子告诉你,我有的是银子,多少都给得起!”


    这不羡仙的老板娘听了,眼底先是闪过精光,可随后她眼珠子一转,似是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了犹豫无奈的神色,她开口道:“诶呦,这位公子……这,这可不是银子的事儿。”


    她压低声音,又神神秘秘地在怜枝身边开口道:“那上面,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给怜枝的火都讲了起来,沈怜枝心想我可是亲王,什么大人物能大得过他?也就是今日低调了,着微服,什么时候着一身蟒袍,还不给这群人治的服服帖帖的。


    可怜枝也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是以不情不愿地瞟她一眼,老板娘也晓得他是退了一步,因而松了口气,立刻殷勤地将怜枝迎进雅阁内,好茶好水地伺候着。


    “公子,这是西湖龙井,这是洞庭碧螺春,这茶都是用雪水泡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品茶都是要沉心静气的,怜枝快饿昏头了,哪有那闲功夫,是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快将你们这儿的招牌呈上来!”


    谁想那老板娘嗲兮兮的,嗔怪似的看他一眼,“公子别急啊,奴家这就将''招牌''呈上来——”


    说罢拍了拍手,只见几名着各色纱裙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入雅室中,齐齐抬眼含羞带怯地看来,真是一水儿的美人,“公子……”


    怜枝傻愣在原地,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这是个什么地儿了,他不是不晓得这种烟花之地,只是从没来过,一时间臊得满面通红,“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怜枝还不死心,“你……你这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美人眼波流转,“自然是寻欢作乐的宝地。”


    怜枝最后的希望被击的稀碎,再也待不下去了,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往前一掷,便逃也似的往外窜。


    那几个美人一见到那锭白花花的银子,眼都直了,对视一眼便知那比她们还赏心悦目的小公子定是个富贵主,当即跟着追出去,用最柔最娇的声音挽留,“公子,公子——”


    沈怜枝闻声跑得更快,好像那后面是洪水猛兽,老板娘——现在恐怕得叫老鸨了,也扬声道,“公子,不喜欢这样的,还能挑呀,奴家再为您找几个鲜货色来?不好这样的……男子也有啊!”


    怜枝好似唐僧入了盘丝洞,这不羡仙里头弯弯绕绕,绕的他脑袋发昏,死也找不到来时路了,他又恐那几个“妖精”追来,汗都被逼出来了。


    正在他急的就要原地打滚时,目光忽然定在某处,怜枝双眸倏然睁大,心头一阵狂喜,正要向那处冲去时,又忽得定在了原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哈,茹娘,好,好啊!”


    那笑声是从二楼那间雅室里传来的……赫然是崇丰帝的声音!


    沈怜枝当即被吓得连额角都渗出冷汗来了,肩膀一缩,正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那间雅室忽然被推开,怜枝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往上一瞟。


    就这么随意的一眼,竟叫他如被雷劈了一般,霎时间手脚冰凉,头脑一片空白。


    宰相之子孟仕达。


    而他身边那个人,贵气天成,俊美的让人看一眼就自惭形秽。


    陆景策。


    陆景策!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怎么能在这儿?他凭什么在这儿?!


    陆景策这些日子对他不咸不淡冷面相对,都好像有了理由。


    沈怜枝简直是两眼发昏,就在他准备不管不顾冲上楼去大闹一通时,有人却快他一步——是个绿裙佳人,面容清美,婀娜多姿地行至陆景策身前,“这位爷——”


    “奴家唤做芹儿,若公子不嫌弃,奴家陪公子共饮啊。”


    “公子想做什么……”芹儿魅惑地瞟了他一眼,“奴家都愿意陪着公子……”


    陆景策闻声抬起头来,他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那芹儿一会儿,他虽笑着,可眼底却静如一潭死水,那眼神看的人两腿都打颤,孟仕达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怒骂道:“什么人也敢来挡路了!老鸨没告诉过你?我家公子从不要人陪!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少说废话。”陆景策淡淡道,“赶走。”


    他话音刚落,便见两个随从向前一步将芹儿拖走了,也算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孟仕达颇为可惜地往那儿看去,心里晓得她除了死也没别的出路了。


    “你倒是很会怜香惜玉。”陆景策开口了,“怎么?若舍不得,饶她一命也非不可。”


    孟仕达怎么敢?只能弯下腰来卖笑,“不敢,不敢。”


    说完又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注视着陆景策,陆景策斜睨他一眼,“想问什么就问。”


    “这……”孟仕达眼角挤出笑纹来,“咱们老爷……”


    他睇了眼那间门扉紧闭的雅阁,显而易见,这老爷指的是雅阁中的崇丰帝,“看起来倒是真喜爱那茹娘。”


    “茹娘的模样,性子,无一不是按着老爷口味长的。”孟仕达呵笑两声,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公子……当初……我还以为那茹娘是您的人呢。”


    这话不假,几日前孟仕达闲来无事在此喝花酒,竟然撞见陆景策与一女子面对面地坐着,孟仕达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惊骇——陆景策与沈怜枝不是不日便要喜结连理么?怎么也跑出来偷食了?


    孟仕达还不信,又偷偷跑来看了几次,还见那茹娘与陆景策面对面坐着,这下不信也得信了,哪晓得一转头,陆景策便将这茹娘献给了皇上,再看那茹娘对陆景策毕恭毕敬的畏惧样子,哪像什么有情人?那模样,就跟做臣子的见到皇上似的。


    陆景策听完,颇觉可笑地摇了摇头,“所以你便连着几日跑来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可陆景策这样点破,显然是不瞒着他的意思,陆景策这样的人,若是要靠猜,永远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这样明白的说出来,让孟仕达安心了不少。


    陆景策与孟家原先不亲不疏,哪想他入朝后,竟主动与宰相一脉交好,能与陆景策一党,固然是好事,可宰相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狐狸,心知陆景策绝不简单,一直不敢全然放下心来,舍弃经营多年的党派人脉投奔于他。


    当初先帝驾崩后,孟仕达原想推举陆景策为帝,却被宰相阻拦,宰相深知先帝之死蹊跷,皇位争夺腥风血雨,孟家未与陆景策交心,不愿背负这样的风险。


    宰相只想装傻充愣,谁想陆景策竟然主动力荐当初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崇丰帝登基。


    难道他真的不在乎权利?若真的不想,便不会入朝,权力这种事,极能让人上瘾,哪怕陆景策回绝了,却不代表他心里不渴望——哪怕是最淡漠名利的人,也会为权利所迷惑。


    孟仕达能看出来,若说陆景策先前入朝是为了沈怜枝,可在沈怜枝回来后,他那渴望也不曾消减……孟仕达不知这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使得陆景策忽然回心转意,对权势放了手,隐有退离之意。


    随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景策又极为明显的与沈怜枝疏远了,难不成是对沈怜枝失去兴趣了——孟仕达心头一喜,他承认,这沈怜枝生了一张祸国面孔,可史书上,要江山不要美人的英雄豪杰比比皆是。


    陆景策没准也是其一呢,陆景策与他孟家如此亲近,若他称帝,他孟家也能全然放心地跟着他,那岂不是保他们千千万万年荣华富贵?


    孟仕达极想乘胜追击,却也知道不能心急,试探道,“公子,奴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既然问了这句话,便是想说了。”陆景策又点破了他的话,他闭了闭眼,“说。”


    孟仕达先是唉声叹气一番,“公子,您是不晓得,舍妹对您倾心已久,自打您定亲后,日日以泪洗面,人也瘦了老大一圈呢……”


    “奴这个做哥哥的,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没有安……”他油滑地一笑,“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谁曾想陆景策竟然接下去了,“听你这么说,倒是可怜。”


    孟仕达眼睛一亮,大着胆子说下去了,“诶,是啊……真是有缘无份……”


    “缘分。”陆景策不慎在意地轻笑一声,孟仕达听出了他话语间隐含的不屑,“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我从来不信。”


    “事在人为——有没有缘分,是人说了算。”


    第073章 粉身碎骨


    孟仕达不是蠢人, 听明白了陆景策的话中深意,陆景策这样说,就好像一块天大的馅饼砸在脑门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景策, “公……公子?!”


    “可公子不是……”孟仕达想说他与沈怜枝的婚事, 那可是有皇上御赐的圣旨啊!若他们没能成婚, 岂不是抗旨?


    难道陆景策要立他妹妹为侧妃?这可不是孟家乐意见着的,且不说沈怜枝是皇家子弟, 陆景策若称帝,谁敢越过他这个正妻当皇后?孟家一心想出个皇后立稳脚跟, 正是因为在崇丰帝这儿失了希望, 才会将目光转向陆景策。


    孟仕达也有私心, 从前他幺妹深深痴迷于陆景策,奈何陆景策一颗心都挂在沈怜枝身上,他幺妹在府里头是又哭又闹, 非陆景策不嫁。


    这个妹妹是老来子,宰相极其疼爱她, 真是为她愁白了头, 可那时的陆世子与四殿下情比金坚, 有什么能将他二人分开?就在宰相与二小姐双双绝望之际,要去和亲的五公主沈惠宁跑了。


    天助我也!


    宰相一心想撮合女儿与陆景策,当务之急是要将沈怜枝快快送走,沈惠宁跑了,还剩个沈怜枝呢——他可是阴阳同体, 非要说他是个公主, 又有何不可呢?


    那时宰相也是急昏了头,说出口便后悔了, 还当先帝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谁曾想先帝也是心急的糊涂了,竟然采纳了他的谏言,要让沈怜枝替嫁。


    这事实在是荒唐,可每个人都为了一己私欲而选择沉默不言。


    这才是最荒谬的——最终,怜枝便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去往了大夏和亲。


    再之后陆景策入朝,与宰相等人亲近,宰相心存疑窦,不敢无所保留,这也难怪——不是一家子人,总该防着点的。


    沈怜枝走后,孟仕达也曾旁敲侧击几次,可陆景策总不给他个准话,只与他打太极,孟仕达觉着无望了,也曾劝过妹妹几次。


    他甚至连楚王不能人道的传闻都给她说了,可他妹妹就是疯魔了,说别说是传闻了,就算他真的不能人道,她也不在意。


    彼时沈怜枝已成了夏人的阏氏,她与陆景策之间唯一的阻碍也没了,孟仕达此刻再让她放弃,无疑是将她燃烧起的满腔希望都破灭了,那二小姐怎么愿意,怎么甘心?


    无法,只好一直拖着,这样拖着,就等到了沈怜枝回来,等到他二人即将成婚。


    人心都死了,陆景策忽然又说什么“事在人为”,陆景策抬起眼,接下了孟仕达那句未尽的话语,“那又如何呢?”


    他直视着孟仕达的眼睛,眼瞳深黑而摄人心魄,陆景策的嘴角缓慢的往上勾起,形成一道完美的弯弧,他极轻地开口道:“有些话,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才管用。”


    天虽寒,可不羡仙楼内烧了银丝炭,温暖如春,可孟仕达听着他这句话,却好像站在了冰天雪地之间,有无数股风穿透他的皮肉,深深扎进他的骨头里。


    哐!孟仕达脸色发白的,双腿一软,还好及时抓住了栏杆才未从楼上翻下去,陆景策好整以暇地看着洋相百出的他,他仍然淡淡笑着:“你以为呢?”


    “小孟大人。”


    崇丰帝就在二楼的雅间内,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陆景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话语。


    他什么意思,他要弑君?!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电光火石之间,孟仕达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从前听过一耳朵的秘闻,说先帝之死有蹊跷,当初那个方士……是陆景策找进宫中来的。


    孟仕达抓着栏杆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因为力气过大,以至于木刺扎进手中了也不敢挪动,陆景策……他几乎不敢多看这面容俊秀尊贵的男人一眼,早知陆景策绝非良善之人,却未想到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这个人太阴险了,他是真的视人命为草芥——就连龙椅上那个,他也没放在眼里,这张画皮实在是华美俊雅,任谁都想不到此人心肝肺都是黑的,他怎么能让妹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那可是皇后之位,若他妹妹成了皇后……


    “可,可安……”孟仕达又小声问道。


    陆景策忽然沉默了,他背过手,下颌微抬,目光望向了远处,望向了遥不可及的天边,他缄默良久,直到很久之后孟仕达仍然没能揣摩出那一刻他眼中的深意。


    最后,他开口了,仍然是刚才那样泰然自若的姿态与声音。


    “他?”


    陆景策露齿一笑。


    “他算什么。”


    轻飘飘的四个字。


    天崩地裂的十二年。


    ***


    沈怜枝从不知这条路会这么长,这么冷。


    他庆幸自己还能在这时候记得回楚王府的路,这一路跌跌撞撞,他不知撞到多少人,沈怜枝像喝醉了酒般脚步虚浮绵软,几乎无法踩实在地上,可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很清醒,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那感觉有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剑自他的天灵盖处深扎入,扎穿他的心脏,扎穿六腑,他整个人像一块被割下的肉一样被穿透在那把剑上,最终被砍成两半,成为一滩混着骨头碴子的碎肉。


    砰!


    “嗬!”怜枝跑得太慌张,不知无意间撞着了什么,他低下头去看,见是个陈旧的竹藤筐,那筐子被他撞倒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出,怜枝闻到一股血腥气,这股血腥气还伴随着酸臭的味道。


    那是因为一块肉顺着菜叶子倒了出来,这肉纹理清晰,色泽血红,是块好肉,可落在地上后,却有无数蚁虫争先恐后地超肉底下涌去,怜枝忍着恶心,用足尖将肉转过来——


    一股腐烂味在此时如飓风一般席卷他的整个鼻腔,肉的背后附着着密密麻麻的铜绿色,白花花的蛆群在肉表面扭动着身躯,恶心的蝇亢奋地挥动着翅膀。


    怜枝看了一会,而后疯了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他就吊着那一口气,直到跑到楚王府那两头石狮面前了才敢呼出气来,可鼻息松懈的那一刻,他好似还是能嗅闻到那股如影随形的腐烂气息。


    那些噩梦一般的景象好像深深烙刻在怜枝的脑海中了,那样一块上好的肉,背面其实已经全然腐烂了。


    “哇——”


    好恶心,好恶心。


    沈怜枝抓着石狮子的一角,不受控制地弯着身子吐了出来,他什么也用,只吐一些酸水,怜枝的整个胃像纸团一般变得皱巴巴的,酸水也吐完了,他便只能干呕,停不下来地干呕。


    他吐的实在厉害,眼角沁出泪水,到后来,竟然连整张脸都变得湿润而冰冷了,到底因为什么觉得恶心才吐?到底因为什么才哭?


    沈怜枝的身体被四把薄而锋利的刀划的乱七八糟,雨过天晴,他的眼前终于不再雾茫茫的,那感觉就像醉酒后大梦一场,可梦醒后却浑身酸痛,痛不欲生。


    痛,痛不欲生。


    恶心,冷,活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扒掉了一层黏连着骨肉的皮。


    “诶呦……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怜枝瘫软在地上,他的眼前飘进裙角,那是宫婢样式的裙子,他被那婢子搀扶着站起来,怜枝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恍然道,“这是哪儿?”


    “什么?”婢子一愣,而后想当然回答道,“这儿是楚王府啊!”


    沈怜枝抬起头来,匾额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


    匾额上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有如蛟龙入海。


    楚王府。


    怜枝忽然哭得更厉害,他挣脱婢女的搀扶要往外走,“楚王府?我不认得什么楚王府……我要回家,回家!!”


    “可是殿下,这儿……这儿不就是您的家么?”


    “不是……”怜枝简直要崩溃了,“这儿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家在……”怜枝说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归属?沈怜枝不知道。


    那婢女有些惶恐地在他身边待了一会,见怜枝逐渐平复下来了,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殿下……”


    “咱们回去吧?”


    怜枝没有反驳,或许他也没有真的在听,他就像个傀儡,被婢女搀扶进去,婢女送到他厢房外,沈怜枝才好似如同回过神一般转身,声音沙哑地开口同她道:“你走吧。”


    “让本王自己待着。”


    婢女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怜枝最后在此环视一圈,他在这里,与陆景策无数次恩爱缠绵,无数次渴慕着今朝永远,最终也不过一拍两散。


    沈怜枝忽然抽出一张大布帛平摊在地,他将这屋子里,连同偏房屋内的所有值钱金银都往那布上丢,华光璀璨的黄金堆成一座小山,而后怜枝忽然抬腿越过这堆金山走向床榻,他抬手在床褥下摸索良久,手指一蜷,将什么给勾了出来——


    狼牙链。


    沈怜枝定定地看了这狼牙链片刻,目光慢慢地变软,变模糊,他将狼牙链挂在脖子上,尖锐之处磕着了他的胸骨,却不很痛。


    沈怜枝用布帛将那堆金子包起,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只是离门扉只剩一步之遥时,他又蓦的停下,沈怜枝抬手将两只耳朵上的珍珠耳铛摘了下来,两颗圆滚滚的珍珠在掌心中泛着莹润的色泽。


    可他用力的、决绝地往地上一掷,两颗珍珠在地上跃动——滚到一只银白色的鞋履前,被稳稳地踩住。


    门被那人全然推开,余晖自外而内地照进屋内,被那人挡住,沈怜枝的整个身躯被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下。


    陆景策的影子。


    “怜枝。”他温柔的、无害的微笑着。


    “你要去哪儿?”


    第074章 沉疴


    卡擦——怜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脚后跟重踩在地上,正好踩在另一粒滚动的珍珠上,珍珠与地面摩擦着, 那叫人牙酸的沙沙响声回荡在精密的暗室内, 叫人不寒而栗。


    “我……”怜枝定了定神, 而后缓缓地抬起眼皮, 他冷冷地睨向陆景策,声音宛若一杯放凉的茶水,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让开。”沈怜枝说。


    陆景策并没有挪动哪怕一步,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他哪是那么好打发的, 陆景策蹙起眉尖,用他惯常的那种略显受伤的目光看向沈怜枝,“怜枝?”


    “你怎么了, 哥哥——”


    “让开!”沈怜枝心中的怒气忽然不受控的喷涌出来,他狠狠地瞪向陆景策, “你听不懂话?我让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沈怜枝何时有这样的胆子胆敢对陆景策大喊大叫, 这要换做以往陆景策绝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了, 只是今日,他很反常地,仍然挂着那副温柔相,“怜枝?怎么了?”


    “是不是哥哥有些日子没能陪着你,使你受了委屈, 这才不高兴了?”陆景策温和地一笑, 欲抬起手去揉弄怜枝柔软的发顶,“不要怪哥哥……前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多, 这才没能顾上你,等过两天得了闲,哥哥便好好陪着你,好不好?”


    沈怜枝冷淡地听着他说这些话,他嘴唇轻轻一撇,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容,沈怜枝语气平淡的似乎他们素昧平生,“过两天?”


    “恐怕我等到的……不是你陪着我,而是被你扫地出门啊。”


    “或者留在这里,看着你欢欢喜喜地娶孟二小姐为妻,是么?”怜枝面上笑意愈发深刻,他猛然抬头看向陆景策,直视着他,沈怜枝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是么?”


    “……”与其相反的,陆景策笑容慢慢地收敛了,他上挑的唇角逐渐落下,两唇微抿着,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半遮住目光。


    怜枝提起声量,与他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他只差揪着陆景策的衣领了,“说话啊!”


    所有的委屈,极度的愤怒,深切的仇恨,在这一刻无可遏制的迸发,沈怜枝的眼中爬上了密麻的红血丝,好不容易缓下去些的眼眶又变得通红,“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说!啊!”


    “怜枝!”陆景策开口了,他终于开口了——在怜枝这样绝望的、濒临崩溃的话语之下,“你今日,是不是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


    他还是如此冷静,丝毫没有被揭破的慌张,怜枝看着他,眼中陆景策的脸忽然变得很模糊,脸上又是一片湿润。


    陆景策叹了口气,要去揩拭掉他的眼泪,可就在陆景策即将碰到他时,怜枝猛的抬起手来——


    啪!


    沈怜枝狠狠挥手打在陆景策的手背上,“别碰我。”


    “假惺惺的……有什么意思!!”怜枝朝着他痛吼道。


    实则怜枝也并不想这样哭哭啼啼地大吼大叫,他也想给自己与陆景策之间留一点体面,甚至潇洒自如地甩下一句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可他能吗?


    他做不到。


    陆景策垂眸,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被怜枝拍红的手背上,他眸光不动地看了片刻,再抬眼时一双眼变得清明且冷淡。


    现在陆景策可以确定了,沈怜枝一定去了不羡仙——陆景策起先的确并没有发觉什么,可当他同孟仕达说完那一句“他算不得什么”时,陆景策忽然听到底下传来“嘎吱”一声。


    当陆景策闻声看去时那儿已然空无一人了,可他还是捕捉到一道飘起的衣角,陆景策细了细眼。


    崇丰帝早已乐不思蜀,恐怕今儿是不会在天黑前回去了,他将孟仕达留在那儿,自个儿回了楚王府,甫一进门却见一婢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行礼后,陆景策也没准许她离开,而是问她出了什么事。


    那婢子踟蹰片刻,将怜枝回来后的事情种种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陆景策,陆景策听罢,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果然,这最糟糕的猜想还是成真了。


    等他回了主阁,却见沈怜枝背着个行囊要往外走,那颗珍珠被他踩在脚下,陆景策第一次意识到他与沈怜枝,恐怕真的走到了悬崖边上,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实际上,他们早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怜枝定了定神,极力使呼吸平复,他对陆景策说:“让开。”


    “怜枝。“陆景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怜枝冷嗤一声,他问:“那是如何呢?”


    “我能信你吗?我该信你吗?你嘴里能有几句真话——陆景策!!”


    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滑过脖颈,怜枝笑了:“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啊。”


    陆景策看着泪湿的眼睛,心尖刺刺的痛,他暗自想,难道我不是么?


    他知道沈怜枝很痛苦,他知道这滋味很不好受,将一切解释清楚也并不很难……可是陆景策不愿意!


    他不愿意!


    就在今时今日,这对旧情人撕破了看似愈合的伤疤上的痂,血痂下的血水与脓水争先恐后地流出来,一切粉饰太平都成徒劳,沈怜枝说不定他,忽然抬手重重将陆景策往前一推,“让开!”


    他使出全身力气,陆景策不至于被他推倒,却也被暴怒之下的怜枝推的踉跄了一下,陆景策沙哑着嗓音问道:“你要去哪?”


    “……”怜枝咬了咬唇,尝到了血味,其实怜枝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或者去安王府?


    “呵呵。”陆景策轻笑一声,怜枝的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怜枝的内心在他的注视之下一览无余,“你想去安王府?”


    “怜枝。”陆景策诱哄他,他想惩罚怜枝,要他也体会痛苦,却不想真的将他逼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你怎么当得了这个安王——是,先帝是封你做亲王,可那道圣旨究竟有几分重量,想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他没有将话点破,但是怜枝听明白了,他这意思,是说如今沈怜枝能做这个有名有实的亲王,全靠他陆景策……


    沈怜枝不说话了,陆景策还当他听了进去——陆景策在面对怜枝的事上时总是有些自傲的,毕竟从前的沈怜枝在他面前实在是太听话,也太柔软了。


    于是他乘胜追击,“还有——你如今在楚王府中,锦衣玉食,都是哥哥——”


    啪!


    陆景策的话被迫戛然而止,那股劲风将他的脸扇偏,面颊上更是刺辣辣的痛,沈怜枝转动着手腕,双眼红的像要滴血,他嘴唇哆嗦着,笑的想要哭,他自嘲般颤抖着声音笑了两声,然后点点头。


    “对,对。”怜枝说,“我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如果是曾经的沈怜枝,或者他会再次被陆景策哄骗。


    他能好好地做这个亲王,是因为陆景策,能从大夏回来,是因为陆景策——


    怜枝蓦然想起当初在行宫中时那个只朝陆景策行礼,瞟他一眼的小太监,想起崇丰帝拿他当“彩头”与陆景策赌赛。


    对啊,他什么都不是,陆景策说对了——现实真是残酷,原来沈怜枝,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陆景策这样说他,或许沈怜枝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在陆景策心中,他是这样看自己的。


    他算什么。


    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早知道事实是这样,我就不该回来!!”沈怜枝撕心裂肺地大吼着,“我就该死在大夏!死在我本该待着的草原上!”


    陆景策尝到了血腥味,不是牙齿磕破唇肉而漫出的血腥味,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从内心底涌上来的苦腥的血味,沈怜枝的这番话无意中戳中了他的逆鳞,戳中了他这些天真正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事——


    草原,斯钦巴日!


    午夜梦回的时候,陆景策仍然能想起二人抵死缠绵,情到浓时的那一刻,沈怜枝喊出的那一句斯钦巴日。


    曾经他能欺骗自己,骗自己沈怜枝心里没有别人,欺骗自己沈怜枝迟早能将那蛮子忘了,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老天以残忍而不留余地地将事实摆在他面前了,他还怎么骗自己?!


    陆景策觉得无比的愤怒而怜枝的这一句话,也促使他将口中跃跃欲试的真话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陆景策也上前两步,与怜枝近在咫尺,他一根手指都没有碰沈怜枝,可那垂落的目光却阴狠至极,“很好——很好——”


    “你终于将实话说出来了,嗯?”


    “的确……的确如此,你留在草原上更好,恐怕你心里巴不得这样吧?你巴不得给那个蛮人陪葬!沈怜枝——”陆景策顿了顿,他对上怜枝泛起涟漪的,悲恸的眼睛,“怜枝啊,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觉得我负了你?”陆景策说,“可你难道没有么?”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我们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陆景策忽然笑了,“你为什么叫他的名字。”


    沈怜枝的身体骤然猛得晃了晃。


    陆景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惨白的脸,心痛的像被千刀万剐——


    他明白,他所渴慕的,他曾经所独有的,早就被其他人夺走了,蛀空了,而留给他的,只是几滴雨一样的泪水,还有一双怆然的眼睛。


    陆景策很轻很轻地对他说:“怜枝,你真让我恶心。”


    第075章 千疮百孔(上)


    啪——


    又是狠狠的, 狠狠的一耳光,沈怜枝颤抖着那只发震发麻的手,他扛在肩上的包袱已全然散开了, 布帛之中, 什么都没兜住, 什么都没留下。


    他微微仰起头,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悬而不落, 半晌,他才很浅很浅地一笑。


    怜枝松开手, 布帛便从他身上落下, 喉头的血腥气浓郁到他两眼发昏, 他预备这样两手空空地往外走,永远地离开这里。


    陆景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一片乌黑的浓雾,他嘴唇动了动, 开口问怜枝:“要走么。”


    怜枝没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往前走。陆景策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 最终在怜枝靠近时往边上一侧身, 为沈怜枝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怜枝走出门,眼泪终于不受控地往下坠落,落在地上,下起一场小雨。


    可当他即将走远时,身后突生一股力道将他往回拉, 那力量将他拉入厢房内:


    怜枝的脊背嗑在墙上, 他想抬头,却被人遮住了眼睛, 那片浓雾覆盖住他的身心——陆景策吻住了他。


    这个吻苦咸无比,沈怜枝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与陆景策唇齿中的血腥。这个绝望的吻让怜枝不由想起当初他要去和亲时,陆景策闯入婚轿中的那个离别之吻。


    与那次不同的时,这回的他们二人,比那一次碎的更加彻底。


    沈怜枝的双手撑在陆景策胸前,他用尽全力地往前推,陆景策便紧捏着他的手腕往反方向拉开,沈怜枝的手腕被他捏的发痛。


    他毫不留情地在陆景策唇上咬了一口,更为浓郁的血味流淌在二人唇齿之间,一道血痕顺着陆景策的唇角滑落,又一滴滴地落在沈怜枝尖瘦的下巴上。


    “怜枝。”


    陆景策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萦绕在他心头,他看着沈怜枝死寂一片的眼睛,一颗心像被蚁虫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下颌变得很酸涩。


    “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你。”


    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而后松开了攥着沈怜枝的手腕,转身离开了,沈怜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逐渐变小、逐渐变得模糊的背影。


    随着陆景策的离开,他也像在无形之中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道,怜枝颓然地、缓慢地落在地上,眼睛干的发痛——已经再没有眼泪淌出来了。


    天黑之前,怜枝只身一人离开了楚王府,去了,又或者是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府。


    ***


    怜枝大病一场。


    奴才敲了半天的门,可怜枝房内却没有半点儿人声,那奴才颇觉奇怪,大着胆子推开门进去,却见怜枝跟个虾米似的蜷缩在床榻上,被子紧裹着,整个人还在不住地颤抖,面上苍白一片,额上尽是冷汗。


    那奴才大惊,忙差人去请太医,这帮奴才都是陆景策为沈怜枝精挑万选过的,有几个机灵的,跑到陆景策那儿同他说了安王染病的事。


    陆景策那会儿正在看书,见人闯进来了,眉心轻轻皱着,似有些不悦,他眼也没抬,只淡淡问,“怎么了?”


    “安王殿下,病倒了……”那奴才有些惶急地跪在地上道,“病得厉害,浑身发抖呢,殿下……”


    他又大着胆子看了陆景策一眼,可陆景策面色半分不动,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那一页纸。


    他就定在那里,不说也不动,像一尊华美的石像,那也纸看了将近有半柱香的功夫,最终陆景策合上书,负手而立道:“去库房中找些好的药材为安王送去罢。”


    那奴才愣住了:“只是如此?”


    陆景策没回话,算是默认了。


    最终那奴才带着一马车的灵丹妙药悻悻地走了,陆景策在楚王府门口目送着那马车离开,正要回首时却见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人——是华阳长公主。


    长公主的脸色算不得好看,陆景策看到她,自觉地低下了头:“母亲。”


    华阳垂在身边的手细微地颤抖着,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这才有些艰难地平复下心来,“陆景策。”


    “你就非要这么做?你为什么就不肯退让一步?你明明知道他是为什么病倒的——你以为他缺那些人参灵芝?你跟怜枝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


    “可是我呢?!”陆景策骤然抬起头来,华阳的话被迫被他打算了,他凄凄笑道,“我想要的呢?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呢?谁来给我,谁来还我?”


    华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可就算你这么做——你们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句话反倒是让陆景策平静下来了,“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他说。


    坊间有传言,楚、安两王的婚约作废,楚王将另娶宰相家二小姐为妻。


    两位亲王感情亲厚,楚王更是亲自前往草原将安王殿下带回,可见其用情至深,怎么会另娶呢?


    原先只当是无稽之谈,可谁曾想素来与楚王殿下形影不离的安王殿下住回了安王府,再之后安王殿下大病,楚王不闻不问,两人隐有决裂之势——难道传言是真?


    若孟二小姐真成了楚王妃,那这孟家,可就大不一样了,是以宰相府的门槛几乎要被人踏破了,谁都伸长了脖子,恨不得伸进宰相府中来探一探虚实。


    楚王将另娶他人为妻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那么自然也传到了崇丰帝的耳朵里,崇丰帝自然是很不高兴——陆景策究竟要娶谁为妻,实则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被下了面子,圣旨已下,陆景策又出尔反尔,岂不是在打他的脸?陆景策再朝中权势是大,他也乐得让陆景策替他处理政务,好让他寻欢作乐,可坐在这把龙椅上的,到底是他而非陆景策,总不能让陆景策真的爬到他的头上来。


    崇丰帝决意给陆景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明白天子终归是天子,奈何另一件事生生逼停了他给陆景策使绊子的计划——他那宠妃终于到了分娩之日。


    诞下了位健康的小皇子,可不幸的是,他那宠妃却因血崩而香消玉殒了。


    崇丰帝痛不欲生,罢朝近一月,只沉浸在烟花女子中的温柔乡中疗伤,朝中臣子,乃至于后妃都劝他再悲痛也不能不理朝政,唯有那茹娘会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那茹娘还不知大哪儿为他寻来一味“仙药”,吸了后浑身飘飘然,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这“仙药”比崇丰帝素来吸食的五石散更令人着迷,崇丰帝得了趣,烟杆不离手,恨不得死在茹娘身上。


    他如愿了。


    崇丰元年,皇帝死于马上疯。


    朝臣们闻声赶到花楼时崇丰帝已咽了气,那茹娘衣衫不整地在一旁哭泣,陆景策自人群中走出,瞟了那茹娘一眼。


    变故突生——茹娘忽然哭着喊着抱住了最边上孟仕达的腿,她哭叫着,“小孟大人,小孟大人,你救救我——奴家没有弑君啊,奴家真的不敢弑君啊!孟大人——你救救我!!”


    孟仕达真是被她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所有人正处于极端的惊慌之中,谁也没敢往“弑君”二字上想,可这茹娘就这样说出来,将这水给搅浑了。


    孟仕达惶然道:“不——你在说什么?什么弑君,本官根本不认得你!”


    可茹娘这一下先发制人,任谁都认定他们二人是一伙儿的,且与崇丰帝的死脱不了干系,此时陆景策走出来,顺理成章地开口问道,“孟仕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仕达如遭重击,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景策,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陆景策对他微微一笑——孟仕达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中计了!!


    自打陆景策朝他,朝孟家抛出钩子后,孟家便全然放下了防备,再之后也都是由孟仕达在茹娘与崇丰帝之间牵线搭桥,那时的孟仕达只当陆景策是真将他当做了心腹,才会将此事全权交由他负责。


    没想到是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在等着他!孟仕达懊悔啊,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总是随波逐流,陆景策这样有意的一引,便有人出言指责孟仕达,“小孟大人,果真如此么——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没有人蠢到真的会信是孟仕达弑君,只是崇丰帝被弑,总比他是真的色欲熏心死在女人身上要好听,朝廷要保住皇帝的名声,要保住整个大周王室的名声。


    “不必多言了——”陆景策开口道,他冷冷地瞥了眼地上的孟仕达与茹娘,他抬手一指茹娘,“这个妖女,即刻斩杀,孟仕达——”


    “关进天牢,择日审问!”


    皇帝已死,可崇丰帝未立储,大周又落到了当初先帝驾崩时的境地,朝中诸多事宜由陆景策来决策,他成了真正的无冕之王,朝中臣子巴不得他黄袍加身,奈何陆景策每每见着这种折子,却也只是搁在一边。


    谁也不知道陆景策这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但是孟仕达必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孟仕达在牢中大喊冤枉,可谁会理会他?


    谁敢信他的话——茹娘是陆景策的人,这全是陆景策的阴谋。


    陆景策,若他愿意,他可就是大周未来的皇帝啊!


    孟仕达入天牢后,孟家原先还有一线希望,希望陆景策看在孟二小姐的份上绕过他们,直到陆景策借着孟仕达将矛头对准了整个孟府,宰相才意识到,陆景策从未想过要与他们为友,而要娶孟二小姐,不过是他的投名状!


    借着孟仕达这事,陆景策引出了整个孟家,他将“弑君之罪”冠在了整个孟家头上,先前宰相早就对他毫无防备,如今自然是一点不剩地被陆景策将这些年的“罪行”抖落出来。


    陆景策要诛孟仕达九族——整个孟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行刑前夜,陆景策找上了安王府。


    他注视着沐浴在夜色之中,披着月白色外袍的,大病初愈的沈怜枝,沈怜枝眼中的防备与冷漠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遥相对望。


    这是他们这么多日以来,第一回见面。


    第076章 千疮百孔(下)


    有那么一瞬间, 沈怜枝认为陆景策想要道歉。


    他再见到怜枝时,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又不知为何收了回去, 陆景策看着他, 眉间微微拧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 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怜枝别过头, 望向了悬挂在高处的明月,自从回大周之后, 他就意识到了陆景策并非他印象中的皎白君子, 许多事, 他不愿意深想,却不代表他一无所知,他不愿意自己与陆景策之间, 走到与斯钦巴日一般的境地。


    他愿意装傻,愿意粉饰太平, 可陆景策非要将一切都戳破, 让一切镜花水月都破灭——病着的这段日子里, 他的身体昏沉,可头脑却无比清醒。


    或者说,从未这样明晰过。


    甚至他还回想起当初大夏的丘林王死前与陆景策的那一番话——现在沈怜枝已将许多事都想明白了,从前那些秘密已然浮出水面。


    “你想说什么。”最终是沈怜枝先一步开口。


    “我没想娶她。”陆景策说,“我从来没有。”


    说这话时, 他加重了声音, 陆景策只说完这句话便定定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别的, 或许因为陆景策的自尊不允许。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怜枝轻嗤一声,“说着要娶她,却又要诛孟家九族,陆景策——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不是猜到了么。”陆景策勾了勾唇。


    “我在泄愤啊。”


    “你说我能对你做什么,嗯?沈怜枝。”陆景策一步步地逼进他,“哪怕你心里记挂着别的男人,哪怕你在做那档子事时——心里念的,嘴里说的,也是斯钦巴日,我能做什么?!”


    “你不忠,不安分。”陆景策的眉眼轻弯,“但是怜枝,哥哥能因为这些杀了你吗?”


    “我怎么舍得。”


    他做不到。


    “与你分开的这段日子——真是要了我的命啊。”他喟叹一声。


    “病了,是么?”陆景策开口道,“很难过吧——因为我要娶别人为妻,那么怜枝,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叫出斯钦巴日的名字,每一回你左顾而又言他,我也与你那时一样的不好受!”


    “我不忠,不安分?”怜枝一股气直冲心口,“那么陆景策,你又有几分真心?!”


    “你说要带我走,却是以我为饵引斯钦巴日过来,你把我当什么?如果你真的爱我,又怎么会利用我——”


    陆景策今日的确是抱着与怜枝和好的心来的,他所做的一切,他因为嫉妒而做出的所有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无法放开沈怜枝,他爱沈怜枝,只是他的爱太过阴鸷……


    可怜枝提起了这件事,当初沈怜枝选了斯钦巴日而非陆景策,却又无法与陆景策彻彻底底地断开……


    其实这有什么?世上那么多男人,有几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还不是三妻四妾,莺燕不断。怜枝沉迷于带给他无数刺激的年轻的斯钦巴日,也留恋着温柔的年长的陆景策。


    如果他们真的爱他,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彼此的存在?坏就坏在怜枝的运气不好,招惹的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有宽容之心的君子。


    怜枝像块香气扑鼻的肉一般被这两个畜生撕扯着,争夺着,那是沈怜枝一切苦难的开始,亦是点燃陆景策心中名为“嫉妒”,“恨意”,乃至于“不安”,三座柴堆的火星。


    时至今日,这火愈燃愈烈,最终到了无法熄灭的地步,陆景策也已忍耐到了极点,那熊熊烈火将他的一切伪装都烧毁了,他的心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一只张牙舞抓的恶兽从他血淋淋的心脏裂口中爬出来。


    那是真正的他,血淋淋的,至恶。


    他厌倦了伪装,陆景策往前两步,一只手扣住了沈怜枝的脖子,他分明没有用力,可怜枝却觉得一点都喘不上气来,在晦暗的夜色中,陆景策面上的笑容变得扭曲而诡异,“可是沈怜枝……”


    “如果那时你跟我走了,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曾几何时,陆景策也想放下那一切与沈怜枝好好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妄想放下一切不忿,放过让他与怜枝分离的宰相一脉,往后好好地与怜枝泛舟西湖。


    可沈怜枝呢?他的一颗心在他身上么?或许怜枝对他有情,可如今沈怜枝对他的情意,比之从前究竟少了多少?!


    “你选了他,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你在那吃了不少苦,是么?可你还是没记住教训!还是不知道待在哥哥身边才是最好的——我应该让你在那儿多留一会儿的。”


    “我还是太心软了。”陆景策说。


    这短短一句话中,叫怜枝听明白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陆景策知道他在大夏过得不好,原本他可以更早来,原本他能让自己免于在羊圈中被欺侮?


    他都知道?怜枝觉得自己被欺骗了,那时在行宫中,他借着酒意才有勇气将一切都说给陆景策听,他以为陆景策会在心中疼惜他,会再也舍不得他受伤,可原来……陆景策都知道?


    真就像陆景策说的那样……他什么都不算,他什么都不是!


    在极度悲伤之下,怜枝反而会变得更平静,这样的平静让陆景策罕见的有些不安,可有些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陆景策复又向前两步,他挑起怜枝的下巴尖,“还记得那匹马么?”


    “那时你与斯钦巴日并驾齐驱地来于都斤山送我离开,一黑…一白,那两匹马是一对儿的,是么?”


    好刺眼啊,那时的陆景策就觉得,真是好刺眼啊——像一对眷侣。


    哪怕沈怜枝离开大夏了,还要带上那匹该死的马……那像一根针一眼横亘在陆景策的喉咙口,不上不下,时不时戳的他满腔血味,终于他忍不了了——他设计弄死了那匹马。


    “他死了,他送你的马还活着,是不是不大好,嗯?”陆景策笑起来,他满意地看着沈怜枝眼珠微微凸出,胸膛大起大伏,心口传来的刺痛简直让他着迷,沈怜枝抓住他的手臂,几乎带着哭腔恳求他,“求你,别说,求你——”


    “我杀了那匹马,是我设计杀了那匹马——”陆景策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甚至有些异样的亢奋,他几乎有些自傲地开口道,“我终于弄死了它。”


    马嗜甜,当初那两个玉瓶,一个瓶子里头是蜂浆,另一个瓶子里是烧过的草药,那草药能使马嗅觉不灵,马厩中的马除却苏布达全都闻过那草药,自然是闻不着蜂浆的味道,更不会再对被泼了蜂浆的苏布达起什么反应。


    可皇帝的马却不一样了,当初他一设计,引得怜枝将马球带来,两匹马相撞,崇丰帝的马自然被激的亢奋不已——陆景策借着他的手,除掉了那匹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马。


    实则陆景策也觉得自己很可悲,他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费尽心机只为除掉一匹马,只能拿一匹马来泄愤。


    其实那也很不错,一箭双雕,他既杀了那马,又能借此吓一吓怜枝,叫他乖乖地听自己的话。


    如果陆景策愿意,他原本是能瞒沈怜枝一辈子的,陆景策指尖勾起怜枝鬓侧一缕发丝,“别难过啊……别哭啊……”


    “它死的很痛快,一刀下去,血就喷出来了……我让人将它分成一块一块的。”陆景策一顿,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最鲜美的那一块……”


    “在你的肚子里了。”


    怜枝的胃里翻天覆地,海啸一般无可遏制地从喉咙口翻涌出来,他猛地推开陆景策,弯着腰趴在地上干呕着,他抬手去抠弄自己的喉咙口,那儿火辣辣的,像有一把火在烧。


    沈怜枝的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叫声,嘶哑至极,那像一头困兽无路可走时,泣血的喊叫声,那声音简直让人的天灵盖都发麻,“啊——啊——”


    “啊!!!!”


    古时伯邑考被杀后,纣王命人将其万刃剁尸,制成肉羹后送给他的父亲西伯侯姬昌,姬昌被迫食子,心痛如绞,从前怜枝在书上读这一段时,只觉得恶心,令人不适,可今时今日,他却也体会到了何为——万箭穿心。


    他几乎将手指头伸进了喉咙里,这还不够,他恨不得将整只手都伸进去,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整个胃囊都拽出来,也在这个时候,陆景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沈怜枝。”


    这声音曾让他无比渴望,可如今却只让他觉得毛骨悚然。那声音的主人扣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手拉到面前,陆景策目光凝重地看着他,他在怜枝里只看到空洞的,乌黑的一片。


    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忽然抬手去解怜枝的衣襟,怜枝被他这骤然的动作吓得猛然一跳,可陆景策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怜枝惊声喊道,“你做什么,你——”


    声音戛然而止,怜枝脖颈上的那枚项链被陆景策指尖勾出来,那狼牙在月光下泛着亮白的色泽,陆景策手上一使力,将其扯断了,而后手臂一扬,将那狼牙丢进不远处的井口中!


    “啊!”怜枝抬手要拦,可他怎么拦得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狼牙飞入井中,陆景策转过身,“要去拿回来么,嗯?”


    “跳进井里,去寻死?”陆景策一只手覆在怜枝脑后,“去吧,我不拦着。”


    怜枝恨恨地看着他,齿关咔咔作响,陆景策笑了:“恨我?”


    “很好,很好。”他点了点头。


    “如果不能全心全意爱我的话……就恨我吧。”陆景策说,“所有的恨都给我——只恨我。”


    第077章 骗局


    陆景策一直在想, 范螽与西施泛舟湖上,是否真的如后人所说的那样岁月静好,两情长久。


    范螽为了家国大义忍痛割爱, 将情人西施赠予吴王夫差, 哪怕一切尘埃落定后西施回到范螽身边, 可他们真的能忘记从前那些恩怨吗?


    范螽劝西施放下儿女私情, 非与她分离不可,西施在异国他乡的那些日子里, 难道就没有恨么?


    是以同泛太湖,永结同心, 也不过是一场谎言。


    他努力过了, 可他做不到放下心结, 或许沈怜枝也为此努力过,却仍然忘不了他在草原上所经历过的一切,谁都很清楚, 他们之间已然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到从前。


    “你说第二回, 第二回是想以我为饵将斯钦巴日引来, 那第一回是什么。”怜枝问他。


    陆景策沉默片刻, 才回答道,“老虎。”


    “那头老虎——原先是要奔着斯钦巴日去的。”


    怜枝一怔,当日所有疑窦在此倏然消散,丘林王弟弟的那一鞭子,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


    “呵呵……呵呵……”怜枝笑的像哭, 他几乎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了, 被丢掉的那狼牙项链,似乎就是他所有的支撑了, “陆景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晚了一步,如果那老虎真的扑在了我身上,该怎么办?”


    “如果你当时用计杀死那匹马后,皇帝并未听从你的劝说,治了我的罪,你又该怎么办!”


    两句话字字诛心,陆景策喉结上下滚了滚,而后他开口道,“不会。”


    两个字,掷地有声。


    说得如此肯定而不假思索。


    在这个时候,沈怜枝忽然意识到陆景策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也是个极度狂妄的人,他的傲慢与斯钦巴日不相上下。


    怜枝哽咽道:“是啊……你聪明,那你有没有想过——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你这样…”他蓦的沉静下来,怜枝的声音像是含着冰碴,“陆景策……”


    “我竟然是从未看明白过你。”


    怜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我甚至不想来恨你……”


    “你这样的人——我也嫌恶心。”


    他们终于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原来那些鹣鲽情深,浓情蜜意的背后全是阴谋算计,陆景策像猫玩只耗子一样将他玩于股掌之中而他浑然不觉,那感觉就像怜枝知晓那道炙肉实则是马肉——


    令人作呕。


    绝望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害怕,陆景策的心像被一只长了倒刺的铁爪捏烂了,腐烂的血浆流出来,淌了满地,他听到了自己的沙哑的声音:“很早以前……”


    “我养过一只雪狐。”


    这话咋一听牛头不对马嘴,可怜枝莫名地抬起头来,等待着陆景策说下去,“很漂亮,皮毛雪白——有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


    “我很喜欢它,我给它所有宠爱,可是它跑走了——尽管是被人放跑的。”


    “再找回来时……”陆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其实它仍然是很漂亮的,只是不再完美了。”


    “于是我将它丢了。”


    夜色愈来愈浓郁,宛若厚黑的袍压在身上叫人透不过气,可就在这样晦暗的天色下,陆景策却能看清沈怜枝面上的每一寸变化,他的菲薄的鼻翼一直在翕动着,他听到了怜枝喉咙处极力压下的深切的悲伤。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你有一双,和那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


    砰!


    怜枝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都崩塌成一片废墟,他长大了嘴,像个哑巴一样发出“嗬嗬”的嘶哑的声音,怜枝的手指尖深深地嵌进陆景策的手臂中,“我是狐狸……我是那只狐狸?”


    陆景策手心覆盖住他冰冷的手背,只是他的手心也很寒凉,所以怜枝并没有感受到几分温暖,“你是,又不是。”


    “我曾经以为你是。”


    在斯钦巴日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些不对,而后将陆景策骗入王帐中听他与怜枝的活春宫时,陆景策的的确确想到了那只断尾瞎眼的雪狐。


    怜枝选择留在草原上时,陆景策更是对他生出了恨意,在探子来报怜枝再草原上并不好时,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或许。


    可那感觉让他肝肠寸断,茶饭不思,陆景策想起斯钦巴日就觉得恨,想起沈怜枝就觉得不甘心,那些不甘心中含着心痛,在探子用平直的语调同他说怜枝吃了什么苦时,他几乎眼前发黑,耳侧嗡鸣。


    他将怜枝带回来了,他很爱沈怜枝,多年过去,其实陆景策心里很明白,人是人,畜生是畜生。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抛弃那只狐狸,却无法割舍沈怜枝,爱得不到,就恨好了,爱与恨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听起来是一样的。


    “陆景策。”怜枝低声开口道,“如果世事可以重来,我宁愿在周宫中被人欺侮死,饿死冻死——也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牵扯。”


    曾几何时那个金贵的少年填满了怜枝的整个心腔,长他两岁的表哥是他所有的依靠,是他心头岿然不动的高山,而今时今日——高山倏然崩塌,他躲闪不及,被碎石压得鲜血淋漓。


    他如梦似幻的,饱含旖旎情思的年少,就是一场骗局。


    甚至陆景策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可是世事不能重来啊。”陆景策不以为然地笑了,“你不会饿死冻死。”


    “更不会,也不能躲掉我。”


    ***


    孟家全族被诛——行刑那日,陆景策将怜枝带进周宫。


    今时今日大周无主,陆景策回周宫与回他自个儿的楚王府一般自如,陆景策下令在宣政殿大殿前行刑。


    陆景策带着沈怜枝站在高处楼阁上,俯瞰着低处的刑场,刽子手手臂一挥,血雾便漫洒在半空中,染红半边天,头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着,怜枝不忍地侧过身,却又被陆景策扳正了身体。


    “躲什么?”


    “看啊——他们都死了。”


    欻——刀锋劈下宰相的头,在地上拖出一长条血痕,陆景策贴近怜枝的耳廓,“当初,就是他向你父皇谏言将你送去夏国和亲的。”


    “都是因为他,才致使我们分开。”


    “怜枝。”陆景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哥哥替你,替我们报仇了。“


    “都怪他们。”陆景策说。


    他的动作缱绻温柔,扣着怜枝肩膀的手只是微微施力,他身上那股幽幽的甘松香裹挟住怜枝的身体,浅淡的,那是令人沉迷的气味,可怜枝却觉得自己想被一只血淋淋的,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给拥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不是没见过人身首分离,却也是第一回见到如此血腥的情景,这么多人……血几乎要流成河海,陆景策忘情地嗅闻着空气中的,浓郁的血味,直到一声凄厉的哭喊声打断了他的陶醉——


    “陆景策!!”那是被押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孟仕达,“你不是人!!!”


    “茹娘是你的人,弑君的是你,你……”孟仕达的眼角渗出鲜红的眼泪来,“甚至你弑君,也不是第一回了……”


    “孝文皇帝(即沈怜枝的父皇)的死,你心里最清楚,他怎么会忽然暴毙,那方士呈上的仙丹怎么会出错,你也最清楚,那方士是谁带进宫里来的——是你!!”


    “还有……还有废太子的死。”孟仕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怎么会突然自戕?究竟是谁杀了他——陆景策,是你!!”


    “是你啊!!”


    他疯了一样转着脑袋,目光掠过边上被陆景策召来观刑的所有朝臣,可那帮臣子怎么敢抬头,只是低着脑袋躲避他的目光,陆景策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趋近于疯魔的孟仕达,像看一条发疯跳脚的落水狗。


    他完全可以让人砍了孟仕达的头,彻底地止住他的话,可他偏偏就让孟仕达说完了,在怜枝面前说完了——陆景策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抹笑容。


    这抹笑简直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这些事全是他的手笔,可是……那又能怎么办?


    谁能动的了他?早在先帝蠢到沉溺于酒肉声色,将朝政大权全然交予他时,这天下便已是他陆景策的囊中之物了。


    沈怜枝原以为自己会惊骇的,可当他知晓陆景策所做的那些事后,再得知这些也就心如止水了,许多年前小安子的话利剑一样穿过他的头颅——


    “有太监瞧见过世子殿下的人出入宗人府……”


    再之后,那小太监便死了。


    他早知皇兄的死是陆景策明着嫁祸给孟家,可他父亲,他那早就化为一抔黄土的大皇兄,竟也是陆景策下的手——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他们死的这样蹊跷。


    陆景策真是不管不顾了,把自己内里最脏,最恶的一面剖开给怜枝看,几乎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脱掉那层翩翩公子的皮让他感到无比的畅快,简直像阴湿沼泽地里的鳄鱼,在黑夜中朝着怜枝张开嘴,显露出森白的,还掺杂着血与肉的夹齿。


    “还愣着做什么。”等孟仕达说够了,说累了,陆景策才施施然地发号施令。


    “杀了他。”


    第078章 噬骨


    沈怜枝对陆景策说:“你不得好死, 天诛地灭。”


    陆景策不以为然地挑起一侧眉尾,捏着帕子替怜枝擦拭唇角吐出的污秽,“怎么, 你很生气?”


    “别皱着眉。”他抬手抚平了怜枝的眉心, 指尖又按在怜枝唇角, 微微地向上施力, “笑一笑啊,怜枝。”


    “哥哥喜欢看你笑。”


    怜枝真是觉得荒谬极了, 啪的一下打掉了陆景策的手,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睨向陆景策的目光满是嫌恶与防备, 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陆景策, 你真的疯了。”


    “你杀了我的父皇,我的两个皇兄,几乎杀光了我所有的亲人, 你还指望我对你笑逐颜开?!”


    “怜枝。”陆景策无奈地一笑,“他们——他们算什么亲人。”


    “你大哥□□凶戾, 小时你在他身上吃过多少苦?崇丰皇帝昏庸□□, 也没将你放在眼里, 死不足惜,至于你父皇……”


    他似讥似嘲地一勾唇,“他也是致使你我被迫分离的罪魁祸首啊。”


    “杀了他,又如何呢?”


    “现下你恨我,是以口口声声地来讨伐我, 可是怜枝……”陆景策伸出手, 在怜枝怔忡时按在他的心口处,他压低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 “你心里,真的没生出过要他们死的念头么?”


    “你有的。”陆景策肯定道。


    沈怜枝垂放在身侧的手捏紧了,他脊背处猛窜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恨死陆景策了,但是陆景策毕竟陪了他这么多年,他们待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


    怜枝不聪明,看不透他。


    可陆景策心里却有一面明镜,将他的内心照的一览无余,他什么都骗不过陆景策,他被陆景策看透了——


    陆景策看着沈怜枝变化莫测的面色便知道自己将怜枝的内心摸中了个十成十,他的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你看,怜枝,哥哥对你多好,哥哥都是为了你啊。”


    他斗不过陆景策,这让怜枝很是气愤,“为了我,呵……”


    “陆景策,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暴戾恣睢,你杀了那么多人,上至我父皇,下至一匹马,究竟为什么?”


    还不等陆景策答话,怜枝便“哦”了一声,“是了,为了泄愤。”


    “你这样子真像个疯子,你怪我,话里话外不断地怪我移情别恋,说我恶心,但是陆景策——难道最开始,是我想去和亲的么?!”


    他将矛头对准了陆景策本身,“是你护不住我,是你留不住我,是你没用!!”


    陆景策游刃有余的笑容倏然破灭!像一面被击破的铜镜,一小片一小片地落在地上,有一股气冲到怜枝的心头,他的心跳变得愈来愈快,心尖不住传来的密麻刺痛竟然怜枝也体会到几分畅快——


    在这样的互相伤害中,他竟然品尝到了快感。


    陆景策说得对啊,爱不了的话,就恨吧,将彼此扎的鲜血淋漓——他是不聪明,可是他们太懂彼此了,知道刀子往哪里戳才最痛。


    “雪里跪了一天一夜,抵什么用——”怜枝恨恨地道,“你自己守不住山盟海誓,又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怜枝。”陆景策向前一步,面上的笑容僵硬可怖,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只是太细微了,“闭嘴。”


    “废物,陆景策,我们之所以落得今天的地步,就是因为你无能,只是因为你无能,你,唔——”


    怜枝的话被迫停止,他的双唇被人堵住,陆景策吻他,唇瓣狠狠的在他的唇上辗转而过,怜枝张嘴去咬他的下唇,快而狠辣的一下,陆景策的血顺着唇角滑下来了,却还不肯放开他。


    陆景策与他分开,又伸手在他红肿的唇上重重一擦,而后抓着怜枝的手臂将他带入宣政殿内,头也不回地往高处走——往那把龙椅上走。


    只剩一步路时,怜枝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向陆景策,目光在他与那把金光璀璨的龙椅之间游弋不定,“你做什么,你——”


    哗——陆景策将龙座上的黄袍披在沈怜枝,那袍上绣的金龙似乎成了扭曲的蛇,一丝丝一缕缕地攀爬上来,缠绕着沈怜枝身体的每一寸,以至于他胸口滞闷难以呼吸。


    “怜枝啊,外头冷,吹了这样久的风,可不要着凉了。”陆景策对待这龙袍简直无半分敬畏之心,好似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氅衣,再无其他了,“披上罢。”


    怜枝欲往后退,躲过他的手,谁曾想陆景策反手将他拽到身前,怜枝反倒朝着龙椅处冲去了,他堪堪伸手稳住身形,双手撑在椅背上,陆景策倾身压在他身后,“不错,我无能,我废物——所以我才会失去你。”


    他大方地承认了,因为……


    “但那是过去了。”陆景策说。


    雪地里几乎冻成冰雕也留不住爱的人,所有的尊严与傲骨在那一刻全然瓦解冰消,那时候陆景策也不过廿一岁,他没能斗得过命运,极度悲愤嫉妒的同时他也意识到——


    权利,他可以不在乎,可以嗤之以鼻,但绝不能没有。


    所以他入朝,从楚王,到孝文帝宠臣,时至今日皇位唾手可得,才能将沈怜枝留在身边。


    “错过一次,我不会再错。”陆景策垂首去吻怜枝颀长白皙的脖颈,“怜枝,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再分开了——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怎么。”怜枝嗤笑,“你想当皇帝?”


    “什么想给我你所有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陆景策,你——”


    陆景策眉眼轻弯,“世人都以为我费尽心机是要谋权篡位,他们错了,你也错了,我从来不想要什么皇位,多累啊,怜枝……”


    “这皇位,是留给咱们的皇侄的。”


    沈怜枝如遭雷劈,猛然转头,陆景策找准时机,轻吻在怜枝薄薄的眼皮上。


    他牵着呆若木鸡的怜枝往内室中走去,内室之中空无一人,中央置一紫檀木坐床,二人靠近那坐床,那熟睡的婴孩像个白胖的饺子,白里透红,脆弱可爱。


    陆景策双掌压在怜枝肩头,“你看,好小啊,才刚足月——爹娘却死绝了。”


    沈怜枝浑身都在抖,陆景策怎么能用如此轻快的语调说出这样


    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先帝不是要册封他为太子么,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这也不打紧——我们是一家人么,替他了结他的遗愿,有何不可呢?”


    “你简直不是人。”沈怜枝一口气几乎升不上来,郁结在心口,“他才多大,你也忍心,忍心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要他,要他做……”


    傀儡皇帝。


    “那你算什么,摄政王?”怜枝捏紧了双拳。


    “摄政王有什么不好?”陆景策笑,“护得住你,又不麻烦。”


    摄政王,河清海晏时一呼百应,国家危难时全身而退,隐于山林——这就是他口中的“不麻烦。”


    “怎么,你不满意?”陆景策将怜枝鬓角一缕发捋至耳后,“还是我们怜枝想坐那个位置?”


    “哥哥记得从前你说过,若非阴阳同体,没准凭着你母妃当时的圣宠,能被册封为太子——但是怜枝,阴阳同体又如何?”


    “这个位置,你应得的,是老天欠你的,现在哥哥还给你。”


    “只看你要不要。”


    疯子。


    沈怜枝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道,“遭后人唾弃的事你自己做便得了,何必再拉上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皇帝!”


    “别急啊。”陆景策轻声细语地接他的话,“不要便不要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做了——哥哥再送你上去,至于咱们的皇侄……”


    他意味不明地一顿,手指捏住襁褓一角往上替,蒙住了那小皇子的口鼻,没一会那婴儿便啼哭着挣扎起来,声音尖利,“呜——哇——”


    怜枝如梦初醒般急忙制止陆景策动作,他紧抓着陆景策手腕将他推开,“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所有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更是得心应手了。”陆景策淡笑着看他,“所以怜枝要不要?你放心,等你坐了皇位,哥哥一定将所有的权势都还你,做个真真正正的忠臣。”


    沈怜枝拉下脸,声音极沉:“届时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你狠得下心?”


    “简直求之不得。”


    “这可不行。”陆景策道,“哥哥舍不得你。”


    他揽住怜枝的腰身,手指轻轻摩挲着怜枝的腰侧,看似不疾不徐动作轻缓,实则每一次都正好地捏在了怜枝的软处,他手指流连过的地带发起烫来,沈怜枝软了身子,险些要往他怀中靠——


    这个人,毫无家国大义,心狠手辣到了极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今时今日连伪装都不屑了,早已没有挽救的余地,沈怜枝喘息着道,“放开我。”


    陆景策没动,是以怜枝猛烈地挣扎起来,他指尖扎进陆景策手腕中,指缝间黏腻一片,“放开我!!”


    可是陆景策好像是感觉不到痛的,那股淡雅的甘松下沉沉地压下来,萦绕围裹着沈怜枝,这股熟悉的,让他着迷的气息如今让怜枝近乎抓狂崩溃了,“陆景策,你这个疯子——疯子!!”


    熟悉的气息,闻到后仍然会让他回想起记忆深处那个站在玉阑干边,白衣翩翩,芝兰玉树的俊雅青年,那青年以五指作梳理顺他的发,玉似的手捧着他的脚轻轻地揉捏,一声声地叫他,“怜枝,怜枝。”


    “表哥喜欢你。”


    “表哥爱你。“


    怜枝扣在陆景策手腕上的指往下划,划拉出极长、极深的一道,渗出的血都是化不开的恨,沈怜枝朝着面前人哭喊,与那婴儿临近死亡时的啼哭一样撕心裂肺,甚至更甚:“你是谁啊?你是谁啊?!”


    “我不要你,我要我的表哥,我要我的景策哥哥——你滚啊!!滚开啊!”


    怜枝几乎站不稳了,膝盖一弯险些给人跪下,“我求求你了,把我的表哥还我,我要他……我不要你啊……”


    “他去哪儿了?”


    沈怜枝的声音逐渐地弱下来,眼泪滑过他的脸,落在地上,一片小小的,悲伤的湖,“去哪儿了……”


    有一根冰凉的指挑起他的下颌,怜枝抬起头,泪眼朦胧间看见一张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却又极其陌生的面孔,眼前人勾起唇角,与记忆中的那抹风流浅笑重叠,“表哥就在这儿啊,怜枝。”


    他动作轻柔地擦掉了沈怜枝的泪,又吻他的满面泪痕,“怜枝,不要哭了,看清楚啊——”


    “从始至终只有我,那是假的,只是一张皮,我才是真的啊。”


    怜枝怔怔地看着他,陆景策看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他露齿一笑,“不要怪我——我原先也打算装一辈子的。”


    “谁叫你去爱别人了。”


    第079章 丧心病狂


    那才堪堪满月的, 只知啼哭的婴孩即将成为大周天子,钦天监翻了老黄历,将吉日定在年后初八, 是个好日子。


    新帝年幼, 直至他弱冠之年前依旧由楚王陆景策来把持朝政, 且楚王自封为摄政王, 整个朝廷无一人胆敢反对。


    长安城早已入冬飘雪,即将步入新年。此时的陆景策正朝着整个周宫最为华美的椒房殿初走去——这椒房殿, 素来是皇后的住处。


    如今却是叫怜枝住了进去。


    行至半路,竟被一意料之外之人拦住了去路, 陆景策也停下脚步, 规矩道, “母亲。”


    先帝宠妃诞下大皇子后便香消玉殒,不免叫人扼腕,而华阳公主常年陪着已仙逝的太后吃斋念佛, 是真真正正地修了一副菩萨心肠,在公主府中闻此噩耗, 唏嘘不已, 竟主动前往郊外的青山庵为她诵经超度。


    说来也奇怪, 华阳公主这样的善人,怎能有陆景策这样黑心黑肺的儿子,老天也真是奇怪。


    公主诵经念佛时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她从青山庵中回了长安城,才发觉天已大变, 崇丰皇帝死于马上风, 宰相嫡子孟仕达弑君,宰相一脉被诛。


    华阳不理朝政, 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儿子从前做的那些腌臢事,她痛心于皇兄的死,可比起一个关系不亲不疏的皇兄,华阳自然是保着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独子,是以装聋作哑。


    华阳公主这辈子,除了包庇陆景策这一回,真是一件恶事都没做过,此事叫她许多夜里辗转难眠,只是事已发生,悔也无用。


    她劝陆景策,“怜枝是顶好的,好好地陪着他,别再做些混帐事——收手了,景策啊。”


    旁观者清,华阳知晓这二人看似浓情蜜意,实则彼此间早已生出了裂隙,她还没能从两个孩子即将成婚的喜讯中走出来,便听闻了陆景策将娶宰相女为妻的噩耗。


    华阳险些是要被陆景策气的吐血,她只当两个孩子闹了别扭,活了这么些年,她也知道这两人间的羁绊不同于他人,年幼相识,又是血浓于水表兄弟,这样的情谊哪是能说断就断的?


    在华阳公主看来,这这二人之间或许有挫折,可终归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可她却没想到,陆景策对于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儿竟是上了瘾。


    不过去了趟青山庵,她一个没看住,自己的皇侄也没了,现如今还推了个傀儡皇帝上去,简直是置国家大义于不顾,“陆景策!”


    “逆子……”华阳公主气的手抖,“逆子!”


    “母亲息怒。”陆景策负手淡道。


    华阳公主真要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到晕厥过去,喉咙涌上腥甜,她虚点了点陆景策,“别叫我母亲!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长公主这样柔善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怒极了。


    说罢她便转过身离去,看那方向,正是椒房殿所在之处,陆景策静默片刻,又开口问道,“母亲去椒房殿,所谓何事呢?”


    “去找怜枝!”华阳狠瞪他一眼,“本宫带着那孩子走!”


    “母亲。”陆景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轻笑两声,“怜枝在椒房殿中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日子过的快活极了,母亲带他走是做什么呢?”


    华阳提高了声量:“快活?你倒也是有脸面说出这两个字来!”


    “你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混账事来,谁能安心地留在你身边?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来!本宫看不得你伤他,本宫带他走——”


    陆景策原先垂首听她训话,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墨玉似的黝黑的眸子望向他亲娘,“母亲尽管试试。”


    “怎么。”华阳公主睨向他,“你还想动你亲娘!”


    “儿子不敢,只是母亲。”陆景策的声音宛若山谷中幽幽的寒风,“怜枝,必须要留在我身边。”


    知子莫若母,华阳知晓陆景策对于怜枝的占有欲与偏执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陆景策——他不惜与母亲作对也要将怜枝捆在身边。


    她这个儿子,也是越发了不得了,若陆景策铁了心的不肯放手,非要硬碰硬,华阳也不敢保证真的能将沈怜枝从他身边带走。


    唯有叹息。


    ***


    怜枝不是没尝试过从陆景策身边离开。


    先前陆景策与孟二小姐预备“喜结连理”,暂时分不出神管着他时,怜枝极其不幸地病倒了。


    这不能怪他,原以为的依靠却也给不了他幸福,曾经贪恋的一切分崩离析,任谁都无法接受,病倒也是情理中事。


    待他好不容易养好身子回过神来,正静心思索着自己该去往何处时,陆景策却来找他了。


    天定的,他降不住陆景策,陆景策却总能降得住他。


    怎么能这样?


    晕头转向又毫无思路时,又像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仔似的被陆景策提溜着回了周宫,怜枝看他一眼就觉得汗毛直竖——这与他当初厌烦斯钦巴日不同,陆景策站在他面前,怜枝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反抗。


    怜枝饭也吃不下了,“砰”的一声将面前的粥碗一敲,抗拒之意溢于言表,陆景策故意装傻,眉峰一挑,“怎么,这粥不合你的胃口?”


    怜枝半分面子也不稀得给他,沈怜枝真觉得自己也是倒霉到家了,接连遇着两个混帐东西。


    受此磨难,怜枝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身牙尖嘴利的功夫,是以毫不留情地阴阳怪气道,“粥?粥是好的很……”


    “只是人不合我的胃口!”


    陆景策若能因他这点小打小闹便大发雷霆,那也不算是陆景策了,不过他虽说不至于失态,却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是以面上的笑容便显得有些虚伪。


    “人活在世上,哪有事事顺心的。”


    面上倒是装的云淡风轻,身子却逐渐朝怜枝靠来,手指指腹状似轻柔地摩挲着怜枝的下颌,将人柔嫩的皮肤捏出红痕来,陆景策皮笑肉不笑道,“你说是不是啊,怜枝?”


    怜枝紧咬着后槽牙,“畜生,混帐东西,滚——”


    骂来骂去也就这两句,陆景策失笑,“怜枝怎么舍得这样说哥哥?说错人了罢——”


    沈怜枝挥舞着手臂,想要越过陆景策的桎梏,略尖的指甲划破了陆景策的下颌角,留下几道猫挠似的印子,沈怜枝下手不轻,伤处甚至有细小的血珠渗出。


    “怜枝……”陆景策被他那两只手臂闹的眼花,头往边上转了转,却误打误撞地被怜枝赏了一耳光,陆景策先前还算平和的脸色彻底暗下来,“沈怜枝。”


    说难听点,孝文帝之于儿时的沈怜枝就跟死了没差,虽说天家父子情淡,但怜枝确实是半分父子情谊也未体会到,有许多事,都是从陆景策身上学来的。


    俗话说长兄如父,尽管陆景策并非长兄,可怜枝从前本就极其依赖他,又对陆景策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因而在沈怜枝眼中,陆景策比他其余几个乌七八糟的哥哥要厉害得多——平心而论,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以陆景策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压着他,这样忽然连名带姓的一叫,沈怜枝竟然下意识地收了手。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又被他吓住,怜枝深觉丢了面子,又落下风,气的嘴唇不住哆嗦,一怒之下大着胆子搡了陆景策一把,“滚开!”


    陆景策脸黑如锅底,怜枝与他呛声,“想做什么?怎么?你想杀了我?!”


    “来啊!陆景策,你来啊!”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欲将那股子火气压下去,他不至于与沈怜枝吵起来——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怜枝!不许乱说话。”


    “那你将我关在这,究竟想做什么?”


    “哥哥哪儿有关着你?”陆景策叹息,“你想去哪儿?哥哥不都是依着你?”


    沈怜枝暴怒,主要是这些日子见着陆景策便来气——陆景策这人不似斯钦巴日那样会与他呛声硬碰硬,所以怜枝一与他吵起来,便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更不舒坦。


    他抄来方才搁在一边的粥碗就往地上一掷,“依着我?我去哪儿你都恨不得找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装也不装,就这样明晃晃地跟在我后头——这也算依着我?”


    粥液飞溅,染脏了陆景策的衣摆,陆景策垂眸看他,“你听话,我就不让人看着你。”


    可是时至今日沈怜枝怎可能还乖乖听他的话?


    沈怜枝几乎是报复性地闹腾,对于陆景策,冷着脸不理他,没用——怜枝当他是死人,一句话不同他说,陆景策也不恼,自顾自地在边上批奏折看书练字,这两人竟然还诡异地生出了一种“相敬如宾”的架势来,简直让怜枝无法忍受。


    怜枝那根神经紧绷着,就好似一根弦,不过这弦绷紧了也总有断的时候,他心里积攒着一股怒气,这股怒气终于在某一日倏然喷薄而出——


    陆景策命人将绣坊刚制成的冬衣送来,那送衣的太监笑意盈盈的,将这冬衣夸的天花乱坠,“殿下——安王殿下,奴才为您送冬衣来了,您瞧瞧——”


    他手一指,挥向那衣角上的并蒂莲花,“瞧这莲花,真是栩栩如生……”


    那小太监还机灵地补了一句,“并蒂莲枝,难舍难分呢……”


    殊不知这话,乃至于叫怜枝极其眼熟的这朵并蒂莲本身便触到了怜枝的逆鳞,从前他会被陆景策那些有的没的撩动的心肠颤颤,可如今么……怜枝只会气愤地想着陆景策还有心思搞这些有的没的?


    他骤然暴起,抄来一把簪子便往那并蒂莲上扎去——!


    第080章 烙印


    欻啦——簪尖划烂精美的刺绣, 抵着裂开的衣料缝隙,在彩绘漆盘之上划拉出一道长而深刻的印记,木屑朝着两册崩裂出来, 细小的木刺扎进纤长白皙的手指中。


    那小太监浑然不知为何刚才还尚且平静的安王殿下会骤然发起脾气, 他不明白, 可有一点, 他却很明白……


    那便是自己恐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要小命不保,大祸临头了。


    那小太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 沈怜枝硬憋了这么些日子, 终于找到了个口子发泄——


    陆景策闻讯而来时,怜枝还在发疯,手臂一挥将面前的一切扫落在地, 那身几乎要叫绣坊绣娘熬瞎了眼睛才赶出来的那身冬衣破布一样的被怜枝踩在脚下。


    沈怜枝披散着头发,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怒火烧的赤红, 他余光早已瞥见面色阴沉的陆景策, 却毫无收敛, 反倒愈演愈烈——他竟然疯到抄来烛台便往那身冬衣上扔。


    烛火贪婪地吻上面料光滑的冬衣,不住跳动着的火舌贪婪地附着在上,欲将其烧成一片灰烬,那烛火犹不满足,以飓风之势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眼见着就要烧出天大的祸患来了, 陆景策身侧一看着便十足机灵地太监尖声尖气地喊道:“快, 快打水来!!”


    外头的宫人们如梦初醒,匆匆打水来, 将铜盆中的水往中央火处一扑。


    不过一眨眼的事,那刺目的火倏然熄灭,一时间只见缕缕灰烟袅娜地升起,鼻间还能嗅到一股有些刺鼻的焦味,低头一看,那衣裳早就被烧出个巨大的洞来,连地上都被烧的黑漆漆一片。


    呲呲……还有几粒细小的火星噗噗跳动着,那几点漏网之鱼很是嚣张地朝着怜枝足尖飘来,怜枝正欲往后退一步避开,却见一只玄色的靴子稳稳地踩在那上头,捻灭了那几点将燃的火苗。


    “……”怜枝的眼睛被黑烟熏的更红,那烈红的火光刺的他眼角出泪,他狠狠地抬臂擦掉眼泪。


    他好似泡在水里一般,耳边闷闷的,谁的声音也听不清,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此鼓噪急促,明晰的他难以忽视——而后怜枝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肿起的双眼覆上一层湿凉,沁凉的感觉让眼皮上的热辣痛感缓和了下来,可沈怜枝的心却愈加烦躁,无头苍蝇一样在他的胸腔中乱转,乱撞,这使怜枝无比烦躁。


    他推开了那只手。


    怜枝得以看清陆景策深不可测的黯色双眼。


    “愣着干什么?!”陆景策略侧过身朝边上宫人喝道,“还不快找太医!!”


    那宫人疾步匆匆地便要往外走,却被怜枝叫住:“慢着!”


    “不要什么太医,你们都出去。”怜枝又斜睇身边一群人,最终目光定在陆景策身上,“你也出去。”


    “去叫太医,快些。”陆景策压根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怜枝被他气的浑身发凉,“滚出去,都滚出去!”


    “谁敢动!”陆景策骤然提声,吓得那群要窜出去避难的宫人被迫留在原地。留也不行,退也不能,简直惶恐不安到了极点。


    陆景策深深吸一口气,眼瞳浓黑的像一团能摄人心魂的雾,沈怜枝能清晰地看见他胸膛的起伏,他的目光垂落在那烧出大洞的破衣上,他似乎有些生气了,沈怜枝能看得出来。


    他预备迎接着急风骤雨,可陆景策却抬手指了指那给沈怜枝送衣裳的太监,“惹得安王不快,拖出去打十板。”


    只是十板,已算是手下留情了,那小太监暗暗松出一口气来,怜枝亦抬起头,有些疑惑于陆景策今日这样仁慈——对于陆景策来说,这样的确算得上仁慈了。


    哪想陆景策的话便是:“去将绣房司制带来。”


    司制是女官,主管手底下一众绣娘,她有些怔懵地被人押到椒房殿来,膝盖一弯跪在陆景策与沈怜枝跟前,陆景策轻轻将那黑漆漆的衣裳踢到她面前。


    “怜枝不喜欢这件衣裳,你自个儿出去领罚受刑吧。”


    这简直是天降横祸,沈怜枝微微放大了双眼,见那女官脸色唰白,心存内疚,想出言阻止,也是恰在此时陆景策回过头来,他眉眼轻弯,“怜枝不喜欢这件衣裳,是吧?”


    “是底下奴才无用——拖下去!”


    边上侍卫依言将她往殿外拽,那为首的侍卫试探着问道:“殿下……也是十板?”


    “不…不。”陆景策摇了摇头。


    他手指着司制,而后露齿一笑——


    “烙刑。”


    ***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人重孝,这具身子自然要好好护着,是以周宫中万千种刑法,烙刑最为歹毒——


    那司制听完,眼睛翻白,绝望的就要晕厥过去,再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冰水泼醒后,便见自个儿面前放这个巨大的炭盆,那宫人将凿刻过的烙铁烧红了,滋滋作响着,还带着炭渣便要朝司制身上烙来——


    司制惊慌地大叫着,倾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躲避,却也只是徒劳,那几个侍卫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掐在她身上,使她根本无处逃离,司制哭着摇头,“不要,不要——殿下——”


    “安王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求您放过奴婢吧……您杀了奴婢吧,哪怕杀了奴婢,也比受这烙刑好啊……”


    “安王殿下……殿下啊!”


    沈怜枝齿关抖动着,不可置信地盯着这眼前的一幕,那司制尖利地哭叫,闪避,隔得老远朝他磕头,说自己知罪。


    可是……她有什么罪?


    并蒂莲花,这段孽缘的开端,若不是陆景策的授意,绣房的绣娘们怎会想到在这冬衣的衣摆处绣莲花?


    那绣坊司制宁愿被杀也不肯受烙刑——受了烙刑,便算是个废人了,这样耻辱的奴印刻在身上,一辈子都褪不下去,再在宫中做事也是不能的了,又要为人所唾弃,这日子该怎样过下去?


    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就痛那一时。


    此事本与他人无关,怜枝从始至终气恨的,也不过是一个陆景策罢了,眼见着那烙印就要贴向司制的面颊了,怜枝心脏咚咚狂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往前冲去——


    “住手!!”


    他猛地攥住行刑宫人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拉,烙铁上的炭飞扬出来,溅在怜枝颀长白皙的脖颈上,顷刻烫出绯红的斑点。


    怜枝痛的蹙起眉来,下一刻却被人拉开,陆景策暴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沈怜枝!!”


    怜枝转过头,与眼裂通红的陆景策四目相对,陆景策削薄的唇哆嗦着,鼻翼轻轻翕张,他盯着怜枝瞳仁闪烁的眼睛,直觉有一股接着一股的血直冲天灵盖,头痛的几乎要裂开,陆景策怒喝道:“你们都是废物?是死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怜枝这动作实在突然,先前站在怜枝身侧的那群宫人抖若筛糠,气儿也不敢出,陆景策盯着这帮蠢物,恨不得全将他们杀了来泄愤,可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这些。


    “你做什么?!”陆景策攥着怜枝的手腕,极其用力,甚至有些颤抖,他的目光掠过怜枝被烫红的脖颈,“过去找死吗?!”


    怜枝定了定神,尝试着甩了甩手腕——没能甩开,于是作罢,怜枝冷漠道,“你放了她——你分明知道我生气与她们没有半分干系,全是因为你!”


    “我恶心那衣裳,恶心你给我的一切,恶心你本身,陆景策……你懂不懂?!”


    陆景策的面色简直阴沉的吓人,“恶心我……很好,很好!”


    他头痛的几乎要炸开,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怜枝这些日子与他明里暗里闹的,他面上是与沈怜枝不说些什么,看似浑然不觉在意,可心里到底也是烦躁的,不过是硬生生给压了下来。


    此时此刻陆景策终于再不能忍受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将怜枝逼的往后退了一步,那种阴狠湿冷的眼神让怜枝很是不安,下意识地想要逃脱了


    哗——陆景策将那烙铁从炭盆中夹出,那块儿烙铁红腾腾的冒着灼人的热气,还有炭灰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出来,怜枝看着他的动作,精巧秀气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沈联系咽了口唾沫:“你……你想做什么……”


    陆景策就死盯着他,看的沈怜枝浑身发毛,等过了好一会陆景策才往前靠了一步,又沉沉地开口:“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为什么就是这么爱闹!!”


    “还不是想让我将你赶走……呵呵,怜枝……”


    他倏然举起手臂,怜枝盯着那片火红,瞳仁皱缩,恐惧感如同游瞬的蛇一般滑过他的脊椎骨,怜枝缩起脖子,紧闭着双眼。


    瑟瑟发抖。


    谁知下一刻怜枝的手指却被迫张开——陆景策将那夹着烙铁的铁钳塞入怜枝掌心中,他的手掌全然包裹着沈怜枝的,紧紧的,无法挣脱开,而后他手腕一转,火红烙铁直朝陆景策身上冲去!!


    电光火石之际,沈怜枝甚至连惊叫声都无法发出来,陆景策那只手攥着怜枝的手,也像攥着他的喉咙,他的命脉……


    呲——


    烙铁准确无误地压在陆景策的心口处,衣物被烧黑,皮肉被烧焦的气息交杂着弥漫在怜枝鼻端,眼前的一切被那片烙铁的艳红所覆盖……


    那声音滋滋作响的,宛若恶鬼低语。


    陆景策的双眉痛苦地拧在一起,冷汗自额角潸潸滴落,眼泪一样落在沈怜枝的手背上。


    那块烙铁将陆景策的衣物烧出一个大洞,将怜枝的心脏烧出一个大洞,浓黑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那窟窿中涌出,不断地垂落、垂落,一条条血色的小溪扭曲着汇聚成一张哀恸大哭的,沈怜枝的脸。


    “哭什么……哭什么……”陆景策的手痛的发抖,可他还是没有松开沈怜枝,“消气了么,嗯?”


    “消气了么,怜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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