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昏君(下)
夏人没有城郭, 居所不定,今年单于庭集扎在龙城附近,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举国南迁。
再者今年雪下得这样大, 牛羊都冻死了一小群, 帐中议事时臣子们屡次三番上谏等开春后搬迁——草原十六部落统一、大夏建国百年以来, 迁徙次数并不在少数。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且斯钦巴日那时一颗心都挂在羊圈中的沈怜枝身上,故而彼时某个贵族上谏时斯钦巴日便应了下来。
可今时今日, 他却要大兴土木——在草原上。
斯钦巴日要永远地扎根在此处,纵观大夏建国这么多年, 不是没有单于提出过要修宫殿, 却总是不为臣民们所接受, 终究也只是不了了之。
且不说大夏几百年以来从不曾建过屋舍,斯钦巴日还非要修建一座不亚于周宫的宫殿,做他大夏的皇宫。
周宫是何等的宏伟壮丽, 繁华惊人呢?若斯钦巴日真要修建宫殿,该是多么的劳命伤财——
“大王不可!!”斯钦巴日话未说完, 喀喇沁部落王查干率先出言反驳, “我夏人世代逐水草而居, 这样做有违天地祖宗……”
斯钦巴日说出这话前便已料到了会有人反对,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又怎么会准许有人悖逆他。
于是当即抱臂冷笑道:“查干,你一个部落王,不好好地待在喀喇沁替本王分忧也就罢了, 还总喜欢赖在单于庭中碍本王的眼……”
“怎么, 你就这么喜欢这儿?那要么就别走了,待到死……待个够!”斯钦巴日说这话时, 绿眸中掠过一丝寒意,刹那间杀气毕露,逼得查干往后退一步。
是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斯钦巴日的那句“要在草原上修一座不亚于周宫的宫殿”不是一句玩笑话,众人神情凝重,苏日娜亦肃然道:“大王身居高位,不可任性。”
她目光如有实质,斯钦巴日闻言亦不甘示弱地掀起眼皮瞟向她,二人无声对峙片刻——
到底是亲姐弟,苏日娜敏锐地捕捉到斯钦巴日眼底的那抹癫狂与孤注一掷。她心咯噔一跳,而后沉声道:“在草原上建皇宫——几百年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父王若地下有知……”
“大姐别拿父王来压本王。”斯钦巴日开口了,“大姐似乎还是搞不清楚,今时今日,坐在这单于之位上的人是我,而非我死去的父王!”
“至于本王想做什么,还轮不到大姐来置喙!”
“你!”苏日娜气急,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她猛然抬手指向斯钦巴日,“你若一意孤行,便是我大夏的千古罪人……能不能守住这王位,还说不定呢!”
她将话挑明了,也将斯钦巴□□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难道她真的能放任斯钦巴日就这样任性下去?苏日娜只能在心中暗自祈求她的这番话能勾回斯钦巴日的几分神智,让他别这样一错再错下去。
只是苏日娜低估了她弟弟的疯魔程度,今时今日的斯钦巴日已被迷了心智,满心都是挽回沈怜枝——苏日娜这样说,不但没让斯钦巴日清醒过来,反倒被他视作威胁。
斯钦巴日冷冷地看她一眼,而后猝然抬手从腰侧抽出弦月刀来,擦过苏日娜身侧猛劈向面前的木案!
斯钦巴日手起刀落,转眼间那木案已被劈成两截,晃荡片刻又各自往东西二侧倒去。
案上盛着奶豆奶块的漆盘也被顺带着劈烂,一颗颗奶黄的豆子咕噜噜地滚了满地,有人不慎踩中了,奶豆“噗”的一声被挤扁,粘在兽皮毯上,活像人的脑浆。
“说不定……呵呵……”斯钦巴日讥嘲地挑起一侧唇角,“只要本王还是这大夏单于一天,只要我还待在这位子上,你们所有人就得听我的,少他娘在本王面前唧唧歪歪!”
“不服气,就来取我性命,来啊——我等着!”
斯钦巴日刀尖一转又插在地上,他昂起头颅睥睨着面前所有人,少年单于的目光一寸寸略过众人面颊,他握紧了刀柄,用力到手背上青筋迭起。
“你们……谁敢。”
斯钦巴日的确是个疯子,再者他能如此不计后果地为了一个男人大兴土木,怎么看,他也算不得是个明君。
斯钦巴日为沈怜枝犯浑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夏众贵族早就对此极为不悦,却不敢真做什么,至多也是跑到苏日娜面前上上眼药。
至于苏日娜的话,从前斯钦巴日虽说也不听,不过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可表面上至少还会应两声,可现在呢?
他是装也不装了,谁要跟他对着干,他就要砍谁?斯钦巴图失心疯了!
偏生又拿他没办法——斯钦巴日刚满十八岁,却不是吃素的,他那柄弦月刀的多利害大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敢真的拿命去搏?
就算要搏,也绝不是现在……
***
夏宫选定在龙城附近,斯钦巴日下令要一比一地复刻周宫,却还要比周宫更华丽——当年与大周打仗时从周国那儿刮来的金银,大多都用在了修宫之上。
斯钦巴日凑近沈怜枝身侧,两只手下意识地伸过去要握住怜枝的,却又在怜枝倏然躲开时僵直,斯钦巴日垂眸干笑两声,“阏氏,你的手……还痛不痛?”
日日被盯着擦药,就是再深重的伤也好全了,更不必说这点冻疮,可怜枝这幅身子太金贵,实在是吃不了一点苦——
冻疮虽然好了,却留了疤,淡淡的扒在指头上,好比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不必如此。”怜枝淡道——他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了一耳朵斯钦巴日所做的荒唐事。
如今在夏人口中,草原上的少年战神斯钦巴日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至于怜枝,更是被草原人称为“妖后”。
沈怜枝阴阳同体,又生成这幅模样,自打他和亲以来,草原上可谓是“热闹”得不得了,是以怜枝被夏人们说的神乎其神,更有甚者,还说怜枝是狐妖转世,施了媚术迷住大王心窍,属实为大夏之灾孽。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反倒更往前走了两步,身子往怜枝跟前倾,他恳切道:“阏氏,阏氏……我已命人去修王宫了,不出两年……不…不出一年便能修好了。”
“到时我陪你一同进去,好不好?阏氏,你高兴吗?那座王宫会很美的,会与大周宫一样美,真的……怜枝。”
“怜枝。”斯钦巴日叫他。
那是沉重的,带有无限期冀的一声,沈怜枝蹙起双眉,两道远山似的眉中陷出沟壑,他别开头,怜枝对斯钦巴日说:“我从来没要你这样做过。”
王帐中沉寂片刻,唯有二人清浅的,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怜枝闭着眼睛,背对着他,可后背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却让怜枝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最终沈怜枝终于受不了了,他睁眼转过头来——
看见了斯钦巴日。
他身着周国服饰,可周人的衣裳样式繁琐,斯钦巴日又手笨,连腰带都不会系,只是胡乱地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头上的辫子也解了,还学着周人那样用冠冕束发——
可他又不会,头发乱蓬蓬地挤在一顶发冠内,几根乌溜的发支棱出来,脑袋上像顶了个高帽,十分可笑。
“怜枝……你看,我穿了大周的衣裳。”沈怜枝愿意看他一眼,对于斯钦巴日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他的眼中浮现出光亮,“好看吗,怜枝,好看吗?”
如果斯钦巴日是一头犬,恐怕已冲怜枝摇起了尾巴——斯钦巴日想应当是好看的,人总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生了幅不错的皮囊,比之陆景策不说全然碾压,定然也比他耀眼,比起那旭日干更是不必多说。
陆景策套上这衣裳能人模狗样的,难道他斯钦巴日会比那狗娘养的差吗?斯钦巴日来之前原本是很自信的,可是当沈怜枝看着他,却一言不发时,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为什么这么看他?为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起来这么难过?为什么不说话?
俊美,还是丑陋,至少说一句吧?
至少说一句吧!
“斯钦巴日。”他终于开口了,他终于——
沈怜枝很无奈,很疲怠:“你别这样。”
修建一座周宫真的能让怜枝回心转意吗?斯钦巴日做的这一切真的能讨他的阏氏的欢心吗?
其实怜枝的反应已告诉他答案了,沈怜枝秀美却疲倦的脸已告诉斯钦巴日,其实他不想要这些,他只想要回家。
可是斯钦巴日做不到——他能为了沈怜枝舍弃身为一个夏人的一切,能背弃自己的血统,却无法放他走。
斯钦巴日将所有的宝都押在那座未建成的“夏宫”之上,他以为只要筑一座一样华美的宫室,便能让沈怜枝忘记家乡,安心待在这里……他以为自己扮作一个周人,便能让怜枝忘记远在长安城的陆景策,只看着他。
沈怜枝再次闭上眼:“我累了,你走吧。”
斯钦巴日便不敢再留在他身边,颓然地离开了——夜幕低垂,草原上的风刮的呼呼作响,整片大地仿佛被笼罩在一只漆黑的巨爪中。
借着依稀的星光,能看到那一串踩在雪上的脚印,交错着朝王帐后绕去……
三更天时草原上静谧无声,偶有鹰啼,斯钦巴日养着的那扁毛畜生也不知怎么的,今晚上牛劲十足,一声高过一声。
怜枝被吵醒了,有些不耐地晃了晃头,迷蒙着睁开眼……
可才睁了条眼缝,他便被吓醒了,几乎是刹那间后背激出一身冷汗——
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直直地朝着怜枝面门砍来——!!
第052章 妖后
“啊!”沈怜枝惊喊一声, 眼眸倏然睁大,在那刀锋将将触他鼻尖时猛地一转头,躲过了这一刀——可这还没完, 只因那刀紧接着又朝他劈了过来!
怜枝躲闪不及, 刀锋擦着他脊背而过, 将几缕青丝割落, 沈怜枝头昏脑胀地摔下榻,顾不得后背刺痛便往外跑去, 他身后那蒙面男子便用夏话骂道:“周国妖孽,你往哪里跑!”
沈怜枝听不懂夏话, 却也从那一道接着一道的凌厉刀风中知晓此人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那人步步紧逼, 怜枝躲闪不能,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
他忍痛抄过边上的胡床便往那男人头上抡去,男子下意识地抬刀挡开, 胡床“嘭”的一声坠落在兽皮毯上,这声动静终于使不远处另一顶帐子中守夜的一群侍仆惊醒了。
一大群侍仆举着火把将王帐团团包围, 又分出一小拨举刀拨开帐帘……令人出乎意料的是, 斯钦巴日竟也在其中!
斯钦巴日那焦急神情不似作假, 他敏锐地捕捉到怜枝脊背上的一抹鲜红。
斯钦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缩,而后面上笼上了一层恐怖的阴翳,他转过眼,目光如箭般逼向那蒙面男子。
男人显然也没想到斯钦巴日会这么快过来,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恐慌, 可极快地又稳住心神, 刀尖一转架在怜枝脖颈上!
斯钦巴日面上的惊愕与愤怒在刀锋贴近怜枝脖颈处的皮肉时猛得变为恐惧,他怒喝道:“住手!”
“你想要什么……”斯钦巴日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与他谈判, “权利?名望……还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侧首看了怜枝一眼,可又在沈怜枝还来不及看清他眼底那抹深意时又将眸光挪走,“大夏单于的位置。”
“本王……我…都能给你。”
“只要…”斯钦巴日垂首抹了把脸,“你将他放了。”
他说的是夏话,其实怜枝听不明白斯钦巴日究竟与那男人说了什么,可他又不是傻的,斯钦巴日说完那两句话后,那群侍仆面上所显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情,足以显现出那小蛮人舍弃了何等重要的东西。
甚至连那蒙面男人也愣住了,死也没想到斯钦巴日能为了沈怜枝做到这种地步——可转念一想,斯钦巴日这么做也并不奇怪。
这一念头使这男人深觉无比悲哀,“大王,你糊涂啊!”
他又恨道:“都是这妖孽魅惑了您,这才让您一次次地做出这些天理难容的错事,臣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为了大夏,杀了这妖孽——”
说罢手腕一抬,就要往怜枝脖颈处狠狠劈去,沈怜枝下意识闭上眼,可随着猎猎刀风一同袭来的,却并非疼痛,而是一股喷溅在面上的湿润。
“嗬!”边上的男人喉头泄出一股闷哼,而后便是人身倒落在地上的一声巨响,沈怜枝眼皮颤了颤,心脏狂跳不止,可还不等他睁开眼睛,便有一双手紧紧拥抱住了他。
小他两岁的斯钦巴日胸膛与他的脊背紧密贴合着,他似乎想以自己的身躯作他的倚靠,一只手揽着怜枝的肩头施力,想叫他往自己身上倒。
可实际上他的手抖得这样厉害,心跳声要比沈怜枝自己的还要剧烈,明明处于生死一线的人是沈怜枝,可是看起来斯钦巴日好像比他还要怕。
怜枝肩头忽然覆上一层湿热,而后耳畔响起少年沉闷压抑的声音:“怜枝……没事了,怜枝……
“没事了…没事了……”
可这些话,他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想让自己心安。
沈怜枝抬起一只手抓住斯钦巴日的手腕——他是想将对方推开的,可到底是个凡人,没有那样大的魄力,刀砍过来时还是会怕的。
实在怕的手抖,提不上力气了,这才会握住了斯钦巴日的手腕却推不开,怜枝睁开眼睛,却看见那蒙面的男人被射中了眉心倒在他面前。
一地的血。
斯钦巴日那只原本揽着沈怜枝肩头的手缓慢地往上挪移,继而手掌心覆盖在怜枝的眼皮上,“别怕……别看了。”
他也后怕——那个时候,刀已架在沈怜枝脖子上,若他拉弓射箭的动作再慢些,那么沈怜枝的头颅便要在转睫间落在地上。
斯钦巴日甚至不敢深想那副画面,那场景不过在斯钦巴日脑海中粗略地略过一瞬,斯钦巴日便要神魂骤颤,手脚冰凉。
他动作轻柔地将沈怜枝面上的血擦干净,而后起身,倏然扯掉了已死去的男人面上那层黑布——在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刻,斯钦巴日的神情微微一变。
这可不是个生面孔。
“去将右大都尉带来。”斯钦巴日道。
***
这一夜,注定不得安宁。
右大都尉为二十四长之一,昔日三大部落王逆反,斯钦巴日亲自前去平乱,这右大都尉也是紧随其后,战功彪炳。
此人算是斯钦巴日的亲信之一,故而斯钦巴日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前来刺杀沈怜枝的刺客,会是他的人。
此时此刻,右大都尉被反剪双臂押在斯钦巴日面前,斯钦巴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胆子真够大的,嗯?”
右大都尉年过半百,老单于还在的时候便跟着他四处征战,他是看着斯钦巴日长大的,与其说他是斯钦巴日的臣子,倒不如说他是他的半个长辈。
斯钦巴日从前也对他有几分敬重,只是现在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斯钦巴日一脚把他踹翻了,他拔刀指向右大都尉怒叱道:“你活得腻烦了,胆敢对本王的阏氏下手!!!”
“大王,你醒醒吧!”事情已败露,右大都尉也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恨恨地瞪向不远处的沈怜枝,唾弃道:“这样不知廉耻的妖物,怎能做我大夏的阏氏!”
“只有杀了他,大王你才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变回大夏的那个明君啊!”
他的话使斯钦巴日心中怒火翻天,弦月刀刀尖已重重抵上右大都尉的心口,斯钦巴日紧咬住牙关:“你说本王的阏氏是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右大都尉毫不畏惧地看向他,斯钦巴日曾是老单于倾心培养的储君,可如今的他早就变了,变成了只知道围着沈怜枝转的跳梁小丑。
“本王所做的一切,都是本王自己乐意——与阏氏有什么干系!”斯钦巴日狂怒地吼道,他挪开刀剑,隔空指向面前众人转了一圈,“谁,要是再敢说阏氏的半句不是……”
“格杀勿论!”
“至于你!”斯钦巴日重新转向跪在地上的右大都尉,他的胸膛止不住的上下起伏,眼珠被心火烧得赤红,他垂眸盯着右大都尉良久,忽然不明所以地勾唇笑了笑。
“你该吃点教训。”他转了转头,说罢眸光一凛,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那一刹那便举着弦月刀直插入右大都尉腹部——
噗!
斯钦巴日阴沉着脸地拔出弯刀,大股鲜血随着拔出的刀身一起涌出来,右大都尉眼球微凸,手臂根部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身体上的窟窿——奈何他的两只手都被人押住了,连完成这样一个动作都做不到。
右大都尉的身体晃了晃,而后斜倒在兽皮毯上,身子抽了两下,最终一动不动,就好像他那死去的下属一样。
斯钦巴日握着刀柄,温热的血顺着刀身往下滴,他垂眸看向右大都尉的尸首,而后闭上眼睛,两眉轻轻皱起——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可实际上斯钦巴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杀了人,杀了一个在所有夏人看来是个毋庸置疑的,待他忠心耿耿的人。
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斯钦巴日一意孤行想要建宫时苏日娜就曾告诉过他,这样做就是与大夏所有人为敌,他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在斯钦巴日杀了右大都尉之前,或许他的臣民们还对他抱有几分期待,可在他真的动手之后,想来那些期待也就烟消云散了。
斯钦巴日亲手将自己安在了暴君、昏君的名头上,可是他不在乎,被骂昏庸他不在乎,当罪人他也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要当明君,早在发现沈怜枝与陆景策有私情的时候就该亲手杀了他。
再睁开眼时,斯钦巴日的心已平静下来,他已打定主意,要一条路走到黑。
杀鸡儆猴,他不得不杀了右大都尉威吓住其余的所有人,如果今日他因为一时的心软放过了右大都尉……斯钦巴日不敢去想会不会有下次,会不会有其他人。
他不敢想,他赌不起。
斯钦巴日刀尖指向死尸,他昂起头,沉声道:“看到了么?”
“这就是下场。”
“至于现在……你们都给本王滚!”
侍仆们走上前来将两具尸身拖出王帐,那些特意被叫来充当杀鸡儆猴中的“猴”的贵族们也纷纷惶恐地往外退,只有一个人没走。
苏日娜。
“你好像不该留在这。”斯钦巴日冷冷地看向她。
苏日娜微微低着头,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不断颤抖着,而后她扬起下颌,绷着脸走到斯钦巴日面前,而后猛然抬手往斯钦巴日面上狠狠掴了一耳光!
这一掌打得斯钦巴日满口是血,眼前发黑,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苏日娜脸色极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隔空指了指他,便转身离开了。
在出王帐前,她还回头看了沈怜枝一眼,那眼神不似从前那样高高在上满是嫌恶,而是更深沉,更悲哀,甚至隐隐带了几分祈求。
不过她到底是个很高傲的女人。
所以她只是看了沈怜枝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第053章 夺妻
“他们走了。”斯钦巴日将口中的血沫吐在帕子上, 而后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冲着沈怜枝一笑,“怜枝, 有我护着你, 谁都不能对你做什么。”
“不要怕。”
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一个晚上对沈怜枝说过几声别怕了, 其实沈怜枝早就脱离了恐惧, 心跳也逐渐地平复了下来。
怜枝转过头看向斯钦巴日,他张开了嘴, 可还不等他将话说出口,斯钦巴日便猛然拥住了他, 手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 “别说话……别赶我走……”
“我很怕, 沈怜枝。”斯钦巴日几乎有些哽咽了,“我很怕。”
斯钦巴日发觉他在面对沈怜枝时,自己的底线总是一退再退, 曾几何时他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会流一滴眼泪,可他为了沈怜枝哭的次数多的都数不清了。
他从前是一个那么傲慢狂妄的人, 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斯钦巴日, 他有朝一日会抱着个男人一边哭一边说害怕, 那么斯钦巴日绝对会一刀劈死他,再劈死窝囊的自己。
“让我抱一会吧,阏氏……”斯钦巴日炽热的眼泪滴在沈怜枝的肩膀上,“你可怜可怜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着怜枝的手环抱住自己, 只是他只要一放开, 怜枝的手又会像水一样流走,这让斯钦巴日很是不安。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 积累多日的烦躁与不安岩浆一般涌现出来,斯钦巴日从来没有哭得这样厉害过,一点脸面也不要了:“别放开我……为什么……就不能抱着我……”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这么恨我吗,沈怜枝!!”斯钦巴日仰起头,他跪在沈怜枝脚边,哭得泣不成声,“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
“阏氏……怜枝啊……”斯钦巴日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轻嘶声,他再次抓住沈怜枝的手腕,可没多久又被怜枝轻挣开了。
斯钦巴日惘然地看向他,只见怜枝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斯钦巴日哭得这么厉害,可怜枝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他垂着眼皮,掩过了眼底那一丝无奈。
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沈怜枝的一眼,他只差用剑剖开胸膛,然后亲手挖出血淋淋的心脏捧到沈怜枝面前——
其实他哪怕真的这样做了,怜枝还是一眼都欠奉。
“你没必要做这些。”最后沈怜枝说。
斯钦巴日颇受打击,他红着眼眶看了怜枝片刻,沈怜枝还是低着头,对他的目光避之不及。
他擦干净眼泪离开了,在斯钦巴日转过身的那一刹那,怜枝终于抬起头来,如果斯钦巴日在这时转过头来,他便会发觉怜枝的目光已与先前的冰冷决绝不同,而是多了一分怅惘……
终归还是错过了。
***
斯钦巴日虽以雷霆手段解决了右大都尉,骇住了其余人等,可他还是很不放心,非得要亲自守在沈怜枝身边才肯罢休——
自然不是守在怜枝榻侧,他怕碍着怜枝的眼更招他烦。
斯钦巴日夜夜披个羊皮袄子守在王帐之外,困得眼皮子架了也不敢真睡过去,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又睁开眼,瞪着眼睛巡视一圈。
天亮后小安子送早膳进来,见着怜枝欲言又止,沈怜枝便明白了,斯钦巴日又在外头守了一晚上。
“雪下的愈发大了,冻得跟个雪人儿似的。”小安子这样说。
怜枝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怎的抬眼往账帘处瞄了一眼,恰巧两片帘子被风拂起,怜枝瞥见了缝隙间的那抹衣角,褐色的袄子,被雪染的雪白。
他收回目光,端着碗呷了口汤——清甜,鲜美,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热腾腾的,那滋味不比他从前在周宫中时尝到的要差,可怜枝只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了。
“别待在这了。”怜枝走到帐外对斯钦巴日道。
斯钦巴日没料到他会突然走出来,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见怜枝只着单衣,又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身上的厚袄脱了下来披在沈怜枝身上,“你冷不冷?”
怜枝下意识一躲,于是那身上的袄子也跟着他一抖,扑朔朔的一片雪落下来,沈怜枝抬手擦去面上的雪,又抬眼看向他——
斯钦巴日脱了衣裳,冻得浑身哆嗦,见怜枝看向他,又忍着冻朝他勾了勾唇。
沈怜枝叹了口气。
“你走吧。”沈怜枝又道,“别待在这。”
斯钦巴日愣住了,他露出了一点近乎于讨好的神色,“我不会吵着你的……”
沈怜枝铁面无私,咬死了不松口:“不要,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看着他,面肌像冻僵了般抽搐了两下,他的肩膀松懈了下来,“我知道了…”
沈怜枝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忧心于斯钦巴日要不了多久便故态复萌,可事实证明,沈怜枝想错了。
不是斯钦巴日不愿,而是他不能。
因为周国新帝遣兵攻入了草原。
***
周、夏二国休战才刚一年,刚登基不久的崇丰帝便按耐不住地发兵北上……仅仅一年,两国之间的战况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夏国大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今时今日却调了个头——
一年休养生息,大周兵力比之一年前更为充裕,可更重要的,是斯钦巴日为了沈怜枝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寒了夏人的心。
草原十六部落各怀鬼胎,大夏内部已成一盘散沙,且这些日子为了修建夏宫已耗费太多民力,因而面对大周军的雷霆攻势,大夏根本无力招架。
斯钦巴日亲自带人前往雁门关防守,两军僵持良久,战况正焦灼时,探子来报大周要撤兵,哪知这只是障眼法——
还不等斯钦巴日放下心来,周军竟兵分两路,趁夏军不备从另一处攻破了大夏防守,闯入了雁门关——斯钦巴日也是至此才察觉夏军中出了奸细。
他登时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棒,蓦然想起陆景策出逃时,他带着上百人在草原上搜寻却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为什么那时候他找不到?
难道陆景策真的有那么神通广大机智过人?
不是……不是!!他能逃走,只是因为那时候有人同他里应外合,原来那时候草原上就长出了蛀虫,而斯钦巴日却浑然不觉。
可现下再发觉……已经晚了!周军已攻入草原,夏军难以招架,十六部落隐有分崩离析之势,如今大夏内忧外患,斯钦巴日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抓出那只害群之马!
崇丰元年,周军接连击破夏军层层封锁,那年冬天大雪纷飞,谁都知道此战大夏必败,可谁都不知道周军会在什么时候打入单于庭,是以人心惶惶——
那是在一个夜里,怜枝尚在睡梦中时却被人摇醒了,只见小安子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又一脸惊慌地看着他,“阏氏——快走!”
“什么?”
“单于庭被攻破了,阏氏,不…殿下……趁着大王还没回来,咱们快逃吧,往单于庭外跑…楚王殿下的人就侯在不远处……!”
“殿下,走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错过这一回,就真的要一生一世都留在这儿了!”
骤然大喜叫沈怜枝头脑一片空白,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待在这,待到死了,哪想到真的还有一天能回家——陆景策没骗他!陆景策来带他回家了!
斯钦巴日随时都可能回来,怜枝心神被吊起,随手扯了件外袍套在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便与小安子一起猫着腰钻出王帐。
外头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叫人眼花缭乱,怜枝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拉着小安子匆匆上马——
那匹叫苏布达的白马竟还认得他,见着沈怜枝将脑袋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可怜枝这时候顾不上为此动容,他绷着脸,一甩马鞭,低喝一声:“驾!”
马踢蹬着四条腿朝远处奔去,跑得愈远,火烧得愈是猛烈,一夜之间,入眼所见皆是血红,残肢断臂横亘遍野,哀嚎声不绝于耳……
“啊!”马前倏然闪过一道人影,男人那被割断了喉咙的尸首倒在马前,白马受了惊吓,马前蹄扬起,沈怜枝心头一惊,急急拉住缰绳却还是晚了一步,连带着小安子往马背下滑——
“诶哟!”小安子摔了个屁股墩儿,痛得龇牙咧嘴,还不等缓一会,却见沈怜枝脑袋朝地往下坠。
怜枝两只手还无力地扑腾着,他心尖重重一跳,可还不等他出手,另一双手臂自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半空中的沈怜枝——
沈怜枝颤抖着睁开眼睛,借着光芒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脸,而后倏然愣在原地——他盯着那墨玉似的眼眸,甚至无法将眼神挪开。
这一眼恍若隔世,那一刹那沈怜枝耳畔嗡嗡作响,在他神思恍惚之际,陆景策将沈怜枝放了下来,他抬手将怜枝纷乱的散发捋至耳后。
可还不等他收回手,沈怜枝已向前一步环抱住他的腰身,怜枝的脸颊紧贴在陆景策胸膛处,陆景策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出怜枝强压着的哭腔:“哥哥……”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接我?”怜枝问他,“我想回长安……我想回家……”
他愈说哭得愈发厉害,陆景策动作极温柔地拥住了他,可面庞却隐匿在晦暗中,因而神色模糊。声音也冗杂在风中听不真切,难辨虚实:“不哭了,怜枝,都是表哥不好,叫你受苦了……”
“都过去了……现在哥哥带你回去。”
第054章 生离死别
怜枝紧紧揪着陆景策衣料一角, 泪水仅仅因他这一句话就夺眶而出,陆景策又拍拍他的背,刚想说些什么, 忽而目光一凛, 揽着沈怜枝的肩头迅捷地往边上一闪:“小心!”
怜枝下意识侧首, 锋利箭矢擦着他颊侧而过, 削断了他鬓角一缕乱发,只见几个举着火把的夏人站在他身后, 为首的直指向沈怜枝,用夏话喝道:“阏氏跑了, 快追!!”
可他话音刚落, 又是一柄箭直朝沈怜枝面门射来, 怜枝忙往后一躲这才堪堪避开,怜枝大喘着气看向他们——那为首夏人的边上还站着个拉着弓的少年,正怒视着沈怜枝。
为首者用夏话叱责他:“你做什么?你射错了人!你想杀了阏氏——你忘了右大都尉是怎么死的?!”
“大夏就要完了, 难道我还怕死吗?!”那少年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都是那个妖后将大王迷得昏头转向, 这才让我大夏落入今日的境地, 都是他的错!!”
“他就该死, 可就算他死了,也无法赎清他的罪!!”少年说着抬手指向怜枝,眼中的恨意有如草原遍地的火,无比浓烈。
沈怜枝已然意识到,有时候哪怕他听不懂这帮夏人的话, 可通过他们的眼睛, 怜枝也能猜出那些话语的含义——
那就是恨,是排斥, 他费劲心思想离开草原,恐怕草原人也不见得希望他留在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斯钦巴图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另一个为首的夏人也被那少年说动了,一瞬间的挣扎过后,还是愤懑占了上风,他从箭篓中拔出箭对准沈怜枝,更有甚者咬紧牙关,低喝一声拔刀朝沈怜枝等人奔来!
“快!你们先走!”陆景策一把将怜枝拽上马,小安子紧随其后爬上马背,“我守在你们之后!”
那群夏人已冲了过来,陆景策带来的人则猛然冲上前去挡住他们的去路,两边人扭打在一起,可还是有漏网之鱼追了过来。
陆景策喝道:“怜枝,快跑!”
说着又拔出长剑拨开那柄朝他射来的箭矢,他挽了个剑花,而后剑锋直击向那夏人眉心,只闻“扑哧”一声,血花四溅。
陆景策拔出剑,转眼间余光瞥见马侧一抹人影,他手腕一转正欲朝那人刺去,却没想到那人比他更快一步——
“吁——!!”陆景策座下的马哀嚎一声,血腥味直冲鼻腔,马痛苦地往下倒去,他的身子也随之往下一沉。
“哥哥!”怜枝听到身后的动静,急忙转过头,他焦急地在夜色中寻找着陆景策的身影——陆景策的马被人砍断了一条前腿,而砍那马的人……是斯钦巴日!
沈怜枝猛然睁大双眼,须臾间手脚僵直,站在马边上的斯钦巴日似有所感,抬眼望向沈怜枝。
原本他垂首时,大半面容都隐匿在黑斗篷之下,可一掀起眼皮,那张面孔便全然显现在他面前,面庞绷直,眼瞳像一片幽绿的海,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吞噬了。
“又要走吗?”斯钦巴日自嘲似的笑了笑,“不管我怎么做……是不是都留不住你。”
他看起来太难过了——尽管没有流泪,却好像比每一次嚎啕大哭时更加难过,那种悲哀如有实质,连带着沈怜枝的心也莫名沉了下来。
他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也轮不到他说什么,陆景策便率先动作了,长剑直挥向斯钦巴日脖颈,风声呼啸而过——
斯钦巴日已躲得很快,却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小口,血顺着脖颈流到胸膛,他冷着脸从腰间抽出弦月弯刀,刀锋剑锋相触,铿然作响!
“留?”陆景策轻轻嗤笑一声,他挥剑的速度愈发快,简直凌厉逼人,“他待在这儿的时间够久了,长安城,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嫁过来了……他就是我的人!!”斯钦巴日恨道,“你算什么——只会逃跑的懦夫!我能从你手中将他抢过来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在听到懦夫二字时,陆景策面上划过一抹阴郁,可很快的,不知想到什么,他微拢的两道眉又舒展开了,“你的人?”
“如果他真是你的人,就不会费尽心机地离开了。”陆景策不屑道,“之前他选了你,可是结果呢?”
“怜枝他……后悔的要命啊……”
斯钦巴日被戳中了痛脚,弦月刀攻势愈发猛烈,“你找死!!”
那头斯钦巴日的部下与陆景策带来的人缠打在一起,这头斯钦巴日与陆景策生死交战,只是论谋略,十个斯钦巴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陆景策一根手指头,可论武力……
这二人原本实力相当,也不是第一回交手了,能打得有来有回,可一旦斯钦巴日发起疯来,陆景策要招架便有些困难。
他竟被打得节节逼退,刀锋相触时陆景策手腕猛的一颤,大臂又隐隐作痛——
这是旧伤复发,话说这伤还是昔日他来草原时斯钦巴日砍在他身上的,那一下子来得还真是狠,陆景策养了这么久,还是要时不时发作。
那一下的刺痛叫陆景策一只手一软,一时失力,手中剑落在地上,斯钦巴日乘胜追击,手腕一转,弦月刀将长剑别在地,而后直朝陆景策劈去!!
陆景策不住躲闪着,可斯钦巴日却连半分闲暇都不留给他,他这每一刀都是冲着他命来的。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斯钦巴日恨不得将陆景策劈成几块,刀风愈发逼人。
再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沈怜枝无法坐以待毙,竟然拉停了马,小安子揣摩出他的意图,当即心下大骇:“殿下!”
“抓着绳子往前跑,不要回头,别松手!”怜枝下了马又仰头高声道,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决绝,“我得去救哥哥……”
“殿下——”
只是怜枝已奔了过去,在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缠斗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影蹲下身握住了那把被斯钦巴日击落的,陆景策的剑。
哗!弦月刀朝陆景策胸口划去,将他的前襟划出个大口,手无兵刃的陆景策绝不可能是斯钦巴日的对手,手臂剧痛无比。
陆景策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可也就是这抹空白,注定了他与斯钦巴日的此次交手的失败——
斯钦巴日高举起弦月刀,意图刺入陆景策的胸口,当初他也是这样杀死了旭日干……那时斯钦巴日便以下定决心,他要用这柄刀刺死所有胆敢觊觎他阏氏的人,尤其是这陆景策——
“嗬——”斯钦巴日的高举起的手臂猝然定死在半空中,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猛然睁大,等待许久,那种叫人神魂震颤的痛才如同江河一般从四肢百骸汇入心脏。
他的身体骤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灵魂都仿佛移了位,万万年之后才重回他残败的躯壳,这个时候斯钦巴日听到了沈怜枝的声音——
“放过他……也放过我……”怜枝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浑身都在颤抖,可握着剑的手却很稳,所以那柄剑才能准确无误地刺入斯钦巴日的身体,刺死他的心。
“我刚来草原的时候,你对我说过……自戕是懦夫行径,如果我敢在你身上刺一刀,你就放我走……现在我做到了。”
“让我走吧,斯钦巴日。”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注定。
昔日斯钦巴日一句无意的话奠定了他与怜枝之间的悲剧,原来那个荏弱的沈怜枝真的会举起剑对准他;原来他真的会死在怜枝的剑下;原来沈怜枝真的会离开他。
斯钦巴日倒下了。他仍旧不甘心,对于沈怜枝,他一辈子也放不下,更无法甘心,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再站起来。
怜枝扔了剑,去将陆景策扶起,手掌覆盖上陆景策胸口的伤,一片湿润,怜枝惶急道:“哥哥……好多血……好多…”
陆景策抓住他的手腕,将额头贴向怜枝,聊以安慰,“不要紧,别害怕。”
他这样说着,又垂下眼皮,唇角带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斯钦巴日艰难地抬起头来——他也流血了啊,流得比陆景策要多得多,他的心脏被撕裂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几乎要将他这辈子……不,恐怕连下辈子的血都流完了,到后来几乎都感觉不到痛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景策带着沈怜枝骑上了那一匹承载着他与阏氏记忆的马,斯钦巴日的手指紧扣着地上的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迸发出来的气力,身上留了个血窟窿还能同那二人大吼:“沈怜枝……我恨你……我恨你……”
他真的很恨沈怜枝,恨他明明是一个男人却如此妖媚,恨他风情,恨自己爱他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姓甚名谁,自己是个什么人都忘了——他痛恨于怜枝的狠心,恨他不爱自己!!
斯钦巴日用最狠毒的话咒骂他们,咒骂陆景策不得好死,诅咒他们迟早分离,但他还是放不下——
他说:“沈怜枝,你跑吧!不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照回来!”
“沈怜枝,我恨你!待我找到了你,定要将你锁起来,日日夜夜都让你含着我的xx,你生不了,我就□□到你能生为止,让你给我生一窝崽子!!”
“沈怜枝!是我娶了你,你是我的阏氏,一辈子的阏氏!”
他说完,便透支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变得与雪一般冷,斯钦巴日侧倒在地上,眼泪在面上凝成了冰,他忽然笑了:“怜枝……”
“我爱你。”
他从来没有对沈怜枝说过爱,或许他早就爱上沈怜枝了——在他们初见时的那惊鸿一瞥,早在那时起,他的心神便已挂在这个男人身上,从此再也无法抽离。
斯钦巴日是个多么倨傲的人,哪怕他为怜枝做了一切,哪怕他为了沈怜枝已将自己的脊梁一弯再弯,已将自己的头低到了尘埃里……可他还是没有对怜枝说过爱他。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那句话。
没想到在沈怜枝离开时说出来了。
只是怜枝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就好像斯钦巴日也没有听到怜枝在离开时对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他骑在马上,脑海中不断闪过刀刺进斯钦巴日身躯中后那迸发的血红,还有拿小蛮人在火光中倒下的场景。
不知为何怜枝泪流满面,他哭着回头,猎猎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好痛,陆景策飘起的衣袂抚去他眼角的泪,沈怜枝大吼——
“我绝不做你的妻子!”
他想他是恨斯钦巴日的。
在这一天,沈怜枝终于离开草原,回到最爱的哥哥身边,得偿所愿。
在这一天,沈怜枝亲手将刀捅进他的夫君腹部,又永远地失去了唯一的亲信小安子,失去了所有。
沈怜枝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那头被斯钦巴日斩断的发——周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斯钦巴日亲手将他的发斩断了,情缘也就如烛火般灭掉了。
他们之间,就没有那个命。
第055章 丧夫
小安子死了。
他原本能跟着沈怜枝一起走, 可斯钦巴日倒下后,所有人都乱了套。大夏王权彻底颠覆,火光太刺眼, 站在远处的夏人看不清楚, 拉弓朝着离开单于庭的马匹乱射一通。
小安子□□的马不幸中箭, 他心里头记着怜枝告诫他的话——不要将缰绳松开。
可在如此危机的情境之下, 小安子到底还是松手了,他摔下了马背, 又被痛叫着不住挣扎的马压住了腿。小安子逃离不能,又被一支箭射中了胸口——
等怜枝与陆景策赶往单于庭外时, 小安子只剩下了一口气, 怜枝哭喊着抱住他, 两只手捂住他胸口处不住渗出的血,却也只是无济于事。
小安子拽住怜枝衣裳一角,嘴角呕出血来, 殷红的血流淌过他的下颌,“殿下……殿下……”
“苦日子到头了……能…能回去了……”
怜枝大哭着摇头, “你不要闭眼, 你看着我, 小安子……我要带着你一起回去……”
只是这个时候,小安子再也无法听他的话,的眼皮好像粘在了一起无法睁开,小安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的唇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
“太好了…”
“小安子——!!!”
他死了, 不论怜枝怎么摇晃他,小安子都没有再醒过来, 此地又不容许怜枝再留下去,他哭的昏天黑地时,是陆景策将他抱上了马,陆景策垂首吻他的额发,“怜枝,不哭了。”
再后来怜枝也记不清楚他是怎么出的单于庭,陆景策带着他回到了周军驻扎在草原上的营帐内,怜枝当夜就发起了高热,汗出不止,脸色亦惨白如鬼魅。
混沌间沈怜枝鼻端嗅到一股清淡的甘松香,陆景策亲手喂他喝了药,又揽着他的背脊轻轻拍着,这样的怀抱让怜枝觉得很安心,就好像他还在周宫中时那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好像来草原和亲的这一年不过是梦一场。
直到三日后怜枝才稍微清醒了些,那时陆景策正守在他榻侧,又逢其部下前来禀报战况,那将士行至陆景策前向他行礼:“楚王殿下。”
听说此次攻打大夏正是陆景策的主意,新帝继位时陆景策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崇丰帝继位后陆景策又很会投其所好——
究竟是如何个投其所好法暂且不提,总之陆景策如今可称是崇丰帝的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十分尊贵。
这回打仗,陆景策虽说不曾亲自上场杀敌,可这战略部署却都是他一手规划的,军中大小事务也都得来请示他,陆景策一掀眼皮:“怎么?”
“公主苏日娜与左屠耆王拉克申送来求和书。”那将士开口道,“殿下以为这仗是否该再打……”
“慢。”陆景策眉头微微一皱,“苏日娜,拉克申……这两个名儿倒耳熟……是单于的哥姐?”
“怎么这么大的事儿,斯钦巴日让他哥姐来办呢……呵呵…看来斯钦巴日是真不想要这单于之位了。”陆景策不轻不重道。
那将士闻言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悄悄瞟了他身后斜躺在榻上的沈怜枝一眼,这一眼自然被陆景策捕捉到了,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看什么?”
陆景策声音压的极低,可每个字都宛如冷箭一般直击人心肺,将士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他忙规矩地低下了头:“殿下,那苏日娜公主说…说大夏单于他……”
“他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营帐中诡异地沉寂下来,一时间落针可闻,良久,陆景策才徐徐开口:“本王知道了。”
那将士又向他阐述近况——大周军放火烧了单于庭,大夏损失惨重,可与此同时,周军也折了不少人,再打下去便是两败俱伤,恐怕大周捞不着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夏单于斯钦巴日还在草原上建了宫室,属下瞧这有几分像大周宫——不过夏人粗蛮,建得十分拙劣。”
陆景策问他:“一并烧了?”
将士点头:“烧了。”
陆景策闻言,俊雅面容上竟浮现出盈盈笑意,他说:“东施效颦,烧了也好。”
“休战的事,本王还需再细细考量……你退下罢。”他又开口道。
等将士走出营帐后,帐内又重新归为沉寂,陆景策转过身,却见沈怜枝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在哭,一双柳叶眸哭得通红,眼泪留了满面。
陆景策垂首看了他一会,那双墨黑的眼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冰冷,却也只是一瞬,好像那是沈怜枝的错觉,再抬眼时陆景策又柔和地、怜惜地看着他。
他半蹲下身,抓着怜枝的手腕将他的两只手从面庞上挪开,怜枝急促地喘着气,抽噎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嗬……嗬……呜……”
“怜枝,怎么又哭呢?”陆景策细致地将他每根沾了泪水的手指都擦干净,又倾身闭着眼睛他手心上亲了亲,“很难过吗?”
他伸手去抚弄怜枝的发,以五指作梳将沈怜枝被自己压乱的发疏顺了,他抱住沈怜枝,声音极轻柔,可嘴角却时不时地、神经质地抽动着:“为什么难过?怜枝。”
“哥哥,我……”沈怜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的心好乱,像蒙了一层雾,在听到斯钦巴日死讯的那一刻,他的眼泪不可遏制的留下来,可心里确是空荡荡的。
陆景策问倒了他,他究竟为什么难过?是他杀了斯钦巴日啊——那一刀深深地捅进了那小蛮人的身体里。
还是说因为被火烧毁的单于庭而难过呢?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短暂的将这片草原当成过自己的家……
陆景策忽然抱住他,“为了小安子?怜枝,别哭了,我已让人将小安子的尸身带回来了,他的丧事我会让人好好办的。”
陆景策是他最最信任的人,其实沈怜枝很想将心中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地说给他听,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陆景策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几乎用力到要将沈怜枝的腕骨都捏碎了,“是因为小安子吧,是吧……”
“只是因为小安子吧?怜枝啊……”
“好痛,景策哥哥,痛……”怜枝想将他的手挣脱开,可陆景策怎么能容许他离开,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与陆景策的接触原本应当使他心安,可怜枝现在却很害怕,“好痛……”
“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只因为小安子,嗯?”
“是……是……”怜枝哭了,“哥哥,放开吧……”
陆景策这才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他扳过怜枝的脸,万分怜爱的亲了亲,将他的眼泪吻去,“怜枝……好乖。”
“捏痛你了,是不是?”陆景策微拢着眉揉了揉他的手腕,“是我不好……哥哥好害怕啊,怜枝。”
“表哥很怕……怜枝的心,已经不在表哥身上了。”
“怜枝会这么狠心地对我吗?”
陆景策半垂着眼皮,浓密的睫羽轻颤着,眉头轻拢,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隐忍与不安,而后他抬眸看向怜枝,眼瞳中的那抹亮直击怜枝心扉,“重新回到我身边,好吗?”
这是独属于陆景策的能力,他总是能这么轻易地,用他表现出的温柔来蛊惑沈怜枝的心,烈火一般的斯钦巴日固然能吸引他的目光,却也太容易伤到他——
但是陆景策不会的。
怜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坚定地认为陆景策绝不会像斯钦巴日那样伤到他的,或许沈怜枝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么多年,陆景策早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
“我就在你身边啊……哥哥……”怜枝这样说。
陆景策的眼眸更亮,怜枝能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剪影,那幽深的眼睛深潭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两股呼吸纠缠在一起,鼻端那股甘松香也愈发浓郁,陆景策的手扣在怜枝的脑后——他们太近了,怜枝能数清陆景策的每一根睫毛。
他定在原地,没有躲开,却也没有像以往一般凑上前,陆景策的动作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凑了上去,四瓣唇贴在一起,舌尖探入唇齿间——动作不疾不徐,可没一会怜枝便像醉酒般晕乎乎轻飘飘的,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沈怜枝的胸口不住起伏着,他紧闭着眼睛,两只手摸索着探向陆景策的胸膛,却被陆景策抓住手腕。
这回他没有用力,指腹蹭过手腕心,很轻地摩挲了两下,显得很暧昧,又是无声的控制——
怜枝被他亲的昏昏沉沉,他并不知道陆景策在吻他时睁开了眼睛,于是怜枝那幅满面潮红意乱情迷的样子便被他净收眼底。
陆景策餍足地眯起了眼睛,从看到沈怜枝流眼泪开始,他的心里就一直堵着一口气,此时见着怜枝这样可怜可爱的模样,那点气也就散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肯放开怜枝,沈怜枝睁开眼睛看他,柳叶眼覆上一层水亮,勾人心魄,陆景策捏捏他冰冷的耳垂,含着笑意道:“又喘不上气了?”
“从前教你的竟是全忘了。”他低声道。
这样一句话将他们拉回从前——曾几何时他们也像这样亲吻,沈怜枝总是无意识地沦陷在陆景策那温柔却又不由分说的攻势之下。
他永远被吻得气喘吁吁,两眼含情,这只有陆景策能做到……斯钦巴日太急躁了。
斯钦巴日……怜枝眼睛再次变得酸涨涨的,他又想起斯钦巴日了,为什么?在他与陆景策亲吻之后……
为什么?
怜枝想不明白。
他们像从前一样亲吻,经历那么多磨难后他们终于能拥抱彼此——吻仍然浓情蜜意,沈怜枝的心仍然会因为陆景策而猛烈跳动。
好像一如从前。
又好像有哪里变了。
第056章 裂痕
今年草原上的雪下得比往年要大, 停得却比从前要早,陆景策在营帐中陪了沈怜枝一夜,直至他睡熟了, 才走出营帐——他仰头看天, 灰茫茫一片。
雪已停了。
陆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微微扬起的唇角逐步趋于平直, 而后踩着积雪朝着另一顶营帐走去,脚步不紧不慢。
他倒是很悠闲, 可营帐中的那人却等不及了,陆景策甫一拉开帐帘, 一夏人装扮的男子便疾步挡在他面前, 男人双眼通红, “楚王!”
他似乎很愤怒,满腔话欲喷薄而出,可陆景策一抹余光瞥向他, 那男人又奇异般的平静下来了,陆景策悠然开口道:“是你啊。”
来人竟是丘林部落王——其弟于几月前前献给斯钦巴日一头虎, 哪只那虎发了疯, 竟朝着怜枝奔去, 后来那头虎被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砍死,其弟也被处死。
彼时状况太过危机,因而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头猛虎原本是朝着斯钦巴日奔来的。
“楚王,你出尔反尔!”丘林部落王极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可到底忍不住, 眉毛紧拧着高声控诉道,“从前我帮了你这么多, 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了我什么!”
丘林部落坐落于大夏边境,陆景策在此安插的眼线来报,当初三部落叛乱,这丘林部落王也很不安分,只是与其余部落王相比,这丘林部落王便实在有些不够看——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更知道若他投靠那三大部落王,纵使他日造反成功,也是另三个部落王喝汤吃肉,他啃骨头,日子并不会比现在好过。
考虑再三后,丘林王还是选择按兵不动,再之后那三大部落王被斯钦巴日砍了头,丘林王也算逃过一劫。
只是他心里头一直埋着一颗种子,是以当陆景策遣人为他递信,朝他抛枝儿时,丘林王没思索几日便与他结了盟。
“呵…”陆景策一扯唇角,“是你想的那老虎的法子……只可惜那法子不大管用啊。”
“那老虎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听话……它可没将斯钦巴日咬死啊。”
一说到这个,丘林王的心不由得一紧——当时他信誓旦旦地同陆景策保证那老虎绝对听话,届时等老虎咬死了斯钦巴日,陆景策再趁乱带着沈怜枝离开。
等陆景策出关后,再调兵与丘林王里应外合攻打大夏,助他登上单于之位——彼时所有部落王都集结在单于庭内,陆景策的大军这时偷袭,定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丘林王还说,等他登上单于之位后,作为回报,他将会把从大周夺来的两座城池还回去,二人一拍即合,哪晓得那头老虎突然发疯,坏了事……
好在陆景策本就觉得这法子离谱,只想着试试水深浅,也没在这里头报多大期望,这回斯钦巴日没死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想到,当日他亲自出手,也没解决了斯钦巴日——
这回是坏在了沈怜枝身上。
陆景策离开时同怜枝说要在三日后带他走,就在于都斤山出等他——这事儿做的极鲁莽,极不小心,冲动的几乎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连斯钦巴日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察出端倪,也就怜枝那时一颗心被两个人牵动着头脑混乱没觉出不对。
不过,陆景策倒是真想将怜枝带走,却也不仅仅如此——那是沈怜枝只身一人前来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沈怜枝不是要跟他走,是要跟他告别。
简直荒谬。
斯钦巴日会跟过来倒是在他意料之内,这就是他的目的,以沈怜枝为饵将斯钦巴日引过来——
陆景策要杀了斯钦巴日,必得要沈怜枝跟着他一起走,届时斯钦巴日定会跟着追来,等他到了丘林部落境内,届时会有一份“大礼”等着他。
等那时陆景策再助丘林王登上单于之位,也不迟,反正他已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了。
可陆景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怜枝会不跟着他一起走,陆景策极尽所能地想说动沈怜枝,他能感觉出,那时的怜枝已然有些松动了——
其实这已是很可悲的了,从前只知道追着他跑的怜枝,今时今日竟要他如此费劲心计地去哄骗,才肯不情不愿地回头。
陆景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到那会儿怜枝的心已非全然在他身上,他以为自己已将沈怜枝哄到自己身边,又怎么也没料到斯钦巴日一出现,沈怜枝的目光,他的心,都再次飘到了斯钦巴日身上。
凭什么?
凭什么!
沈怜枝忘了?忘了从前在周宫的时候是谁护着他,忘了他上喜轿的时候他对他说了什么——陆景策那时说,沈怜枝是要嫁他的,沈怜枝是他陆景策的妻!
只能是他的妻。
怜枝的心一偏,陆景策精心计划的一切全然崩坏,那斯钦巴日又是条疯狗,无奈之下,陆景策只能暂且逃离。好在有丘林王的人在暗中接应,这才没叫陆景策被斯钦巴日还有他那些莽夫部下捉住。
回周宫后他养精蓄锐,熬死了周帝,崇丰帝好大喜功,登基后急着为自己树威,便将目光转向了草原,想将那两座城池夺回——
正好与怀有私心的陆景策不谋而合。
陆景策一直对当初沈怜枝选择了斯钦巴日耿耿于怀——
他也未必不知道他离开后,怜枝在大夏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陆景策内里实则是个极为阴鸷的人,他连沈怜枝抗拒他的触碰都不允许,更惘论这种践踏陆景策底线的事。
他想让沈怜枝吃点教训,让他就此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能护着他的人,因而他姗姗来迟,看到怜枝那副被蛮人折磨的颓然可怜的模样,陆景策固然心痛,却并不后悔……
沈怜枝竟然为了他,狠狠地捅了斯钦巴日一刀,这真是意外之喜,陆景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彼时他的心境——
斯钦巴日的极悲之时,是他的极乐之刻,斯钦巴日极有可能是被沈怜枝那一刀捅死的,这让陆景策心里无比舒畅。
所以,哪怕他心里对此仍有芥蒂,却也不欲再追究,若往后沈怜枝能全心全意,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那么他可以忘记这些。
这已经是陆景策最大的让步。
丘林王定了定心,“可第二回却是楚王你坏了事——你口口声声说会将斯钦巴日引过来,可结果呢?那时还是我帮着你躲避斯钦巴日的追捕!”
他细数自己为陆景策所做的事,陆景策也不打断他,只是在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明明是笑着,可那眼神却看得他两条腿直打怵,慢慢的,丘林王的声音愈来愈低,“楚王……”
“我可是为你做了不少事。”他最终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陆景策眉尾轻轻一挑,似乎很赞同,可就在下一刻,他骤然拔出剑,剑锋直朝丘林王脖颈处划去——这一下深可见骨,丘林王脖颈处血流如注,喷洒在地。
陆景策收回剑,怡然自得地擦拭着剑锋上的血,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死不瞑目的丘林王:“你说的对,你的确帮了我不少——真是辛苦了。”
“现在,安息吧。”
他在说这话时,唇角仍然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陆景策杀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没有半分怜悯,下手干净利索,那丘林王的尸身直愣愣地仰倒在地上,仰倒在血泊中。
就在昨日,将怜枝哄睡着后,陆景策命人撤兵了,他决定应下苏日娜的和亲请求——大夏已被击溃了,可周军也已元气大伤,不宜再打下去。
可丘林部落王却要陆景策继续帮着他同夏军打仗,替他剿灭那群不服他的部落王,助他登上单于之位——这可不是一件易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陆景策自然不会干。
虽说那丘林部落王向他保证待他成为大夏单于后便会臣服于大周,年年上贡,可陆景策却不信他。
这个丘林王,今日能背弃斯钦巴日,明日也能背弃大周,这样的人,还是死了为妙。
如今大夏十六部落早就不是一条心,大夏各部落被统一后,这是第一回出现再次分割的境况,夏国已至末路,陆景策还能将两座丢失的城池收回,怎么看,大周都不算亏——
想来崇丰帝听到这个消息,也会龙颜大悦的。
陆景策这样想着,将剑擦的干干净净,又淡然地朝着帐外走去,只是帐帘方拉开,脚步忽然立在了原地。
雪停了,可积雪还没化干净,倒是比从前机灵了不少——溜得倒是快,只可惜还是留了痕迹,雪上留了一连串的脚印,逐渐延伸向远处。
陆景策垂首盯着那串脚印,不明意味地轻笑了一声,而后顺着那脚印往前走去,他朝那不远处的人影喊道:“怜枝。”
沈怜枝踩在雪地中的身形晃了一晃,而后才缓慢的、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了,“哥……景策哥哥……”
“今个儿醒的这样早?怎得又出来乱跑……表哥不是同你说了,让你在帐中等我回来。”
“你这样,当心又受了寒。”陆景策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为他披上,动作无比自然。
他假装没有看到自己将手放上去时,沈怜枝颤抖的肩膀。
第057章 表里不一
沈怜枝从来没有看见过陆景策杀人。
这不能怪他, 陆景策在他面前看着太温和了,他总着一袭白衣,浅笑晏晏, 面容俊雅如谪仙, 是端方如玉的偏偏君子——这样的人, 他怎么会杀人呢?
可方才他却是亲眼看见陆景策挥刀劈向丘林部落王的脖颈, 动作行云流水,这可不像是第一回杀人的人能有的姿态。
这颠覆了沈怜枝以往的所有认知, 那时他已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他没有错过陆景策眼底一闪而过的嗜血的癫狂。
沈怜枝觉得很害怕, 那种惊骇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海浪, 迎面扑来将他的头颅冲打的嗡嗡作响, 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
他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又好像掀开了陆景策假面的一角——真正恐怖的不是陆景策杀人本身,而是这么多年, 陆景策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真正的自己。
所以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陆景策,这个认知让沈怜枝脊背发寒, 慌乱间他又想起方才那二人之间的话。
丘林部落王同陆景策说什么?说他为陆景策做了不少事, 还说第二回是陆景策的错, 陆景策并没有将斯钦巴日引过来……这个“引”字用的极妙。
怎么引,用谁引?他说第二回,那么第一回又是什么?沈怜枝简直不敢深想下去,他以为自己走出了草原,回到了长安, 便是走出了阴霾, 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怜枝啊, 很冷吗。”思绪混沌间沈怜枝忽然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就贴在他耳畔处响起,他的两只手搭在沈怜枝肩膀上,用力地往下压,使他无法再颤抖。
“脸都冻白了,好可怜啊……”
怜枝脸庞僵硬,他缓慢地掀起眼皮看向陆景策,怜枝张了张嘴,他有满腔的话想问陆景策,可喉口却像被堵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敢问,问不出口,真正的陆景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的怜枝还没有怀疑陆景策待他是否真心,他只是害怕——最亲近的哥哥忽然成了陌生人,任谁都会怕的。
他跟着陆景策离开,真的能幸福安稳吗?不知怎么的,沈怜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
曾经他选了斯钦巴日,可等待他的却是伤害与疼痛,斯钦巴日……连同他自己,都将那些情意都耗磨光了,闹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沈怜枝在草原上还能铆足了劲儿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回,知道无论如何,哥哥会张开怀抱为他兜底……可如果陆景策实则并非是那样会温柔地包容他的人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怜枝已无法再经受一次那样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情伤了,他经受不了选错的后果,其实沈怜枝也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在为自己开脱,也在为陆景策开脱。
可那毕竟是陆景策,从小陪着他长大,又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情爱滋味的景策哥哥。
怜枝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陆景策察觉到他肢体的变化,也逐渐放轻了手腕,他勾手轻轻摸了摸怜枝的面颊,“表哥担心你,嗯?”
怜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主动地将面颊贴向他的手心,他低垂下眼睫,越发显得乖顺,“我知道……哥哥。”
他这一动作似乎叫陆景策愣了愣,覆在怜枝脸颊上的手微微一僵,陆景策看着他,最终垂眼,无奈地叹气,而后将沈怜枝搂进怀里。
这个时候,他是这样的温柔,让人难以相信,他与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楚王,是同一个人,
“怜枝。”陆景策说,“上天怜我,让你再回到我身边。”
“表哥发誓——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
陆景策与大夏新单于,也就是前身为左都耆王的拉克申签署了休战书,收复了那两座城池,远在长安城的崇丰帝闻言大喜过望——更何况大夏这回被大周打了个落花流水。
拉克申虽还有个单于的名头,却也是有名无实,如今臣服于他的,只有六个部落,另十个部落早与其分割开来,各部落王自立为王。
大夏今非昔比了,短短一年,夏国便从大周的心头大患,变作了手下败将,那毒发身陨的周帝若地下有知,也能心安了。
拉克申继位,也证实苏日娜的话是真的——斯钦巴日死了,大夏这才能改朝换代。
可不知为何,陆景策心里头总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不亲眼见到斯钦巴日脸色青白的尸身,他是不会真心实意地心安的。
不过……不论他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那野蛮人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就好像大夏败给了大周一般。
大周的战利品是两座城池,他陆景策的战利品就是沈怜枝,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陆景策带着怜枝启程回长安城。
怜枝的马车走在最前头,边上跟着那匹白马——苏布达,那时怜枝逃出单于庭时便是骑在它身上,如今要走了,竟也带着它。
陆景策原本想将这匹马扔在这,可怜枝看着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心口忽然一酸,抬手去抚摸它光滑硬直的鬃毛,苏布达温驯地蹭他的手心。
马也通人性,苏布达似乎知晓怜枝想将他留在这,比往常更乖,怜枝看着它,眼眶酸胀,他闭了闭眼,将泪压了回去。
“它是我的马,我要带它走,回长安。”沈怜枝对陆景策说。
“怜枝。”陆景策皮笑肉不笑地捋他的发,“等我们回了长安,哥哥会在周宫的马厩中为你寻一匹更乖更漂亮的马……”
“我只要它。”可是怜枝还不等陆景策说完这话便打断了他,他异常地坚定,“我只要它。”
陆景策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怜枝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二人无声地对峙着,最终陆景策退让了,他叹气道:“好——怜枝。”
“哥哥什么时候没有依过你。”
这段日子,陆景策对沈怜枝宠得要命,吃穿用度上自不必多说,想当初斯钦巴日为了让怜枝多吃几口费尽心机地从大周捉了两个厨子过来,陆景策也从周宫中带了御厨来——
他跟沈怜枝待在一起这样久,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怜枝在这瘦下去的肉,全被陆景策一顿顿地给喂了回来,又给养的白里透红了,看着更是清美秀逸。
他在草原上生了冻疮,如今冻疮虽然好了,却留了疤痕,陆景策总是握着他的手吻他指头上的疤痕,
他说:“你在周宫中时,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怜枝,委屈你了。”
大周钟灵毓秀,不比草原这等蛮荒之地,药材稀少,陆景策命御医将最好的药材都用在怜枝身上,日日用甚么灵芝人参汤泡手,怜枝手上的疤痕果然淡了不少。
他实在对沈怜枝太好了,好到欢好时,也能强忍——他们朝夕相处,陆景策是个男人,怎么会没有欲念。
怜枝和亲后,不是没人将目光放在陆景策身上过,总有人做着要当楚王妃的美梦,也不是没人为了讨好他,往他房中塞人过。
各色绝世美人,有男有女,甚至有人“投其所好”,送了个与怜枝生的有七分像的小倌儿。
这小倌儿不但与沈怜枝生的像,还弹的一手好琵琶,那是在怜枝和亲不久后的一场春日宴上,这小倌儿在陆景策面前奏了一首《关雎》。
一曲毕后,那献人的官员颇为得意地看向陆景策,那时陆景策还没被封为楚王,他开口问道:“青玉的琵琶一绝,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陆景策垂眸,笑而不语,那官儿便大着胆子将人塞进了他房里,陆景策也没将人赶出来,官员便放下了心来,哪知翌日一早便收到了一份大礼。
一个红漆木箱,说是世子殿下的赏赐,官员兴冲冲地将其打开了,却被吓个半死——
这木箱子里头塞了个人,看衣裳,是小倌儿青玉,他的脸被利器划的血肉模糊,这身子像是硬生生被塞到箱子里头去的,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折断了。
与木箱一起送来的,还有把断掉的琵琶。
这官员不久后被人弹劾,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有人刻意煽风点火触到了周帝的霉头,死相也很难看。
送到陆景策房里的人,他一个也没碰过,也一个都没留——全杀了。
那些胆敢给他送人的,也没讨着好,久而久之便有传闻,说楚王有隐疾,不能人道。
他有没有隐疾,沈怜枝是最清楚的——陆景策拥着他,吻他,俊秀端方的脸上染上欲色,好像堕入凡尘尝得七情六欲的神仙,“怜枝……”
“怜枝啊……怜枝……”
他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隐忍的情潮与澎湃的欲望不能作假,他看向沈怜枝时眼中有深深的痴迷,陆景策一下下地抚摸着沈怜枝的脸,“我的怜枝。”
沈怜枝被他勾起情.欲,他往后扬起脖颈,脖颈拉成一条长线,陆景策的吻落在他的喉结上,很轻柔。
他的吻总是很轻柔,却也致命,宛若钩子,能轻而易举地将怜枝隐藏的欲念勾起,使其沉沦其中,他连自己的衣裳是何时褪尽的都不知道。
沈怜枝混混沌沌的,直到陆景策的手忽然往下探,触及一片潮热的柔软时,怜枝忽然僵住了——
电光火石之际,沈怜枝身体骤冷。
第058章 虚实
沈怜枝曾在欢好时尝到过无法用言语表述的, 让人头皮发麻眼前划白光的极乐,也曾在纠缠时体会过这辈子都不想体验过的痛。
时至今日,腿间那带着血味的、黏腻的湿意, 仍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 都是由同一个人带给他的。
斯钦巴日。
他死了, 或许那些深深的爱恨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他所带给沈怜枝的那些, 快乐的、沉痛的回忆也会慢慢消散……或许很久之后,怜枝再提起这个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可那是很久以后, 直到现在, 沈怜枝发觉自己还忘不了他,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斯钦巴日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哀切的卑微的、还有狰狞的愤怒的。
譬如还有那一次——斯钦巴日紧攥着他的脚腕将怜枝拖了回来, 他滴滴的汗落在怜枝身上,那时候的斯钦巴日在沈怜枝眼中心中, 都与地狱恶鬼无异。
一提起那档事, 怜枝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他明明知道陆景策不会的,不会那么粗鲁地对待他,可沈怜枝就是害怕,克制不住地两条腿发抖。
他面上的潮红尽数褪下,脸白的像纸, 陆景策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吻他的动作顿了一顿,“怜枝?”
“怜枝?!”
“啊……啊啊…”沈怜枝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哭嚎着, 他甚至无意识地推拒着陆景策,将陆景策推远了些,“嗬……不要…”
“不要?”陆景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不要?”
如果怜枝此时清醒着,必能发现陆景策那双眼睛比往前更黑沉,像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阴霾……奈何此时此刻,他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不要……我害怕……呜……哥哥。”怜枝抬起头来,大滴泪水滚落出他艳红的眼眶,沿着苍白的脸庞滑到下巴尖儿,欲落未落,可怜至极。
怜枝看了他一会儿,似乎稍微恢复了几分神志,辨别出了面前的人不是斯钦巴日,而是他无比亲近的陆景策。
他犹豫片刻,主动地拥抱住陆景策,于是方才这二人间拉长的距离又在须臾间消失,陆景策也抬手将他拥入怀中,这一动作使他们更为紧密。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他放低声音:“为什么害怕?怜枝。”
陆景策想了很多,他想到沈怜枝先前听到了他与丘林部落王谈话,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头总有些怕。
可他没想到沈怜枝听完他的话,竟开始目光躲闪,面上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沈怜枝一个转眼陆景策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走后,沈怜枝在草原上的日子不大好过——同为男人,陆景策当然能看懂斯钦巴日看向沈怜枝时,那宛如狼见着肉骨头一般的眼神喻示着什么。
又是那个小子……
想到这儿,陆景策便不自主地联想到先前他来草原时,听的那一场活春宫。这让陆景策恨不得将斯钦巴日从棺材里挖出来,让那畜生也尝尝当初他所尝过的滋味!
果然是贱.畜,死了也叫人不得安宁,吃光了肉,还要将骨头上的肉筋也啃得精光,陆景策狠咬后槽牙,下颚紧绷得发痛。
怜枝没想到陆景策已将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傻乎乎地辩解了几句,说到了一半,又察觉到他变得阴沉的脸色,说话声则变得愈来愈轻,最终噤声——
“哥哥,对不起。”怜枝垂首嗫嚅道。
陆景策憋得上火,两股火气在他心中交杂相撞,一股是□□,另一股是心火,可当他看到怜枝垂眼时那不住颤动的睫羽时,火气到底还是灭下去了些。
怜枝在草原上受苦,陆景策心中有怨气,想罚一罚他,这不假。可陆景策自个儿心中也是不大好受的,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叫怜枝痛,他怎么能想起自己的好?
更何况陆景策近些日子也已察觉到,他与怜枝之间生出了一道裂痕,这裂痕让陆景策如鲠在喉。
他极力想让怜枝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爱他,也想抹去先前不慎在他面前所表露出来的,他真正的那一面——
“怜枝,为什么要与哥哥说对不起?”陆景策将面上阴霾掩去,他两眉微蹙着,再看向怜枝时眼中有隐忍的心痛,“你在这荒僻之地上,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哥哥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可哥哥不会伤你,你若不乐意,表哥怎么会强要了你…我怎么舍得呢?”
怜枝微微怔忪,他看向陆景策,陆景策对他盈盈一笑,“怜枝?”
那么温柔地叫他,春风一样拂过他的心间,怜枝又快速地往下瞥了他一眼,“可是你……”
“不要紧。”陆景策垂眼不以为然道,“忍忍便过去了——畜生才会不知羞耻地横冲直撞。”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怜枝啊,哥哥一切以你为先。”
斯钦巴日与陆景策,一个让他想起那档子事就怕,另一个对他说,哥哥一切以你为先。
陆景策最终没有碰他,怜枝前头松快后,陆景策便收回了手,他垂眸看了眼,又调笑,“倒是看不出来……我们怜枝真是攒了不少。”
怜枝双手撑在榻上,气喘吁吁,闻言羞红了脸,陆景策擦净了手,又起身在他头顶心吻了吻,“羞什么——这有什么的。”
“……”话虽如此,可怜枝面上的潮红却未褪去,反倒是蒸熟的虾子般连带着脖颈都起了层薄红,他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眼见着陆景策就要转身出去了,怜枝坐起来拉住他的后衣一脚,陆景策转身看他,只见沈怜枝眼睫毛扑朔朔地乱抖,“……哥哥。”
好轻的一声,蓬松的狐狸尾巴一样往他心上勾了勾,怜枝自下而上地看他,眼角带着一抹染了水色的媚红,一种无声的引诱。
陆景策屏住了呼吸。
沈怜枝很会勾人。
陆景策有时候总是想,若非沈怜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勾他,恐怕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可沈怜枝总是在引诱,站在一起时用小指去勾他的手,抱住他时喜欢将脑袋埋在他颈窝中轻轻地蹭,贴着他的身侧喊他哥哥,热气喷洒在他耳畔……
这些有意无意的勾引让陆景策对沈怜枝的欲望愈来愈深,感情也愈来愈偏执。
只是那时候,他虽渴望,却也尚能忍耐,否则陆景策也不会在沈怜枝快及冠时才同他袒露心意,那时怜枝尚且青涩,不似现在。
如今的沈怜枝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种风情,每一次抬眼都是一种无声的引诱,这对陆景策有着致命的吸引,却又让他觉得陌生。
于是陆景策很愤怒。
沈怜枝这种情态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陆景策不明白,可另一个人却很明白——
他实在是很后悔,陆景策这辈子后悔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全都与怜枝有关。
他当初就不该忍的,十八岁那年在行宫中时第一次对怜枝起欲,他就该按着沈怜枝,让他从里到外都成他的人。
那时候的沈怜枝会哭哭啼啼地说怕吗?怎么会,那时候的怜枝多么可爱,多么爱他啊——陆景策敢打包票,只要他说要,沈怜枝绝对会怯怯地自己主动贴上来。
他忍什么?装什么正人君子!白白将人拱手相让,白白让人捷足先登,陆景策只要一想到这,便气得心口都痛,他也气沈怜枝,嘴上说着怕,偏偏眼神还在引他——
陆景策极想不管不顾地在沈怜枝身上释放他所有的欲望,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忍,他能将怜枝再带回来,靠的就是会忍。
“怜枝,怎得了?”陆景策轻声询问他。
怜枝张了张嘴,与陆景策所想的不同,他其实并没有在刻意惑人,在这一点上,陆景策倒是与斯钦巴日意外的同步,沈怜枝又瞟了眼他:“真的不要紧?”
“可是哥哥……看起来好难受。”怜枝小声道。
“你不要我…”
“怜枝。”陆景策打断他的话,他深深叹气,“别再勾我。”
沈怜枝伸出去的手僵了僵,陆景策那深沉的眼神已有些藏不住了,怜枝亦有所感,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
陆景策垂眼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自我疏解这种事,在十八岁后对怜枝起欲后陆景策已数不清自己做多少回了。
……
“额……”陆景策闷哼一声,喘息片刻,将手中的帕子扔进火盆中,而后他站起身叫了水,陆景策吩咐了几句下去,那奴才听罢,面上滑过丝诧异,可到底是照着做了。
不一会便见几个奴才合力将个木盆端至陆景策面前,木盆中的水满的几乎要溢出来,水面上也尽是浮冰,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上窜。
陆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那几个奴才也极有眼力见地退下了,待营帐中只剩他一人时,陆景策才将衣衫褪尽钻进木盆中。
极寒的冰水包裹住他的全身,陆景策未着寸缕,从头到脚都饱受冰寒折磨,寒冬腊月里泡冰水,真是连骨血都仿佛要被冻得凝固了,没一会陆景策的脸便变得青白。
可不知他想到什么,陆景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阴鸷的笑容。
第059章 貌合神离(上)
恐怕这草原上真有什么阴邪在。
沈怜枝病好了, 陆景策却病倒了,自怜枝认识他以来,就没见到过陆景策抱恙的模样, 哥哥好像从来不会染疾的——更罔论病成这样。
“咳……咳咳…”陆景策虚弱地呛咳着, 脸色苍白, 素来微挑的唇枯槁起皮, 怜枝坐在他床头,搀扶着他坐起来, 而后又去摸他的脸,“景策哥哥。”
“咳…怜枝, 你坐近些。”沈怜枝不明所以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 只见陆景策无力地将脑袋靠在怜枝身上, 又主动仰起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怜枝被他冻得手一激灵,“呀,好冰。”
“嗯。”陆景策虚弱无力地应了一声, “好冷。”
陆景策在病时显现出一些罕见的脆弱,奴才将药呈上来, 沈怜枝便主动地给陆景策喂药, 可他就不是伺候别人的命, 舀了一汤匙的药,还不等灌入陆景策口中已洒了大半。
陆景策垂放在边上的手都被他烫红了,怜枝有些羞赧,再欲抬手时又被陆景策施力按了下去。
“怜枝。”陆景策拍拍他的手背,“这种事不必你来做, 让奴才来罢。”
怜枝的脸更红了, 他如此殷勤地伺候陆景策,是因为他心里有愧——怜枝已知道了, 陆景策昨日泡了一夜的冰水,这才会着了风寒。
“哥哥,你真傻。”怜枝小声道,“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连怜枝都说这是蠢事,因而陆景策这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举措就更为荒谬了,陆景策垂眼笑了笑,脸颊浮上血色,“因为怜枝……哥哥太想你了。”
这一句短短的话在怜枝心头敲了一记,好像在湖中丢了一粒石子,石子费不了多久便沉下去了,可湖面却泛起涟漪,荡漾许久才逐渐平静。
沈怜枝的喉结上下一滚,他再看向陆景策,正好与其四目相对——陆景策倚在床头,柔柔地对他笑,“哥哥错了。”
……
他向怜枝低头,向怜枝示弱,潜移默化地抹去怜枝对他的防备。不得不说陆景策这一手玩的实在是高明,几日的病养下来,又将怜枝的心拉回到了他的身边。
“怜枝……怜枝……醒醒。”沈怜枝正倚靠在车厢里头小憩,睡得正混沌间,忽然被这一声声给唤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陆景策正浅笑着盯着他看。
“咱们就要到雁门关了,等出关后,要不了多久便能回长安了。”
怜枝眼中闪着光芒,“真的?”
他兴冲冲地越过陆景策,半撑在他身上去拨开车帘,半个脑袋都谈探出去了,陆景策有些哭笑不得地扶住他的腰,“当心……别摔出了。”
怜枝的瞌睡都跑光了,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外头,他看着积雪未化尽的草原连环画一般在他眼前闪过,沈怜枝忽然觉得恍惚——
一年前,他也是看着这样的一幕幕来到草原上,那时的沈怜枝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留在这里,谁曾想才过了短短一年便能回家了……
忽然,怜枝的眼前闪现过什么,他面上还未敛去的笑忽然僵住,唇角轻轻地抽搐着,陆景策注意到了他的这一变化,而后默不作声地随着怜枝目光看去——一间马厩。
甚至是有些破旧的马厩,有个身着胡服的年迈平凡男子将一桶水提到马厩内……没什么稀奇的,陆景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
可他心中却暗流涌动,陆景策知道他离开后,怜枝曾尝试着出逃过一次,只是将要逃出雁门关时,又被抓了回去。
沈怜枝在此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能突破层层包围逃到雁门关已是很了不得的了,当初他离成功逃出大夏境内只差一步之遥——
那是因为有个人带着他。
那是斯钦巴日的亲信,旭日干。
陆景策在大夏的日子虽短,却看的很透彻,他也看出了那旭日干对沈怜枝的心思不纯,只是他确实没想到,这个旭日干看着老实木讷,竟然真有这样的胆子,将沈怜枝带走。
不过他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命,还不是入了土,陆景策不以为然,可怜枝是个重情的人,陆景策庆幸他重情,也恼恨他重情。
在陆景策看来,沈怜枝只要念着他一个人就行了,有些无关紧要的人,管他死活做什么呢?
只可惜沈怜枝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这一片土地,又想起那短短几日旭日干陪在他身边时的种种。
虽说他最早对旭日干是利用,可他又不是块石头,旭日干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哪怕沈怜枝对他没有那种情意,也会被其真挚的感情给打动。
但是旭日干死了,是因为他死的。
斯钦巴日迫使他亲手杀了对方,这是沈怜枝心中永远的痛,他会永远背着这份愧疚活下去——
后来的沈怜枝与斯钦巴日闹到如此难堪的境地,有大半的缘由也是因为旭日干,当初怜枝捅了斯钦巴日一刀,其中有对于斯钦巴日当初对他所做过那些事的恨,亦有对于旭日干死的怨愤。
怜枝触景生情,有些失落,他垂首默然,陆景策看着他,心中有一种冲动迫使他将这表面平静的一切都撕碎,但陆景策按耐住了这种冲动——
他好不容易才让沈怜枝再次全心全意地依靠他、信任他,怎么能功亏一篑。
陆景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环抱住怜枝的腰,手臂轻施力道将他拖回车厢内。
“当心。”陆景策淡淡道,“怜枝,你瞧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
沈怜枝垂下眼帘,小心地闪避过陆景策的目光。
他说:“没什么……景策哥哥。”
陆景策又看了他一会,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按平了沈怜枝紧皱的眉头。
“你不高兴。”陆景策开口说道,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怜枝,你在伤心。”
沈怜枝一噎,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心中生出了手汗,他等待着陆景策犀利的询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怜枝知道自己应当对陆景策说实话,可是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将那些事与陆景策和盘托出。
这是一种莫名的知觉,好在陆景策并没有问他。
“哥哥带你回家,是想要你开心——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这么难过?”
“哥哥不喜欢看到你这样……”他拧起眉,眉宇间有些隐隐的痛苦,“答应表哥,等回了大周,将这一年的所有事,都忘个干净…好吗?”
怜枝愣住,陆景策便抓着他的手,他微微蹲着身子,自下而上地注视着沈怜枝,“好吗?”
这已是祈求了。
怜枝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良久他才回答道——
“好。”
陆景策满意了,他隐去唇角那一抹不易被察觉到的笑容,“不要骗哥哥,怜枝。”
这一句话说得极轻,是以怜枝并没有听见。
怜枝转过头,指尖勾起车帘的一角,他的目光眺望着远方,好似又出了神。
马车出雁门关了。
***
沈怜枝来时费了将近半月,回长安城时却要不了这样久,不过五日便入了长安城城门。
他们回长安时已开了春,正逢春闱,大周各地饱学之士纷纷往长安来参加科考,是以长安城比往时更热闹。
沈怜枝阔别家乡一年,下马车时泪眼婆娑,陆景策带着他回了楚王府——沈怜枝这是第一回来,正新奇着,还不等多看两眼,却见一紫裙女子朝他奔来。
那女子匆匆执起他双手,一双美目不住打量着他,“怜枝——你是不是怜枝?”
怜枝眼眶酸涩无比,“华阳皇姑……”
“怜枝……”华阳长公主握住他的手更紧了些,一行泪珠自眼眶中滚落,“皇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不说这些了,回来了便好……怎么瘦成这样了?”
说罢又有些不满地看向陆景策,“不是将御厨带去了?”
陆景策面不改色道:“草原荒蛮,怜枝在那等荒僻之地大大小小的苦吃了不少,要全然养回来,恐怕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华阳长公主闻言叹口气,又在沈怜枝手背上拍了拍,怜枝扶着她,小声道:“我不要紧……反倒是皇姑。”
“不过才一年,皇姑却生了这样多的华发。”
华阳眉头轻轻一拢,眉宇间似有一抹哀伤划过,她摇摇头,“多事之秋,好在都过去了。”
华阳公主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大好过的,皇兄与母后相继离世,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周宫之中,怎么会不心痛。
怜枝说:“往后我陪着皇姑。”
华阳笑了笑,“好啊,怜枝。”
“留在这里,陪着皇姑,陪着你表哥,不走了……皇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长安,出去受苦了,”
这是实话,她心疼沈怜枝,也害怕自己的儿子会疯魔——
陆景策再工于心计,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沈怜枝走后,陆景策虽然面上不显,可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华阳也能猜出个大概。
沈怜枝留在长安城,于他自己,于陆景策,都是最好。
“既然回来了,便找个日子将喜事定下罢。”华阳开口道。
怜枝一愣,“喜事,什么喜事?”
华阳掩唇一笑,揉了揉他的头顶:“自然是你与景策的婚事——怜枝从前,不是最想与表哥成亲的么?”
第060章 貌合神离(下)
“……成亲!”
沈怜枝万万没想到华阳长公主会提起这茬子事, 这两个字好似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了他的心,使得他整颗心都变得热腾腾的,鲜血在心肺中流淌。
沈怜枝不可遏制地开始幻想, 抑或回忆幻想——十六岁的沈怜枝做梦都想与陆景策双双着大红喜服成亲拜堂, 点一对龙凤花烛做结发夫夫缠绵到天明。
如今沈怜枝廿一岁了, 可这种渴望依旧没有变过, 怜枝两道秀气的眉扬起,“真的…我……”
“母亲。”谁曾想还不等怜枝将话说完, 陆景策便率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怜枝方回宫, 应当好好歇息段日子才是, 成亲一事……暂且先放一放吧。”
华阳公主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不由一噎,话语凝在喉头,缓了好一会才干滞涩道:“这…好罢。”
说话间她又悄悄地用余光瞟了怜枝一眼, 只见沈怜枝两唇微微颤动,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与失望。
华阳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又拍拍他的脊背安抚道, “景策说得不错,是皇姑操之过急了。”
怜枝干笑两声,脸色依旧不大好看,陆景策抬手欲揽他,却被沈怜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陆景策扑了个空, 一只手顺势落了下来。
“表哥,皇姑。”怜枝垂首低声道, “我乏了,想去小憩一会。”
言毕便转身离开了,楚王府中的侍婢带着他往东厢房走去,陆景策一直浅笑着注视着他,可就在沈怜枝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笑容遽然收敛,眼瞳蒙上郁色。
陆景策沉顿片刻,也往怜枝离开的方向走去,只是没走两步,又被站在他身后的华阳长公主叫住。
“景策。”华阳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开口道,“你别逼他。”
“逼?”陆景策好像听到了极可笑的话一般微笑起来,“母亲说笑了——我宠着他,爱他还来不及,怎么会逼他呢。”
说罢也不看华阳变幻莫测的脸色便转身走了,那侍婢将沈怜枝带到了陆景策厢房的主阁内,怜枝也刚到不久,一个转身则与推开厢房门的陆景策四目相对。
“怜枝。”陆景策叫他。
怜枝一顿,没有应声,且陆景策朝他步步逼近时,他又接连着往后退——最终退无可退,被陆景策堵在厢房的一角,“怎么又生气。”陆景策道。
沈怜枝转过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所以陆景策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还是闷气。”
“难道我会不乐意与你成亲?”沉默片刻后,陆景策与他开口解释道,“只是太仓促了,哥哥想挑个黄道吉日,又想命宫中最好的匠成衣为你裁衣……哥哥想给你最好的,你才刚回长安,急什么呢?”
“来日方长啊。”
陆景策说着,微微弯腰与沈怜枝一双眼齐平,说话间纤长的睫毛时不时颤动着,怜枝被他看得有些心软了,他试探着开口道:“那么……你不是不愿意?”
“不愿意?”陆景策像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来,他哭笑不得,“难怪你这样生气——傻怜枝,哥哥怎么会不乐意。”
“哥哥做梦都想与你成亲。”陆景策低声道。
他的嗓音微哑,贴着沈怜枝耳畔说的这一句话,直叫怜枝脸颊发烫,陆景策直消三言两语便能软化沈怜枝身上的刺,刺成了柔软的触须,攀在了陆景策宽阔的肩膀上。
陆景策吻他的脖颈,微凉的湿润的嘴唇摩挲在肌肤之上,怜枝动情地抱住他的脑袋,无意识地双手用力将他往自己身上压。
一连串的吻流连在脖颈上,在沈怜枝雪一样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痕,密密匝匝的,很多,可陆景策却没有让他感觉到半点的疼痛。
在他们唇齿相依时,陆景策又半眯着眼睛去解他的衣领,带着薄茧的手在他身上滑,从喉结滑到沈怜枝清瘦的、凸起的锁骨,然后顿住。
“这是什么。“陆景策用一根手指勾起挂在他脖颈上的细绳,细绳上的狼牙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晃了晃,“嗯?”
怜枝的视线往下挪移,也定在那狼牙上,他张了张嘴,陆景策看到了他若隐若现的舌尖,艳红的,才刚刚被他含着吮吸过——
“怜枝什么时候喜欢上这样的玩意儿了。”陆景策放开绳子,转而捏起那颗陈旧的狼牙,他垂眸端详片刻,只觉得有些眼熟,而后脑海中灵光一闪——
夏人好像有个风俗的,男儿将狼牙赠予心上人,二人方能长长久久。
陆景策掩去一抹沉郁,又浅浅笑道,“瞧你,尽贪新鲜了。”
陆景策拇指指腹在沈怜枝两道锁骨中央轻轻摩挲了一记,“这儿……被划伤了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戴上的?”他状似不经意道,“前些日子倒没瞧见。”
怜枝冷汗潸潸,这是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当初他亲手将这狼牙挂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又是亲手摘下来扔回到斯钦巴日身上,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着这狼牙了。
谁曾想当初逃出单于庭时随手披的一件羊皮袄,正好是斯钦巴日的袄子,而那狼牙又正好躺在那袄子的内侧袋里。
沈怜枝原想扔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又戴回在脖颈上——他竟忘了摘下来,直至现在才发觉。
“这……这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怜枝嗫嚅道。
陆景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勾起那颗狼牙,他故意装傻,开口道,“这是什么,象牙?看着成色也不好……这样的脏东西,怎么能戴在你的身上。”
“扔了吧。”陆景策说。
“扔了?”怜枝一怔,“这……”
“你要是喜欢,哥哥给你找更好的。”陆景策道,“听话。”
沈怜枝踟蹰片刻,还是没有动作,陆景策便抬手将挂在他脖子上的细绳摘了下来,沈怜枝这才回过神,要去拦:“欸——”
“怎么。”陆景策将手抬高了些,也伸长了手,总差那么一点才够着,陆景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舍不得?”
“这是个什么物什——怜枝?”陆景策原本想直接问出是谁赠予你的,可终归是没有点破,不过沈怜枝也品咂出了几分不对,猜出他未尽的话语。
怜枝身子晃了晃,那只抻直的手也慢慢垂放了下来,“你扔了罢。”
陆景策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他俯身吻了吻沈怜枝的额头:“乖。”
而后唤来侍婢,陆景策再没看那狼牙一眼,只是淡淡道:“丢了吧。”
沈怜枝也没再看,不过两个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嫌恶,一个是不敢。
***
狼牙一丢,沈怜枝情潮也消褪,陆景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捋直他的头发,“明儿才进宫,今晚上便歇在这了——就要春闱了,那帮书生都去白马寺中求签保佑,很是热闹,怜枝要不要去看看?”
“还有灯会,哥哥带你去好好逛逛。”
怜枝在草原上,成天看的都是一群牛羊,没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爱热闹,听陆景策这样一说,心里便有些发痒,是以不住颔首,眼眸晶亮:“真的?”
“这还有假。”陆景策笑。
怜枝换了身衣裳,打扮鲜亮地跟着陆景策出去了,他长发以青玉冠束起,手持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采。
白马寺中果真是熙熙攘攘,青烟缭绕,寺中央一八龙柱香鼎边上围满了人,那一股股香火味道浓的呛人,陆景策将沈怜枝扯过来,紧紧地揽着他,“当心。”
二人今日皆着微服,连奴才都没带了几个,沈怜枝非要凑热闹,跟着一群书生一同进殿给文殊菩萨上香,陆景策拗不过他,命几个奴才跟紧了他,自己便在外头等着怜枝。
等候时,却见一老道走到他边上,这老道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眼睛还瞎掉了一只,持一算命幡,“公子。”
陆景策转过头,漠然地看着他。
老道呵呵笑:“公子心事重重,不如让小道替公子算上一卦。”
陆景策也笑,可一双眼却古井无波:“我心事重重?那么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心事啊。”
老道笑而不语,只将面庞转向一边的文殊菩萨殿,陆景策面上笑意微敛,“怎么。”
“我看公子印堂饱满,龙目凤姿,有帝王之相。”老道开口道,“可另一位公子,虽说生得清新俊逸,却唇薄耳小,兜不住福气。”
陆景策脸色已有些不好看了,可那老道还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公子,小道我还会称骨算命之术——公子若不嫌弃,不妨报上生辰八字,叫小道为公子算上一算呢?”
“我报上来,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听呢?”
说罢便将自己与怜枝的生辰八字都报了上来,可令人吃惊的是,那老道听完他名讳,也未面露惧色,“小道早就看出二位公子绝非常人——原来是楚王殿下,小道失礼。“
他将算命幡往地上一铺,几个八卦铜钱一转——老道开口道,“殿下果真贵极,命重七两二钱,是帝王命!”
“帝王命……”陆景策闻言眺望向远方,正好是周宫的方向,他望着宫殿房脊上的龙头,眼睫微垂,抿唇不语。
“安王呢。”陆景策收回目光,又转向他——沈怜枝当年和亲时被加封为安亲王,没曾想有朝一日还真能这样叫他。
老道定了定神,肃然道:“命格二两一钱,是为最轻。”
“二两一男命者凶祸频临一生凄苦,二两一女命者生不逢时体弱克夫……再有……”
“殿下的命格太重,安王殿下的命又太轻,八字相克,有违天命……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两败俱伤。”
言下之意,则是他们迟早会将对方给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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