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无力慵移腕
斯钦巴日凯旋而归。
草原人打仗, 不像汉人那般靠计策,靠谋略,就靠拳头说话, 年青的斯钦巴日带着一大群策马举弓的夏人, 不怕流血不怕死, 将那敢集结在一起作怪的几个部落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斯钦巴日亲手割下了那几个部落王的脑袋, 而后拽着那主谋的头发,将那颗脑袋高高举起。
他断掉的脖颈处还汩汩流着血, 溅红了斯钦巴日脚边的那片绿草染的通红。
猎猎凛风划过他的面颊、耳畔,斯钦巴日狠狠地一擦唇边的血, 高声道:“看到了吗?!”
“敢背叛本王……这就是下场!”
血腥味使这群夏人亢奋, 也能使他们臣服, 所有夏人放下手中兵器跪了下来,他们围成一个大圈,拥戴着这位少年单于。
这是斯钦巴日即位以来的第一场仗, 这场仗,他打得很漂亮, 毫不拖泥带水, 所有见识过他在战场上杀敌模样的人都不会再生出忤逆他的心思。
斯钦巴日, 他不愧是老单于不遗余力培养的“储君”。
此次平乱,原以为至少耗时两个月,哪知不过月余便了结了,斯钦巴日带着大军赶回单于庭。胜利的喜悦像是香醇的美酒,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 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热腾起来。
谁知方近单于庭, 则见萨仁策着马从远处赶来,等马跑进了, 她才倏然一拉缰绳,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正正好好挡在斯钦巴日面前。
谁敢挡单于的路?此举可称极无礼,斯钦巴日沉下脸来,正要责问,却见萨仁利索地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翻下来,她跪在斯钦巴日马蹄前,惧然道:“大王!”
斯钦巴日起了疑,不由问:“怎么?”
“出大事了——”萨仁仰起头来,脸色一片煞白,“阏氏……阏氏出事了!”
斯钦巴日握着缰绳的手倏然一紧,一颗心“咯噔”一跳:“出事…出什么事了?!”
萨仁急道:“是公主,公主非说阏氏是细作,现下正在公主帐内对阏氏施以鞭刑啊!”
斯钦巴日心中大骇!萨仁没有明说,可他也大致猜出事情原委了。
估摸着又是沈怜枝不慎激怒了苏日娜,而苏日娜原先就厌恶他,现下将新仇旧恨都一股脑地算在他头上了,但是细作、鞭刑——这也太夸大了!
他姐姐的手段,斯钦巴日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沈怜枝落在她手上,极可能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不敢再耽搁,僵冷着一张脸往公主府方向跑去,萨仁也翻上了马,一边跑马,一边又将苏日娜是如何捉到怜枝与大周通信,又是如何将阏氏定性为“奸细”的种种说予他听。
“……公主看完了信,又让他将另三封拿出来,阏氏拿不出信,公主便认定了他有诈,逼他亲口承认,阏氏不说,她就……就……”
“就什么?”
“就命人抽死阏氏从大周带来的那个奴仆!阏氏……阏氏他扑了过去,挡在那奴仆身上,哭着求公主不要打了,阏氏承认了他是细作,只求公主饶了他的奴仆……”
“公主没有饶过他的奴仆,更没有饶过他,看样子……是想将他们两个都抽死啊!”
斯钦巴日深吸了一口气,他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狂跳:“奸细……他是个屁的奸细!”
萨仁抬起头看向他,正巧斯钦巴日也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眼睛变得极为黯沉,似乎酝酿着风暴,又仿佛蕴含着更深的什么,只是那太复杂了,萨仁看不大明晰。
他们赶往公主帐,正巧有人将那游商夏人的尸身给扔出来,“噗”的一声闷响,伤处迸溅出大股大股还温热的鲜血,溅在斯钦巴日的络鞮之上。
萨仁有察觉到,当斯钦巴日目光落到那夏人身上时,呼吸好似停滞一瞬,反复被吓住了似的——
这实在罕见,也实在奇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斯钦巴日怎么会被这样一点血给骇住。
愈离近帐子,里头的喧嚣声便愈响亮,“哗哗”的鞭子声听的人肉疼,只是令人惊异的是,里头并无怜枝凄厉的哭声,反倒是一大片的大夏贵族的叫喊声——
此时走在最前头的几人已觉出不对,斯钦巴日瞳仁倏然一缩,三步并作两步的跨上前,“哗啦”一下拉开帐帘——
那场面几乎要叫萨仁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一大群大夏贵族抱头鼠窜,鬼哭狼嚎。
而不久前还涕泪横流的沈怜枝穿着一身被抽的破烂的衣裳,满身是血的踩上苏日娜面前的案几,扬手就往她背上抽了一鞭子。
他披头散发,从头到尾都脏乱不堪,那张苍白的脸,不知是真的浮现出了红晕,还是被血染红的,沈怜枝拎着鞭子,几乎是有些狰狞地说:“这是还你的。”
斯钦巴日也怔住了,跨出去的步子也没收回来,呆立在原地,他看着沈怜枝,看着自己这个,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阏氏,心中震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在他心里懦弱的、遇事只会落泪,只要稍微吓一吓就会没有脾气的阏氏,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提着鞭子,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往连他都要给几分薄面的苏日娜身上抽。
他无法想象,此刻这一片的狼藉,这一群混乱的夏人,他暴怒的姐姐,悉数因怜枝而起……怎么会是他的阏氏呢?
斯钦巴日在来时想了许多,他想他可怜的阏氏一定会哭泣、一定会求饶,在见到他后一定会求他救救自己,可是现在,老天将事实摆在他面前。
事实告诉他,他对怜枝的一切设想都是错的——他不是窝囊废,他拎着鞭子,他也会暴起。
斯钦巴日一颗心在胸腔中狂乱地撞击着,跳的几乎比他砍下那个叛乱部落王的头颅时还厉害,那颗心脏好似要撞开他的胸膛了——一股热血从脚底冲到头顶,他简直头皮发麻。
这心跳,不是因为愤怒,也不只是震惊,好似还掺杂了激昂——就好像看到绵羊长出獠牙那样,总是令人惊奇的。
这时怜枝转过头来了,他隔着帐中混乱的一切与斯钦巴日遥相对望,那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
极度的恨、疯狂、不甘,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可又怆然、悲凉,宛如一条已干涸的河,这深深的一眼,几乎要将斯钦巴日的灵魂都给吸进去了。
沈怜枝笑了笑,斯钦巴日一直觉得他哭得勾人,却不晓得怜枝笑起来也是美的,他没说什么,好似很累了,扔了鞭子——
在他倒在地上的前一瞬,斯钦巴日终于从那“会心一击”中回过神来,他冲过去,接住了晕过去的怜枝。
怜枝并不沉,可斯钦巴日接住他时,双手却一直颤动,从帐内走到帐外,短短一程路,他想了许多,从初见到现在。
他以为自己早将沈怜枝看透,却没想到自己其实根本不懂他。
旭日干替他将帐帘掀开,一股沁凉的清风迎面吹来,他睁开眼睛,只见绿草萋萋,随着拂来的春风摇曳舞动,这广袤的草原,像是一片连着天际的、青翠色的海。
其实斯钦巴日早就知道冬去春至,可不知何时起,春草长得这样高了。
原来在无知无觉中,草已长得这样高了。
而他今日才发觉。
***
怜枝被好生安置在王帐之中,在公主帐中发的那一顿疯已透支了他的余力,他受的伤要比小安子重的多。
小安子身上只挨了两鞭,可他扑在小安子身上,不知挨了多少,背上不知还有没有好皮肉——萨满巫医扛着一个羊皮药袋过来,跪在了怜枝的榻侧。
她将羊皮药袋放在兽皮毯上,解开结口,药袋展开后便成了一张巨大的羊皮,羊皮上画了各种古老的图腾。
巫医越过羊皮上的一众草药,去拿祭祀用的器具,神神叨叨地念着咒语。
斯钦巴日就站在沈怜枝榻边,一刻不离,见巫医还有这装神弄鬼的心思,气不打一出来,毫无敬畏之心地夺过她手中的祭祀骨棒。
他瞪着眼睛:“别做这些没用的,还不为阏氏上药!”
夏人医治前要求神是风俗,不过斯钦巴日可不管这么多,也等不了,他是单于,萨满巫医也只能不满地撇撇嘴,却去取药草,捣出药汁来了覆在沈怜枝的伤口上。
几个侍仆迎上去,想为阏氏翻身脱衣,偏偏单于凶神恶煞地站在边上,像个活阎王,使得她们几个怎么也做不好,手指时不时戳碰到阏氏伤处。
斯钦巴日生气地“啧”了一声,将她们都赶走了,居然道:“本王亲自来!”
几个侍仆便退开,候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坏脾气的单于将阏氏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再为他脱衣、翻身——几个侍仆悄悄地对视一眼,都从她人眼中看出惊诧。
衣物剥去后,怜枝背后的纵横交错才显现在斯钦巴日面前,那真是触目惊心。
他看着巫医将草药敷在沈怜枝背上,怜枝昏过去了,却并未全然丧失神智,那草药还是叫他痛的皱了皱眉头,斯钦巴日垂眸注视着沈怜枝,抬指抚平他的眉间。
沈怜枝的脊背,光洁如玉、白皙如雪,斯钦巴日每每见着,便恨不得这辈子两只眼珠子都黏在他背上,唯有这一次,他不忍多看一眼。
他在想,一直在想——他那么胆小怕事的阏氏,在扑过去替人挡鞭子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也想,想沈怜枝。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且说怜枝在榻上躺了几日,那身上的外伤看着倒是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瘆人了。
只是还不等斯钦巴日松出一口气来,怜枝又开始遭难。
沈怜枝身子发热,还时不时地呕血。
这些日子斯钦巴日都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移。怜枝又往往是在夜里犯病,斯钦巴日便不得不撑着眼皮去照料他,两眼都熬出了血丝。
怜枝还未完全醒来,只虚弱地躺在榻上,偶尔睁开眼睛,也是糊里糊涂的。
斯钦巴日本就心烦意乱,偏偏还有个劫难在等他——一日,旭日干踏入王帐之中,向他行礼后道:“公主命臣前来传话——说有要事要与大王商议。”
“要事,什么要事?”斯钦巴日不耐烦地一挑眉,“不就是没借机弄死阏氏,她心里不痛快么?!”
旭日干伫立在一边,垂头负手,只是沉默。斯钦巴日斜睇他一眼,又没好气道:“她现在在哪儿呢,给本王带路!”
苏日娜还能在哪儿?不过是在公主帐中。斯钦巴日阴沉着脸,与旭日干一起朝着公主帐处走去。
他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也晓得苏日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一日他不由分说地从大姐手中将沈怜枝带走,苏日娜可谓怒火中烧。那时他都走出公主帐老远了,还能听见苏日娜在背后叫骂他“荒唐愚蠢”。
这不,忍了几日,便按耐不住地要找他来算账了。
只是斯钦巴日没想到,在他临近公主帐时,走在他身边的、一路上都缄默不言的旭日干会在此时开口,“大王。”
“怎么。”
“大王也认为阏氏是大周细作么?”
斯钦巴日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他要真是细作,我早就亲手将他抽死了——何必这样费心费力地让巫医替他医治。”
旭日干好似松了一口气,可又没有全然放心,那张俊朗面孔很快又变得肃然了:“只是公主那儿……”
“本王会与她说个明白。”斯钦巴日道。
“这恐怕不是一件易事——阏氏擅自与大周通信,这到底不合大夏的规矩,若公主非要揪着不放……”
斯钦巴日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旭日干顿了一顿,才继续与他说下去:“阏氏他……”
他叹了口气:“还请大王恕罪——臣擅自看了阏氏那封家书,信上那些话,真可谓情意真切,纵是臣看了,也不得不为之所动。”
斯钦巴日回过味儿来了,他声量渐沉:“旭日干,你这是在为阏氏说情?”
昔年旭日干的父亲是老单于的得力干将,夏人又讲究子承父业,旭日干自然就像他父亲一样,成了新单于斯钦巴日的左膀右臂。
斯钦巴日了解自己这个部下,忠诚冷漠,他可不觉得旭日干会为什么人说情,于是落在旭日干身上的目光便不由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为什么。”
旭日干垂下头颅,并不应声,斯钦巴日眯着眼睛注视他片刻——旭日干面庞坚毅冷硬,像一座无懈可击的山。
斯钦巴日冷笑一声,他的眼眸逐渐黯沉下来,隐有风云翻滚之势,“你该晓得他是什么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那未出鞘的弦月刀抵在旭日干的腹部,斯钦巴日极用力,哪怕隔着衣物与刀鞘,旭日干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腹处所传来的闷痛。
“若再有下次——叫本王发觉你心思不纯,你知道本王会怎么做。”
旭日干这时才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来,一手放在胸前,而后跪在单于:“是。”
“臣……知道了。”
斯钦巴日没再多看他一眼,长腿一迈跨进了帐内,抬眼看去,只见苏日娜坐在高处。
她披着头发,豪放地露着肩背上的鞭伤,又“啪”地一下再伤处贴上草药,全程绷着脸,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斯钦巴日见了她,还要先开口叫道:“大姐。”
苏日娜这才抬眸睨他一眼,她扯了扯嘴角,“守了那么些天……倒是舍得过来了!”
斯钦巴日没接她的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他沉声道:“不来也得来。”
“怎么?”苏日娜讥讽道,“来兴师问罪?”
斯钦巴日重重一点头:“不错!”
这句不错说的铿锵有力,竟像两块石头一样将苏日娜砸懵了一瞬,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本王要问你——你怎么敢对本王的阏氏动手!怎么敢张口就将''奸细''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怎么敢,以下犯上!”
苏日娜拍案喝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你还有没有将我这个单于放在眼里?!”斯钦巴日不落下风。
他深吸一口气,阴狠笑道:“是了,恐怕姐姐……从来就没将我放在眼里过!”
苏日娜眼皮跳了跳,掀起眼皮看向他,她冷嘲道:“早料到你会为了那细作发疯,却没想到你真能傻到如此地步!”
“他不是细作。”斯钦巴日说,“那不过是一封家书——你看过的。”
苏日娜怒道:“那封是,另三封呢,更何况他自己都认了的——他亲口说的,他是细作!”
“那样的场景之下,他不是也得是了。”斯钦巴日面无表情道。
“我信他。”
信他什么?纵使斯钦巴日没有明说,她心里也明白——信那三封信也只是家书,信他不是细作,苏日娜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愚不可及。”
“阏氏无辜,他的事我已与姐姐说过许多次——上一回,我以为姐姐是听进去的。”他这话说的是先前宴席上怜枝与她不欢而散后,姐弟俩的那一次会面,“姐姐不该再对他动手。”
苏日娜逐渐的沉静下来,能够灼烧理智的愤怒的浪潮褪去后,她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错处,但她如此高傲,又被自己素来厌恶的怜枝抽了一鞭子,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不只要她咽下这口气——还要她去向他的阏氏认错。
“不过是几封信,算不得什么,既然都说他坏了规矩,本王便为他改了这规矩——往后他若再想与故国通信,我亲自差使臣让人送去!”
苏日娜瞳仁晃荡着:“你说什么……说什么……”
“阏氏还在榻上,至今生死未明,姐姐即使对他有天大的怨气,这一顿鞭子下去,也该散了——”
“待阏氏醒后,本王希望姐姐能过去,同阏氏说几句好话。”
苏日娜几乎分不出力气来应付他的疯言疯语,她怔愣好一会,而后提衣起身,抬脚踩在木案上,抡起手臂狠狠地扇了斯钦巴日一个耳光。
那一巴掌抡得斯钦巴日耳畔嗡嗡响,她指向帐外,喝道:“滚。”
“滚!!!”
于是斯钦巴日就这样被轰出了公主帐,还不等透一口气,便见巫医匆匆跑来,“噗通”一下跪在斯钦巴日身前:“大王…大王……”
“阏氏醒了!”
***
“怎么个醒法,是先前那样,还是……”
巫医急忙道:“是醒了,真醒了,还念叨着要水呢。”
斯钦巴日健步如飞,那巫医几乎是要用跑的才能赶上他,他不等侍仆拉开便闯进王帐,有些急匆匆地喊:“沈怜枝!”
四下张望一通,也没见着人,他便有些不愉地转向巫医,“不是说醒了!”
巫医指了指紧拉着的床幔,惴惴道:“是…是醒了。”
他以为的醒了就是能跑能跳,同往日一样了,哪想到怜枝还一副瘟鸡样的窝在床上,床幔被拉开,那冷风便透进来,床幔被倏然拉开,冷风透进来,怜枝蜷缩着,轻轻咳嗽了两声。
斯钦巴日看着,又心疼又气愤,转过去同巫医道:“你不是说他醒了,这与先前有什么分别!”
巫医张了张嘴,面对他的质问,有口难辩,斯钦巴日扭过头,看着侧着身子的沈怜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偏偏怜枝在此时睁开了眼睛,斜斜地瞟他一眼。
于是斯钦巴日的话便悉数卡在了嗓子眼里,像是含了一块冷石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脑海一片空白,一颗心又砰砰跳:“沈……沈怜枝。”
怜枝又睇他一眼,他虽醒来了,可身上还发着热,面上浮着薄红。
嘴唇也红的像血,因为身子冷,故而裹着兽皮,裹得浑身汗津津的。那汗液打湿了鬓角的发丝,沾在脸上,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的小蛇。
“你,你醒了…”明明这些天一直待在沈怜枝身边片刻不离,可等人醒了,他又不知说什么。
斯钦巴日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譬如他身子疼不疼,现在好不好,偏偏口中说出的话却与他心里想的背道而驰:“我……我不是和你说了!”
“要你守规矩,要你离大姐远点,你——你还不长眼地凑上去,被打了,也是活该!”
其实这些话,斯钦巴日刚说了第一句便后悔了,只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懊悔也无用——可怜枝又不知他心中这些弯弯绕绕、曲曲折折。
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愤恨,他方醒来,头痛欲裂,只想清清静静地待一会——
一睁眼见着与苏日娜长有五分像的斯钦巴日已是很烦,更不必说他还要讲些让人大动肝火的话!
怜枝转过身去,对他一眼都欠奉,斯钦巴日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可他又不想表露出来,只能用倨傲来粉饰落寞,他绷着脸将火气发在身后的巫医身上:“你是怎么治的——阏氏为何一言不发?!”
巫医擦擦额角的汗,有些无奈地敷衍道:“呃……阏氏受了鞭刑,恐怕是被吓着了,气轮郁积,劳神损脾,这才有些……”
“精神不振!”斯钦巴日接话道。
“对!”巫医顺杆爬,“精神不振!”
斯钦巴日便好受了不少,而早就清醒过来的沈怜枝则轻轻讥笑一声,又背着他们翻了个白眼。
有病。他想。
第024章 此意寄昭昭
怜枝醒来后, 真可谓惊诧不已。
惊诧之事有二,其一是斯钦巴日不知怎的转了性子,开始时不时地在他身边转悠, 又爱絮叨些废话……总归是怜枝不要听的话, 他便理也不理, 权当耳旁风了。
其二么……便与那大夏公主苏日娜有关了, 这位公主也是不知怎么的转了性子,竟亲临王帐, 在他榻前说了三两句宽慰的话。
尽管是沉着脸、十分不情愿地说,却也足够沈怜枝惊奇了, 说什么“上回的事是大姐有失偏颇, 你莫要怪罪。”、“伤好后出来走走, 不要总窝在王帐中。”
怜枝几乎惊掉下巴,待她走了便转过脑袋与养好了伤、能跑又能跳的小安子讲小话:“她中邪了!”
小安子却不买账,还有些愤愤不平:“哼, 瞧她那副不乐意的样子,想来也没几分真心。”
怜枝倒不大在意这些, 向来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苏日娜竟会亲自过来向他认错,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
昔日她的冷言冷语仿佛还萦绕耳边, 与那些求和的话相较,还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怜枝心中很感慨——挨一顿鞭子能见着这样的奇事,那么这顿鞭子也算挨得值了。
他心中通透了,舒坦了, 怜枝对小安子说:“我现在算是看透了, 与这帮夏人,就得来硬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可人若犯我,我也要叫那人知道我的厉害!”
“阏氏英明,阏氏英明!”小安子连连拍他马屁。
怜枝说得高兴,又慨然道:“人还是得有骨气——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小安子跟学舌鸟似的:“阏氏说得对极了!”
主仆俩个正说的开心,却总有人过来煞风景,斯钦巴日端着碗草药汁从王帐外走进来,老远怜枝便闻到一股子怪味,不由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什么?”
斯钦巴日轻车熟路地坐到他身边,端着碗要凑到他唇边,“治病的,喝了。”
怜枝凑过去嗅了嗅,秀致的鼻翼一缩一缩的,可爱极了,他皱起眉来:“臭不可闻,这里头放了什么?”
巫医捣药时斯钦巴日站在边上全程盯着,他也不知是放了什么进去,才使得这碗药汁的气味变得如此奇怪,只好瞎扯:“好像是牛粪——你快喝了!”
斯钦巴日脑仁缺根筋,将牛黄说成牛粪,他是随口一说,可怜枝却听到心里去了,一双狭长的柳叶眼都瞪圆了:“你说什么?!”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斯钦巴日不耐地啧了一声,“快点喝了!”
怜枝气的心口疼,这帮蛮子,治病喝牛粪汤?简直是畜生至极!沈怜枝半点不依他,抬手将药碗推远了,“拿走。”
斯钦巴日有些急了,阏氏每日恹恹地躺在榻上,显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其实怜枝的身子好着呢,只是沈怜枝又不像他似的,活像铁打的,受了伤不等三两日便活蹦乱跳。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怜枝早没有大碍了,只是时常乏累,可斯钦巴日对此却是一无所知,阏氏不理他,他便转头去问巫医。
巫医见着他就害怕,又不敢说阏氏恐怕只是不想与他说话,只好用些“心症”、“心结”之类的车轱辘话搪塞他。
起先斯钦巴日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数多了,他还真把巫医的话当真了,很是忧心,又费了大气力逼得他姐姐过来向阏氏说好话。
本以为大姐低了头,阏氏便高兴了,可怎么还是躺在榻上,就这么幅瘟鸡样,怎好不喝药?
他声量略微沉了些,又将药端近:“喝!”
怜枝张嘴就往他捧着药碗的手腕上狠咬了一口,他现在已不那么怕斯钦巴日了,他连那疯公主苏日娜都敢抽,那么这小蛮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怜枝颐指气使道:“你出去倒了!”
沈怜枝现在胆子大得不得了,那顿鞭子好像抽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受过那样的大罪,那么一点威吓对他来说便算不得什么了。
斯钦巴日倒也不是没法子让沈怜枝变得像从前那般听话,可那样的“大刑”,总是伤情的。左不过一碗药的事,又不是怒到极点了,斯钦巴日不想与阏氏闹到那份上。
怜枝还在闹,看到那药便皱起眉来,他从前也总是这幅神情,见着他们大夏的吃食、衣物,便露出嫌恶神色来,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从前只觉得矫情,如今倒觉出几分可怜可爱,斯钦巴日的火气不由散了些,目光落到沈怜枝水红色的唇上,心都变得有些痒。
随后怜枝便眼睁睁见着斯钦巴日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而后趁其不备俯身捏住他的双颊,口对口地将药给渡了进来。
那药苦得怜枝浑身一阵,而后又思及那里头放了什么,顿时就一阵恶心,猛然推打着面前的斯钦巴日,好不容易将人推开了就要吐,却被人大力地捂住嘴。
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紧贴在怜枝面上,斯钦巴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倒显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强势来。
“喝。”他仍旧意简言赅道。
怜枝无法,只能忍着恶心将那一碗药一口气地咽下去,这之余他是一种酷刑,他恨不得能像抽苏日娜那样也抽斯钦巴日一顿——这个蛮人,这个贱.人,竟敢逼他喝牛粪汤。
这是报复,这是下马威!——怜枝已想明白斯钦巴日为何报复他,还不是这姐弟两个串通好的!一定是苏日娜同他低了头,又后悔了,要她弟弟从自己身上讨回几分面子来!
这样想着,那委屈与怨怼又漫上心头,怜枝眼含着泪瞪他,恨不得能将眸光作刀,将这小畜生千刀万剐!
斯钦巴日唇角抽了抽,英俊深刻的面孔上竟有些不自在,“怎的这样娇气……不过一碗药。”
“好了,别生气。”斯钦巴日抬手拂了拂脖颈,将自己挂在身上多年的狼牙项链给取了下来,状似不经意地扔到了怜枝身上,“这个给你——这样总不气了罢?”
怜枝垂首看那狼牙项链——在他看来,那颗狼牙形状可怖,还陈旧不堪,怜枝真是觉得不可置信,斯钦巴日这样对他,就拿这样的物件打发他?
他又回想起先前那张狐皮,是了——斯钦巴日给他的不就是这样的物件么?恐怕在夏人眼里,他沈怜枝就只配用这样的东西!
怜枝“腾”的升起一股火气,如今他已不会生咽委屈了,而是直截了当的将恶气给发出来——他抓着那狼牙,毫不留情地丢在地上。
“我不要!”怜枝恨道。
斯钦巴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从十二岁起就没离身过的狼牙项链被掷出去,仿佛看到自己一颗真心被踩的稀烂,他怒不可遏地转向沈怜枝,“给本王捡起来!!”
他那样子很可怖,深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怜枝,身子微微前倾着,好似一匹恨不得将怜枝咬死的狼。
怜枝虽说胆子大了些,可在那样的注视之下还是忍不住浑身打哆嗦,他咬着牙强撑道:“不捡!”
斯钦巴日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眼眸变得愈发幽深,他抬起手,怜枝以为他要动手,紧闭着眼侧过头——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斯钦巴日没动他一根手指头。
那小蛮人只是大力的、泄愤似的在他唇上磨了两下,将他唇瓣蹭的鲜红后便甩手离开了。
***
斯钦巴日一走又是三两天,他不在自己身边说些叫人恼火的话,怜枝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这两天,他身子已好了许多,也不总躺在榻上,怜枝本想出去透透气,却没料到王帐内来了一位稀客——
萨仁公主。
萨仁恐怕是怜枝在这草原上唯一一个比较喜爱的夏人了,他一直记着萨仁在苏日娜面前为他求情的事,彼时感动,作不得假。
萨仁见着他,脸颊飘上一抹红,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礼:“萨仁拜见阏氏。”
他们一人坐在木案一侧,拘谨过后,便双双放松了下来,肆意谈笑着。萨仁开朗可爱,怜枝将她当作妹妹——提及妹妹,怜枝又不得不想起他那逃婚的亲妹妹惠宁。
起先替她来这儿和亲,他也是恨过惠宁的,可真来了草原上,又庆幸于惠宁逃得早——惠宁顽皮,可要是与怜枝那几个哥哥相比,那么这点顽皮也算不得什么了。
也不知惠宁如今过得如何——怜枝是已认命了,他仍然想回家,想表哥也爱他,却也知道自己来了这里便没有回头的路,这诸多种种过后,也不再做回家的梦。
只可惜那夏人死了,无人再为他送信了——终究,这一点慰藉也要剥除。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有些落寞,而后忽然惊觉自己许久没说话,萨仁也不知何时收了声,目光飘向案几边上怜枝随意扔着的那狼牙项链。
“哦!”萨仁讶然道,“是大王的狼牙项链!”
“大王竟将这狼牙赠予阏氏了——这是大王的珍爱之物,多年不离身。”
她又将这牙的来历与怜枝细细说了一通,又煞有其事道:“咱们草原上有个风俗,男儿若有了心爱的人,便将自己第一次所得的狼牙赠予他,二人方能长长久久。”
怜枝不知那丑牙背后藏了这样多的故事,一时百感交集,可这还没完,萨仁又开口了——
她感慨道:“大王待阏氏真是用情至深,他为了让公主向阏氏服软,可是做了件大事呢!”
第025章 美人醉灯下
大王凯旋而归, 回了单于庭自最要好好庆贺一番。
原本斯钦巴日刚回来那日,便已命人备好了酒肉筵席,只待天黑后围着篝火与草原众将士们豪饮, 谁料赶上阏氏出事, 这贺宴也就被搁在一旁。
阏氏身子迟迟不见好, 他也没有欢庆的心思, 贺宴的日子便一推再推,没个下落。
可就在备宴的侍仆们皆以为这宴要不了了之之时, 大王又不知怎的提了起来——
“今夜罢!”斯钦巴日这样道。
这是大王即位来的第一场贺宴,自不可怠慢, 其规模就好比单于大婚那日, 各部落王携妻妾前来觐见单于以示忠诚。
随单于征伐的二十四长*1, 以及此次战役的大功臣,喀喇沁部落的部落王查干围坐在单于与苏日娜公主身旁,余下贵族们也是正襟危坐。
这是贺宴, 可斯钦巴日的脸色却不大好看,阴沉着脸, 席间甚至不常抬首, 歌舞毕后, 他蓦得放下了酒爵,青铜磕在案上,闷闷一声响,却使得所有人昂首看来。
斯钦巴日目光从席间所有人身上缓慢划过,他挺起背来, 高声道:“叛贼扎那已死!”
扎那便是那煽动叛乱的部落王, 单于道:“本王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从而换得草原安宁——至于你们, 你们是否真心敬重于我?”
都已见识过单于的雷霆手段,众贵族们纷纷表露忠心,斯钦巴日面无表情地听过他们这些废话,最后一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
“我看未必。”他如此断言道。
“若你们真的忠心——又怎么敢欺负到本王的阏氏头上去!”
跪坐在斯钦巴日身旁的苏日娜脸色倏然变化,她忍不住喝止道:“单于!”
“嗤。”斯钦巴日不过凉凉地瞟她一眼,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胆子倒是大的很啊,竟敢眼睁睁地看着本王的阏氏受鞭刑!”
这是明着打苏日娜的脸了,苏日娜狠咬着后槽牙,朝不远处木案边的贵族使了个眼色,那贵族便惴惴解释道:“大王……当时…也是事出有因,阏氏与故国通信,本就不合规矩……”
“他是本王的阏氏,他想做什么轮得到你们来说三道四?!”斯钦巴日一扬眉,“违逆他,就是违逆本王,至于违逆本王的后果——”
他略一顿,而后从脚下扯出个大牛皮袋来,手臂一抡砸在身前,“轰”的一声响,身前酒爵都被震倒,可更令人震撼与毛骨悚然的,是从那牛皮袋中骨碌碌滚落的东西——
三个人头。
三个叛乱王的人头。
“抗我者,格杀勿论。”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苏日娜在木案边,牙关紧咬着——这便是她当时非要叫怜枝亲口承认自己是奸细的缘由,她这个弟弟……谁知道往后还会再为那男狐狸精发什么疯!
可斯钦巴日此事做的如此决绝,苏日娜再不乐意,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萨仁眨着眼睛同怜枝道,“真没想到大王会说这样的话。”
怜枝怔忡在原地,萨仁这番话叫他豁然开朗,难怪高傲如苏日娜会愿意低头来向他示好,原来……原来这背后有这样的事。
可若今天萨仁不过来,恐怕他还要一直蒙在鼓里,斯钦巴日竟会为他做这样的事么?
怜枝不由回想起那些刺人的话,与那小蛮人时常在他面前露出的嫌恶的神情,实在无法将那件事与他联系起来——
可事实就是这样明白地摆在他面前,还有那狼牙项链。
那狼牙项链看着都仿佛没有先前那样讨嫌了,怜枝也不知萨仁是何时离开的,他久久地注视着那狼牙,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陌生的窒塞感。
怜枝沉默了会,到底还是将狼牙项链拿过来,抬手寄在自己的脖颈上,他有些犹豫地走出王帐,外头天色已暗,他脚踩在草地上,沙沙的响。
怜枝不知斯钦巴日去哪儿了,无头苍蝇似得在草原边上胡乱转着,好在半路遇着了个高大的男人,怜枝认得他,是斯钦巴日身边的狗腿子,他欣喜道:“喂!”
男人脚步顿了顿,而后转过身,面容隐没在暗夜之中,不大能看清楚:“旭日干拜见阏氏。”
“大王去哪儿了?”怜枝问。
“臣这就带阏氏过去。”旭日干规规矩矩地回道。
只见旭日干将他带到了一顶毡帐前,怜枝近乡情怯,在帐帘外踟蹰了会而后才进去,里头的少年闻声抬起头来,见着怜枝,眼眸微微睁大了点,可很快又将脑袋扭过了。
他一手撑着脸,一手去拔面前那金雕的毛,嘴唇动了动,好似想说些什么,可终归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怜枝试探着坐到他身边,小声道:“多谢你了。”
斯钦巴日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将整个身子转到怜枝面前,不过还是抬着下巴,十分倨傲的模样,“谢什么?”
“这个。”怜枝将挂在脖颈上的狼牙勾出来给他看,“还有……多谢你…为我出气,在那么多人面前为我说话。”
“萨仁来找你了?”
怜枝微微一点头。
斯钦巴日紧皱着眉头,好似很不乐意一般:“她真多事!都说了让她少管!”
“好了——谁叫你那么没用,事事都得靠我出马。”斯钦巴日傲慢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借着你敲打敲打他们罢了,你可别自作多情!”
“还有——那药里没放牛粪。”斯钦巴日微侧过头,又有些僵硬道,“只是牛黄……”
怜枝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温润的烛光如水般流淌在他身上,润物细无声地剥去了他冷硬的外壳,怜枝好像看到了一点……一点斯钦巴日藏在倨傲之下的温柔。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忽然就不再气他强喂自己喝药了,怜枝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他面前,没有悄悄在心里骂他,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斯钦巴日的嘴角好像翘了翘——不过一瞬,很快就被他强压下去了,他默不作声地朝怜枝靠近了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道:“你——”
“以后想写信,你……你跟我说一声,我找人替你送到大周去。”
斯钦巴日不知那周宫中还藏着个怜枝情定终身的表哥,他只见着一封怜枝与华阳公主的家书,便以为怜枝仅与他姑姑通信——不过是与姑姑说几句体己话,这有什么的。
这天大的喜讯遽然砸下,将怜枝给砸得晕头转向,怜枝一颗心被吊起来,声音都发颤:“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说——”斯钦巴日拉长音,“你要想通信,就……”
“多谢你!多谢你!!”怜枝欢欣的不能自已,一颗心兔子似的跳,竟凑过去,“啵”的一下在斯钦巴日面上亲了口,“多谢你……”
斯钦巴日懵住了,怜枝那柔软的双唇贴上他面颊时,他简直浑身发热——斯钦巴日耳根红的发烫,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话都讲不利索了,“你……你……”
怜枝自下而上地看他,瞳仁清亮:“我怎么了?”
斯钦巴日被他看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捏着沈怜枝的两腮,将唇凑过去,恶狠狠地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沈怜枝,我告诉你——”
“你最好永生永世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阏氏,你要是敢——”
敢怎么样呢?斯钦巴日不知道,可他心里清楚,他想要沈怜枝一心一意地待在他身旁,若是沈怜枝生出了旁的心思,那么他一定、一定会做出叫他自己都怕的事来!
四瓣唇贴在一起,斯钦巴日起身将怜枝压在木案上,他一手扣着怜枝的后脑,吻得忘情、热烈。
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吻,往往只是浅尝辄止便匆匆地去做那粗野的事。
斯钦巴日好似喝了酒,唇舌之间还带着苦辣的酒意,怜枝吃不惯这里的酒,便抬手推他,“辣……”
“……”斯钦巴日两手撑在他身边俯视着他,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却也挡不住眼底的渴求,他勾了勾唇角,“喝不惯?”
虽是问话,可他也没真想听怜枝答话,斯钦巴日扬手将边上的酒樽抄来,抵在怜枝微张的唇边,“别怕,尝尝它。”
他手腕一转,那酒液便尽数泄出,怜枝赶忙闭上嘴,可那些酒还是淌下来,从唇角淌到脖颈出,湿淋淋的。
斯钦巴日将酒杯扔了,炽热的吻从怜枝的脖颈一路到双唇,他舐去唇角的酒液,撬开怜枝紧闭的牙关,长舌长驱直入,“你会尝习惯的。”
“草原的酒,最烈。烈酒起先尝了只觉得苦辣,只有喝多了才知这酒暖身,烧的人心窝发烫——只有草原的烈酒才有这效力,这世上再名贵的酒,都比不过它。”
“喝吧,喝习惯。”
……
天地晃荡。
头脑混沌间,怜枝只觉得身子滚烫——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份热意是源于那酒,还是源于能与表哥通信的欣喜,又或者……是源于斯钦巴日炽热的怀抱。
那小蛮人像一把火,气势汹汹地挡在他身前,艳红的、跳动的火舌迷惑了他的双眼,叫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看不清遥遥前路。
第026章 纳妾
斯钦巴日又搬回了王帐。
怜枝抱膝坐于榻侧, 半侧着头垂眸看向不远处捏着匕首替他割肉的斯钦巴日,刀锋划过软肉,“豁豁”作响, 费不了多久功夫便将那肉割成小块儿的。
“吃吧!”他用刀尖儿插了递到怜枝唇边, 怜枝便习以为常地张嘴咬走——他这身子早养好了, 可斯钦巴日却仿佛像伺候他伺候上了瘾, 不论何事皆要亲力亲为。
怜枝平心而论,这小蛮人除却上了榻便没轻没重之外, 旁的确是待他好的没话说。
这日子久了,他心里也少了几分怨气, 偶尔水乳.交融时也能得趣, 不自觉地回应, 二人之间,竟也能有几分脉脉温情。
待斯钦巴日走后,怜枝便叫小安子将信筏呈上来——斯钦巴日没骗他, 往后只要怜枝写了信,他便命使臣替他送到驿站去, 过些时日, 再从驿站将周宫中的回信带回。
怜枝拆了信筏, 细细地将皇姑的信读完,又去读表哥的。
陆景策入了朝,被封为楚王,怜枝蓦然知晓此事,竟是愣了一愣——从前陆景策曾亲口对他说过, 自己不爱功名利禄, 只愿做个闲散王爷,一生寄情于吟诗作赋, 醉心于风花雪月。
“若还有怜枝陪在表哥身边,那么表哥死也无憾了。”
陆景策说那话时已十八,一身白衣,风流倜傥,他站在桃花树下,披散着乌发,俊美若谪仙。
沈怜枝那时已觉察出自己对他的心思,陆景策这样一句话,竟叫他吃醉了酒般浑身都暖了起来,他怔在原地,脸颊滚烫。
陆景策走到他身边来,抬手替他掸去肩上的桃花瓣,而后顺势搂着怜枝削瘦的肩头,掌心稍用力,使得二人相倚靠在一起。
“怜枝。”陆景策垂眸瞟向沈怜枝那绯红的耳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量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就这样好不好?”
“陪在表哥身边——一生一世。”
从前种种,犹在眼前。
沈怜枝捏着信纸,身上仿若有密密匝匝的银针扎着,他强撑着将手中的信看完——陆景策在最后写道,“怜枝,那大夏单于待你好,表哥便宽心了。”
“表哥只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表哥与他,究竟谁待你更好。”
这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得怜枝头脑昏黑——
怜枝在先前送去的信中已将事情全尾阐明,也写道,“斯钦巴日怜我在大夏孤苦无依,这才准我与宫中通信。”
“这些日子……单于待我不薄。”
他只顾着庆幸于自己往后能与故人通信,却忘了陆景策与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情分——陆景策这句话,不是当真在问谁待他好,而是拐着弯儿的问他,他沈怜枝如今心里头,究竟放着哪一个人!
怜枝顿时惶恐不已,不论他从前与陆景策有多少山盟海誓,那也是从前,如今他是大夏的阏氏,斯钦巴日才是他的夫君——
他与陆景策之间,已成了上不得台面的私情!
而私情…私情是留不得的。
斯钦巴日至今以为他在与皇姑通信,若叫他知晓那封信阀里另藏乾坤,知晓有陆景策这样一个人……怜枝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快快地将信团成一团给烧了,心如擂鼓。
怜枝站起身,正想出去透透气,却正巧遇上毡帐外的苏日娜,他一颗心猛的一提,须臾间脸色煞白。
苏日娜竟一反常态地笑着,面容都变得和缓了不少,“阏氏要出去?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虽口中说着“不巧”,却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站在沈怜枝身前。
怜枝一看便知她是有话要说,故而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唇角,只求快些将她打发走,“哪里话,大姐进来罢。”
苏日娜也不客气,跟在怜枝身后,一人坐在木案一边,苏日娜抬眸瞟他一眼,而后垂首一笑:“阏氏来大夏也有大半年了。”
沈怜枝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如此冷淡,苏日娜也不以为忤,公主今日的脾气倒是好的出奇,怜枝不理会她,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阏氏的身子也好全了,只是……”
“只是这肚子……”她耐人寻问地一顿,又复而开口,“怎么总是不见动静呢?”
怜枝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已不大好看,他有些僵硬地开口:“公主这是何意。”
苏日娜抬眸看他,一双眼幽如深潭,她轻声道:“阏氏当真不明白?”
“这种事恐怕是急不得的。”沈怜枝别过脸,避开她暗含讥诮的目光。
怜枝不能怀胎——他虽是个双儿,却不能如女子一般来葵水,怎能怀胎?
只是他心中明了,却不能明说,若叫苏日娜知晓了,还不知要牵扯出怎样的风浪来,他不想引火上身,便只能避重就轻地糊弄她。
“急不得……”苏日娜轻嗤一声,她掸了掸手指甲,复又悠然道,“阏氏是不急,还是不愿呢?”
“抑或……不能。”
苏日娜将声音骤然放轻,那两个轻飘飘的字宛若利箭,穿透了怜枝镇定的外壳,他心中慌乱,可面上不显,只掀起眼皮睨她。
苏日娜见他这模样便知自己说中了,若没有她那个傻瓜弟弟,她早就将这妖精给绞死了,偏生自己动不得他一根手指头——
苏日娜心里真是恨,先前低头是不得已,她心中那口气,可一直没下去过!
“不论是不急、不愿,还是不能,这都不要紧。”苏日娜笑起来,“有人能替阏氏分忧了。”
怜枝倏然睁大眼,他看向苏日娜,终于明白了她今日的来意,他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苏日娜……是要替斯钦巴日纳妾。
怜枝脑海中下起一场雪,茫茫无垠的一片,苏日娜仍未住口:“喀喇沁部落王查干是此次平乱的功臣,他唯一的女儿诺敏公主过几日便满十八,又生得如同花儿一般娇美——是个好人选。”
“我觉得好,单于自然也觉得——阏氏知道的,单于年纪尚青,做事总不知轻重,总喜欢顶撞我这个姐姐。”
苏日娜好似很无奈般地摇了摇头,“这回倒是听话——答应得很痛快呢!”
沈怜枝被她这一通夹枪带棒的话说得火冒三丈,他“噌”的一下站起身,胸膛不住起伏,怜枝侧身睇她,“公主请回罢。”
“我乏了。”
苏日娜也不多留,趾高气昂地离去了——这男狐狸精不痛快了,她心里便舒坦了!
***
斯钦巴日回王帐时,怜枝正为自己擦身。
草原上缺水,不能时常沐浴,怜枝只能委屈自己,浸湿帕子后为自己从头到脚的擦几遍身子,这就算净身了。
他只着薄纱,轻柔的纱衣半裹着怜枝清瘦的,白瓷般的身躯,一双修长的腿微抻着,被垂落的轻纱掩了大半,半遮半掩,看得人心痒。
怜枝听着动静,抬眸一看,正巧斯钦巴日已走过来,俯身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而后便抱着不撒手了。
他从怜枝的肩窝一路吻到下颚,而后又状似不经意道,“喀喇沁部落王查干的女儿诺敏过几日便满十八——她父亲为大夏立了大功,姐姐想亲自为她操办生辰宴,届时你也跟我一起去。”
“查干是先阏氏的亲弟弟,与我们关系匪浅——只是家宴,你不必怕。”
沈怜枝轻笑了一声,放下手中丝帕,“只是过生辰?”
“今日闲来无事,与大姐闲谈了几句。”怜枝淡淡道。
他并未将话说破,可斯钦巴日已听明白了——他早料到苏日娜会将此事捅到怜枝面前,斯钦巴日坐直了些,余光瞟向沈怜枝,“你知道了,那么……你觉得如何呢?”
他觉得如何?怜枝只想冷笑,不过他还是面色不变地将苏日娜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我?我自然是觉得极好。”
“听闻那诺敏公主生得如花儿般娇美,她父亲既是功臣,又是先阏氏的弟弟。”怜枝轻笑一声,“这若在我们大周,便是叫''亲上加亲'',是毋庸置疑的好姻缘。”
瞧他还笑的出来,好似打心底里称美这段姻缘呢,斯钦巴日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怜枝的侧脸,都快将怜枝都盯破了,也没瞧出他有半点不乐意——
斯钦巴日顿时怒火中烧!
他当然不会,也压根不想纳什么诺敏公主为妾,不过是借这由头试探试探沈怜枝罢了。
斯钦巴日还记得沈怜枝从前能在苏日娜面前坦坦荡荡地说出“另请高明”这四个大字来,彼时他就极恨他的这份“慷慨贤良”。
后来才想明白,他只是恨沈怜枝不在意自己而已。
这些日子,他与阏氏比之先前可是好多了,可斯钦巴日心中仍不踏实——他与怜枝日夜相拥而眠,却总感觉自己还未全然走进他心里。
他拿不准阏氏对他有几分情,便想了这么个拙计想试他一试,斯钦巴日以为——
以为自己为他做那些事,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沈怜枝……
他还是浑不在意!
自己要纳妾……自己可是要纳妾了,他还这样?谁要看他这幅大度的模样。斯钦巴日是想要他发火,要他吃味,要沈怜枝逼着他说自己只要他一个人!!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话?”斯钦巴日沉声道。
沈怜枝一愣,抬眼看向他,不明所以。
“还能……”还能有什么?
他没说出口,可斯钦巴日已从他脸上读完了这句未道尽的话,斯钦巴日怒极反笑,“好……沈怜枝,你好得很!”
他不想再多看怜枝一眼,愤而离席,怜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里也起了火——
贱.人,蛮人,纳妾的人是他,他有什么可气的?该气的是他沈怜枝才对……可是他能说什么?
苏日娜说单于应得痛快,这是他亲口应下的——那么纳妾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沈怜枝是不乐意,可那又能如何呢?
怜枝原以为自己是不在乎他的,对这个蛮人……至多是一点感激,至多贪恋他一点温暖,好让自己在这广阔的草原上不那么寂寞。
可…可当他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后,还是免不得有些难过。
第027章 惊鸿艳影
这二人浑不知对方所想, 只顾着互相埋怨,斯钦巴日更是气得上火,又不肯率先低头去找怜枝说个明白, 只是生生地耗着。
就这么耗了小半月, 便耗到了诺敏公主的生辰, 怜枝不情不愿地去往设宴的毡帐中, 又沉着脸坐到了斯钦巴日的身边——尽管斯钦巴日的脸色也不大好就是了。
苏日娜可谓是费尽心机,嘴上说着不过是个“家宴”, 却把大夏各个部落王们及左右谷蠡王等都给召了过来。
众人围坐于毡帐边,中央留出一片空地, 侍仆推着烤全羊走进毡帐, 用刀割下一块最鲜美的肉, 乘放于漆盘上率先献给单于。
斯钦巴日将肉割好了,下意识就要将漆盘推至怜枝处,又蓦然想起自己还在生阏氏的气, 便愤愤不平地用刀插了自己吃了。
怜枝自落座后便是一个正眼都没分给他过,自然也不知斯钦巴日这心中的弯弯绕绕, 他正侧首注视着那端坐在不远处的诺敏公主。
诺敏公主姿容俏丽, 肤色略黑, 面颊上两团红晕有如晚霞般夺目,是个风情女子,怜枝看了一眼则收回目光,心道难怪边上那小畜生要将她纳作妃子了——
他还当那小蛮人是个真性情的,哼, 不过也跟他那死了的爹一样, 是个好色之徒。
酒足饭饱后,夏人乐师们便开始奏乐, 美丽的夏女们随着乐声起舞,那为首的舞女还向坐着的诺敏公主伸出了手。
诺敏公主也不扭捏,盈盈笑着握住她的手,与舞女们一同跳舞。
她垂落在鬓角的乌黑发辫随着动作而晃荡着,身上系着的银铃呤呤作响,悠扬的箜篌声伴这敲冰戛玉之声,实在叫人如痴似醉。
曲毕后,诺敏公主才倏然停下脚下步伐,袍尾一扬在半空中扫出弦月似的弯弧,她朝向高处的怜枝等人微微躬身道,“诺敏献丑了。”
“不必妄自菲薄。”苏日娜抚掌笑道,“都说诺敏的舞技堪称一绝,今日总算见识了。”
诺敏未发话,倒是她的父亲查干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无骄傲道,“论美貌,我的女儿或许不是第一,可要是论舞技……草原上绝不会有人是诺敏的对手!”
苏日娜满意地勾了勾唇,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查干一眼,查干即刻心领神会,竟朗声道:“不知阏氏以为如何?”
他们说的是夏话,怜枝听不明白,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查干是在对自己说话,译官俯身在怜枝身侧将他们二人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怜枝虽觉突然,却还是浅浅笑道:“自然是极美的。”
“素闻大周是礼乐之邦,若将诺敏与周宫中擅舞者相较,不知孰能更胜一筹?”
译官复而俯身,听罢后的怜枝正要开口,却不料苏日娜率先开口道:“何必提什么周宫擅舞者——既然大周是礼乐之邦,想来阏氏也此颇有造诣罢。”
“阏氏来我大夏许久,我等却不曾见识过阏氏的舞姿,实在可惜。”
此时她说的是汉话,就是刻意说给怜枝听的,怜枝也听明白了,她是想借着诺敏踩自己一脚。
他垂眸淡道:“的确可惜——说来惭愧,我对舞,可谓是一窍不通。”
苏日娜眯了眯眼,显然不曾想到怜枝会这样公然与她呛声,一旁的查干见她面色稍有僵冷,便知她心中是不痛快了。
查干早与她通了气,见苏日娜渐落下风,即刻帮腔道:“阏氏说笑了,纵使不会舞,也该会些旁的什么罢,难不成……”
“阏氏一无所长。”
“查干。”此时一直沉默着的斯钦巴日开口了,他那双幽绿色的眸子倏然扫来,眼风如刀,“你醉了。”
“将本王从前说过的话,都给忘干净了!”
查干噙在唇角边的笑略一僵,蓦然想起先前那骨碌碌滚在酒肉间的那几颗人头,还有斯钦巴日那句掷地有声的“格杀勿论”。
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揣进袖中,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查干这幅窝囊样被苏日娜尽收眼底,她面上虽不显,却在心中大骂查干无用。
译官将脑袋凑到怜枝耳边,嘴唇不住嗫嚅着正为他转述,怜枝边听边依次看向那几人,他将这几个夏人看得清楚,也晓得斯钦巴日是在为他解围。
若是从前,他会记得斯钦巴日的好,偏偏此时他正与这小蛮人争锋相对,故而这份“好”便变得无比虚伪了。
怜枝犯了犟,非要与斯钦巴日对着干,他开口道:“喀喇沁王,你错了。”
“既然今日是诺敏的生辰,那么我奏一曲也无妨。”怜枝不轻不重地开口道。
“大王,请容妾前去更衣。”
斯钦巴日遽然睁大了眼睛——沈怜枝从不在他面前自称“妾”,只是自称我,斯钦巴日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怜枝如此毕恭毕敬,他倒有些惴惴不安了。
只是当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下意识地抬手扣住怜枝手腕,将他拉近了些,他压声道:“喂!你做什么?你能会什么……别逞强,快回来!”
怜枝低笑一声,纤长的睫羽一扬,斯钦巴日竟从那双柳叶似的眸子中瞧出了几分讥嘲,怜枝将手腕抽了出来,又规矩道:“妾去去就来。”
苏日娜也怔住了,不过很快又趋于平静——她有些不屑地暗忖道,沈怜枝这么个男人又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这样想着,她便宽心不少,这沈怜枝恐怕也是被激得糊涂了,哼,不自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几人各怀鬼胎,直至怜枝复从帐外走来——
侍仆为他拉开两侧帐帘,怜枝换下了紧窄的胡服,换上了一身翠青色的广绣长衫,他解了发辫,乌黑青丝仅用一根翡翠玉簪竖起。
怜枝身材清瘦高挑,怀中抱着曲颈琵琶,孑立娉婷,仿若青莲出尘,有如画中仙子。
他坐在毡帐中央的胡床上,一手按在琵琶音阶高处,宽袖垂落,从而显露出雪白的小臂。怜枝纤秀的指尖随意拨动琴弦,那乐声便如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他悠悠唱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
怜枝唱罢,抱着琵琶站起身来,而后朝诺敏公主走去,公主已不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面上薄红更甚,“阏…阏氏……”
“这是我的陪嫁。”怜枝拔下插在发间的翡翠簪子,墨发霎时垂落,仿佛山水泼墨,他将那玉簪插在诺敏发辫上,微凑近了些,直叫诺敏晕头转向。
“我是用不上了——赐给你,就当生辰礼,聊表寸心。”
“多…多谢阏氏。”诺敏红着脸小声道。
苏日娜见着这一幕,险些气到昏过去——
这沈怜枝,究竟施了什么妖术,叫这一个两个都围着他团团转!这妖物,不只勾男人,还勾女人,瞧诺敏那副样子,哪儿有要与沈怜枝斗的心思!
斯钦巴日更不用说了,从那妖物进帐伊始,一双眼睛就没从沈怜枝身上挪开过……
还纳什么妾?有什么好纳的!
斯钦巴日却也是将什么狗屁纳妾给忘到九霄云外了,见诺敏含羞带怯地瞟着他的阏氏,很是吃味地将怜枝给扯了回来,又是替他割肉倒酒的了。
怜枝向下撇了撇唇,对他爱搭不理。
斯钦巴日被拂了面子,有些气恼,可终归还是亲近的心思占了上风,好不容易捱过宴席,便将怜枝一路拽回王帐,揽着他狠切的吻了一番。
“那什么曲子?”斯钦巴日垂首盯着怜枝被他吮得殷红的唇,“说啊。”
怜枝被他抱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昏昏沉沉地开口,“关……关雎……”
斯钦巴日又紧接着恳切地问:“阏氏——你还会唱什么?还会什么?”
沈怜枝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每每以为看清了他,实则不然——他以为他是个窝囊废,沈怜枝却能提着鞭子反抗;他以为沈怜枝一无多长,可他却擅琵琶。
斯钦巴日情急地剥去怜枝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好似在剥去一层层的迷雾。迷雾褪去,他才能全然地看清他的阏氏,二人身躯紧贴在一起,斯钦巴日紧紧抱着他,低沉喘息道,“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
“你都告诉我,阏氏——”斯钦巴日怜枝肩窝处蹭了蹭。
他抬起头来,那双狭长犀利的眼眸深切地注视着怜枝的眼睛。
那深沉的目光太无顾忌,怜枝下意识偏过头,却正好注意到靠在边上的曲径琵琶,他瞳仁倏然一缩,蓦得想起自己还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
“阏氏,沈怜枝。”斯钦巴日抬手掐住他的下颚,情动的喘息间隐有几分狠戾的威胁,“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乖乖做我的阏氏——阏氏……”
那些话像火焰一般灼烧着怜枝的心脏,他再感觉不到半分快意,无形的恐惧裹挟着他,怜枝整个身子都冷了下来,他推了推斯钦巴日,“大王…”
“大王……我累了……”怜枝这样道。
斯钦巴日今日意外地好说话,虽说未与怜枝彻底分开,却停下了动作,他环抱着怜枝的腰,诚恳道,“我从没想过纳妾——那不过是为了应付姐姐罢了。”
“我不会纳妾,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若是前些日子怜枝听着这番话,定然欣喜,偏偏斯钦巴日这份炽热的情意叫他惶恐不安,叫他无法坦然面对……
他该怎么做?
怜枝茫然地想,他该怎么做?
第028章 情郎
怜枝擅琵琶, 陆景策擅笛,《关雎》是他们少年时常常合奏的曲子,彼时怜枝只能将满腔情思倾注曲中。
昭仪在时, 怜枝曾向她拜师学艺, 得她真传, 昭仪走后, 怜枝也未曾荒废那技艺,时常练习——他奏琵琶时, 表哥总伴在他身旁,晏晏笑着。
“景策哥哥!”怜枝放下琵琶回头看他, 一双眼笑得弯如月牙, “好不好听?”
陆景策那双黑沉如墨的眸子望向他, 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直至怜枝面颊绯红了,才浅笑着柔声道:“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1
沈怜枝眸中浮现出光亮,得了心爱之人的赞赏, 他自然是喜不自胜:“真的?”
“表哥怎么会骗你。”陆景策无奈道。
怜枝心中喜悦更甚, 他往陆景策处靠了靠, “那么表哥,往后我日日奏给你听,你说好不好?”
他是欢欣得过了头,竟未发觉自己与陆景策之间近在咫尺,陆景策半垂着眸子注视着他, 面上似浮现出几分笑意, 他抬手揽住怜枝,“怜枝, 坐好。”
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如暖风一般钻入怜枝耳中,直叫他半个身子酥麻不已,陆景策的双唇几乎要贴在他耳处,“若怜枝愿意,那么再好不过。”
“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
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沈怜枝猛然睁开眼,微微地喘着气,费了好一会功夫才从那花前月下的昔年幻梦中走出。
眼前种种逐渐变得清晰,可沈怜枝心口却好似被人挖走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梦中那句话还时不时地萦绕在他耳边,“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
十四岁后,沈怜枝愈发听陆景策的话,陆景策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怜枝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总之表哥是绝不会害他的。
景策哥哥叫他只许奏给他一人听,怜枝便再不曾奏予别人听过,直至昨日才破例——这叫怜枝很是不安。
不知怎的,他又记起半月前表哥信中的那句话,“表哥只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表哥与他,究竟谁待你更好。”
怜枝没答他。
沈怜枝弯下腰,两手嵌入发丝之中,他痛苦极了——沈怜枝只觉得好似被逼到了悬崖峭壁边上,身后则是凶恶的狼群。
往前走将碎尸万段,往后退又死无全尸。
他无法面对陆景策,又无法面对斯钦巴日。这样复杂的情,如同蚕丝一般将他裹挟起来,沈怜枝被闷在这蚕茧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因为那梦,怜枝一整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夜深后斯钦巴日回王帐,有些猴急地抱住他去吻他,手也不老实,“阏氏…”
怜枝体会到了他的热切,可他此刻忧心忡忡,实在提不起半点的兴致,“大王,我乏了。”
斯钦巴日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沈怜枝,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疲怠,这才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斯钦巴日问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昨儿吃醉了酒,有些头疼罢了,不要紧。”怜枝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
沈怜枝真正的心事,怎么好让斯钦巴日知晓,别看这小蛮人现在对他百依百顺,可怜枝是见识过他从前那发飚模样的。
一个能握他人手举剑抵着自己心口的人,怎会是个好招惹的,怜枝只能将那些旧事都埋起来,埋藏进不见天日的地底。
斯钦巴日这样年轻,心气又这样高,如何能容许自己的阏氏曾与另一个男人有过那么多的纠葛——若他知道了……沈怜枝只想想便不寒而栗。
好在他也没那个机会知晓——怜枝暗忖道,如今他与陆景策相隔千山万水,已没有什么了,纵使有……也不能了。
斯钦巴日仍记着他奏琵琶时的风姿,对怜枝激情未褪,又心虚于自己骗他说要纳妾,故而对他前随百顺,捧在手心上如珠如宝地护着,“不要就不要了,睡罢!”
说罢便殷勤地打了水来,亲手为怜枝擦身,这活计是叫他做得口干舌燥,斯钦巴日拭过他的小腿,有些沙哑道:“阏氏生得真白。”
“阏氏的身子真美。”
他握着沈怜枝的脚踝,又偏首在那柔软的小腿肚上轻咬了一口,两颗尖利的犬牙嵌进皮肉,刺刺的痛,斯钦巴日轻声唤他:“怜枝。”
他从不曾这样温声地叫过沈怜枝的名字,那声“怜枝”中饱含的情意如同巨石一般沉重,“从前……我说过些浑话…你……”
斯钦巴日俊美无匹的面颊上浮现出红晕,竟有几分独属于少年的羞赧,“不要往心里去。”
他又低低地用夏话说了句什么,怜枝没听明白,便悄声问他,“什么意思?”
“苏布达……是什么意思?”
“苏布达……意为珍珠,是我…是我给你起的夏名,至于那句话的意思是……”
斯钦巴日抬起头,又有些不大自在地挪开目光,实在令人意想不到,这坏脾气的少年单于,竟也有如此青涩的一面:“你像珍珠一样美丽。”
他说完便迅疾地将脑袋给垂了下去,等了许久,都没等来怜枝的回应,王帐内寂静得能听清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斯钦巴日心中懊恼,颇觉丢脸,可也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面颊,稍用力使得他抬起脸。
沈怜枝轻蹙着眉看他,眉尾微微下撇,那双眼中,竟有些藏不住的悲伤。
“……”斯钦巴日站起身来,抬手扶平了沈怜枝的眉心,将人抱至榻上,“做什么?要哭了?真没用。”
怜枝没说话,却默默地将面孔埋在他胸前,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腰——斯钦巴日微微睁大眼,一颗心狂跳不止,沈怜枝从来没有,他从不会……这样抱他。
“斯钦巴日。”这也是怜枝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阏氏叫他,似乎就是与旁人叫他是不一样的,斯钦巴日只觉得自己飘在了半空中,心软得要命。
“谢谢你——我喜欢这个名字。”
***
怜枝仍有些郁郁寡欢,斯钦巴日则变着法子哄他开心,只是他待怜枝愈好,怜枝心中那份愧意便愈重。
斯钦巴日又总喜欢在欢好后抱着他,孜孜不倦地问他还瞒了自己什么,“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也要与我坦诚相待……”
每每听他说这些话,怜枝都不知怎么回他才好,斯钦巴日将他问了个底朝天,怜枝亦毫无隐瞒——除了一件事。
那份愧意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口,怜枝再也无法忍受——他拨开王帐帐帘,想出去透透气,没叫任何人跟着。
怜枝成日窝在王帐内,草原又如此广袤无际,他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只能漫无边际地走着。不知行至何处,怜枝竟听得乐声——再没人比他更熟悉那曲子了。
怜枝循着那乐声走去,乐声自一顶毡帐处传来——帐后的男人席地而坐,手中举着胡笳,他吹得认真,不曾留意周遭风吹草动。
一曲奏毕,才猛然惊觉边上站了人,旭日干倏然站起,恭敬地向沈怜枝行礼:“阏氏!”
怜枝有些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物事,那物似笛又非笛,乐声悠扬哀切,很是令人动容,怜枝问他:“这是什么?”
“此物唤做胡茄,是大夏乐器。”旭日干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怜枝也不过随口一问,只道了句“你吹得不错”便要离开,谁知身后那冷硬的男人竟出言叫住了他,“阏氏!”
怜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什么?”
旭日干与怜枝仅仅相隔几尺,故而怜枝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脸,看清他整个人——
从前旭日干跟在斯钦巴日身边时,怜枝一直觉得他像一块无情的冷石头,可此时此刻的旭日干,那双眼里蕴含的东西,可绝不是一块石头能有的。
怜枝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面色也稍冷了些,“曲子?”
“既然左大将(旭日干的官职)能将曲子一个音不错地奏下来,那么是否知晓这曲名还有什么要紧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怜枝跌跌撞撞地走回王帐——正巧斯钦巴日也在里头。
“你去哪儿了?”斯钦巴日问。
“我……不过是出去走了走。”怜枝低声道。
斯钦巴日便也没再问下去,他看向怜枝,有些雀跃道,“诺敏与拉克申就要成亲了。”
“成亲?他们……”怜枝有些惊异道,拉克申便是现今的左屠耆王,斯钦巴日的二哥。
诺敏公主没能成为斯钦巴日的王妃,却在这些日子中爱上了斯钦巴日的哥哥拉克申,二人两情相悦,是一对璧人。
“拉克申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斯钦巴日道,“他娶了诺敏,大姐便不会再想着让我纳她为妾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怜枝亦笑着点了点头。
斯钦巴日又道:“大婚之日在一月后,周国亦会遣使臣前来道贺。”
他将大周的使臣拜帖递给怜枝,怜枝颤抖着手将那拜帖展开,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一目十行地掠过那文书,最终目光定在那最下方——
使臣……大周遣来的使臣……是楚王。
是陆景策。
第029章 胭脂檀口
沈怜枝接连几日都没睡好, 他嫁来大夏已有近一年,沈怜枝何曾与陆景策分开这样久过。
能见到他原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表哥,他应当是喜不自胜才对, 怎么会如此提心吊胆的呢?
怜枝无心于缠绵之事, 故而待斯钦巴日也愈发冷淡, 斯钦巴日自然也察觉到了沈怜枝这些日的变化, 虽说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 总有些不满。
这二人同床异梦,鸡同鸭讲地过了一个月, 总算捱到了大周使臣来朝的日子。
如今周、夏二国已化干戈为玉帛, 周帝特意遣亲王来朝, 大夏自然也该拿出应有的礼数来,好生接待这位身份金贵的使臣。
怜枝既是大夏阏氏,又是楚王血浓于水的亲表弟, 于情于理都躲不过这一差事。
而沈怜枝虽有些“近乡情怯”,心中还是很想见陆景策的——陆景策不仅是他昔日的情郎, 还与他是竹马之交。
陆景策从前在周宫中待他的好, 怜枝都还记在心里, 从不曾淡忘。
天不亮怜枝便爬起来梳洗,小安子为他穿上一件月白色的胡服——夏人以白为尊,怜枝上回穿这衣裳,还是在大婚那日。
小安子取来篦子为他梳发,梳罢后便要按往常那般为他编辫子, 怜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知怎得抬手止住小安子的动作:“慢着。”
“阏氏?”小安子有些疑惑道。
怜枝沉默片刻,将自己乌黑的发辫给解开了, “去取表哥送的那顶嵌白玉金冠来。”
表哥还不曾见过他束发的样子。
小安子愣了一愣,又躬身惶然道:“阏氏……这恐怕是要不得的…您忘了,上回您束发,可是挨了苏日娜公主好一顿教训呢。”
沈怜枝心里清楚他的劝阻不无道理,偏偏私心占了上风,实有些听不进劝。正打算开口与他争辩几句,斯钦巴日的声音却蓦然在他背后响起:“你们主仆俩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呢?”
怜枝仰头看向他,斯钦巴日已穿戴齐整,一身紧窄的玄色胡服衬得他肩宽腰窄,俊美挺拔——怜枝认得这身衣裳,这是他们初见时斯钦巴日穿的。
“……”沈怜枝眸子在他身上定了片刻,略有些惊道,“你好像高了些。”
斯钦巴日闻言挺了挺胸膛,“那是自然——谁像你似的,瘦得硌人。”
沈怜枝不知这“高”与“瘦”是如何联系到一处去的,索性不再理他,斯钦巴日没等到反驳,自讨没趣,又上下扫他一眼,有些不满道:“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啊。”怜枝快速垂下眼帘,生怕叫他察出什么来,“随手拿的——毕竟是表哥来么,总该穿的得体些。”
斯钦巴日知道有陆景策这样一个人在——
只是怜枝向斯钦巴日提及陆景策时,隐去了那段私情,只说他是自己的表哥。
斯钦巴日心里有些不舒坦,沈怜枝那身衣裳,是他们的婚服,斯钦巴日的那身至今还好好地收着,不舍得再拿出来穿一次,怎么到了怜枝这儿,就是“随手拿的”了。
“大王——”怜枝轻声唤他,“今日,我能否梳周人的发式?”
正巧小安子捧着那顶金冠过来了,斯钦巴日瞥了眼那金光璀璨的发冠,又转向怜枝微扬的面孔,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他就是不愿意也说不出回绝的话来。
“你要梳就梳。”斯钦巴日有些憋屈地闷声回他。
这沈怜枝来见他时从不曾这样悉心打扮过,斯钦巴日不由有些吃味,故而抱怨了两句,“怎么今儿这么爱俏了,瞧你那样——知道你去见表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情郎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怜枝噙在唇角的笑倏然敛起,下意识大声喊道:“我没有!”
“我没有……我与表哥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我…我是你的阏氏,你……你不要胡说。”怜枝惴惴道。
斯钦巴日不过随口一说,没料到沈怜枝会这样急切地反驳他,他也觉得沈怜枝这反应好似有些过了头了,却也不曾深想——
他就听见那一句了,“我是你的阏氏”,这话叫斯钦巴日听得舒坦,那点醋劲儿也散了。
俯身在怜枝面上重重地亲了口,笑得露出两颗尖牙,“好好好,我不胡说——阏氏。”
沈怜枝小心地用余光瞟他一眼,见他笑得真心实意,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敢再对表哥有情了,陆景策之于他,只能做那悬挂在天边的皎月,而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生出摘月的心思。
怜枝穿戴毕后,便跟着斯钦巴日出了王帐,只是一出去便犯了难——怜枝自打来了大夏后,出王帐的日子都屈指可数,这回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不会骑马。”
将马匹牵到怜枝面前的斯钦巴日略睁大了眼,很是不可思议地问:“不会骑马?”
实在不能怪他——夏人不论男女老少,个个儿擅骑射,怜枝有些羞赧:“从前在周宫时有学过,可惜只会一点,骑得不好。”
是学过,却也没学多久——怜枝从马背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骨头,于是陆景策不许他再骑。
“你要骑马,便坐在我的马上,表哥带着你骑,这样便不会再摔下来了…怜枝,你说这样好不好?”
那时的怜枝自然觉得极好。
斯钦巴日“啧”了一声,两指弯曲在口中吹了声哨儿唤来自己的马,他牵着怜枝的手,“脚踩马镫上,跨上去。”
待怜枝翻上去后,他也利落地跨了上来,斯钦巴日两腿一夹马腹,低喝了声“驾”,马便往前冲去。
斯钦巴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环抱着沈怜枝,他将下巴靠在怜枝的肩窝,有些坏心眼儿地冲他耳根吹了口气,“这样也不错。”
这任性的少年单于带着他的阏氏,旁若无人地出了单于庭,他的马后跟着一众臣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南方去。
单于庭以南是于都斤山,离单于庭不远。于都斤山脉绵延不绝,横亘草原中部,此时正是八月,山上林草茂盛,生意盎然,山脚河流蜿蜒——这地方怜枝并不陌生,大夏的祭祀之地龙城亦在这附近。
斯钦巴日骑术出众,怜枝不觉得马背颠簸,反倒体会出几分跑马的畅快,怜枝抓着缰绳,呼哧地喘着气,还不等传过气来,却觉得自己的后背好似被人拍了拍——
“沈怜枝,抬头——大周使臣到了。“
怜枝倏然抬起头,在那刹那间,他几乎听不到耳畔的猎猎风声,听不到由远至近的纷乱马蹄声——那一刻,天与地都变得那么渺小。
盎然绿意间,那马背上的挺拔身影变得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与他记忆深处分毫不差。
怜枝的牙关轻轻抖动着,泪水遏制不住地滑落面庞,他甚至无力抬手为自己拭泪,一颗心紧涩地像被人狠狠攥住了——
“臣——陆景策,参见大王。”
“参见……阏氏。“
阏氏,怜枝。
多么相近的两个词呢。
***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夏人们却已开始提前为他们庆贺,怜枝坐在斯钦巴日身旁,听着这笑声阵阵,只觉得心烦意乱,“大王。”
“嗯?”斯钦巴日闻言转向他,见沈怜枝眉间微蹙,唇无血色,便有些不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恐怕是吃醉了酒,大王……我想回王帐歇息了。”
他无法再坐下去了,不远处偶尔投射来的那视线让他心慌,坐在斯钦巴日身边亦叫他心慌——怜枝得了准便快步往帐外走去,偏偏真有些醉了,怎么也找不准回王帐的路。
夜间沁凉的风吹不清醒他昏沉的头脑,怜枝走累了,就地蹲下来,他抱着膝盖,有些茫然地凝望着眼前随风晃荡的茵茵绿草,直至那草变得黯淡——因为影子。
那影遮住了月光,亦如泼墨一般笼罩住了蜷缩在地上的沈怜枝,怜枝木讷的、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双墨玉一般的眼。
“怜枝。”陆景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声恍如隔世,几乎叫沈怜枝恍惚了,“怎么又蹲在地上。”
“怜枝。”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氤氲的月色,又像一阵捉不住的风。
“为什么……连看哥哥一眼也不肯了。”
沈怜枝的眼眶红了,一股力道将他搀起来,他吃醉了酒,又蹲麻了腿,一时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攀住陆景策的手臂——独属于陆景策的甘松香气于无形之中裹住了他。
怜枝抬起头,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陆景策的脸——
依然那样俊雅,端方如玉,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怜枝险些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
陆景策浓黑的睫羽微颤了颤,怜枝只觉得那只搀扶着自己的手好似比方才更用力了些,等他回过神来二人已鼻息交错——
两唇相贴。
唇上那柔软的触感像一把火,倏然将怜枝烧醒了,那一刹那间,沈怜枝的脑海中划过另一张脸,邪肆俊美,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犬齿。
“不……不行!”沈怜枝倏然推开身前人,他急促地喘息着,陆景策仍站在他身前,可他却没有勇气再抬头——
从前……他们无法回到从前,不能回到从前,不…不能……
沈怜枝逃也似的跑走了,他躲避陆景策,几乎像躲避洪水猛兽……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呵……”沈怜枝一路奔回了王帐,正要进去,帐帘却被里面的人倏然拉开——
“不是说回王帐歇息?”斯钦巴日抱臂问道。
“醉……醉了,在外面饶了好一会……”
斯钦巴日抬起眸子,见他脸色煞白,也不忍再苛责与他了,一闪身为怜枝让了路,而沈怜枝则看他一眼都不敢,浑浑噩噩地往里走,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等等。”斯钦巴日却蓦然出声叫住了他,沈怜枝背脊汗毛直竖,僵硬地转头看他,“怎…怎么?”
斯钦巴日皱起眉,又走进了靠在他身上嗅了嗅,沈怜枝顿时浑身冒冷汗,抬手推他,“你干什么?”
“你身上……”斯钦巴日的声音沉下来,双眸亦覆上一层阴鸷,叫人不寒而栗。
“是什么味道?”
第030章 朱弦断
滴滴冷汗顺着背脊滑落, 就这样一句话,直叫沈怜枝酒醒了大半,脑海之中顿然“嗡”的一声响, 手脚也倏然冰凉, 他哆哆嗦嗦地答道:“什……什么味道……”
“哪…哪里有。”怜枝五脏六腑好似被丝弦捆缚, 深勒进肉里后又猛得吊了起来, 他冲斯钦巴日讨好地一笑,“大王醉了。”
斯钦巴日微眯了眯眼, 拂开沈怜枝要环抱住他小臂的手,又一步步逼近, 直至全然倾压在他身上。
沈怜枝已吓得六神无主, 连反抗也忘了, 斯钦巴日又凑到他脖颈处嗅了嗅,这才紧皱着眉退开,他捏着鼻子, 很受不了似地揉了揉,“怎么没有?”
说罢, 还呛咳着打了个喷嚏, 斯钦巴日愈发恼恨道:“简直臭不可闻!”
甘松香清淡典雅, 有宁神之效,哪儿来的臭气,斯钦巴日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只是他就是莫名地厌恶这股味道,只觉得呛人可恶,“你打哪儿染上的这股怪味!”
沈怜枝怎么敢与他说实话, 只想着如何快快将此事搪塞过去:“恐怕是在宴席时不慎染上的……大王莫问了。”
斯钦巴日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宴中阏氏就在他身旁, 那时他可没在沈怜枝身上闻到这股味道……这香气,分明是在沈怜枝离席后才染上的。
只是斯钦巴日也喝多了酒, 有些醉了。那时他头痛欲裂,竟也不曾深想,就这样被沈怜枝三言两语地糊弄了过去,只不愉地嘟囔了句“真难闻……”,便环抱着怜枝躺倒在矮榻上。
他那双臂膀用力地抱着怜枝,怜枝与他靠得极近,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斯钦巴日胸腔内的心跳。
那心跳声稳健有力,一下一下地隔着胸膛撞击怜枝的背脊,斯钦巴日缱绻地在他头顶蹭了蹭,“睡罢,阏氏。”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沉睡去了。
侍仆低着头走进王帐熄灭了烛火,亮堂的王帐内变得黑沉,而沈怜枝在斯钦巴日紧紧的怀抱中、在这不见天日的幽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干瞪着眼捱到了天明。
***
斯钦巴日抱着他的阏氏,一夜好眠,他醒来时怜枝方睡去,斯钦巴日便半撑在床头垂眸看了他一会——这沈怜枝也不知怎么的,做梦也紧皱着眉头,蜷缩着身子,很是不安的模样。
他“啧”了一声,抚平了阏氏的眉宇,又叫水为自己擦身,而后换上新衣,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地大步走出王帐。
盘旋在半空中的金雕无需召唤便乖顺地俯冲下来落在他伸出的小臂上。那鹰与主子一样,是个高调的主儿,只瞧它半仰着脑袋,通身如泼墨,真可谓霸气十足。
“大王这鹰倒很是威风。”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清朗男声,斯钦巴日循身看去,远远走来个俊美男子,不是那大周楚王陆景策又是谁。
斯钦巴日这人很是倨傲,这倒与他姐姐极像,都是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要他正眼看人,说是要他的命也不为过——
这十七年来能让他心甘情愿低头伺候的,也就沈怜枝一个。
什么周国楚王,他也是看不上眼的,偏生那楚王是阏氏的表哥,斯钦巴日仍然记得昨日沈怜枝那穿婚衣戴金冠的不值钱样儿……不就是个表哥,至于么。
想到这儿,他便抬眸瞟了那来人一眼——这一看倒是叫他有些惊异,这楚王很是高大,身量与他相差仿佛。
夏人骁勇善战,个个高大强健,周人却更偏好舞文弄墨,故而身材较之夏人要更细弱些——连怜枝那样的在周人中都算得上高挑了。
陆景策站定在他身前,一手握拳放置前胸朝他行了礼,规矩的叫斯钦巴日有心也挑不出错。楚王仰起头,唇角挂着笑,可那双眼却幽深如潭,并无半分笑意。
那眸光好似两柄暗箭,斯钦巴日心中一凛,只是再要追寻却无踪迹——陆景策垂下眼皮,掩去眼中凛然,全然一副恭敬模样。
“嗤。”斯钦巴日伸手抚了抚鹰顺滑的背脊,那金雕扭过头来,亲昵地在他手上蹭了蹭,“再威风,还不是对本王俯首帖耳。”
“臣对这大夏的''熬鹰之术''也是略有所闻,越威猛的鹰,脾性愈烈,愈难驯服——想来大王驯这鹰,也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斯钦巴日小臂一抬,那金雕借着他的力道冲上蓝天,“熬个几日,换得这样一头鹰,这也算不得是一桩赔钱的买卖……不过么……”
“再叫我吃一回熬鹰一般的苦,我也受不住了——还是脾性柔和的好,稍微吓他一吓,便听话了,真真儿可怜得惹人疼。”
陆景策的笑渐渐地收了起来,他的声音冷得像含了冰碴子,“听话……是真听话了,还是装出来的,这大王可得看得再仔细些。”
斯钦巴日眸光渐沉:“周国楚王,你这话是何意?”
陆景策垂着头,大半张脸暗藏在阴影中,叫斯钦巴日看不明晰,陆景策轻笑道:“一点愚见……让大王见笑了。”
“哼。”斯钦巴日被下了面子,自不会给他好颜色,“是不太高明。”
说罢便转身回了王帐,怜枝已醒来,可头还痛着,他甫一抬起头,则见斯钦巴日黑沉着一张俊脸站在他身侧,怜枝愣了一愣,又试探着叫他:“大王?”
斯钦巴日未应声,只是虚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注视着怜枝清俊的脸,蓦然想起昨日种种——
那楚王来时,他竟还落了泪,斯钦巴日是没见过哪家的表兄弟相见还要落泪的,至于么。
说起来,那诺敏公主还算是他的表妹呢,他却连诺敏的面儿都没见过几次,苏日娜还想着要他将诺敏纳作妾……等等!
斯钦巴日双眸倏然一睁,脑海中仿若有一柄巨斧给劈过——等等…表妹,纳妾,是表的……只是表兄弟姐妹,又不是亲的……
跨过那道坎儿后,斯钦巴日便不能再单纯地直视这两人…怜枝的刻意打扮,他的眼泪,还有陆景策那暗刺似的冷寒目光……
斯钦巴日心中疑窦丛生,正要再细想,思绪又被怜枝打断了,“大王。”
一只纤瘦白皙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角,沈怜枝披散着头发,墨发衬得他脖颈细白。
他一夜未眠,只假寐片刻便起了身,此时正浑身乏力,下意识地倚着身旁的斯钦巴日好让自己坐稳了,“你…咳……在想什么?”
他这声轻咳可叫斯钦巴日再想不下去了,斯钦巴日俯身抓着被衾往沈怜枝身上一盖,“发愣呢,你又爬起来做什么,当心受寒。”
怜枝一手还抓着他的衣角,小心地抬眼睇他,见斯钦巴日面色无异,这才暗自松出一口气来,扶着脑袋躺回榻上了。
***
拉克申与斯钦巴日兄弟情深,左屠耆王又替他解决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他的大婚之日自不可怠忽,几乎要赶上单于大婚的规制。
斯钦巴日牵着沈怜枝入席,方落座便火冒三丈——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将他的阏氏与周国楚王安排在一起,这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只叫他眼珠冒火。
斯钦巴日粗鲁地赶跑了要坐在怜枝另一边儿的萨仁,自顾自地坐在沈怜枝另一侧。
他黑着脸,陆景策的面容也算不上明朗,沈怜枝夹在他们二人之中,牙关打着哆嗦,浑身上下好似有虫子再爬,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
侍仆端上鲜美可口的肉,怜枝正要握着匕首去割,一边儿的斯钦巴日便习以为常地将他面前的漆盘端过了,而后便是匕首刮在漆盘上的嚯然响声。
沈怜枝身子一僵,又快速地瞟了另一边的陆景策一眼——从前在周宫时,他的这些事都是由陆景策代劳的。
斯钦巴日切完了,将漆盘推回他面前。怜枝藏着心事,味如嚼蜡地吃了两块便停了下来,斯钦巴日余光瞥见他停了动作,有些不快活道:“又吃鸟食。”
怜枝正要开口顶他两句,却听得右侧传来一阵划拉声响,他侧首看去,只见那堆满了肉的漆盘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黍米粥。
陆景策淡淡道:“若觉得腻,便喝粥罢——不要饿坏了身子。”
黍米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里,还带一股甜香,怜枝口中生津,端着碗三两下喝光了。
斯钦巴日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空空的碗底,又瞧瞧一边备受冷落的肉块儿,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很不痛快,不由阴阳怪气道:“楚王真是心细如发啊。”
这是拐着弯儿地骂他多管闲事——连他的阏氏用什么膳食也要插一脚。
陆景策垂眸淡笑,未置一词。
沈怜枝简直头皮发麻,手在底下悄悄地掐了斯钦巴日一下,又凑过去压声道,“大王,你做什么?别说了。”
“……”斯钦巴日不大情愿地住了口,泄愤似得抓着沈怜枝的手指尖儿掐了掐。怜枝吃痛,轻嘶一声,斯钦巴日便十分紧张地捉着他的手指尖吹了吹,“弄伤你没有?”
怜枝浅笑着掸开他,“又不是玉做的人,哪儿有这样娇弱?”
“就你这样的,跟玉做的也没差了。”斯钦巴日也没放开他,捉着他的手揉了揉,二人打情卖笑,一时竟忘了坐在边上的陆景策。
陆景策停下倒酒的手,略侧过身——斯钦巴日不知凑到沈怜枝耳边说了什么,将他逗得开怀。那张秀丽的脸上绽出笑意,一双水光粼粼的眼微弯着注视着他的夫君,缱绻勾人。
这笑他很熟悉,从前在长安时见过千千万万遍——其实笑不曾变,人也一样。
只是眼前人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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