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二百零一章
雷霆之威, 宛如天道震怒,流烟渚魔气尽褪,天魔消弭, 唯剩轰轰雷鸣不绝于耳。
三人仓惶出逃, 终于在流烟渚边界遇到了前来观望情况的游萍生, 他沉默扫过一行人的身影, 未曾提起千雪浪。
剑光呼啸而去, 四人站立虚空之中,远远看着烟尘浩荡, 云霄之中紫色的雷霆令日月无光,也照亮了这蒙蔽万年之久的流烟渚。
虚空之中,只见无数剑影闪动,无数人神色惊骇,正注视着突兀而来的雷劫。
“弃绝红尘,飞升九重天之上。”游萍生不禁失神, 脸上艳羡一闪而过, 喃喃道, “还是在与天魔相争之刻,他竟有这般的造化。”
飞升成仙无疑是每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最终目标, 即便游萍生心有所爱, 然而真正注视这近在咫尺的雷劫时, 仍不可避免地恍惚片刻。
即便雷光刺目,可众人皆抬头凝视天威, 生怕错过这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成仙之劫, 唯有任逸绝缓缓滑落, 握着诛魔剑坐了下来。
“我们完成了。”任逸绝对着诛魔剑喃喃道。
任逸绝没有在看诛魔剑,而是将目光飘向远方, 远方没有雷光,雷光在他的身后,被他抛在了身后。
也许是事情都做完了,他突然也觉得很累,累到全身上下似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的程度,就连要松开诛魔剑都仿佛要花耗掉一半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灼烧至此的疼痛,也无法抵御疲惫。
这时候任逸绝忽然细细回想,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在这儿,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来袭。
诛魔剑似也对他生出些许怜悯之情,竟令任逸绝沉沉陷入一个好眠。
长眠无梦,宛如瞬息复醒,外头天光明媚,刺痛双眼,让任逸绝想起一个甜蜜至极的清晨,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锥心之痛已然来袭,痛到他不敢深思,只能猛然惊醒过来,平复心情。
游萍生恰好走入房中,见他醒来,当即面露喜色,坐在床侧观察任逸绝的模样,见无异样,方才轻轻缓了口气,柔声道:“逸儿,你已睡了七天,终于醒来了,感觉怎么样了”
“怎么样?”任逸绝面露茫然之色,“我没怎么样啊。”
游萍生看着他,神色复杂:“那就好,我还担心天魔……”
天魔,是了,天魔。
任逸绝一怔,看着游萍生的嘴开开合合,师父似乎在说一些非常重要的话,可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宛如被水隔开一层般,师父的声音含混而迷蒙,无法听清,只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如释重负,仿佛去除了什么心头大患一般。
而寂静降临在任逸绝的心头,不再有任何声音,不再有师父的感慨与叮嘱,不再有万物的生发与吟唱,也不再有天地的共鸣,他聋了一般,一切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冥冥之中,任逸绝又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师父在说天魔当时来临,他们联手抵挡,中途魔母忽死,天魔发狂,难以抵挡之际忽有天雷相助。
如今各大门派已散去,处理门派之中的隐患,又一场苍生浩劫平息。
任逸绝知道师父在说什么,这些琐碎平常却关键无比的事,尘埃落定,不正是他一路追寻渴求,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为何还会感觉到空空荡荡,似乎没有被填满。
轰——
耳畔似乎又再回响起那道天雷,雪白的雷光之中,映照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轻轻触碰在他指尖的肌肤,冰冷得如一团融化的雪,任逸绝慢慢合拢着手掌,掌心仍存留着被诛魔灼痛的伤痕,至今仍未完全消弭。
雷霆的光芒一点儿也没擦到任逸绝的身躯,可他曾那样近,近到只差毫厘就触碰到那道天劫,他能感觉到其中的威力,那摧毁万物的威光,光是看就令人肝胆俱裂,更何况是承受。
不要去想。
任逸绝忽然警觉过来,他在心底警告自己。
想想天魔。
可是天魔又有什么可想,他几乎就只是一具尸体,他的神智正在外面与众人作战,而他的魂魄——他的妻子在与……
别去想。
任逸绝感觉到雷霆在身躯里游走,他的身体开始发麻,也许是沉睡得太久,每根骨头都针扎般的疼痛,于是深深呼吸起来。
摧毁一具万年的不朽尸体而已,最难的反倒是外层涌动的魔气跟纠缠不休的魔母,可这些都与任逸绝无关,他只是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一部分。
在杀死天魔的那一瞬间,感觉一种莫名的力量顺着那具尸体,通过诛魔剑,流转到任逸绝的身躯之中,他隐约觉得那是夙无痕,可也许只是他期望的一种幻觉。
夙无痕……
肩膀忽然传来沉重的压力,任逸绝抬起头看向略有些难以启齿的游萍生,对方只是捏着他的胳膊,犹豫许久才说道:“逸儿,天魔已死,夙无痕他……”
“他也死了。”任逸绝道,“我知道。”
游萍生的神情之中浮现出愧疚来,折让任逸绝莫名感觉到一阵荒唐的好笑,并非是游萍生杀的人,更不是游萍生引诱了夙无痕,为何无辜之人反要感觉愧疚不安,他轻轻摇摇头道:“师父,你不必担心我。”
他顿了顿,又问道:“母亲知道了吗?”
游萍生点点头:“她知道了,她也……跟你一样。”
任逸绝没再说话,游萍生也有几分尴尬,他站起来又拍了拍这个晚辈的肩膀,数次欲言又止,最终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好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师父,你去忙吧。”任逸绝知他为何犹豫,心下不忍师父为难,因此反倒安慰游萍生道:“我没事的。”
游萍生轻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好吧。”
等游萍生往外走去时,任逸绝又忍不住道:“且慢。”
“嗯?”游萍生侧过脸来看他。
任逸绝却自己哑口,他踌躇了一会儿,看起来倒比刚刚的游萍生还要不知所措了,有许多话想说,想从容地问玉人的情况,想微笑着调侃可送了大礼,想状若无事地谈起……谈起天劫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说不出口,话被死死堵在喉咙处,泪要比言语更快的行动,任逸绝克制不住痛苦。
为什么玉人能做到,能做到心不动,面不改,他却做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疼?为什么会这样叫人难受?
他许诺时实在是太小瞧这誓言的力量了,倘若能够反悔,他宁愿做一千次一万次小人,也绝不做君子了。
“逸儿……”
等游萍生惊讶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时,任逸绝方才发现自己已泣不成声:“师父……”
游萍生没再说话,神色平静,甚至也没去瞧任逸绝的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时只听见门外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任逸绝,你为什么伤心?”
这让任逸绝忽然僵住了。
这声音是……这声音是……
他眨了眨眼,眼泪忽然就停了下来,门也很快就被推开来,那个熟悉的人影伴随着洒进来的日光一同入内。
千雪浪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很镇定。
他大概也是慌过几回的……有吗?任逸绝在心里反问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身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的脸大概不怎么好看,又很是粗鲁地拼命抹了一把,生怕千雪浪消失在光里,或者自己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如果是幻梦的话——
任逸绝想:那就快醒过来吧。
千雪浪仍然站在那儿,不悲不喜,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而游萍生很快就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温声道:“你怎么来了?”
任逸绝听得如在梦中,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幻术,什么时候师父跟玉人这样要好了?
“我不放心任逸绝。”千雪浪淡淡道。
游萍生松了口气:“他这会儿正难受,我想一定想见你,你来了正好。”
千雪浪没作表态,也没有离开,只是接替游萍生坐在了任逸绝的身旁,端详了任逸绝片刻,忽然伸出手来,抚过他的脸颊,拭掉了一滴泪的余痕。
任逸绝心跳如鼓,不知该作何反应。
至于游萍生,他不知何时已不见了,甚至还带上了房门。
“玉人……”
半晌,任逸绝只说出这两个字来,鼻子又是一酸,几乎要重蹈覆辙,好在这次总算强忍住了,没在千雪浪面前露怯。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答,不过任逸绝知道他在听,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玉人……玉人不走了吗?”
话才出口,任逸绝倏然后悔了,倘若千雪浪告诉自己不日就要离去,这一遭只为了最后了断尘缘,自己又能坦然接受吗?
“走?噢。”千雪浪思索片刻,才明白过来任逸绝的意思,他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答案呢,“我不去了。”
任逸绝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可他的嘴巴却不像眼睛反应这样快,仍支支吾吾着:“可是……玉人苦修多年,不就是为了成仙……更何况,更何况玉人,对了!玉人的雷劫!”
他忽悚然,伸手抓住了千雪浪的手。
千雪浪无动于衷,却温顺地任由任逸绝摆弄自己的手掌。
当日在雷霆之下,他也是这般无动于衷,却蔑视来自于苍穹的震怒,那威严的雷霆淬炼试图逆天而行的凡躯,犹如锻造一把上等的兵刃,若非被它毁灭,便与它同化。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他也不知道过去是否有人在这条路上活过,似乎古往今来所有的道理都在告诉他,要么飞升成仙,要么就死去。
按道理来讲,他应该死了才对。
心劫未灭,雷霆加身,许多人几乎都等不到天劫,已在心魔那一关道死魂消了。
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意外。
他撑过了心魔,却几乎没撑过天雷,然而他倒下的时候,正倒在了天魔增生的躯体之中,于是雷光闪动,最后一道天雷将天魔的躯壳焚毁成灰烬,就连魔母那残破不堪的魂魄最终在雷霆之中得到安息。
最终千雪浪只是受了很重的伤,肌肤焦烂,骨头碎裂,就连红鹭都崩裂开来。
不过就像红鹭能够重铸,他也能够恢复。
他既没有破碎,也没有被同化,倒像与天雷奋战了一回。
“雷劫过了。”千雪浪简洁地讲述了事情的过程,“我没有飞升,也没有死,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不过我的修为的确折损了一些,只是小事,过几十年就能修炼回来。”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一笑:“还是不要修的好,玉人随我去看看世间万般奇景岂不是更好,倘若再修一次,这次恐怕没办法再找一具天魔的躯体再为玉人抵挡一次。”
千雪浪的目光闪动,忽然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愿意为我抵挡?”
任逸绝倏然哑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
“不是吗?”千雪浪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他,“那你之前为什么朝我扑来?”
任逸绝哑口无言着,在原位不断眨着眼,似乎在绞尽脑汁说出个冠冕堂皇又能理直气壮的答案来,可其实千雪浪并不需要一个答案,不过他也不准备现在就告诉任逸绝,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
这颗道心之中,正有一段为你而生的尘缘。
我如何不明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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