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这样赖皮
纵然没有亲眼目睹, 可听千雪浪一一道来,二人均感心惊肉跳,皆一时说不出话来。
“往事已化烟尘, 今人再如何遗憾追悔, 也做不了任何事来补救。”凤隐鸣忍不住摇摇头, 神色略见黯然, “时如逝水, 一去不返,久到沧海化作桑田, 更何况是千年之前的累累血债,难怪青渊前辈会变得如此……”
水无尘虽是同样难过,但却不像凤隐鸣这般完全显露出来,眉间愁色微微转过,随后似想到什么一般,询问道:“雪大哥, 你们为什么肯定那魔气就是天魔的?是有什么凭证吗?”
“这倒没有。”千雪浪道, “是任逸绝所言, 他素来聪明,我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判断得知, 怎么?”
水无尘揉了揉眉心道:“从荆公子的镜封开始, 我就有个很不好的猜想, 现在觉得这猜想的可能性越来越高,有些头疼。”
凤隐鸣闻言甚是错愕, 有些奇怪:“水姑娘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水无尘顿了一下, 叹气道, “眼下说什么猜测都太过仓促,还是等他们醒转再说吧。哎, 本是准备防御天魔,现在倒好,叫自己人打个半死,我不管你们累不累,总之我累了,要先睡一觉。”
水无尘这会儿总算恢复些力气,站起身来就往回走。
千雪浪问:“你去哪里?”
“这地方一来没火,二来没有铺盖,自然是回那个唯一有墙的地方睡觉,再不济还有荆公子跟任公子能给我挡挡风。”水无尘咳嗽了两声,“你们俩若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这个伤患,固然有情,可我只怕难免要受冻;可要是叫你们俩宽衣解带,且不说我家中还有醋坛子,我自己心中委实也过意不去。”
千雪浪心想:“衣不解带与宽衣解带是这样用的吗?”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凤隐鸣,他微微笑道:“谁说没有铺盖跟火。”
片刻之后,水无尘坐在莫乘浮之中,裹着一条厚厚的大氅,这条精心漆彩的船儿甚是精致秀美,当中正搭着一个小小的火堆,温暖着她的身体。
火光将水无尘的脸照得微红,她望着坐在船头的两个人,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听说过陆地行舟,还没听说过深渊底下还要走旱船的。”
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是想划船,我也可以成全你。”
“我现在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水无尘急忙摆手,扯到断骨又忍不住皱起眉来,缓和一会儿才道,“荆公子在镜中不知冷暖倒还罢了,雪大哥,你去将任公子带过来吧,他少现魔身,这会儿力竭,只怕再吹这渊底冷风要着凉。”
千雪浪“嗯”了一声,就去搬人了,凤隐鸣则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水无尘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哪知凤隐鸣耳朵甚是尖利,顿时转过头来,颇为忧心地看着水无尘,问道:“水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水无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心里的那些话说出口来,“只是想到这座殿宇之下竟藏着这般血腥的往事,心中甚是感慨罢了。”
凤隐鸣轻轻应了一声,神色哀婉至极。
水无尘将背靠着船壁,瞧这丹鸟的神情忧伤,却甚是收敛,连喜怒也不显得太过外放,心中不由想道:“唉,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好人,上苍何必叫他受苦呢。”
这时千雪浪已将任逸绝带了过来,神色平淡,好似抱的不是情人,只是一个陌路人一般。
不过等他把任逸绝放下来时,动作就肉眼可见得轻柔许多,随后千雪浪便一直坐在了任逸绝的身边静静看着他。
水无尘低头埋在大氅之中,心想:“要是任公子是醒着的,不知道要有多么开心。”
这时凤隐鸣起身离开,走出去一会儿才对千雪浪道:“让他们休息吧,我们到别处去。你我久别重逢,我实在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千雪浪一动不动,大概是有些舍不得离开任逸绝,好半晌才“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凤隐鸣一同离开。
他虽起初恋恋不舍,但既已经起身,倒也干脆,再没回过头,水无尘瞧着他慢慢走远,心中五味杂陈,正要低头寻个舒适的地方休息,却见任逸绝忽然睁开双眼,冲着她眨了眨眼。
水无尘吓了一跳,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见着任逸绝缓缓坐起来,慢吞吞地说道:“水夫人不必担心,我会在这里守着的。”
“你人是在这里守着。”水无尘道,“心却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
她其实今日经历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实在累得很,连怒火都提不大起来,一个人要是太累了些,七情六欲难免会模糊许多,好似放得很淡。
水无尘循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去管他们三人,只管自己睡着了。
另一头千雪浪跟在凤隐鸣的身后,一同走到个僻静处。
路上凤隐鸣随口挑了些寻常问候当话题,千雪浪只偶尔应两声,他倒也不见怪,两人就这般聊了下去,直到走到尽头。
“其实本不该这时候问这些话的,可是我又怕之后没有时间。”凤隐鸣沉吟片刻,望着千雪浪这张沉静到看不出任何线索的面孔,忍不住试探一般地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你也知道,我平素别的没有,就单单爱管闲事这个毛病实在改不掉。”
千雪浪道:“你想说什么?”
凤隐鸣看着他良久,才终于收回视线,他对着虚空沉默片刻,柔声道:“雪浪,你……你觉得任公子这个人怎么样呢?”
“很好。”千雪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凤隐鸣微微笑了笑,又问:“那么我呢?”
“你也很好。”千雪浪顿了顿,忽然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两人并不相似,也绝非是一类人,他比你要坏心眼得多。”
凤隐鸣初时微笑,听到后半句,脸上的笑意就慢慢淡去了:“是吗?”
在千雪浪的记忆之中,凤隐鸣鲜少有不快活的时候,哪怕之前那般冲动冒昧地将任逸绝带上山时,也未曾见他如此忐忑不安的模样。
于是千雪浪想了又想,心中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为这个。”
果然,凤隐鸣很快说道:“就算坏心眼,你也并不讨厌任道友,是吗?”他神色酸楚至极,若非千雪浪下山已久,经历不少变化,只怕此时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千雪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他其实并非没有话说,可那些话不应当对凤隐鸣说,纵然再不晓事,也应明白不该在一个不快活的人面前说自己高兴的事。
凤隐鸣呆呆瞧了他一会儿,只见着千雪浪眉目柔和,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到底没能忍住,还是问道:“雪浪,你真这样喜欢他吗?喜欢到连修为也不顾了,你……你要为了任道友放弃这条路吗?”
千雪浪突兀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凤隐鸣突感不妙,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想回答……又或者说……”
想到一个可能性,凤隐鸣的脸色突变煞白,他后退了两步,像是没站稳,身形微微踉跄,伸手去扶住额头,略感头晕目眩:“你不回答,该不会是……不会是拿任道友做磨炼心性的考验……”
千雪浪“嗯”了一声。
“你怎会……你怎能这么做?”凤隐鸣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他拉住千雪浪的胳膊,面如死灰道,“任道友知晓吗?”
千雪浪道:“他自然知晓。”
“他知晓?”这下凤隐鸣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握着千雪浪的手臂,一时间甚是恍惚,“这下我倒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了。雪浪,你坦白对我说,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你真缺一个考验……要是真缺一个考验……”
千雪浪见凤隐鸣嘴唇微动,仿佛有句话几乎要说出,却被他硬生生忍下,不由奇怪:“怎样?”
凤隐鸣瞧着他,忍不住苦笑起来,轻声道:“难道我不成吗?……既然只是考验,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我?”
千雪浪眉头微微一蹙:“荒谬!你是觉得我在路上随便捡只阿猫阿狗,就能拿来磨炼心性?莫非情不真意不浓,只要冠个名字,就能随便糊弄吗?”
凤隐鸣一怔:“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选任逸绝,只因我心中确实爱他。”千雪浪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莫名生出一些犹豫来,“倘若我能够放下,那自是最好——得证大道,那实在再好不过。”
真有这样好吗?千雪浪心中其实并不确定。
“我若不能放下,那与他一生一世在一起,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凤隐鸣看着千雪浪许久,终于松开手,然后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得很有往昔的风采,只是难掩苦涩:“原来是这样,你果然变了许多。”
“噢?”
“变得会占便宜了。”凤隐鸣道,“这样赖皮,一点儿也不像我认识的雪浪,想来一定是任道友的功劳。”
千雪浪想了想,点头道:“嗯,他是很爱占人便宜。”
凤隐鸣没有再说什么了。
第162章 天魔再现
凤隐鸣生性外柔内刚, 几句糊涂话当时说过便罢,之后绝不会再提起。
两人伫立在深渊边上,众人当中唯他们二人修行最高, 耗力最少, 因此凤隐鸣才有意挑在此刻问话, 如今已知道答案,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 却难以说出。
来得慢了,没能早些说出口, 都不过是一些宽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倘若世间情爱所遵循的是先来后到,又怎么会徒生出种种波澜来,这些道理……纵然书上不教,可凤隐鸣行走人间久了,如何会不明白。
他与千雪浪认识数十年,却不及任逸绝与千雪浪认识短短数月。
“这样与他在一起, 任道友也能忍受吗?”凤隐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千雪浪避开了他的目光, 神色略有些迟疑, 过了好久才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任逸绝总是说心甘情愿, 可有时候……我想他心中应当是很忧虑的, 忧虑那一日迟早会到来。其实纵然不是无情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一般浅薄,也许初时浓情, 后来渐渐就淡了, 与所谓无情道又有什么差别?”
就好像是任苍冥与夙无痕一样, 一开始相爱,后来夙无痕背道而驰, 任苍冥便不在乎他了,转而爱游萍生了。
也许任逸绝往后……
这个念头想起来就叫人觉得不快,千雪浪微微蹙眉,之前他曾对任逸绝提到过一次,当然不是劝任逸绝去找别的什么人,而是想要折磨任逸绝,叫他永远记得自己。
当时任逸绝只是笑,觉得他难得冒出几分傻气,然而这怎会是傻气。
现在千雪浪再一次想起了这个念头。
“自然是有很大的差别。”凤隐鸣轻轻叹了一声。
“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走近了一些,他专注地看着凤隐鸣,神色疑惑。
这让凤隐鸣苦笑起来,偏开脸,没有跟千雪浪对视,这种亲近曾在过去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曾令他感觉到一阵隐秘的欢喜,然而这些堆积起来的欢喜在此刻变成无尽的酸涩。
幻想一旦被揭开帷幕,露出真实的一面,即便心中早有判断,仍不是谁都能够轻松地接受现实。
他果真只是不在意而已,不在意这样看着我,不在意这样跟我说话,这其中没有半点分别,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人心生波澜。
“凡人在许诺时,往往是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许诺出了一生一世,只是谁也不曾意识到一生一世是何其漫长。”凤隐鸣微微笑了笑,“你下山行走的时候,不是也常常看到这样的事吗?分明弱小到不堪一击的人也会想要去保护别人,即便他做不到,却不妨碍他想要去这么做,情爱之事又差得了多少呢?”
千雪浪轻声道:“明明做不到,却想去做……”
“可是,你不同。”凤隐鸣轻轻道,“你不会许下任何承诺,你对任道友的情意只是一番考验,一种磨炼,你一直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因此任道友才会这般不安,这般忧虑。就像人总难免会生病,可生病的人与常人所思所想到底是不同的,雪浪,你叫任道友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又怎能轻易说出没什么不同呢?”
千雪浪沉默无言。
这些道理,其实千雪浪心中也明白,只是不如凤隐鸣说得这般清晰,他又想起师父来,师父也不愿意未闻锋病入膏肓,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因此对未闻锋这么残忍。
可是,师父的残忍,是像自己曾想过的那样……为了折磨未闻锋,叫他一生一世都记得;还是想要叫未闻锋伤心难过,觉得不值得,就此断念呢?
自从下山之后,千雪浪常常会觉得,也许自己并不如自己所认知的那般了解别人。
师父是如此,未闻锋也是如此。
凤隐鸣见他不再说话,只在心里轻叹一声,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这种事一味地责怪千雪浪又有什么用,倒似他在挑拨离间,更何况情爱上的病入膏肓,又岂是一人能够做到的,难道任逸绝就全无责任吗?
人心痴处,拥有就已觉快意,何须别人说三道四。
凤隐鸣道:“也罢,我到底于此道无缘,虽是情之所至,但对于你来讲,也许都是些多情的荒唐谬言,你姑且一听,不必放在心中。说来还不知道青渊现在如何,你说他潜入渊底,可是我到底不放心,不如走上一遭?”
千雪浪点了点头:“好。”
依两人修为,便不必多担忧什么,凤隐鸣听他答应,便微微一笑,坠入深渊之中,总算有了些往日意气。
千雪浪望着他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不自觉松了口气,轻声道:“倒是还这样爱出风头。”
也不多话,千雪浪一同坠入深渊,只听耳边风声响动,不多时,风声渐止,便能听到微弱的水声。
黑雾氤氲之中,身旁一抹红色流光闪动,响起凤隐鸣的声音来:“这无底深渊倒是不小,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找寻。”
千雪浪淡淡道:“随我来。”
按照记忆之中的方位,千雪浪搜寻而去,路上还偶遇诛魔剑,不知为何它不肯入鞘,两人尝试无果,又因凤隐鸣受其影响,暂且只能由它去。
又往下行去,果真见着深渊之中搁浅着一条青龙,青渊正俯在嶙峋石上,长尾没入水中,身子下面微微发光,细看是压着许多莹亮的苔藓,照得鳞片也发出相同柔润的光泽。
千雪浪隐隐感觉四周似有不对,却说不上来为何不对,只道:“小心。”
“不用小心,是青渊深入梦中。”凤隐鸣蹲下身来,戳了戳垂下水去的龙尾,只觉得透骨的冰寒,触之已成虚无,“糟了!”
千雪浪问道:“怎么?”
“君岂不闻魂梦相依?”凤隐鸣神色微微凝重起来,“梦为虚物,魂亦虚质,曾有传说人于梦中千里之外杀人,就是魂魄游出,可毕竟还在人世间,所杀之人也是活生生的死了。若魂体再入记忆之梦,那却不好说了。”
“怎么不好说?”千雪浪皱眉。
凤隐鸣道:“人一旦沉入睡眠还能够自然苏醒,这是因为身躯还在活动,而且梦中也难免出现纰漏,叫人惊觉异常。可是魂魄不然,特别是青渊这般不稳定的魂魄,也许梦境反而比他自身更完整,沉浸梦中,假以时日必定迷失自我,恐怕会自然而然消散。”
千雪浪道:“那你有办法吗?”
“……”凤隐鸣忍不住叹了口气,“雪浪,虽然世间常有凤凰入梦,丹鸟怀书以彰天命的说法,但你应当明白,这是世人为寻吉兆杜撰而成,非是我这一族真有什么入梦的办法。”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难道他不能够再自然醒来?”
“要是能醒来,那自是最好,不过……你要赌吗?”凤隐鸣道,“赌他是否能够自然醒来?”
千雪浪微微皱眉,一同伸出手来,只觉得手浸入到一片冰寒之中,说是虚无,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青渊的存在,比之先前已大有不同,知凤隐鸣说得还是谨慎了些。
还不等千雪浪说些什么,忽然间,诛魔剑起,犹如龙吟一般,径直往外飞去。
“留神!”
千雪浪来不及多说半句话,红鹭已展现锋芒,凤隐鸣也感到浓郁魔气,化作丹鸟追随其后。
待他们二人重回洞口时,只见任逸绝将水无尘护在身后,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莫乘浮上四下打量。
刹那间,魔气几乎吞没整座无底深渊,四周雾气隐约起伏,宛如实质,令人感觉到深深的恶寒不快。
这种感觉,千雪浪在地母胎池外都不曾感受过,更不必提白石村内被附身的芜秽了。
透过那名陌生人,千雪浪看到任逸绝的四肢上正蔓延出无尽的咒痕,这些咒痕仿佛天然而生,正渗着微弱的血气,以肌肤开裂的模样存在着,可伤口并未流血,仅仅只是保持着绽开的形状,宛如随时光皲裂后的石像。
是反噬——
千雪浪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拧紧,他强迫自己无视这种情绪,转而看向眼前的陌生人。
那么,眼前这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夙无痕,或者说,是附在夙无痕身上的天魔。
“看来,我还是来晚了。”天魔看起来并不太在意的模样,他伸手抵住冲向自己的诛魔剑,手指正不断重复着衰亡与愈合的过程,远远不断的魔气将他被伤害的躯体重新弥补起来,“他的朋友虽然帮了他一时,但却无法帮他一世,不管什么时候的朋友都是如此。”
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厌倦了与诛魔剑玩这种小把戏,用一层层魔雾将它遮掩了起来。
这次千雪浪没有急着行动,他在层层魔气之中看向天魔的面孔,莫名想道:“其实任逸绝倒是长得更像他爹爹一些。”
夙无痕本身如何,千雪浪并不了解,然而这张脸上此刻展露出的是天魔的漠然与自在。
在千雪浪所认识的生灵当中,绝不会有比天魔更强大更肆意的存在,与这样一个存在会面时,丧失理智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你为青渊而来?”
天魔笑了笑:“青渊?他现在叫这个名字吗?”
凤隐鸣对这莫名其妙开始的对话有些错愕,心中不由得惦念起不知为何没有反应的任逸绝与水无尘二人,焦急道:“雪浪,任公子跟水姑娘……”
千雪浪安抚了他一句:“我知道。”
可千雪浪没有转头,他仍是看着天魔,天魔只是玩味地笑了笑:“这只丹鸟倒是比你更紧张这两名半魔。”
“对你重要吗?”千雪浪淡淡道。
“倒不是很重要。”天魔想了想,“不过,我的妻子习惯了解敌人的弱点,无论多么弱小的敌人,她都不会轻视。”
千雪浪评价道:“很好的习惯。”
天魔笑了笑,似是感慨:“是啊,的确是很好的习惯。”
千雪浪道:“六十年前的青渊对你而言是敌人,那么,千年之前的龙神对你而言,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第163章 两个谜团
这问题一出, 众人心思各异。
纵然是天魔自身,都不由感到一丝惊诧,他很快平静下来, 颇为玩味地凝视着千雪浪, 这张本属于夙无痕的容颜正透露出难以言说的非人之感, 叫人见之胆寒。
“那条青龙是如此说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 或者说, 他已经什么都已不记得了。”千雪浪淡淡道,“然而许多事, 并不是真的需要什么人什么事来说出口,你在骨印上留下的魔气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情。”
天魔这才恍然大悟,他悠闲地往前走了两步,思索道:“原来是这件事。”
他似乎对千雪浪的话题并没有太多的兴趣,随口敷衍后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径直往里走去, 与二人擦身而过。
千雪浪倒还好些, 凤隐鸣却感浑身紧绷, 倘若他现在恢复原身,只怕能看到羽毛一根根立起的精彩画面, 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是苦苦支撑, 免得自己一口气泻出,扑到地上去。
于是千雪浪回身问道:“你去何处?”
“深渊之底, 一会旧相识。”
天魔倒是也给面子, 虽没回头, 但是仍然回答了千雪浪的问题。
待到天魔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时,诛魔终于撕扯开魔气, 气势汹汹地悬于空中,寻觅不到天魔的踪迹,忽然飞身而起,自空中一旋,大片魔气犹如幕布一般为一分为二,顷刻间消散无踪。
待到魔气尽消,诛魔才终于停下,愤愤不平地回到千雪浪身后的剑匣之中。
失了魔气压制,水无尘与任逸绝终于重得自由。任逸绝不过力竭,尚且跪倒在地,一时间难以起身,水无尘有伤在身,更感压抑,胸口一阵翻涌,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倒伏在船舱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水无尘?”千雪浪皱起眉头,将她扶起,却见水无尘面如金纸,全无半分血色,他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句废话,“伤得重吗?”
“还好还好。”水无尘竟还能说笑,“天魔实在强得吓人,叫我都忍不住想跳下贼船去做我的九方夫人了。”
一旁凤隐鸣将任逸绝扶起,查探了一番情况,见他只是消耗过巨,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又喂了任逸绝几颗灵丹补充,任逸绝面色这才好转,精神却仍感萎靡。
千雪浪道:“现在还来得及。”
“哪里来得及。”水无尘摇了摇头,“绑票的山大王都知道不能叫人看见脸,看见脸就不好做买卖了,天魔这番都将我痛打一顿了,比看见脸还严重。更何况,不打回来,我岂不是白挨一顿了,不行不行,那岂不是我吃亏。”
说到山大王时,水无尘忍不住看了任逸绝一眼,偷偷笑了笑,好在任逸绝正在闭目养神,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千雪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还能说笑,看来是天魔打得不够狠。”他也不多话,起身去察看任逸绝的情况了。
水无尘刚想感慨千雪浪重色轻友,见凤隐鸣倒了一大堆药丸给自己,顿时苦下脸:“凤先生,这也是试药嘛?”
凤隐鸣忍笑道:“刚刚任公子试过了,现在是吃药。”
水无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好吧,他一次我一次,倒也公平。”
她看着眉目柔和的凤隐鸣,心中暗暗感慨:“雪大哥性子沉静,倒是逼得他的朋友一个赛一个的有趣,一个赛一个的耐心。不过说来也是,倘若不是如此,两个一声不吭的冰坨子相对着,那岂不闷也闷死了。”
水无尘正忙着吃药,另一边千雪浪刚坐下来,只感觉手一暖,被完全握在了任逸绝的手心之中,魔者神色疲倦,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其实任逸绝知道不太可能有事,天魔若有心开杀,方才谈话时众人都难逃一死,怎有可能留到现在,就算留他是为了天魔体,其他三人又与天魔体有何干系。
然而他仍旧是不放心,想多问两句。
“没事。”千雪浪顿了顿,“凤隐鸣也没有事。”
闻言,水无尘差点入口即化的灵丹妙药呛死,稀罕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暗暗钦佩:“雪大哥这番话倒懂人情世故许多。”
任逸绝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又道:“不知道天魔去找青龙前辈有什么事,玉人难道不好奇吗?”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是有一些。”
“既然好奇,玉人为什么不动?”任逸绝问道,“为何不追上一探究竟?”
千雪浪道:“这些许好奇,不及你二人性命重要。”
“哎哟。”没想到最终是水无尘忍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还叫凤隐鸣搀了一把,“我听着牙疼,我先到外面去了。”
千雪浪回头看她,略感奇怪:“为何害羞?”
“雪大哥,你既然知道我是害羞了,还这般坦荡地说出来,我岂不羞煞。”水无尘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更习惯你冷若冰霜的模样,这样的肉麻还是留给别人吧。”
千雪浪皱眉:“我是真心这般说的。”
“好!且慢!”水无尘道,“再听下去,我若不爬起来生龙活虎地打上一套拳给雪大哥看,就实在愧疚难安了,为了我的伤势,咱们还是暂且先分开来吧。凤先生,劳驾你扶我到那边去吹吹风,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凤隐鸣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在做梦。”不过他仍依言扶着水无尘往外走去,很快两人身影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任逸绝忍不住揶揄道:“是两人吗?原来在玉人心中,我与水姑娘是一般分量,那我可要吃醋了。”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就着他的话扯下去,而是问道:“你为何会觉得骨印上的魔气是天魔所留?”
这叫任逸绝一怔:“不是吗?”
“是,方才天魔也已承认。千雪浪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为何如此顺理成章地认为就是天魔?事实上,还有其他可能,比如其他魔族,就好似水无尘这般帮助人族的半魔。耶朗既能收集这么多魔族相关的石刻,说不准本就有认识的半魔,还是说,你能感觉到?”
任逸绝想了想,忽然笑起来:“玉人方才可没这般敏锐,是谁?水夫人还是凤先生……嗯,既是魔气相关,想来是水夫人提示吧。”
“不错。”
任逸绝慢慢地叹了一口长气:“我能够感觉到,当封存骨印的魔气出现时,我就感应到了。我知道它为何存在,知道来源何处……可是时间太紧急,紧急到我没有时间告诉你。”
千雪浪道:“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任逸绝低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他摊平掌心,千雪浪的手正枕于其上,自雪天深山中修行的玉人身形远不如魔者高大,连手都显得秀美,肌色如雪,五指修长,常人为刀剑磋磨时难免留下时光的痕迹,覆上一层层厚茧,可这种痕迹在修道者身上却难以保留。
这洁白无瑕的完美,却更衬出魔者掌心皲裂开的伤势何等可怖丑陋。
“害怕?”千雪浪询问。
任逸绝低下头,沉沉道:“也许这是天魔体带来的好处之一,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玉人,时隔数千年,我仍然感觉到他昔日的力量是何等惊人。它将骨印封存起来,宛如还在千年之前一般。”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你认为现在的天魔还有那样的力量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任逸绝苦笑了一声,“他自是比那团魔气更强大,然而,他的魔气已无那般纯粹了。比起数千年前的复生,天魔如今已日渐虚弱,也许这就是被魂魄复活的代价,他必不可免走向了衰亡的结局。”
千雪浪眯了眯眼:“你为什么认为这是坏消息?”
“他的衰亡比任何人都更漫长,凡人未必等得起。”任逸绝道,“最糟糕的是,他还是这么强,为了阻止这一衰亡,也许他会比往日更激进。”
激进?
千雪浪思索了下天魔的神态,他摇摇头道:“看不出来。”
即便任逸绝此刻忧心忡忡,见着千雪浪的模样也不禁微微一笑,神色之间略见怜爱,伸手为他拨了拨头发,柔声道:“没关系,我也只是如此猜测。好,我现在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千雪浪一愣,“去何处?”
“去见天魔与青渊前辈。”任逸绝道,“玉人不是好奇吗?也许能一解你我心中谜团。”
千雪浪淡淡道:“只为青渊的谜团,你就要搏命吗?”
“当然不是。”任逸绝苦笑一声,他道,“不是青渊的谜团,是……是夙无痕的谜团,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他并没有死。这也许是我离他最近的一个机会,我想试一试。”
千雪浪默然片刻:“可是你的情况……”
任逸绝笑道:“我都不担心,玉人还担心什么。”
千雪浪眉头微蹙,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其实方才天魔消失,最为紧要的就是青渊,只是任逸绝跟水无尘的情况不明,因此才耽搁。
更何况,天魔在数千年前既动用魔气保过一次龙骨,应多少与青渊有些情分在,若要杀害青渊,他们也未必拦得住。
因此千雪浪反倒没那么着急青渊。
他们俩与水无尘二人交代过后,水无尘忍不住调侃:“你们倒是贵人事忙,一刻也歇不住,我却受伤不轻,就不做这个拖油瓶了,劳烦凤先生在此地陪我,也暂且给你们做个接应。”
千雪浪道:“可以。”
水无尘叹息一声,神色也变得坚毅起来:“你们二人留心,天魔虽暂无恶意,但未必之后也无恶意,更何况任公子既是他选定的天魔体,迟早是要动手。方才凤先生已对我说过青渊的事,只盼他平安无事,能撑到我们想办法的时候,倘若真有不幸,也许……也是一桩幸事,你们也不必强求。”
凤隐鸣接口道:“你们大可放心,倘有不对,我一定带着水夫人与荆公子先走。”
水无尘:“……”
任逸绝:“……”
两人齐齐看向凤隐鸣,唯有千雪浪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很好。”
凤隐鸣仍是镇定自若:“天魔势强,我们纵有诛魔在手,可诛魔无主,发挥不出十成本事,难免稍逊一筹。若觉得一两个人就能摆平天魔,那实是看不起当年大战之中身殒的数十位仙君了,当逃就逃,雪浪切记不可硬拼。”
千雪浪道:“我明白。”
凤隐鸣又道:“若无干戈,自是最好。可要是当真我们兵分两路,切记往云隐山中去,若不知方位,就问询当地人凤凰巢所在。”
千雪浪又点了一下头,这才与二人分别,带着任逸绝自渊下潜去。
第164章 千年旧事
再下深渊, 感觉却是大有不同。
千雪浪只觉得手中一轻,身旁的任逸绝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轻飘飘地落在渊底, 忽觉得四周有些异常, 却不知道这异样从何而来。
“任逸绝?”千雪浪轻唤了一声, 不见有人答应。
待千雪浪走了一段时间, 才发觉渊底异常从何而来, 这渊底经历千年变化,不少地方已成干涸暗道, 而此刻却成一条水道,还能隐约听见上方传来汲水工具的动静,时不时能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
无论这是什么时候的无底深渊,都绝不是现世的。
千雪浪知道自己必然走入一场虚幻之境,只是不知是青龙幻梦所化,还是天魔动了什么手脚。
之前青渊所宿之处, 果然已是空空荡荡, 连发光的苔藓也不见, 只有流水潺潺。
突然之间,一块巨石坠落下来, 砸入地水之中, 噗通——
那石头正落在千雪浪的身上, 却毫无阻碍地穿越过他的躯体,以千钧之势坠到地下水中, 溅起一大片水花, 在大片寂静的黑暗之中荡起层层的回响。
伴随着落石, 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传来了人的叫喊哀嚎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声音嘈杂得少说有百余人。
无底深渊之中并没有其他外人, 只有被关在镜中的荆璞跟水无尘、凤隐鸣三人。
虽然觉得这声音与他们三人都全无任何关系,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个幻境,但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飞身而上,在空中,仍有不少东西掉落下来,响起不断的噗通声,只不过这次砸下来的不再只有石头,还有许多工具甚至于人。
千雪浪落在了通道的栏杆之上。
熔铸房里的地火在不断翻涌冒泡,走廊上所有烛台都被点起,映照出许多人惊恐至极的面容,他们喊的实在太过乱七八糟,一时之间千雪浪几乎难以分辨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听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在传达一个信息。
“龙神挣脱了——”
千雪浪走入到了忙乱的人流之中,烛台随着人的慌张与建筑的损毁跌坠在地,沾上些许易燃物,转眼间就烧起熊熊大火。
连成一片的火焰宛如一条小型的火龙,几乎在片刻之间就烧了开来,许多逃跑的凡人转瞬间被火焰吞噬,于是在原地狂舞起来,被焚烧的剧痛让他们下意识求助路过身边的同类,于是又点燃新的“烛台”。
千雪浪听见了龙吼声,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青色的光芒踉踉跄跄地从烈焰之中腾飞而起。
那是青渊的魂。
他很虚弱,魂魄几近透明,几乎没有任何遗留甚至报复的念头,就像一抹流光在这地下深渊之中腾飞而去。
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忽然光芒大盛,闪烁起咒文的纹路来,千雪浪仰头观之,只见巨大的法阵向青渊劈头罩来,青龙再发长啸,自头到尾束缚住,困于半空之中,挣扎不得。
千雪浪对阵法研究不深,便将阵法记下,打算等会见到水无尘时再询问。
青渊被困,难以挣脱,人们的慌乱总算稍稍止住,行动之间也井然有序不少,听他们言谈,应是要去请族长来主持情况。
千雪浪对凡人的混乱与秩序并不关心,一段千年之前的过往也非是他能够干预的,于是他从容走入到原先关押青渊的所在,那里仍有人在把守,皆神色惊慌,浑身浴血,正当中还有一名华服祭司正在施法。
按理来讲,这儿本该有一扇门,不过现在连门带墙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一条几乎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龙尾正高高扬起,卡在坍塌的墙壁之上,龙尾上还有玄铁镣铐,长长的铁链也成为武器的一部分,想必方才摧毁建筑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墙壁上甚至还有人体残留的痕迹,爆开的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
凡人,能有如此伟力毁天灭地,也如此脆弱渺小到不堪一击。
千雪浪的目光顺着龙尾上移,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巨物正横躺在地上,肉块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动着,在血肉之中,有一截霜白的脊骨,已被抽离出来,还锯断了一块。
想必这就是骨印的来源了。
千雪浪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另一个与记忆不同的地方,青龙的身下有个蓄血池,他们当时所走的平台想来就是蓄血池,难怪会有一些台阶。
龙血正不住往下流淌,而青龙两眼空空,只剩下浓黑的两团,鳞片被剥离,看上去就像某种异类的怪物,他看起来几乎与死无异。
半空之中则另外运转着一处阵法,与外面的大有不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处。
千雪浪垂眸深思,又折返出去,其实看到现在情况几乎已成定局,耶朗虽死了不少人手,但是青龙精疲力尽,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就在千雪浪走出门外时,一阵浓郁的魔气忽然涌入地下深渊,很快,许多魔族涌了进来,展开了一场杀戮。
这次连惊呼悲鸣都显得短促,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吞噬了生命,魔气涌动而过,就连骸骨也没有留存,只有寥寥数名巫者还在竭力抗争,抵抗着这场几乎残暴的杀戮。
很快,有人高举龙骨印而来,开始对魔族进行反击。
随后,天魔随着弥漫的魔气静静走了进来,带来无尽的死亡,他此刻的面目自然与夙无痕截然不同,不过不难分辨。
天魔每走一步,就有一名巫者化为飞灰,那枚压制住许多魔族的骨印自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当天魔走到长桥上时,弥漫的魔气已飞速覆上闪烁着灵力的石壁,将咒文迅速抹平,先前涌入的魔族几乎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魔气自四面八方涌入,千雪浪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只有寂静,就连青龙的躯体也未能抵抗,化为了飞灰。
难怪耶朗一族灭得悄无声息。千雪浪想。
拨开浓雾,千雪浪越过无数魔族来到了天魔的对面,然而在虚空之中,还有一个天魔正在面对青渊。
千雪浪终于开口:“你既没救他,也没有杀他。”
天魔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千年前的自己与青渊展开一番对话,青渊的神色疲惫至极,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在等待命运的降临。
良久,青渊才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嘶哑:“你不杀我?”
天魔仍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是为了妻子的遗物而来。”
在他的身后,有一名魔族正呈上一连串溅血的骨片,天魔将手搭在骨片之上,神色很是怀念,他抓起那串骨片慢慢放入怀中,之后才端详了一会儿那枚骨印,缓声道:“可惜了,出炉太早。”
青渊什么都没有说。
天魔又道:“随我走吗?”
青渊低低笑了两声:“随你走,然后呢?去屠杀人族吗?”
“哦?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弥漫的魔气瞬息之间消弭无踪,天魔伸开双手展现满地的狼藉,“这一地尸骸,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青渊漠然地看着他:“不是。”
“呵。”天魔玩味地看着他。
“天魔,这是你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青渊悲伤而怅然地看着他,“是你将他们逼到了绝境,是你令他们日夜难安,你将他们逼疯了,于是他们犯下大错。如今你杀害他们,难道就成了正理?成了公道?难道我就应欢欢喜喜地追随你而去,叫另外一些一无所知的凡人为他们从未犯下的罪行而付出代价吗?”
天魔嗤笑一声:“我还不曾听说龙族是这般慈悲的存在。”
“慈悲吗?我心中自然有恨,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我的仇恨之心与凡人无异,偶有神智的一刻,我也常常恨不得叫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加于我身的痛苦,叫他们百倍千倍的偿还。”青渊缓声道,“可是,从我身上拆分而下的骨,拆分而下的皮,拆分而下的眼……跟随着他们进入战场,日日夜夜抵抗着你。”
“他们自是罪孽,你又何曾圣洁。”
天魔微微一笑:“凡人本就是这样的生物,难道没有我,他们便不起争执,便无此罪孽了吗?”
“也许会有,可起码不是因为你。”青渊沉沉道,“那也该是另一个因果了。”
原来青渊……曾是如此模样。千雪浪想起那半疯半癫的魂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说下去。”天魔道。
青渊道:“天魔,你还想听什么呢?”
“让我多听听这自命不凡的言论,多听听这圣洁的悲悯之心。”天魔微微叹息着把玩骨印,“正因你这般的圣洁,凡人才放肆自己的邪恶,只因他们总能得到宽恕,总能够得到悲悯,总能够得到原谅。而你这般的圣人就要备受苛责,备受刁难,备受指点,要承载更深更重的罪孽。”
“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妻子一般。”天魔忽然捏紧了魔印,他的笑容冷淡下来,脸上闪过一丝憎恶,“凡人背叛了她,却要她宽容地接受这一切,否则他们就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为求生存时,何曾有人如此宽容体恤过她?”
青渊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他对魔母所知极少,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天魔很快转过念头:“也罢,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愉悦地举起骨印,神色玩味,“青龙,我助你摆脱这一切,如何?”
青渊忽然动了动,迟疑道:“什么意思?”
“对一条龙而言,你实在还年轻得很,你的魂魄也能支撑你活下去,活足够久的时间。”天魔道,“不如与我打个赌?我会抹去你至今所有的记忆,让你重新在人世间遨游,等到机缘到来之时,我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询问你的答案是否如一。”
青渊显然心动了:“可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当然没有,尽管谈不上费力,可对我的确全无好处。”天魔略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青渊皱眉。
“我的妻子。”天魔道,“她也常常地做一些这样的事,有时候会伤害别人,叫人后悔发狂,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拿别人的痛苦取乐。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渊愣了愣,奇异地看着天魔,好半晌才道:“好。”
第165章 无用之功
以骨印为媒介, 天魔将青龙的记忆尽数封存其中。
在这回忆环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千雪浪看见青龙近乎空白的面容上展露出释怀轻松的笑意,他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坚强, 又或者说, 他并不是真的能够释然。
抵抗住天魔的引诱, 不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之中去, 这已消耗去青龙最后的精力。然而那些被仓促斩断的爱与恨, 伤与痛,仍旧如附骨之疽深入灵魂之中, 叫他难以释怀,难以原谅。
这些痛苦都随着记忆的消散而终止了。
然而,这只是逃避,对凡人而言逃避实在再正常不过,如果侥幸,也许能逃避一生一世。可是对仙神而言, 逃避不过在暗中等待潜伏的时机, 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青龙虽未能窥探大道, 但已龙族的长寿已令他品尝到逃避的苦果。
幻境终于完全消散,只剩下千雪浪所熟悉的残垣断壁, 还有并不安稳的青渊与天魔。
“你得到答案了吗?”千雪浪询问道, “天魔。”
无底深渊之中什么声音都没有, 沉静得宛如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青渊最终仍然是回归到了这个囚困他的牢笼之中, 寻觅着自己丢失的那些部分, 他这数千年来自失去记忆的如释重负再到迷茫、慌乱、渴望失而复得的种种情绪, 终于在这一刻回归原位。
其中苦甜,只怕唯有青渊自己知道。
那么, 天魔呢?这场赌约的发起者。
“六十年前,他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时,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天魔沉沉地回答道,“我这回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这条青龙作茧自缚的模样。”
“你呢?你又有何所求?”
他的目光微动,斜睨向千雪浪,那双本该残留着人身痕迹的双瞳忽然变得暗沉,眼白近乎化为黑暗,瞳孔之中一抹金色的流光,宛如指引一般,将千雪浪带到了另一个幻境之中。
这次幻境之中天翻地覆,千雪浪转过身来,只看见千万碎片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又在瞬息之间化为一个热闹无比的小镇,张灯结彩的红灯笼挂满长街,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快乐地呼唤,踩高跷的,抬架子的,跳鬼判的,演百戏的队伍早已远去。
渐渐的,身旁多出人流。
千雪浪站在热闹的人群之中,近到他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而在人群的另一端,是和天钧的面容。
“师父……”比起欣喜,千雪浪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与戒备。
一个明明白白死去的人可以出现在相关的故交身上,也可以出现在留下的幻影之中,还可以在哀思里不断涌现,然而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天魔的好奇之中。
和天钧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
千雪浪顺着他的视野看过去,却发现和天钧所看向的是一座月老庙,这让千雪浪忍不住迟疑片刻。
随后,千雪浪跟着这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和天钧走入了月老庙。
即便对万事平静如千雪浪,也实在很难想象和天钧会做出到月老庙中求签的行为,在他的记忆里,师父一直拒绝未闻锋的情爱,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少女情怀。
千雪浪皱皱眉头,实在有些想不通。
和天钧进入庙中没有多久,忽然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欣然走到一个小摊前支起旗幡。
千雪浪看了又看,忽然了然过来:这是庙祝的衣裳,师父不是来求签,是来帮人解签的。
一个无情道人到月老庙里应职,为人解决情爱之难,听起来实在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千雪浪看不出什么威胁,干脆靠在墙边观察,只见和天钧接待了几名香客,签文各有好坏,他如实说来,惹得公子哥欣喜若狂、大小姐哭哭啼啼、华服夫人羞羞答答、闲散懒汉大发雷霆……
和天钧不急不缓,收拾签文,既没说什么好话,也不说什么坏话,一切全凭签文解释,人家若想动粗,也不见他动作,那巴掌自然扇在他自己的脸上。
这会儿银蟾出云,庙中银光如洗,四周倏然寂静下来,和天钧身后的纱窗上映照出一条高大暗影。
签筒忽然摇晃起来,丢了一根出来,正落在和天钧的手前。
人未至,签先到。
千雪浪不由得站直了躯体,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容从外走了进来。
是天魔。
千雪浪仔细端详着天魔的面容,他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上来哪里面熟,而天魔同样对他视若无睹,坐在了和天钧的面前。
在和天钧给天魔解签的时候,千雪浪忽然想起来天魔的这张脸面熟在何处——他有点儿像百无禁。
而当千雪浪明白过来时,签文已经解完,这香客与庙祝的身份也已被脱下,天魔仍然把玩着那根被他随手摇出的签,具体签文看不清楚。
然而魔母已死,是吉是凶,对如今的天魔又有何用?
倘若……倘若是任逸绝如魔母那般离去了,千雪浪想,那么签文纵是抽出大大吉,又能宽慰多少呢?
除非他活,否则就全无意义。
这些事,千雪浪本不那么明白,可当他爱上任逸绝之后,自然而然就懂得许多了。
“没想到你竟会为我屈尊降贵至此,到这小小的庙宇之中……呵,做一个庙祝。”天魔四下打量了下这家月老庙,神色异常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人间的修行者不会随意指点天命呢。”
和天钧淡淡一笑:“人家自己摇出的签文,我不过是解释签文的人,怎么说得上指点天命。更何况,我也并非为阁下而来,而是为柳姑娘而来。”
柳姑娘?
千雪浪看得到天魔的神色微微变化,很快又恢复平常:“有趣,你又何时与她这般亲密了?”
“人与人好歹还是同族,论亲密,我与柳姑娘同为凡人,本应互相扶持。”和天钧面不改色,“倒是阁下与柳姑娘人魔有别,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吗?”
天魔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伶牙俐齿,既是同族,怎么不见你十年前就来此。”
和天钧没有回答,而是听着远方的声音,好半晌才微微叹气道:“快结束了,柳姑娘应当要出来了,阁下可要与我一同去接柳姑娘?”
天魔大步走了出去。
柳姑娘?
千雪浪若有所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快,他就看到一个被人推推搡搡着的盲眼姑娘提着一个花篮走了出来,她虽被人挤兑嫌恶,但似乎对此全然不知所觉,只是甜甜笑着,被推倒在地也没有露出茫然委屈的表情,花篮里的食物与鲜花滚了一地。
然而,千雪浪一瞬间就感觉到天魔的怒火燃烧了起来,而和天钧也瞬间停住脚步,魔气与灵力交织相撞,被两股庞大力量笼罩的小镇仍旧无忧无虑地沉浸在庆典的欢乐之中。
推搡那盲眼姑娘的几个人之中,有个身穿绿衣的男子道:“算了,今天好日子,别扰了兴致,咱们走吧。”
他们说着往回走了,路上却又跑过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将花篮里滚出来的东西捡了个光,倒也不是嘴馋,只是图好玩,打闹着跑远了。
那盲眼姑娘摸索着花篮,重新将篮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到边上去,似乎在判断方位。过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河边,一只手往篮子里摸索着,里面还有一块没有掉出去的鲜花饼,她握在手里慢慢地吃起来。
天魔与和天钧一同来到了她的身后,盲眼姑娘却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吃饼的过程之中,她吃的很小口,可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不知为何总是在痴痴笑着,仿佛世上只有快乐的事一般。
人有时候会因自己的痛苦而无缘无故地欺凌那些快乐的人,倘若对方还如这盲眼姑娘一般弱小,这愤怒就会毫无来由地上涨,期盼看到她也一般痛苦,一般绝望,才能勉强获得一丝得意的愉悦之感。
千雪浪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一件事不对不好,自是非常简单容易的,可要如何解决,则甚是困难。
魔气很快就散去了,和天钧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而天魔的脸已经变得犹如石头一般僵硬,他静静地注视着盲眼姑娘,好半晌才说:“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死,可我无法接受她也随着我一同消失。”
和天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天魔道,“名字不同,血缘不同,记忆不同,身份不同,她已入轮回,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我见过她很多新的面貌,她成为过男人,也成为过女人,我明白那都已经不是她了。可是……”
“可是你仍然放不下。”和天钧道,“你仍执着地寻找她。”
天魔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和天钧,她在死前对我说过,要我去寻找她的转世,一旦我不再爱她……只要……只要我不再挂念她,就可消除这不死的诅咒,结束这绵长的痛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认为,她是恨我吗?”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颓丧至极。
“按照你我立场,我本不应当回答,或谎言欺瞒,令你灰心丧志,但……”和天钧思索了什么,随后摇摇头,看上去也有几分苦涩,“依你妻子的爱恨之激烈复杂,即便在凡人之中也称得上极为少见。她要你寻她的转世,见她如此痴愚,见她……如此苦难,尽数是因你而起,如此看来,对你而言的无尽折磨,反倒正是因为她心中爱你,她因爱你,才想占有你,倘若你放下,她也就弃你而去。”
“弃我而去,什么意思?”天魔不太明白。
和天钧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面孔,淡淡道:“你若为求力量,吞噬她仅剩的魂魄,完全自身,那么必要陷入人的无尽轮回之中。你若对她全然无念,只一心一意渴求力量,那么她生生世世,也就再与你全不相干。至于那一半魂魄,你曾有恩于她,救她于水火,她如今还报于你,无非如此而已。”
天魔沉默许久,忽然笑起来:“和天钧,无情道人也会说出这般多情之语吗?”
“传说之中残忍冷酷的魔母亦有这般痴情,谁人又能免俗。”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好。”天魔语调渐低,他望着盲眼姑娘的背影,柔情渐生,缓声道,“和天钧,你我之战不日就会到来,我不会留手。不过,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竭尽全力杀我,我也不会死。”
和天钧道:“我知道,典籍之中,千年之前也曾有过一场诛魔之战,那时龙凤各族还未隐匿,终于与人族联手一同将你诛杀,而千年之后,你却又再现。”
天魔笑了笑:“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做无用之功?”
“能阻碍你多久,就阻碍你多久,焉知日后之事,这怎会是无用之功。”和天钧摇摇头,“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杀死你?”
“那我就等着你,和天钧,我等你杀死我。否则我会为了她的愿望不断征战下去,让这个苍生重归于魔族。”
第166章 凤凰入巢
“这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千雪浪自一阵天旋地转之中回过神来, 幻境之中的小镇、盲眼姑娘、和天钧、天魔倏然之间碎成数百片模样,如一面摔落于地的镜子。
片刻之后,这些碎片又化为了千雪浪的模样, 无数个千雪浪在镜中凝视着自己。
天魔看起来也颇有些意外, 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讲并没什么所谓, 因此很快就玩味地笑了起来:“这不是我要给你看的, 是你自己要看的东西。”
是我自己要看的……
千雪浪头痛欲裂, 没能明白天魔的意思,而天魔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慢悠悠道:“可惜了,如此资质,如此心性。你至今还未做好决定,假以时日,也许——”
就在此时,天魔忽感心头剧痛, 他微微吃痛地捂住心脏, 长眉紧蹙, 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胸中绞痛难当,天魔五指扣入胸膛, 看起来仿佛要将那颗心活摘出来, 他神色阴沉下去, 不过是短短一瞬发生的事,却足够千雪浪苏醒过来。
他的目光再度清明, 皱起眉头看向天魔:“你怎么了?”
天魔冷笑起来, 又重新站直起身, 他再度开口,却不知是在向谁说话:“原来如此, 我要动他,你终于心焦了吗?也罢,你纵拦我一次,又能拦我几次,或者说真能拦得住吗?”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转念忽然想道:难道天魔是跟夙无痕说话?
这时青龙终于幽幽转醒,虚弱至极地看着他们一人一魔,颇为吃力地眨动着眼睛,他费劲地想要支撑起身体来,却又再度重重摔落在地,水波却平静无声地吞没他的身形。
他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得到骨印之后,青龙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严重,魂魄似即将溃散一般。
“是你……”青龙缓缓道,他这会儿看起来终于有几分回忆之中的龙神模样了,“原来是这样,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青龙的声音之中,却还有许多的不确定性。
青龙疲惫道:“只身前来地下深渊,天魔,你的傲慢还真是一如既往。可惜我现在的确疲乏无力,说来倒是我的不谨慎,好在还有一位子侄在在此,料想考虑我与和天钧的交情,他应也不会无动于衷。”
千雪浪挑了挑眉。
天魔淡淡一笑:“即将魂飞魄散,竟还有说笑的能力,看来你倒是恢复得很好,这是比我想象得更加出人意料的反应。”
“苦是一日,甜也是一日。”青龙勉力支撑了几次,实在无法起身,干脆就不管不顾地倒在水中,目光却忽然看向某个地方:“既是来找我要个答案,怎么还纠缠着人家小娃娃不放。天魔,是否有失你的水准?”
天魔目光一扫,神色平静:“哦?”
青龙叹了口气:“我说,那孩子是你新选择的宿体吧。你应也明白,从你死而复生至今,最多也不过六十年,六十年,对人来讲的确是很漫长,可是对你来讲太短暂了,短暂到你的伤应当还没完全修复。”
“天魔,你实在太高傲,高傲到不可一世,因此什么险地都敢走。当然,我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单枪匹马地拦下你……嗯……”青龙挪动了下脑袋,看了看身旁的千雪浪,“大概我们俩一龙一人也拦不下你,他太年少,我又是个半残。可我拼着魂飞魄散,跟和天钧的徒弟就算联手拦不下你,你也绝不会多好受。”
千雪浪心平气和地想道:“青渊倒是以非常霸道的口吻说出了非常软弱的话。”
天魔微微一笑:“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恩情?”
“我还以为这是交易。”青龙道,“当然,你如果要的是感激,我自是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尽管兜兜转转,我还是想找回这段让我四分五裂的记忆……别误会,我没有怨恨你的意思,那也太小气了些,我只是感慨自己的劣根性。”
“但——”青龙终于重新站起身来,他越过千雪浪,将人藏在自己的龙爪之后,近乎虚散的魂体又再一度凝结起来,那双曾淌着血泪的瞳孔再度凝结出光芒来,“天魔,你是世间至为邪恶的存在,当你的魔气横扫,浊气再起,这世间的无尽生灵都要消亡于你的欲.望之下,我感激你昔日的相助,却绝不会因此退缩。”
天魔不言不语片刻,魔气倏然翻涌起来,呼吸之间叫人心中如堵,压抑非常,四面山石更是迸裂而开,滚滚落石咕咚落水,飞扬的尘土扑面。
他道:“哪怕魂飞魄散?”
“哪怕魂飞魄散。”
天魔静静地看着青龙,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才对虚空说道:“你会满意这个答案吗?”
青龙倒是很明白天魔是在跟早已死去的魔母说话,当年那个赌约在记忆里重新轮回一遍,想不记得也实在有些困难,如今是死是活要全仰赖天魔对魔母的认知如何,如此重大的时刻,即便再不畏死,青龙也不禁感觉到心微微一提。
千雪浪十分冷静地握住了红鹭,其实青龙说错了一句话,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一把剑。
诛魔。
诛魔的神识也许还不够完全,可已经诞生,它对天魔的感应往后自会越来越强,纵然他们身死此地,受伤的天魔也无法折断诛魔,倒不如说,那时候诛魔对他的影响只怕会越来越强。
早已死去的魔母自不可能给予天魔任何回应,良久,天魔微微一叹,长袖流转,远处终于现出任逸绝的身影。比之先前几次,这次遇到天魔的任逸绝倒是神智清明,只是神色微见茫然,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直到窥见他们,喜色刚涌上面容就化为凝重。
天魔的身形很快如烟雾一般散去,余留声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如同来时一般无踪,去时也一般轻松。
青龙与千雪浪均以为要大战一场方能罢休,万没想到竟最终和平收场,一时松懈下来,各都感觉筋酸骨软,而任逸绝很快冲了过来查看他们的情况。
“这位……前辈。”任逸绝看着青龙略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今该如何称呼?”
天魔一走,青龙就如玉山倾颓,再度倒卧在地,虚弱道:“我昔日的名讳太过繁多,一个个名字正如一段段记忆,既然时日已过,也不必再提起。那个镜子里的孩子叫我青渊,你们也就叫我青渊吧。”
他似乎对任逸绝很有好感,目光慈祥许多:‘你……你是个好孩子。’
千雪浪实在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喜爱从何而来,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转头打量任逸绝片刻,见人无碍,平和道:“任逸绝,你是否见到了你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见到了。”任逸绝苦笑起来,神色竟也显露出几分憔悴伤心来,他看起来颇为正常,可说话之间又有几分浑噩,“也许算是见到了吧。”
千雪浪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当年在镜渊之中,在地母胎池里曾有人指引过我……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他……”任逸绝喃喃,又显得非常困惑,“可是我没能……救下青渊前辈,更没能帮上什么忙,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青渊叹了口气道:“他一直想改变那个结局,他想救下被魔族残杀的那些人,想救下我,他在我的记忆里失败太多次了。”
千雪浪这才有些惊讶起来:“你……”
“天魔为了唤醒我,特意以神通入梦,因此牵引了你们二人进来,自然有不同的造化,不必惊讶。不过说起来,我瞧这孩子是个性情中人,怎么跟你玩到一块儿去的。”青渊看了千雪浪一眼,“……呃,算我多嘴。总之,他与他父亲的事,要么问他自己,要么问天魔,我是一无所知了。”
眼见任逸绝精神不济,此刻也不便多问什么,千雪浪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先与凤隐鸣汇合,青渊,你还撑得住吗?”
“魂飞魄散,天大的事,挽救不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散的。”青渊道,“不必担忧我,只是得托你使个袖底乾坤,载我一程。”
千雪浪道:“可以。”
青渊身形化小,飞身藏入千雪浪袖中,千雪浪又摸了摸任逸绝的脸,对方只是温顺地沉默着,似还沉浸在方才的经历之中。
两人来到上层,见莫乘浮已消失无踪,可见凤隐鸣果如他自己所言,逃得飞快,想必是方才天魔威慑他们之时,叫凤隐鸣觉察不好,于是带着水无尘与荆璞先走一步。
这无底深渊一行,不知牵扯出多少往事,千雪浪身体虽不困乏,但精神也感不济,因此没再多言,带着任逸绝跟青渊一同离开此处。
二人于路上打探凤凰巢所在,很快就来至云隐山,只见山上云气凝聚,山下郁郁葱葱,花盛丛茂,好一派绿意盎然。
第167章 好争口舌
原本千雪浪还做好了找路的准备, 然而凤凰巢实在醒目得惊人,几乎不必多花什么心思。
只见若隐若现的云层之中,无数林木连成一片, 红叶片片, 宛如高山跳动的血脉一般四下蔓延着。当中则是数棵没入云霄的巨木, 彼此相连, 枝蔓缠绕, 形成数条极为复杂的道路,不过巨木实在过于高大, 直入云霄,实在难以看清全貌。
从高处看去,巨木下的这些嫣红的树林犹如一只栖息的凤凰,难怪当地人会将此地叫做凤凰巢。
找到凤凰巢不难,倒是凤凰巢之中的枝条小路看起来颇为复杂,纵横交错, 藤叶相连, 许多叶子看起来连成一条路, 却会叫人一脚踩空。
千雪浪与任逸绝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凤隐鸣留下的痕迹, 二人追踪痕迹而去, 很快找到一处平台。
这平台倒是真有几分像是一个巢窝, 没有四壁与遮盖,连划分的过道也没有, 只是由许多藤木、翎羽、草茎、兽毛等等东西搭成一个巨大的碗状巢址。
枝条上甚至还开着不少鲜花, 随风微微摇曳着, 看起来倒像是寻常农家的小庭院,只不过打底的不是泥土, 而是树枝。至于那条莫乘浮则停在巢穴旁,飘荡于巨大的叶子之上。
没有墙壁的一大好处就是一目了然。
水无尘正躺在一张微青的草席之上,似乎陷入了长眠;而荆璞则被放在高处,卡在两根枝条之中。
水无尘为青渊所伤,荆璞又困于镜中,若要求他们再做些什么,实是苛责,因此偌大凤凰巢里只见凤隐鸣活动的身影。
比起忙碌不休的凤隐鸣,被悬于高处的荆璞最先发现他们,一脸喜色道:“凤先生,你快看!他们回来了!”
凤隐鸣本在寻找药锄,他在此地落脚不久,还没炼制出什么灵丹妙药,只能外出寻些灵草暂做储备,闻言这才回头。
千雪浪看着好友忙里忙外的模样,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惊讶,倒是任逸绝少见的沉默了一路,才到门口,忽然一头栽倒,若非千雪浪反应神速,只怕这脑门少不了要起一个大包。
“躺在这儿吧。”凤隐鸣见任逸绝倒下,自然是病人要紧,赶忙放下药锄过去铺开草席,“对了,你们在底下发生了什么事?”
荆璞也甚是急切:“怎么了?藏渊无事吧?”
千雪浪没来得及回答,只让昏迷的任逸绝躺下,凤隐鸣检查了一番昏迷的任逸绝,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特意出声,让荆璞安心:“没有大事,应该只是累了。”
荆璞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凤隐鸣转头去打量千雪浪的模样,见没有肉眼可见的严重伤势,神色微缓,关切道:“还有青渊前辈呢?怎么只有你二人在此。”
千雪浪指了指袖子,言简意赅地将两个问题一并回答:“差点跟天魔打起来,而青渊在我袖子里,这里只怕容不下他。”
丹鸟喜居之地,本就跟龙族格格不入。
这应是凤隐鸣平日恢复原身所栖息的所在,因此并没有考虑过人身时的习惯,不过幸好足够大,容纳几人尚且绰绰有余,可对青龙来讲未免就有些尴尬了。
凤隐鸣思索一阵:“跟我来吧。”
他也不多话,带着千雪浪往外走去,两人转过数条小道,也不知凤隐鸣是如何记住这些方位的——很快就来到空旷之处,只见巨树所倚的一处山峦相接处,竟有一处瀑布流泉。
流泉清澈,哗哗流淌,微见波纹荡漾,天光照落,映出粼粼之光,千雪浪释出青渊,只见龙身一沉,泉水登时满溢而出,飞溅起无数水珠,每一滴都在空中闪烁光芒,一时间如梦似幻。
青渊本就是勉强与天魔在说话,又在袖底乾坤里呆了那许久,此刻进入水中,已是连客套都来不及说,径直沉沉睡了过去。
“前辈倒是不客气。”凤隐鸣摇摇头,转过脸来看着千雪浪,“那你呢?还要这样客气下去吗?”
凤隐鸣仍然微微笑着,面色关切,好像之前在地下的无尽深渊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仍如往常一般风趣体贴。
千雪浪淡淡道:“我也有些累了。”
凤隐鸣轻轻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能听你说这句话还真不容易。”他带着千雪浪走了回去,取个蒲团递过,忍不住还是揶揄一句,“寒舍简陋,还望你不要嫌弃。”
即便再如何简陋,只怕也不会比千雪浪的修行之处更为简陋。
千雪浪没有理会这句打趣,而是默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凤隐鸣见着一地人休息的休息,被困在镜中的困在镜中,只得长叹一口气,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本还以为能多个帮手呢,现在看来只能由我自己来做这个劳碌命了,璞君,劳烦你帮忙看护众人,我很快就会回来。”
荆璞在镜中点头道:“凤先生一路小心。”
“我只是去采药,又不是去杀天魔,不必太担心我。”凤隐鸣摆了摆手,提起药锄跟篮子就往外走去。
等到千雪浪从入定之中醒来时,先是感觉到温暖,随后才是嘈杂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昏暗的月光自树叶之中粼粼照入,游走在绿叶之上,让巨木下的巢窝显得格外静谧。
然而巢中生了火堆,水无尘跟任逸绝正在争执会不会明火烧掉凤隐鸣的巢窝,而镜中的荆璞试图劝架无果,只好无奈地在一侧旁观,想必方才所听见的嘈杂之声就是从他们处传来。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凤隐鸣提着篮子走进来,笑吟吟道:“好热闹,二位正好差一个事主,我来添上。”
三人说着玩笑,忽见千雪浪起身来,一时间都噤声不语,目光游移,凤隐鸣立刻改口:“二位吵醒好友,实在大大的不该啊!”
水无尘没想到这顶黑锅忽然就被事主丢了过来,瞠目结舌地眨了眨眼,然而自己在他人家中玩火,毕竟多少理亏,于是立刻将矛头转向任逸绝:“哎呀,我瞧是任公子成魔之后,高大威猛不说,连带着声大气粗,这才无意间惊醒了雪大哥。”
虽是夸奖,但这“绵里藏针,口蜜腹剑”之处,任逸绝又怎会全然不知,他纳闷道:“素来只听说财大气粗,到了我这儿怎么只有声大气粗。方才我们说了这么多话,水夫人怎么知道是哪句话惊醒了玉人,也许是……也许是凤先生归家,气息惊动玉人,嗯……未尝没有这个可能啊。”
矛头忽又转向凤隐鸣,凤隐鸣眨了眨眼,实在难以置信。
好赖住在凤隐鸣的家中,总要给主人家一分面子,一旁的水无尘也不禁倒吸一口气,钦佩起任逸绝的“就事论事”来。说实话,要她讲是凤隐鸣的责任,还多少有一点难为情,就算不提住的地方,人家好歹是为他们去采药。
皮球踢过一圈居然又踢了回来,凤隐鸣叹了口气:“就算的确是我惊动好友,可也是为了两位治病采药所致,那么这样论起来,两位也逃不开干系。”
水无尘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啊,可是……”
糟糕!难道凤族还会读心术,怎么她才想了什么,凤先生就说出来了——且慢,现在的凤族跟人族怎么都这么狡猾,还是她跟策郎呆太久了,变得比较好面子?一时间居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啊,我先前睡下时已服过丹药,想必这药是给任公子特意采的。”
虽然凤先生说是两位,但是她已经吃过药,怎么还要再吃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吃太多药等于中毒,更何况她还是魔族,不能随便乱用药。任公子虽也是半魔,但他一直是以人身长大,想必饮食医药方面与人族无异。
任逸绝猝不及防,待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就算没良心如他,说凤先生白忙活也未免显得太无情了一些,他又不是无情道人——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得认下这个闷亏,这样一个大亏就换几根补身体的药草跟一两良心,这是否太不划算了些?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虽很想知道这场辩论会怎样进行下去,但荆璞实在没能忍住笑出声来,见着三道目光齐刷刷转过来,他立刻警觉心起,连忙咳嗽一声:“抱歉,打扰三位,我这就闭嘴。”
荆璞岂止闭嘴,就连身影都消失在了巨镜之中。
凤隐鸣震惊:“……荆道友速度不凡,果有真龙之姿……”
水无尘感慨:“……这面镜子果真是为保护荆公子的。”
任逸绝唏嘘:“……没义气。”
千雪浪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靠在了一边,淡淡道:“玩得开心吗?”
三人面面相觑,凤隐鸣赶忙提起自己的篮子,神色严肃:“哎呀,我还有些事要忙,这些灵草都得处理一下,不然大家等会就没有丹药补身了。”
千雪浪匪夷所思:“你现在才开始炼丹?”
凤隐鸣噎了一下:“这嘛,就算生吃,也得切碎一些吧。”他说罢就急匆匆地溜走了。
水无尘是第二个对上千雪浪目光的人,她平静道:“哎哟,我骨头还痛着呢,让我烤烤火,多休息休息……你们聊,可以私下单独聊聊,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打扰。”
她立刻躺了下去。
任逸绝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正气凛然地对千雪浪道:“我虽很想与玉人私底下相处,但不希望是为了别人。”
千雪浪:“……”
他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三个才思敏捷又好争口舌的人待在一起到底能有多么嘈杂了。
千雪浪实在不知自己该不该叹气,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笑了笑,觉得心中似乎轻松不少。
第168章 没有答案
遭遇天魔, 任逸绝险些丧命,青渊几乎魂飞魄散,生死线上走过一遭, 纵然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免不了心惊胆战。
这些当然都是叫人心情沉重的事, 三人有意耍宝, 想来也是想要缓和紧张的气氛, 叫彼此之间都不要太有压力。
等凤隐鸣切完草药回来,这一点上他倒是真没说谎——这些灵草被硬生生挤出两碗浓绿的汁液, 也不知道这两个碗是从何处出现的,端在了水无尘与任逸绝的眼前。
水无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灵草汁液还要绿,胆寒道:“怎么如今的修仙人士还要吃这种药吗?这跟茹毛饮血有什么差别?”
“水姑娘,按你所言,凡人一旦生病就只能茹毛饮血。”凤隐鸣不容拒绝地将药碗硬塞到了水无尘的手中,她脸上的绿色与药碗之中莹莹流动的绿色汁液在月光下交相辉映, “如今有许多不足, 只得一切从简, 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水无尘凄凉道:“我们方才见面之时, 他是这样的人……妖族吗?”
任逸绝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接住了自己的那一碗药草汁, 凝视了一会儿,幽幽道:“若非我对玉人有十足的信任, 凤先生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按照常理来讲, 到了这时,我就应当大喊一声救命, 有人害我了。”
凤隐鸣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那现在你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靠在一旁的千雪浪平静地移过视线来:“需要我帮忙?”
两名半魔沉默片刻,对视了一眼,忽都抱以壮士断腕的心理猛然喝下碗中汁液,看其脸色,想必是叫口腹翻江倒海的滋味,只见脸绿了又白,白了又青。过了片刻,水无尘忽然抽搐两下,倒在地上,木碗砸落于底,她艰难地指向凤隐鸣道:“凤先生……你……你为什么害我……”
这变故来得意外,毫无反应的任逸绝一脸茫然,凤隐鸣脸色顿时一变,正要上前来,只见水无尘坐起身来笑道:“别急别急,我骗你的,刚刚瞧任公子跟你说得起劲,我也实在忍不住想演上一段。不过这味道还真是……呕……”
凤隐鸣吓了一跳,甚是无奈地看着她,自袖中摸出两个甜果来,分别握在左右手中递过:“水姑娘若不演上这一出,早就能吃上甜果了。”
水无尘挑了挑眉:“两个都是我的?”
凤隐鸣道:“自是选一个,看水姑娘想要左手的果子,还是右手的果子。”
水无尘叹了口气:“好吧,那我选长在凤先生胳膊上的那只手。”
任逸绝不紧不慢道:“那我选凤先生拿着果子的那只手。”
凤隐鸣遭遇难题,神色竟仍旧镇定,他假意要收回手来,转头对千雪浪道:“很好,为了不叫我的胳膊受害,也免除他二人贪心过头,这两枚果子还是好友你我共尝吧。”
从千雪浪手中夺食,无异于虎口拔牙,这次两人都非常默契,各自拿了一个果子。
玩笑打闹开过,也该谈谈正事,眼下众人齐聚,只缺一个青渊不在场,便都起身去池中寻他。
这条路之前由着凤隐鸣带千雪浪走过,另外两人则是第一次走。可由于此时日沉月升,光影变化,一时间四处道路竟也变得陌生起来,白日绿影到了夜间似拖长的烟雾,几朵硕大奇花宛如噬人妖物,藤蔓交织,翠叶摆动,千雪浪自认记忆不俗,到了此间却也觉得眼花缭乱,难以辨别去处。
难怪凤隐鸣会来此处后会选定凤凰巢居住,这地方简直是天然的阵法,若无指引,能叫人不知不觉困死其中。
水无尘还拿着半个果子在吃,走动片刻,她本心中略有些散漫,想四下看看风景,不忙跟随,可见道路复杂至极,便乖乖跟在身后,不再东西乱看。
不多时,四人到了能看见池子的枝干之上,只见青龙仍沉沉睡着,皆都有些忧心忡忡,水无尘便先坐了下来。
这树干极高,坐下后两条腿自然悬空,水无尘已非是懵懂幼童,自不会随性踢腿,因此只往下瞧一瞧,见得阴影重重,枝干纠缠,恰如此时心境,很快就收回目光来,仰头望月,忽然轻叹一声:“真不知这般悠闲的时光还有多少。”
凤隐鸣一怔,只坐在她身旁微微笑道:“以水姑娘这般豁达,也有这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吗?”
“我是豁达,又不是蠢材。”水无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如今都百来多岁啦,凡人两鬓斑白,早已苍颜,我却仍是这般年轻,按此推算,想当然应是常怀万岁忧。”
任逸绝忽道:“万岁……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活到万岁。”
众人虽没说话,但却不约而同地想天魔来,水无尘敲了敲树干,缓声道:“反正青渊还没睡醒,不如咱们去将荆公子一道请来,一群人在这儿说说话,顺道扰龙清梦。”
凤隐鸣跟任逸绝自觉起身,一个作为向导,一个作为朋友,去搬荆璞。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后,千雪浪则靠在了树边,静静地看着青渊潜伏的流泉,月光照得龙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
早在千年之前,月光也曾这样温柔地照在青渊的身上,而千年之后,月光再度拥抱了他,就像这千余年,不过是一段从梦中醒来的时光。
千年万载,说起来是何等的轻易。
嘴皮子上下一磕一碰,就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来,可是这四个字承载的时光又是何其漫长,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凡人的王朝在其中依次崛起衰亡,唯有史书与记忆能令这些坍塌的兴盛王朝与英雄人物不朽。
修道者也不会例外,青渊与和天钧不正是如此,消磨在时光之中。
水无尘靠在一根曲起的枝条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拍着腿,道路不长,可那两人一来一回加上要搬运镜子免不了得拖久些,于是她笑笑,问:“雪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千雪浪道。
水无尘没有明白:“时间?”
“对,时间。”千雪浪沉默了片刻,他扫过水无尘一眼,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开口,最后还是张开口,说起往日的一件小事,“在我百岁之时,未闻锋将红鹭送给了我。我才发现,我竟已过了百岁,正如你方才所言,许多人已然腐朽,而我却年轻如昨。”
水无尘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温柔地注视着千雪浪,将声音放轻许多,在这树海之中,轻得犹如夜虫透明的薄翅:“人族渴望求仙问道,正是为长生不死,脱离凡俗,雪大哥当时有何感觉?”
千雪浪缓缓道:“没有感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忽然想到,那个孩子也许已经死去……”他语焉不详,说后也不曾解释,而是陷入沉默之中。
水无尘并没有催促。
“那个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她是我弟弟的女儿,我当日救过她一命。”千雪浪道,“我想她早已将我忘却,如今纵然不死,也应是一个老人家了。”
水无尘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雪大哥有去见她吗?”
“没有。”千雪浪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见的,我与她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更何况见了又能如何,莫非引渡她寻求大道,超凡入圣吗?她没有这般缘分。”
水无尘为他的刻薄笑出声来,于是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慢慢道:“雪大哥不觉得孤独吗?”
“没有。”千雪浪犹豫片刻,又道,“后来……遇到了任逸绝,就有一点了。他很热闹,也爱热闹,跟他在一起有些烦,可是太安静了也会不习惯。”
这让水无尘很漫长地叹了口气,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道:“真叫人羡慕啊。”
“羡慕?”
水无尘转过头来看着他,双手还举着,她就保持着一个很滑稽的姿势笑了笑,千雪浪没有觉得可笑,他感觉到水无尘的魔性似乎从这张冷峻的面容后蔓延出来,让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不适。
“你为任公子破例了。”水无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吧。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事,后来又有一些很小的事,再来一些小小的事,很快,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倏然间就叫那道防线千疮百孔了。再轻轻一推,这道本该坚硬无比的防线便尽数瓦解了。”
水无尘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过来,姿态很轻松随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也许并不是水无尘的人危险,也不是她的动作危险,而是她即将吐露的东西危险。
“这种事能叫一个国家瞬间灰飞烟灭。”水无尘的眼睛之中仿佛燃起来自久远魔域的烈焰,“可是这样可怕的事落在某个人的身上,就叫做情爱,很荒诞对吧。”
千雪浪没有说话,他莫名地想要避开水无尘的注视,可最终还是没有挪开。
水无尘站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被月亮的阴影遮蔽着,她没有走到月光之中来,而是在黑影里轻声道:“血脉薄弱的半魔几乎与人无异,而血脉纯正的半魔则容易被魔血反噬,然而这就是生存,生存岂是简单轻松的事。我心中明白策郎,策郎也明白我,倘若我们有一人死了,另一个绝不会独活。”
“而你呢?雪大哥,任公子终于令你回到了这个尘世间,你也终于拥有七情六欲,明白恐惧与孤独。如今,你要依昔日之念尽数放下,得证大道。还是……还是日日受此折磨,也品尝其中甜蜜?”
水无尘的话中不乏关怀忧心,她总是看得很明白,这一点千雪浪无法否认。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让人怀疑凤隐鸣与任逸绝是否带着荆璞跑路的时候,水中突然钻出一颗龙头来。
青渊扭捏了一下,望着他们道:“怎么没人说话?我没听漏什么东西吧?”
千雪浪道:“没有。”
水无尘叹了口气:“大概是叫阁下吓回去了。”
千雪浪皱眉,纠正道:“不是吓回去,而是还没有答案。”
第169章 自我惩罚
一切都如此巧合, 青渊露面后,去抬荆璞的两人也终于姗姗来迟。
荆璞本在镜中站着,见着青渊便扑到镜面之前, 欣喜非常:“前辈, 你大好了吗?”
“是好了些。”青渊道, 凝视着荆璞的神色却有些悲伤, 他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后辈, 望着那纯粹的热情与真诚,缓缓叹了口气, 仿佛透过荆璞看到过去无数的人,那些让他曾一度空白的生命染上新色彩的人,“好孩子,这些时日以来实在苦了你了。”
青渊的龙爪往前微微一伸,他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因此伸过来时, 众人皆有被逼压之感, 只见他点在镜面之中, 犹如抖入水波之中,镜面层层荡漾而开, 消融的模样恰似冰雪化水, 这镜子消散成灵光点点, 随风流散,镜中人再度回到红尘。
荆璞重回人世, 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觉这青天厚土反倒有些不自在, 险些从树上倒栽葱倒下去,好在水无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他自己也惊得露出长尾来卷住树枝。
如此一遭,什么恍惚迷茫也都尽散了,荆璞收回蛇尾,谢过水无尘后才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情况,好半晌又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任逸绝,不确定道:“我出来了。”
任逸绝道:“没错,你出来了,可以不用拍我了吗?我才刚受过伤,还喝了一碗毒药,要是是璞君你再多打两下,我只怕是要伤上加伤。”
荆璞正松动筋骨,闻言畅快一笑:“藏渊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
“我一直都很脆弱啊。”任逸绝幽幽道,目光飘向了一旁的千雪浪,见他并未看着自己,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受伤的时候更加脆弱。”
这目光过于明显,除了千雪浪能面不改色,其他人多少都有些神色复杂。
青渊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千雪浪与任逸绝两人,不知道想到什么,还不等他先开口,千雪浪见着打闹暂歇,便已开口:“之前不便询问,如今你神智清明,我想终于可以开口,你当日为何前往流烟渚?”
众人也早有疑心,只是苦无机会询问,便皆看向了青渊。
“当日前往流烟渚……”青渊一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面露犹豫之色,他打量着千雪浪,忽然缓缓叹了口气道,“虽然,虽然按照你的性子,也许不会觉得多么伤心难过,但是这件事本不该告诉你才是。”
千雪浪目光一暗:“是不是跟师父有关?”
“……不错。”青渊道,“确实跟和天钧有关。”
任逸绝下意识看向千雪浪:“玉人。”
千雪浪的模样看上去仍是冷静,可任逸绝瞧得出来,以他的性格来讲,此刻的表现已算得上是有些焦躁了,不由得走上去前。
凤隐鸣瞧着他们俩,神色微微黯然。
“说吧。”千雪浪对着任逸绝摇了摇头,又看向青渊,“还是说,师父不允许你说?”
“这倒没有。”青渊仔细想了想,尽管从龙头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众人皆感觉得到他的落寞伤悲之情,“他只是不准我告诉当时的战友而已,正是因为信任,反而不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一定会阻拦。”
无情道人。
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一想法,又很快感觉到无限悲伤,这位为人世间献出自己的仙君如此无情,却又并非无情。
千雪浪垂下脸思索了一会儿,淡淡道:“可是师父却信任你。”
“他确实很信任我,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说不准是信任我记性不好或是疯疯癫癫的,就算说了实话也未必有人当真。”青渊停顿了片刻,显然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一句揶揄打趣,“他当时找到我的时候,告诉我,只是这样,恐怕未必能杀得死天魔,所以他还有所准备。”
“还有准备,是啊,总是有准备,只要是和天钧在,就没什么好操心的。”青渊道,“他就是那种人,就算输了,就算有人突然背叛,就算天魔站在他的门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有时候我都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想要守护这个人世间。”
“我与小蝉还悄悄想过,什么情况才能叫和天钧变色。想了很多很多,后来想,指不准哪天起床,天魔已经称王称霸了,和天钧还坐在桌子后面说一句我知道了,脸色都不会变。于是我们就什么都不想了。”
青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无尽苍凉。
“他就是那种人。”青渊道,“我问他为什么选我,而不是任苍冥,他说,他对任苍冥另有安排。唉,他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当然只能乖乖地答应。”
经历过无数磨难的青龙仰起头观望月亮,月光洒落在他飘动的长须之上:“和天钧告诉我,他会制造一件逆天之器,可是这件神器是无法在大战之前完成的。因此,他会设法将神器的时间延后,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时间解开它,至于地点,就在藏匿我最后一块身躯的无尽深渊之中。”
千雪浪问道:“他给了你多久?”
“其实没有多久。”青渊恍惚片刻,“可是做起来就久了。”
“我与天魔对抗后,因魂魄不稳的缘故又失去了一段记忆,在人世间游荡了多年,直到我被吸引到无尽深渊之中,看到和天钧布下的禁制才终于恢复清明。可这时已离除魔大战过去了好几个春秋,于是我匆匆忙忙解开了限制,其实也用不着解,那禁制自和天钧死后,就已残破不堪,再过几年八成也会瓦解。”
说到此处,青渊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我感到非常愧疚,觉得辜负了和天钧的信任,又忍不住责怪他,何以将这样重大的事交托给我。然而……他已离开人世那么多年,他这样地信任我,我又怎好责怪他,因此明明我知道骨印就在地下,明明……明明这许多年来只要将地宫翻找一遍,就能够回归自己,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
原来如此。
任逸绝当时只以为骨印为魔气所封印,加上青渊失忆,因此才难以查探。
却忽略了青渊既然到此,即便感应不出,记忆全失,总归还有本能,又怎会不将地宫翻过来找寻,如今看来,青渊的愧疚太沉重,沉重到哪怕遗忘了一切,仍不愿意去让自己完整。
他低声叹息:“前辈又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不知道,也许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总是忍不住想起来和天钧,他为我做了许多,可是……可是我连他最后的遗愿也未能完成。”青渊道,“我神思日渐昏沉,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联系,于是我腾身而起,四处寻觅,总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却难以完全感应,直到流烟渚之中这位……”
青渊打量了一下任逸绝,似乎在想要不要说出来:“这位半魔小友举起了那柄剑。”
千雪浪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不仅是未闻锋,师父还利用了魂魄残缺的青渊,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要青渊瓦解禁制,他是要青渊去触碰禁制,那禁制上有师父的烙印,因此青渊才能感应到诛魔剑。
师父……为诛魔剑原定的主人或是守护者,是经历了千年折磨的青渊前辈。
任逸绝神色诧异:“前辈是为了诛魔剑而来?可是……”
“是这样没错,可那剑在你手里虎虎生威,打得那个骷髅头吐血不止,我实在不想跟你打起来。”青渊犹豫了下,“更何况,那把剑让我觉得太难过了,难过到我不愿意靠近它,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小辈跟我还算有点缘分,就带着他走了。”
如果是按照师父原定的计划,青渊前辈会找到的人……是未闻锋,他自然是不会伤害未闻锋的。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忽然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师父也许……也许……”
他一时间哑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青渊的龙身,而青渊只是注视着他,仿佛读懂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也许这把逆天的神器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我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千雪浪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是。”
“这种事,我用不着问,和天钧也用不着说,他固然是个很……遇到什么都面不改色的人,可绝不会牺牲别人的性命,做出什么戕害苍生的事。”青渊带着一种非凡的自信道,“至于我们,我相信他,正如他也相信我一般,我为了铲除天魔,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样的。”
水无尘不禁动容。
分明是这般豪情,凤隐鸣与荆璞却皆感难过。
过去已然注定,而未来遥不可及,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当下做出的种种努力,当下可以信任的每个同伴。
和天钧没有将未来寄托在遥不可及的人身上,他寄托的是自己的战友、同道、这些曾与他同心协力的人。
这次轮到千雪浪问出相同的问题了:“那么,你准备好接受真相了吗?”
青渊迟疑片刻:“什么意思?”
“这把剑。”千雪浪道,“这把剑为何让你伤心的原因。”
众人当中,任逸绝最先领会到千雪浪的意思,他脸色一变,伸出手来握住千雪浪的手腕:“玉人,这……这不太好吧?”
千雪浪道:“如果他想知道,就不算不好。”
水无尘本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荆璞也为这句话犹豫了片刻。
青渊沉默片刻,分明众人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尽数感觉到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翻涌:“告诉我吧。”
“它……”张开口的那一瞬间,千雪浪忽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当日青渊感觉到的是不是这般痛苦,也许人察觉到失去时都是一样的疼痛,这种疼痛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却不会消失,它会重复地出现,有时候是为了同一个人,有时候是为了同一个相似的经历,“它是由师父铸成的。”
青渊的身形非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流泉飞溅,水流猛然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哪怕当时的我不记得和天钧了,可是我还是意识到了。”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终于累了,又重复了一次:“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会找我,起码我还可以忘记。”
众人沉默无声,谁也无法说话。
过了很久,青渊又说:“他实在不该这样做的。”
第170章 泥人玉人
那么, 又应该怎样做呢?
要留下怎样万全的退路?要怎样不去辜负任何一个人?要怎样才算做得好?
在山上的时光,千雪浪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然而下山之后, 就有许许多多的事漫入脑海之中。
“他已经这样做了。”
青龙听了这句话后, 反而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我本来以为, 和天钧所用的是龙骨, 或者说……是别的一些什么, 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把逞英雄的机会留给自己。”
他干笑了两声,又笑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在安慰千雪浪,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负荷这样的重任。”千雪浪说得非常直白,直白得甚至称得上有些伤人了,“这件事不必我来说,你自己应该最为明了才是,你的身体越来越差, 六十年前也许还能一战, 然而如今再与天魔对抗, 你除去魂飞魄散一途,就再无其他可能了。”
荆璞一惊:“什么……你……阁下是什么意思?”
青龙沉默片刻, 纵然是大夫, 也绝不会比自身更清楚身体的感受, 他当然明白千雪浪所言并未虚言,他的确再无法征战, 再无法确保自己从天魔手底下全身而退。
除去这条性命, 他能够给出的东西实在不多。
“师父不会要你做它的主人。”
千雪浪挥了挥手, 诛魔剑再度飞出,被牵引到众人的面前, 由于它所散发的情感过于强烈,在场众人除他之外,几乎都感觉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情感翻涌而出。
直到千雪浪握住了诛魔剑,仿佛隔绝一般,那剑散发出的浓烈情绪倏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未存在过。
“你不适合它。”千雪浪道,“我也曾想过师父也许是希望你来做它的守护者,可并不是那样,你是来救未闻锋的,这把剑的守护者是我。”
青渊道:“我很想反驳你,可是……唉,你说得没有错,它是一把只有无情道人能够守护的剑。”
倘若千雪浪没有随任逸绝下山,没有因天魔的缘故前往寻找未闻锋,那么失忆的青渊被诛魔剑所吸引,前往寻找未闻锋后,必然会见到发狂的未闻锋。
而即便是神志不清的青渊,为求真相,必然会相救未闻锋,他们二人均无法掌控这把诛魔剑,清醒过来的未闻锋难免会找上在山上静修的千雪浪。
兜兜转转,仍是千雪浪。
这时任逸绝忽然开口:“从刚才起,我就一直感到奇怪,青渊前辈是认得玉人吗?”
“确实认得。”青渊道,“更准确点,是这把剑出现后,我就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了,更何况依他这样的性子会来插.手世俗之事,我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与和天钧有关。而且,我记得他曾收过一个徒弟——”
任逸绝眨了眨眼:“依他这样的性子?青渊前辈何时与玉人变得这么熟悉?”
闻言,荆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水无尘忍俊不禁;而凤隐鸣神色略显尴尬,欲言又止。
“你们二人因天魔神通进入我的记忆之中,做出如何反应,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青渊叹了一口气,“小子,你宅心仁厚不假,可惜总有点酸溜溜的气味。”
这酸溜溜一词说得委婉,不知是在说他爱吃醋,还是说他身上有股文人的劲儿。
“至于……至于这位小友,他瞧着我身受酷刑,眼睛都没眨一下。”青渊道,“这若不是袖手旁观,冷漠无情,难道我要说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吗?”
这下众人都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千雪浪并不在意,只淡淡道:“过往之事,忧悲无用,愤懑更是自扰。”
“是啊,我知道你们无情道人都爱这么想,我又没有怪你。要不是这位小朋友提起来,需要我解释,本来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青渊摇了摇头。
“更何况,我脑子本来就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说不准哪些是真实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要是我猜错了,你们自然会纠正我。要是你有心撒谎骗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好歹救我一命,还与天魔对上了,骗就骗吧。”
任逸绝:“……前辈倒是活得豁达。”
“你要是被乱糟糟的记忆纠缠千年之久,理都理不开来,你也不得不这么豁达。”青渊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洒脱,“倒是你……”
过了一会儿,青渊才微微叹气道:“既然和天钧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那么,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这句话显然是问向千雪浪,他顿了顿,没等回答又补了一句:“尽管我的力量所剩无几,这残魂也已……哈,残破不堪,说不准哪一日就会溃散,可是在此之前,我还能再做不少事。”
荆璞急了:“前辈——”
青渊止住了他的话,专心地凝视着沉默无言的千雪浪。
其实在青渊的心中也明白,和天钧与千雪浪即便是师徒,即便同为无情道人,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却是天差地别,然而一个能看穿他时日无多并且提出来的无情道人,想来也不会冷酷到哪里去。
千雪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看着其他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就连荆璞都没能幸免,众人叫他看得汗毛起立,又不知所措。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为何要除魔,崔玄蝉说世间正邪有序,师父不会在乎,然而天魔是乱序的存在,因此师父才要诛杀。既然天魔已存在于世间,又何来的乱序,难道当年神魔覆灭,人道兴盛,就是正序吗?那么魔族兴起,人道颓败,算不算是正序。”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由千雪浪无悲无喜地说出口来,仍不免叫人感到心惊肉跳。
“后来我想,崔玄蝉如今已是东浔城的城主,更是崔家的家主,他的一切牵系与人有关,才会这样说。”
千雪浪慢慢走了两步,走到了临近边缘的地方,夜风轻轻吹过,将衣裳吹拂而起,霜发与轻薄的衣裳翩然如纷乱的雪花。
月光映照着他淡漠的面孔,仿佛将他与这个繁华热闹的尘世间悄悄隔离开来,夜色蔓延而出的浓黑笼罩住他的轮廓,那银灿灿的月色蕴着光华,翩跹的花叶凌乱地吹拂着,自缝隙里穿过。
千雪浪宛若一个虚影。
“我在尘世间走了许久,见过许多人。凤隐鸣不喜欢麻烦,然而他的麻烦越多,他人的麻烦就越少。”千雪浪轻声道,“他不是为了人族或是妖族才这么做的。”
凤隐鸣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脖子,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千雪浪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水无尘因半魔之身被诬陷冤屈,为不曾犯下的罪孽委曲求全,这一切缘起,纵然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盖因世人偏见而已。”千雪浪淡淡道,“然而如此说来,水无尘必定要说我太过苛责。”
水无尘大笑出声:“不错,人心非是能够考验的事物……若无挑动,怎会忽起波澜。”
这话其实倒有几分像青渊在梦境之中对天魔所说,他颇为赞许地看了一眼水无尘。
“荆璞身受生养之恩,也甘认其父母罪孽。”千雪浪忽然一顿,目光掠过荆璞的面容,“然而,他童蒙无知时,为求生存,若犯罪孽,又是谁人之错?”
荆璞绷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千雪浪最终看向了任逸绝,神色淡淡道:“在东浔城时,任逸绝曾为救人令自己身陷险境,后来在岱海,他也特意提醒了那群年轻的九方弟子……他做了许多事,说起来实在太多,渐渐的,我心中待他的情意要胜过对其他人的。”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均是十分古怪,只有任逸绝颇为感动。
“我本不明白师父的心思,现在却渐渐有些懂了。”千雪浪道,“师父与我不同,他并不止爱一个人,除开天下苍生,还有陪伴着他一同前往除魔大战的人,他希望你们也能够平安无事。”
青龙微微一震。
千雪浪道:“无论你是否承认,天魔确实对你有恩,他给予了你一次全然不同的新生,因此你才需要我指点你。你已做完你应做的事,若要勉强自己,我也拦阻不住,可你既问我,那么我想师父是希望你好好休息,平安渡过不多的余生。”
说完这句话之后,千雪浪就离开了这处树枝,到回去的方向等待。
不多时,其余几人也赶了过来,只有荆璞不在队伍之中,水无尘解释道:“荆公子说想陪一陪青渊前辈,让我们先回去。”
千雪浪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四人走了一路,隐约能见到凤隐鸣住处的轮廓时,水无尘忽道:“哎呀,路快到了,可是我这肚子有些饿了,凤先生,之前的甜果在哪儿可以摘,能不能请你带我走一趟?”
凤隐鸣一怔,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
他二人一走,就只剩下了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
“师父本来不是这样的。”千雪浪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任逸绝的眼睛,“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是。”任逸绝微微一笑,爱怜地看着他,“我虽对玉人说了小泥人任逸绝的事,但玉人还从没对小泥人说过小玉人的事。”
“那我今天告诉你。”
“好。”
任逸绝牵过他的手,两人走到远处一根极为粗壮的树枝上,那儿顶上还有一个未完成的鸟巢,风中流动着花的甜香与虫的叽喳,从这儿看下去,能瞧见叶子上破碎的月光,也许来自夜露的点缀。
这苍茫的天地间,坐着一个小小的泥人,又坐着一个小小的玉人,不管过去如何,不管往后如何,此时此刻正牵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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