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流烟渚乱
两人将事情一合计, 皆认为眼下最为紧要的就是水无尘的清白,还有危石的性命。
白玉骷髅已到流烟渚多时,虽说被诛魔剑重创, 需要一段时间养伤, 但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蚕老那里得到危石的线索, 一旦危石被他所杀, 那除非真凶自动伏法, 否则水无尘此后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既已商定下一步的计划,千雪浪也就此离开, 临别前,任逸绝为他推开大门,忽然问道:“当时受对方一掌,玉人心中可有怀疑?”
千雪浪迟疑片刻,仍回道:“……没有。”
任逸绝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千雪浪心中的答案,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轻声道:“这样啊, 夜凉如水,路程又远, 不知道会不会行走不便, 不如我……我送送玉人?”
千雪浪只觉好笑, 路上行走再如何不便,对他又有何阻碍, 难道这座小小的村庄有什么能伤及他性命的存在, 更何况即便真的有, 任逸绝留在身边也非是助力,于是摇摇头道:“不必。”
任逸绝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不过还是微微笑了笑,点头道:“那好吧。”
于是千雪浪就此转身离去,他望见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斜斜照出自己的长影,却瞧不见任逸绝的。这时他已经走出很远,想来任逸绝应已回房,想必回头也看不见什么,可心中仍是不禁一动,慢慢转过头去。
哪料任逸绝仍开着那扇门,也仍站在门口,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千雪浪的背影,见他转身,不由得一怔。
他大概是误会什么,神色慌乱了一瞬,很快手忙脚乱地将门关上了,就连支开的窗户也一并合拢。
千雪浪微微一笑,觉得这模样有几分可爱,看着紧闭的门窗又感到一阵寂寞,然而他也不明白这寂寞从何而来。
也许,留下的人总是要品尝这样的寂寞。
看着一个个认识的人关上门窗,直到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为止。
这的确是一件寂寞得不能再寂寞的事,明明一开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下山之后常常会这样觉得,为师父的死感到悲伤,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到愤怒,甚至……甚至对任逸绝产生不同的情意。
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让这颗心生出七情六欲来,再让它重归平静,本就是他要做的事。
千雪浪不再多想,回到房中打坐静心,闭眼之前,脑中忽想到剑门中人还在村中,也不知芜秽是否会对他们下手,这件事倒要提醒那几名弟子。
想到此处,千雪浪忽然微微一笑,心想:“师父生前,我从没这般面面俱到过,他要是见了,一定说不出话来。”
待到第二日清晨,千雪浪听见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几名比较眼熟的弟子前来同他告辞。
宁舟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前辈多日照拂,我等还有要事在身,需先行一步,就此告辞。”
不曾想到竟有这么巧,千雪浪正要说话,只见那名年纪较小的弟子从宁舟身后凑过脸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生怕芜秽出现在附近,见左右无人,这才放下心,笑嘻嘻道:“听大师兄说,是那位云涛,咳,是任啦,任前辈啦……”
他被宁舟瞪了一眼,立刻改口。
“听任前辈说,两位前辈在这里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不日就要离开村子,劝我们也早些离开。”小弟子很是开朗,“所以我们今早就启程了,特意来跟前辈说一声,往后二位前辈路过我们照影剑门,可以来尝尝我们那边的特色小吃啊,有很多——唔唔——”
一名忍无可忍的弟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人拖到身后,宁舟擦了下脸上的冷汗,致歉道:“他年轻气盛不知礼仪,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千雪浪瞧了他一会儿,冷淡道:“我当初擅闯照影剑门,又打败了萧悲声,只怕你们欢迎我,照影剑门未必欢迎我,去吧。”
他将大门重新关上,只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那小师弟委屈地嘟囔道:“怎么这样,人家也是好心嘛。哎哟!谁!做什么打我!”
只听一声敲击与惨叫并起。
宁舟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你我虽问心无愧,但毕竟人多口杂,又有旧隙在前,前辈是不愿你我为难,陷于窘境,这才有意婉拒。你呀,遇事如此急躁,急冲冲的,何不静下心来想一想……”
那些声音慢慢远去,逐渐难以听清。
千雪浪点了点眉心,想到任逸绝果然处事远比自己周道得多,他想到任逸绝也许还要与魔村乃至芜秽道别,因此未再有什么行动,只在房中打坐。
待到下午,任逸绝前来找他,两人一同出门,谁也不曾见,村人们惯例作息,远远看去仿佛两个世界。
走到一半,任逸绝突然来握千雪浪的手,笑吟吟地解释道:“先前跟芜秽送了剑门弟子们出去,总算将路认清,这次带着玉人离开,绝不会走偏了。”
“你带他们出去了?”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笑道:“这儿阵法难缠,难不成叫他们自己在迷雾里再转好几天?”
千雪浪不再说话,与来时不同,这次两人自另一个出口出去,之前困住众人的迷雾仍然存在,可对任逸绝似乎全无影响,他微微笑道:“玉人抓紧我,这法阵只对半魔无效,常人一旦松开,就要迷失阵中,那时再找玉人可就麻烦了。”
千雪浪皱眉:“既对你全无影响,那有什么麻烦?”
“玉人一向随心所欲,要是迷失雾中,走来走去,我一时又怎能抓得到你。”任逸绝的话总是温柔又似意有所指,叫人听得云里雾里,“起码……起码在此处,玉人可暂且放下一切忧虑,信赖于我,我自会带着玉人离开的。”
千雪浪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所见尽是迷雾,什么都瞧不见,干脆闭上眼睛,如任逸绝所言那般,全身心都尽数托付给身旁这个人。
他感觉到任逸绝慢慢握紧自己的手,倒像是比自己还要紧张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该觉得奇妙。
你不是要带着我走出迷雾吗?又在紧张什么。
可这话,岂能这般轻易地说出口,千雪浪静默片刻,只觉得脚下不停,时间仿佛在不断地随着道路延长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正当这个念头在心中升起,千雪浪只觉得手上忽然一冷,恍惚间意识到是失去了任逸绝的温度,他慢慢收回手,摩挲了一下,只觉得心似乎空了片刻。
任逸绝道:“好了,我们走出来了,玉人可以睁开眼睛了。”
原来只是这样短暂的一条路,曾经将他与鹤云涛困了不知多久的迷阵,走起来不过这般短暂,千雪浪回头去看,仍是一片白雾茫茫。
两人一路回返流烟渚,正商量失去蚕老,该如何从偌大的流烟渚中找出白玉骷髅的踪迹时,只见无常集中人心惶惶,皆是面带忧色,路上行人也较往日少了许多。
任逸绝心念一动,拦住一人道:“这位朋友,无常集发生了什么事?”
“又打起来了!”被拦住的路人急着走人,却无奈情势比人强,他看得出来任逸绝修为高深,忙解释道,“最近有两个疯子三天两头地在打架,强一点的那个受了伤,弱一点的那个特别能跑,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强一点的老能抓住人,就跟约好了似得,反正每到这个时辰都要出大事!哎,您老人家能不能行行好,暂且放了我——”
他话音还没落,天上忽然降下一颗流火,直冲三人,路人顿时惨叫一声,正要抱头蹲下,只见千雪浪信手一拂,无形无影的结界隐隐扩开,将三人笼罩其中。
那流火击在灵罩之上,猛烈爆开,宛如烈阳一般,结界却是不动声色,任它化作一滩鲜血流淌。
“是白玉骷髅吗?”任逸绝立刻松开手,关心道。
千雪浪查看着那流淌的鲜血,点了点头:“应是他不错。”他本不再多言什么,正欲往上空飞去,又想了想,转头道,“你在此等候吧,不知道白玉骷髅是与谁在作战,或许会有风险。”
任逸绝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千雪浪飞身而去,这才发现身旁那名路人竟还没有离开,他挑眉道:“你不是要走吗?”
路人谄媚笑道:“看您老人家这话说的,这无常集有什么地方还能比这儿更安全啊。我看着地方也挺大的,您要是怕我碍着,我到角落去也成。”
“呵,你倒是……”任逸绝哑然失笑,不过求生之心,倒不是什么值得谴责的事,他正好有些事情要问,“说来,怎么流烟渚乱成这样,难道没有人管了吗?”
流烟渚说是无人管辖,可当真一团混乱的地方哪能延续下去,早在混乱之中消亡了,流烟渚自然也有隐形的规则,只是比起名门正派要宽松得太多而已。
按道理来讲,就算百无禁离开,也有花含烟才是,就算没有花含烟,也有欢情先生等人。
怎会短短数日里突然乱成一锅粥。
“这个小人也不太清楚。”那人说是不知道,很快又眉飞色舞地说起情况来,“前不久道上突然流传起个消息来,说是魔君早就不在三重烟里了,不知死活,只是被那女魔头花含烟隐瞒下来了。我听说啊,纯粹道听途说啊,情魔跟血魔手底下的人明争暗斗许久了,想借这个机会跟搭上这条线,哪知道到了那孽海情天,就看到欢情先生的尸体,花含烟压根不知道去向!”
“啧,虽说不知道真假,但现在流烟渚确实是没有人管了,大家都自扫门前雪,出来走动的都少了,我要不是快突破了,得找点保障,我也不愿意出来碰这个运气。”
任逸绝的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第122章 毛骨悚然
千雪浪追着灵力残留下的痕迹而行, 尚未消散的血咒在空中延伸出来源。
他顺着痕迹追寻着,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他立刻循声而去, 就看见空中坠落下一人, 白玉骷髅俯冲而至。
危急之时, 红鹭骤然冲入战局, 将二人分开两处, 与追来的白玉骷髅缠斗起来。
刀已入场,人当然不会离得太远, 千雪浪接住了跌坠之人,只见他脸色苍白至极,身上咒文遍布,正在不断涌动着,脸上的血色正在不断褪去,知晓这咒术催发得太快, 不由得微微一皱眉头, 伸手一指。
红鹭似有灵性一般, 攻势猛增纠缠得白玉骷髅难以招架,咒术这才稍停。
这跌坠者看着千雪浪, 目光倏然一亮, 仿佛将人认出来了, 他身上血咒稍缓,可深受重伤, 一时也难以起身, 干脆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样光华流转的东西塞了过来。
是一只金红色的蝴蝶, 翅膀上的光芒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几乎在接住这样东西的时候,千雪浪就已经意识到它是浮蝶蜕了。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必多说, 显然是五怪人之中最后留下的那名危石,危石看着他,流露出哀求的模样,颇为艰难地说道:“帮我杀……杀……”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慢慢握住那只金色的浮蝶蜕,他能感觉到这由天地造化而成的宝物轻柔地在掌中骚动着。
它不是活物,却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引来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而此刻,也许会再见证另一场死亡。
“白玉骷髅是谁?”
白玉骷髅闻声骤然袭来,全然不顾性命一般,化为一团烟雾冲破红鹭交织的种种包围,轻薄至极的一片红光突然自他袖底刺出——
当日杀骨伶仃的藏尸时,他也曾用过这一招。
危石的手动了动,怨毒的神色上倏然显露出一丝快意:“九方策!”
千雪浪抬起手,骤然暴发的灵力自暗到亮,快得仿佛只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灵力自他指尖蔓延而开,形成一块巨大的光罩,血光与其相撞,瞬间消散无踪。
说话声,术法相撞声,尽数消失了——仿佛天地突然失去了任何声音。
白玉骷髅浑身血流如注,头脸上的假象也随之瓦解,露出了原本的面容,他俊朗的容貌上被红鹭割开一道伤口,血渗出了出来。
千雪浪对这个真相倒是并不意外:“不继续伪装了吗?”
“既已无用,何必浪费气力。你不是会逃避的人,我也不是。”
白玉骷髅,或者说九方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更何况,伪装一个几十年都已不再用的旧身份,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容易。”
他从容得好像两人在闲话家常一样。
危石看着他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最恐怖的东西,满怀怨恨,又忍不住感觉到恐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是你……是……是你!”
那声音简直像是幽冥里发出来的。
“是我。”九方策倒是很平静。
某种意义上,千雪浪甚至都有点惊讶他竟然能这么平静:“你不该让水无尘失望。”
“让海潮儿失望吗……”九方策喃喃道,随即冷笑了起来,“若是她死了,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失不失望可言?”
九方策的脸上倏然出现一丝讥讽之色:“阁下虽是海潮儿的朋友,但却是一位世外之人,凡事皆置身事外。你若懂得情之一字,便知道天底下的事绝不是应不应该能够说清的。”
他的目光很快就转向危石,目光冰冷:“危石,你说,我说得对吗?”
危石听到此处,脸色突然一白,他睁大眼睛注视着两人。
九方策这几句话说来,颇是意味深长,仿佛还有什么内情,千雪浪微微皱眉。
“水无尘……你们都认识水无尘……”危石不知想到什么,气血翻涌,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忽然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当时,你……当初是你……都是你算好的!”
“我算好的?”九方策摩挲了一下指尖正在愈合的伤口,他身上几道严重的刀伤还未能完全愈合,鲜血几乎染透衣服,可见之前被诛魔重创的伤势还没完全好转,不过精神自是强过危石太多,“我倒宁愿那一次能够失算,也许……呵,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冷淡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你很命大。”九方策道,“我不惜暴露,将那蛇妖筋脉逆转,令他体内的护心针能够射.入你的体内,本想断个干净,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有时候老天爷大概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我想要失算的时候,偏偏算得奇准无比,我希望能够不出一点差错时,又总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意外来打断我。”
千雪浪并不理会,只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九方策仰起脸来,面容沐浴在天光之下,他喃喃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危石,你与我谁来说个清楚明白呢?不,还是由我来吧,你只怕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吧,更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翻脸无情,将你们五兄弟尽数杀死。”
危石紧紧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年轻时并不喜欢九方的名声,因此常常化名外出行走。”九方策闭了闭眼睛,“岱海明面上的主人是九方家不假,不过九方家又岂能面面俱到,我对于岱海阴暗的那一面颇有兴趣,因此在我年少时,捏造了白玉骷髅这个身份。”
这些话倒是与当初九方家的弟子所说一样。
“后来我外出游历,遇到了海潮儿。”九方策叹了口气,“当时魔祸横行,她看见悲声四起,知天魔祸世,有意尽一份心力,可她身份如此,旁人岂敢信她?我……心中十分爱她,想要她平平安安,可你应当明白,她的性子十分要强,打定的主意没有人能够更改,后来我因家中缘故不得不与她分别,心中十分忧虑,没想到回到岱海不久,她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千雪浪轻轻一叹:“她也来到了岱海,然后遇到了太叔生。”
“不错。也就是这场意外的开始。”
九方策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起来:“当时太叔生罢手,五怪人前来寻我,好奇海潮儿的来历,她虽有掩藏身份,但不难查探,我想到这件事,忽觉得手脚发冷。”
换在以前,千雪浪尚无法理解九方策的意思,可他如今已明白半魔这个身份给任逸绝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而水无尘的半魔身份,则带给了九方策无尽的忧虑。
危石再也忍不住了,大叫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又告诉我们有关她的事?你为什么不叫我们躲得远远的!”
“你们有什么紧要?”九方策并不在意,“正如你们与太叔生的恩仇不过一桩小事,可人心却是头等大事……”
九方策注视着危石,冷笑起来:“太叔生愿化干戈为玉帛,然而你们又真的信吗?你们又真肯罢休吗?难道你们不是忧心忡忡太叔生死了妻子之后,仍会将这笔血债算在你们头上,难道你们不是千方百计想着解决这个后患才来找上我的吗?”
危石叫他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叫你们躲得远了又如何?”九方策淡淡道,“难道老天会就此放过我的海潮儿?难道我的海潮儿就能平平安安地尽一份心力?难道我的海潮儿就不会去对抗天魔了吗?”
千雪浪道:“你利用了五怪人。”
“不错。”九方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知道五怪人为何而来,我也知道五怪人心中在忧虑什么,于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海潮儿要面对的苍生,是海潮儿想要拯救的人世间,无论五怪人做出怎样的抉择,起码在岱海里,在此刻,我都能将其挽回。”
千雪浪沉默片刻:“太叔生很感激水无尘。”
“如果他知道海潮儿是半魔呢?当他见到海潮儿的真实面容时,这种感激是否还会存在?”九方策的神色仍然那般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当一夕之间,这个施以援手的好心女子变成了半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意是否就变成了利用,善心是否就变成了恶念?”
太叔生已死,怎样都有可能。千雪浪并不回答。
“五怪人知道海潮儿的身份后,十分惊慌,认定太叔生不怀好意。”九方策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身份,怀疑就成了确信,仿佛她生来就如此十恶不赦。你说是吗?危石。”
危石惨白着脸,沉声道:“魔祸四起,谁知道那女人是好是坏!”
“我十分忧心他们会搜集来一些针对半魔的灵宝毒丹,便特意给了他们能令海潮儿昏迷的丹药。”九方策摇了摇头,“太叔生与海潮儿昏迷后,他们本可看出太叔生的诚心,有许许多多收手的机会,然而人心恶念,一触即发,他们为防人多口杂,传出消息,索性将人杀了个干净——”
“危石,你说,我可有说错?”
危石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你……当日你一直都在看着……”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精神顿见萎靡不少。
“不错。”九方策莞尔一笑,“我瞧着你们将人杀个一干二净,也瞧见太叔雨来与你们争斗,被你们所杀。”
千雪浪忽然道:“你不在意,从头到尾,谁的性命你都不在意,你只在意水无尘。”
“这嘛,我倒是不否认,五怪人也好,太叔生也好,他们的生死对我都毫无意义,更何况,本就是太叔生先掀起这场争斗,五怪人想要了断,仇恨既已开始,我干涉也不适合。”九方策轻飘飘地说道,“可海潮儿是无辜的,他们明知海潮儿的诚心,明知海潮儿于此事上毫无半点干系,但仍想处理掉她。”
“反正海潮儿是魔,杀了她后,提着她的头说太叔生与魔族早有勾连,岱海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九方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声道,“每个字,我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惜……”
危石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千雪浪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海潮儿仍然救了他。”九方策叹息道,“五怪人的本事一般,我杀他们实在不必花费多少气力,可惜当时海潮儿还在火中,我见大梁即将烧断,只能放过危石,先去救出海潮儿,危石这才借着机会逃走。”
危石的嘴唇不住哆嗦,可并没有出声反驳。
听到此处,前因后果已然清晰,千雪浪不住皱眉:“你的行为固然叫人无法苟同,可直到此时,仍有机会说出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呢。五怪人与太叔生厮杀的真相,还是海潮儿是半魔的真相?”
九方策脸色略微狰狞了起来,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的模样:“我将海潮儿抱出火海,瞧着她的脸,忽然想到,这次是在我的算计之下,尚可扭转乾坤,那往后呢?倘若我未能次次赶得及,也许等到的不是受伤的海潮儿,而是已经死去的海潮儿。”
他一顿,忽然看向千雪浪:“阁下有过这种经历吗?能体会到那种心痛吗?有过失去珍爱之人的感受吗?”
千雪浪心中一动。
“那条大梁砸落了下来,海潮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我的怀中,我看见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想到她也许会死在某个我全然不知道的地方。”九方策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象着,倘若从来没有过白玉骷髅,倘若五怪人没有来找我,倘若五怪人自己另外寻到了办法,海潮儿倒在了来找我的路上,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头已被割下来,被当做天魔的走狗献上来……”
九方策每说一句话,千雪浪的心就随之猛烈跳动一下,那些话砸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正在火海中苦受煎熬的不是水无尘,而是任逸绝。
若是……任逸绝……
九方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所以,我的心顿时狠了起来,与其让那些人毁了她,倒不如让我来吧。”
第123章 甜蜜甘美
要是换在以前, 红鹭早已出鞘。
如今却不能这般潇洒轻易,千雪浪才从白石村离开,也为那群半魔村人的安危颇为忧虑, 然而九方策此举又确实惊人, 他迟疑良久仍是说道:“纵然是对旁人, 也不应这般, 更何况是心爱之人。”
他说到此处, 自己不由得心神恍惚片刻。
更何况是心爱之人吗?这点分别心是早已生出,还是不知不觉时出现的?
九方策的伤势虽不如危石这般重, 但也不轻,待要说话,忽然身上一阵剧痛,只得轻轻摇头,等到缓过劲来方才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比你更加清楚, 因此我竭力克制, 给了海潮儿……呵, 不,应当说, 我给了岱海与海潮儿最后一次机会。”
危石沉默听着, 不言不语, 面若死灰,神色木讷至极, 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否心神还在此处, 亦或是早飘摇向远方了。
千雪浪道:“你是说, 岱海公审一案?”
“不错,你们听情况时, 应也觉得奇怪,太叔生灭门一案有许多漏洞,好比危石不知去向,好比太叔生与四怪人皆死,好比海潮儿被救出时正处于昏迷状态等等。”九方策淡淡道,“时间长久了,魔祸的阴影逐渐淡去,慢慢也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千雪浪轻声叹息:“那时候,想来也早有人发觉其中的异常,只是她毕竟是半魔。”
他生性果断冷酷,说起这句话来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这般冷淡淡地出口,倒叫危石一惊,讶异地瞧了他一眼。
“只是她毕竟是半魔。”九方策重复了一次,冷笑起来,“不错,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对于年轻人而言,六十年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的时光,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变化又何尝不快?
这已完完全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
“你责怪岱海中人的选择?”千雪浪淡淡道。
片刻后,九方策笑了笑道:“责怪?不,没那么严重,他们的手足,亲朋都死在天魔手中,天魔手下又有多少效忠他的半魔,多少效忠他的魔奴,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我只是明白,明白宽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也许偶尔会在某个人心底复苏,却难以在众人心中完全萌芽。”
千雪浪沉默不语,他对天魔同样滋生憎恨,想要抹去这个夺去师父性命的存在。
其他更弱小更无助的人,则憎恨得更广泛,更模糊。
于是他们憎恨魔,乃至半魔——包括魔修。
九方策道:“现在这些孩子倒是很听话,很懂事,知道去体谅别人的难处,理解别人的不易,懂得半魔与人都是生灵,皆有好坏。等到过一段时日,天魔再度降世,魔祸蔓延,他们在血腥里厮杀不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亲朋手足惨死在魔族的屠戮之中,最终会忍不住放下这份仁慈,同样会去恨,恨会让自己好过得多。”
“也会有人选择不去憎恨。”千雪浪顿了顿,“也会有人选择不去迁怒。”
九方策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我也真希望我能失算一回,我也希望,上苍能给我的海潮儿这份垂怜,让她得到……呵,我甚至不奢求怜悯与同情,我只奢求他们能给予我的海潮儿一份公正,倘若那样……”
“倘若那样的话,我就会让这件事按照它原本的面貌走下去。”
他说出这些话时,既不惶恐,也全无畏怯,只是冷静而平常地讲述着,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潜藏的疯狂,让千雪浪深深皱起了眉头。
危石的神色看起来已有几分浑噩。
“在他们决定处死海潮儿时,我……想了许多——”也许这些话在九方策的心中积压了足足六十年,他说起来时,倒像将自己的心活生生剖出来,并没有去理会另外两人的脸色,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我想到我们的初见,她那时候救了重伤的我,带着我这个累赘上路,路上遇到妖兽时,她本可以轻易逃走,却为了我显露魔身。”
他喃喃道:“我还记得她袒露着魔身,露出非常寂寞的神色,好像已准备好接受旁人的恶意一样。也记得,她发觉我没有流露出嫌恶之色时的模样,那实在是……实在是非常非常的开心,几乎叫我一下子就动心了。”
“后来,她又陆陆续续帮过不少人,有时候总会遇到难处,不得不暴露身份,有时候却是叫人逼出来的。那些被她所救的人有些感激又害怕,有些则只有害怕与憎恨,我也明白,那些人不过是平庸凡俗,无非是不想沾惹是非而已。”
千雪浪听了,觉得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多思之人心中空烧的火焰,因多智而多思,因多情而多欲。
他的爱,究竟是保护了水无尘,还是困住了水无尘呢?
“岱海已如此寸步难行,更何况是对抗天魔。”九方策低声道,“她如何能去对抗那份原始的血脉,即便能够——即便能够,她又要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呢?旁人又是否相信她的诚意?倘若有几个欲斩妖除魔而后快的暴烈脾气,觉得她是天魔派来的细作。那时候,我又要去哪里找寻她呢?于是我想,罢了。”
其实千雪浪隐隐约约感觉到,除去对水无尘安危的惶恐之外,在九方策的忧虑之下,仍藏有一丝甜蜜甘美的快乐。
旁人惋惜至极的权势地位甚至于名声,对九方策来讲实在不值一提,他只想与水无尘永远隐居在那座小小的院子之中,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夫妻。
这本是十分叫人欢喜,十分叫人开心的一桩姻缘,就像最初时见到那般美好,要是它真能保持初见时的模样,那就更好了。
在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千雪浪还无法完全体会到,然而此时此刻,他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九方策的贪婪。
因为有时候,他也会想将任逸绝变得很小,装在口袋之中到处带着走。这样就不用担心分开的时候,任逸绝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或是发生什么变故。
然而人不是物品,杂念更不是真实,一旦将杂念付诸于行动,那么它就会成为一个真实的噩梦。
千雪浪淡淡道:“你毕竟冤枉了她。”
他这话说来十分残忍,九方策沉默片刻,仍是应下:“是啊,我毕竟……冤枉了海潮儿。”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危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大笑起来,笑声十分凄凉,他喉中有血,因此一边笑一边咳,只见他死死盯着九方策,忽问道:“要是……要是那日我们兄弟没打算杀那女人,只杀了太叔生……你是不是就不会动手?”
九方策道:“不错。”
危石仰天长笑起来,神色却是悲苦交织,然而他此时双眼清明,全然不像刚刚那个浑浑噩噩的人了。
“九方策,你跟这位仙君说的话,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但我现在明白啦。”危石笑声微歇,轻轻的道,“太叔生为了他妻子,莫名其妙追杀我们五兄弟,我们不顾道义,骗他和解,将他杀了,固然做得不对,倒也还在我们六个人的因果里。”
“你妻子是好心,我们却想害她的命,又沾上了你这条因果。”危石说着说着,仍止不住洒泪下来,“我们五兄弟……去四存一,全赖兄长们护着我,又将浮蝶蜕留给我,我才有今日活命。而你呢……”
“你纵然聪明一世,也料不准我六十年后有此奇缘,能将这件事真相揭露出来,你心机耗尽,也不过六十年欢愉,想来此后与你妻子也再难长久。”
危石微微一顿,又摇头笑起来,他捂着胸膛抽气道:“原来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好啊!好啊!罢了……罢了……”
说罢,他转身而去,不知是看透想通了,还是心如死灰,就这般摇摇晃晃着往外走去,半句没再提报仇的事。
两人见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实现之中,他们皆是绝顶聪明之人,焉能不明白危石这番话实是大彻大悟之言。
想来这六十年苦恨,数日生死边缘,陡然知晓真相,叫危石心头空空,反倒宛若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晰无比。
九方策淡淡道:“没想到他临到头来竟有这般机缘。”
千雪浪道:“那么,你呢?”
“我?”九方策微微一笑,“我还有什么可说,从来成王败寇,纵然我再不甘心,又能如何?还是你想要借此命我供你驱使?又或者,是要杀了我。”
千雪浪摇摇头,九方策脸上的笑意倏然淡了许多:“你既对我无所求,那么,应是我问你要如何做才对。”
“我如今还有一件要事。”千雪浪沉吟片刻,“不知道需要多久,嗯——这样吧,我给你半月之期,我会在十五日后拜访水无尘。”
九方策道:“你不怕我离开?”
“水无尘岂是此等蠢人?”千雪浪淡淡一笑,“你要提早让她知晓,我也不在意。”
九方策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好!你果然是海潮儿的好友,难怪她……”他的笑声渐低,神色也终于黯然起来,“半月……只有半月,这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他不再多言,很快也离开了。
千雪浪望着远处的茫茫烟尘,闭上了眼睛。
第124章 撇下不管
当千雪浪回来的时候, 那名路人还跟任逸绝蹲在一起唠嗑。
于是他撤去结界,路人颇为警觉,很快就起身来跟二人打过招呼, 匆匆离去了, 全然不见方才有说有笑的神情。
“怎么样?”任逸绝倒没在意这些小事, 他走过来不住地打量着千雪浪, 眉宇微蹙, 神色关怀,“玉人没有受伤吧。”
千雪浪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任逸绝微微一笑, 全身都像放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那么……白玉骷髅呢?”
千雪浪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浮蝶蜕,递到了任逸绝面前。
金色的蝴蝶盈盈地停在千雪浪的掌心上, 火焰般的双翅仿佛随着呼吸微微扇动着, 看上去宛如活物一般。
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不过任逸绝瞧得要更多一些,他握住千雪浪的手腕, 那一团素白的布料上沾着刺目的鲜血, 他凝重道:“玉人这里怎么有血?”
“嗯?”千雪浪也是不解, 他思索片刻后才想起来,“应是危石的, 他当时受了伤。”
一听与千雪浪无关, 任逸绝就“哦”了一声, 也不再详问,只专心地去瞧浮蝶蜕, 半晌后又道:“玉人似乎并不开心,甚至有些意兴阑珊,是因为白玉骷髅吗?”
不知任逸绝是不是猜到什么,他握着千雪浪的力气无意识的增加不少,并没有去接浮蝶蜕。
千雪浪只好先把东西收起,淡淡道:“算是吧,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
他其实并不想跟任逸绝解释什么,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有些曲折复杂,应从何处说起,又应如何说起,甚至其中种种缘由是否会有所偏颇都成了犹豫的理由。
“白玉骷髅并非良善。”路上任逸绝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色,“玉人面色不豫,我斗胆猜测,是否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
早该知道的,即便不愿意告诉任逸绝,他自己也能猜出来。
千雪浪忍不住想道,可仍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不错。”
这次任逸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千雪浪以为他没什么要问了的时候,他忽然又道:“是九方策对吗?”
“对。”
千雪浪并不奇怪任逸绝能够猜到,证据不容易寻找,可端倪并不难窥探,能够令他如此犹豫的可疑之人不算太多。
这次任逸绝在说话前,先握住了千雪浪的手,有时候想表达什么似乎用不着说话,如果只是说话,反倒得不到真相。任逸绝的热度自紧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得传递过来,千雪浪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手像一滩正在融化的雪,似乎很快就能流淌出去,可实际上,它仍被任逸绝紧紧握着,并未流失。
这让千雪浪感觉到非常温暖,只盼他永永远远这样握着自己,不要放开。
在千雪浪做出回应之前,任逸绝再度开口:“水姑娘一定会很伤心,也许……会有一些愤怒,可她心中一定非常难过。”
他看向千雪浪,眼中包含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忧愁,像是心碎了一样。
千雪浪不明白任逸绝为何如此笃定,还没有等他想明白,任逸绝捧着他的手轻轻碰着自己的脸颊,看起来就像要流泪一般:“玉人还好吗?”
“我?”千雪浪茫然道,“我没有什么不好的。”
任逸绝闭了闭眼睛,柔声道:“杀死白玉骷髅不是玉人的错……”
千雪浪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任逸绝误会了什么,他摇摇头道:“你想错了,我没有杀他。危石确实央求我帮他报仇,不过最终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没再坚持。”
他终于知道任逸绝为什么这样难过了。
不是为了水无尘,也不是为了九方策,是为了千雪浪。任逸绝是担忧千雪浪与水无尘之间的友情会因此出了差错,担忧千雪浪会为此受伤。
听闻这个消息,任逸绝的神色倏然冷淡不少:“玉人不杀他,是为了水姑娘吗?还是瞧他受伤,不肯倚强凌弱?”
他们在道路上走着,偶尔踩过柔软的花草,会起一些簌簌的声音,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千雪浪仍然是那般冷淡的神色,然而他双眸之中已显露迷茫,叫人瞧得清楚分明,“任逸绝,你明白为什么吗?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可怜,又很可恨,因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叫我想到了你。”
任逸绝缓缓道:“想到了我?”
千雪浪停了下来,在原地来回踱步了片刻,他慢慢道:“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人那样伤心还要继续喜欢下去,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事总叫人这样难过,我想不通许多事,可是……九方策说他撒谎是为了保护水无尘时,我却明白,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我知道他心里很害怕……”
“哦?”任逸绝虽不知道真相,听得略有些云里雾里,然而听千雪浪的口风大致也猜出九方策恐是为情所困,而不是另有私心,不由得皱皱眉头。
千雪浪呆了一呆,望着天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他轻轻道:“从地母胎池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别人对我说你用了诛魔剑,我想……我想你大概是受了伤,不过你很聪明,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任逸绝一直在静静听着,他从没听过千雪浪的心声。
“九方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敢想你死了。”千雪浪道,“我盼着你跑了,带荆璞离开了……”
任逸绝低声道:“我怎会撇下你不管。”
千雪浪淡淡一笑:“撇下我有什么紧要,何必撇不下……”他一叹气,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摇摇头,“罢了,我又何必要你撇下,你用不着放下,只是不要像九方策那样走火入魔就好。”
他终于又再走动起来,雪白的衣裳像天地之间飘动的雪,任逸绝跟在了他的身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任逸绝柔声问道。
这次千雪浪不再坚持,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任逸绝,任逸绝静静听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千雪浪问:“任逸绝,你觉得呢?”
任逸绝沉吟道:“若不准我感情用事,那么我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天魔即将降临,各大门派早有感应,按照此理来看,九方策不死,能成为铲除天魔的一大助力,毕竟水无尘受难的前因,本就是因天魔之祸而起。”
千雪浪听出弦外之音:“那么,要是感情用事呢?”
任逸绝的神色倒是很平静,看不出半分杀气:“我想他死。”
“这样。”千雪浪没有笑,身上早已不痛,那三枚护心针也不曾留下半分痕迹,然而这笔旧账显然未从任逸绝心中抹去,“任逸绝,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分明才忧心过水无尘的感受,却又全然不掩饰自己对九方策的恨之入骨。
好心人,有趣的人。
千雪浪的评价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任逸绝不禁看了他两眼,不明白自己怎么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一次千雪浪并没有解释什么,他转而提到了与九方策的约定:“我与他定好了半月之期。”
“半月之期?”任逸绝动了动嘴唇,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玉人是为了我吗?”
千雪浪淡淡道:“浮蝶蜕已到手,我也无恙,跟水无尘的友情更没半分损失,你忧心之事尽无,难道不想立刻回去,不想立刻见到剑尊吗?”
任逸绝道:“我自然很想,想到几乎立刻就要启程。”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身?”
千雪浪再一次取出了那枚浮蝶蜕,任逸绝仍没有接。
“玉人呢?”任逸绝问,“玉人不随我一起回去吗?不去见见母亲,不去见见师父吗?”
千雪浪摇摇头:“你们天伦重聚,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而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倘若有心,我们可以半月之后,岱海再重聚。”
“半月之期,岱海重聚。”任逸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可要是我来晚了呢?难道玉人不想给我一样信物,令我们二人相隔千里,仍能找到对方吗?”
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在浮蝶蜕旁,一只灵力凝成的幽蓝蝴蝶缓缓形成。
千雪浪淡淡道:“我在这只冰蝶里存入了一缕神念,你若有事,就对它说话……若它形色黯淡,便是灵力流失,你稍补一些即可。”
浮蝶蜕一动不动,灵蝶虽也非活物,却较浮蝶蜕灵动许多,栩栩如生,竟围绕着任逸绝翩然起舞,甚至栖在他的肩上,宛如活物一般。
若非模样如梦似幻,常人只怕看不出这只灵蝶的半点异常。
分别在即,任逸绝又忍不住问道:“那么,玉人要去做什么事?”
“不是危险的事。”千雪浪难得说详细了一些,“我有些事要去想通,还有事要去查证,水无尘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九方策做了错误的选择,而我……”
他低声道:“我不想你死,任逸绝,师父一定留下了线索。”
任逸绝站在那里,千雪浪看不懂他的神色,最后他说:“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九方策了。”
第125章 龟甲占卜
原本, 千雪浪以为两人会过很久再联系,可实际上,他们二人分别的第一个夜晚, 他就收到了来自任逸绝的消息。
当时千雪浪正在云层间赶路, 只觉得左臂上传来一阵极轻柔的触碰感觉, 犹如被羽毛抚过, 起初还以为是撞到云中的飞鸟, 待到速度放缓,方才想起来任逸绝的事。
任逸绝的修为不比千雪浪, 回程自是走走停停,还需养足精神,此时天色已晚,正是他休息的时候,因此才有闲空摆弄这只幽蓝色的灵蝶。
说是一缕神念,千雪浪当然不会夸大, 也不会撒谎。
这灵蝶与寻常仙门所用的寻常传音之物大有不同, 无论相隔多远, 所见所知会尽数传回千雪浪脑海之中,犹如亲身经历一般。不过也有诸多限制, 比如被外力毁去, 会伤及自身, 而所知同样受限于灵体大小,考虑到任逸绝的灵力恐怕难以支撑, 他才幻化为一只小小的灵蝶。
千雪浪只当任逸绝要说什么话, 干脆降落山林之中, 慢慢踱了两步,等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可许久, 任逸绝都没有说话,只有左右两边传来轻柔的抚触感,就在千雪浪莫名其妙之时,听见一声任逸绝轻柔的叹息,随后链接断裂了开来。
千雪浪略一思索,沉入神识之中,双目流光一转,已换做灵蝶的感知。
灵蝶只不过形体是蝶,因此本身并非按照蝴蝶的感知来观察世界,而是按照千雪浪的五感来接收信息。
由于身形极小,千雪浪只能感知到任逸绝身处于一间能够遮风避雨的居所之中,应是任逸绝在路上所找的客栈或是落脚之处。光线极远,任逸绝甚至特意挪远了烛火,又为烛台笼上纱罩,大抵是怕烧化了灵蝶。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大碍,任逸绝一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千雪浪略有些不解地环顾了一圈,实在看不出异常,只见任逸绝从远处走来,伸手来接灵蝶,柔声道:“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劲吗?”
“该我问才是。”千雪浪道,“何事?”
任逸绝看起来吓了一跳,他对着灵蝶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是玉人?我吵到你了?”
千雪浪沉默不语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前后反应不同,显然是将蝴蝶与他区分了开来,怎么任逸绝还会对这只幻化的小蝴蝶说话。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注视着灵蝶身上炫目的幽蓝灵光,窘迫道:“我不曾施展灵力,莫非是我刚刚触发了灵蝶身上的法术?”
“我说过,这是一缕神念。”千雪浪淡淡道,“你触碰它时,我自会有所感应。”
这次轮到任逸绝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久到要不是千雪浪看得清清楚楚,还以为任逸绝昏迷过去的程度,他终于开口:“玉人的意思是,灵蝶与玉人……感知相通?”
“不错。”千雪浪顿了顿,又解释道,“只不过这感知十分微弱,且受限灵蝶体型,并不是事事都能知晓,你若有不愿我听到的事,将灵蝶暂封即可。”
任逸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问:“什么意思?”
“玉人……”任逸绝很是无奈,“不要明知故问,你明明知道我是很欢喜,很高兴,并不是担心你监看于我。”
千雪浪神色淡淡:“我有吗?”
任逸绝轻哼了一声,没有作答,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千雪浪实在是个相当可恶的人,可恶到叫人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灵蝶,忽然计上心头,微微一笑道:“不过,灵蝶真的能与玉人感知相通吗?那我要来试试。”
还不等千雪浪询问怎么,只觉得左臂像被人轻轻咬了一口,在唇齿间慢慢研磨,因感知实在轻得不像话,并没有什么极明显的不适感。
任逸绝略有些得意洋洋地问:“玉人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
“灵蝶的翅膀滋味如何?”千雪浪冷淡道,“倒难为你没把整只灵蝶吞进去。”
任逸绝“呃”了一声,千雪浪并不管他,只道:“既然无事,那我便继续赶路,你好好休息吧。”
自神识之中退出,千雪浪忍不住摇了摇头,恰逢路边传来溪流之声,他决意过去洗把脸,掬几口清水饮用。
原本是没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跟任逸绝在一起久了,倒生出这种再平常不过的杂念,千雪浪来到溪边,双手正要去捧水,只见溪水之中倒映自己的面容,脸上冷意尽数消退,眉宇唇边隐有笑意。
他望着水中的自己,见流水潺潺流动,冲刷不散,似有所感,神色这才缓慢平静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过是任逸绝做了件没头没脑的傻事,又有什么可欢喜的。
千雪浪摇摇头,他饮了两口冷溪水,用水泼了泼脸,这才望着天边的月亮重新启程,这次再没什么外事外物来骚扰,便一心遨游云中直至师父的居所处。
居所仍是当时那般模样,千雪浪却已非当时之人。
红芳已凋,绿翠渐黄,秋意伴随未曾消散的热气一同到来,只有白瀑仍旧高悬山巅,滚滚而下,似无更改。
幽谷的两侧山璧上栖息的已不再是藤萝,而是一群新生的小鸟,四处繁花绿草倒是依旧。
千雪浪本走得极快,可到后来想到要是这处旧居也查探不到线索,只怕线索只能落在任苍冥的头上,到那时候,想来要再与任逸绝一道去拜访他母亲了。
只是,不知道他娘亲会怎样想。
可想什么,其实千雪浪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段愧疚来。
那日之后,任逸绝从没提过无情道的事,似也不曾在意,可千雪浪下山来本就是为了历练心境,他们二人明明白白知道,倒也罢了。
任苍冥却会怎样想呢?她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苦,只怕是不会高兴的。
任逸绝难得与他母亲相聚,千雪浪不想他们母子闹得僵持尴尬,因此才有意分别。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向来少念少想,如今反倒多思多虑起来,因此即便没有天魔的线索,千雪浪也很想回来清静一段时日。
那么,师父又会怎样想呢?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师父待自己虽是十分温柔体贴,但是偶尔言行之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淡漠之意。
非是令人恐惧的冷漠刻薄,而是漠然。
正如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它瞧着你走过去,瞧着你走出来,叫你踩了不作声,叫你骂了也不难过,纵然你夸它爱它,到了时期,它仍然凋谢。
对于深爱他的人,自是一种残忍了。
千雪浪用手抚过这些生长的花叶,仿佛又回到与师父相伴的时日,他本不怎么想念和天钧,如今七情一起,不自觉地常常想起幼年时分的快乐时光。
他们二人皆是冷冰冰的性子,自然没有寻常亲情那般意趣,可也不算无聊。
在千雪浪十岁生辰时,和天钧带他去吃长寿面,正逢城中的大户人家闹鬼,于是和天钧就带着他去看看情况。那户人家的小少爷很受宠爱,待人傲慢,不知是喜欢千雪浪的美貌,还是少年人有意欺侮,非要与千雪浪说话不可,见他不答,顿生轻视之心,便叫他小哑巴。
后来鬼现出形来,将众人吓坏了,和天钧就揽着他,递过一块糕饼来,当着惊慌失措的众人慢悠悠地说:“还好你是个小哑巴,看来这鬼一时半会是找不上我们了。”
千雪浪现在回忆起来,还能想起众人当时惊慌错愕,掩住嘴巴的模样,那时他并不觉得很好笑,只以为师父是故意叫那些人安静下来。
现在想起来,却无端觉得,师父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走入房中,倒不忙着寻找,先将屋舍打扫清理一番,屋内积灰也不多,问天余威仍在,寻常魍魉鬼魅,山野精怪也不敢造次,仍然保持着最为原本的模样。
东西与千雪浪所想得并没有什么差别,其实早已清点过一番,如今再梳理一次,也不过是验证千雪浪的念头。
师父并没有留下有关天魔的只言片语。
任逸绝乃是天魔体,倘若不早些杀死天魔,只怕除去苍生之外,他还会是最早的受害者。
千雪浪略有些灰心,却也并不丧气,过了两日,他又与任逸绝简单会话一次,知任逸绝还在路上,便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只听着任逸绝絮絮叨叨路上有什么奇景,忍不住想道:这般聊下去,这只灵蝶怕是要吃掉任逸绝不少灵力。
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准还能督促任逸绝修炼,他想了想,又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千雪浪每日静坐,偶尔外出赏花,日子难得清闲下来,初时还有些不习惯,过了两日,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这日千雪浪在镜前梳头,任逸绝忽然说话,叫他一时分神,梳齿顿时断裂开来。
他随口答复任逸绝,正将镜奁打开,想将断裂的梳子放好时,又见到那两副龟甲,不由得一怔。
这两只龟甲,一个测算了师父的命数,另一个则测算过他的命数。
千雪浪无限惆怅,轻抚过龟甲,却不知哪个才是占卜出不祥之兆的龟甲,哪个又是自己的,便拿起左侧那只观察,其中是否藏有卷纸,只见一块小小的玉签忽然滑出,落在了桌上。
这让千雪浪的手一顿,他皱起眉来,暂且搁置,又仔细瞧了瞧右侧的龟甲,内里藏有一只纸卷。
纸张时日已久,千雪浪怕将其弄碎,不再取出,于是去取那支玉签准备塞回龟甲之中,他才刚拿起,脸色骤然一变。
玉签上面所写的并非天魔之事,也不是和天钧的生辰八字。
是未闻锋。
第126章 如带枷锁
如果当日师父是为了未闻锋占卜, 那么为何会是如此?
千雪浪的心头一跳,玉签上传来熟悉的灵力流动,他来不及回应任逸绝的询问, 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玉签之中, 玉签猛然爆发出极为刺目亮眼的光芒。
果然——
千雪浪的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 这支玉签并非是纪念当年占卜的结果, 而是师父有意留下的线索。
四周的景物骤然消散又变化, 无数破碎的光点藏匿记忆的点点滴滴,千雪浪听见诛魔发出微弱的低鸣, 似在呼应这份最为原始的本源。
遥遥的,灵光幻化出一人形貌,千雪浪眼眶一热:“师父。”
和天钧微微一笑,却并未看向千雪浪,他目光并无定处,这不过是生前留下的一段记忆而已, 藏匿在玉签之中, 等待有缘人的开启。
“既入此境, 想来是雪浪近来心境已大有进展。”和天钧说话甚是笃定,似乎全然不怕有旁人到此, “你虽洞彻世事, 但不察人情, 如今想来,是否往日俱似梦境烟云?虚幻无踪。”
虽知道师父再也无法知晓, 但千雪浪仍如往日聆听师父教诲一般, 走到和天钧的面前, 低声道:“是,师父。”
和天钧淡淡道:“你身在世外, 知世情利害曲直,却难如居中之人一般细细体会,这既是你的长处,亦是你的短处。如今你身处其中,是否还想得起原本初心?”
隔着数十年的相望,千雪浪仍会为师父的目光颤栗,他脸色一白:“初心……我……”
我不曾忘,我永远记得,我本是要放下任逸绝的。
分明心中想得清楚明白,却如何都说不出口来,脑海之中任逸绝的声音也已消失,像是在沉默地等待着千雪浪的答案。
和天钧每问一句,都会留下一段时间供以千雪浪反应,可这点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就会再度开口,千雪浪无法叫他停下,也无法给出答案,几乎垂泪。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千雪浪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师父永远不会再重来,永远不会再听自己说什么,他不过是隔着六十年的光阴,在聆听师父生前的教诲罢了。
“师父……”
和天钧忽然叹了口气:“雪浪,不论你能否给出答案,又给出的是什么答案,想来自己已然心知肚明。为师……”
“既能如此与你相见,想必为师最终未曾反悔,仍是做下了那个决定,如此,为师心中最为不舍的便只剩下了你。”
那个决定?只剩下我?
千雪浪茫茫然道:“师父,那么……那么未闻锋呢?”
和天钧忽然走动起来,穿过千雪浪的身躯,这段残留的光阴仍保留着他高傲自我的脾性,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这让千雪浪不得不转身去看,只见和天钧将手放在龟甲之上,似乎正垂着脸在思索什么。
“也罢,这般说来你也许无法明白,为师便从头说起吧。”
明知和天钧不会回应,可千雪浪仍是轻声回应:“好,师父你说。”
“雪浪,你拜师之前,我曾与未闻锋共查天魔之事,那时魔祸还不曾蔓延,不过是初展端倪,我二人仅有些许眉目,一路追至流烟渚中。”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却也并不踌躇,很快说道,“花魔有心设计,我为救未闻锋,不得与他成就一段孽缘。”
花魔想必就是花含烟,孽缘……又是指什么……
千雪浪沉吟不解:“师父是说未闻锋起了恋心吗?可为什么说是为了救他?”
“未闻锋中毒甚深,对此全无所知,我因察觉心中有私,想要证明他并无特别,因此与他分别……后来,就遇到了你。”
奇怪,未闻锋起了恋心,为何师父会说未闻锋全无所知……
千雪浪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脸上微红,心中甚是古怪,却不再说话了。
“你天生聪灵剔透,性情又冷似寒冰,全无尘世沾泥带水之苦,为师将你收入门下,自觉万事皆宽,许多事情也暂且放下。”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轻轻一叹,“然而心头有恋,岂是不看不想,就能作罢?”
千雪浪心中怅然:“师父,你也舍不下未闻锋吗?就像……就像我舍不下任逸绝一样?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因无情一道,并不愿牵扯入世,更不曾支会过未闻锋只言片语。”和天钧许是料中千雪浪的难处,又或是恰巧准备了这段话,淡淡一笑,“恋心一动,欲不胜餍,何必烦扰他陷入苦海。”
这句话叫千雪浪一惊:“陷入苦海,可是……他已经……”
倘若不给回应,便是未闻锋一人的无望;可若给予回应……给予回应,又是如何?
那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事了,而是两人的事。
“其实当日若非为了证明未闻锋并无特别之处,加上你的确天资出挑,你我师徒本无这般缘分。我心中爱你而忘他,还道自己已然放下,结果并非如此。”和天钧闭了闭眼睛,轻轻一叹道,“我心中爱你,不代表不能再爱他,只不过心力有尽,精力有限,如此看来,纵然神佛也难将苍生苦难一一弥补。”
千雪浪沉默。
和天钧说到此处,也陷入沉默之中,就在千雪浪以为这场幻梦要结束时,他再度开口:“当日我心神不宁,心中隐约觉得有所不妥,正当我拿起龟甲那一刻,忽然神台清明,知道考验已至,等待我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将那副龟甲握在手中,缓声道:“为师的天命已至。”
尽管这已是早早发生的事,可千雪浪仍不住变了脸色。
和天钧仍握着那副龟甲,神色略见变化,似有感慨:“我为未闻锋占卜了一卦,竟是大凶,如此执念已了,诛魔一役,死伤何等寻常,纵然我一同身死其中,又有什么奇怪。”
“不要……师父……别……”千雪浪下意识道,想伸手去拦住和天钧,他的手自然穿过了和天钧,扑个落空。
和天钧嗤笑了一声:“可是那一刹那,为师所想的并非是放下,也非是明悟,更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是应如何改变未闻锋的命盘,如何……逆转天命……我这一身本事如何不能为私心所驱使?”
千雪浪退后了一步,呆呆地看着和天钧。
“欲不除,似飞蛾扑灯,焚身乃止;贪无了,如猩猩嗜酒,鞭血方休。”这般警醒世人的言论,于和天钧口中说来,竟有这般大的威胁,他淡漠地瞧着手中龟甲,“若是……不休不止呢?我如此逆天改命,不是因着别的原因,只是我有能力这样做,我可以这样做。呵,这多年修为到底成空,许是越修越空。”
和天钧叹了口气:“生死之事,临到头来,我到底未能看破,反倒恃强改命。不过……”
千雪浪问道:“不过什么?”
和天钧的神色倏然温柔起来,他凝视着千雪浪,柔声道:“不过,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润泽苍生,想到此处,做人又有什么不好呢?孩子,你远比我聪慧通透得多,心若琉璃,纤尘不染,也许你会走得更高,为师却是无法陪伴你了。”
千雪浪含泪道:“师父。”
“不必伤怀。”和天钧淡淡道,“我身死之后,魂灵归于天地,尸身不过皮囊,终有腐朽之时,也将化作尘土,如此归去,又有何处不是我。”
话音才落,和天钧的身形与周遭环境便化作沙尘一般尽数消散而去,再不复见,就连千雪浪掌中的玉签也一同化为齑粉,自指缝之中簌簌落下。
千雪浪紧握拳头,不发一言。
如此说来,许多事情都已连成一线,师父私心难了,为未闻锋逆天改命招至死劫,又借未闻锋之手,将自己一身修为与仙骨锻成诛魔剑,以趋避再度复生的天魔。
难怪……难怪师父死前那般欢喜,他平生无憾,心愿尽成,还有什么可遗憾,可不高兴的。
纵然是数百年来的修道一途,也已看破。
为未闻锋改命,为苍生铸剑,最后这点私心便留给了千雪浪。
可是玉签之中除去教诲,并没有深谈有关天魔之事,莫非师父真的有如此自信,亦或是他当初与天魔交谈之后,意识到了诛魔神器才是其中关键。
千雪浪想到此处,实在难以再想下去,他不由得起身来,走到屋外静静坐着,仿佛还能听见师父的声音回荡在屋舍之中。
那实在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远到刚刚师父一开口,他几乎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地步。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千雪浪又想起闹鬼那户人家的事了,他曾以为师父是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之前想起,以为师父是偏私自己。
如今想来,师父是周全了双方,他喜爱自己不假,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也是真。
千雪浪呆呆地望着天上的繁星,数之不尽的繁星之中,曾有一颗象征着和天钧,之后随之跌坠,于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恋心难解,临到命终,却是毫无憾恨,为何他欲求放下,却如带枷锁,难以挣脱。
第127章 将我放下
音讯骤然中断, 纵然知晓天底下少有威胁到千雪浪的存在,可任逸绝仍感到一阵担忧。
“逸儿?你在房中吗?”
就在任逸绝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忽然传来游萍生的声音, 他忙将灵蝶收起, 前去开门迎接:“师父, 我在, 有什么事吗?”
游萍生将他扫了一眼, 轻轻拍了拍任逸绝肩头,口吻关切有加:“没什么, 我瞧你在外奔波多时,清减许多,又带回这等宝物,想来一路颇有奇遇。更何况咱们久别重逢,许久没有说话了,因此想来看看你。”
这就是有留下共寝之意。
在任逸绝年幼之时, 常发惊心噩梦, 游萍生没奈何, 只得常常来与他同榻而眠,照看一二。那时任逸绝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游萍生也都含笑一一应了, 后来任逸绝渐渐大了, 不再噩梦频频,游萍生也就由他一人独睡了。
“师父, 我又不是孩子了。”童年往事涌上心头, 任逸绝心中一软, 微微笑道,“您还放心不下吗?”
游萍生瞧着他的模样, 略感唏嘘:“是啊,你长得已这般大了,不过你在师父心中永远是孩子,师父又怎么放得下心呢。想来你就算成了顶天立地的人物,师父还是要忧心。”
任逸绝听到此处,神色微微一黯。
游萍生问道:“逸儿,你怎么了?”
“师父,你真觉得我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吗?”任逸绝反问道,“倘若……倘若我不能够呢?我成不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呢。”
游萍生微微吃了一惊:“逸儿,你说什么……”他一顿,又摇头道,“唉,逸儿,大丈夫行事无愧天地,已然足够,即便无法功成名就,但求问心无愧,做个平安度日的普通人,那也很好。师父与你娘亲自是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至于那些名利外物,并不要紧。”
其实当日任苍冥为爱儿起这般名字,自是寄予厚望,不过期望并不代表任逸绝一定要按照他们的心意去行动。
在游萍生看来,一切远没有任逸绝欢喜来得重要,他相信师妹也是这般想的。
任逸绝听师父说得分外真挚,心中甚是感动,想到自己身上魔血流淌,还不知道当年有什么恩怨,又想到玉人一心问道,难免日后弃自己而去,心中酸涩自难言明,只勉强笑了笑。
游萍生自然瞧出他心神不宁,想来是不愿与自己直言,沉吟片刻后携着任逸绝一同外出,柔声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们一同去见见你娘?”
任逸绝强撑起精神:“好。”
两人离开房间,来到任苍冥的居所之中,此处灯火常明,从不熄灭,房中家具样样清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任苍冥入睡的时刻。
年纪尚幼时,任逸绝觉得这个房间既恐怖又凄冷,永远睡着一个不会醒来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许是血缘之故,他常偷偷跑进来玩,很愿意来看看这个应是他母亲的女人。
后来慢慢长大,任逸绝来的次数就少了,他变得很忙,忙着学习法术,学习道理,学习那些能用得上或用不上的东西。
有时候,他心中还会滋生些许怨恨,为什么永远只有他去找母亲的时刻,没有母亲来找自己的时刻,即便这怨恨全无道理。
等到更年长的时候,任逸绝已明白人世间种种难处,却不想如今又迎来自己的身世之难,他在旁人口中得知母亲的种种事迹,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是坐在床边,瞧着任苍冥苍白的脸色。
游萍生声音之中微带喜色:“逸儿,你带来的宝物甚是珍奇,你母亲情况确有好转,想来再过几日……或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能醒来了。”
也许是期盼得太久,游萍生也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呢?
他握着母亲的手,沉默许久,忽然轻轻道:“师父,我想与母亲待一会儿,好吗?”
任逸绝自长大后,向来颇有主意,少有这般软语哀求的模样,游萍生自然答应:“好。”
房中烛火影影绰绰,光焰与阴影勾成一张笼罩天地的厚重帷幔,将母子二人裹挟在这一处寂静的囚笼之中。
任苍冥静静地躺着,胸膛微微起伏,浮蝶蜕已用在她的身上,那金色的光芒在胸口不住流转,隐约能看到些许黑色的魔气在缓缓消散。
“母亲。”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终于开口,“玉人说,你是为了我……玉人说,我的降生让你十分快乐,果真如此吗?”
任苍冥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聆听着,就像过去数十年那样,不言不语,无知无觉地沉眠着。
任逸绝当然不是要一个回答:“夙无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早就知道结局的话,母亲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会像我对玉人那样吗?明知道结局,却仍然顽固地要跟玉人在一起,哪怕多得一日是一日,多得一月是一月,只要玉人心中爱过我……”
他垂下脸来。
“我能够理解夙无痕的选择,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也有一个心爱之人。玉人……那般高高在上,叫我全然不明白,全然追不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能触碰到他,我想要一个能够能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母亲……”任逸绝低声道,“可是,他却给你带来了灾祸。那我呢?我会给玉人带来灾祸吗?我体内流着他的血,我也会……也会那般贪婪,贪婪到不惜一切地想要留下玉人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
很快,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沉寂,任逸绝没有再说任何话,任苍冥自也不可能说出什么来。
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离开房间,游萍生并未离开,正在院中赏月。
游萍生看了他一眼,很快两人一同返回,走了两步,游萍生忽然问道:“逸儿,你在路上结交了些什么新的朋友吗?”
“确有不少。”任逸绝正要张口,忽然心念一转,踌躇道,“不过,师父不是要问这个吧。”
话音才落,任逸绝心下犹疑:“莫非师父方才听见我与母亲说话不成……”
他想到此处,脸上顿生不快,就率直抱怨出口:“师父,你为什么偷听?”
游萍生轻轻一笑:“我可没有偷听,是方才你身上有一缕神念徘徊,叫我隐隐感应到了,我才有此问,你跟你母亲说话,我几时偷听过。至于朋友嘛,朋友问的,心爱之人自然也要问,难不成你往后跟人家提亲时,也扭扭捏捏得不让师父知道吗?”
哪料到此言一出,任逸绝脸色又再黯然几分,游萍生奇怪道:“逸儿,你怎么了?”
“没有提亲。”任逸绝甚是凄楚,“师父,我与他……结不成道侣的。”
游萍生不由一惊:“逸儿,你说什么?难不成她……”
短短瞬间,游萍生脑海之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越发难看,不外乎是任逸绝叫人玩弄了情意之类的猜测。他料想任逸绝虽才智极佳,但自己对他管束严苛,自幼少与外人来往,从不曾陷入情爱之中,这孩子看着风流多情,实则克制疏离,鲜少逾矩,许是叫人钻了空子。
情爱之中,女子难免是吃亏一些,可这世间也有不少借弱态欺人的女子,强弱变化,本发乎于心,岂取决在男女之间。
“玉人是无情道人,他心中爱我,不过是为将我放下。”任逸绝摇摇头道。
游萍生脾性向来温和,闻言也不禁大怒:“你说什么?!她将你……她……她将你当做什么了!”
“不是玉人的错。”任逸绝道,“说来,也是我自讨苦吃。”
他叹了口气,将如何被凤隐鸣送上山,又是如何邀请千雪浪一同下山之事告诉了游萍生。
游萍生听罢原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教训任逸绝却又舍不得,手才扬起来,又慢慢放下了,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平日任性妄为也就罢了,怎么在这些事情上仍……仍……哎!真是荒唐!”
不过他这才知道任逸绝心爱之人并非是名女子,而是一名男子。虽略感惊讶,但在任逸绝这般荒唐行径面前,倒也不足为奇了。
任逸绝忍不住嘀咕:“师父又不曾喜欢过人,自然不知道动情是全然不由人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想跟你说。”
游萍生神色一僵,不知想着什么,轻轻一叹:“傻逸儿,你道师父全然不懂吗?你仗着自己聪明,跳进坑去,还以为能全身而退,现在退不出来。人家若不爱你,倒还好说,偏偏你有本事,人家确实心爱你了,你心里就舍不得了,是吗?”
任逸绝不语。
游萍生又道:“逸儿,师父问你一件事,你是盼着他好,还是盼着自己好呢?”
任逸绝笑了笑,神色怅然:“师父,你是想说,若盼着玉人好,就别去阻碍玉人,是吗?”
“孩子……”游萍生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任逸绝也乖乖低下头任由他抚摸,偷偷觑眼去看,只见游萍生不知看着哪里,似乎走了会儿神,良久才道,“你心性好强,很像你娘,你娘也是这般要强,我们一道求学时,她样样都做得极好,我嘛……呵呵,师父是个懒散性子。”
任逸绝微微笑道:“我听说不通先生门下只师父跟娘亲两人,那娘亲只怕没人较劲。”
“是啊。”游萍生低声道,“我们少年一道求学,可感情并不算深厚,只因她有她的道,我有我的路。后来……后来她遇到你爹爹。”
任逸绝一怔,他极少听师父说起父亲有关的旧事。
游萍生神色淡淡:“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爹爹,只不过你母亲从没后悔遇到过他,是也好,非也罢,过去就是过去了,遇到就是遇到了,你母亲并不是会停在原地犹豫不决的人,她觉得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走下去也许就会有新的选择,新的风景。”
任逸绝喃喃道:“母亲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游萍生微微一笑,“逸儿,贪心没什么不好,你这般犹豫难过,其实也是想着他好,是吗?可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你一人使劲又有什么用,难道强求来得能够长久吗?”
任逸绝低头:“师父……是叫我放手?”
“师父不是叫你放手,师父是叫你珍惜。”游萍生缓缓道,“无论对方最终选了什么,你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并无虚假,你何必为了尚不可见的未来辗转反侧,倒将此时的欢愉尽数忘却了。”
任逸绝心念一动,忽有所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师父想必也曾有过这般欢愉了……”
游萍生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有过,师父至今仍觉得十分快乐。”
第128章 自讨苦吃
千雪浪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那日之后,他简单回复任逸绝一切平安后,就再无动静。
不论任逸绝对灵蝶如何说话, 如何逗弄灵蝶, 都再没有传来千雪浪的反应, 玉人的遭遇成了任逸绝心头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 他倒是不担心玉人会遭遇什么难以解决的危险, 真正忧心的是变化。
从认识千雪浪的第一天起,他就看得出来这个人心如铁石, 坚定得全然不留半分余地。
师父说要珍惜,可……玉人要是想通了,还有什么光阴可珍惜。
那日月光下的琴声,像一场任逸绝编织的幻境,若非琴上朱红仍在,他有时候看着千雪浪淡漠的神色, 几乎以为自己于梦中一番风花雪月。
说到琴, 琴弦断裂, 自然要续。
游萍生对此有不少收藏,任逸绝取了一根, 随后将断弦取下, 那半截弦上还有一抹千雪浪的指尖鲜血, 那时割得深了,隐隐洇出一抹深色, 他想了想, 将断弦收了起来。
柔韧的琴弦自指间徐徐展开, 由任逸绝系缚雁足,绕轸调音, 他换过新弦,自己随手弹拨一曲,曲调缠绵多情,满是思念之意。
等到琴曲结束,才听见一阵掌声,任逸绝回头看去,只见游萍生在树下鼓掌,神色之间颇有些怅然,随后走上前来问道:“逸儿,你之前是怎么将弦弄断了,当时遇上什么难事么?”
“不是我弄断了。”任逸绝摇了摇头,“是玉人弄断的。”
游萍生神色倒并不是很惊讶,大概是方才见着任逸绝藏起琴弦时就已有猜测,他微微笑道:“你一直叫他玉人玉人的,他是叫这个名字么?还是你故意为难人家,起了这个昵称。”
任逸绝垂下脸:“玉人叫千雪浪,我若叫他名字,未免不敬,可叫他前辈,也过于避嫌,才起了这个昵称。”
“原来如此……嗯,这琴我送了你许多年,你十分喜爱,从来不准别人碰。”游萍生轻笑一声,“人家不小心将你的琴弄坏了,你没有对他发脾气吧?”
任逸绝有心唱唱反调,因此反问道:“师父怎么知道是不小心,难道玉人就不能是故意弄坏的吗?”
“他要是故意为之,你还如此思念。那想来你也是心甘情愿断弦博人家一笑。”游萍生不轻不重弹了他额头一个脑瓜,淡淡道,“不过,若这人真是有意损坏他人心爱之物,想来脾性刻薄刁钻,那师父可不准你自讨苦吃。”
任逸绝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叹气。
游萍生奇道:“怎么啦?说你心上人这一句都叫你不高兴了?”
“不是。”任逸绝摇摇头道,“师父是关心我,我心中明白,怎么会生气呢?只是想到玉人罢了。”
游萍生听出端倪:“怎么,他无亲无故吗?莫怪去修无情道了。”
“玉人的师父在除魔大战之中陨身,他孤孤零零地过了几十年,我认识他时,他连伤心难过也不懂得是什么。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烟云,也许对玉人而言,哪日睡下再醒来,世间已千年弹指,对他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世上,他不与任何人关联,也不牵挂任何人,为求脱俗,便先入道,也没人想他是不是在自讨苦吃,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我只是在替他伤心。”
游萍生良久无言,他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逸儿,你真的这般爱他?”
任逸绝轻轻感慨:“爱?我本以为此事一清二楚,可到如今,也不那么明白。也许……这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师父说我跟母亲像,其实玉人跟母亲才像,他选定了就从不后悔,那些旁人为他不舍的,终究是旁人的一厢情愿。”
“逸儿,你长大不少。”游萍生定睛瞧着他,柔声道,“师父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即便……师父是说,即便你与他没有什么缘分,可你这份叫师父心痛的体贴,想来他心中也会领受的。”
任逸绝有意活跃气氛,微微一笑:“师父还是少心痛些,我可没说对旁人也这样体贴。”
游萍生一怔,笑骂道:“你这孩子——”
任逸绝不愿意游萍生担心,山下种种只挑些不痛不痒的说,不曾提起过天魔之事,更没说夙无痕相关的事。
那个应成为他父亲的男人,为了爱而沦为天魔的傀儡,害得妻儿险些丧命,若非游萍生援手,谁又知晓今日的任逸绝在何方?
任逸绝知道师父并不喜欢夙无痕,因此不愿意追问惹他伤心,更不愿意他为了魔血之事再为自己担忧。
寄云君,本是多么潇洒自在的人,却被世俗羁绊,困于红尘,再不可得那些欢愉自在,幼时任逸绝无可奈何,然而现在既已经长大,总不能再叫长辈操心个没完。
“不谈我的事了,师父呢?”任逸绝有意转开话题,“听得懂曲中情意,想必师父心中也有同样的相思之情,不知道师娘如今身在何方?你照顾我与母亲数十年,不管当初为着什么缘故分开,她都一定不放在心上了。”
任逸绝这话倒也并非全然偏私,游萍生性情再温和敦厚不过,为人又谦和,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可与他置气的。
游萍生笑了起来:“好小子,才说不对旁人体贴,立刻就打趣起师父来了,哎,看来师父也成旁人咯,真叫人伤心。”
他有意唉声叹气,想借机跳过这个话题。
“师父可别想转开话题。”任逸绝一眼看穿笑道,“我对玉人是情爱,对师父是敬爱,不在同道,怎么好比。要是师父非要跟玉人放在一起比较……这嘛,我想只怕师父宁愿做这个旁人吧。”
“咳咳!”游萍生尴尬地拍了拍任逸绝的脑袋,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真是……自小到大,都是这般刁钻,说起话来油嘴滑舌,师父说你不过。没错,还是叫师父做这个旁人吧。”
任逸绝得意地挑了挑眉:“师父,请吧。”
眼见难以避免,游萍生只能无奈摇头,然而提及往事,他神色仍略带一丝红晕,随即又再黯淡下来:“她么……她……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傻孩子,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你不明白,师父对这些倒也看淡,这许多年来有你陪伴身边,已经非常高兴了。”
任逸绝心中突地一跳,在旁瞧着,看得出来游萍生对那人仍有情意,不知道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退缩犹豫,忽道:“师父,她嫁人了吗?”
游萍生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道:“你可别想套我的话,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倒想给师父出主意。”
他这么反应,任逸绝心中便已有数,然而瞧师父的模样,那女子想来对他并非无情,只是不知道怎么分别开来,另嫁他人。
任逸绝心知游萍生不愿说的话绝不吐露,倒也不再打探,师徒二人又谈了会儿琴曲之事,一同去看过任苍冥。
十余日过去,任苍冥数十年来苍白的脸色终于浮现些许红润血色,不再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浮蝶蜕的作用也在不断显露,一层薄膜覆在任苍冥的肌肤上,犹如清晨薄霜,摸起来并无寒意,反倒显露勃勃生机,犹如蝶茧。
想来待到蝶蜕之时,任苍冥就能够苏醒过来。
两人皆十分欢喜,默默看了一会儿任苍冥后,就退出房间,各自前去休息了。
任逸绝独行在园中,只见天上凉月浸透,清光落地,这座山居落于万壑之间,常见纤云拨弄,只是不像玉人那座冷冰冰的雪山冻彻肺腑,反倒别有疏风潇潇,花阴徐徐的雅致之处。
他闲来无事,听松风涧响,树木交映,拂开草木落坐,静静聆听天地之音,想要下次见面时送千雪浪一首新曲,若缠绵悱恻太过,只怕玉人欣赏不来。
想到此处,任逸绝不由得微微一笑。
就在任逸绝取琴出来的时候,灵蝶忽然自他衣上飞起,传来千雪浪的声音:“我已启程,任逸绝,你又待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千雪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往日还要淡漠不少。
任逸绝听到千雪浪的声音时,十分欣喜,随即笑意微敛:“玉人,我……我还需要一段时日。”
约定的半月之期已近,然而任苍冥的情况大有好转,任逸绝不敢也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倏然离开,生怕错过母亲醒来的时候,因此迟迟没有动身。
千雪浪淡淡应了一声,倒没惊奇,只是询问:“你母亲可有好转?”
“母亲情况大好。”任逸绝细细说了任苍冥的情况,又道,“说来惭愧,这浮蝶蜕我未能出什么力,一切全赖玉人出手,我实在感激不尽。”
千雪浪道:“若不是你,荆璞对我仇恨难消,也许会受九方策所诱,那时情况又再大有不同。人世因果,冥冥注定,你救了我,怎能说没出什么力。”
任逸绝听到此处,心中忽生不祥之感,下意识捧住灵蝶,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方才调侃师父明明舌灿莲花,此刻舌头却像打了结,脑中一片空白,许多话都字不成句,难以连接起来,磕绊了片刻后,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玉人,你……你想我吗?”
灵蝶那处,千雪浪并无声音,任逸绝不知道他是否能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想必十分忐忑忧虑,又有一层惴惴不安。
然而千雪浪就算瞧见了,又会作何想呢?
过了一会儿,千雪浪慢慢道:“嗯,我这几日常常挂念你。”
任逸绝听了,却不敢开心:“那为什么不与我说话呢?”
千雪浪的声音仍是那般冷冷淡淡:“说了,便更挂念了。”
任逸绝忽然轻笑起来,他伸手托住灵蝶,送到心口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是……是,说了就更挂念,可我想这样挂念玉人,我愿意这般自讨苦吃。”
千雪浪像是笑了笑,又似乎只是任逸绝的错觉:“痴人。”
第129章 冷血无情
千雪浪抵达岱海时, 已至深夜。
风中传来桂花的香气,这种香气丰沛异常,显然是有意为之。
千雪浪知晓此时打扰水无尘已太晚, 于是干脆循着桂花的香气而行, 来到了一处村庄之中。
村子只剩下几户人家, 都已熄了灯烛, 陷入熟睡之中, 那棵香气远溢的金桂树正长在村头,格外强健挺拔。
千雪浪端详着金桂, 神色淡漠,声音沉稳:“桂妖,你寻我有何事?”
桂花飘飘荡荡地飘落,从中幻化出一名黄衫女子来,她生得纤长秀美,此刻正盈盈下拜:“仙君容禀, 奴有一事相求。”
千雪浪任她下拜, 并无反应:“你我素昧平生, 你道行不深,敢向一个不相识的修道人求助, 若无陷阱, 便是你已慌不择路。无论哪一样, 对我皆是麻烦。”
桂花树妖显然略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不给面子的男人, 她犹豫片刻, 还没来得及反应, 就听见千雪浪又问:“难道你不怕死吗?”
哪知那桂花树妖听闻,忽然面色复杂, 她脸上不知是笑意,还是苦涩之情,喜哀二情交错而过,让千雪浪一时间难以辨别到底是哪一种更多。
“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桂花树妖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随后,那桂花树妖倏然扬起漫天花雨,向着千雪浪袭来,她的身影同时消失在花雨之中,空气里弥漫起浓郁至极的香气。
分明不在水下,空气之中却渐渐弥漫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来,千雪浪连红鹭都未曾展出,只身在花雨之中腾挪转移,他肩膀一缩,就避开了急射而来的一支枝条所成的木箭,再伸手去抓,就自虚空里将那桂花树妖拽了出来。
那桂花树妖也不求饶,轻哼一声,身影幻化,又自千雪浪手中消失,又是一连串花瓣暗器,这树妖生性属木,行动间清气浓郁,想来并没造过什么杀孽。
千雪浪身形飘忽,自那桂花树妖身旁绕来绕去,任桂花树妖施展法术咒语,又瞧出来她大抵是天生造化,吸取日月精华而成,并没有什么拜师传承,这点儿招数全凭本能。
不过片刻,那桂花树妖已将一身本事尽数施展,千雪浪剑指一凝,幻化出数十道剑光,他剑法远不如刀道上的修为,不过用来应对这只小妖却是简单。
花飞漫天,青光剑影,即便对修道人来讲,也算得上大场面,更遑论是寻常百姓。
正当千雪浪剑指将出时,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忽从房中走出,她行动已是不便,拄着拐杖又走得心急,竟才出门口就几乎摔倒。
“啊!”
那桂花树妖忽然轻呼一声,旋身而去,方才还锋利无比的花瓣顿化轻柔长毯,接住了那名老人家。
“你……你……”那桂花树妖看着她,神色又是痛惜,又是爱怜,转瞬不知想到什么,口吐一阵迷雾,那老妇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昏迷了过去,她用花瓣裹住了那名老妇人,转向千雪浪道,“现在我有人质在手……你……”
她学得并不算好,甚至有些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你……你要是想救她的命……”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不想救。”
桂花树妖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你不想救,你怎么能……你为什么……你难道不是个斩妖除魔的修道人吗?”
“这妇人无病无灾,又没受任何威胁,我为何要救她?”千雪浪皱眉道。
“可是……”桂花树妖几乎有些懵了,“可是我正抓着她啊,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是妖吗?”
千雪浪看着眼前神色单纯的桂花树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得想道:“要是任逸绝在此就好了,他一定爱看这热闹。”
就在这时,千雪浪的脑中忽然响起任逸绝的声音:“玉人抵达岱海了吗?”
千雪浪心念一动,忽道:“任逸绝,你将神识浸入蝶中。”
神识相交,乃是极谨慎之事,先前未闻锋癫狂之时,千雪浪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现如今对任逸绝提起时却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只因他心知自己不会伤害任逸绝,任逸绝自然也不会伤害他。
“怎么?”任逸绝略感不解,不过仍依言行事,玩笑道,“莫非玉人瞧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迫不及待要我看看——”
神识相交,任逸绝自然能瞧见千雪浪所见的景象,听见千雪浪所听见的话,他才玩笑完,忽然一顿,声音冷淡许多:“倒是个漂亮的姑娘,玉人艳福不浅。”
桂花树妖见千雪浪长久不答,不由忐忑:“你为何不说话?”
任逸绝口吻之中酸意更浓,冷冷道:“我倒不知,玉人何时成了个有问必答的性子。”
千雪浪:“……”
有时候千雪浪实在想不通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到哪里去了,这岂非证明他与这位姑娘并不相识,因此这位姑娘才对他有如此疑惑。
千雪浪懒得纠缠,只对那桂花树妖淡淡道:“我瞧出来你是妖了,也瞧见你抓着这老妇人了,然后呢。”
任逸绝沉默一阵,还是没能忍住笑了出来:“玉人啊玉人,你何时抢起这斩妖除魔的活计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荆璞父母的事来,任逸绝很快又问道:“这女妖做了什么?”
千雪浪在神识之中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她诱我前来,说有事相求。”
“嗯?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吧。”任逸绝深知千雪浪的性情,沉吟片刻道,“玉人如何回答呢?”
千雪浪就将情况重复了一遍,任逸绝果然大感兴趣,忍不住笑起来:“我瞧这事儿别有内情,玉人这般行事,倒叫这姑娘摸不着头脑了。玉人好好同她说话……嗯,不行,玉人要是同这姑娘好好说话,我却是要吃这个飞醋不可,叫我想想怎么办是好……”
桂花树妖自然对他们的一番交流全无所知,只听千雪浪的话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倒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在,她有意伸手去装模做样一番,可手指在老妇人脖颈上流连几番,也未曾下什么重手,见着千雪浪果真见死不救,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你怎么真这般冷血无情。”
任逸绝大笑出声。
千雪浪皱眉:“你笑什么?”
任逸绝忍笑道:“没什么,别人说玉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我心中高兴而已。”
“有什么可高兴的?”
“因为玉人对旁人越坏,就显得待我越好。”任逸绝甜蜜道,“这点儿凡人的心思,想必玉人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不过,玉人不妨问问这姑娘到底有什么难处,既没转身就走,想来玉人也有好奇之心吧。”
千雪浪反问:“我有吗?”
“不管有是没有,反正我生出一些好奇之心来,玉人就当替我去问。”任逸绝道,“再不然,玉人想个法子,叫我能够亲自询问,否则我抓心挠肝,满脑子想着这件事,只怕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千雪浪无言以对,正要说话,只见那桂花树妖气恼道:“你这人……我……我不要你帮忙了!你走吧!不然……不然我还有很多种法术,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
任逸绝打趣道:“岂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啊。玉人你说是不是。”
“……”
千雪浪平静道:“你到底为什么请我过来?”
桂花树妖照看着那名老妇人,没好气道:“你刚刚不是嫌我麻烦,又担心我心怀不轨,居心叵测,又觉得我设计了什么陷阱吗?”
千雪浪仍然十分从容,口吻淡漠至极:“我不过是在提醒你,并非修道之人皆存善意,你随意求助,难道不怕死吗?你却突然攻来,好像非求死不可。”
桂花树妖忍不住“啊”了一声。
任逸绝大笑不止:“莫怪她听不出来,任某也听不出来玉人这口吻之中的好意。”
好在桂花树妖没有任逸绝那般刁钻,她生性十分天真单纯,听闻此言,甚感歉疚,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千雪浪的一番好意:“对……对不住,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是好心,你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
千雪浪平静道:“无妨,我既无好心,也无威胁。”
桂花树妖好奇:“你提醒了我,就是好心,为什么又说自己没有好心。”
“我无意帮你。”千雪浪淡淡道,“告知你此事,不过是告诉你,我为何不愿帮你,而你如此莽撞行事,也易受损。”
桂花树妖听得似懂非懂,将那老妇人扶起,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我知道了,你是夫子吧。以前村子里有个读书人也像你这么说话,他说这叫做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我看村里的人还要给他东西,他才肯教,我也要给你东西吗?”
千雪浪道:“不用。”
任逸绝倒是听出其中怪异之处,若有所思道:“这姑娘似乎与村子十分密切,想来她的心愿与这村子是逃不开关系了。”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又听那桂花树妖问道:“那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请你,我要是说了,你会帮我吗?”
“未必。”
“噢……”桂花树妖想了想,“不过我不说,你一定不会帮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以前村子里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嘴硬心软,问起来总是不肯,说了就会帮忙。哎,不对,你就当你没有听见,我想起来了,他每次叫人揭穿的时候,都会恼羞成怒,你千万不要生气。”
千雪浪淡漠道:“不会。”
桂花树妖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纳闷,想了想道:“你真的没有生气啊……那……那你跟我来吧。”
第130章 懂得越少
桂花树妖带着千雪浪来到村庄后的一个小山坡上, 她并没有对着村庄,而是看向大山,将手贴在了地面上。
千雪浪问道:“你在做什么?”
“嘘。”桂花树妖比了一下, 将手别在唇间, 轻轻摇了摇头, 又耐心解释道, “你们人听不见的, 等我听完再跟你说。”
于是千雪浪等了一阵,直到桂花树妖重新起身来, 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你们人有人说话的方式,我们树也有树说话的方式,就像人会慢慢流血死掉一样,树也是慢慢死掉的,就算被毁去躯干, 它们也会通过根系用泥土传递消息。”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这倒有趣, 比咱们省事不少, 不过要是来世我与玉人也成了两棵树,还是种在一块儿最好。你缠着我, 我缠着你, 盘根错节, 叫别人分不出来谁是谁。”
千雪浪冷冷道:“然后两棵树种在一处,会互相抢夺养分与水源, 非是你死, 就是我死, 有甚么好的。”
这话虽是千雪浪随口一提,但其中却似含无限深意。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若纠缠在一处久了, 难免越俎代庖,为对方做一些重大的决定,干涉对方的人生,以致对方枯竭,九方策岂非就是如此。
“好吧。”任逸绝甚是遗憾,“那咱们离得远一些,不过不要太远,时时刻刻都能瞧见最好。”
“为什么非要做两棵树?”
“唔,这嘛,做藤做花……甚至做颗小草,虽是能陪伴玉人身侧,但终成玉人的负累。不过,玉人要是爱做我的负累,我倒是很情愿。”
千雪浪淡淡道:“不爱。”
任逸绝倒是没什么意外:“是了,我也不爱。”
这叫千雪浪忽然想起那日白石村中,任逸绝对自己说的那句不配,心下不禁一动,他生来没觉得自己高攀过谁,更没觉得自己不配什么,那日叫任逸绝说过,纵有所感,也不及今日这般突然明悟。
可具体明白什么,千雪浪一时间却是说不上来,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种概念,笼统至极,他没办法口说心传,便沉默不语。
桂花树妖尽管才与千雪浪刚认识,可对他的性子已有几分了解,倒也不在意他不回答,又说道:“远方的树木传来信息,它们那边魔气纵横,很快就会蔓延下来。”
“魔气?”千雪浪问道,“有多远?”
“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桂花树妖道,“对足够长寿的树来讲,人的一生不过是一瞬之间,这些魔气也是如此,它们本来是很远很远的,可也许等我一觉睡醒,就变得很近很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与我说话的时候还很年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了。”
任逸绝的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千雪浪听不明白:“玉人且问这位桂花姑娘,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千雪浪于是询问。
桂花树妖怅然地看着远方,轻声道:“有个魔改变了它们所在的地方,有些树活了下来,它很喜欢,告诉我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有些树死去了,告诉我们魔气很难受,钻进身体里,就好像一直被鸟啄个没完一样,啄到后面就空掉了。”
任逸绝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改造!天魔在改造这个人世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千雪浪淡淡问道,他其实已有猜测,可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桂花树妖道:“因为,因为我不想村子里的人死去,我想你帮忙告诉大家,这儿不能再住了,要去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任逸绝啼笑皆非:“真是个傻姑娘,原来她是想要借玉人之手吓走村人,可这又不是山洪地陷,魔祸不止,这事儿就始终无法平息,搬去哪里又有什么用。”
千雪浪没有理他,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之中并无嘲讽,也无安慰:“为什么呢?树一旦成材,便为人而伐倒,被魔气吞噬,亦是枯竭。对于树而言,人与天魔有差别吗?”
“没有。”桂花树妖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魔,不过我见过人,他们摧毁过很多东西,对花草树木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又很残忍,还常常把它们修剪成自己喜欢可是花草树木不喜欢的模样。”
千雪浪正色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村子里的人呢?”
“为什么要救……”桂花树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倏然想到什么,忙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任逸绝轻轻一笑:“我就爱听故事。”
“好。”千雪浪颔首应允。
桂花树妖见他如此,高兴地牵起他的衣袖,带着他再度往前跑去,很快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树荫映照出交织的月光。
片片叶,片片月,银辉洒落在大地上。
桂花树妖招了招手,在两棵树上牵引下两条长长的树藤,交织成一座再原始不过的秋千,她自己坐在一侧,又招呼千雪浪坐在另一侧。
秋千非常宽敞坚实,尽管洞眼不小,可坐起来并不松散,等千雪浪一坐稳,秋千就轻轻晃悠起来。
千雪浪虽不懂得树语,但此时此刻,似也听见了树荫花丛之间的密切笑言,不禁恍惚了一阵。
桂花树妖轻轻笑起来:“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千雪浪道:“嗯。”
任逸绝艳羡道:“真好。”
千雪浪:“……”
桂花树妖很快低下头,双手撑在树藤秋千上,两条腿微微晃荡着,踢起裙摆:“刚刚那个……那个冲出来的孩子,叫做阿蕊。”
孩子?千雪浪疑惑了一瞬间,很快反应过来,对树妖而言,幼童变作老人只不过是片刻之间,那个老人虽已老了,但对她来讲,仍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是小苗苗的时候,也许五六岁?我不知道,她好像跟我说过,我没有记得很清楚。”桂花树妖看上去有点儿难过,“那时候,她爹爹生病了,她娘亲很早很早就死了,她只有爹爹这一个亲人了,于是就常常的来求我。”
千雪浪问道:“村人知晓你的存在?”
“不知道。”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诞生神智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大家只说我是棵有福气的树,说我象征团圆富贵,步步高升,保佑村子里出了几个读书人,所以大家常常到我的树下祈福,很多年前,我的树枝上还挂着布条跟小木牌子呢!”
“其实我化形之后,倒是想跟村里人玩,可他们不是想讨我做媳妇,就是吓晕过去,实在无聊得很,我怕把他们吓坏了,加上做人没有做树有意思,就没有再现过身了。”
“原来如此。”
任逸绝微微一笑:“难怪这桂花姑娘对人情世故似是所知甚少。”
桂花树妖又道:“哎呀,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说到哪里了,噢,对,阿蕊的爹爹生病了,她向我祈愿她爹爹能百病全消,恢复康健。”
“可是她爹爹是寿限将至,不要说是我了,就算是真落在世间的谪仙,想要扭转凡人的生死,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千雪浪的心骤然一紧。
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当然没有办法帮她,只好待在树上看着她,我觉得她很是可怜,很想帮帮她,就期盼着她说一些别的我能够做到的愿望。”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这样一个贫苦无依的稚儿,又哪能有更多的愿望。”
说着说着,桂花树妖慢慢将身体弓起来,将自己团在秋千上,伸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怅然道:“那时候,村子里有个夫子,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很像你又很不像你的人。”
千雪浪道:“你是说,那个嘴硬心软的人?”
“是啊。”桂花树妖道,“他也是个读书人,不过是个很穷的读书人,常常没由来的不开心,还爱喝酒,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暗地里偷偷叫他酒夫子。其实我总觉得,他喝酒的时候并不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要喝,不过有一天,有一天他很快乐。”
千雪浪微微挑眉:“哦?”
“那天阿蕊在我这儿为她爹爹祈福完,出去卖花的路上撞到了酒夫子,花撒了一地,酒夫子正要去打酒,结果酒壶也掉在地上碎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任逸绝轻轻一叹:“人世艰辛,她这小小的孩子如何承受。”
“酒夫子问她哭什么,她就将事情说了。”桂花树妖忽然转过头,看着千雪浪道,“酒夫子请了个大夫给她爹看病,大夫开了个方子。”
千雪浪道:“既是寿命将至,想来这药方也不过是安慰人心。”
“是啊,是啊。”桂花树妖喃喃道,“只是安慰人心而已,酒夫子也没有钱去买药了,他们俩拿着方子,坐在我身边,大眼瞪着小眼,实在是好笑极了,他们不知道我也坐在他们俩的身边,听他们说话,我想,你们向我祈福好了,这件事我可以办到呀。”
千雪浪的脸色仍然很平静,天上的月亮在他脸上流动着,照得格外亮,让桂花树妖恍惚间想起了酒夫子当时的脸色。
“要是他们真那样做,就好了。”
千雪浪淡淡道:“既是这样说,看来他们并未向你祈求。”
“不错。”桂花树妖道,“酒夫子对阿蕊说,求神拜佛尚且无用,更何况一棵树,既然知道了方子,咱们去问问药材的模样,自己上山采药就是了。”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我的叶子都晒得发蔫,那些阿蕊拿去卖的漂亮花儿一落枝头,没多久就发倦枯黄。”桂花树妖呢喃着,她顺着千雪浪的脸,去望着天上的月亮,“阿蕊准备了篓子,酒夫子却说:你一个小女孩儿,只怕爬不了多久,我去吧,你在家里等我采药回来。我现在还记得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日月一样,真漂亮。”
千雪浪问道:“他采回来了吗?”
“他……采回来了。”桂花树妖顿了顿,“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尸体。那日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急雨,来得又大又快,他从山上摔了下去,药材就摔在他的身边,村人进山砍柴时,顺道帮药材也一块儿捡回来了。”
千雪浪没有说话。
“大家都知道酒夫子是为阿蕊去采药的,觉得很不值得。”桂花树妖道,“阿蕊熬了药,她爹爹喝了,又拖了两三天,也死了,大家于是都说酒夫子白死了。阿蕊很伤心,就常常跑到我身边,她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再祈求了,只是常常来为我浇水。”
千雪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桂花树妖也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说,我想,大概就是不值得吧。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却叫我突然明白了。”
“什么事?”
“有一次,阿蕊来为我浇水,浇完水后,突然下了好久好久的暴雨,好多树烂了根,我的精神也不太好。”桂花树妖道,“有天我醒来,发现阿蕊在我身边哭,怪是自己浇水害了我,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帮不上忙。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是暴雨的错,她若不为我浇水,只怕在烂根之前,我就先枯死了。”
“又也许,她不是在哭我,是在哭当年酒夫子那件事。”
桂花树妖道:“我那时候突然明白了,我没料准暴雨,就像酒夫子也不知道做的事情没用,我比他懂得多一点点,可是也没有很多。我只知道,我喝水的时候很高兴,就像酒夫子能为阿蕊做些什么的时候,也很高兴。”
“既然很高兴,那就去做了。”
千雪浪问道:“哪怕会让你死,你也觉得高兴吗?”他问的自然是之前桂花树妖故意装作凶神恶煞与自己动手的事。
“那当然是很不高兴的。”桂花树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还不想死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千雪浪喃喃道:“想这么做,为何想呢?”
“为什么没有牵挂,没有联系,这些村人你也未必喜欢,却仍希望他们平安,甚至为他们牺牲呢?”
他反复问了两次,桂花树妖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无法与他解释,她十分认真地低头想了想,又努力地说明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酒夫子回来了,那这件事一定会很好,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不准阿蕊爹爹死后,阿蕊也不会那么那么的伤心了,可是酒夫子死了,所以一切就不值得了。”
“可是……可是谁又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呢?就像谁知道天上突然会下暴雨呢?”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师父虽爱未闻锋,舍不下他,却也没选未闻锋。他早就打算放下,才不愿意与未闻锋在一起,只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大道。可是,可是他生前还是看不破,直到死的那一瞬,心头牵挂尽数除去,才终于看破了,所以他才那般开心。”
千雪浪既为师父高兴,又感到一阵怅惘。
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许多,可懂得越多,却觉得懂得越少。
千雪浪不禁自问:“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第131章 心中所求
这个问题才从心头冒出, 就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茫然。
他这一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八岁那年觉得和天钧自在,他就头也不回地随之修道;后来觉得自己一人清净, 就拜别师父独居修行;山下繁华如过眼烟云, 旁人满心的爱恨情仇, 他自旁观了事。
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千雪浪活至今日, 从没对什么事情挂心过, 也许年少时有一点,他追逐着道, 为脱去红尘的牵挂,如今已然圆满。
他不求怜悯,因此绝不怜悯他人;他不求回报,因此鲜少施恩他人;他不求功名利禄,权势钱财,因此对万事万物都少有挂碍。
若求逍遥, 千雪浪已然逍遥。
即便最后功败垂成, 天魔将整个苍生翻覆又如何, 依他的修为,又有什么地方不能够去, 什么地方容留不得, 就好似现世, 即便人族大兴,妖鬼仍有留存之地, 无非是到头来, 人族变作小类, 屈居于某一处。
对于千雪浪这般修为的人而言,这尘世的变化实在微不足道。
既已逍遥, 又何来这般不逍遥。
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好在意的?
千雪浪想得略有些出神,桂花树妖继续道:“其实,我本来是想跟你说魔气蔓延的,可是你不相信我。所以我就想,那我打你一顿,叫你知道厉害之后,再跟你说我还有一些魔族的同伙,这样你们应该就会害怕,知道来把村子里的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了。”
“你难道不曾想过,要是选了一个妖道……”千雪浪说得并不快,“他也许会借此为借口,将整村人染上魔气为由屠杀殆尽?”
桂花树妖呆了一呆,脸色一片空白,她的眉毛微微一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那些说不值得的人,还算会寻个理由。”千雪浪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不过,你应当也瞧见过无缘无故欺凌别人,不为任何事情就看不起别人,故意叫别人难受的人吧。”
桂花树妖陷入沉默之中,她揪着自己的裙子,好半晌才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恍惚:“有,我知道是有这种人的,也见过他们,他们虽然不杀人,但有时候却比杀人还叫人难受。只因为他们能够这样做,他们想要这样做,就无缘无故地去叫别人不开心……这样的残忍冷酷,孩子也好,大人也好,都是有的。”
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异常沮丧地把自己团了起来:“这样说来,那我岂不是做了一件很坏……不对,应该是叫莽撞的事?”
“这倒没有。”千雪浪道。
桂花树妖难过地看向他,有些不解与迷茫。
“正如你所言,谁又知道呢?”千雪浪淡淡道,“你虽没有遇到一个好人,但也没有遇到一个坏人,你遇到了我。”
任逸绝轻微的笑声传入脑海之中。
“不过,既然你已见过这般坏的凡人,还仍希望他们没事吗?”
桂花树妖看着他,低头想了想,望着地上琐碎的流光,还有月亮照落的树叶摇影:“你是不是问了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任逸绝的笑声变大了。
千雪浪没有笑,他沉吟片刻,点点头认可:“不错。”
“我不太懂,不过我想是这样。”桂花树妖深吸了一口气,不那么确定地说道,“我自然想他们倒霉啦,走在路上摔一跤,突然掉了银子,一整天过得都不开心,他们欺负人时,我就想见着他们自己不高兴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桂花树妖又轻轻道:“可是死……死太沉重了,酒夫子死的时候,大家都很伤心,让我也觉得伤心起来,那时候我掉了很多叶子,很多花。人不会掉叶子,也不会掉花,可我知道,他们太过伤心的时候,会在很久很久之后,又常常想起这件事来,这种难过是掉不出去的。”
桂花树妖抿了抿唇,又叹了口气:“不过也不全然是这样,有些树爱抢水,要是它们使坏的时候,被人砍倒了,那我说不准高兴。可大家突然间都死了,我……我只觉得害怕。”
任逸绝低声赞叹道:“真是个慧心的好姑娘,莫怪这般贫瘠之地也能修出灵识来。”
他的声音很低柔,听起来异常动人,倘若任逸绝就在这儿说上这样温柔动听的一句话,只怕听的人皆会神魂颠倒,可惜他如今只能说给千雪浪听。
因惧怕而滋生勇气吗?
桂花树妖不住偷觑着千雪浪,像是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好:“你为什么不说话?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千雪浪缓声道,“你既忧心这件事,我就将为什么会有魔气的事告诉你好了。”
他原原本本将天魔的存在说给了桂花树妖听,并且告知她为什么搬离也是无用,桂花树妖听得似懂非懂,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这就像下了暴雨,我怎样挪位置都没用,得叫老天爷不下雨才行。”
“不错。”千雪浪颔首。
桂花树妖脸上刚掠过一丝被赞同的喜色,又很快转为哀愁,她捧着脸蛋咕哝道:“可他这么厉害,我怎么打得过呢?”
过了一会儿,桂花树妖又道:“不对,这个天魔为什么要这么多地方呢?就算不习惯人间,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地方吧,我觉得我住的地方就很好啊,也不妨碍别人。我知道人要住在房子里,可是睡觉也只有一张床,吃饭也只有一张桌子,魔要比人更麻烦吗?”
“不知道。”千雪浪摇摇头。
桂花树妖听了甚是失望:“你这么厉害也不明白啊,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告诉其他的树木,让它们多多提防的。”
“无妨。”
桂花树妖猛然从树藤秋千上跳下去,拍了拍手,仰头看着那轮明月,畅快道:“好吧!好吧!既然我现在一点忙也帮不上,什么眉目都没有,那就先回去睡觉吧,等到了我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再做点什么!”
她说完就离开了,回到村头的那棵金桂树旁休息去了。
过了一阵,黑夜之中就只剩下树叶摇曳的声音了,四周的树木似乎都已睡去了,只牢牢地绑着那两根枝条,仿佛安抚睡梦中的婴儿一般,带着千雪浪轻轻晃动着。
任逸绝微笑道:“倒是个潇洒的姑娘,我倒是盼望她永生永世都不必忙着去为天魔的来袭做些什么事才好。”
千雪浪没有回答,反倒另外提了个话题:“任逸绝,你本是为了母亲去寻药物,如今你母亲身体渐渐康复,若……若天魔之事也能够解决,那么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玉人为什么想问这样的事?”任逸绝顿了顿,忽试探般地问道,“难道玉人是想陪我一直走下去?待到我死去才作罢,那我只怕能活很久很久呢。”
这试探之中,既有玩笑,也有真心。
千雪浪道:“我并未玩笑。”
“我也没有玩笑啊。”任逸绝虽这般说,但过了一会儿仍是回答,“不过,要真是能够解决天魔一事,想来,我会在家中陪伴母亲一段时日。”
千雪浪不再说话,他只是朝着天上的月亮看去,就像之前桂花树妖那般,直直地看着莹润的月光。
“那么玉人呢?”任逸绝反问,“玉人仍修行大道吗?”
千雪浪怔怔地瞧着月亮,并不回答,直到任逸绝疑虑地唤了他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回答道:“大抵是如此吧。”
他的修道之心从未有过阻碍,当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可眼下听着任逸绝的声音,千雪浪仍不自觉地想象要是任逸绝待在自己的身边该有多好,像是往日那般,牵着自己的手或是抱着自己,即便抱得很紧很紧也不要紧。
千雪浪的脑中并不是只想着这些事,可他的确常常想起,特别是与任逸绝分别之后,那种思念虽不似诗文里说的那般蚀骨噬心,但如影随形一般,总在某个片刻倏然响起。
他断开了任逸绝的神识,慢慢将腿蜷起,紧紧抱住自己。
秋千仍微微晃动着,千雪浪将脸贴在膝盖上,他想起了未闻锋。
与未闻锋的死劫不同,任逸绝的麻烦要小得多,只要为他杀死天魔,为他解决天魔体的威胁,就可平安无事。
至于将来的事,千雪浪不似和天钧那般能掐会算,什么也都无法知道。
那么,确保任逸绝平安无事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淡去吗?
八岁那年,千雪浪能够看破尘世间的苦楚流连,只要心有所求,世人就难免困于其中,他追求师父那般的自在逍遥,不为任何人牵连,不为任何人牵绊。
可自任逸绝唤醒他尘封多年的七情六欲之后,他常常感觉到甜蜜酸涩,隐隐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若无悲痛,怎知师父死去的意义;若无喜悦,怎知任逸绝带来的种种欢乐;若无怒火,怎知心头的不忿该如何倾泻……
更何况,这样似乎仍很潇洒,也很自在,半点不违背八岁时的所求。
唯一叫他忧心的不过只有任逸绝一人。
师父死前便是明白这一道理,才不愿舍弃七情六欲吗?
大道……
修行至今,千雪浪仍不明白大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皆空?还是意味着强大的力量?又或是意味着无尽的满足……
若求逍遥,他此刻已然逍遥,为何不可得道?
若求强大,他如今也不弱小,为何不得可道?
若求成空,万事皆成虚空,那是否意味着将自我也一同抛却?
我若选定,便生差别。
是因为我心中还有所求,还有“我”欲,不愿舍弃吗?
若无天魔,我是否能够放下任逸绝?还是说,就像是桂花树妖那样,纵然酒夫子已死,纵然阿蕊也已年迈,仍想要做些什么,仍想为其他人再做什么……
他也会如此贪婪成性地想为任逸绝再做些什么吗?
不知过了多久,千雪浪再度站了起来,他不知道有关任逸绝的事该如何去做,不过很清楚桂花树妖忧虑的事该如何帮忙。
镇压魔气、抗衡天魔,保护百姓,这是各大仙门本该做的事。
倘若魔气真要侵袭岱海,也应是九方家最先出力,正如当日任逸绝所说,九方策不死,好处就在多一个抗衡天魔的帮手。
那么,他现在已有两件事要去做了。
第132章 情深爱浓
潮汐小筑仍如当时所见, 可来人心境却不复当初。
千雪浪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急切,而是放慢脚步,仔细地瞧着四处的风景, 遍地白沙, 岩石峭陡, 而海外远山微茫隐现, 宛如世外洞天, 一场海市蜃楼。
他瞧了片刻,心中明净, 转入小径往山上而行,道路渐幽,四处林木渐密,只见得枝头金叶丛丛,红枫片片,秋色自树梢缓缓淌来。
往日千雪浪对这些景物视而不见, 如今走在树下, 想到水无尘曾在此生活多年, 忽感到一阵惆怅之意。
然而,这并未让千雪浪停下脚步, 他很快就走向了小筑。
今日没有花奴草仆前来迎接, 不过当千雪浪踏入小筑时, 小筑的主人就已感应到了他的到来,水无尘很快就走了出来。
跟在水无尘身后而来的, 是脸色苍白得好似刚死了几个时辰的九方策。
与九方策对视的第一眼, 千雪浪就明白他没有将时间花费在真相与解释之上, 这倒不怎么让人意外,只不过是徒增九方策的痛苦与之后的冲突罢了。
水无尘仍然保持着魔身, 她的神色十分欢喜,不是那种即将知晓自己恢复清白之身的狂热喜悦,而是看到一个朋友的平和喜悦与放松。
“雪大哥,你来了。”水无尘的声音也很温柔。
千雪浪“嗯”了一声,又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太好了。”水无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摇摇头道,“我见你久久不归,心中实在担心,还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哎……瞧我都昏了头了,站在这儿就跟你说起话来,咱们先进去吧,让你喝杯水,缓缓气。”
千雪浪本想说他用不着缓气,然而细想水无尘所言,无非是些客套寒暄,因此没有说什么。
进到屋中,水无尘果然倒了杯茶给千雪浪,千雪浪只好接过来,不过很快又搁在桌子上了,茶是新泡开的,正烫。
水无尘这才有闲心往外打量:“另一位朋友呢?”
千雪浪分辨了片刻水无尘到底是在问任逸绝还是在问危石,最终选择两个都回答:“任逸绝有事在身,至于危石,他走了。”
“他走了,看来雪大哥有不少经历想要对我分享。”事关水无尘的清誉,她看上去倒是显得不怎么紧张,反而颇有兴致地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脸色煞白的九方策忽然起身道:“我还有些事……”
水无尘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策郎,你坐下,纵然有什么事情再忙,难道在你心中比得过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千雪浪几乎以为水无尘已经知道了真相,然而她的眉眼仍然那般平静,端茶就口,不见半分怨恨,更无任何讥讽之意。
九方策动了动唇,最终坐了下来,水无尘拉住他的腕子,瞧了他几眼,忽问道:“策郎,你手好凉,不舒服吗?”
“没有。”九方策柔声回应,“也许……只是天冷了。”
他没有去看千雪浪,只是反握着水无尘的手,握得紧紧的,不容她挣开一般,水无尘也由他握着。
千雪浪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夫妻二人亲密无间,如今遭遇这等大事,水无尘自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自己身侧,她问那话不是故意挤兑九方策,只是一清二楚自己在九方策心中的分量。
情深爱浓,何等美满佳偶。
千雪浪沉思片刻,仍然平静地讲述起情况来,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不怎么复杂,他又将自己所遭遇的麻烦尽数略过,因此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九方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将牙关死咬,一眨不眨地看着静心聆听的水无尘。倘若能够,他自然不想给千雪浪任何说话的机会,然而机会早已错失,他除了接受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当中种种详情,只怕没人比水无尘自己还要清楚,千雪浪也不废话,细节简略带过,只将九方策当年如何心中陡生邪念,如何袖手旁观,漠视一切发生,之后又如何做贼心虚,杀害白眉童与骨伶仃一事全盘托出。
水无尘垂脸听了,始终没发一言,等千雪浪说完后才道:“雪大哥,你耽误这许久,却不提是为什么,也是因为策郎,是吗?”
九方策张了张口,似是有心说些什么,可临到头来,仍是一字未发。
千雪浪淡淡道:“算是,但不全然是,也有别的麻烦。”
“是吗?”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恼怒,“那你一一说来给我听,好吗?”
千雪浪皱皱眉头,不过他恰好要说金桂树妖之事,干脆借此时做个引,将天魔的事一一道来,尽数告诉水无尘:“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要说,除非你还想知道任逸绝的事。”
这说来虽不是一句趣话,但听在水无尘耳中,倒是与趣话没有什么差别,她忍不住笑了笑:“那位公子的事,我就不这么感兴趣了,只望他一切平安。”
“嗯。”
如今事情都已经说明,水无尘仍很是平静,她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过九方策的手背,淡淡道:“策郎,你心中很是爱我,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九方策与千雪浪均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体恤九方策的情意,都不由得一愣。
水无尘仍平平淡淡地说下去:“做下这件事,你心中想来也不好受,纵然知晓以后我也许会遭此厄运,可毕竟这一次是你引起他人恶念,说是袖手旁观,却也不那么干净,因此才迫不及待去杀白眉童与骨伶仃,是吗?”
“是。”九方策低声道。
水无尘轻轻一叹,见着外头阳光洒入,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这六十年来,爱我之心越深,想必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件事,心中必然苦受煎熬吧。”
九方策实在忍耐不住:“海潮儿——”
却叫水无尘看他一眼,一时间哑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水无尘的神色仍然甚是平静,甚至伸手为九方策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缓声道:“你这般聪明才智,怎也会做这等苦不堪言,愚不可及之事,叫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将手自九方策的脸颊处收回,望着爱郎的目光无限温柔甜蜜,说出的话却叫九方策忍不住一僵。
“难道你的聪明才智不曾教会你放弃一个冥顽不灵的女人吗?”
九方策的心登时冰凉凉地坠了下去,仿佛落入到深渊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她的神色仍如过去许多年那般,只是不再存有半点笑意。
“六十年前我因这般机缘巧合,未能迎上天魔,没想到六十年后,仍然有此机遇。”
水无尘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神色虽无笑意,但也不见沉重。
“策郎,你想要的,早就已经得到了。”水无尘起身来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以后我也仍这般心爱着你,可我要去做自己的事了,而你……策郎,你早该学会接受得不到这件事,你学得实在太晚,晚了足足六十个春秋。”
她握着九方策的手,轻轻拉了开来,九方策如同傀儡一般任由摆布,徒劳地动弹着指尖,随后两人便就此分了开来。
千雪浪静静旁观着,只见水无尘很快直起身来,对着他说道:“好啦,雪大哥,咱们一起走吧。”
“那你的名誉呢?”千雪浪沉声道。
水无尘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已是过去,不必再多计较,更何况他们真正厌憎的乃是我为半魔这件事,就算澄清了这一桩又能怎样?我这许多年来不过是为了一个真相,如今既然知道,那旁的已不再介怀了。”
她就这样站起来,平静无比地走了出去,千雪浪最后看了一眼九方策,他正坐在原位上,觉察到目光的那一刻,淡漠至极地回应了一句:“九方家并非耳聋眼瞎,你所担忧的天魔一事,早已开始调查。”
如此分开,倒也体面,体面得几乎没有过那般的情深意浓,千雪浪本以为水无尘会心碎,然而如今看来,她心中全然没有半分伤痛。
等千雪浪外出时,水无尘正站在烈日之下,等待着他。
两人安静地行走了一阵,千雪浪心中突生好奇,询问道:“你会原谅九方策吗?”
“嗯?雪大哥为何这样问?”水无尘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不曾与他和离,也没有生气。”
水无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雪大哥既有此问,想来是觉得正因为是所爱之人,因此他的谎言与背叛要比寻常人更难原谅,是吗?”
千雪浪隐约觉得这是个陷阱,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沉吟片刻道:“我本以为你会这样想。”
“是吗?那雪大哥将我想得太好了,帮理不帮亲,凡人之中也许有不少这样的高洁之士,可我是半魔啊。”水无尘微微笑道,“正因策郎是我的心爱之人,因此我才对他更宽容,更耐心,我会给他很多很多次犯错后可以重来的机会。”
千雪浪淡淡道:“你不怕他得寸进尺?”他才说完,想到方才九方策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又不那么肯定了。
“得寸进尺……吗?呵,说来不怕雪大哥笑话,我与策郎初见后没有多久,就因意外暴露魔身,他那时瞧着我的魔身说很好看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水无尘道,“从我见到策郎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性子冷血,自视甚高,瞧不上眼的人就视若无物,这些地方不是很好,可我也很喜欢。”
“因为……我并不想策郎看见别人,也不想他说别人好看。既然我自己也喜欢这份特殊,想必也要承受一些策郎的缺点。雪大哥,你说是吗?”
千雪浪点点头:“不错。”
“我被冤枉之后,虽觉苦闷,但有时候仍会情不自禁地窃喜。”
“窃喜什么?”
水无尘缓缓道:“窃喜我困住了策郎,窃喜他不必去面对天魔,窃喜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待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间,他不必失去我,我也不必失去他。好似突然间,上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不必犹豫,不必选择,能够问心无愧,自在逍遥地度过这段时光。”
千雪浪道:“可你仍然离开了他。”
“不错。”水无尘道,“因为他毕竟做错了,我会原谅他,但不是现在。”
第133章 变化之处
两人走出潮汐小筑后没有多久, 水无尘就将魔身缓缓褪去,露出人时的形貌来。
千雪浪与她并肩而行,走在柔软的白沙之上, 见着她的变化, 略感疑惑, 就出声问道:“你分明已经放下, 为何又要乔装?”
水无尘微微笑道:“策郎不介怀, 可世间那些人却会介怀。”
这话说来倒是颇有深意,千雪浪想起任逸绝当时为魔身所苦的模样, 一时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了,无尘,我想问你……如何能将魔身收放自如?”
“噢?”这倒叫水无尘来了兴致,“雪大哥是为谁问的?”
千雪浪如实相告:“是任逸绝。”
“任逸绝……”水无尘回忆起那个俊朗多情的年轻人,细细琢磨一番, “这倒是叫我有些兴趣了, 既然左右无事, 雪大哥愿意跟我说吗?”
“可以。”
千雪浪说任何事都不紧不慢,连带任逸绝人身成魔之事, 都说来毫无波澜, 之后又讲到了白石村之中两人不约而同仰仗长辈名号的事情来, 水无尘忍不住笑了起来,千雪浪淡淡道:“他那时说, 既然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是人还是魔, 那么他也不在意了。”
水无尘不由得一怔, 犹豫片刻,问道:“虽是我多虑, 但雪大哥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嗯。”这次千雪浪回答得很干脆,“你是想说,他心中爱我,犹如世间眷侣那般,对吗?”
“不错。”水无尘轻轻叹了口气,“雪大哥知道,那就好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难怪雪大哥说你明白了,看来这一路果真收获不少。”
千雪浪沉默片刻:“也许,我更加不明白了。”
“求道艰辛,谁又敢说自己全然洞悉。”水无尘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莞尔道,“更何况,雪大哥也许并无感觉,可对我而言,你已经变化许多。”
“哦?”
水无尘突然停步,她微微仰起头,神色自如地沐浴在日光之下,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轻轻吹拂起她的鬓发,日光将一切都晒得发亮,连带着水无尘都发出光来。
“这日头十分温暖,可常人若在此待上数个时辰,就要晒伤脱水,甚至中暑晕厥。”水无尘不紧不慢道,“雪大哥认为,这是温暖,还是残酷呢?”
千雪浪没有说话。
“日光朗照,万物生发有序,然而烈日刺目,无所遁形。”水无尘道,“对我而言,当年的雪大哥就是如此烈阳,是非对错,清晰了然。”
这让千雪浪忽然想起荆璞一事,那时候任逸绝也曾说过他高居云端,不染因果,他顿了顿道:“任逸绝也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隐隐约约懂了一些,却不如此刻这般清晰,清晰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于是他问道:“无尘,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我其实也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也许两者皆有。”水无尘顿了一顿,“人是无法离开日光的,魔也是一样,可是日光不容许人接近,也不容许人直视。不过,我想雪大哥是觉得不那么好,否则你又怎会改变呢。”
千雪浪问道:“我有改变吗?”
“如果是当年的雪大哥,即便知道我原谅策郎,想来也会为了策郎作恶之事,将他斩于剑下吧。”水无尘甚是风趣,“我当时实在非常担心,还想着要是雪大哥身后那把剑出鞘的话,真不知道是我救策郎,还是策郎救我。”
千雪浪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你一直握着九方策的手……到最后才……”
水无尘挽起被吹乱的鬓发,声音顺着风轻轻送过来,她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大海,微微一笑:“雪大哥知道魔族信奉月亮吗?”
“现在知道了。”千雪浪道。
水无尘蹲下身来撩动着涌来的海潮,很快又对千雪浪轻轻挥手,往水中一指,让走到自己身边来的千雪浪看向海面。
只见海水浩浩荡荡,一时间尽数染墨,化为浩瀚夜空,烈日映入海中,化为一轮涌动的莹润巨月。
“在我家乡的歌谣里,上古时期曾有过一段漫长的永昼,听说是神族为了战胜魔族,驱使日神永恒地照耀着大地,将黑夜彻底吞噬,生灵们在烈日之下纷纷死去,就连大地也被烘干。”水无尘慢悠悠地说道,“于是月魔在此时现身,她无法击溃日神,却带来了黑夜,抵抗住日神的侵袭,听说月魔与日神最后坠落到一个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去,进行着无尽的轮回,于是才有如今的日升月落,月出日隐。”
“在魔族的认知当中,月亮有许多不同的传说。”水无尘轻轻点了点水中的倒影,“有些魔族认为,月亮只会永远地照亮她最喜爱的那块地方,柔润、美丽、静静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留出一丝光明。”
“私心。”千雪浪总结道,“倒是符合魔族重情重欲的自我心态。”
水无尘微微一笑:“不错,也有魔族认为,月亮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虽然有光芒,但不会带来温暖,也不会灼伤人的双眼,你即便瞧着它,它也无动于衷。”
“雪大哥现在就像月亮一样。”一滴滴海水从水无尘的手上流淌下去,海面霎时间恢复原状,她缓缓道,“我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更好一些。因为我很喜欢雪大哥这个朋友,之前还忍不住担心着要是雪大哥觉得我这样做很愚蠢,很可笑,不愿意与我做朋友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千雪浪道:“不会。”
水无尘仍含笑道:“就算不会,你若看轻我,觉得我辜负了你为我奔忙的一片心意,生我的气,那我也真不知道该怎样偿还。”
千雪浪摇了摇头:“这是你的选择,你也能够承受代价,我不会干涉。”
“是啊。”水无尘眼睛弯弯的,“这就是雪大哥的变化之处。”
沉默来得异常突兀,没有任何人打破这一局面,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烈阳都晒得两人身上微微发烫,千雪浪才终于有了动静:“不会太冷漠吗?”
水无尘注目着他:“这固然很冷漠,可仔细想来,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包容?有情而无累,难道不是雪大哥追求的境界吗?”
千雪浪略有所感:“不错。”
二人说罢这番闲话,又再往市集之中走去,岱海甚是繁华,水无尘偶尔外出,可都心中压抑旧事,纵然行动自如,仍感枷锁缠身,如今终于放得一身宽心,神色倒也轻松许多。
她不愿旁人认出,在路边小摊又买了一条面纱缚脸,见着各色人流匆匆擦肩,指着远方一处茶摊道:“雪大哥,我们到那里喝碗茶吧。”
千雪浪没有拒绝。
两人落座,听得伙计吆喝,身旁人闲聊近来发生的平庸琐事,又见老客到来,熟练地要了点心茶水,都是招牌上没有的,水无尘就学着人家也点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伙计一一应下,自去忙活了。
茶水很快上来,千雪浪喝了一口,觉得远不如小筑之中的茶水甘美醇厚,不过他对此事并无介怀,倒没提什么。
水无尘却是喝得有滋有味,好像在喝什么琼浆甘露。
千雪浪淡淡道:“你之后有何打算?”
“该是我问雪大哥有什么打算才对。”水无尘的目光在千雪浪肩后的剑匣上打量了一圈,将茶碗捧在手心里,她喝得虽然不急,但面纱上仍沾湿了一小块,正黏在下巴附近,她颇为无奈地去扯了扯,“那匣中之剑,是为了诛杀天魔吧。”
千雪浪点了点头:“是。”
“既然如此,咱们就有共同的目标。”水无尘含笑道,“如此说来,该是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才是。”
千雪浪从善如流:“下一步要做什么?”
水无尘:“……”
“你先前对我说过,这柄剑还没有找到剑主。”水无尘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样看来,雪大哥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利刃失主,胜算起码要少九成。”
千雪浪淡淡道:“诛魔剑受铸师三毒所炼,因此需要极强烈的爱恨之心,更兼有救世之念。我已行走多时,除去任逸绝的意外之举,还无人能够催动它。”
水无尘欲言又止:“……”
“怎么?”
“雪大哥,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说。”水无尘婉言道,“不如干脆都说出来吧。”
千雪浪想了想,只好从下山之事开始说,一口气说到任逸绝成魔之处:“我之前说任逸绝成魔时的那桩略过不提的意外,就是他为救我驱使诛魔剑,灵力被尽数吸空,以至于魔性侵占身躯。除此之外,我再无隐瞒。”
“原来如此,难怪雪大哥使不动,只怕我这半魔都比雪大哥来得适合。”水无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拿了一块糕饼递到千雪浪碟中以表赔罪,又为他倒满茶水,这才思索道,“天魔现世,我也当尽一份力,魔气涌动乃至魔奴之类的事,想来他们仙门自会处理,这事儿咱们不必忧心,至多见到施以援手。”
“至于诛魔寻主,这事儿更是不必着急,如今天魔蠢蠢欲动,各仙门齐心协力还需一段时日,待到那时,他们自有英杰齐聚,各个都是救世之人,从中挑选总比咱们乱找要来得强。”
千雪浪见她思路清晰,问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找一个人。”
“谁?”
“夙无痕。”
“找他作甚?”
“按雪大哥所言,他既为求与剑尊相匹配的力量而令天魔降世,又被天魔借躯重创了剑尊,那应已沦为天魔的爪牙,可天魔又何以这么多年来毫无踪迹,雪大哥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
“再退一步来讲,他既是为剑尊祈求力量,也许可以利用他对剑尊的这份心意,令他背叛天魔。不论是否能够成功,到底要先见到夙无痕此人才行。”
千雪浪微微皱眉:“倘若他已身死呢?”
“他身躯若死,天魔便应换躯。”水无尘摇头道,“雪大哥既说天魔曾抓捕过任逸绝,想来就是为了更换身躯。而且,倘若事情真如雪大哥所言,他因感召进入过白石村,降临在一名少年身上后却又离去,那么情况也许比我们想得更好。”
“更好?”
“夙无痕也许将天魔困在了自己的身躯之中。”
第134章 魔性之谈
已经过去数十载, 夙无痕再无音讯,简直比天魔还要神秘。
想要找他,无异于同是一场大海捞针, 与为诛魔剑寻主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饮过茶, 由水无尘付了银钱, 一同在大街上行走, 这叫千雪浪想起之前与任逸绝一同在街上行走, 那时人来人往,他瞧着各色喜怒哀乐, 身在红尘,心在世外。
如今瞧着人群来来往往,却无端想起桂花树妖那句话来,这些人死了未免可怜。
无情一道,若不曾拿起,就只是薄情无心, 难以体味七情六欲, 自谈不上什么放下与否, 当初任逸绝要他拿起,走至如今, 千雪浪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说他与顽石无异。
然而拿起, 千雪浪却也不知该如何放下。
他自一个极端, 走至另一个极端了。
两人走过市集,水无尘冥思苦想许久, 忽抬头对千雪浪说道:“雪大哥, 不论是要行什么追踪的术法, 或是要查什么下落,总要有个线索, 那夙无痕自何处而来,已没人知晓——”
“倒也不是没人知晓。”千雪浪道,“天魔曾说过,他来自北疆一处信奉天魔的村落。”
水无尘甚是无奈,不禁揶揄去瞧千雪浪的脸,故意问道:“他真这样说?”
“不错。”千雪浪道。
“北疆一处信奉天魔的村落。”水无尘轻轻一叹,“雪大哥,你知道这句话要排查起来,是怎生困难吗?这一招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无可奈何,更何况他们村落要是信奉天魔,只怕咱们脑袋空空的进去,真要脑袋空空的出来了,人家要是早有准备,将咱们俩的脑浆子打出来——我一个半魔叛徒,你一个有德仙君,这般死得也太难看了吧。”
千雪浪微微挑眉:“他们有如此本事吗?”
“可不能小看天下人。”水无尘故作沉思,“就算打不成雪大哥,将我打了去,那我岂不是没地方说理?”
千雪浪知她是不考虑这个选择,又问:“那你怎么想?”
水无尘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说来不怕雪大哥你恼,既是循血脉而生,我想自任公子入手。”
千雪浪迟疑片刻:“你的意思是,去找任逸绝?”
“不错,任公子与夙无痕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要是还能从身旁长辈那里问得线索,那自是更好。”水无尘说得颇为谨慎,“更何况,天魔既然近日异动频频,说不准很快就会对任公子下手,咱们与他相会,也可保证他的安全。”
千雪浪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他点点头道:“好吧,那就听你的,我们去找任逸绝去……不知道他母亲醒来没有,他心底高不高兴。”
他望向远方,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固然平静冷淡,可那最后一句话的缱绻温柔,却实难叫人忽视。
水无尘讶异地瞧了千雪浪一眼,心中暗暗吃惊:“我道只是任公子一厢情愿,没想到雪大哥心中对他也甚是有情,这可糟糕啦,难不成雪大哥的道不修了吗?要是任公子只是寻常人,那雪大哥舍了修行相陪一生倒还没什么,倘若任公子真不幸叫天魔附身,那雪大哥舍得下吗?”
太阳能够朗照四方,月亮却非是如此,它永永远远只照着自己想照耀的地方。
水无尘心中犯愁,面上却不显露,只微微笑道:“既然雪大哥忧心,咱们正好一道探望剑尊,她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可惜无缘相见。”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忽道:“六十年前的缘分,六十年后仍可再续。”
水无尘知他是有意宽慰自己这错过的数十载并没什么,人世蹉跎,倏忽而已,既然人未变,心未变,那就什么都没变,她心中甚是感激,暗暗想道:“只盼那位任公子福气深厚,与雪大哥平平安安的。”
千雪浪不知她的心事,只道:“你且在这里等待,我过一阵回来。”
“好。”
千雪浪离开水无尘身旁,来到一棵大树之下,附近并无人影,连乘凉的叫花子也不见半个,他心念一动,只见着任逸绝正坐在一名昏睡的女子身边为其擦拭双手。
任逸绝模样甚是专注,甚至没有发现灵蝶扇动翅膀,千雪浪本要说话,又闭口不语,等待着他轻轻把袖子放下来,又站起身来,到窗边为一束花换水。
灵蝶悬滞于空,望见女子的面容,千雪浪心下一动,他曾在未闻锋的幻境之中见过任苍冥,尽管她此刻的面容略微有些变化,但仍能看出是剑尊任苍冥。
正当此时,任逸绝转过身来,瞧见灵蝶飞舞,不由一怔,又随即转喜,伸出手来供以灵蝶停留。
灵蝶也不再理会任苍冥,转而飞向任逸绝,就在一瞬之间,灵蝶忽被庞大剑气笼罩,连绵无尽的剑气贯穿灵蝶身躯,若非灵蝶是由灵力与神念拼凑而成,只怕此刻已化为齑粉。
然而无数的无形剑气贯穿灵蝶,仍如一只巨网,将灵蝶撕扯分离,无数灵光错位开来,任逸绝脸上骤然一变,正要上前,却被绵绵剑气荡开。
灵蝶被剑气贯穿的瞬间,千雪浪听见脑中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你是何人?”
“千雪浪。”他如此回答。
女子的声音疲惫迟缓,模模糊糊,仿佛正强撑着精神在说话,却仍是颇为威严:“神念至此,所为何事?”
千雪浪已然明白这声音来自何人,他淡淡道:“我与任逸绝相识,为要事传音。”
“任逸绝……。”任苍冥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似乎有所触动,过去片刻,才终于回应起千雪浪的话来,“是何要事?”
千雪浪道:“天魔。”
任苍冥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同意:“来吧。”
一道千里之外的剑意,追寻灵蝶而来,将一缕神识一同送回,千雪浪从容接下,剑气磅礴,然而虚弱至极,全无半分杀气。
任苍冥恐怕是在转醒之时,感应到陌生的神识而动,这才勉强自己提前醒来,她难以分辨千雪浪是敌是友,只能以此回应。
眼下神识归位,千雪浪不再需要顾虑是否会有任逸绝一时的兴起突然转入脑海之中,而这道剑意残留的轨迹,则指引着千雪浪即将前往的道路。
等到千雪浪回来的水无尘仍站在原地,她正专注地看着远方,似是在思考什么。
千雪浪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水无尘神思回转,揶揄道,“在想雪大哥迟迟不归,我是不是要做好准备,得先买上一张北疆的地图,算一算该怎么将那些匿迹销声的小村寨给翻出来。”
千雪浪慢悠悠道:“倒也可以,寻些事情给你做,总好过整日想着如何开我的玩笑。”
水无尘朗声大笑,引来路上行人侧目,均是奇怪这女子何以笑得如此豪放不羁。
看过来的人多了,水无尘才咳嗽两声止住,赶忙拉着千雪浪走到僻静之处,神色仍是十分愉快:“好吧,好吧,我现在暂且不开雪大哥的玩笑就是了,不知任公子家该如何去?”
只见千雪浪手心一道淡金色的剑光闪烁,水无尘目光微动,询问来由,千雪浪简单一说,没想到却叫水无尘思索片刻后说道:“剑尊醒来自是最好,只不过这样说来,任公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千雪浪疑惑地看着她:“嗯?”
水无尘摇摇头道:“雪大哥这份难得的体贴,如今恐怕是要换任公子虚惊一场了,咱们走吧。”
两人随即消失在原地。
剑意依然,千雪浪带着水无尘顺剑气而行,只听风声呼啸,鼓足衣袖,水无尘于云海之中茫茫而行,忽然说道:“哎哟,不好,忘记带礼物了。双手空空的上门要任公子帮忙,只怕不合礼节。”
千雪浪冷冷道:“你纵带了礼物,他不答应仍是不答应;你即便不带礼物,他要答应,仍会答应。”
“话是这么说。”水无尘轻轻一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带了任公子的心上人去见他,这怎么能说不是大礼。”
千雪浪眉毛微挑:“暂且不开我的玩笑?”
“暂且,意思就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叫雪大哥带路方才这么说的。”水无尘理所当然地回道,“如今已在路上,自就作罢了,否则要这个暂且有何用处。”
千雪浪道:“水无尘,你不怕被我丢下去吗?”
“我理应害怕,不过倒不是很怕。”水无尘道,“毕竟我劝雪大哥去见你的心上人,就算没有功劳,也应有几分苦劳吧。”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又再开口:“你牙尖嘴利倒是远胜当年。”
“哎呀,路上若不说些趣话,那岂不是闷死了。更何况我要是不多多调侃,叫任公子误会可怎生是好。”
千雪浪精准指出言论之中的谬处:“你此刻调侃,任逸绝也听不见。”
“唔,说的也是,不过习惯成自然,要是临时抱佛脚,那未免显得拙劣。”
千雪浪没再回应,过了一会儿,水无尘又开口:“雪大哥,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
水无尘轻轻“哎”了一声,她转过头来打量着千雪浪,双眼剔透如冰,几乎算得上是尖锐,几如剑尊的剑气一般锋利,活像要剖出这具皮囊之下的精魂,看看是否有撒谎的痕迹。
在这种时候,千雪浪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水无尘本能之中嗜血的魔性在不安地涌动,这让她的多思时常令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对不起,雪大哥,有时候我常常的爱东想西想,克制不住冒犯亲近的人。你不在意,那实在很好,可也许有些人会为你在意的。”很快,水无尘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人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希望互相在意的,是不是,雪大哥。”
千雪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这是你的魔性之谈吗?”
水无尘含笑着看他:“雪大哥,这是人性。”
千雪浪本想说任逸绝并不在意这件事,可真是如此吗?
任逸绝总说他只要得到一点点就足够了,可并不完全是那样,其实还要很多很多,得不到就会生气,比九方策还要更加贪婪。任逸绝明明想要,却有许多自尊,明明要舍,却又不肯罢休,黏黏糊糊,纠缠其中,这人自己分明如此聪明,偏看不开,舍不下,又生造一段多情烦恼。
最后,千雪浪道:“他知道我,我也是知道他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35章 小小太岁
有剑意指引, 一路自是畅通无阻。
千雪浪与水无尘来到一处云中浮台,只见流光成阶,剑光闪动, 带领二人往上前行, 走到尽头, 已至高山之巅。
放眼望去, 四周云烟苍茫, 日光朗照,幻化七彩光芒, 山风缭绕,轻云似絮,看晨曦落日是个好地方,可哪里像个住人的所在。
只见着淡金色的剑光闪动,荡去绵绵云层,远处登时生出异景来, 原是一片遍地如海的繁花, 四处植着数十棵参天奇树, 偶有珍禽异兽自其中而过,悠然自得, 也不怕人。
当中有一条留待人行的小路, 以光滑卵石铺就, 石头各有大小,并不规律, 石色则如玉翠水晶, 穿插花草之中, 却相得益彰。
“难怪寄云君生性闲散,要是能住在这种神仙之境, 灵秀之地,我只怕也难生什么烦恼。明明大家都住在山上,寄云君这住处却比我住得清幽逍遥许多,翠华扑面,骨秀神清,难道是因为我与策郎的烟火气实在太浓?才难得这般潇洒。”
走近此处,异香扑鼻,闻得人神清气爽,水无尘伸开一个大大的懒腰,不无羡慕地感慨道。
千雪浪淡淡道:“看似潇洒,却未必潇洒。”
“噢?怎样说。”水无尘笑道,“难得听雪大哥这般酸溜溜的说法,我倒要听个分明。”
千雪浪一路不知遭遇多少调侃,甚是平静:“你瞧此地花木成林,锦簇繁艳至极,布局又颇为精妙,为取悦自己如此精心,可见主人是个雅致之人,他的烟火气藏于锦绣之中,与你不同,因此我说看似潇洒,却未必潇洒。”
“原来是这个意思。”水无尘抿嘴一笑,“这倒是叫我好奇啦,不知道雪大哥平日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我想必定返璞归真,大道至简,是不是?”
千雪浪目不斜视:“不错,不过还有光秃秃的一片雪景供人欣赏。”
水无尘乐不可支,两人边说边走,眼下剑光已消散无踪,只好自己前进,却见这山巅花景似是无穷无尽,走了一条还有一条,自这处花丛入,又到那处花丛出。
又走片刻,曲径辗转,听见泉石叮咚,流水潺潺,两人眼前骤然开阔,只见眼前林木尽去,只留下软绵绵的草地来,翠浓如毯,叫日光一晒,催人入眠。
这条翠毯上正躺着个白嫩嫩的娃娃,不过四五岁光景,穿着一件红肚兜,藕节般的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跷着一只腿,嘴巴砸吧,口水横流,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花篮,放着两支裁剪下来的千叶牡丹。
水无尘暗暗思索:“闲客前来,却无人迎接,只怕我们还没入前门,正好问个路。”
她心中想定,正要开口询问小仙童,忽瞧见那娃娃眉毛一动,眼睛咕噜噜地在眼皮下转动,神色渐露顽皮之态,知他已经醒转,不由得揶揄心起,嘴上顿时换了一套说辞,侧过头去,对着千雪浪道:“雪大哥,你说这娃娃是人参精呢,还是灵芝精呢,我瞧他倒是有点儿像藕精,竹笋精听起来倒也很香。”
千雪浪听得微微皱眉:“很香?你是要下锅吗?”
二人话音才落,那娃娃噘起嘴来,肉鼓鼓的脸上显得有点不服气,小脚丫不安分地动弹起来。
“谁叫他生得这般可爱,实在叫我有些牙痒痒。”水无尘故意道,“再说,他这般胖乎乎的,我轻轻咬他一口,他怎么知道,等我尝到味道,好吃就连下锅也免了。”
那娃娃猛然跳起来,将花篮一提,别在身上,大叫一声:“不好吃!我一点儿也不好吃!”
“哎哟。”水无尘故作讶异,“你醒啦。”
那娃娃雪藕般的两只胳膊抱在一起,花篮倒像个小包袱似得裹在背后,那两枝牡丹挤在他的脑袋上,显得煞是可爱好笑。
他有点生气:“我再不醒来,你们都要把我下锅了!我且说好,你们要是真想吃我,我只能打你们了,我不爱打人,游萍生跟任逸绝也说打人不好。”
“对不起啦,我只是见小仙君可爱,开个玩笑。”水无尘走上前去,轻轻福了福身,“还请小仙君莫恼。”
那娃娃故作洒脱地挥挥手:“没什么,我清源圣心妙道荡魔小太岁怎么会跟你计较这等小事,游萍生说了,做人要豁达,豁达!”
太岁在凡间俗称肉灵芝,附石而生,柔软至极,水无尘心道:“原来他是太岁成形,怪不得生得这般胖乎乎的。”
水无尘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却听千雪浪突然问道:“任逸绝在何处?”
“吓!”
小太岁被吓得提起一脚防身,看模样像是想起身飞腾,却没反应过来,方才水无尘前来致歉稍有些距离,又微微屈膝说话,交流起来并不艰难。可千雪浪却甚是高大,对小太岁来讲,犹如仰望一座高山,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
灵物生有天性,小太岁自也不例外,与凡人只听声音言语不同,他这般生于天地间的灵物还能敏锐感知到来者身上的情绪。
这紫衣女人虽口中念叨不休,但小太岁感知得到她心生喜爱,倒不紧张,可眼前这个白衣男人却是无情无感,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太岁简直毛骨悚然,当即战战兢兢地退后两步道:“你……你别过来,任逸绝这两天脾气不好,你要是想见他,非但你要挨揍,我也要讨一顿皮痛。”
水无尘拉住千雪浪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了扯,笑道:“雪大哥,你莫吓他。”
千雪浪不由皱眉:“我有吗?”
水无尘无奈摇头:“他都快被你吓得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了。”
“你要吃他,他尚且不惧,我只不过问一句任逸绝,他怕我不怕你,这是什么道理?”千雪浪思索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他是怕任逸绝。”
水无尘忍笑忍得几乎满面扭曲,不过也不好提醒千雪浪什么,只怕说了,千雪浪也是不以为意,她咳嗽两声道:“总之……还是我来与这位小仙童说话吧。”
“好!”不待千雪浪同意,小太岁先拼命点了点头,又道,“你……你过来一点。”
小太岁伸出小手抓住水无尘的食指,拉着她往远处跑了一些,直到千雪浪的身躯看起来不再那么高大后,终于松了口气,停在了泉边,踩在一块石头上说道:“好了,你要说什么?”
水无尘敛裙落坐,小太岁见状,也从石头上跳下来。
“不知道小仙童怎么称呼?”水无尘微微笑道,“难道我们就叫你小太岁不成?”
“其实……其实我本来是该有个名字的,游萍生给我起了好几个呢。”小太岁甚是骄傲地拍了拍胸口,又抓抓头道,“不过我都不喜欢,我刚醒来的时候,游萍生就叫我小太岁,其他的名字总觉得没有小太岁威风,他就说等我自己读书识字了,给自己起一个。”
水无尘道:“哦?那小太岁现今认识多少字了。”
“嘿嘿,不谈这个!”小太岁立刻回避话题,又啰啰嗦嗦地抱怨起来,“你们人的东西太麻烦了,就好像我身上这件衣服一样。太岁本来就是光溜溜的,游萍生非要给我穿什么衣服,我不肯,他强迫把这块布塞在我身上了,这跟没穿有什么两样,真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我穿,按照任逸绝的话来讲就是……嗯……就是着相!”
水无尘含笑聆听,又问道:“噢,我方才听你说任逸绝脾气不好,他常常打你吗?”
“注意!”小太岁老气横秋地叉腰道,“我是说他最近脾气不好,这跟脾气不好是有很大差别的。”
水无尘从善如流:“好吧,那么,他最近为什么脾气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只小蝴蝶坏掉了。”小太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牵动身后的花篮砸在后脑勺上,哎哟一声,赶紧把花篮放下,扒拉了一下两枝牡丹花,也盘坐下来,歪着头高深莫测道,“我本来想捉蝴蝶给任逸绝的,哪知不小心把网盖在他脑袋上了,他就把我丢出来了,他以前从来没这样的,你说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很大,我明明是好心!”
千雪浪心下一动,忽想起来时路上水无尘说的那句话。
生气……是因为在意吗?
水无尘含笑道:“那你想不想任逸绝高兴啊?”
“想是想,不过没办法的。”小太岁摇摇头,“任逸绝很难伺候,他从来也不闹脾气,可是他不高兴的时候,谁也没办法管他,连游萍生都不行,得他自己想通。虽然他愿意跟人说话,但是说完了,他心里还是那样想。”
水无尘目光流转,看向远处的千雪浪:“这嘛,小太岁,你瞧我那位朋友,他漂不漂亮。”
千雪浪:“……”
小太岁犹豫一下,又摆摆手道:“是很好看,不过你想用美色.诱惑任逸绝,恐怕不太行,以前有个漂亮的花仙姐姐也很喜欢任逸绝,可任逸绝对她跟对别人没有两样,她就心碎而死了。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有点吓人,可他要是也心碎死掉,那不太好吧。”
“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让他心碎而死,倒是你不让他去,说不准任逸绝会心碎而死。”水无尘含笑道,“你要是不信,咱们俩不然打个赌?”
小太岁一脸正气地拒绝:“不行,游萍生说赌是不好的!”
水无尘沉吟道:“既是如此,那要怎样你才肯信我,带我们去见任逸绝呢?”
小太岁思索了一下,又抓了抓头:“你们真的能让任逸绝高兴起来吗?最近游萍生很忙,任逸绝也很忙,要是你真的能让任逸绝开心起来,那我就带你们去。”
“拉钩。”水无尘微微含笑道,“我保证他一定会高兴的,说不准还要感谢你呢。”
小太岁得意洋洋起来,挥挥手道:“要真是那样的话,哼哼,那任逸绝就欠我小太岁一个大大的人情了!我要让他发誓永远不再把我提来提去的!”
第136章 今日方知
小太岁拎起花篮, 前头带路,分拨开杂树乱花,原来还有一条山径。
三人走了一会儿, 只见一个妙龄女郎站在一口水井边, 皓腕似霜, 配着只翠碧碧的玉镯, 正提着木桶在打水。
“糟啦, 是绿萝姐姐在打水。”小太岁下意识放轻脚步,提起双手, 蹑手蹑脚好似做贼,小声道,“嘘——我们等一等,等绿萝姐姐把那些飞禽走兽都喂饱了水,再偷偷过去。”
绿萝头也没回,只将木桶放下, 脆生生道:“小太岁, 你身后那两位外客是打哪儿来啊?”
小太岁一惊, 水无尘噗嗤一笑,揶揄道:“哎哟, 咱们叫人家发现了, 还要再等吗?我瞧这模样, 要是咱们不出去,只怕外客要做外贼了。”
“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还等什么。”小太岁甚是哀怨地看了一眼水无尘, 揪着她的衣摆道, “你,你遮着我点, 别让绿萝姐姐有机会揪着我的耳朵。”
水无尘没奈何,只得腿上系个小胖娃娃往前走去,虽不碍她的行动,但难免觉得好笑。
绿萝心气倒顺,似笑非笑道:“别让我有机会揪你耳朵,我看是揪得还少了,还不过来叫姐姐再捏捏你的耳朵?”
小太岁扭捏一阵:“真的要吗?”
“还不过来。”
小太岁又扯了扯水无尘的衣摆,可怜巴巴地瞧她,盼她给自己说句话,水无尘微微一笑:“姐姐逗你呢,别怕,她要真扯重了,我帮你揉揉好吗?”
眼见水无尘没指望,小太岁忍不住转头去看千雪浪,只看一眼就飞速转了回来,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好……好吧。”
绿萝将小太岁扯到身边来,抱在怀中,见他没什么事,松了口气,对二人的戒备稍稍放下一些,之后又用手轻轻拧了一下小太岁的耳朵,这才对两人欠身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小太岁“哎呦”叫唤一声,正拱在她怀里撒娇卖乖,闻言立刻回答:“他们来找任逸……噫!我是说他们来找任大王的!”
“什么任大王,老松给你说个故事,你倒当真了,更何况他若是大王,那主人又是什么,大大王吗?”绿萝没好气道,“要叫他听见,只怕把你吊成风干太岁,哪还像我一般只是拧拧你的耳朵。”
小太岁嘻嘻一笑,赖在她怀中,向两人伸手一指:“要是我不带他们去见任小王,他才真要将我变成风干太岁呢。”
他举一反三得倒快。
绿萝听出门道,向二人相询:“二位贵客莫不是小主人的朋友?”
“我嘛,算是半个朋友,他却不是了。”水无尘微微一笑,示意了一下千雪浪,“来得匆忙,未有拜帖,请姑娘通报一声,只说千雪浪与岱海水无尘前来拜会。”
绿萝不禁纳闷:“那位仙君却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小主人的朋友吗?”
她心中生疑,脸上倒不明显,只行礼道:“还请二位稍候,小太岁,你将这木桶提满,注入那池水之中,不可烦扰贵客。”
这翠屏绿地之上,特意为珍奇异兽另外修了一个饮水的池子,因此需麻烦些,几日就得打一次水。
小太岁苦着脸道:“怎么要我来?”
“那你前去通报?我来提水与招待贵客。”
“我来就我来!提水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哼哼,他们俩可是我带来的,才不准你抢我的功劳。”
绿萝治住这小鬼头,轻哼一声,将他放落在地,又一挥手,只见地上结出藤椅藤桌来,她又摘了几个果子洗干净了,放在藤萝篮中,请两人品尝。
千雪浪淡淡瞧她一眼,就此落座,水无尘则道了句多谢,也大大方方坐下。
眼见绿萝转上山径通报,水无尘拿起桃子轻抛,笑道:“好在有个讲规矩的姑娘,倒是省心。”
小太岁正在提水,闻言大怒:“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讲规矩吗?”
“倒冒犯你了,来,吃个桃子消消气。”
水无尘笑眯眯地走过去哄他,小太岁气愤愤地在桃子上啃了两口,嚼着桃肉含含糊糊道:“你别……你别以为这样可以收买我,我可不吃你这套。这里吃完了,你转一下——”
“你为何叫他大王?”千雪浪忽然出声。
这一下差点把小太岁呛个半死,他赶忙把桃肉吞下去,做贼心虚般地说道:“没……没有啊,嗯……不对,你要是去问任逸绝就不好了,那我跟你说了,你可不准再对任逸绝说。”
千雪浪道:“说。”
小太岁努力使劲儿,跌跌撞撞地将木桶上提,水无尘帮了一把,笑道:“你只管说,倒不忙此处,我帮你就是了,这其中故事,我也好奇得很。”
“山腰上有棵老松爷爷,他年纪很大了,见过很多事,听说他以前住的山头上有个寨子,人们管他们的头头叫大王,听起来多威风!”小太岁道,“不过我们还没争论出来,到底是游萍生算大王,还是任逸绝算大王……听说大王是不能出门的,最近不光游萍生爱出门,任逸绝也爱出门,可烦恼死我了。要是我叫错了,又要被任逸绝取笑了——”
千雪浪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只将篮子里的香橙也给了小太岁。
小太岁嘟嘴道:“我不爱吃这个,要剥皮,麻烦得很。”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看得小太岁的心儿在小胸膛里噗噗乱跳,正要乖乖去接香橙时,只见香橙被收了回去,千雪浪将皮剥开,把果瓣分开,拈起一块递到小太岁嘴边。
还没等小太岁美滋滋地张开嘴,忽觉得两腋遭人握住,倏然间身子一轻,如纵云端,又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嗯……滋美味甜,辛苦玉人了,他不爱吃,我爱吃。”
“谁不爱吃!谁不爱吃!剥了皮我就爱吃。”小太岁踢蹬着腿,大嚷起来,“任逸绝,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以偷吃我的橙子!”
任逸绝笑道:“谁是偷吃,你不是说不爱吃吗?那这橙子就不是你的。玉人特意剥了皮,爱喂谁就喂给谁,如今喂给了我,怎就成偷吃了?小太岁,可不能冤枉了我。”
按理来讲,这瓣橙肉本该是小太岁的,可千雪浪想到任逸绝许为灵蝶之事牵肠挂肚许久,一时也不忍说些什么。
小太岁呆了一呆,思索许久,没能想通,迟疑地转向水无尘,求证道:“是……是这样的吗?”
“这嘛……”水无尘抿唇一笑,“按理来讲倒也不算错,看来小太岁日后说话要小心些,可不能叫任公子抓住把柄。”
任逸绝打量了一下水无尘,神色温和:“水夫……水姑娘别来无恙。”
“我可未曾独身。”水无尘调侃道,“叫我水夫人也不算错。”
不同的称呼意味不同的选择,任逸绝若有所思,此刻不忙询问,又转向千雪浪,只见他垂着脸正不紧不慢地吃着橙子,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数日来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柔声道:“见玉人也是平安无事,我放心许多。”
“嗯。”千雪浪应声,“累你挂念。”
“怎会累呢。”
任逸绝声音温柔似水,听得小太岁鸡皮疙瘩直起,他再度扑腾起来:“任!任逸绝!你不要这样说话,实在有点吓人!”
水无尘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任逸绝将小太岁放下:“臭小子,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话,你凑什么热闹,今天功课又没做,到哪里躲懒去了?”
“哪有躲懒。”小太岁赶忙提起自己的小花篮,嘟囔道,“我是看你心情不好,给你采花去了好不好。”
任逸绝哼哼笑了两声,笑得小太岁心虚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最终他将花篮接过手来,不再戏弄小太岁,将二人迎了进去。
小太岁落在后头难以置信,摸摸自己肉乎乎的小脸蛋道:“怪了!今天的任逸绝怎么这么好说话,该不会是被什么人附身了吧!”
水无尘本要从他身边经过,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伸出手去让小太岁拉着,玩笑道:“小太岁,我教你个新,你学不学?”
“什么新?”小太岁糊里糊涂,颇为警惕地瞧着水无尘,懵懵懂懂道,“虽然你看着很好,但是先说好,我可不背书抄字。”
“没那么麻烦。”水无尘轻飘飘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人间的山寨还有一类人,我们通常唤作压寨夫人,那山大王见着了压寨夫人,自然说不出的开心舒畅,比任何灵丹妙药,鲜花美果还要好使。”
小太岁瞪圆眼睛,忍不住“啊”了一声。
任逸绝自然听见,还道是两人路上的见闻,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山寨?”
千雪浪本是要问任逸绝有关于剑尊的消息,还没等起个头就叫水无尘的闲话截了道,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惹来任逸绝的关心:“玉人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千雪浪按着额头,缓缓道:“只不过我今日方知,魔性之恶,莫过如此。”
水无尘笑得十分放肆。
第137章 不是自负
小太岁虽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要任逸绝欠他人情, 但见着任逸绝着实像变了个人后,却不敢说什么要求了,只瞧着这个陌生至极的任逸绝, 含着手指摸不着头脑。
任逸绝则欢喜至极, 一路牵着千雪浪的手, 握得紧紧的, 不肯放开, 引着他们来到一处宫苑之前。
山峦泼黛,天光挼蓝, 相衬着金碧飞阁,巍峨琼楼,半掩在缥缈的白云之中,似真似幻,即便走到眼前,仍如海市蜃楼一般难有实感。
众人一同入内, 只见里头清净至极, 树上连鸟雀也没有一只, 不似底下绿草成茵,走兽成群那般生机勃勃。
水无尘方才明白之前的海市蜃楼之感从何而来, 此地寂静无声, 犹如一张浓妆艳抹的画卷, 美而无音,身处其间, 犹如与常世错位, 难免会感觉异常。
走过长廊, 忽听乐声而起,灌入众人耳中, 音色甚是清越广阔,绝非寻常乐器所发。
水无尘于音律颇有研究,顿生好奇之心,询问道:“咦,是何人在奏乐吗?如此乐声,真是奇特,我竟然从未听过——”
她话音刚落,只听小太岁活像只偷腥的猫儿,捂嘴噗嗤笑出声来。
“水夫人好耳力。”任逸绝道,“这确实是一样乐器,却也并非只是一样乐器。”
水无尘立刻领会过来:“看来此地主人做了一处天音之所。”
音律自古以来就有沟通天地的能力,被雨水滴落的空杯,被清风吹动的铃铛,被木头撞击的金钟,这些看似与乐器无关的物件,皆可成为乐曲之中的一部分,成了一种全新的乐器。
更有人为寻求不同的效果,不局限于小物,而在建筑上大动手脚,将屋舍也改作一件无形的乐器。
大乐与天地共和,水无尘甚是心痒难耐,问道:“任公子,不知能否叫我一见?”
“这有何不可。”任逸绝哑然失笑,“那处本是我幼时练剑之所,如今既有声音,想必是师父正在舞剑,咱们正好拜会,顺道向师父一讨图纸,那机关术法的玄妙之处尽在图纸上,水夫人若只看其一,只怕还难解惑。”
千雪浪忽问:“幼时练剑,你师父是为你特意修建此地吗?”
“这倒不是。”任逸绝莞尔一笑,“师父对我虽是溺爱,但也不至于造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鸣剑池建来已久,当年我还是软磨硬泡才得师父允准,能够入内练剑。多年下来,我虽知道鸣剑池如何发声,但对它的由来,却是一无所知。”
千雪浪这倒真有些惊讶了:“你好奇心这般重,竟然没问个来龙去脉?”
“玉人啊玉人,你心中到底将我瞧成什么模样。”任逸绝很是无奈,摇摇头道,“师父所学极杂,不胜枚举,倘若我事事都要问个清楚,样样明白来由,只怕到现在肚子里装的就不是学问,而是故事了。”
小太岁一路闹腾,进到这里头却甚是乖巧,调皮本性纵然还在,常常在众人说话间偷偷笑话,可大概是畏惧任逸绝,没怎么插嘴。
这一路走来,不见什么童子,也没有什么近侍,静悄悄的全无安排,难怪这住处华美精巧异常,却又空荡荡的毫无人气。
任逸绝引了一路,步过玉阶,登上瑶台,众人只见尽处站着一名男子。
“奇怪。”任逸绝微微蹙眉,“师父怎在外边?”
原来这男子是游萍生,水无尘心中也暗暗想道:“这鸣剑池连任公子都要软磨硬泡才能入内,如今乐声仍在,这入内起音之人若非是寄云君的爱侣,想来就是那位剑尊了。”
游萍生瞧得入神,连他们几人到来也未曾察觉,或是不愿理会,倒是鸣剑池之中的乐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萍生,是逸儿带着他的朋友来了吗?”
游萍生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安静地回道:“嗯,是逸儿。”
任逸绝的神色略变,向前奔了几步,强行忍耐下激动之情,衣袖都在微微颤动:“师父,母亲已大好了吗?”
“那要看你如何心中如何算好了。”任苍冥道,“若你只是要我自己吃饭穿衣练剑,那确实大好;若是要我去抗击天魔,只怕还不成。”
还没再等任逸绝多说什么,只听任苍冥又道:“都进来吧。”
众人一道入内,只见任苍冥正在附近休憩的小亭之中饮茶,一把剑正搁在腿边,而这鸣剑池倒没什么奇怪,不过是个中间陷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所在。唯一称得上奇怪的,不过是两侧各有一排高低不同的白玉柱,模样似巨大的排箫一般。
水无尘环顾四处,发现此地虽叫做鸣剑池,但并不见半分水汽,那音色如何起,如何止,全无头绪。
小太岁天性敏锐,起初被气氛惊得不敢说话,此刻众人情绪归于平缓,他不明所以,只是隐约觉得此刻能够撒欢,于是急忙奔过去嚷嚷道:“游萍生!任逸绝他欺负我!”
他刚踩上地面,忽然“咦”了一声,只听得一个浑厚至极的单音微微震荡,自足下发出。
小太岁觉着好玩,一时忘了如何跟游萍生诉苦抱怨,乱跑乱跳起来,发现石板不同外边,隐有纹路,这些石板绘成花瓣模样,分落各处,每一瓣儿都是一个音。
被小太岁发现这一规律,花瓣顿时遭灾,被他一双小脚踩来踩去,那音色顷刻间混乱无比,倒成刺耳魔音。
水无尘则是眼睛一亮,跟上踩了两步,隐隐感觉到足下有水波牵引,忽然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寄云君果然好机巧。”
她才走过几块石板,已明白此处的分布,只将长裙微提,脚步轻跃,方才众人所听见的旋律再启,然而伴随着小太岁的胡乱蹦跳,水无尘或进或退,为其和音,却又演奏成一首截然不同的新曲。
小太岁玩心大起,鼓掌道:“这些小花会唱歌!好玩!好玩!”
千雪浪若有所思,与任逸绝一道入内,又添两道新音,水无尘略一思索,旋身飞步,竟也压拍和弦。
走至半路,任逸绝将小太岁突然提起,两人皆走至无花石板上,三人同时消去音律,水无尘撤步回身,弦音再变。
游萍生瞧着她,微微有些吃惊,任苍冥夸赞道:“姑娘,你好本事,这机关是萍生为和我的剑法所造,你竟才见一次就听明白了。”
水无尘欢喜道:“这机关做得精致简易,不难明白,倒不是我好本事,而是制作机关之人甚是有心。”
任苍冥点点头道:“是,萍生是很有心。”
她说来神色平淡,宛如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游萍生似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道:“师妹……”可要任苍冥如何,他到底没有说下去,只是缓声道,“各位请坐。”
众人围绕桌子坐下,小太岁手中被塞了个果子,一时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偷瞧,他今天实在看到太多陌生的面孔,不管是外头的,还是里头的。
任苍冥的模样还甚是虚弱,身上披着一件外衣,一只手正抚摸着靠在腿边的长剑,她微微弓下身,难以分辨是因伤病的折磨而蜷缩,还是因她蓄势待发。
任逸绝仍不住地看着母亲,神思飘荡,正因什么都想说出来,方才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千雪浪开口:“你果然醒了。”
他这话一说,不光是任逸绝,就连游萍生都不由一怔。
任苍冥仔细打量千雪浪片刻:“我已从萍生那里听过你的事,多谢你为我寻来浮蝶蜕。之前神识相会,我并无伤人恶意,还望海涵。”
任逸绝想要张口,却被师父示意,因此没有说话。
“没什么。”千雪浪顿了顿,淡淡道,“不过剑尊未免托大,倘若我真有恶意,只怕你神识反要遭受重创。”
任苍冥眉头一挑:“阁下竟敢如此自负?”
“实话,也算自负吗?”
气氛倏然剑拔弩张起来,却无人敢说什么,只不住打量着任苍冥与千雪浪二人,全然不明白两人之间这番对谈的来由。
任逸绝虽知灵蝶为剑气所消,但却不知道他们二人交谈的细节,心中陡生疑虑。
任苍冥眼中渐染笑意,她的手缓慢地抚摸过配剑,打量着千雪浪的目光十分柔和:“实话确实称不上自负,可是分神错念,留于他人,额外负载一段冗长的神思,难道不是自负?”
“还是说,不是自负,却是痴念。”
千雪浪忽然闭口不言,任苍冥见他不语,却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极为愉快地微笑起来,脸上的疲色也愈发浓郁起来。
抢在任逸绝之前,游萍生揽住了几乎倒下的任苍冥。
任逸绝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母亲!”
水无尘也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倒是千雪浪十分平静,他感觉到任苍冥的情况并无恶化,应只是久病难愈,甚是虚弱的缘故。
果不其然,任苍冥轻轻摸了摸任逸绝的脸,目光之中流露爱怜之意,缓声道:“不必忧心,不过是我醒来不久,又贪心练剑,休息一会儿就好。至于二位贵客,若有什么要事,且等明日吧。”
说到此处,任苍冥又顿了顿,看向水无尘道:“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水无尘。”
“噢,水姑娘。”任苍冥道,“我于音律不甚明了,难与萍生相投,他在此道上颇为寂寞,我瞧你聪明至极,于乐理机关极有感悟,若有闲暇,不妨与他一谈。”
水无尘笑道:“那实在荣幸至极,只怕寄云君嫌我问东问西。”
游萍生没料到任苍冥竟会这般说,看上去几乎有些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对水无尘笑道:“我久未沾染这些,恐怕都是些旧理,倒是姑娘不要嫌我才好。”
任苍冥听他们说完,这才低声道:“萍生,我们走吧。”
游萍生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让任逸绝代为招待二人后,这才带着疲惫的任苍冥渐渐远去。
任逸绝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虽知师父与母亲乃是同门,但仍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太过于亲密无间了些。
第138章 一缕情意
游萍生与任苍冥一走, 这儿虽只剩下小太岁一个孩子,但却显出一番没大人做主的模样。
水无尘将二人来意简要说明一番,任逸绝听得甚是认真, 小太岁则一知半解, 只迷迷糊糊地对了对指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放任逸绝的血让他帮忙吗?那可不行, 游萍生要生气的。”
他故意装作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唬三人:“你们别看游萍生看起来这么好说话, 他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这话说得童趣, 可并非没有道理。
纵然任逸绝自己心甘情愿,仍少不了要问过游萍生与任苍冥的想法。
游萍生倒还好说,可任苍冥呢?当年夙无痕害她至此,时到今日,她是否愿意爱子再与那个人扯上关系?
尽管任苍冥再如何不愿,这件事始终要做, 可问了再做与不问就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如今任苍冥才刚刚醒转, 身体甚是不适, 这件事少不得要暂拖几日,三人心中均有主意, 水无尘就顺着小太岁的玩笑说了下去:“他真这么凶吗?那我可不敢向他请教了。”
小太岁顿时扭捏起来:“那……那不是, 你别害怕, 只要你不打任逸绝的主意,游萍生就不会生气的。他脾气一直都很好的, 不是真的那么吓人。”
水无尘微微一笑, 又望向鸣剑池, 沉吟道:“石板之下果真是一方水池,这些花瓣纹理之间略有缝隙, 可引动微弱风力,不过究竟如何制成,又何以调整,想必底下另有设计。这些玉柱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嗯,如此精心设计,竟然只是为和剑尊的剑法所造,寄云君当真是个奇人。”
任逸绝虽知水无尘所言并无他意,但仍不自觉的神色一僵,方才母亲所言,在场众人均听得一清二楚,他自也不例外。
这究竟是同门少年时的一时玩闹,还是别有深意,任逸绝不敢多想。
千雪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对这些机关有兴趣。”
“我对机关没有兴趣,是对音律感兴趣。”水无尘微微笑道,“寄云君有如此造诣,实在叫人钦佩,只盼日后探讨乐理,莫叫他看出我本事微末才好。”
千雪浪道:“你过谦了。”
水无尘笑了笑。
正事已说罢,任逸绝唤来绿萝,让她带着水无尘前去客房,小太岁蹦蹦跳跳,特意在前方带路。
转眼之间,只剩下两人漫步在长廊之上,千雪浪没有问他的客房在何处,任逸绝自然也没有提,两人这么静静走着,这条长廊仿佛也无穷无尽一般,能一直由着两人走到天的尽头。
过好一会儿,任逸绝终于停步,拉着千雪浪坐在红栏之上,树影摇晃,就着一地流水般的明月,宛如水底的游鱼。
冷月之下,云雾浮动,被照得灿若雪光的长发如烟般氤氲在千雪浪的身旁,露出他淡漠的脸,眉宇间的一丝锋锐不知何时已消去,他坐在此处,如同任逸绝心内塑出的一抹幻影。
任逸绝有意玩笑轻松气氛:“我本来以为玉人是有些想我了才来看我,原来是为了正事。”
千雪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道:“也有想你。”
任逸绝这下是真的听得心脏几乎停跳,不自觉挺起背来,仔细地瞧着千雪浪的脸,千雪浪并没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倒让任逸绝落荒而逃,忙不择地转开脸去,随意挑个方向乱看,只觉得耳朵里鼓噪的皆是自己停跳过后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是……是吗?”他听见自己笨拙地说,“玉人也有想我。”
搁在之前,千雪浪想必已懒得回应,然而这一次,他又回应了一声。
任逸绝实在抵抗不住,急急忙忙转变话题:“玉人与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灵蝶之中,我当时见你与你母亲在一起,就没有说话。” 千雪浪道,“剑尊即将苏醒,感应到我神念在侧,心生警惕,以剑气示警。”
任逸绝这才明白,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不知所措,只好挪动身体凑到千雪浪身边来,手落在红栏上,指尖触碰到一抹落下来的织物。
千雪浪的衣裳是任逸绝新买的,他曾经细细地触碰过料子,这些布料皆很轻柔,微带一丝凉意,在晚春初夏时分尚算舒适,然而到了秋日,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不过修道人不畏寒暑,千雪浪在雪山之上修行,也未曾见他有过什么动容。
任逸绝将那段布料捻在手指之中,慢慢揉搓着,微微转动,任由这块穿在千雪浪身上的布料缠绕着自己,只觉得这清凉的缎子被他捂热了。
这截布料若带着他的体温,再重新贴合回玉人的身上,不知玉人是否觉得滚烫?
任逸绝胡思乱想了一遭,缓声道:“当时灵蝶破碎,我很是担心,担心会对玉人造成什么伤害,担心玉人想说什么我却没能听见,担心……担心玉人就此作罢,只忙自己的事情去,生我的气,不愿意再来找我了。”
千雪浪动了动身体,打算任布料滑落,由任逸绝摆弄这些小花招,任逸绝却将此当做一个邀请,松开了手,往下一躺,枕在千雪浪的腿上。
果真得寸进尺。从很早之前,千雪浪就有此感觉,然而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留下这么多给任逸绝得寸进尺的空间。
被揉捏得生出不知多少褶皱的布料皱巴巴地挤在两人之中,叫风一吹,又慢慢冷了。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侧过身来,慢腾腾地说:“玉人总是这样狠心,叫我有时候也想忍不住狠心一些,可又怎么也舍不得。”
他离着千雪浪的腹部很近,挨上来轻轻蹭了一下,像是什么小动物似得,仿佛在撒娇,然而吐息凑着腹部太近,近到让人感觉不适,仿佛那保护着肺腑的要害之处,随时要叫这副利齿撕裂开来。
千雪浪不太习惯,却没做什么,只道:“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愿意。”
原来当时水无尘在路上说的是这个意思,生气是因为在意,她是担心任逸绝会为了这件事生气么?
任逸绝说是生气,其实也没有生气,倒怕我生他的气。
这些事情,千雪浪怎会不明白呢,他看得清楚,想得剔透,素来一点就通,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任逸绝哼笑一声:“没有不愿意……要是今日之前,我要说玉人不老实,你没有不愿意,也没有愿意,不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绵绵温柔起来,低声道:“你跟水夫人说了我们的关系吗?我听见她打趣我们,心里很欢喜。”
“我没有说。”千雪浪如实相告,淡淡然道,“她自己瞧出来的。”
千雪浪的手凑过来,随意搭在了任逸绝的胸口处。
任逸绝得个没趣,也不恼怒,只觉得牙痒痒起来,恨不得真真切切地抓起千雪浪的手来咬他一口,然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没脾气还是舍不得,才张开嘴,还没露出牙来,那点不快就已经烟消云散,只好叹着气用唇蹭了蹭他的指尖,缓声道:“你要是什么都不做,人家怎么瞧得出来呢?玉人应反省反省才是,为什么没能瞒住呢?”
他说到后来,声音之中隐隐带着揶揄的笑意。
“我也没有瞒。”千雪浪理所当然地说道,“又为何要瞒住她?”
这回又轮到任逸绝失语,不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千雪浪却有话要对他说:“之前在山下遇到小太岁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噢?”任逸绝笑吟吟地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个花仙姑娘喜欢你,你却不爱她,她因此心碎而死了。”千雪浪低垂着脸看向他,神色非常平静,既看不出吃醋的模样,也看不出兴师问罪的正义之色,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这件事吗?”
任逸绝握着他的手,指尖微微攥紧了,捏出一点疼痛来,千雪浪动了动,只觉得手上力道慢慢松了开来。
“不错。”任逸绝抬起脸来,与千雪浪对视着,他温情柔软的面容上藏着一双冷酷的眼睛,“是有这么一回事,世上痴心之人不少,痴心之花也不少。她心中爱我,我却不爱她,她因此郁郁而终,也是没有办法。”
千雪浪于是抬起脸,看着茫茫的云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逸绝索性坐了起来,脸上笑意淡去,半张脸没在阴影之中,只平静地问道:“玉人来找我,只是为了问这个吗?”
没等千雪浪回答,任逸绝又道:“还是想对我说,世间爱我者不少,纵少一个玉人也不要紧。”
面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千雪浪仍没什么反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玉人是什么意思?”
“你不爱她,她尚且如此。”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你心中爱我,我心中也爱你,任逸绝,这尘世间有无数生灵,衍生出无数的迷障。不可强求者尚且心碎,那么你呢?我如今懂得,方知放下是怎样困难,你得到了,又令你舍去,你……你的心呢?”
千雪浪伸出手来,按在任逸绝的胸膛上。
任逸绝的体温与其说温暖,倒不如说是炽热,分明隔着轻薄的衣物,可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倒像比牵手时还要更叫人难以忍受。
千雪浪倏然明白师父为何不肯叫未闻锋知晓那一缕情意。
那对师父而言,不是难以割舍之物,可对未闻锋而言,却是一生一世也无法放下的痴念。
他竟叫任逸绝这个痴人得到了。
千雪浪轻轻叹息:“任逸绝,我不忍心你受苦。”
任逸绝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他将千雪浪紧紧搂在怀中,抱得那般紧,紧到他们俩若是任逸绝幼年摆弄的两个小泥人就该合在一起的程度。
“我愿意受苦。”
第139章 同床共枕
夜色已深, 桌上点着一炉香,香气幽幽,淡紫色的烟袅娜地自炉盖的缝隙之中穿出, 氤氲片刻后缓缓流淌消散。
月光仍是很明亮, 从窗边照进来, 沉沉的暗夜无穷无尽, 似乎也不会迎来晨曦。
听说, 跟心上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很快。
过去的记忆实在太久远, 久到千雪浪已难以分辨到底是从何处听来这句不知道该说抱怨还是卖弄的闲话,许许多多的过往覆盖在一层又一层的雪堆之下,被积压尘封,只等着偶尔冰消雪融的一刻,才突兀冒出头来,给予他时光的回应。
可眼下, 千雪浪只觉得时间似乎被拖慢了, 跟任逸绝在一起的每一刻, 都漫长得惊人。
打坐、修行、问道,那些在百年之中转瞬而逝的光阴, 塑造成今日的千雪浪, 可这些匆匆溜走的韶华在触碰到任逸绝的这一刻, 竟为之驻足。
任逸绝没带人去客房,而是来到自己的房中, 说是少有客来, 时已夜深, 还是暂时省却另外打扫兼铺床叠被的麻烦,与他凑合一晚, 更何况之前灵蝶被毁,也许对千雪浪身体有损,他需得负起照看的责任才是。
千雪浪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回。
担忧身体,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被绿萝带走的水无尘是不是要等一等这铺床叠被的麻烦,只能明日再问了。
任逸绝将枕头拍松,搁在自己的枕头旁边,这张床宽敞得很,别说放两个枕头绰绰有余,就算再叠两床被子在里面,只怕也不太难。
说到床的宽敞,其实还有个来由,任逸绝幼时睡相不好,一晚上能从床头滚到床尾,做噩梦时若游萍生没能看顾好,第二天醒来,小脚丫子就得踩在游萍生的脸上。
后来年纪渐长,性子收敛起来,连带着睡相也随之收敛好了,游萍生却怕他哪天长手长脚地四处打滚,径直滚到床下去,因此为他打了一张极宽敞的床。
宽敞倒是宽敞,睡起来难免有些空荡荡的,正好再容一个人。
任逸绝拿了一条新被正要铺开,回头问道:“玉人喜欢睡里头还是睡外头?”
“都可以。”千雪浪回答。
任逸绝的房间里有一丝流连不去的淡香,闻起来就像月光一样冷,并非是陈腐的尘埃霉气,倒有点像雪天压下的梅香,清逸幽长。
游萍生做派讲究雅致,想来任逸绝也不例外,这一点平日里不难看出,不过任逸绝却没那么在意。
他很像任苍冥,也很像游萍生,生性里也有几分夙无痕的模样,可都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那头的任逸绝不知千雪浪在想什么,只沉吟道:“那玉人睡在里面吧,我若半夜起来走动,也不会惊扰玉人。”
“可以。”
千雪浪解衣的时候,任逸绝倒还欲盖弥彰地走到屏风之后避嫌了一番,隔着屏影,他背着手,仰着头,背脊绷得笔直,说不清是不是在受苦。
房间里寂静无比,只有衣物抖动的声音,簌簌的,被子被抬起,又轻飘飘落下,如同雪落下的声音。
千雪浪没有唤他,任逸绝在自己的房间里做贼似地问了两声,听见一声回应,这才走出来,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出了汗。
等任逸绝理好衣服钻进被窝的时候,千雪浪的呼吸已变得匀长,若非是在入定,就已真的睡熟,显出任逸绝的局促不安十万分没有道理。
此刻月光也静静地等待着熄灭,光亮微弱了许多,只能叫任逸绝看个隐约。
千雪浪平躺着,此刻侧过脸来,如云般的霜发被挽起,堆积在枕面之上,满头银霜在暗夜之中隐约有光,如同月光下流动的水波,又像一条漫长而蜿蜒的雪路。
吱吱嘎嘎。
任逸绝仿佛还能想起自己与凤隐鸣上山之时,那些苍雪在脚下发出的声音,他也是在那里见到了千雪浪。
在镜面一般的雪地上,这个人握着一泓血刃,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为自己来的,是为了另一个人,是为了他的朋友,他的尘缘,他的一丝多情。
那时候,任逸绝也并没有这么爱这个人,没有这般情意激荡,不能自己。
在一片寂静之中,千雪浪倏然睁开了眼睛,他做事常常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听任何人的安排,因此实在难以叫人忽略他的存在,然而这样深浓的黑夜之中,却正符合他本身性情的平静,以至于任逸绝一开始并没有发现。
“睡不着吗?”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吓了一跳,强笑道:“我吵醒玉人了吗?”
“没有。”千雪浪道,“只是你一直看着我,我无法睡下去。”
“那我不看玉人就是了。”任逸绝只觉得脸一阵阵地发热,急忙转动身体,要去看外头狡黠的月光,它半明半暗着,叫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实际上什么也没能藏住,“玉人快睡吧。”
千雪浪什么也没有说,任逸绝只当他又睡下去了,眼睛望着衣架上披挂着的两件衣物,缎子上袅娜转过一段冷光,如同叶上的流萤栖息,衣服轻轻依偎,流萤也依偎。
“你为什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千雪浪轻轻叹息一声,他的手忽然搭上来,揽着任逸绝的肩膀,任逸绝感觉到肩头紧贴着什么,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千雪浪的胸膛,如霜的长发水波般流淌着,漫过任逸绝的脖颈,又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倒似一条蛇的婀娜。
“是因为我吗?”
若换作任何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调情的笑语,偏生说这句话的人是千雪浪,说的人全无绮念。
任逸绝苦笑一声,去握千雪浪的手,温声道:“没有,玉人不要多想,只是今日格外难眠而已,不过是寻常小事。”
千雪浪淡淡道:“撒谎。”
叫千雪浪看穿心思,实在不是头一遭,任逸绝已能坦然地跳过狼狈羞愧,愤怒焦躁,阴阳怪气这三个流程,平静接受这份真实。
“撒谎是为了叫玉人安心。”任逸绝深深地钦佩自己的脸皮。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任逸绝握着他的手紧紧不肯放开,他自然是希望千雪浪能好好去入睡,可现在叫千雪浪从后面抱着,也感觉很快乐,他又期望着千雪浪就这样枕在自己肩膀睡上一宿,叫他品味多一丝快乐。
“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千雪浪叹了口气,竟然真如任逸绝所想的那般,慢慢躺下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逸绝想转身,叫他躺得更舒服些,却又怕千雪浪随时抽身离去,于是紧着嗓子道:“噢?玉人怎么知道?”
“你先前抱我的时候,我觉得难受,却又很喜欢。”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我与你睡在一起,也觉得难受,又喜欢,是吗?”
任逸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身体仿佛又一次烧起来,让人疑心是魔化,可眼下却顾不上许多,他热得头晕目眩,胸中怦怦跳动,转过身来,让千雪浪跌在自己怀里,望进两汪冰冷的黑月里。
他听见自己说:“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呵。”
千雪浪看他,千雪浪笑他。
一种奇异的感觉自任逸绝的身体里充盈起来,尖锐地扎刺着他的神经,房中的冷香在这一刻也烧得暖融,他闻到千雪浪身上新雪的寒意。
那只素净的手自下攀来,抚在任逸绝的脸颊上,千雪浪的神色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两样,甚至跟初见时也没有两样,他寒冰般的指尖顺着任逸绝的脸部滑落,像烧出一路火,最后挑起任逸绝的下巴。
千雪浪在任逸绝的怀中仰视着他,神色却矜骄高傲,倒像是在俯视。
“你既不敢,那就算了。”
在理智消散之前,千雪浪这句话成为任逸绝脑海之中最后的弦音。
直到天明之前,任逸绝都处于一种极端的昏沉之中,千雪浪像融化的雪水,将他完全包裹着。
任逸绝只能隐约想起来,玉人流露出少见的恍惚,一种病态的绯红染上他的眼角与面容,连快消退的月光都难得轻浮起来,自他的身上流连不去。
绸缎可以焐热,而新雪可以含化,任逸绝在混乱之中倏然想到一个好办法:“冷了又怎样呢,再热一次……再来一次。”
天已大亮,晒得任逸绝的肩膀与背脊发烫,他被这热烫惊醒,正要起身,发觉怀中搂着软绵绵的一人,两床新被已糟蹋得不成模样,枕头更是歪歪斜斜,自被子底下露出一角。
任逸绝后知后觉地开始惊慌失措,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惊慌失措什么,只急忙忙地拉扯着被子干净的一面想给千雪浪盖上,又小心翼翼地从千雪浪的脖子下用枕头将自己的胳膊偷梁换柱出来。
就在任逸绝思索该先做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千雪浪平静无比的声音:“任逸绝,你该学一下如何控制魔身。”
丢下这句几乎炸掉任逸绝所有思绪的话后,千雪浪翻个身,又睡下去了。
第140章 魔气暴动
人在尴尬窘迫之时, 难免会觉得他人的目光格外刺眼。
任逸绝皮厚胆大心黑,混迹在流烟渚的这许多年来早就消磨掉些许羞耻心,能够合理区分开来到底是自己的羞耻心在作祟, 还是他人态度真的有所不同。
因此, 任逸绝也分辨得出来, 游萍生的确陷入一种怪异的为难与羞涩之中。
师父向来将他视如己出, 要是只察觉到魔气暴动, 绝不会这般难以启齿,必然早早就问出口来, 哪里会这般犹豫不定。而且师父素来清心寡欲,纵有什么男女之私的事,也不至在他这个小辈面前如此窘迫羞涩。
纵然任逸绝再怎么大胆与坦荡,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仍在近乎狂乱的喜悦之下,由衷萌生出一种淡淡的死意。
这件事的详细还要从清晨说起——
任逸绝在近乎浑浑噩噩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弥补千雪浪一个体贴的收尾, 昨日以懒得铺床叠被为借口, 没想到最终仍是要重新铺床叠被。
千雪浪暂且憩在小榻上, 微微眯着眼,倒是很难说正在观察任逸绝, 还是不过漫不经心地看向某一处。
因只是随意披着衣裳, 裁剪得当的绸缎此刻如流水般伏在千雪浪的身上, 他的神色看不出困倦疲乏,当然也看不出是否有故意诱人的意图在, 逼得任逸绝满头大汗, 战战兢兢地前来将人抱进干净的被褥之中。
而千雪浪不知是懒得理会, 还是的确没了气力,乖乖地任人随意摆布, 衣物柔滑地顺着他的曲线微微波动着,如同晴日下的水痕,双腿在这水波中自然垂下,倒似一条纤长的蛇尾微微摆动着。
魔身……是什么意思呢?
任逸绝有心想开口询问,又怕挨个巴掌,诚然,千雪浪从来没有打过他,其实准确来讲,甚至连辱骂都没有。
玉人的淡漠远胜过高傲,他对旁人的姿态称不上蔑视,却总不自觉地带有一股上位者的气息。
若说世间的权力者犹如放牧人一般,权力是他们的长鞭,被驾驭者是他们的羊群。那么玉人只是旁观者,既用不着鞭子来彰显自己的权势,也用不着辱骂来宣泄焦躁的情绪,他喜欢就多看一会儿,不喜欢则转身就走,不会浪费自己的精力。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想起这个念头,在隐隐的恐惧之下,某种激动的情绪不自觉窜过背脊,带起一连串酥麻之感。
任逸绝咽了咽口水,倒不能说他完全不记得昨夜之事,只不过……有些事情的确记得不那么清晰。
于是,他俯下身,在青天白日下放轻嗓音询问:“玉人不喜欢魔身吗?”
千雪浪没有回应,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有意充耳不闻,于是任逸绝又贴过去,枕着他的肩膀,语气更甜腻几分,小心翼翼地得意起来:“是哪里不喜欢?还是觉得……觉得被欺负了?”
之后任逸绝也有反省,当时确实是太得意了些,得意到没能忍住嗓音里的笑意。
大抵是意识到再不行动,任逸绝就要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千雪浪终于睁开双眼,神色仍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任逸绝与他对视,将人搂在怀中,被这个睁眼煽动,迫不及待地吻他。
千雪浪在唇齿相依间平静地回答他:“任逸绝,如此忘形,想必你已经想好如何对剑尊与寄云君甚至是水无尘解释你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了。”
任逸绝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都用不上也许可能这类模糊不定的词汇,远离世俗的玉人绝不会对这件事有任何羞赧之情,即便遭水无尘取笑,他也未必挂在心上,指不定还会用什么道法自然,阴阳和谐之类的话拨弄过去,让水无尘自己讨个没趣。
然而——任逸绝拥有俗人的贪念,拥有俗人的痴缠,也意味着拥有俗人的烦恼。
任逸绝的神色于此刻终于慎重起来,意识到一晌贪欢之后的麻烦这才刚刚开始。
寄云君的居所建造得格外奢华气派,寻常的响声自然难以叫人发觉,可要是中途有什么异常——比如说魔气暴动这一类的异常,游萍生难免要来查看一番。
于是任逸绝当机立断地决定今日避开师父,先找水无尘商议如何控制魔身,没成想扑了个空不说,老天爷似也有心要看这场好戏,任逸绝出来没多久后就撞见了游萍生。
看上去,游萍生也错愕非常。
师徒二人步行在抄手走廊之中,心思莫名,似也如这游廊一般婉转曲折。
最终还是游萍生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他竭力让语调尽可能地保持自然:“你来找水姑娘吗?”
“嗯。”任逸绝心如死灰之余,也竭力地遮掩了一下,“想问一下水夫人一些有关半魔的事。”
话音刚落,任逸绝就后悔了,心中的绝望感愈发浓烈起来,这句话简直像是某种暗示。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不紧不慢地走过一段路,时节正好,花开得正灿烂,嶙峋的庭石于绿荫之中无声注视着师徒二人。
“逸儿……”
“师父……”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面面相觑,游萍生抢先一步,夺得先机道:“逸儿,你想说什么?”
任逸绝吞吞吐吐:“呃,师父,我是想说,我是想说……”他忽然间灵光一动,补问道,“我是想问,师父怎么会在此?”
“噢,是你母亲来请水姑娘……嗯,对了,我方才听你喊她水夫人?”
“是啊,水夫人早已婚配。”
未婚女子与已婚妇人的发髻大有不同,不过这种俗规在凡人之间遵循得多一些,在修道者之中则颇为少见,不少人甚至因闭关时间太长,穿着打扮甚不时兴,古旧至极——正如初见时的千雪浪,衣裳大多是十年前的旧款。
因此修道者少从外形上判断他人。
游萍生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谈论水无尘这个安全的话题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在游萍生犹豫之时,任逸绝却忽然想起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小细节。
那时他只是觉得母亲与师父过于亲密,如今想来,母亲并不知水姑娘是否婚配,何以会提出那般要求?孤男寡女,难免招惹闲话。
任逸绝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师父好像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游萍生随口回应。
任逸绝故意玩笑道:“失望水夫人早已婚配啊,昨日母亲提出那般要求,我还以为她瞧不下去师父你孤家寡人一个,期盼你早早成家。”
“胡闹。”游萍生哑然失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任逸绝的脑袋,无奈道,“竟来打趣师父,你母亲怎会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
不错,母亲怎会如此不知轻重,这正是任逸绝疑虑之处,他顺势询问:“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叫游萍生忽然沉默下去,仰观苍天,好半晌才道:“你母亲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不善音律,于此道也没什么癖好,勉强不来自己,希望我能寻找一位知音开怀而已。水夫人是一名女子,你因此生出许多浮想联翩来,其实水夫人是一名男子,你母亲也是一般的态度。”
“那倒是我生了眼障,想偏了。”任逸绝思索片刻,又笑道,“这样说来,师父与母亲之间的同门情谊实在深厚……”
游萍生神色微微一黯,不过这一抹黯然之色很快消散,转变为笑意:“是啊,不然怎么忍得下你这个胡闹的小鬼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凭你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模样,早将你丢出门去了。”
任逸绝挑眉笑道:“我看师父舍不得吧。”
游萍生大笑了两声,点头道:“确实,你小时候是不忍心,长大了是舍不得,转眼之间,逸儿都这般大了。”
他说罢,甚是唏嘘感慨,任逸绝心下一酸。
“师父永远是师父。”任逸绝轻声道,“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游萍生静静地瞧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任逸绝又道:“师父,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鸣剑池的故事,要不是昨日娘亲说漏嘴,我还不知道这鸣剑池的来源跟母亲有关,你跟我说说这里头的故事好吗?”
“……好。”
游萍生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小时候的任逸绝常常缠着游萍生要听母亲斩妖除魔的故事,他那时候年纪小,后来年纪渐长,在尘世间游历时,偶尔还会搜集一些说书人对剑尊的只言片语记载,回来同游萍生分享。
恍惚之间,游萍生觉得自己似乎还回到了那段时光,那时候有那时候的烦恼,现在则有现在的烦恼,他叹息一声,散去那些恼人的念头,缓缓道:“想必你应还记得为师的师父乃是不通先生。”
“记得。”任逸绝微微一笑,“通,亦不通,无事不通,事事不通,因此修道者称师祖为不通先生。”
游萍生微微一笑:“师父他老人家任本性而为,只收了我与你母亲两个徒弟,我性子平和,蒙师父看重;你母亲却是倔强脾气,常常将师父气得跳脚。可要论师父最喜爱的,却是你母亲。”
“噢?”
“你母亲天资极高,做任何事都一心一意,全无旁念,师父恼她不识世间意趣,又喜她这般心无杂念。”游萍生淡淡一笑,“在山上修行时,师父不知想了多少玩乐的办法考验你母亲,什么炼丹补药,什么占卜问卦之类的,你母亲却是从不曾动心。”
任逸绝一愣,疑道:“师祖为何要这样做?”
“师父说是先尝尝苦头,反正以后下了凡尘,还有尝不完的苦头。”
说到此处,两人皆忍不住笑了出来,游萍生笑完才道:“不过,我瞧他只是喜欢捉弄我们俩,否则怎会每次出难题考验你母亲时,还要拉上我帮忙,说什么师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瞧我与师妹才是有难同当。”
任逸绝忽注意到游萍生没再将任苍冥说作“你母亲”,而是改口成了“师妹”二字。
之前拿母亲无可奈何时,他也曾用过这个本该是最为熟悉却又陌生无比的称呼。
“后来我们下了山,师父还是没能考倒师妹。”游萍生望着飘荡的云雾,似沉溺在了过往之中,“其实就连我也不清楚,那一日,究竟是她考倒了我,还是我考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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