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我不在场
自岱海一别, 已有六十余年,确实是好久不见。
“看来他待你不错。”
寻常人久未见面,难免会有几分生疏, 不过这一点在千雪浪身上不起作用, 毕竟他对着谁都是一样的生疏冷淡。
紫衣女子轻拨箜篌之弦, 玩笑道:“噢, 难得, 雪大哥竟也会夸人了。外子确实不错,不过雪大哥是指什么?是我二人的住处不错, 还是他待我的情意不错?”
“都很不错。”
女子朗声大笑,目光转到身旁的任逸绝身上,问道:“咱们只顾叙话,倒冷落了这位小友,还请不要见怪,不知怎么称呼?”
按理来讲, 两人应该由认识双方的千雪浪代为引见才是, 不过指望千雪浪做这种事, 说这些场面话,不如指望明天坐化飞升。
水无尘跟任逸绝显然在这方面有一样的共识。
“任逸绝。”任逸绝已猜出她的身份, “见过水夫人。”
其实这称呼间, 任逸绝略有些犹豫:若叫她为九方夫人, 难免显得不够尊重;可她已婚配,总不能唤水姑娘, 倒像是藏有什么心思。
要是叫前辈, 似乎也不太妥帖, 水无尘是玉人的朋友,这样叫法似乎小了一辈。
思来想去, 只好折中叫她水夫人。
水无尘淡淡一笑:“叫什么夫人,我丈夫生性爱吃醋,叫他听见,恐怕你落不到好。我姓水,名唤无尘,你叫我的名字就是了。”
难道叫你“无尘”,你丈夫就不会吃醋吗?这般亲昵地喊你闺名,只怕他更要醋死。
任逸绝不禁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这名女子说话间自有风范,模样又端方严肃,话意听来诙谐风趣,可腔调却是一派平稳真挚。叫人实在分辨不出她什么时候是在玩笑,什么时候是在认真,又也许就连她的玩笑也甚是认真。
“哦,对了。”水无尘又问道,“雪大哥,这位小友是你的朋友吧,还是新收的徒弟,或是……”
千雪浪上前一步,坐在几前的蒲团上:“你不妨一猜。”
不止水无尘一怔,就连任逸绝也同样一怔。
就在任逸绝想要出口打圆场时,水无尘莞尔一笑,将烟雾旋绕的熏炉放到地上去,免得熏到正坐在对面的千雪浪。
“叫我猜猜么?嗯,让我想想,雪大哥带他来此,这位小友又无枷锁在身,想来必定不是穷凶极恶的犯人。”
水无尘冲着任逸绝眨了眨眼,似是表达歉意。
任逸绝也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含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倒是千雪浪闻言打量了一眼任逸绝的面容:“他看起来很像坏人吗?”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小友虽生得俊美风流,叫人心生喜爱,但这世上的坏人难道都生得面貌丑恶吗?”水无尘泰然自若道,“雪大哥既是要我来猜,我总要什么可能都想一想。”
任逸绝忽然有些明白她是怎样与千雪浪交上朋友的。
千雪浪点头道:“有理。”
水无尘又道:“雪大哥的本领与脾气一样大,素来高傲得紧,不入你法眼的人,你是决计瞧不上,更不愿意与他同行的。这位小友既不是坏人,那必是雪大哥欣赏的人了。”
她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形之间将两人轻轻捧了一下,任逸绝哑然失笑,瞧水无尘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不敢轻浮地笑出来了,怕冒犯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千雪浪道:“不错。”
任逸绝猛然转过头去,这下是真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欣赏之情,这说来倒是多了。”水无尘垂下脸去轻轻拨弦,指下流出一段旖旎绵邈的曲调,“雪大哥是无情道人,生平不惹红尘,不沾情爱,想来他必不是你的道侣了。”
任逸绝猛然一呛:“咳——”
千雪浪淡淡道:“非是大仇,就是大爱,你何时如此极端了?”
水无尘失笑:“总要偶尔做做人家眼里的半魔,情意若不炽热些,岂非显得我不像个半魔。”
这话说得略有几分奇妙,听得任逸绝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算不失礼,看水无尘平淡如常的模样,似乎又只是将这话当做一个玩笑,可说是玩笑,又未免沉重。
“人有千百种,魔有万千样。”千雪浪道,“人何曾像人,魔又何曾像魔?”
水无尘的弦一动,不动声色道:“哎哟,我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
“是了,旁人也许会听出别的意思。”水无尘一怔,随即流露出怀念之色,目光柔和许多,“雪大哥绝不会如此。”
任逸绝这下才反应过来,水无尘虽受半魔身份之苦,叫人冤枉至今,但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方才那句话当真只是随口的揶揄玩笑。
她自己受了苦,说出这些话,有时候还要去安慰人家不必多想。
水无尘转过头来看了看任逸绝,缓缓笑道:“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雪大哥与人相交时却偶尔冷如冰,如冰般剔透,也如冰般锋利。这位小友想必吃了雪大哥不少苦头吧,毕竟我当初就吃了不少。”
任逸绝一时不知是该感动于水无尘的理解,还是该无奈地苦笑一番。
千雪浪挑眉道:“无关紧要的话,不必多说。”
水无尘瞧出他有些不满,噗嗤笑出声来,不紧不慢道:“好吧,那就不说了,分明是雪大哥要我猜的。那我猜这六十年来,雪大哥另有经历,这位小友就是其中之一,乃是雪大哥的忘年之交。”
“要复杂得多了。”千雪浪摇摇头。
水无尘撩拨长弦,微笑道:“我正好闲来无事。”
于是千雪浪就将凤隐鸣如何托付任逸绝,自己又与任逸绝如何下山的事一一说出口来,告知水无尘前因后果。
任逸绝甚是不解,不明白何以要将二人关系和盘托出,不过千雪浪的决定向来没人能干涉,因此他只好在旁聆听,并不言语。
“原来如此。”水无尘若有所思,“二位的关系,确实要比我所想得复杂许多,不过脱不出朋友二字,我倒也不算猜错。”
千雪浪道:“我没有说你猜错。”
水无尘淡淡笑了起来,忽然道:“雪大哥,六十年不见,你倒变得有人情味许多,知道要先告诉我这些事了。要是在六十年前,我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怕你都不在乎。”
千雪浪没有说话,任逸绝心下一动。
“你与我说这件事,是想告诉我这位小友是个可信之人,叫我放心,是吗?”
千雪浪望着她身后的海天一色:“是,即便我不说,你也会因为相信我而不在意任逸绝的来历,所以我才为你在意。”
水无尘终于动容,嘴唇微微颤抖,好半晌才道:“雪大哥……”
“现在闲话已说完,我要与你谈正事了。”如此温情时刻,千雪浪却全然不看二人的脸色,冷淡道,“六十年前的太叔血案至今还没找到凶手,是吗?”
水无尘哭笑不得,还是点头:“是,至今还是没有找到,众人也大多淡忘了。”
她眉宇之间略见忧愁,轻轻叹息道:“岱海的百姓将此事编做故事,虽然大家更爱听如何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好歹也将此事流传下来,不至于让五怪人与太叔生满门消失得不明不白。”
自己被牵连其中,冤枉成凶手,反倒担忧五怪人与太叔生的惨案叫人遗忘……
任逸绝忍不住道:“水夫人……无尘姑娘当真宅心仁厚。”
水无尘看了他一眼,似是为他的模样感到好笑,微微笑道:“小友倒是个讲礼数的君子,只是未免也太拘谨些,这点倒是该多学学雪大哥,他到哪里都是一样自在,好似他是全天下的主人。”
千雪浪挑眉道:“你在讽刺我?”
“哎,我明明在夸奖雪大哥。”水无尘摇头,“雪大哥临危不乱,从容自在的模样,可是叫我心生倾慕许多年了。不过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只能将这点倾慕之情悄悄压在心底,免得雪大哥不自在。”
千雪浪:“……”
任逸绝:“……”
过了片刻,千雪浪才道:“那很好,你早该死心,我本就不会喜欢你。”
水无尘忍不住大笑出声,弯腰锤了锤桌子,好半晌才抬起头来,转过脸去看任逸绝:“你瞧见没有。”
任逸绝本该觉得羞窘赧然,可到现在也情不自禁地被水无尘所感染,摇头笑了出来。
两人分明六十年不见,如今一番闲谈,倒仿佛从未分别过一般。
等水无尘缓过劲来,神色才又恢复方才的端庄正经:“雪大哥你这人有一点好时极好,坏时极坏,你眼高于顶,对人是如此,对事也是如此,绝不会穷极无聊地来消遣这件麻烦事。你既这样问,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不错。”千雪浪道,“不过我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我早知道的就不必说了,我只想听你为何不在场?”
水无尘沉吟片刻,奇道:“我不在场?”
第062章 那又何必
正待千雪浪说明原因, 观海小榭之中忽渺渺荡荡地响起第四人的声音。
“海潮儿,我回家来了,你在哪里?”
这声音似远及近, 又仿佛回荡在三人耳边低声耳语, 任逸绝不由得一凛, 心想:“之前九方子鸣夸耀九方策如何本事, 我还不以为然, 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他了。他这般能为, 竟甘愿与妻子自囚于此,倒是个痴情儿郎,只是旁人说起来,难免要叹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千雪浪蹙眉道:“这人讲话好黏人。”
水无尘轻呼一声“糟糕”,忙站起身来, 一手提起裙摆往阶下行去, 一手向他们二人招了招, 示意跟上:“哎哟,我忘了时辰, 赶在我那要命的夫君把整座小筑翻过来之前, 得叫我跟他见一面才行。”
两人不明所以, 只好紧随其后,千雪浪问道:“怎么回事?”
“我的雪大哥啊, 你人是贴心许多, 怎么在这方面还是几十年前的阿呆, 你瞧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千雪浪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看不出什么异常, 沉吟片刻才问道:“什么模样?”
任逸绝倒是反应过来,顿时了然于心,便上前接口道:“说来在下方才就想问了,无尘姑娘何以全无半魔的特征,保持着常人的模样?”
“还好任小友在,不然我都快要开始想该如何唱这出悲惨的独角戏了。”
水无尘大松了口气,跃下仅剩的几节台阶,径直往曲廊上走去,脚步急切,更衬得声音缓和:“人家才认识我,倒比你还清楚我的状态,雪大哥,你是不是该反省反省?”
“我认识你时已是这般模样。”千雪浪真情实感地疑惑起来,“难道你不是天生就长这模样?”
水无尘大为惊骇,煞有其事地感叹:“天啊,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坏朋友,要不是我眼下还有求于你,现在就该与你割袍断义。我如今这副模样当然是封印了魔血才显现的,也正因此,实力大为减弱——”
这下千雪浪倒是来了兴趣:“那你解封时有多强?”
水无尘卡壳:“不如你强。”
千雪浪“哦”了一声,顿失兴趣。
任逸绝好整以暇地继续接上话:“想来封印魔血之后,无尘姑娘遇到了一些麻烦?”
“准确来讲,是我被认定成凶手之后,才真正遇到了不少麻烦。”水无尘轻轻叹气,“策郎离开九方家后,我们就隐居在此。他常外出为我查探线索,我怕激起大家的愤恨与恐慌,很长一段时间只好足不出户,可仍是有人想要为民除害,于是小筑那段时间颇为热闹,每月都访客不断。”
她说得虽是轻松,但其中凶险不言自明,纵然已是多年前的往事,可任逸绝仍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原本配合小筑阵法,还有我自己的本事,倒没什么大碍。”水无尘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有一日还是叫人闯进门来,将我重伤。”
任逸绝心下一动,好生奇怪,暗暗想道:“无尘姑娘迟疑什么,难道九方策不善阵法?不……不对……噢,难怪了,这闯入门的贼人不是来为民除害,而是为了九方家除害的,九方家的人自然熟悉自家阵法,因此她言辞含糊,不愿明说。”
千雪浪淡淡道:“难怪你用乐声指引。”
“先同你说,我可不是怀疑你的本事,只是怕你迷路,还要累我到时候去找你们,要正撞上你心情不好,只怕我这小筑都要被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无尘笑了笑,又把话题重新带回来,“总之那次我受伤极重,以至不得已冲破封印,才勉强撑到策郎赶回。”
任逸绝心想:“这事儿对无尘姑娘也许没什么,可对痴情至极的九方策恐怕是个不小的打击。”
水无尘道:“那次之后,他就被吓着了,每次回家见不着我,难免担惊受怕,以为我悄悄死在哪儿了。”
三人边走边谈,很快就来到前厅,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文士。
他身材与千雪浪相仿,头戴高冠,内着玄黑色的高领长衫,外面罩着件绛纱袍,与九方家的弟子服饰略有差别,看起来却又大差不差。
九方策眉目本是略带忧虑,见着水无尘时才转为平常,紧绷的嘴唇一松懈下来,登时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来。
任逸绝暗暗感到好笑:“老天倒也有趣,九方策长成这个模样,若非知他是个情深的痴人,十个里头恐怕有十个猜他是个惯爱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
“海潮儿,你有客人?”九方策淡淡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很快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将水无尘揽入怀中,夫妻二人将头亲密偎在一块儿,一心一意地瞧着爱妻,柔声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叙旧了?”
水无尘轻轻一笑,将手放在丈夫的腕上:“不错,是有些打扰,好在我的朋友都很大度,绝不会跟你随便计较的。”
他们夫妻成婚至今应也有几十年了,行动之间倒仍如新婚夫妇一般,其模样亲昵热烈,纵然没做什么事,仍叫人看得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任逸绝略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向千雪浪身旁挪了挪,又想道:“难怪无尘姑娘任人叫她的名儿,不担心丈夫吃醋。想来这海潮儿三字,若非是小名,想来也是专属的爱称,就如我对玉人……”
他忽地呼吸一止,脑子顿时空白,千雪浪险些以为身后站了具活尸,不由得奇怪往后一瞧。
等任逸绝回过神来时,这对蜜里调油的夫妻已絮絮叨叨说了些实在无关紧要的闲话,看上去没人打算回到正事上。
千雪浪则与庭中的花树并没有什么两样,非但不知避让,甚至还坐在一边的栏杆上,冷冷地瞧着人家夫妻俩,仿佛这两位主人家占了他的地,浪费他的时间一般。
无尘姑娘那句“全天下的主人”当真是没形容错。
任逸绝瞧他大感不耐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正要开口打破僵局,前厅里忽探出一人的脑袋来,小心翼翼道:“定……定涛君……你的要事忙完了么?”
还是一张熟面孔——九方子鸣。
任逸绝看见了他,九方子鸣当然也看到了二人,模样错愕之余又带愤恨,不由得惊怒道:“你们二人怎么在这儿!”
九方策听出端倪,不动声色:“你们认识?”
“路上碰巧结伴而行。”任逸绝端方一笑,仪态雍容,尽显大家风范,“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水无尘细细打量他们二人一眼,顿时向任逸绝瞧了一眼,莞尔道:“任小友,你知书达理,怎么也欺负人家小娃娃?”
夫妻二人一体,既水无尘说过了,九方策也就不便再提,干脆沉默等待解释。
九方子鸣反应倒也不慢,立刻道:“没什么。”身子顿时往回缩。
他这般心虚模样,是人就瞧得出来有问题,九方策本有护短之意,此刻看出不对,微微眯起眼来:“没什么是什么?”
九方策与水无尘说话时,腔调格外缠绵多情,正如千雪浪所言一般格外黏人;可到说正事时,倒显出几分丝缎般的柔滑,嗓音虽也细腻,但已有几分威严的冷意。
任逸绝瞧着九方子鸣惶恐无措的模样,一点恶劣的天性突兀从心底冒出来,搔动着理智,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小事罢了,这些孩子说玉人识人不清,我一时不快,就教训了他们一下。”
九方策慢慢重复了一句:“识人不清。”
九方子鸣干脆倒退回去了。
能惹人不快招致惩罚的识人不清,想必定是说了人家朋友的坏话,萍水相逢,陌路相识,这群孩子若非了解,又怎会信口胡说。
千雪浪现在正站在这里,识人不清里的这个“人”字,已不必多讲是谁了。
在场只怕没有人听不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水无尘倒没在意,只道:“这群孩子既来找你,想来是九方家有事请你,你去忙吧。”
“他们不该来找我。”九方策温柔地低头碰着她的额头,叹息道,“来寻我,才是真正的识人不清。”
水无尘无奈:“识人不清这四字你也要占吗?多大的人了。”
她抬起手来捧着九方策的脸:“告诉你件好事,雪大哥找到当年那件血案的线索了,说不准很快就能真相大白。这样吧,我在前厅好好地招待雪大哥跟任小友,你到书房去忙完九方家的事再过来,我等你,好吗?”
九方策叫她哄了两句,这才罢休,引众弟子去书房之中议事,待前厅没什么动静了,水无尘方带着二人进入前厅之中。
只见厅中几只花草模样未完全褪去的小精怪正蹦蹦跳跳地撤换水壶茶杯,更换过新茶具后,就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他们夫妻二人并没童儿女婢侍奉,于是就点化了些精怪做做寻常扫洒工作。
千雪浪倒还好,任逸绝才一落座,就忍不住心中好奇:“无尘姑娘,九方家常来请教么?”
“雪大哥心若冰雪,任小友却是七窍玲珑。”水无尘正在饮茶,闻言微微一笑,“你是想问我何以闹得这般不愉快,还放他们这群弟子进来吧。”
任逸绝赧然道:“不错。”
“九方家认定我是杀人凶手,纵然不是,也是半魔。与我在一起,策郎清誉扫地,如此害了他一生,恨我也是人之常情,这片心意说到底是为了策郎好。”水无尘淡淡道,“魔祸之时,不知多少修士惨遭天魔毒手,难道仅我一人悲喜值得,他人就都不值得了吗?”
任逸绝心中不以为然,却知失礼,不便说出口来。
水无尘又道:“策郎为九方家所生所养,他为我叛出家门,心中难道不想念?难道不挂怀?九方家逼他在我与九方之间选一个,策郎已选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也逼着他与九方老死不相往来吗?那又何必,我只盼他往后能与九方家重归于好,多些欢欣,少些遗憾。”
千雪浪不禁地望了她一眼,目光微动,任逸绝默默听了,也不再说什么。
第063章 情热如初
三人喝了会茶, 千雪浪与水无尘虽是好友,但毕竟久别重逢,也不知该说什么。
水无尘问了几句千雪浪的近况, 想当然, 以千雪浪的风格不会说什么趣话, 问什么答什么, 倒叫气氛真正冷了下来。
“哎哟, 你这性子还是一样地叫人头痛。”水无尘甚是无奈,又转过脸来对任逸绝道, “任小友既有与雪大哥相处的本事,还请你起个话头,咱们随便聊聊吧。再这样等下去,只怕真有血案要发生喽。”
千雪浪倨傲道:“你做得到吗?”
水无尘气煞。
任逸绝本无意多事,可想到玉人与水无尘既是朋友,倒免不得为他多问一句, 省得玉人挂心。
“要是无尘姑娘不嫌弃我冒犯, 我倒是真有一个问题。”
水无尘端着茶微微一笑:“冒不冒犯, 说来听了才知,要是冒犯, 我不答你就是, 再说怎样也不会比雪大哥更冒犯了。请说吧。”
任逸绝缓缓道:“我瞧九方先生甚是爱重你, 当年那事难道不追究吗?”
水无尘目光闪动:“噢?我倒听糊涂了,任小友是说追究什么?”
“自然是追究那位重伤了无伤姑娘的九方门人。”
水无尘脸上的笑容仍在, 不紧不慢道:“我何曾说那是九方门人了?”
“无尘姑娘提及此事上, 略有迟疑, 我心中已有七分怀疑,后来又提到以乐声指引玉人, 是怕他拆了小筑,我心中就有十分的肯定了。这阵法既有如此难缠,怎会叫人随随便便闯进来,无尘姑娘说是九方先生所布,来者若以力破之,想来姑娘也活不到现在,可见来者一定是熟悉阵法的人,最有可能就是九方门人了。”
水无尘听得一怔,脸上笑意褪去,神色严肃地看着任逸绝,缓缓道:“你看得倒细,这话是随口说来,我只动摇那一下,你也注意到了。”
千雪浪终于开口,声音微沉:“无尘?”
“好了,这么正经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水无尘微微一顿,轻吐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任小友说得不错,策郎对我甚是爱重,脾气也算不得好,要是叫他知道这事儿,只怕翻过来的就不止是小筑,连天也要叫他掀过来了。”
千雪浪冷冷道:“你没叫他知道?为什么?”
水无尘平静道:“知道了,然后呢?他既要为我到处寻找线索,又要为我疗伤,已忙得不可开交,心力交瘁。我再告诉他,你家里人逼上门来,让他再去九方家要个说法,与亲朋族人闹个不死不休么?纵然他再有本事,只怕也一时间做不了这样多的事吧。”
如此一番叙话,二人才知这夫妻各有苦处,几十年来彼此相伴,互相体贴,倒莫怪始终情热如初。
“倒是我失言了。”任逸绝道。
水无尘摇头笑了笑:“任小友提起此事,想来是怕策郎对我不好。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必是为了雪大哥问的,我自然领情,多谢你们挂心啦。”
这话题虽谈得叫人心中惆怅,但确实打开了三人的话匣,等九方策回到前厅里来的时候,水无尘刚讲到岱海特产,忽像后脑长了眼睛似得转过头去。
“策郎。”水无尘脸上的喜色还没消退,定睛瞧见九方策的神情,神色顿转柔情,关怀道,“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见着妻子,九方策的脸色这才回温,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不要担心,眼下你的事最为紧要。”
还有两名弟子追着九方策一道进来,分别是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
闻言,九方师玄脸色煞白,忙道:“……定涛君。”
“够了!”九方策猛然一喝,冷冷道,“你们要是留下听太叔血案的线索,那我留你们两个位置,要是无意,现在就走吧!”
三人见他动怒,于外人面前也全然不给两个小辈留半分颜面,心知肚明必定是九方家惹怒了他,倒叫这两个少年人受罪。
水无尘平心静气道:“好了,发这么大火做什么?也不怕吓到我的客人。我的客人虽比你的客人要少许多,但也不是能随便怠慢的。”
九方策听了她的话,纵然还在气头上,仍不由得轻声一笑,又对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拱了拱手,以表歉意,之后才落座。
厅中座位本是按主宾坐下,水无尘是主人,方才招待自然是坐在主位,九方策后进厅来,则坐在她手侧,也就是下位,稍次一等。
两名弟子瞧这情况,神色不由诧异,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说话,生怕被赶出门去。
“你们两个呢?”水无尘道,“还不乖乖坐下,难道要我来请你们吗?”
她神情并不如何威严,可话语叫人不敢违抗。
两名弟子不敢再胡思乱想,赶紧落座。
等众人坐定,水无尘这才开口:“太叔血案的事,大致如何,大家想必都知晓,我就不再赘言。方才雪大哥问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便将自身遭遇再说一次。”
太叔血案的故事在岱海流传许久,虽最为热门的是乃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衍生版本,但是作为九方门人,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最为熟悉的版本还是阴险狡猾的魔女杀人,自家长辈因情受累的故事。
不过不管是哪个版本,毕竟都是他人所传,而非事主亲身口述。
九方子鸣心中虽觉不屑,但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想听听水无尘能说出什么来。
九方师玄性情稳重些,只偷偷瞧了一眼任逸绝,随即正襟危坐起来,
“我当年与策郎定情后,随即因要事分别,一时兴起,想着到他家乡处走走,若有机会,说不准能给他一个惊喜。”水无尘说起这话时泰然自若,并不觉得有什么羞涩可言,“到了岱海之后,我嫌客栈人多,就在野外寻了一棵大树落脚。”
九方门规严谨,九方子鸣听得满脸通红,想说水无尘放肆大胆,却又觉得不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任逸绝沉吟道:“想来无尘姑娘就是这样结识了太叔生?”
“终于叫你猜错一回,我最先认识的并不是太叔生,是太叔生的妻子,步月娘。”水无尘略有得色,微微笑着摇头。
九方师玄轻轻“啊”了一声。
九方子鸣下意识就要反驳:“怎么叫步月娘?话本里分明说她叫……”
他声音突然一止,也自觉这话荒唐至极,喃喃道:“原来这女子叫步月娘,大家只是胡诌谣传她的名字。”
九方师玄沉着道:“敢问夫人,晚生听说这步月娘病入膏肓,缠绵病榻,连清醒的时刻也极少,如何能与夫人结识?”
“这倒说得不错,她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水无尘脸上略见赞许之色,叹息道,“这就要说到半魔的本能了,魔族较人族的七情六欲要强烈许多,此事有好有坏,好在利用恰当,能洞察人心,坏在许多半魔受其影响,狂喜狂怒,性情阴晴不定。”
众人忍不住都瞧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水无尘。
“我那日在树上休息,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一股极强烈的怨恨之情,几乎就要凝结成魇祟,心中顿时好奇,就起身循着怨念而去,很快就来到了一间小屋前。”
九方子鸣奇道:“她丈夫为她做到这地步,这步月娘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其中有什么冤情吗?”
“是啊,不过我那时还不知他们夫妻的事,只感奇怪,不知这女子有什么苦处。于是就入梦去见步月娘,询问她为什么这般怨恨?”
任逸绝心想:无尘姑娘倒是一贯热心,不过她只怕没想到这一时的热心,竟害自己至此。
“步月娘本在梦中哀哀哭泣,模样癫狂,可见着我,忽然开心至极,我实在不明所以,就陪着她在梦中嬉闹了一夜。”水无尘道,“不知不觉,日头渐起,她神智也开始昏沉,哀求我明日再来见她,我怜她孤单,自然应允。”
九方子鸣奇道:“她丈夫不陪着她吗?”
九方师玄沉吟道:“想必是太叔生在外寻药,无法相伴。”
水无尘微微一笑:“说得不错。如此过去两三日,步月娘方才向我吐露心声,说起往日夫妻恩爱。我就问她丈夫到何处去了,才知她丈夫为了她的病情在外奔波,她自知时日不多,只想与丈夫相伴度过仅剩的时光,可她丈夫却总是来去匆匆。”
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皆默然无言。
“她病情愈发严重,丈夫心急如焚,要为她续命,陪伴的时间反倒比之前更少,她时日不久,偶尔神智清醒,总是只有自己孤孤单单一人在家中,不免心生绝望怨恨。”
九方子鸣嘴快,问道:“太叔生也算当时的名士,难道家中没别的人伺候吗?”
九方师玄甚是怅然:“子鸣,太叔夫人是想要夫君的陪伴,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行,只是世事总难两全。”
九方子鸣听了,知自己想岔了,心下微感歉意,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听到此处,任逸绝渐明端倪:“难怪谁也阻止不了太叔生,偏无尘姑娘一来就令他停手了。其实并非是无尘姑娘如何深明大义,而是太叔生是为妻子开杀,自然也只会为妻子收手。”
“是啊,因情而生的纠葛,当然也只能因情而解。”
第064章 夫妻团聚
水无尘站起身来, 慢慢地在厅中踱步走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身看着众人。
“我找到太叔生后,他知步月娘因此渐生心魔, 也甚是懊悔, 就赶回家去, 陪伴在妻子身边昼夜不离。”
九方子鸣登时高兴起来:“喔!那很好啊。”
太叔生夺宝一事说来固然下作, 可他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又是走投无路下出的昏招,因此纵然行为叫人不耻, 岱海中人仍是对他心中存着一份怜悯之情。
是以九方子鸣听他们夫妻团聚,甚是欢喜。
九方师玄神色略见舒缓,仍不减忧心,心想:太叔生人虽回来,但步月娘的病情一日沉重过一日,已时日不久, 又能有几日团聚呢?
他不禁心下黯然。
水无尘又道:“他们夫妻俩是真真切切的情深义重, 恩爱非常, 步月娘见丈夫回来,自是高兴, 却又很快忧虑起来。”
九方子鸣纳闷道:“她丈夫已回到家中来了, 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担心自己的病么?”
他本想说“那又为什么要丈夫回来”,可仔细想想, 觉得与一个重病之人计较也忒丢份, 还是乖乖闭上嘴巴。
“当然不是了。”水无尘摇摇头道, “太叔生为她险入魔道,意欲杀人夺宝, 难道她心中不明白丈夫的情意吗?太叔生为了她不惜生死,她心里当然也是一样的,也是一样地记挂着太叔生的。”
她说到此处,正盈盈抬起头来与九方策对视了一眼,眼波欲流,柔情百转,许多话已不必说出口来。
九方策自进到厅来,目光就没转到别人身上,一心一意地瞧着妻子,二人对视,将旁人尽数都忘在脑后了。
这故事说得虽是太叔生与步月娘,但九方策与水无尘岂非也是如此,夫妻二人都一心一意地记挂彼此。
九方子鸣一时觉得感动非常,一时又觉得万分别扭,觉得这故事套在太叔生身上是痴情动人,可套在九方策身上,就没由来的一阵扭捏,心中不免暗暗想道:步月娘重病在身,无辜至极,太叔生为了她险些做坏事,倒也合理。可水无尘杀了人,欺骗了定涛君,情况当然大有不同。
只是水无尘当真杀了人么?
九方子鸣自己也不那么确定了,他自幼听家中长辈教诲,知要与魔修半魔势不两立,又从没见过水无尘,只当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今日见到面后,又觉得她与所知的大大不同,一时迷惘。
任逸绝咳嗽一声,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想来步月娘是忧虑丈夫惹下五怪人这仇家了。”
“不错,步月娘正是担心此事。”水无尘收回目光,慢慢低下声音来,语声渐悲,“她自知时日不久,于长久挣扎之中早已认命,如今丈夫陪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快乐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丈夫为了自己惹下的血债,她心中丈夫的安危远胜过自己,死前想为他再做最后一件事,于是悄悄地请我过去。”
九方师玄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担忧道:“她一个重病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
“步月娘身体虽是孱弱,心性却甚是顽强,她对我说,太叔生之所以有意杀人夺宝,全是为了她的病情,如此说来,万事起因皆是她。她想请我去同五怪人说一说,用她的性命了断这桩恩仇。”
尽管步月娘已命不久矣,可如今丈夫陪伴身旁,对人世何尝不留恋,病者对生的眷恋执着往往更胜于常人,她说出这番话来可谓是真正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众人皆是一惊,既有钦佩,也有唏嘘,任逸绝却没来由地想起前几日千雪浪的那句话来。
‘你既是为我动手,那与我所做并无差别。’
他想着想着,忽生出一点痴意,情不自禁地转过脸来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忽然看向自己,又听他道:“原本还没结仇,可要是真叫步月娘来了断这桩恩仇,那双方倒真会不死不休啦。”
千雪浪心道:“说得有理,可瞧我做甚。”
水无尘点头称是:“不错,我当日也这样说,生老病死原是无可奈何,太叔生为求治病,已结下仇怨,且不谈五怪人如何想,要是步月娘真死在五怪人手中,那这件事就真正没法子周转了。步月娘听我如此说来,实在六神无主,不住哭泣,我便宽慰——”
九方子鸣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打断:“现在也已结仇了,难道还有什么办法不成?”
他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寻求水无尘的意见。
“那时太叔生虽咄咄逼人,犯下过错来,但好在到底没伤及人命,尚有转圜余地。”水无尘微微笑道,“你瞧这事儿好像不容争辩,实际上五怪人为这事儿被追杀多日,难道心中不厌倦吗?纠缠不休至今,说明双方各有本事,真闹下去,只怕无休无止,五怪人那边当然也想息事宁人,只是缺个台阶下。”
九方子鸣恍然大悟:“说得也是。”
水无尘这才继续下去:“我瞧他们夫妻实在可怜,就宽慰步月娘道,我愿意甘愿做个说客,去调解这桩事。”
说到这一节,众人才知短短一句“水无尘来到岱海,为太叔生与五怪人调解”当中的来龙去脉。
水无尘虽无意居功,但她言谈之中,为人之热心善良,于人情之敏锐洞察,于大局之透彻分明,已不言而喻了。
九方策望着她,神色之中不觉流露骄傲之情。
“之后我辗转与五怪人联系上,因步月娘也想向他们五人致歉,就将地方定在了太叔生家中。”
任逸绝忽道:“难道五怪人不怕是陷阱么?”
“五怪人当然担心,因此言明会突然前来查探,要是叫他们发现有旁的什么朋友啊亲戚的也在,就当是陷阱。”水无尘微微一笑,“太叔生既是诚意化解恩仇,那当然清清白白,没什么可遮掩的,就答应下来,只问能不能留几个婢女仆人伺候夫人,五怪人倒也答应了。”
任逸绝想到皮影戏上被杀之人,想来就是伺候步月娘的仆从丫鬟,心下轻轻一叹。
九方子鸣问道:“那然后呢?当天又发生了什么事?”
“当日晚上,五怪人做贼似得进来,进三个留两个,又互相轮换,里里外外查探了一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勉强作罢。步月娘盛装相迎,她身子不好,如此拖磨许久,几乎晕厥,惹得太叔生怒气暗生。”
任逸绝心下忽感奇怪:“按照皮影戏来瞧,应是五怪人借调解的机会有意杀人,以绝后患,之后又为人所杀。可听水无尘所言,五怪人到此时也生怕掉入陷阱之中,有些不合常理,难道说……”
他又想起那位黑衣骷髅来。
水无尘又道:“我从中调解之后,两边皆松了口,很快就到了饮茶的环节。”
这是岱海的传统习俗,双方要是化解仇恨,等到说清楚话之后,就要各饮一杯茶水,以示茶尽债消,也可换做酒,或是烧开的井水等等,总之是要饮上一杯。要是调解人在其中出力极多,双方还会特意再敬调解人一杯。
因这规矩与婚俗略有相似,如对长辈敬茶、夜间合卺。常有人戏称这规矩是仇人间的交杯酒。
这事对岱海长大的九方子鸣和九方师玄不奇怪,可毕竟还有任逸绝与千雪浪在,水无尘还是特意解释了一下。
千雪浪忽道:“这规矩好麻烦,难道不怕下毒下咒么?”
原本他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不知是不是与任逸绝待得久了,也学会些许缜密,思考起其中的空子来。
“会讲这般礼数的,不是名门正派,也是知书达理的散修,多看重名声,怎会做如此下作卑鄙之事。”九方师玄摇头道,“更何况还有调解人在旁,要真行了恶事,纸包不住火,行凶者又如何逃得开来。”
水无尘继续说下去:“太叔生自己备了一壶茶,五怪人则备了一葫芦的山泉,除去他们双方之外,我与步月娘都饮了茶水与泉水。没过多久,我忽感全身血液沸腾,痛苦难当,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知是不妙,正要往出奔逃时晕眩袭来,迷糊间只听见太叔生大喊月娘,就这样人事不省了。”
虽知水无尘好端端地在此,并没有出任何事,但九方子鸣还是心中一跳,轻声道:“是谁害你?好端端的,他们干嘛害你?是不是他们知道了你半魔的身份?”
九方师玄摇摇头:“不对,这半魔身份是众人后来才知晓的,难道水夫人以半魔之身行走天下吗?”
“他说得歪打正着,确实没错,对方是奔着我半魔的身份来的。”水无尘轻轻一叹,“不知是哪杯水里,有破我魔封的秘咒,等我醒来时已恢复成半魔的模样,众人因此知晓了我的身份。”
“我后来也是听旁人说起才知道,太叔生家中无端起火,火焰冲天,引起路人注意,等众人赶到时才发现所有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活口。来人将我救出后,太叔生家也烧得精光了。”
水无尘沉默半晌:“其实这件事里,我所知确实不比你们更多,当日喝了水后,我是真真切切地什么都不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下药害我,我实在不清楚。”
五怪人的可疑之处不必多说,然而太叔生也有可能下药——毕竟水无尘因魔性迥异才认识步月娘,也许言行略有暴露,被人猜出,比起素昧平生的五怪人,显然是太叔生更有嫌疑。
步月娘身体本就不好,五怪人又拖延许久,太叔生大喊月娘未必是五怪人下药,很可能是步月娘支撑不住。
出于这一层考虑,没有实据的水无尘不敢断定是谁动了手脚。
第065章 见微知著
要说是之前还有几分怀疑, 那么这会儿,九方子鸣心中的疑虑也尽数打消了。
魔祸横行时,修士与魔道之间的关系格外紧张, 几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到眼下, 经百无禁的调解之后, 固然还有些摩擦, 可也渐少了。
九方子鸣虽自幼由长辈教导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有差,但毕竟不曾真正经历过魔祸之苦, 对半魔没什么实感,只暗暗想道:“听来倒没什么问题,她自己也是火中被人救走的,这是当时一问就知的事,又作不得谎言。如此说来,她倒真的不是凶手, 奇了, 那大家当时为什么不信她, 全将她当做凶手?”
他料想自己这般年轻都想得通的事,断不至于整个岱海没人想得到。
其实当时魔道与正派之间的种种摩擦, 魔奴所做的种种可怖行为, 叫岱海众修士人人似惊弓之鸟, 又怎是他一个不曾经历过的年轻人明白反应得过来的。
九方子鸣正苦苦思索时,水无尘又道:“我所知的也就只有这些, 不知能帮上雪大哥什么忙。噢, 不对, 说来这是雪大哥帮我的忙才是。”
千雪浪缓缓道:“这案子之所以绕来绕去,多年找不出线索来, 只因五怪人与太叔生满门皆惨死,只余下你一人。”千雪浪道,“任何事总有个缘由,因此当时岱海众人以为你欲杀人夺宝,或是为天魔寻觅奴仆,才将你指定为凶手,是吗?”
水无尘道:“不错。”
千雪浪低头沉思起来,将所有事联系在一起想了想。
九方子鸣恍然大悟,心道:“我怎么把这事儿想落了,她说得太情真意切,险些被糊弄过去,五怪人与太叔生都死了,又没旁人,除了水无尘还能是谁?”
显然九方师玄与他想到一处去了,不过这年长的弟子性情温良些,思索片刻道:“唔,晚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水夫人。”
“你但说无妨。”
“夫人既被人下药,是否有可能……是显露真身之后魔性大发?”九方师玄这话说得格外不忍,“要是被人下药所致,原也怪不得夫人,晚生非是责怪之意,只是……疑心这一可能。”
水无尘微微一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没什么可责怪的。这事儿别说岱海中有许多人想过,连我自己也想过,怀疑是不是遭人设计后,魔性大发,将他们杀死之后昏迷过去。”
两名弟子轻轻“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这般豁达,将这话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来,皆默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九方子鸣更是不知所措,他暗暗想道:“要是五怪人或太叔生下药,那死也活该,只是总有一方是无辜的……偏又害了水无尘,她原本没想杀人的。”
他想来想去,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头痛得厉害,觉得往日在家中所学的本领道理,这一刻尽然都派不上用场。
水无尘淡淡道:“我封印魔性多年,若以半魔之身发狂杀人,手段必然凶残无比,身上难免残留血腥,因此我醒来后知道血案后,就检查了一下自身,纵然有人帮我打理过,可指缝之间,衣着残留,也总不能样样都清洗干净。因此我确定,并非是我发狂后杀人。”
她这话说得甚是平淡,却叫人不寒而栗。
众人一时无声,千雪浪总算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任逸绝,缓缓道:“我话中要有什么不足,你再添上,好么?”
任逸绝柔声道:“好。”
九方子鸣与九方师玄才吃过他的亏,见着他含笑温顺的模样,惊惧之余又感一阵恶寒。
“若无意外,下药的是五怪人。”千雪浪道,“放火烧屋,杀了太叔生满门的也是他们五人,太叔生许是有些本事,许是留了些心眼,没有真正晕死过去,却也中了招,与他们五人交战时不敌被杀。”
众人闻言一怔。
水无尘立刻问道:“那五怪人又是如何死的?”
“因为还有一人,这人杀死五怪人后,不知遇着什么事,匆匆离去了。”千雪浪道,“许是如此,叫你侥幸逃过一劫,又也许,他本就是要你做这个替罪羊。”
他又看了一眼任逸绝,任逸绝微笑道:“玉人都说到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九方策沉吟片刻,忽自二人脸上稍稍一转,目光犀利如鹰隼,问道:“不知这线索,二位是从何处得知?”
千雪浪淡淡道:“自有知处,无可奉告。”
九方策蓦然站起,被水无尘轻轻挽住胳膊,摇摇头道:“策郎,雪大哥所言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人家好心提供了这线索,许是不想卷入这麻烦之中,何必勉强呢。”
“可是……”九方策神色渐忧。
水无尘摇头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雪大哥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难道人家三言两语地开句玩笑,他就真的信了么?他既来找我,说明这线索定然是真的。”
她盈盈看向千雪浪,腮边含笑。
“更何况,这线索已很足够了。”
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正要听下去,哪里料到水无尘忽道:“好了,既话都说完了,那大家都去休息吧,想也累了。”
随后水无尘安排众人到客房休息,她瞧得出来两名弟子与丈夫谈得并不愉快,可既不肯离去,想来一定是件大事,要是赶出去也是待在外头苦等,干脆一并留下了。
时至深夜,月明风清。
千雪浪无心睡眠,更无意打坐,将剑匣解下放在桌子不住抚摸,只觉得下山之后,总是有许多讨厌的事儿,叫人大感厌烦。
他今日见着九方策与水无尘之间夫妻恩爱,又听水无尘谈起步月娘与太叔生愿为对方而死,没由来的想到师父。
世间的情爱,难道总这样甜如蜜,狠似刀吗?
他不禁迷惘。
窗纸上树影摇曳,忽投落一人身影,千雪浪目光一凛,顿将剑匣背负在身后,就听窗外有人笃笃敲了三下门,柔声说话:“雪大哥,你睡下了吗?”
“有事?”千雪浪在屋内回答。
水无尘甚是无奈:“哎哟,你要么请我进去,要么自己出来,哪有屋里屋外这样讲话的,你怎地比我还黄花大闺女做派?”
“要想进来,推门而入;要我出去,相邀就是。你站在窗外偷偷摸摸,想必自己也没想好。”
“嘿,我好心让你自己做决定,你倒不领情,那请雪大哥你出来吧。”
千雪浪干脆推门而出,只见水无尘已从窗边走过来,站在院子里,月光如洗,落花片片,她正背对着自己站着,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静默了片刻。
好半晌,水无尘才幽幽轻叹道:“雪大哥,告知你这线索的,是五怪人其中一位对么?”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道:“嗯。你怎么知道?”
水无尘轻轻一笑道:“难道天底下单只有你的任小友是个聪明人?晓得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吗?你口才虽是不佳,但说得那般肯定,如同身临其境似得,除了有浮蝶蜕的五怪人还能是谁?难不成是罪魁祸首呀。”
这话是在说任逸绝白日察言观色,猜出袭击她的是九方门人一事。
千雪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知该先反驳“我的任小友”一言,还是先反驳“只觉得任逸绝聪明”此语。
最终千雪浪只好这样说:“不过是件小事,你何必打趣。”
水无尘调侃:“如此维护,看来这位任小友改变了雪大哥很多,我瞧他白日喊你玉人,甚是亲昵,也不嫌害臊。我原本以为你们二人不是道侣,这下倒真有些怀疑了,雪大哥,你是否好事将近?”
要是别人,水无尘当然不会随口说这些玩笑,可偏是千雪浪,他修行无情道,这些口业要是都看不破,那这修行喂狗倒快些,因此没什么顾忌。
千雪浪淡淡道:“称呼而已,有什么紧要,任逸绝生性多情,喜欢玩笑罢了。”
“哎……这事儿我倒熟了,雪大哥,你当年对我也是这样,水无尘来,水无尘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俩有仇。”水无尘低低一笑,“没想到现在也是任逸绝来,任逸绝去的,你难道没想过换个称呼吗?”
千雪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水无尘柔声道:“雪大哥,我知道你性子冷淡,为人好清静,从不在意什么。可你既说任小友是个生性多情的人,想来他有时候也需你对他好一些,有所回应,这样才是朋友长久之道。”
千雪浪忽想到师父,子欲养而亲不待,自师父死后,他过了几十年才想起师父种种好处来,想如何补偿,想如何珍惜,也已是来不及了。
后来又……又遇到了未闻锋,他也什么都没能做到,只能眼睁睁见着未闻锋伤心难过,痛不欲生。
千雪浪默然片刻,又问:“你今夜来此,就是操心我与任逸绝的友情?”
“噢,这倒不是,只是随口拉些家常,这也是人情往来的一部分,雪大哥可以理解为没话找话。我瞧你大概是不曾体会过的,所以特意叫你体验一番。”
千雪浪忽道:“……你白日突然不继续,是知道谁有嫌疑吗?比如说,九方家的人?”
水无尘嫣然一笑:“看来这天底下见微知著的人又多了雪大哥一个。既多了个幕后主谋,那牵扯进来的人就都有可能是原因,不过,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不能成为证据。”
第066章 白眉伶仃
“那人能一下子杀了五怪人, 修为显然极高,危石还说他在岱海颇有名望。”
既然水无尘已经猜出,千雪浪也不再遮遮掩掩, 干脆直接说出来:“这种人想来不算太多, 你有什么苗头吗?”
“修为高的人, 往往都很有名气, 可既说是名望二字, 也就是为人所仰望。”水无尘略一思索,缓声道, “不过五怪人说的名望,又未必就是正道中人,说不准是他们这群怪人里为人所仰望的。”
千雪浪道:“你认为不止九方?”
“细数一下现在被牵连进来的人,无非是我与策郎。要是对方知晓我与策郎之情,故意想通过我设计策郎,那九方家的人确实最有嫌疑, 毕竟那时策郎是继承人, 权力之争, 使出什么手段也不奇怪。可他们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是如何获取五怪人信任呢?”
水无尘瞧着天上的明月:“也有可能是我惹下的仇家,想逼我身败名裂, 却没想到引出策郎来, 是以不敢再打草惊蛇。”
千雪浪忽然道:“任逸绝也曾说过这猜测。”
“那我们二人倒是所见略同了。”水无尘轻轻一叹, “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管幕后黑手是谁, 随着这桩旧事重新被提起, 想来有人要方寸大乱了。”
千雪浪道:“你同九方策说了吗?”
“这还用我说吗?”水无尘笑道, “雪大哥你说的时候,策郎只怕就已明白了。他向你索要线索来源, 只是为有个人证物证罢了,你空口白话地说了,眼饱肚仍饥,旁人怎么信服。”
千雪浪对这些事并不上心,神色仍是冷淡。
水无尘又道:“难得有了新线索,我置办些东西,明天去为太叔夫妇还有五怪人扫墓,也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雪大哥,你随我一道去吗?”
“嗯,还有任逸绝。”
水无尘知他们一同前来,定是要一同调查此事,仍不住调侃道:“好,也带上你的任小友。”
临别前,水无尘深深望了一眼千雪浪背上的剑匣,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水无尘起个大早,到附近城镇上买了些香烛纸钱,又准备些鲜花瓜果。
三人出门之时,正遇到九方子鸣与一只花奴吵嘴不休,原来是九方子鸣清晨起来外出练剑,眼下要回来,这花奴却不准他再入内了。
花奴不知是什么花,脸盆极大,虽不能口出人言,但花瓣不住抖擞,显然气势颇佳。九方子鸣与它叽叽哇哇地吵了一大通,几乎累倒,见着三人出来,赶紧冲了过来。
“你们快帮我跟它说说——”九方子鸣瞧见水无尘提着的东西时,声音突止,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水无尘道:“我们要去扫墓,你不嫌弃的话,就一起来吧。”
九方子鸣犹豫片刻,点点头道:“好。”
走了一会儿,稍落在三人身后的九方子鸣忽然喊道:“喂——”
三人转过头来,谁也不知他在喊谁,只见九方子鸣神色扭捏起来,犹犹豫豫地说:“你手上的东西……我帮你提吧。”
水无尘将东西递过,微微一笑:“那多谢你了。”
四人一路前行,很快途径一处废园,只见这处废园之中断壁残垣,处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瞧不出什么原本的面目。
等又过去一段路程,就是五怪人与太叔夫妇还有其奴仆的葬处。
九方子鸣这才反应过来,惊讶道:“那刚刚,刚刚那处就是太叔生的家吗?”
水无尘道:“不错,那儿就是太叔生的家。”
九方子鸣不知想些什么,默然无语,只是蹲下身来,帮着水无尘一块儿在坟墓前摆放祭品,插好香烛,又道:“你常来祭拜吗?”
“也不是经常。”水无尘云淡风轻道,“几十年前只能让策郎帮忙,后来风头慢慢过了,其实非要说的话,也算是将当年的人都熬得半死不活了,我才能来。”
九方子鸣听了,心中很是难受,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烧起纸钱。
任逸绝将四下都看了一遍,忽然问道:“当初收敛时,尸体都齐全吗?”
“齐全。”水无尘道,“虽大火烧得厉害,但五怪人与太叔生身上法宝武器仍在,不难辨别,倒是步月娘当时已……”
她并未说下去,只是烧了些纸钱,又道:“策郎根据我的说法,分辨出步月娘的尸体来,将她与太叔生合葬,五怪人也葬在一处,至于其他焦尸则难以分辨,只好一样敛埋。”
这样说来,危石当时肉身已死,浮蝶蜕是保他灵识重生,难怪那幕后黑手来去匆匆,没有察觉出异常来。
任逸绝心中一热,想到浮蝶蜕既有死而复生的本事,想来消除母亲体内魔气,也绝不在话下。
他自幼见母亲沉眠,师父为此忙碌多年不说,自己寻药求方也皆是无用之功。虽不至于心灰意冷,但难免想到此事就感茫然无措,眼下乍见希望,难免喜不自胜。
九方子鸣不明所以,见他面容上流露喜色,不禁纳闷道:“你还有没有人性,这样悲惨的事,你在高兴什么?”
水无尘虽不知任逸绝在高兴什么,但毕竟说得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心下也感不喜,不由得微微蹙眉。
众人当中,只有千雪浪知晓他是为他母亲欢喜高兴,因此难以自制,对着他微微摇头。
任逸绝笑意方止,瞧着眼前凄凉的坟茔,心中也颇感歉意,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欢喜如今有了线索,等到查出真凶,想来众人也能瞑目。”
九方子鸣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众人一道烧了许多纸钱,又上过香,将鲜花瓜果都各自摆上后,正要起身回去,九方子鸣忽然道:“他们真的听得见吗?”
水无尘一怔。
九方子鸣瞧见她的脸色,急忙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方子鸣在家中因年纪小,天资高,又生得讨喜,颇为受宠,从来也没怎样考虑过别人的想法,更不像九方师玄那般心思细腻,可本心倒不算坏。
这连日来他被任逸绝所骗,又亲眼见到水无尘本人,意外得知这件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发现世间的人与事与自己本以为的大有不同,许多想法转瞬间变了不少,不自觉伤感起来。
“我只是想,都这样久了,他们只怕也等累了,假使当真耿耿于怀不肯转生,徘徊在这片断垣废园之中,游荡墟墓,难道又真的好么?”九方子鸣想了想,忽又道,“不过,眼下知道有幕后凶手了,他们要是真的还在,那咱们想个办法沟通魂灵,那岂不是立刻能找出凶手来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脸色煞白,伸手掩住了嘴巴,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说出了什么。
这拘魂慑神之术,倒不是没有,不过往往是妖道邪法,为世人所不容,想也知道人鬼殊途,强行打破两界之隔,必遭天谴。
曾有魔修拘千人生魂练法,已为人不耻,后来魔祸中又出了魔奴这操控之术,更添众人怒火,因此正道之中人人对此类似的术法格外唾弃厌恶,绝不相容。
九方子鸣脸色铁青,一时噤若寒蝉,不再说话了。
不过这句话倒提醒了水无尘,她忽道:“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情况奇怪,大火又将什么都烧得差不多了,几乎没什么线索。众人不见浮蝶蜕在我身上,只以为是叫大火一块儿烧没了。”
“我那时被囚于刑台之上,夜间有个叫做白眉童的邪道中人悄悄潜来,问我到底发生什么,见我也一无所知,于是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是浮蝶蜕绝不会因火而焚,定是正道中人为了浮蝶蜕,不但害死他那五兄弟,还连带着把太叔生一起杀了。”
九方子鸣不快:“他将正道中人想得如他们邪道之人一般丑恶吗!”
水无尘沉吟道:“白眉童擅炼丹,其道邪诡奇异,据说常用人血浇灌药草,尸肉作为培土之用,结交了不少同好的邪道中人。其中就有一人叫做骨伶仃,擅招魂御尸,为世人所不耻,因此隐居深山,少有外出,说不准白眉童曾请他帮过忙。”
这许多年前的一人,水无尘竟还能记得这般清楚,显然这许多年来将线索一一理过。
不过夫妻二人最终没有找上白眉童,了解具体的情况。
一来是水无尘的身份尴尬,要是以半魔之身与这些魔修邪道混在一处,再利用拘魂邪术打扰死者安宁,只怕有理也是无理。
二来九方策毕竟还是九方门人,即便他愿意,水无尘也不想爱郎为了自己,去沾惹这些污秽是非,平白惹得一身腥,到时候成了他人手中的把柄。
三来水无尘心中盼望着白眉童不管是兄弟情谊出头还是为着浮蝶蜕,一旦真问出什么来,想来会公布天下或是主动找上他们夫妻帮忙。再不然,一旦白眉童找到浮蝶蜕,他们夫妻也可借机追上浮蝶蜕这条线索。
可这几十年来,白眉童始终没什么动静,水无尘也渐渐将此人忘在了脑后。
任逸绝淡淡一笑:“二位有名声要顾,正赶上我与玉人这两个外人来此,倒省下麻烦了。这位白眉童不知住在什么地方,我与玉人去会上一会。”
他倒不为招魂,而是觉得白眉童既与五怪人熟识,极有可能见过那位黑衣骷髅。
九方子鸣小心翼翼地窥探众人表情,见没人在意他方才的话,这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第067章 牙酸齿冷
两人是初来岱海, 白眉童所居又甚是荒僻,水无尘便随手取了根树枝在地上描绘地形图。
水无尘虽久居小筑之中,但整个岱海于她脑海之中清晰无比, 不一会儿就将大致的道路城镇, 山川河流标出, 她最后轻轻一点, 树枝戳入荒山之中。
“白眉童就住在这座鬼哭山里, 他培育了许多诡异的花草,到了那里, 想必你们一眼就能认出。”
九方子鸣瞧得目瞪口呆,千雪浪与任逸绝并不理会这少见多怪的年轻人,只与水无尘道别后就踏上了行程。
二人飞于高天之上,白云环绕,脚下山川绵延似盘,城池错落如棋, 其状与水无尘所画分毫不差。
这位无尘姑娘非但宅心仁厚, 还如此聪颖过人。初见时玉人难得婉转一番, 待她纵然谈不上温柔关怀,也算得上是细心体贴……
想到此处, 任逸绝忍不住去瞧千雪浪的脸:“玉人对无尘姑娘似乎很是特别。”
千雪浪不禁皱眉, 想起水无尘昨夜戏弄之色, 心想:“你们二人各自觉得我与对方更好,人心不足, 难道就在此处?不论自己得到什么, 总是更艳羡旁人一些。”
这几日来, 任逸绝伤势虽已愈合不少,但如此远行, 仍要仰赖千雪浪相助,因此他并没费什么劲儿,千雪浪却要一边带人飞行,一边观望山川。
他懒得理会,就随口回道:“你也想含冤六十一年?”
任逸绝一噎。
少了任逸绝在耳边唠叨,千雪浪总算能专心赶路,如此过去半日,二人分辨一阵,总算找到鬼哭山所在,缓缓降落其中。
这鬼哭山倒是实打实的边山荒郊,别说人烟,连树木都甚是稀少,四处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又一股黑雾隐约笼罩,甚是不祥。
千雪浪本要行动,想起任逸绝方才抱怨,又想到水无尘昨夜提醒,犹豫片刻,仍是问道:“你身体如何?吃得消吗?”
眼前茫茫黑雾,对千雪浪来讲并没什么,可对受伤的任逸绝而言,只怕不太好过。
其实仔细想想,自两人下山之后,一直奔波不停,可除去被匣中诛魔剑克制的那一次,任逸绝一直不曾示过弱,即便是救崔家弟子的时候,他利用自己为饵,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任逸绝受宠若惊:“没事,倒劳玉人牵挂了,这点魔雾妖氛,我还不放在眼中。”
千雪浪瞧着他的神色,心想:“是了,无尘心细如发,往日宽容体恤我,并不曾说什么,只几句玩笑带过,却怕我伤了任逸绝的心,因此才特意提醒我要多多回应他。”
不过他素来冷情惯了,既已关怀过一句,也就作罢。
白眉童既修行邪法,黑雾最浓的地方必是他的居所,因此到了鬼哭山上只管望着浓雾之处走去就是。
两人疾驰了一阵,只见雾气越来越浓,这黑雾有意将二人笼罩其中,可才刚触到千雪浪就似被火烫着一般撤离开来,倒是悄悄蔓上任逸绝的衣摆。
任逸绝渐感脚步沉重,无奈道:“我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点小玩意也敢来招惹我。”
他捏诀一指腰间水玉,只见蓝盈盈的水光骤然一起,清灵之气大盛,四周黑雾一触这灵气,顿如水沸般翻涌不止,齐齐退去。
逼退黑雾后,任逸绝又道:“这黑雾好生凶猛,遇到活人就开始捕猎,要是本事稍小一些,只怕当场就中招了。如此看来,我们已到白眉童居所不远处了。”
千雪浪“嗯”了一声,两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十余步,却见雾气之中忽然出现一条纤细苗条的人影,还戴着一顶模样奇异的花冠。
常人夸赞女子纤指如葱,腰肢似柳,往往是赞其婀娜多姿,这人影却当真四肢纤细如柳枝,上露着半张小小的瓜子脸,不住在雾气里摇曳舞动,轻盈似飞天,看着甚是癫狂妩媚,纵有怪异之处,仍不减勾魂摄魄,叫人心头为之一荡。
两人不由得停步。
奇怪的是,这人影既不接近,也不远离,只顾在雾中狂舞,不多时,雾中竟传来女子的嬉笑声,轻柔柔,意切切,回荡二人耳边。
千雪浪上前两步,将任逸绝护在身后,向着那人影走去,雾气被逐渐逼退,两人只觉眼前一花,朦胧之中竟有一张血盆大口向着两人扑来。
那口中恶香扑鼻,熏人头脑发昏,要是换做旁人,纵然不着这道,也难免神智恍惚,那顷刻之间,皮肉少不得被咬去一口。
任逸绝落在后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小心!”
千雪浪冷眼漠视,拔刀就斩,只听得任逸绝话音方落,又伴随一阵凄厉惨叫,只在片刻之间,那硕大血口就被千雪浪一分为二,直劈而下。
这下雾散声消,两人才看清原来身前是一株巨大的美女花。
这种花的形似一名戴着花冠的含羞女子,也叫含羞花,大多只有一掌大小,而眼前这株美女花,光是花朵就已有一人大小,整株花看起来更为巨大。方才张嘴咬向他们二人的则是花萼部分,同样也是那顶带在美女花头上的花冠。
这巨大的美女花被红鹭绞杀,顷刻间枯萎凋谢。
被切开的茎叶部分顿时涌出无数血肉来,其中甚至还有未消化干净的残肢脏腑,仿佛他们所杀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噢,我知晓了。”任逸绝蹲下身仔细观察,“白眉童先用这黑雾摄住误入者的心魂,再以这美女花诱之,误闯者神魂颠倒之下,自就成了这花的盘中餐。”
这美女花以血食饲之,不知道害了多少生灵的性命才长成眼下这般模样。
任逸绝站起身来,拍去手上泥土,微微笑道:“还好九方家的几位小弟子没跟着来,否则只怕耐不住脾气要冲进去杀人了。”
千雪浪甩去刀上血肉,不紧不慢地拿手帕擦过,这才归鞘,淡淡道:“这儿不对劲。”
“玉人所说的不对劲,一定是不对劲中的不对劲。”任逸绝忍不住贫嘴,“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千雪浪道:“花死了,人没出来。”
任逸绝脸上笑容微凝,顿时一变:“走!”
两人疾驰入内,路上还有许多奇花异草,感知生人气息,皆纷纷摇动身躯往前扑来,被千雪浪一一斩去,断口处涌出的不是鲜血碎肉就是残肢骨块。
随着植物变幻动作,几个死人的骷髅头骨竟也滚出来,一时间竟有十余个之多,最近的一颗骷髅还带着些许血皮肉沫,挂在脸上,模样甚是惨烈,看得人心下凄然。
任逸绝道:“从来只听人吃草,今日倒是见着一回草吃人。”
他口吻虽说着轻松,但心中暗暗想道:“难怪这白眉童躲到这荒僻山野来,想来是怕人寻仇。此番我们有求于他,倒没什么办法,不知等我们得了线索,玉人允不允我杀了这白眉童?即便他感念人情不允,我偷偷过来把人杀了就是,也不知白眉童本事如何?要是比我高得多,那可就没法子了。”
千雪浪淡淡道:“这般法子种出的药材,想必练出的也不是什么好药。”
随着花草枯萎,黑雾也渐渐消散,两人一来一回地说了两句话,就见着两三间屋子立在花草之中,门边生着苔藓,墙上卷着枯干的爬山虎,层层叠叠,倒像一条条上吊的绳索。
想来就是白眉童的住处了。
千雪浪一路斩去白眉童的无数花草,不知折损多少心血,纵然是个死人只怕也要从棺材里头跳出来了,白眉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这可不是一句涵养好能解决的事。
等两人走近了,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齿冷的咀嚼声在屋内不住响起,任逸绝退后一步:“屋内不知有什么陷阱,玉人小心。”
千雪浪没做回应,轻抛红鹭,径直奔门而去。
红鹭其势何等威猛,只听“砰”的一声,门板才被刀气波及,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千雪浪抢先一步进到里头,却见屋内竟长着一株半人高的红花,花盘处露出森森利齿,不似人牙兽齿,倒像两排锋利的匕首,正在啃嚼一具小小的尸首。
鲜血顺着红花滴落,只是一路杀来血腥味极浓,谁也没觉出异常来
千雪浪原以为是个孩子,伸出手硬生生将红花拧了下来,那花盘并着半具残尸被他一起卸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两只断手,手上遍布皱纹,应是一名身形如幼童的老者。
他心下忽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白眉童抓来的,就是白眉童。
“原来是个侏儒。”任逸绝走至身后,“人老身小,难怪人家叫他白眉童。”
千雪浪淡淡道:“这花吃了应没多长时间,咱们在外耽误了。”
任逸绝虽有心想白眉童死,但死在这个时间段,对方必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做贼心虚:“来得倒巧,这下线索断了,咱们不妨到处搜搜,看白眉童死前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没有?”
“嗯。”
两人在屋中打量,只见白眉童这房子外头阴郁,里头更为阴沉,梁柱上爬满奇诡的藤蔓,发着幽绿的不祥之光,这屋中照明就靠此,再无明烛。
除去花草之外,四处都被药柜塞满,几十来样药瓶翻倒在地,显然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战斗,白眉童连反抗都没来得及,最多只撞了一下药柜。
想来是幕后黑手将白眉童的尸体喂给了这朵妖花毁尸灭迹,要是他们再来得慢点,只怕已吃得精光了。
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千雪浪将屋子简单搜索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外头花草无碍,这人必定是白眉童迎进去的,他们果然见过面。”
任逸绝忽然蹲下身,一把拉开了那半截尸体的腰带。
第068章 有伤风化
这举动来得突兀, 纵是千雪浪也不免一怔。
不过千雪浪倒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瞧着任逸绝做事,其实腰带有小半截也被那花吃进肚子里去了, 早就断裂开来, 剩下的部分被血浸透后黏在腰上。
任逸绝从半截尸体上解下来好几段碎布, 他将布摆在地上, 勉强能拼成一条腰带, 忍不住“咦”了一声,又去扒白眉童的裤子。
“怎么?”千雪浪皱眉往后退了两步, “有什么不对?”
任逸绝头也不抬地在血肉里翻找,神色严肃:“当然不对,哪里都不对。玉人还记得任某曾在火化凌百曜时为什么感到遗憾吗?”
“还会开玩笑,看来不算太严重。”千雪浪冷冷道,“记得,你说火咒太过猛烈, 将法宝银两之类的东西都烧化了。”
他一顿, 又过来重新打量那块破布, 发现布上有一条并不明显的金绳,看起来跟腰带并不是配套的。
“你是说, 他有个储物的芥子袋?”
任逸绝点点头道:“玉人你瞧, 这白眉童家中有许多药丸药瓶, 瞧外面全是奇花异草的,可见他从种植到制丹, 全由自己一手包办, 那么家中东西必然就多了, 且不谈金石药物之类的东西,光我能想到的还另外有药籍、符篆、研磨器具、绢筛、丹炉丹鼎等等物件, 玉人瞧这儿哪里有?”
千雪浪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没有,可你怎知没有被那幕后黑手拿走?”
他向来无事一身轻,身边从不留多余的外物,从来只一人一刀行走天下,如今再多配上剑匣,因此一时间并未想到这一点。
任逸绝道:“不知道,如果真被拿走了,那就算我们倒霉,不过现在来看,倒是没有被拿走,不过更糟,恐怕被那朵花咽下去了。”
他捡起碎布里的那根金绳晃了晃:“这绳子大概就是芥子袋上残留的,要是不出意外,想来就是那芥子袋上的收束绳。”
千雪浪扫了一眼,淡淡道:“既已找到线索,那就将他裤子穿回去,有伤风化。”
任逸绝:“……”
任逸绝咳嗽一声,尽管这会儿根本看不出这半截尸体是谁来,可他还是帮对方穿回裤子,顺便找了块绢布擦了擦手,然后给对方盖上。
两人看着那朵被揪掉脑袋的红花不住打量,任逸绝叹道:“主人身首异处,为寻线索,眼下这花儿要被咱们挫骨扬灰,由此可见,坏人实打实是做不得的。”
千雪浪冷眼旁观,正要提出红鹭,任逸绝拦下他道:“且慢,咱们找找看药锄。这花被白眉童特意养在屋中,想必有什么特别的功效,万一侵蚀红鹭,那倒不美。白眉童的药锄必然克制他所养的草药,而草药常要收割,一定不在芥子袋里。”
两人分别在屋中寻找,最终千雪浪在屋后找到一把短柄的玉制药锄。
任逸绝瞧他拿着药锄走来,心中忽然想道:“要不是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玉人拿着短锄,手中拎个花篮,于万花之中绰约而来,不知道是何等风姿,只是他怕没有这闲心。”
想罢,任逸绝自己讪笑一声。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心中奇怪:“任逸绝傻笑什么?”也不询问,只用锄头将那红花仅剩的部分径直剖开了。
他使锄也像在使刀,一下子斩断,毫无半点迟疑,那分离开来的茎.身顿涌出许多血肉来,汁液流淌,恶臭扑鼻。
任逸绝本想将这事儿包揽过来,可千雪浪手抬锄落只在一瞬间,到底没有赶上,只好由着他拨弄那一滩黏糊糊的血肉,只好凑过头去,一同观察。
千雪浪正搜寻间,又道:“说来奇怪,你我是临时起意,旁近无人,怎么会被人追上,抢在我们前头杀了白眉童。”
“错了。”任逸绝随口回了句,伸手一指,“玉人去拨那里,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哪里错……嗯?”
千雪浪按照任逸绝所指,用药锄刨了刨,竟翻出白眉童的脑袋来,顿时不语,用药锄将那脑袋勾出,只见半边脸已没了,只剩下半边烂脸,眉毛被染得通红。
“这位想必就是红眉童了。”
气氛压抑,任逸绝开了句玩笑缓解,又抽了条布来将脑袋一裹,放在半截尸身旁。
千雪浪这才继续追问:“哪里错了?”
“玉人不妨一想,今日之行,是无尘姑娘临时起意扫墓,九方子鸣祭拜时无意提到招魂一事,尽是些机缘巧合之事,绝无可能有谁在存心作祟。要非是这桩意外,等无尘姑娘想起白眉童这条线索,别说是白眉童了,只怕这儿的一大堆花草也都早早饿死了。所以……”
千雪浪问道:“所以?”
“非是幕后真凶跟上了我们,而是我们跟上了这位幕后真凶才对。”
千雪浪略一思索,点头赞同:“不错,倒是我想岔了,这样说来,我们看似来迟一步,可实际上正抓住这人尾巴。”
“不过这么说来,这幕后真凶几十年来非但盯着水无尘夫妇,还盯着九方门人,时刻观察着动静。当日酒楼之中,咱们与九方弟子相会,玉人要寻无尘姑娘,人多口杂,指不定就传到幕后黑手的耳朵里,因此赶来杀害白眉童,此人缜密细致,当真世所罕见。”
想到这样一个人这六十多年来竟在暗处无时无刻地紧盯着水无尘夫妇的行动,任逸绝心中微寒。
千雪浪不甚在意,淡淡笑道:“还好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是聪明善谋,没料到咱们误打误撞地跟了过来。正如你所言,由此可见,坏人是实打实做不得的。”
任逸绝瞧着他,心魂飘荡,又不禁迟疑:“玉人是在与我玩笑吗?”
“我是觉得你说得有理。”千雪浪蹙眉道,“你看我做什么?看花。眼下这幕后真凶必去追杀骨伶仃了,我们要是找不到线索,那就是天算不如人算了。”
任逸绝“哦”了一声。
老天爷虽有意帮忙,但毕竟事在人为,两人只好忍着恶臭继续埋头苦寻起来,千雪浪忽道:“不过,这人当年为什么不杀白眉童?”
“这事儿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案件清晰分明,只有水无尘、太叔夫妇、五怪人三方,并没有什么幕后黑手一说。要是白眉童做不了什么,无端端的灭口反而会惹起他人怀疑。可是白眉童既想为五怪人寻仇,有意招魂,哪怕危石生还,剩下的四怪人应也会说出一些特征来,以幕后黑手之缜密,不该什么动作都没有才是。”
千雪浪接口:“而且看眼下模样,白眉童是主动迎幕后黑手入内,想必两人关系在几十年来一直不错,甚至算得上非常融洽。”
“……看来当年的招魂仪式,必然出了蹊跷。”任逸绝道:“也罢,等我们找到骨伶仃,向他询问来龙去脉,就什么都知晓了。”
二人说话之间,千雪浪忽瞥见一块巴掌大的碎布,用锄子一取,却见是个小小的囊袋,正用金绳束口:“是这个么?”
任逸绝一笑:“还是玉人好本事。”
两人将这血迹斑斑的袋子取出,见它模样倒像个香囊,角落里绣着“童郎”两个字,极是娟秀,想必是白眉童的情人赠给他的,不过瞧着时间已久,许是又一桩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任逸绝瞧着那绣字,忽感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痕迹,可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也就作罢。
这芥子袋被红花吃进肚中许久,已有几分破损,两人将那芥子袋中的东西一一取出,也都沾了不少汁液,甚是恶心。
其中果然有丹鼎丹炉,还有不少邪物,任逸绝翻找一阵,本以为会有什么联系骨伶仃的灵器符篆,或是书信来往,可翻找下来,一无所获,不由得轻轻叹气。
正惆怅线索中断时,任逸绝忽碰到一样绵软柔韧的东西,摸起来仿佛人身肌肤一般,不由一惊。
“玉人快来看。”
任逸绝将那东西取出,才发现这物件本身色泽就暗,又被汁液浸染,他一时错眼以为是一大滩血肉堆积在侧,因此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
千雪浪凑过来瞧了瞧:“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瓣花?”任逸绝略有几分迟疑,“摸起来有几分像人皮,不过应确实是花瓣无误。”
二人展开这卷花皮图,才发现上面竟是一张地形图,写明了几名邪道中人的藏身之处。
任逸绝将桌上杂物推开,把这花皮图放平,借着藤蔓微光仔细看了一遭,发现其中不但记有骨伶仃的住处,还配有如何进入洞府的诀窍术法。
正待任逸绝大喜,将这线索递给千雪浪观看,却见千雪浪神色愈冷:“记得如此详细,虽方便了我们,但白眉童此心未免可鄙。”
白眉童既能记载这般明细,可见花皮图上的这些人多与他是深交,这张花皮图一旦落入旁人手中,无异于将这些人的命门交出,其中险恶不必多言。
外头的那批花草吃人害命,已是狠毒非常,眼下花皮图将亲友和盘托出,更显出白眉童的泯灭人性。
任逸绝心中了然,摇头笑道:“邪道中人嘛,薄情寡义才是常理。不论是被人夺宝,或是陷入内斗,只要他身死,这张图必定现世。如此一来,不管凶手是出于私心贪欲,还是先下手为强,少不了找上地图记载的这些人麻烦,激起争斗,迫使他人为自己报仇。”
“白眉童身体生得小,脑子倒是灵光,早早准备自己的身后事,只可惜性子太恶毒了些。”任逸绝微笑道,“不过想必他也不会料到,自己这番蛇蝎心思,最后成了救骨伶仃一命的机会。”
千雪浪脸色略有和缓:“走吧。”
第069章 阴阳相生
骨伶仃住在龙溪山中的一个洞窟里, 路途甚是遥远。
两人虽是要救他性命,但无奈不熟地形,只得到人烟繁华处再问龙溪山的所在, 正问了几人都不知道龙溪山, 旁边忽然走来一个年轻修士。
“哎, 你们怎么问龙溪山的所在?”那年轻修士笑道, “这地方早几十年就改名了, 叫做龙骨山了。”
任逸绝奇道:“龙骨山?”
“是啊,龙骨山。”年轻修士打量了他们俩一阵, 似乎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们俩是外地来的吧,知道那龙溪山上曾有一条蛟龙,想去长长见识吧,晚了。”
千雪浪跟任逸绝对视一眼, 均是不动声色。
任逸绝又笑道:“倒请这位小道君指教。”
在修士之中, “仙君”是用以称呼修为或境界极高的大人物, “道君”用得就泛滥些,稍有本事或做了什么好事的修士都可以用。
那年轻修士大概是刚出茅庐, 听得此称, 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故作正经地咳嗽两声:“不……不妨事,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辈修行中人匡时济世, 急公好义, 理所当然……”
见他罗里吧嗦地说个没完,千雪浪冷冷道:“在哪?”
那年轻修士吓得一哆嗦, 乖乖指了个方向给他们:“一直往那边走,见着山上有一条巨大的龙骨所在,就是龙骨山了。不过你们最好别去,听说几十年前,那里被一个尸修占了,听说他夜间会御龙而行,抓人回去吃……”
救人如救火,两人不再赘言,直奔龙骨山而去。眼见着眼前二人眨眼不见踪影,年轻修士的话咕噜一声吞进肚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还道只是因山形起个诨名,没想到还真有蛟龙曾在此修炼。”任逸绝道,“难怪骨伶仃会搬到龙溪山里来,想来是为炼化这条蛟龙之骨。”
千雪浪并不回答。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又笑道:“本不该这样想,不过要是那骨伶仃真炼化了蛟龙骨,能够驱使龙尸,那倒叫人松口气,想来也用不着咱们救了。”
“嗯。”千雪浪道,“该想怎么杀他了。”
任逸绝笑倒,两人正在云天之中,他身体一歪,就倒在千雪浪的肩膀上不住抖动。
千雪浪见着龙骨所在,总算落地。
两人将那花皮图展开端详片刻,循路往里头走,任逸绝本想一试白眉童的办法,没想到路上阵法已经被破,横七竖八倒了几具白毛行尸,知是幕后黑手已来了,当即往里奔去。
这会儿已是傍晚时分,夜影昏暗,山间风声簌簌,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两人忽听见几声嘶吼,只见月色幽深,远处正陷入一片混战之中。
任逸绝只见前方足有十余个人,当中有男有女,高矮各不相同,人人都脸色青紫,血色尽无,身上笼罩着一股黑气,正围攻着什么人。
他瞧得仔细,心下顿时了然,这些人必是骨伶仃所做的尸傀。
不多时,就有五六具尸傀倒在地上,数量一少,就显露出中间幕后黑手的模样来,只见他身材高大,脸上却干巴巴得没二两肉,似只有一层皮贴在脸上,倒像个长了皮的骷髅头,不过这层皮却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任逸绝心道:“难怪皮影上是黑衣骷髅,我本还以为是暗指这人奸邪,原来是实非虚。”
场下还在坚持的尸傀只剩下七只,皆是刀枪不入之身,飞剑加身,只听得相击时激起金属撞击摩擦的声音来,听得人甚是牙酸。
尸傀伸出双手来,只见得皮肉紧绷,指甲暴涨,在月光下犹如十根薄如蝉翼的刀片,转瞬之间,已成密密麻麻的刀网,正从那幕后黑手头上削下。
这一招倘若得手,这幕后黑手想必就要在这儿被做成一盘肉丝骷髅了。
如此看来,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任逸绝拉住要现身的千雪浪一并躲起,这叫千雪浪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眼下不便说话,任逸绝就只好摇摇头,好在先前有过殷无尘的经验,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打着什么主意,就安静等候。
凌空只见一道血光,自空中一转,齐齐削断尸傀十根手指,尸傀虽无痛觉,但只剩断掌,攻击方式就去了不少,威力大不如前,攻势顿缓。
任逸绝瞧得分明,心道:“看来这些尸傀炼得还不到家,并不是全身都铜皮铁骨。”
血光入手,幕后黑手长剑一舞,缠斗之间,又削去三名尸傀的脑袋来,原来这三名尸傀的罩门是在颈部。
他剑势极快,片刻之间犹如千光万影,不多时仅剩的四名尸傀也被分别找出弱点,各自刺倒在地,一时之间无法起身。
骨伶仃既有阻人之意,如今尸傀尽倒于地面,本该有所反应才是,却不见任何动作。
任逸绝暗道不好,轻轻拍了拍千雪浪的胳膊,示意他出去一阻。
红鹭光现,赤芒大盛,千雪浪已入尸群之中,他来得极快,那幕后黑手一时反应不及,只勉强提剑一挡。
二人灵力交汇,天地为之一荡,四周树木摧折倒伏,皆是一凛,知是遇到罕见的敌手。
那幕后黑手反应更快,顿时飞身而去。千雪浪起身相追,却不及这人对地形的熟悉,才追到山脚,只见那人身影隐匿烟尘之中,再不见踪影,只得折返。
等千雪浪回到洞窟之外,却不见任逸绝的身影,见四周树木被刀芒剑光所毁,不知任逸绝是不是被哪棵树压住了,就唤道:“任逸绝?”
“玉人,我在这儿。”
洞窟内很快传来声音。
千雪浪正要入内,闻到一股浓浓的死气臭味,不免皱眉,又听任逸绝道:“里面污秽,玉人还是不要进来了,我这就出来。”
果然,任逸绝很快出来,瞧着千雪浪身后无人,知是追丢了,倒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笑道:“刚刚来的路上有条小溪,我先去洗洗手。”
千雪浪自无不可,两人来到溪边,任逸绝蹲在水边清洗一会儿,又道:“玉人没什么想问的吗?”
“有太多。”千雪浪淡淡道,“你方才为何不准我现身?”
任逸绝道:“咱们不知骨伶仃与那幕后黑手的深浅,玉人贸然闯入其中,一来骨伶仃未必惦念咱们的恩情,二来说不准反倒是咱们俩腹背受敌,不如以静制动,先看清情况再说。”
千雪浪道:“你想等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任逸绝微微一笑,“任某只是不想增加无谓的麻烦罢了。”
千雪浪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任逸绝洗过手后,又将脸清洗一番,月光幽幽,照得他水淋淋的脸上水珠儿生光,看着俊秀青涩,倒像个甜蜜的俏郎君。
这是任逸绝的生存之道。千雪浪没什么可评价的,只道:“你既如此小心,又怎么贸然独身进去?”
“我瞧那些尸傀本事不小,却行动无序,毫无章法,可见没有主人操控,后来尸傀身死也不见骨伶仃反应,就猜他不是不想出现,而是没办法出现了。”
“哼,算你聪明,那你在里头看到什么?”
“看到半个死人。”任逸绝甩了甩手。
千雪浪不解:“死人就死人,怎么还有半个?嗯……难道骨伶仃也已尸首分离?”
“此半个,非彼半个。”任逸绝故意跟他耍嘴皮,“我的意思是,我见到骨伶仃时,他已死了一半,等我出来后,他就死了个完全。”
千雪浪皱眉。
任逸绝这才老实道:“他将自己做成了半个尸人,正炼化另外半边时被幕后黑手重伤,勉强逃入洞府之中,放出所炼尸傀。”
千雪浪对这些邪法很是冷淡,又听任逸绝道:“这下是真要庆幸,要不是骨伶仃搬到龙骨山来,利用龙骨炼尸傀,还把自己也炼成尸体。以他受伤之重,只怕我进去时,他已到阎王爷那去报道了。”
“他半边活人,半边活尸,其实看起来倒也有点意思,就是半夜看着有点吓人。不过那地方实在太脏了,连我都嫌弃,想来玉人更不会喜欢的。”
千雪浪耐心听他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心想难怪那人一点也不恋战,又问:“你问了当年之事吗?”
“要是不问,岂不辜负骨伶仃这般努力活着了。”任逸绝伸手拨了拨水,“果然不出我所料,以幕后黑手缜密,他当年的确随白眉童一道参与了当年拘魂一事。”
“五怪人只来了四怪人,这幕后黑手早知还有一个活着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危石的踪影。想来当年危石神识被浮蝶蜕所保,辗转逃往流烟渚,他虽有报仇之念,但要蜕化一具身躯,不知耗去几十年时光,因此销声匿迹至今,才终于有幸遇到咱们。”
千雪浪又问:“既然参与,又怎会如此?”
“以九方小公子所言,应叫做请灵,请魂魄上来倾诉冤屈,找出真凶。”任逸绝道,“可我说的是拘魂。”
千雪浪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他们没问凶手?”
“不错,白眉童根本没想帮五怪人报仇,只想知道浮蝶蜕的下落,就不住问凶手带着浮蝶蜕去何处了?四怪人当然说不出什么来,这拘魂之事也就此作罢了。”
“那黑衣骷髅又是什么人?”
任逸绝道:“他在几十年前名声倒是很大,在邪道之中被唤作白玉骷髅,骨伶仃与他不熟悉,只知白玉骷髅出名很早,远早于水无尘来岱海的时候。不过水无尘一事后就淡出岱海,不知所踪。”
“那骨伶仃呢?”
“与任某说完这些话后,骨伶仃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
千雪浪冷冷道:“看来他的人与他的尸傀一样,都做得不到家。”
任逸绝喜欢他有时候的刻薄,特别是不对着自己的刻薄,又想到方才千雪浪乖乖被自己按着,心中一时甜如蜜糖,微微笑道:“倒是玉人,我原本还以为拉你不住呢。”
“我想起了殷无尘时的事。”千雪浪道,“你做事缜密,我信你。”
任逸绝只觉得心脏怦然一跳,如身在云间,好半晌才叫魂灵晃晃悠悠落地,清咳一声,有意转开话题:“说来也是有趣。”
“什么有趣?”
“玉人瞧,咱们一路走来,危石身死被浮蝶蜕所救,侥幸逃脱魔爪;白眉童因贪欲而逃脱一劫,留下地图害人却帮咱们赶上骨伶仃最后一面;骨伶仃炼尸为害,却延自己的性命叫咱们知道来龙去脉。殷无尘与无尘姑娘恰巧同名,然而他人身魔修,一身尘埃,无尘之名甚是讽刺;无尘姑娘半魔之身,却心思清正,果然如水无尘。
“阴阳相生,光影相伴,大道自然不正在其中吗?”
第070章 胡搅蛮缠
千雪浪听罢他的话, 觉得颇有道理。
这些琐碎之处,千雪浪向来看不见,也不屑去看, 可任逸绝却总瞧得很清, 桩桩件件泾渭分明。
千雪浪淡淡道:“你道性倒强, 来日必有成就。”
任逸绝凑过来瞧他, 浸在发上脸上的水珠子微微一晃, 洒了千雪浪一身,他敛起眉, 伸手挡住飞溅的水珠,不言不语地将任逸绝的脸推开。
“那与玉人比如何?”任逸绝也不窘迫,卖个乖将脸枕在千雪浪的手中,嘻嘻一笑问道。
千雪浪鲜少与旁人接近,只觉得他脸颊分明沾了水,可仍是热烘烘的, 渗过掌心来, 不免觉得炽热, 就收回手道:“你是入世之人,这有什么好比的。”
“这不能比吗?”任逸绝略感失落, “不是都说大道相通, 万法归一吗?”
其实任逸绝自己心中明白, 千雪浪是脱俗身,他却是个多情性, 所见所思各有不同, 所行之道更是不同了。
这无情道人来这红尘, 是为放下红尘,好得证大道;而他身在红尘, 细窥红尘,只不过是天性如此,乐在其中。
千雪浪道:“不要胡搅蛮缠。”
任逸绝乖乖直起身来,不再多说什么,只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了,转而继续思索起这件事来。
眼下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在那幕后黑手的手中,可到底是查出来那幕后黑手的身份了,剩下只用告诉水无尘,让他们夫妻二人前去追查就是了。
白玉骷髅……早于水无尘在岱海出名,却偏又在水无尘一事后也没了踪迹,可是又能在六十一年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说不是九方门人,只怕也没有人信。
两人走了一会儿,千雪浪忽然又道:“有件事倒是叫我想不通。”
任逸绝倒真稀奇了,睁圆了眼睛好奇地在千雪浪脸上不住打量:“这世上除了情爱之外的事,竟然还有什么能难倒玉人?哎哟,我眼前的真是玉人吗?”
他忍不住捏了捏千雪浪的手,本想去捏脸,到底是没胆子敢动。
“不可打趣,也不要学水无尘说话。”千雪浪反过手来将他的手拍下去,“啪”一声,听得人肉痛,“我与你说正经的。”
任逸绝痛得泪花都快出来了,凑到嘴边吹了两口气,无奈道:“好嘛,你说就是了。”
“我方才与那白玉骷髅交过手,他的修为极高,岱海之中应也排得上名号,不知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害水无尘有什么好处吗?要是寻仇,他上门去将水无尘打死,又有什么难处?”
任逸绝听得暗暗咋舌,心道:玉人不会在心中想起我的仇家也是这般口吻吧?那些魔奴半魔的,为什么不过来一掌把任逸绝打死就算了,又没什么难处。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傻笑什么?”千雪浪疑惑地看着他。
任逸绝这才回神,清咳一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自己也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对头冤家,与水姑娘忽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千雪浪不解:“那这有什么可笑的?”
“哎……”任逸绝正要耍娇,想起来刚刚被打了一下,急忙收声,正色道,“事已至此,总不能哭吧。不过,那白玉骷髅真有这样强吗?”
千雪浪瞧他赖皮的模样,也不好继续追究下去:“他虽没我强,但要杀他,也是千难万难,这人应变的本事很厉害,而且对岱海地形异常熟悉,地利之便,我远不如他。”
“这样说来,是本事不小了。”任逸绝这才真正认真起来,随即又笑道,“不过倒有一点倒是看得出来,这白玉骷髅大不如前了。”
千雪浪道:“什么?”
“要是换做我是这白玉骷髅,我就将玉人引到远处,再偷偷折返回来,将骨伶仃与任逸绝一同杀死在洞窟之中,装作两人同归于尽的模样。”任逸绝大笑着一拍手,“你瞧,这不就是又一出五怪人与太叔生惨案。”
千雪浪:“……”
玩笑到此为止,任逸绝笑声微缓,眼眸幽深:“这白玉骷髅要么对玉人戒备甚深,不敢冒险;要么……他是有什么顾忌,无意杀害我们。”
两人虽是毫无头绪,对岱海所知也极少,但两人互相问答,梳理线索,到那时再将自己的猜测怀疑告诉水无尘,自然而然也节省许多时间。
如此一路闲谈,等两人回到九方家时已是深更半夜,有名花奴正躺在门槛上睡得香甜,口水一路淌到胸口,被他二人的脚步声惊醒,忙不择地跳起来,惺忪的睡眼还没完全睁开,只管在门槛上晃悠两圈,才总算幽幽转醒。
今日才见过那以血肉为食的恶花,再见这小小的精灵,任逸绝只觉甚是可爱,心中柔软一片,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花奴正擦着口水,闻言愤愤不平地仰起花苞脑袋,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怒火滔天的模样。
千雪浪问:“它说什么?”
“我怎知道。”任逸绝答,“不过看它的模样,大概是生气咱们晚归吧。”
花奴说的话虽叫他们无法听懂,但显然花奴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急忙点了点头,脑袋随之剧烈晃动,叫人担忧会不会掉下来。
任逸绝一笑:“还真是。”
花奴跳下门槛,伸出手来拍了拍他们俩的腿,示意两人跟着自己往客房走。
想来是水无尘不知道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回来,担忧回到小筑时会被法阵所迷,因此特意让这花奴在门口等待,免得闹出意外。
任逸绝跟在身后,悄悄对千雪浪道:“玉人,你说这小花是不是将它的口水擦在我衣服上了?”
他怕那花奴听见两人的声音,就与千雪浪贴得极近,胸膛紧紧依着千雪浪的后肩,嘴唇凑在耳边,说话间吐出几口热气来。
冷冰冰的耳肉叫那热气一扑,只觉一片潮意,声音贴得又近,慢慢送进来,动作间不知是不是唇耳相触,只觉得撩蹭过几丝火星,倏然一烫,又转瞬即逝。
千雪浪本是要笑,可叫他挨得这么近,甚是不自在,手上被他捏过的地方也一阵阵跳动起来,顿时往前走了两步。
任逸绝见着他脸上一动,却没作声,只当是脸皮薄,不愿意理会自己的闲话,也就作罢。
两人被花奴带着回到各自的房间之中,千雪浪耳上热度渐消,难得感到困倦,他将剑匣解落放在桌子上,轻轻用手抚摸两下,才道:“那白玉骷髅的本领不小,作风谨慎,行事狠厉,可惜他心性太差……”
诛魔剑在匣中嗡动,似是不满。
“哦,你不喜欢他,又没什么,我不是要将你给他的意思,只是惋惜。”千雪浪轻轻抚摸剑匣以示安慰,“你倒跟师父一样傲气,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一人一剑相对无言,过了许久,千雪浪又道:“其实,任逸绝倒是不错,只是他本事太低了,又心性跳脱……不过他自幼被魔气折磨,能有今日成就,要付出远超常人千百倍的辛苦,如此想来,也不算太差。”
这次诛魔剑干脆连反应都没有了。
千雪浪不禁莞尔,熄了灯烛睡下,梦中隐隐约约地见到一个人来,只见着他将脸儿依偎在自己的手心之中,服软地仰起头来,甚是乖巧讨喜的模样。
容貌美丑,本对千雪浪没什么分别,可梦中那人的睫毛长长的,又黑又浓,眨动间甚是可爱灵动,露出一双灿灿的眸子,多情温存地瞧着他,叫人想起山野间的小鹿来。
梦总是变化多端的,千雪浪还没瞧清那人什么模样,只见梦倏然变化,回到他十五岁时的山居之中,师父不知去什么地方了。流水潺潺,他这时候还没有辟谷,于是敛起衣服,赤着脚,到池底去捉鱼,岸上有一只小鹿正瞧着他。
再一看,水正清,哪里有什么鱼,千雪浪只好上岸,感觉到水波荡漾过自己的双足,清清凉凉的,水草摇曳时搔动脚心,也是软绵绵的。
千雪浪被湖底的石头绊倒,正扑在那鹿儿身上,十五岁的少年身子还在抽条,手脚倒长,细柳一样摆在鹿身上,鹿儿驮着他在山野间跳跃奔跑,只觉得从未有过这般轻松快活。
天渐渐黑了,千雪浪玩得很累,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侧过脸,瞧着叶子上一颗颗露珠,那鹿儿也俯身跪倒下来,轻轻枕着他的肚子,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从扇动的睫毛下凝视着千雪浪。
水终于自草地里漫上来,将千雪浪淹没了,不知怎么,他并没有觉得冷,反倒觉得暖洋洋,热乎乎的,于是想去摸那鹿儿的脖子,鹿儿却起身来,透过水静静地瞧着他。
千雪浪忽然饿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轻轻摸一摸这鹿儿的皮毛还是恶狠狠地咬上一口时,只觉得眼皮发烫,烫得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便不得不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亮了。
天一亮,睡梦之中那些柔媚的水儿,烧心的饥饿就尽数从千雪浪的脑海之中褪去了。
他下了床榻重新穿上衣服,正系腰带时,忽想起这感觉甚是熟悉,不多时就想起欢情先生的马车之中闻到的阵阵香气。
想来是那些叫他头脑发昏,四肢渐软的异香,当时未能完全散去,潜伏在四肢百骸里,又在梦中慢慢化开。
千雪浪自幼随师父修行,男女情爱之事读得多,知得少,先前见着九方策与水无尘夫妻恩爱,也只觉他们之间有些叫人脸红耳热的气氛,可到底为什么叫人脸红耳热,却想不出来。
就像他今日做了这个梦,隐隐约约,是觉得很快活,可太快活,又叫他觉得厌恶不快了。
千雪浪想到那香气浓郁至极,如今想来,本也不是那么香的,是一点点加重起来,人越是习惯那香味,想要再得快活,就得加倍。
“贪得无厌,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千雪浪甚是厌倦,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手时,不知怎么,又觉得掌心耳后一阵阵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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