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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6章 我怜你啊


    不知当不当说任逸绝乌鸦嘴, 正当他决定离开时,天空忽然轰隆一声,浇来倾盆急雨。


    这下岂止是雨打芭蕉, 险些雨打任逸绝。


    他仓促收回脚来, 站在门口望雨, 只听雨声嘈杂似珠滚, 花叶淅沥如弦拨, 湖水相击恰鸣配,奏出一段天地之籁。


    任逸绝很欣赏, 如果他在自己的房中,能抱琴来合或者击盆而歌,那么还可以更欣赏。


    可惜不能。


    因此任逸绝对此天籁的欣赏不得不大打折扣,变成烦心与不快。


    千雪浪听见大雨,在楼上唤了两声,都被雨声掩盖, 只好走下楼来, 果然看见任逸绝在门口烦恼, 于是走上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任逸绝悚然:“玉人没看见这活像老天被捅了个窟窿的大雨,也没听见这如山间瀑布奔流的雨声吗?”


    “哪有这么夸张。”千雪浪皱眉, “你是修道人, 又不怕淋湿。”


    任逸绝有点委屈:“不怕是不怕, 到底不舒服,玉人也忒不把任某当人看了。急雨易晴, 说不准很快就停了, 容留任某片刻又何妨?”


    “是我不留你吗?”千雪浪反问。


    他虽未将话说满, 但言下之意已然明显:难道不是你急着要走?


    任逸绝顿时语塞。


    这通透人心的玉人,自山上到了山下, 也未曾被红尘干扰片刻耳目,仍是这般犀利,这般直接。


    要等雨停,却没什么事好说,任逸绝不由得生出些许烦躁来,目光正打转时,瞥见墙壁上悬挂琴囊,一时间来了兴致:“我弹琴给玉人听好吗?”


    “随你。”千雪浪话是这么说,却仍找了张椅子落座。


    任逸绝取下琴囊,将囊中琴置于膝头,就着雨声抚上一曲,弦声铮铮,初时有金戈之声,后便化作山水之音,却无山之苍莽,更无水之磅礴,反倒透出无穷无尽的寂寥。


    千雪浪不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事,这年轻人多谋善虑,有这般厉害的智计城府,又知情识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你在担心天魔吗?”


    “铮”一声,琴弦突断,割破任逸绝的指尖,猩红滴染,他摩挲着逐渐愈合的指尖,若有所思:“玉人怎会这样想?”


    千雪浪淡淡道:“琴声之中有愤懑寂寥之情,你心中不平,自琴音里透出来了。”


    “原来玉人还是任某的知音啊。”任逸绝揶揄道,神色淡淡的,并不露轻快。


    千雪浪起身走了过来,将手落在琴上:“油嘴滑舌,避而不谈。既不想他人知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抚琴了,现在的你还无法藏起你的心。”


    任逸绝的唇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千雪浪。


    窗外雨仍未停,嘈杂得令人心中郁郁不快,过了许久,任逸绝才道:“那么……除去愤懑寂寥,玉人还从琴中听出了什么呢?”


    千雪浪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杀气。”


    “原来如此……”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定定地看向千雪浪,“所以玉人才会猜测,我是在担忧天魔之事?”


    千雪浪反问:“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任逸绝轻轻拂去千雪浪的手,重新将双手置于断弦之琴上,被割破的伤口已然愈合,仍感到一丝麻痒热辣的疼痛。


    “人心可装下太多太多的事,过去,现在,未来,我又为何非要执着于天魔?他配吗?”


    世间万物,于各人心中有其不同的分量,天魔纵然是苍生之劫,可任逸绝要是不愿意把他放在眼中,谁也没办法干涉。


    千雪浪不再作声。


    任逸绝忽问:“玉人既识琴音,那……会弹吗?”


    “会。”


    任逸绝莞尔一笑:“倒是有些难以想象。”


    “无礼。”


    原先任逸绝就不怎么怕千雪浪的呵斥,认识了这些时日,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他缓缓道:“我将这秘密告诉玉人,日后若得好琴,玉人回赠我一曲,让我也听一听玉人心中之音,如何?”


    千雪浪道:“你真该去做个商人。不过,我答应你。”


    得了应允,任逸绝方才展露笑颜,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自幼心中便生有一团戾气,脾气甚是急躁倔强,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不畅快的事,就觉无名火起,恨不得大开杀戒。到了如今这般年岁,仍无好转,玉人所听杀气,正是从我天性之中来。”


    只要与任逸绝相处过一段时间,谁也不会把这话当真。


    可千雪浪听得出来,任逸绝并没有撒谎。


    “竟是如此。”千雪浪道。


    任逸绝失笑,慢悠悠地拨动剩下的琴弦:“我就知道,纵然别的人不会信,玉人也一定会相信……”


    正因这一点超脱,才叫玉人如此可憎。


    “家师曾对我言,我天性多情,七情所感远胜常人,若能运用恰当,何尝不是一种天赋。”任逸绝调侃一句,“说来我这性子倒正好与玉人相反,想来任某要是去修无情道,这会儿已呕血至死了。”


    千雪浪道:“我对你要如何找死,并无太大兴趣。”


    任逸绝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总之我这性子嘛,可说好,也可说不好。虽有多思多虑的好处,但也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坏处。”任逸绝大笑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其情如沸,若不加遏制,只怕要先将任某烧个精光,因此恩师责令我静心养性,以琴陶冶。可惜……如今看来,似乎看来不太成功。”


    千雪浪淡淡道:“你已做得很好。”


    “琴乃心音。”任逸绝摇头轻叹,“任某只是掩饰得好,压抑住这段天性,却并非真正做到平心静气,否则玉人又怎能听出?”


    “那就是你的修行了。”千雪浪甚是冷淡。


    任逸绝轻轻一笑:“不错,正是任某的修行。”


    千雪浪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快活?为什么气闷?是为这雨吗?”


    “任某的气性倒没这样大。”任逸绝微微一笑,“只是想到了玉人的事,觉得心闷气堵。这雨嘛,倒也不能说全无过错,它来得不巧,正赶上任某心烦。”


    “我的事?”千雪浪皱眉,“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心闷?”


    任逸绝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琴收起:“因为任某需要仰仗玉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让玉人对任某生情,这样无论如何,玉人皆不会弃任某而去了,难免要多为玉人思量考虑。”


    他这话说得极是无耻,又透出几分赤诚。


    “这话,你在山上也说过,我也给过你答案。”千雪浪道,“你还念念不忘这贪心吗?”


    任逸绝摇头:“这是无法强求之事,任某早已明白了。”


    千雪浪思量许久,想不通他心中在想什么,便问:“你已明白,嗯……这样说,你只是不能想开?”


    这世上许多道理,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做到,也是常事。


    “不是这样。”任逸绝却又否决了,“这般小事,我怎会念念不忘,要动肝火,早在山上就动了。”


    千雪浪实在想不出:“我猜不到。”


    “原来玉人也有猜不中的事。”任逸绝忍不住挤兑。


    千雪浪淡淡道:“你真要逞这口舌之利吗?”


    任逸绝见他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知是已生出几分不耐,见好就收,笑吟吟道:“生情虽是无法强求之事,可思虑担心却由自己主宰,我……只是为玉人怅然罢了。”


    “怅然什么?”


    “学堂一事,玉人不肯明言,佯装只是寻常起兴,又用我的话来堵住我的口。”任逸绝道,“只因此事不愿被任何人瞧出,也不想与任何人倾诉,是吗?”


    千雪浪脸色一凝。


    “八岁的玉人是什么模样?”任逸绝问,“和仙君又费了多少心思教导玉人呢?你在学堂之中看着那群孩子,自然而然想到了和仙君与自己,心中喜欢,因此驻足是吗?”


    千雪浪忽道:“够了。”


    任逸绝置若罔闻:“你对殷无尘漠不关心,昨日却问了崔城主许多问题,因为他身上的魔气来自和仙君的仇敌,令你心中生恨了。”


    千雪浪闭上了眼睛。


    “我本是很担心的,突然又不那么担心了。”任逸绝凝视着千雪浪,“因为玉人比我更想找出天魔,更想杀死他,因此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被天魔追寻的我。”


    良久,千雪浪才道:“是,你说得不错。此事对我虽是煎熬,但对你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你不必再费尽心思地期盼我对你生情了,你是想告诉我这一点吗?”


    “哎。”任逸绝一叹,“玉人啊玉人,你真是心如铁石。”


    既我不必求你,那自然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说这些话。


    你难道从不曾想过,这般汹涌的爱恨,你将它重重拿起,等到头来,又要轻轻舍去。


    舍去时,你又该如何呢?


    你要这颗铁石心肠生出血肉,又要打磨得这血肉重化铁石,可知这是何等的酷刑?你竟真的跳下来了,去看待世间炎凉,去感受人情冷暖。


    大雨正如来时一般急收,在二人语声之中,悄然停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除了湿漉漉的地面与滴水的屋檐,竟然不见半点雨意。


    任逸绝站起身来,跨出大门,也只撇下轻飘飘的一句,回荡在这未散的雾中。


    “我怜你啊。”


    怜我?


    千雪浪回到二楼,出乎意料,他这次并没做自己的事,而是静静坐在先前任逸绝看景的位置上,往窗外看去。


    多情之人竟有这般澎湃吗?惦记自己一个还不够,还有余力再惦记别人的喜怒哀乐。


    那师父呢?师父也是怜恤苍生而死。


    还有崔慎思所说的那个人,既然教得想不开,为什么只是抱怨,崔慎思又为什么这样高兴地说这件事?


    千雪浪生来聪慧,一点就通,这些问题不需问人,只需静静想上一番,便自己能得出答案来。


    “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讨厌,就像我也并不讨厌那些孩子一样。”千雪浪缓缓道,“崔慎思担心那些孩子冲撞了我,不是担心我不高兴,而是担心那些孩子会被我所杀。”


    千雪浪望了望自己的一双手:“就像爹娘一样,埋怨我不爱说话,故意戏耍我要再生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弟弟,可我要走时,他们却心碎断肠,痛不欲生。”


    其实八岁以前的事,早已模糊,可与生身父母相处的记忆倒还留存些许。


    “人说舍时,并非真要舍。”


    千雪浪心头忽又大恸,却不知为何这般痛不欲生,只觉得四肢百骸皆疼得似火烧锤敲,不知当说什么,唇边已溢出血来。


    他知自己眼下应当平心静气,不应妄动心绪,往常在山上修行,遇到难关,他总是如此做。


    可眼下脑海之中如拨云见雾一般,说得越多,心思越明,千雪浪便不再克制。


    “难道……难道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吗?难道我不是也像学堂里那些孩子一般,小小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吗?”


    千雪浪越说越是锥心,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难道不是爹娘师父爱我……”


    爱我二字脱口时,冥冥之中,千雪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不觉流下泪来。


    “难道不是爹娘爱我,将我抚育到八岁,我却强迫他们割舍了骨肉之情。”千雪浪喃喃,“难道不是师父爱我,教导我多年,他为我驻足人间,怜恤我,只是我用不着他照顾了,他就去怜恤苍生……他就……”


    千雪浪全身剧痛无比,只觉得身体每一寸都似遭受着不同的酷刑,几乎说不出话来,牙齿格格作响,打起架来。


    “我却……我却看不见他们,也没爱他们,我不爱……他们如今死了,也不爱我了。”


    千雪浪全身再难支撑,从椅子上摔下去,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他自大开的窗户看出去,望见濛濛的天,已渐成黑浓之色。


    夜色来了。


    冷意浸透身心,千雪浪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千雪浪悠悠转醒,感到脸上隐约有湿热之感,便懒懒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条热巾在自己脸上擦拭。


    “玉人醒了。”


    这声音不必听也知道是谁,千雪浪生出懒意,闭了眼睛不想理会,任由那温热的湿布仔仔细细擦过自己的脸颊脖颈。


    “是不是也当与我说说,玉人是如何将自己整成这副小花猫的模样?又是血又是水,若不是昨夜又下了一场暴雨,任某还当玉人哭花了脸。”


    千雪浪这才有反应:“昨夜又下了雨?”


    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浑身干爽,才发现自己枕在任逸绝的怀中,被那人双臂拘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是啊。”任逸绝将棉巾丢回盆中,“玉人没关窗户,泼进来不少水,地上现在还湿漉漉的。”


    千雪浪道:“那我的衣服?”


    “我帮玉人擦干头发,又换了一身。”任逸绝慢悠悠道,“玉人醒得要是早,还能赶上自己洗脸,可惜我已帮玉人擦完了。”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麻烦你了。”


    任逸绝煞有其事:“是有些麻烦,我还以为玉人遇袭,险些要冲出去找崔城主的麻烦。”


    “你又打不过他。”千雪浪淡淡道,“要是有人能在东浔城中不声不响地伤到我,你找崔玄蝉又有什么用呢?要他带你逃命吗?”


    任逸绝讪讪:“这倒是。不过……玉人这番模样倒是眼熟……是因为我昨日提起令师吗?”


    他说到后面,神色口吻不禁严肃正经起来。


    “是,也不是。”


    这回答倒是玄妙,任逸绝聪明过人都想不明白,不禁察言观色,知千雪浪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问,玩笑道:“玉人确定不是什么病症吧?”


    千雪浪道:“任逸绝。”


    任逸绝乖乖噤声。


    等千雪浪坐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缓和片刻方才清醒些,知自己昨日动情实在太过,正如在山上那般遭遇。


    他修道至今,从未有过半分迟疑,可如今想到往后种种,竟难得起一丝畏怯之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雪浪正思索间,见任逸绝坐在身边关心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回忆起这几日来两人同行相伴,任逸绝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忽然一软,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本是想带玉人出门游玩,免得你闷在房中烦心。”任逸绝温柔地打量着他,“可玉人精神不太好,今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千雪浪道:“只是心境有所突破,无碍。”


    任逸绝脸色一僵:“一夜之间,玉人心境有所突破?”


    “不错。”


    任逸绝神色古怪,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露出难得的孩子脾气来,扭捏道:“真不想与玉人说话了。”


    “你这么大的人,还装小卖乖,好可爱么?”话虽如此,但千雪浪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你要带我到哪里去玩,走吧。”


    千雪浪说完话,却不见任逸绝反应,不由奇怪看去,见他呆呆坐着,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脸,像是魂不知飘向何处去了。


    “怎么?”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慌乱狼狈,忙道:“没,没什么。噢!是要走嘛,好……嗯,我先起来,到外头去等玉人……我……嗯……玉人不必着急。”


    他慌里慌张地说完这一大堆,就出门去了,只听见楼梯声响,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千雪浪心中甚是奇怪,却也不以为意,他没什么好整理的,衣裳是由任逸绝亲手换过,打理得比他自己来穿还服帖。


    说来这已是第二次了,丢丑倒没什么,每次都麻烦任逸绝操劳照顾,这倒是不该。


    千雪浪虽年幼时常有人服侍,但自从跟随师父修道后,样样事情都由自己着手,更何况任逸绝也非是他的仆从,不过眼下并没什么回报的机会,只好将这两件事记在心中,等待日后机会。


    他下楼时,任逸绝已恢复正常,刚更换完琴上新弦,正在调音。


    “我吵着玉人了吗?”任逸绝头也未抬,只将手停下,“先说好,任某可没有催促之意。”


    千雪浪道:“没有。”


    任逸绝轻轻一笑,他虽头也没有抬起,但不知怎么,千雪浪却能想象他的笑意是怎样流露在那张面容上,会怎样笑,笑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那玉人也不许催我,我昨日断了这琴,今日先弥补它一二。”


    千雪浪没有回答。


    等任逸绝调完琴音,才将此琴重新收入囊中,放回原先的位置上,柔声道:“咱们走吧。”


    千雪浪戴上帷帽跟在任逸绝身后。


    两人虽是一道来到这城主府中,但不过一日的光景,任逸绝竟已把这地方摸得比他更清了。


    也许不是一日。


    千雪浪忽然想到殷无尘成魔的那一日,任逸绝离去报信,只怕那时就已经将城主府走了大半,当然对每条路都很熟悉。


    雨过天晴,景色如洗,两人一路走出城主府外,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繁华无比,半点没被突如其来的魔气惊吓到的模样。


    走了一会儿,千雪浪才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身上的魔气……”


    任逸绝微微笑道:“噢,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了,玉人不必担心,崔城主已为我解决了。”


    “解决?”千雪浪不解,“如何解决?你又不肯让人帮你疗伤。”


    “前日我没了住处,请崔城主为我重新安排一处,他瞧出我身上有魔气,以为我是受了殷无尘的毒害。”任逸绝道,“见我不肯受他治疗,就给了我一块温养身体的水玉护身。”


    世上有千山万水,溪湖江海流动之间并不全然互通,有些滞积不流,渐成死水,便发烂发臭,日渐枯竭。而有些断流之水,有幸生在灵气浓郁的福地,便如灵池之水一般,既能自净,也能驱邪,凡人饮上一口,便可强身健体。


    等到时日一长,灵水凝结成形,就诞生了水精,被修士取去雕琢成玉,便是水玉。


    水玉本为活水之精华,水有生发之力,因此不需什么阵法强纳,天然能凝聚天地灵气,运转不息。


    千雪浪点点头:“崔玄蝉倒是大方。”


    任逸绝见他面上全无半分嫉妒之色,不知是见惯了这些奇珍异宝,还是浑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两人身份阅历本事性情相差极大,若非阴差阳错,哪有可能走在一起。


    任逸绝心道:“玉人现今不知多少岁了,他比崔玄蝉差上一辈,最少得差二十来岁,最多能差到两百来岁。不管如何,都比我大得多,只怕我将天魔的头放在他面前,他才会惊讶一下,不过那事儿他都做不到,我更做不到了。”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任逸绝路上见着些玩具首饰,就问千雪浪要不要,千雪浪当然拒绝,他也不以为意,零零散散买了不少零嘴,包在油纸中,提成一串。


    走过一条繁华大街,任逸绝带着千雪浪拐入一条僻静巷子,渐远离人群,路也逐渐熟悉,不多时,就走到一处更为熟悉的小院之中。


    任逸绝推门进去,又转身来彬彬有礼地请千雪浪入内。


    院子里头不少花草树木都被昨日暴雨所打,满地皆是花骨朵与杂草树叶,任逸绝时常闲坐的桌椅也积着雨水。


    这院子住了几日,没什么好玩的,千雪浪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回来,总不能是舍不得银钱:“你在城主府里住着不快吗?”


    “玉人想到哪里去了?”任逸绝被这般突兀一问,不禁失笑,“我要是住回这儿,那有人就没地方去了。”


    这话更奇,千雪浪迷惑不解,也不多问。


    小院并不怎么大,只有两间住房,他们本也只有两人,用不着多少房间,这次任逸绝推开的仍是他自己的房门。


    不过几日,房间当然没脏到哪里去,床上却多了一人。


    任逸绝忙上忙下,将油纸先放在桌上,又去挽帘开窗,一通室内风气,千雪浪自他身后走出,静静观瞧。


    床上此人甚是面熟,而且比崔慎思还要面熟。


    是崔景纯。


    这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神色郁郁,似遭梦魇缠身,脸上不难看出斑斑泪痕,不知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警惕心倒是不差,配剑放在枕边,确保醒来就能拔剑。


    千雪浪又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被玉人赶走时——”任逸绝热了热水,见千雪浪冷冷看向自己,抿嘴偷笑,“好吧,是我从玉人的小楼中离去后,在房中看书,哪知夜间突起暴雨,我就开窗赏雨。”


    千雪浪道:“赏雨?”


    “是啊,雨中忽然穿行过一人,疾驰而去。玉人也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是什么贼人,又刚经历过殷无尘之祸,我自然就追上去了。”


    千雪浪道:“真是贼人,你还会追上去?只怕先来找我一道了。”


    任逸绝不禁纳闷:“我本领也没这么低微吧。”


    “你不是本领低微,是生性谨慎。”千雪浪道,“寻常贼人怎敢在城主府中疾奔,何况又是大雨,崔玄蝉都没发现有敌人潜入城主府中,定是府中之人。”


    任逸绝瞧他把话说透了,顿觉乏味,悻悻道:“确实如此,喏,那贼人就在床上躺着呢。”


    “他怎么了?”


    任逸绝拧干帕子,给床上的崔景纯轻轻擦了把脸,又洗过手,挽着袖子开始拆油纸:“像是跟家人吵架了,心神大乱,半夜跑出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街上。我见他不愿意回去,就带他来此了。”


    千雪浪见他一包包拆开,摆放桌上,才知不是给自己买的。


    这念头起得突然,千雪浪并未多想,又很快在脑中消散去了,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逸绝。


    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嫌,可有时候又很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任逸绝是个好人。


    千雪浪当然明白,任逸绝的性子与想法并不算是纯粹的正道,就像是他利用鹤云涛那样,就像他琢磨崔景纯身上的好处那样,就像是他欺骗殷无尘那样,更甚至任由崔玄蝉误解身上的魔气那样,这绝不是正派会做的事。


    他性子里是带着些邪气的,可那也没什么,天底下这么多条路,本来就是让人走出来的,谁又敢说自己走的一定就是唯一的正路。


    任逸绝的心甚是宽敞,会爱他见到的每个不那么坏的活人,死了的就不再牵挂,可活人就千方百计救下。


    他在这条路上,从未有过迟疑,从没什么犹豫。


    纵然对着自己,他也生怜。


    千雪浪很清楚,自己对任逸绝并不算好,可这世上若还有人爱他,想来也只有凤隐鸣与任逸绝。


    凤隐鸣与他结交多年,二人有份友情在,任逸绝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任逸绝慷慨,对人人都存着一点好意,他担忧怜爱自己,与担忧怜爱床上的崔景纯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足见这人是很好很好的。


    雨后凉风带着一点潮意,吹动满院生香,这般轻轻地飘进窗来,唤醒床上人。


    崔景纯干涩地眨了眨眼,人已醒了过来,精神却仍是木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懒得起身来洗漱,也不知要做什么。


    “醒了?”任逸绝走到床边柔声问道,“吃些东西么?”


    崔景纯挪动脖子,听得如此软语,眼睛不由一红,可没什么胃口,只能婉拒:“多谢……我不饿……”


    他一夜未进水米,情绪又颇为激荡,嗓音干哑无比,说起话来倒似有人在锯木头。


    “不饿就饮口水吧。”任逸绝道,“润润嗓子。”


    崔景纯已拒绝过他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开口再拒绝第二次,只好点点头,起身来下床喝茶。


    其实人最怕赖在哪一处一动不动,似心魂都消了,什么志向也都没了,郁郁不快,越陷越深。


    任逸绝既已引得他起身动作,之后再要他做别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这时崔景纯才见着千雪浪,顿感窘迫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任逸绝心中就不由得亲近万分,许是什么丑都在任逸绝面前丢过了,又也许是任逸绝包容至极,从不提什么叫他羞愧难堪的事。


    可千前辈……千前辈……


    崔景纯望着这少言寡语的玉人,见他戴着帷帽,心中不由得酸涩:“是了,恩人与千前辈向来形影不离,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在那日城外就已见过,难道还有什么不知吗?”


    他见了别人,就再难露出之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整整衣冠,重新恢复崔家子弟的模样,恭敬行礼,勉强笑道:“见过前辈。”


    “我在这儿,你不自在。”千雪浪道,“我出去了。”


    他不等人反应,就这般走出门去了,到院中赏花,又过片刻见着任逸绝拿了把伞从屋里走出来,将门虚掩上。


    “你这就出来了吗?”千雪浪问。


    任逸绝奇道:“这是什么话,我已收留了崔少城主,还督促他吃了茶水点心,确保这孩子不会好端端地想不开,心中这一关总要他自己过,难道还要我陪到老不成?”


    “更何况,我今日是请玉人外出游玩散心,难道将玉人丢在这里赏花么?也太磕碜了。”


    千雪浪从未安慰过别人,师父和天钧自不必说,千雪浪自己也不需要安慰,而凤隐鸣总是将一切想好了才来找他,倒是担忧别人更多。


    他既没想法也没经验,听任逸绝说了这般长的一段话,只当是如此。


    两人一道并肩外出,又慢慢走回大街上,千雪浪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与我说过这回事。”


    “嗯?”任逸绝问,“什么事?”


    “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他所思所想。”千雪浪重复了一次,“他死里逃生,府中又出魔气,这般关键危难之时,若非真正伤他极致,崔景纯断不会耍这般孩子脾气。”


    任逸绝笑起来:“玉人怎么知道崔少城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在城外,我看得很清楚。”千雪浪道。


    任逸绝倒不怎么在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想法,突兀来了兴致:“那这数日相伴,玉人又怎样看我呢?”


    千雪浪思索片刻,缓声道:“你是个好人。”


    “好……好人?”任逸绝面容呆滞,声音结巴,整个人浑如牵线木偶一般僵在原地,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自己与好人两字有什么关系。


    奸诈、狡猾、亦正亦邪之类的词汇,任逸绝倒是敢认,甚至是浪荡成性,满嘴谎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领下。


    “呃。”任逸绝恍恍惚惚,在这大街之上,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额间生汗,“玉人说的……确定是任某吗?”


    玉人究竟是有意戏谑?不……等等,玉人竟然也学会开人玩笑了?


    那他的风趣感还真是惊人——惊人的恐怖!


    “嗯,这模样,很像了。”千雪浪这下倒真有些故意了,“除去好人,还是个呆子。”


    其实千雪浪倒也不算全然故意,这世间既有爱人者,自然也有如他这般不爱人者,更甚还有人会作践他人真情。


    如任逸绝这般释出好意善心的人,正如昨日所言花痴,生性之中若非有几分痴,怎能生出如此真情。


    他如此怜恤世人,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回报?纵然回报,回报二字本也是先得到再给予。


    那么,先给的那个,不知能否得到回报,仍愿意不断给出。


    岂非就是个天生的呆子好人。


    任逸绝深思熟虑,确信这评价实在是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037章 山野村夫


    东浔城极大, 单凭两条腿,一日怎么也是逛不完的。


    千雪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 再从街尾走到街头, 要不是任逸绝喊着累了要坐下歇歇, 只怕他能面不改色地走完全程然后回城主府去。


    两人到一处酒楼落座, 任逸绝图清净要个包厢, 正临着楼边栏杆处,往下一瞧, 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跑堂上来招呼,添上两个茶碗,一边殷切往里注满热茶,一边听着吩咐。


    任逸绝要了壶酒,又点上几样小菜,就等着上菜, 他将筒中筷子取出来, 轻轻敲在自己那碗茶水上, 震得水波微漾,笑道:“这茶色泽如此清淡, 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想来冲上百八十回的水是有的。”


    千雪浪饮了一口, 不作回答,心中闪过一念。


    之前吃面, 如今饮酒, 任逸绝对口腹之欲颇为看重, 在山上那段时日倒是难为他了。


    这会儿正是饭点,灶上锅气旺, 酒菜上来得很快,碗是两只茶碗,杯当然也是两只酒杯。


    任逸绝问:“玉人要饮吗?”


    千雪浪摇摇头,目光往外看去,神色冷淡,浑没半点变化,不知是在看人还是神游。


    这答案也不怎么稀奇,任逸绝自斟自饮片刻,见千雪浪不动酒也不动筷,最多只饮两口寡淡无味的茶水,忽感无趣起来。


    任逸绝心中生出几分丧气来:“难道与我在一起,真这么乏味不成?”


    他昨日听崔慎思说的那件小小趣事,只觉得甚是可爱,可惜不能亲眼见到。又想到入城时过于匆忙,之后也无心赏玩,因此才有今日之约。


    可一路走下来,千雪浪似乎并无什么感觉,别说可爱之处了,哪怕是些许好奇也不见。


    任逸绝把玩酒杯,撑着脸看向千雪浪冷淡淡的模样,忽问道:“玉人今日为何答应一同出来游玩?”


    往日千雪浪说话,从无顾忌,不过仍是那句话,他只是无情,并非是无知。


    若说出对任逸绝过往种种心软,不愿他扫兴的想法来,按照任逸绝的性子必定会得寸进尺,定会惹来更多麻烦与口舌。


    因此千雪浪只道:“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差别?”


    任逸绝不假思索道:“要是不想出门,当然是不答应为好;要是想出门……当然最好是快快乐乐的,可我见玉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待在府中休息更好?”


    “我有怏怏不乐吗?”


    “这……倒是没有。”


    “我有愤愤不平吗?”


    任逸绝想象了下那模样,忍俊不禁道:“这……要是有,说不准还好些,任某实在是有些想看玉人愤愤不平的模样。”


    果然。千雪浪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任逸绝这人无端端都能生出许多乐趣来,要是叫他捏住话柄,还不知怎么生事。


    “一定要快活吗?”千雪浪道,“我与你走在大街上,既没觉得特别欢喜,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快,跟待在城主府里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出行罢了,你为何要赋予它额外的意义?又何以断定不如待在城主府中更好?”


    他突兀一顿。


    “还是说……”千雪浪转向他,“因为有你,所以就该与别的时候不同?”


    这话问得真是刁钻。


    任逸绝沉吟片刻,笑道:“大抵是人们总是很忙,短命的忙着活,长寿的不肯多留,穷人要顾温饱,富者更是吝啬。若相伴之人没有任何好处,何必要多一个呢?”


    街头正好走来两名嘻嘻哈哈的少年,腰间配剑像配着两枝刚摘下的花,打打闹闹着离去了;街尾则缓缓走来一家三口,丈夫肩上坐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娃娃,妻子走在身侧,不住打量关怀,满面笑意。


    更早些,还走过更多形形色色的人,或恼、或惧、或悲、或忧、或喜、或怒。


    有些人同行,有些人则形单影只。


    每个人的面容都如此陌生,每个人的过去未来都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千雪浪并不太明白任逸绝的意思,不过仍是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处,但要是别人来请我同行,我不会答应。”


    既要不同,这应当也算是不同。


    “呃呃呃,这话说得真是贴心又惊人。”任逸绝故作捧心,“玉人问话,若非任某耳清目明,少不得要被蒙混过去。”


    千雪浪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问道:“我有蒙混吗?”


    “有心无心,都是蒙混。”任逸绝笑道,“我想问的不同,是与我同行,有让玉人开心吗?而不是玉人所答的不同,不过玉人既知道哄我,也算是一大进步。”


    “哄你?”


    “我与这些常人不同,难道还不是哄我。”大概是热酒下肚,让任逸绝起了些兴致,又也许是壮了壮他的胆气,故意问道,“玉人非要追根究底,那任某就要问了,如果现在是凤先生与我同来邀请玉人呢?”


    千雪浪并无犹豫:“选你。”


    这下任逸绝是真受宠若惊了:“为什么?”


    千雪浪皱眉:“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理由!感情有深有厚,玉人不选路人选我,是因为我们两人更熟。”任逸绝紧紧盯着千雪浪,酒气已慢慢浮上脸颊,“可凤先生与玉人相识多年,交情自然远胜于我。”


    千雪浪“哦”了一声:“那么,就是我喜欢。”


    ‘我若选定,便生不同。’


    任逸绝看着他全无波动的双眼,想起山上千雪浪当日所言,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忍不住摇摇头。


    “玉人啊玉人,你生性真是恣意放肆!的确合该修这无情道,我活到眼下这个岁数,还没见过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说人放肆,自己才是真放肆。


    千雪浪淡淡道:“你酒量这么浅么?这就醉了。”


    任逸绝撒开酒杯,温顺地靠在桌上,抬起眼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千雪浪:“要是任某真的醉了,那玉人要怎么做呢?”


    “将你拎回去。”千雪浪道。


    任逸绝埋在自己双臂之间,肩膀不住地耸动,那笑声本低,后来越发大起来,几乎要呛住自己。


    “这不是醉。”任逸绝好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柔润,颊生红晕,他晃了晃还有水声的酒瓶,面露狡黠,“这叫借酒装疯。”


    不管是借酒装疯,还是真的醉了,只要不叫千雪浪麻烦,对他来讲都无关紧要。


    两人在酒楼之中消磨片刻,等任逸绝饮完那壶酒,面上皎然红霞竟这样缓缓褪去,他自己挑了几样小菜吃,都不怎么合胃口,就弃了筷子作罢。


    酒钱倒不用多,任逸绝去付过账,就与千雪浪一道出去了。


    两人顺着大路继续走,路上的店铺虽各有不同,但都是他们俩用不上或不感兴趣的所在,换另一条路也是如此。


    “玉人既没有吃喝的兴致,也没玩乐的雅趣。”任逸绝伸个懒腰,“也罢,总不能就这样走来走去锻炼腿脚,咱们回去吧?”


    千雪浪点点头:“好。”


    这对他果然没什么差别。任逸绝心中轻轻一叹。


    两人路上不再多言,并入人群之中,与这万丈红尘,渺渺人间融为一体,就这样一路回到城主府。


    城主府当然还是那般模样,并没有任何不同,任逸绝中途与千雪浪分别:“想起有些事要去做,就不送玉人回小楼了,玉人自己识得路吗?”


    他说这话时,目光甚是柔和。


    “识得。”千雪浪道,“不过,你有什么事?跟天魔有关吗?”


    任逸绝“哎哟”了一声,忍俊不禁,懒洋洋道:“我是被天魔追杀,又不是跟天魔结亲,怎么除了他的事就没别的事了吗?还是玉人脑子里只能想到天魔,根本想不到任某?”


    千雪浪淡淡道:“不是就不是,啰嗦什么,不要我帮忙吗?”


    “只是一些传话的小事罢了。”任逸绝心中一软,“崔少城主莫名失踪,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一长,府里还不大乱,我自然要先知会崔城主他们。”


    千雪浪疑惑:“他不是与家里人吵架么?”


    任逸绝含笑:“我是去报平安,又不是去泄露崔少城主的行踪。看在人情上,想来崔城主再着急也会给我个面子。要是他真的犯浑,将任某吊在城楼上示众,那时倒是真要劳玉人来拎我下去了。”


    这些许小事,任逸绝也能想这么远。


    千雪浪道:“他要真这么无礼,你就将水玉摔在他脸上。”


    “嗯?”任逸绝只是好玩才故意跟他贫嘴,没想到竟得此主意,甚是纳闷,“虽是解气,但这样会不会牺牲太大了些。”


    “若无水玉惊动,你在城楼上晒成干肉我也不知。”


    任逸绝只觉荒唐好笑,煞有其事地点头:“说的也是,还是玉人思虑周祥。”


    两人沉默片刻,千雪浪声音里难得带一丝笑意:“好了,别再编排崔玄蝉了,之前不了解时倒也罢了,现在还说这些,真是无礼了。”


    任逸绝一脸促狭:“哎呀,谁叫任某是山野村夫呢。”


    第038章 伤心欲绝


    山野村夫任逸绝自去忙了, 千雪浪在城主府里本就没事好做,既不能启程,只是无端消磨时间罢了。


    对千雪浪来讲, 出门与呆着的确没有任何不同, 因此又随意在府中走动起来。


    静山云居已成断壁残垣, 少不得要重建一番, 魔祸虽然才过去不过几日, 但城主府中显然已因各种事项运作起来,大批砖石木料被送入府中。


    崔玄蝉对着千雪浪毫无脾气, 不代表他对整座城主府也是如此。


    更何况,整个崔家所拥有的可不止一座东浔城,人一多,规矩难免就严苛繁杂起来。


    既要重建静山云居,那么运输木料的车马少不得,匠人工役更要许多人, 动静不小, 来往之间要闹出好大动静, 因此他们进府的路往往另有安排,避免冲撞贵客。


    寻常情况下, 千雪浪本该与这群匠人毫无接触, 可他性子乖僻, 来去随心,不巧就撞见了。


    千雪浪衣着华美, 头戴帷帽, 与此地格格不入, 刚搬运完石料的工役们正在午休间吃饭喝水,见他走过, 一时间都站起身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什么,皆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们虽不知千雪浪是什么人,但千雪浪却知他们是什么人。


    这一整座东浔城,就是这些人用自己的双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地建造起来的,作为交换,崔玄蝉给予他们庇护与银钱。


    繁华之处就是有这样的便利。


    当日山中房屋被雪压塌后,千雪浪修补了几日不得其法,嫌其麻烦,也就作罢了。


    千雪浪扫过几眼静山云居,没再多想什么,就转过弯从路口出去了,至于身后的工役们如何暗松一口气,如何好奇地交头接耳,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不辨方向,又随心所欲地走过几处园子,乱花渐迷人眼,忽听见假山石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有些许距离。


    换做旁人来此,最多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一些声音,可千雪浪这般修为来讲却清晰如在耳边,他无意偷听,因此快步走过,可三人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入了耳朵。


    “孟大叔孟大娘,我送你们出去吧。”


    “不必,不必了,慎思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两把老骨头腿脚还有力气,用不着操烦,你忙你的去吧。”妇人抹着泪道,“还好这番少城主平安无事。”


    “好了,别说了。”男人粗着嗓子道,“咱们走吧,家里还有活要忙呢。”


    千雪浪若有所思,旋身而起,落在高处往下观瞧,见是崔慎思与一对面容陌生的夫妻。


    那对夫妻收拾不少东西,各提着包裹,那粗嗓子的中年男子背上有一把剑,将他的脊背微微压弯了,眉心紧皱,皱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


    那妇人怀中抱着个包裹,搂住丈夫的胳膊,含泪带笑地与崔慎思又叮嘱了些注意身体的话,才不住抹着泪跟丈夫慢慢走出去了。


    这两人都没什么修为,显然只是寻常凡人,看衣着打扮也不是城主府的人。


    千雪浪看那两名夫妻渐渐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过头来看着崔慎思,他今日的神色似乎格外悲伤,脚步也极为沉重。


    于是千雪浪想了想,轻飘飘地落到崔慎思的面前。


    崔慎思正低头走路,见着一双鞋出现在眼前,立刻停住,抬头见轻飘飘的帽纱随风摇曳,立刻收起神色行礼。


    “前辈这是……”崔慎思小心翼翼地问,“又迷路了吗?”


    千雪浪随意道:“算是吧。”


    崔慎思苦笑了一下,脸上悲伤之色还未完全退去,已勉强撑起平日的做派来:“不知前辈这次要去何处,弟子带你前往。”


    “你带我回去吧。”千雪浪无意践踏他人苦痛,就随口报了自己的住处。


    之前已走过一次,千雪浪记得道路,很清楚要走多远才能回到明月烟楼,城中规矩多,崔慎思必带他走其他的路,如此一来,又要绕过几个弯。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待崔慎思心情平复,千雪浪方才发问。


    “刚刚那两人是谁?”


    崔慎思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是孟师弟的父母,孟师弟……就是弟子那位教剑术课的同修。”


    “你与他关系很好?”


    “生死相托,不论事情从急从缓,皆共同面对。”崔慎思温润柔顺的外表下难得露出一点锋芒,“十五人一心,怎能不好。”


    千雪浪口吻仍轻描淡写:“十五人么,那崔景纯呢?”


    崔慎思沉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什么,一时间有些不自在,过了好半晌才道:“少城主与我们自是不同的,又怎能用好字。”


    听了此话,千雪浪仍不见半点反应,又问:“我还以为你们队中都是崔家弟子?为何还有姓孟的。”


    “前辈想来是听了城中传闻。”撇开叫人不自在的沉重话题,崔慎思轻轻舒了口气,声音也松快起来,“其实是谬传,少城主组建灵骑队时,并不拘泥出身,只考察众人的能力与品性,其中既有崔氏子弟,也有许多外姓弟子。”


    “只是少城主是未来的当家人,城中百姓便以为进了灵骑队,就成了崔姓人,其实不然。”


    崔玄蝉一人就足以代表整个崔氏,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能在东浔城中冠上崔姓,就如一步登天般。


    灵骑队守卫东浔城附近安危,又是崔景纯带领,也算是核心弟子,难怪百姓会有此猜测。


    “那么……”千雪浪忽道,“是崔景纯不允,还是外姓人自己不肯呢?”


    崔慎思停在原地,只觉脊背生寒,唇舌微颤:“什……什么?慎思不懂前辈的意思……”


    “你听得很明白。”


    千雪浪淡淡扫过他一眼。


    崔慎思默然片刻,缓声道:“少城主从未提过,大家也不曾生过此心。”


    这话说来有趣,听来无味,像是一口滑溜溜的锅,抛来掷去,没人真正沾到自己的手上。


    千雪浪对这些规矩虽不算熟悉,但毕竟是从中长出,他生来早慧,许多事早已看清看透,不怎么在意,却非是一无所知。


    “我见那夫妻二人穿着很简朴,你们灵骑队这样穷吗?”


    崔慎思脸上一红,他不知千雪浪的来历,听这位前辈高人有时候问得叫人心发慌,有时候又懵懵懂懂似孩童一般,心中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略有些不自在:“那倒不是,孟大叔性子就是如此。”


    “孟师弟生性坚毅,正从孟大叔身上学来的。”崔慎思慢慢道,“他这人刻苦,平日拮据,攒下的银钱都寄回家中,孟大叔不肯花他的钱,隔日就带着钱来府里,说城里花钱多,他们在乡下自己种菜养蚕,吃穿用得着什么钱。”


    原本这些话有些难以出口,可话一开口,崔慎思就越说越顺,不自觉想起当日光景,笑起来:“孟师弟就说,家中有姐姐妹妹,正要攒钱找婆家,留给她们贴用也好。孟大叔就骂他多事,说你老子还没死呢,难道养不起自家姑娘吗?当时大家都想笑,却又不敢,险些憋死了。”


    他忽笑得前仰后翻,泪花不自觉溢出来。


    “孟大叔倔强,孟师弟更是倔强,后来还惊动少城主出来打圆场,让孟大叔给孟师弟攒聘礼,孟大叔这才罢休,将银子存起,他说不动用,就绝不动用。”


    人死,是轻飘飘的,那个孟师弟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叫殷无尘吃了。


    千雪浪亲眼见着那一幕发生,那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哪怕现在听崔慎思说话,他对这孟师弟的了解也并不算多。


    孟师弟长什么容貌,是坐在哪匹马上,擅长什么,千雪浪都并不清楚。


    千雪浪只知道,这人有个倔强的爹,性情柔和的娘,还有要出嫁的姐妹,平日里会被娃娃们缠着跟其他弟子抱怨要想不开。


    可是,他死了,就只能被换走了。孩子们会有新的老师,灵骑队也要换一名弟子,他的父母悲痛过后还是要继续生活。


    原来看到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感觉吗?


    明月烟楼转瞬近在眼前,千雪浪淡淡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轻轻摘下帷帽,将崔慎思细细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伤怀,两滴泪珠早已抹去,倒不至于不能见人,却也甚是伤怀,又问:“你要进来擦把脸吗?”


    崔慎思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两人一道进入明月烟楼,千雪浪没再问什么,崔慎思自也无心谈话,就着冷水慢慢擦过手,又洗了把脸,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千雪浪正站在窗边,霜发飞舞,衬得更如天人下凡。


    崔慎思犹豫了一会儿,将双手细细擦干,问道:“恕弟子冒犯,前辈是为什么想问这些?”


    “你与崔景纯虽都伤心欲绝,但你的伤中只有悲,这倒也简单。”千雪浪道,“可是崔景纯却悲中有怒,悲中有苦,我实在瞧不明白为什么,因此多问两句。”


    崔慎思手中冷巾掉落,砸起满盆水花,错愕道:“少城主?”


    第039章 琴为心音


    噗通一声, 水花四处飞溅,好在盆没掉落,可桌上已溅得到处都是水渍。


    “擦干净。”千雪浪道。


    崔慎思这才回过神, 将冷巾重新拧干, 慌里慌张地端起水盆放在椅子上, 开始擦拭起桌面。


    冷巾本从水中来, 拧得再干也难免残留水渍, 他反复擦过几次,见始终不干, 闭上眼睛心一横,捏着袖子一角擦干了。


    “你没干过活?”


    崔慎思脸上一红,唯唯诺诺地束手站在一旁,羞愧难当,小声道:“这些活,确实没有干过……”


    “你将水盆端起来。”千雪浪道, “看一看。”


    崔慎思将盆端起, 见底下洇出一圈水痕, 羞愧难当,双手握紧水盆, 说不出什么话来, 想要着手去擦, 又怕再沾上,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放回去。”千雪浪道, “你走吧。”


    崔慎思张了张嘴, 觉得千雪浪此话似乎有什么深意, 却实在想不出来,他沉默地放下水盆, 转身走到门口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又转头问道:“前辈是想指点弟子什么,对吗?”


    “听不懂就不是指点。”千雪浪淡淡道,“出去。”


    崔慎思犹豫片刻,虽想再问问有关少城主的事,但还是没有胆子问第二句,只好这样离去了。


    琴在今早已被任逸绝修好,千雪浪从囊中取出这张琴放在桌上,轻轻抚过琴弦。


    昨日任逸绝流出的鲜血并不止滴落红弦,还落在琴身上,染出一抹艳色,这张闲摆着的琴就此沾上血腥气。


    千雪浪很少抚琴,倒不是不善此道,他于此道的天赋恐怕还要更胜和天钧一筹,只是琴为心音,他的心已很多年不曾动过。


    既无动心,何来琴音。


    千雪浪低眉垂脸,想起幼时师父教自己弹琴,取笑他性子高傲,只有这时候才见得到他低头。


    自己是怎么回答呢?


    千雪浪忽然微笑。


    是了。他当时对师父说,等他长得高过师父,师父就可见他日日低头了。如今想来,年少狂傲之态实在露骨,难怪师父有意取笑。


    他今日兴致颇高,甚是忘情,不知不觉抚出一曲又一曲,觉得很是畅快。


    等到千雪浪停下时,天已暗去,失却琴音,不曾点灯的屋舍之中只剩下黑暗与寂静,他修为如此,夜色难成阻碍,十指抚过琴弦,淡然道:“你还要站多久?”


    “这就进来。”


    任逸绝笑盈盈地走进来,自如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灯,不过片刻,七座灯柱皆燃,照得小楼明亮许多。


    “你为何而来?”


    “这嘛,受琴声所引,自然而然走来了。”任逸绝熄灭火折,忽道,“对了,这是玉人自己兴起,可不能算作咱们二人的赌约。”


    千雪浪轻嗤一声:“在你心中,我竟这般小气?”


    “倒也没有。”任逸绝故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似笑非笑道,“只是确实不怎么大方。”


    千雪浪并不理他。


    没人回应,任逸绝也不恼,甚至苦中作乐,觉得自己也许不日就能练成自说自话的神功:“玉人怎有这样好的兴致?”


    “没什么。”千雪浪道,“崔景纯的谜题,我解开了。”


    任逸绝叹息道:“任某该觉错愕,还是该当欢欣?不过玉人琴中欢愉,难道真是为了崔少城主不成?那任某可要吃醋了。”


    “兴致是兴致。”千雪浪道,“崔景纯是崔景纯。”


    任逸绝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没什么’才是答案,崔少城主是玉人另起的话题。那好吧,任某眼下无醋可吃,正是闲暇,少不得要谈一谈此事了。”


    “是谈吗?”


    谈,要有能够交谈的本事,只有双方都知道内情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要是有一方知情,另一方全然无知,便叫做诈取情报了。


    任逸绝这才会过意来,心中不知是觉得荒谬还是惊喜,顿时来了兴致,玩味笑道:“不谈,我怎知道玉人是真的知道?不是诈我?”


    这话说得无礼,如果是年轻十年的千雪浪在此,任逸绝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你瞧桌上那盆水。”千雪浪道,“瞧得出来,就算你赢。”


    任逸绝走过去看了眼,桌上水渍已干,只留下崔慎思没擦净的痕迹,盆壁上仍滚落水珠,显然晃荡过一回。


    他看着水中倒影,笑吟吟道:“不知上一个观己人是?”


    “崔慎思。”


    “他想必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了。”任逸绝道,“玉人难得有心指点,却遇上慎思小友,只怕他那性子多思多错,更入歧途。”


    千雪浪道:“如此便入歧途,他就是歧途中人。”


    “真是严苛的玉人啊。”任逸绝轻快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取此话中之意,黎民百姓皆是盆中之水。我说得可有错?”


    黎民为寻常凡人,百姓乃权贵之意。千雪浪瞥过一眼:“强调黎民与百姓皆是水,噢,无舟吗?”


    “此盆之中,何曾有舟?”任逸绝轻轻拨动清水,“是崔景纯滥用权力?还是灵骑队心生不满?又或是百姓为此深感不忿?既无覆舟之险,何必谈论一艘空舟。”


    千雪浪道:“崔景纯虽是水,但人人看他如舟。”


    “不错,凡人看不清,玉人却看得清楚。”任逸绝忽然笑道,“盆中装水,人为水,城为盆。崔慎思看得到泼洒出来的水,却看不到被压在盆下的水。”


    “看来玉人的确已经明了,正如任某一般心知肚明。”


    千雪浪神色淡然:“比崔慎思要强,有什么可欢喜的。”


    任逸绝一噎。


    过了半晌,任逸绝才无奈道:“好吧,算任某无能,只比慎思小友稍强些许。那玉人又是如何知情的?怎么每次任某离开,玉人都有奇遇,偏生任某一次都碰不上?”


    “你需要吗?”


    千雪浪无意多言,他今日已足够尽情,起身道:“我无留客之意,也谈得足够多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纵然两人认识不久,可千雪浪的脾气说一不二,任逸绝纵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吞下,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


    这个问题不解,始终萦绕在任逸绝心头,他躺在床上思索片刻,忽然一笑。


    哎呀,任逸绝啊任逸绝,你真是个蠢材……玉人不是早已说出线索了吗?


    看来明日少不得要找一趟慎思小友了。


    第二日任逸绝起个大早,询问巡逻弟子,得知崔慎思的下落后,便找上了这倒霉多思的弟子。


    崔慎思肉眼可见地比任逸绝还要心神不定,眼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眼圈,显是一夜未睡。


    任逸绝不由好笑,知他定是困在千雪浪的盆水迷局之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人思深忧远,原是优点,可放在悟道这一途上,却不是什么好处了。


    多思多想,有时也意味着越思越杂,世间岂有无缝天衣,万全之理,要被自己套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慎思小友何以精神不济。”任逸绝佯作路过,有意问道。


    崔慎思一夜未睡,甚是恍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原来是任前辈,弟子……弟子……”


    他想到任逸绝与千雪浪同行,有心想要求助,却怎么张不开嘴,话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千前辈难得指点,要是问询他人,纵然得知答案,也非是正途。


    任逸绝见他甚是犹豫,笑了笑:“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一听,总比堵在心中好受些。要是什么修行上的心关难渡,你我且当论道,总好过你这般思来想去。”


    崔慎思赧然:“任前辈这般热心,弟子也不好拒绝。”


    他便将盆水之谜说了一遍,任逸绝早已猜中,并不稀奇,便道:“奇了,任某也听得稀里糊涂,嗯……不过慎思小友又怎会去明月烟楼呢?”


    崔慎思又将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番,任逸绝目光一凝,忽然出声:“嗯……慎思小友是说,玉人路上问了你几个问题?是什么,方便说来听听吗?”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崔慎思犹豫片刻,一五一十将内容道来。


    六个问题。


    只是六个问题而已,玉人便知前因后果。


    任逸绝心中惊叹:“看来我对玉人的认知仍是不足。”


    一问夫妻身份,证实关联;二问灵骑队同袍交情;三问崔景纯对灵骑队的意义;四问灵骑队中异姓缘故;五问根源;六问薪响。


    “看来……那日在城外。”任逸绝看着一脸不解的崔慎思,莞尔一笑,“玉人的确看得很清楚。”


    他这句话所指,乃是昨日二人探望崔景纯之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评价。


    崔慎思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不明其中深意,满面困惑,又想到一个可能,试探道:“什么看得清楚?任前辈此意,莫非是指千前辈指点弟子迷津,是看出弟子修行有碍?”


    任逸绝朗声大笑起来:“也罢,答谢慎思小友此答,任某也赠你一言。”


    崔慎思严肃起来:“前辈请说。”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与君何不同?”


    崔慎思一怔,此意倒是能解,可是任前辈为何如此赠言?


    众人心思各不相同,犹如隔千山跨万海,正因如此,人与人之间又有何不同?


    意思好解,领会却难。


    崔慎思似懂非懂,预感今日自己恐怕又睡不着了。


    第040章 蜜酒佳酿


    月上中天, 任逸绝携一壶酒来到小院之中。


    崔景纯正在院子里赏花,他将整座小院简单洒扫了一遍,花叶累作一处, 堆在树下, 自有暗香浮动。


    他出身高贵, 教养极佳, 不似其祖崔玄蝉的豪迈潇洒, 也无其父崔崇庸的不苟言笑,天性之中格外生出一段心平气温, 此番纵然闹了脾气,也不愿给人多添麻烦,因此并不出门。


    任逸绝正要入座,忽有花枝挂住长袖,宛如美人酥手,羞赧一握。


    起初任逸绝并未注意, 走动之间听见咔嚓一声, 方才低头观瞧, 见嫩枝新花盈袖,他索性将这花枝一并握在手中, 拎酒持花, 就此入座。


    任逸绝摆弄花枝, 从容道:“会饮吗?”


    “会。”崔景纯略有些腼腆。


    任逸绝淡淡一笑:“那好极,你去拿两个碗来, 咱们今日饮酒赏月。”


    崔景纯到厨房里拿了两个碗, 又不怎么放心, 舀一瓢水又清洗一番,才端出来放在桌上。


    “今日千前辈不曾来吗?”他左顾右盼一阵, 不敢落座。


    任逸绝解开酒封,闻言忍不住摇头:“坐吧。要请玉人来凑这热闹,不知要费我多少口舌,他还未必答应,想来实在麻烦,也就算了。”


    崔景纯这才坐下,不知心中是喜是忧,他对千雪浪敬重有余,亲近不足,听闻对方没来不禁松了口气。


    两碗酒斟满,只见酒液甚清,盛在碗中,由得月光一照,似琥珀化水,如金蜜流浆,闻起来一股浓浓甜香,要是不察,还以为是碗炖梨水。


    “你酒量如何?”任逸绝问。


    崔景纯谦逊道:“只是一般。”


    “那甚好。”任逸绝含笑,“这蜜酒入口香甜,后劲极大,你既酒量不佳,最好少饮几杯,如此一来,我就能多饮几杯。”


    这自是句玩笑,任逸绝说趣话时也是一贯温文儒雅,轩然霞举,叫人见之心喜。


    崔景纯看得出神,头上便不觉挨了一记,枝上花瓣柔柔颤动,便掉了一瓣在碗中。


    “看我做什么?”任逸绝戏谑地看他一眼,“还不饮酒?”


    崔景纯脸上一红,急忙低头,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哪知蜜酒入口绵软清甜,全无辛辣之味,饮后唇齿生香,他下意识一饮再饮,干脆将一整碗都喝完了。


    任逸绝道:“莫喝太急。”


    他自悠闲,端着酒碗凑在唇边,不紧不慢地抿上一口,看着优雅,喝入腹中的速度倒是一样快,不知不觉也一碗净空。


    这次轮到崔景纯斟酒,两人又喝了一碗,崔景纯脸颊眼角皆已浮现红晕,任逸绝仍如没事人一般再喝第三碗。


    崔景纯显然已有些兴起,举起碗来已不似方才拘谨,动作显出几分豪迈洒脱来,猛然一灌,空碗砸落的声音也大了些。


    他眼神微茫,倒被自己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


    任逸绝端碗轻放,目光一转,知火候已差不多了:“你的事,我已对你爷爷说过了。”


    听到此事,崔景纯身体微颤,眼神空荡荡的似无着落,好半晌才幽魂般停在任逸绝脸上,轻轻道:“爷爷……爷爷怎样说?他是不是……”


    话到嘴边,仍难以启齿,这不是崔景纯生平头一遭闹脾气,可至十五岁起,他再没闹过什么小孩脾气了。


    爷爷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不是很生气?


    崔景纯这两日流了许多眼泪,此时一问,又觉酸意涌上鼻头,泪水也要盈眶,再问不下去。


    “他说别把自己折腾死了就成。”任逸绝道。


    崔景纯呆坐片刻,忽然“咯咯”笑了两声,醺醉酒意蒸得他头脑发昏,连平日最注重的礼节都忘却不少,他趴在桌子上,倒还像个孩子,软绵绵道:“是爷爷会说的话。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吸了吸鼻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崔景纯哽咽着问道,“恩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想换掉他们,他们死了,就……就一定要抹掉吗?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任逸绝为自己添了一碗酒。


    “逝者已矣,生者仍然继续前进。”他口吻淡漠,与平日迥然不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崔景纯难得大叫一声:“撒谎!……撒谎……”


    他的声音很快又低下去,几乎听不清楚。


    “你们都在撒谎,要真是逝者已矣,为什么唯独我不能死?为什么只有我不能死?”


    任逸绝端着酒碗,停了一停。


    好在崔景纯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用拳头泄恨一样砸了砸石桌,碗中残留的酒液微微震动,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们的孩子死了,是我……是我失察!是我涉险!是我鲁莽!明明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不是少城主的过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欣慰,都这样……都说少城主没事就好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任逸绝的目光幽亮,他瞳色本就较浅,在月色下几如一对琉璃,“不高兴人人都喜欢你吗?”


    崔景纯不假思索地反驳:“是我吗!他们有看见我吗!他们看见的难道不是少城主,是崔家少主,是……是我吗?”


    “他们……他们只是感激爷爷,他们只是感谢东浔城,只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而已!”


    崔景纯忽然撑着桌子,试图站起身来,他手脚绵软,虽撑起来一边身体,但另一边却又立刻垮下去,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他不单脸上酡红,鼻尖也红了一片,两只眼睛水润润地含着泪,踉跄了两步,几乎软倒。


    任逸绝稳坐如山,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要是我死了,爷爷与爹一定很伤心,一定很难过,他们一定会要别人付出更惨烈十倍的代价。”崔景纯低低呢喃,“他们绝不会甘心的,也……也绝不准别人取代我的位置,谁也不敢跟他们说,此子已死,你换个人吧。”


    任逸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们的父母并没有崔城主这样的本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恨他们,我不是怪他们觉得我更重要。”崔景纯猛然摇起头来,也许是过于痛苦,他紧紧抓着石桌,单手却揪住自己的胸口,身体不住打晃,“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感激……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会迁怒任何人。”


    “他们很感激爷爷,也连带着感激我……”


    “可是……可是我的心好痛。”崔景纯流泪道,“没有人责怪我,没有人恨我,他们都只是说,少城主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紧……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难过伤心,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换掉他们……”


    任逸绝冷静道:“因为你是组建灵骑队的人,难道你只想要眼下这支残缺不全的灵骑队吗?然后就领着这样一支队伍继续保护东浔城吗?”


    崔景纯像是忽然呆住了,他怔怔流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他们是我的朋友。”崔景纯一下子安静下来,垂下头,头发散落,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月光拉长,显出格外的孤单寂寞,“可我是少城主,谁叫我是少城主,我……是少城主。”


    任逸绝这次饮得很慢,可是他仍然没有说什么话。


    “如果……恩人……如果当真是我的命更贵重,我的命更有价值……”崔景纯艰难地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想。”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就不会策马除妖,也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一点感觉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少城主吗?”崔景纯恍惚道,“爹爹又真是想要这样的继承人吗?”


    “他们没有资格想要怎样的少城主。你做得很好,他们固然欣喜高兴,可即便你是个坏人,他们也只能无力接受。”


    任逸绝起身来为他倒了一碗酒。


    “而你的父亲不过是希望你顺遂平安,人心太小,又有几人能装下天地,纵然如崔城主这般豪杰,亲疏远近亦有差别,仍会为情软弱。”


    “真正做出决定的人是你。”


    任逸绝端起酒碗,拉起崔景纯的手,将此碗递到他的手中。


    “你生来身份尊贵,备受恩宠,饮尽蜜甜,如今尝到这身份带来的苦涩了吗?”


    崔景纯眼泪滴落,酒液溅起小小水花,他抬头饮尽,香甜之味尽去,只剩浓浓咸涩之味。


    “果真,又苦,又涩。”


    “人生于世,各有苦涩难言。”任逸绝淡淡道,“选择要做怎样的人,与旁人无关。”


    水盆中的水若显污浊,清晰可见,更换也不困难,可是盆底暗藏的污垢一旦滋生,往往难以清除。


    但,权势也好,力量也罢,人就是人而已,百般弱点并不因此消失。


    “饮吧。”任逸绝道,“权当举杯消愁了。”


    崔景纯不知自己饮了多少杯,只记得月色如银,清夜无尘,连日来的伤心苦痛皆付于酒中。


    他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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