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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重见昔日焉支山,又染上胭脂色


    郑来仪被抱回卧房时已经困得不行, 倒是叔山梧,先前独自在房中睡了一觉,这会只觉酣畅淋漓, 哄着迷迷糊糊的人, 替她擦完身子,将她塞进被子里,自己又去冲了个凉水澡才折回房中,躺回她身边, 枕着手臂闭目养神, 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脸去看睡着的人,一脸餍足。


    天亮时, 紫袖急匆匆敲门, 半晌无人应,正着急着, 门打开了。


    叔山梧披着一身长袍, 食指压唇, 低声示意房中:“你主子还在睡。”


    紫袖松了口气,她经过厨房时见里面一片凌乱,还以为昨晚郑来仪留下来后出了什么事, 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门后的人面色有些微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是夫人教我做寒食, 弄得乱了些,叫人收拾了吧。”


    紫袖微觉诧异, 没想到将军冷面硬汉, 还有这种兴趣, 便应声退下了。


    叔山梧阖上门回到里间,却见郑来仪已经醒了, 正坐在榻沿,唇角掩不住的谑笑。


    他走过去,故作正经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可没那个本事,教你这么狡猾的学生……”


    “夫人谦虚了,”叔山梧眸光微眯,探着身若有深意地看她,“从夫人身上,为夫可学会不少真本事……”


    郑来仪头皮一紧,扯着被子就朝床里逃,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脚踝,揉身跟上。


    “你、你这人……真不会累的么……”


    抱怨的声音被锦被遮住,叔山梧跟着进去,一手将人制住了,掌心所到之处,如有火星迸溅,终又重燃。


    厮闹了一阵,天光已然大亮,郑来仪靠在他怀里,起伏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她仰起脸认真打量,他侧脸锋利的曲线依旧,下颌的青茬益发密了些,于是皱了皱鼻子,作嫌弃状:“邋遢鬼……”


    叔山梧转脸,恶作剧般故意将胡茬蹭了蹭她脸,她皮肤本就白嫩,饶是一点没用力,还是蹭出些红痕来,顿时懊悔,伸出大拇指腹反复摩挲那片红痕,倒是更红了些。


    他正没办法,郑来仪翻身坐起,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突然兴起道:“起来,我替你修面吧。”


    叔山梧摇头拒绝:“不用,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


    “我是你妻子,替你更衣修面,整冠理服,这不都是我该做的么?”她表情十分真挚。


    叔山梧语气更认真:“你我之间,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你做我妻子,不是来服侍我的,我们彼此相携相守,我已无更多所求,明白么?”


    郑来仪心中发热,他这样说,反而更让她心中生怜,他自幼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家的温情不曾享受半点,如今他们有了彼此,终于再不一样了。


    她打定了主意,兴冲冲地赤着脚下床,翻箱倒柜找出修面的刀具,将人从床上拉下来,要按着坐在妆台边。


    叔山梧大感局促,推脱着不肯坐下,一番拉扯未果,郑来仪反应过来,迷起眼看他。


    “说那么多漂亮话,其实是怕我做不好对吧?”


    叔山梧看着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刀片,抽了抽嘴角:“……怎会?”


    “你信我,我替你修过面的!虽然已经隔了很久……是上辈子的事,虽然那回修面不小心划了道口子……”她声音小了下去,又给自己打气似的下了结论,“总之,我也不是生手,让为妻替你试一试吧!”


    叔山梧哭笑不得,终究仰起脸来,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来吧。”


    只要她开心,脸上划破又算什么,有伤疤才是真男人,何况是她给的!


    郑来仪看他豁出去的样子,只觉手里的刀份量颇重,左右比划了好几下,要找个好下第一刀的角度,犹豫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


    “怎么把这个忘了……”


    叔山梧睁开眼,见她埋头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通,翻出样东西来。


    “羊脂?”他扬了扬眉。


    郑来仪不答,用手指蘸了,涂在他下颌,一边语气认真道:“……有这个,可以防止划破皮肤的,是我后来研究出来的……”


    葱根一般的指尖一下下滑过皮肤,吹气如兰在他脸上,舒服得很。他任她摆弄,深邃的目光始终不离她半分。


    敷完羊脂,正式开始修面。出乎意料地,这一招果然有用,她修得认真细致,红唇半启,神色专注,叔山梧忍住要吻她的冲动——这时候一动就是血溅三尺,只能无奈克制。


    郑来仪这边实则也是一样,她的视线在他英挺的五官流连,锋利的眉眼一触到她,便化作折骨的柔情,她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终于修完,替他用温水净了面,叔山梧要起身,又被她按住,弯下腰,捧住他的脸,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这是什么意思……”


    他气息又燥热了,吻被中断,眼底还残留欲念,明显的意犹未尽。郑来仪迅速抽身,眨了眨眼,“没什么意思,检验一下成果,非常满意——之前没发现,你的面皮其实也薄得很!”


    叔山梧无可奈何地笑,把人松开了,走到挂架边,取下她的衣服替他更衣。垂头替她系好胸腰上的缎带,又将帔帛拢上。


    “那么我替椒椒描眉,作为报答。”


    二人调换位置,郑来仪大大方方坐下,她自然相信画舆图都不在话下的他,描眉也是手拿把掐。叔山梧手执螺黛,弯腰替她描画眉形。远山眉最是适合她,美人胚子,浓妆淡抹总是相宜。


    郑来仪闭着眼,轻声问:“玉京的来信,你预备如何回答?”


    叔山梧执笔的手微顿,继而无事一般勾完眉尾,才道:“椒椒是怎么想的?”


    郑来仪掀眉,一双妙目澄澈而通透,只道:“你将滕安世留下,必然已经有了主意。”


    “一个传话的,我为难他也没甚么意思。”他的声音莫名冷了几分。


    郑来仪将手放进他掌心,凝视着叔山梧:“我知你心中傲气,李德音已是穷途末路,除了那一个空有虚表的至尊之位,表面上封你做王,实则是在向你屈膝求援……”


    “旌节吾自有!他不过是想给西边的严氏树个敌人,好让他们龟缩在后罢了。”叔山梧冷声戳破,眉眼傲然。


    郑来仪心中认同他的说法,沉默不语。


    “椒椒,你觉得我应当接受李氏的册封么?”


    郑来仪抬头看他,笑着道:“我的夫君英雄盖世,纵然无冕亦是王者。”


    她顿了顿,语气稍严肃了些,“然我知你心中尚有未偿夙愿,接受李德音给的王位,便能名正言顺回到槊方,来日与严子确对垒,也算师出有名……这并非向李氏示顺,只是能让我们后面的路好走一些。”


    叔山梧神色微动。郑来仪所言,戳中他心中所想。他的父亲、他的师父都出身槊方,如今英魂难归故土,百年后再无人记得,他虽然从不曾提过,然而每次视线落在舆图上槊方的位置,都难克制眼底流露的遗憾。


    曾经他一生桀骜,世人毁誉对他而言都如浮云,皆影响不了他分毫。然而有了郑来仪为他们的前路筹谋,操心那些他原本从不在意的事情。她不愿见他那么多年艰苦戍边,浴血归来,却最终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而他也终究懂了郑来仪的这份用心。


    坐拥二十万凉州军的大祈第一藩王严子确,也要顾及天下人看法,一纸先帝遗诏为他正名,连玉京都撼动不得,纵然严氏几度率兵占据槊方地盘,凌越京畿,逼退鱼乘深,野心昭然若揭,乾宁帝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刚刚经历九死一生,自乱世中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只要玉京一天不拨乱反正,他叔山梧就要始终背负通敌叛逆的骂名,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为了她,为了她的亲人,也不应再肆意妄为。


    “眼下稳扎稳打,一步步来,只当这一切是你收回槊方的必经之路。”郑来仪看得通达。


    “他欺负过你,还对你父亲下手,总有一日,我要叫他偿还。”叔山梧将她的手握紧了。


    他将滕安世留下,本就对后路有了打算,却担心郑来仪看他对玉京表臣服之态,心中委屈。谁料她比任何人都懂,反而几句话便开解了自己。


    郑来仪目光微动,靠进他怀里,轻声道:“我懂的。”


    叔山梧揽紧了她:“你陪我回槊方,有朝一日,我也陪你回玉京。”-


    乾宁元年五月初八,昭明帝昭告天下:叔山氏勤王勠力、剪平多难,频立大功,封苍梧王,掌河东、河北、河南,三道节度使皆由苍梧王任命,京畿道亦正式划归其统辖。叔山梧名正言顺地回到了槊方开府。


    册封旨意下达的第二天,严子确的凉州军便与叔山梧的部曲在靖遥遭遇。双方激战月余,靖遥城外僵尸蔽地,败旗折戟,累累于路。凉州军死伤惨重,而田衡亦在与敌方激战中身亡,最终守住了靖遥。


    北境战火绵延数月,严子确麾下胡将叱罗必率领叔山梧在西洲军培养的旧部共三万余人,于某夜攻城前临阵倒戈,投诚苍梧王。


    严子确损失惨重,暂时停止了进攻,退回陇上。


    时值端午,五毒之日,并州城中家家户户门上挂起艾草菖蒲,求避邪毒。


    一大清早,苍梧王夫妇轻车简从出城向西,沿着城外蜿蜒的无定河逆流而上,在一处树木葱郁的山麓停了下来。


    这里曾经是一片交战地,大祈建国之初,戍边的将士第一次与入侵的胡族遭遇,便是在这里。开国将军率领士兵们与敌人殊死搏斗,最终惨胜,率队的图罗王仅以身免,狼狈退回关外。


    山谷之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幸存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将战场清理干净,牺牲的将士们被就地掩埋,如今这片交战地,便是先人的埋骨之所。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郑来仪在几步之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叔山梧。


    他伫立于一方无字碑前,身后的决云递上一柄长刀——这把佩刀随着叔山寻征战沙场,几乎从不离身。叔山梧接过刀,绕过墓碑,将它放进了穴中。


    叔山寻已经葬身于东都,他一生杀伐征战,功绩过错皆随风散。如今埋刀于此,也算叔山梧对父亲临终遗愿的一个交代。


    新修的坟茔四周,杂草被清理干净,一抔抔尘土压下往事,只望他能入土为安。


    叔山梧缓缓跪倒,端起面前的银杯,酒水倾泻入土。他身后,决云、蒋朝义、罗当等人神色肃穆,跟着下拜。


    “老王爷这一辈子,英名赫赫,死后却连全尸也未能实现……”戎赞站在郑来仪身后,望着眼前场景,不免唏嘘。


    郑来仪沉默,眼前这片山脉,埋葬了太多的戎马英雄。叔山寻的坟茔不远处,还有叔山梧为他师父颜青沅立的衣冠冢,田衡的遗骨也被带回,葬在此地。


    他们泉下相遇,应当不会寂寞。


    她叹了口气,正欲提步上前,忽听耳边风声扯紧,“唰唰唰”接连三声,黑色羽箭如流星破空而来,其中一支擦着她耳边飞过,右耳的七宝琉璃环应声而碎。她瞬间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戎赞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箭来的方向冲了出去。


    叔山梧迅疾起身,右臂一展,张开羽翼一般的斗篷,奔至近前,将郑来仪揽进怀中,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齐腰深的荆棘丛,周身燃起杀意。


    他们此刻所在,已是陇右和槊方的交界,仅有一山之隔,来者何人他自是心知肚明。


    端午祭扫出行,他们并未带多少人马,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才三箭发出,众人立即排开阵型,将叔山梧和郑来仪围在垓心,一时间风声呼啸,茂密的灌木丛后刀兵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郑来仪依靠在叔山梧怀中,一颗心七上八下。叔山梧垂眼细看,她右耳的耳垂被崩裂的耳铛划破了,渗出一抹殷红。他咬了咬牙,低声问:“疼么?”


    郑来仪摇头,神色还算镇静,只留神着周围的动静。


    叔山梧扬声:“给我抓活的!”


    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交战的动静小了。继而便听林中窸窸窣窣的动静,是戎赞先押着一人回来了。


    郑来仪看向他手里提着的五花大绑的人,叔山梧冷声开口:“严押衙,许久不见。”


    严森抬头,狠狠瞪着叔山梧,并不说话。


    决云和罗当他们陆续押着人过来,约莫十来人,都是胡服装备,但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边军。


    “想要取我性命,姓严的怎么不亲自来?”


    严森终究忍不住,狠狠“呸”了一声:“你这逆贼,不配我主子亲自动手!”


    “你脚下踩着的是槊方地界,是谁侵犯在先,行悖逆之举?!”郑来仪向前一步,陡然发问。


    严森一怔,看向郑来仪,面上神色几变。


    “贵人,你……你——你怎能向着他……”


    罗当一脚踢在严森膝弯:“放肆!什么贵人,是苍梧王妃!险些害我们王妃受伤,今天定让你好看!”


    “苍梧……王妃……”严森眼神渐渐阴沉,“枉主子对你一片诚心,你却与他的属下勾搭在一起,暗度陈仓,挖空凉州……”


    罗当又是一脚,这回踢中了严森的胸口,这一脚力道不小,严森仰面倒地,旁边的戎赞已经抽出刀来,刀尖抵住了他的脖颈。


    “对我主子口出不逊,我看你是找死——”


    “等等。”


    “慢着!”


    郑来仪一惊抬头,茂密林间现出一个身影,果然便是严子确。


    躺在地上的严森面色苍白,高声叫道:“主子,您怎能亲自犯险?!!”


    严子确被甲士环绕着,缓步朝着他们所在之处而来,郑来仪微微蹙眉,从双方人数来看,兵力相当,实在有些凶险。


    严子确的神色却是松弛的,他看向并肩而立的叔山梧和郑来仪,唇角露出一丝谑笑。


    郑来仪与严子确已有一年多未见,这短时间大祈上下风云剧变,严子确的名字不断被提起,只是大多与杀戮、征伐、侵犯、掠夺有关,已经不复她脑海中对此人的印象。


    严子确留神到郑来仪的耳垂,道:“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四姑娘,只是四姑娘一向聪慧,想也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他看向叔山梧,眸中阴鸷之色顿显:“和这样危险的人在一起,自然也会时时身处危险。”


    他还喊她“四姑娘”,口吻明显是在挑衅。郑来仪蹙眉,察觉到旁边的人益发明显的怒气,暗暗握了握他的手。


    “崇山君。”


    严子确一怔,没料到郑来仪会如此称呼他。


    “你是我父亲门生,也是他一手将你扶上帅位,你有清白出身,兄弟为国牺牲,又蒙天子信重,能有今日,也绝非偶然。”


    “我陷于异国之时,是你出手相救,后被李德音盯上,也是靠你解围,你于我有恩,郑来仪始终未曾忘却。”


    严子确目光微动。曾经他对这位师父的女儿心思并不单纯,只是想到他与郑来仪门第悬殊,自己又是鳏夫,从未想过高攀,孰料有朝一日,机缘巧合竟与她定亲。


    他也曾想象他们二人相处日久,终能培养出感情,郑来仪或许会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个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她的心里,从来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我替四姑娘做一回幌子,只当是还了老师这份恩情吧!”他冷笑着道。


    当时国公府提出退亲,严子确二话不说顺从接受,实则身为男人,他内心的屈辱无以言表。他将对郑来仪和叔山梧的恨意深埋于心,在凉州埋首于政务,打过几场仗,有胜有败,也体会了冲锋陷阵九死一生的快感,和护卫一方的成就感。


    自己的老师,曾经教授他要“忠君爱国”的护国柱石郑远持,竟然会公开反抗朝廷的决定,选择为叔山氏站台。而先帝在此时向他抛出橄榄枝,将宗室女许配于他,拉拢之意明显。严子确冷静判断自己所处的局面,只有手中握有权利,才配拥有立场。


    他与旧人割断联系,走上新的道路。严氏一门如今只剩下他,他下定决心要光耀门楣,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如郑来仪那样的高门子弟,出生便含着金汤匙,再不会沦为他人附庸。


    郑来仪看着严子确那张清朗面容上横生的杀气,暗叹一声,道:“人生际遇,本就有太多不可言说。我们夫妇本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今日侵犯在先,已然触及我底线。”


    “井水不犯河水?”


    严子确冷笑一声,看向郑来仪身旁:“叔山梧,你出身叛逆之军,更是蛮夷之后,一介武夫,不过是机缘巧合,今日才有资格与我同台对擂。我严氏满门忠烈,我胞弟因你而死,我怎可能让你成为我登临玉京的阻碍?!”


    他眸中暴戾之色大涨,四周环绕的黑甲兵一个个抽刀出鞘,林中一片寒光森然。


    叔山梧神色平静,冷冷道:“倘若不是看在你曾于我岳父家有旧的份上,我也不会听你这么多废话了。”


    他一抬手,北方山谷突有尖锐哨声响起,严子确悚然回头,只见茂密树影后,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攒动,向着他们所在围拢而来,伴随着高声的啸叫,一时听不出是何语言。


    他猛转过头:“撤!!”


    已然来不及了,山中埋伏的奇兵队伍如同猿猴一般,攀着树枝与藤蔓到了近前,将严子确和他的亲兵团团包围。


    严子确被控制住,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高眉深目的异族脸庞,半晌苦笑道:“好、好……大祈国运如此,终究是我严子确棋差一着!”


    叔山梧冷哼一声:“你一意孤行泥足深陷,说什么大祈国运!”


    严子确鬓发缭乱,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二人:“我麾下凉州军出走四分之一,投奔你叔山梧,陇右战马又被郑来仪垄断在手,若不另寻出路,势必要被你吞并,我今日葬身于此,陇右边防空虚,早有一日胡人马踏中原,生灵涂炭!”


    郑来仪冷声戳破他冠冕堂皇的深明大义:“不要再为自己贴金,你接掌陇右以来频频入侵关内,靖遥城外多少尸骨,皆是被同胞杀害的百姓,若非你屡屡挥兵越境与清野军长线作战,日益捉襟见肘,战马供应不及,又如何会为我所掣肘?!”


    严子确面色灰败,渐渐哑然。


    “人心之所向,非你所能控制。严子确,你是被自己的野心吞噬。治军,你还差得远;治国,更是你痴心妄想!”


    严子确及其僚属被锁进囚车,拉回并州大牢。二人本准备留他一条生路,严子确却在入狱的第二天触壁而亡。


    七月流火时节,苍梧王率大军在陇上与图罗、鹘国、沮渠等部落会盟,达成塞上之约,大祈开放西域商路,众胡族退出边境线外。从北到西边境沿线,设置烽燧行营,为百姓提供庇护。叔山梧治军森严,军容整肃,又有充足的粮马供应,围固江山,自此往后无人能再犯塞。


    至此,苍梧王麾下四十万大军雄踞大祈关山以北,半壁江山已入彀。


    乾宁帝李德音带着一众老臣和皇室宗亲,以避暑为由,南迁入蜀。大祈李氏的最后一脉就此偏安揆州,再未回过玉京。


    巍巍皇城下,百姓们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茶余饭后聊起的,大多是这些年苍梧王征战南北,扫除内乱,威慑蛮夷的丰功伟绩。老人们看着紫宸宫高高的宫墙,总不由得感叹一声: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李氏荣光不在,如今已是苍梧王的时代了。


    叔山梧实现对郑来仪的诺言,终究陪她回到玉京。


    时隔多年,郑来仪重新站在国公府门前,心绪一时难平。


    “怎么不进去?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一切景致都还原,你喜爱的那两株石榴树也开花了。”


    郑来仪摇头:“父母亲不在,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


    叔山梧牵起她手,沉声:“不然,我们就随着二老回蓁州去。”


    夫妻二人曾下过一次江南,郑远持夫妇年事已高,适应了南方的气候,也不愿再回到玉京。郑来仪无奈,只得与叔山梧离开,约定每年上元节,回南方团聚。


    她掀眉看了一眼叔山梧:“北境无人坐镇,哪来江南安宁,莫开玩笑了。”


    叔山梧一笑,与她携手迈进府门-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几日前关外传来一个消息,得知后郑来仪一夜未能阖眼,叔山梧醒来时发觉枕边人异样,便问怎么回事。


    她眸光闪动,告诉丈夫:雀黎寺住持织云圆寂了。


    叔山梧沉默一会,宽慰她:“生死无常,师太超脱物外,定已去往极乐。”


    见郑来仪数日悒悒不乐,叔山梧命属下推迟东巡的计划,对妻子道:“雀黎寺于你我有特别意义,住持也算救过我们一命,既然放不下,就去一趟拜祭一下故人。”


    如今的苍梧王,麾下集结了一帮有识之士,叔山梧不拘一格降人才,并未对李氏老臣赶尽杀绝,李德音偏安蜀地,这些年不少胸怀抱负的能人又弃暗投明来到玉京。他手下的文臣武将既有前朝旧人,亦有才学新贵。杜境宽替他们坐守玉京,边镇防务则有蒋朝义牵头,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就这样安排好一切,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向西。


    关内外莽莽黄沙,车马迤逦在笔直的通天大道,重见昔日焉支山,又染上胭脂色。


    郑来仪站在雀黎寺斑驳的山门前,心绪一时难平。


    “走吧。”


    她微微颔首,与丈夫携手迈进山门。


    寺中布置依旧简洁,除了悬挂的丧幡,一切都还有当年的样子。郑来仪在灵骨塔前跪坐许久,想起与安夙的几面,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大多时候她不像一个出家人,也不像一个母亲,她只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便释然了,经历两世的人,比寻常人尝过更多悲欢,也更应容易看淡一切。


    倘若看不淡,也没有关系。如安夙这般,忠于自我便好。


    她站起身,在院中信步走了走,总感觉四处仍有她残留的气息。


    回到正院,却见叔山梧独自一人跪于大殿中,姿态虔诚,似在佛前求告什么。


    她没有进去打扰,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背影。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几度生死悬于一线,曾经长松卧壑困风霜,终有时来屹立于明堂之上。经历诸多坎坷,能享得此刻的恬淡时光,已是万幸。


    叔山梧定定地看着眼前织云住持的莲位,眸底波澜涌动。


    “母亲。我知道是你。”


    “阿梧一切都好,我与郑来仪已经拥有彼此,此生将倾尽我所有,弥补她前世的遗憾。我会与她白头偕老,你当会为儿开心吧?” 他说着,眼眶渐渐红了。


    莲位前的烛火微晃一阵,似在应答,又似在倾诉什么。


    “我知她瞒我,是怕我伤心。我都明白。”


    叔山梧笑了,“也愿你无论身在何处,永远来去自由,一切从心。”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迎着殿外等候的人影走过去。


    “你在求什么,说了那么久?”郑来仪好奇地问。


    他牵起她的手:“求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佛龛之上,一把曲柄匕首静静地搁在住持织云的莲位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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