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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叔山梧不足弱冠,便成为最年轻的正四品武将


    郑远持微微扬眉:“袁少监是说谁?”


    其实袁振要问的是谁, 他心中如明镜一般。


    大祈中枢如今的格局,左、右仆射房郑二氏隐隐对峙,在六部各有势力范围, 而袁振手下的禁军则成为怀光帝制衡房速崇和郑远持的第三支力量。


    郑远持将儿子送进禁军, 看似是在向袁振示好,实则是看中了禁军身为皇帝心腹的地位。他对袁振狐假虎威的气势,虽不如出身清贵的房速崇表现得一样明显,内里也是极为看不上的。


    因着颜青沅入葬帝陵一事, 他对敢于和袁振正面对峙的叔山梧留下深刻印象, 收到舜王举荐叔山梧的密函后,郑远持便心生一计。


    这一点上, 他和女儿的想法是一致的——与其放虎归山, 不若让这初生牛犊的叔山二郎去水深的禁军,将这样一把匕首放到袁振的枕头下面, 让皇城之中只手遮天的袁少监体会一下危机感, 也正好试探了叔山氏对朝廷的忠诚度, 可谓一举两得。


    郑远持择机在怀光帝面前状似无意地提起:叔山家二郎是个出名的人物,连舜王对他都青眼有加,有意举荐他去槊方。轻而易举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他又沉吟着:叔山梧在霁阳守卫战中表现颇为突出, 是武将的好苗子,边境军防固然重要, 倘若禁中有此将才,护佑京都, 也可减轻不少顾虑啊。


    怀光帝闻言若有所思。


    袁振因颜司空墓志铭一事凭空惹出争端, 被言官几度弹劾直呈御前, 说禁军“凭势使气,未尝更战”, 让皇帝颇为恼怒。麒麟之乱后,怀光帝本就有意壮大禁军,可袁振一心只知勾结朝臣,于治军之道毫无建树,郑远持给禁军注入新鲜血液的建议便正中了他的下怀。


    圣旨隔日便下达,制曰:「叔山梧智略过人、素有战功,封羽林中郎将,掌北衙禁军,钦此。」


    这道圣旨让郑远持心中笃定不少——至少陛下对袁振和自己一视同仁,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心腹一说。


    至于叔山梧往后的处境,于他而言则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反正也不是亲生儿子,一切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袁振见郑远持一脸茫然地和他打哑谜,便疑惑道:“国公爷还不知么?陛下封叔山家的二公子为羽林中郎将入禁军,任北衙六军指挥使,圣旨是前日下达的。”


    “禁军的将领人选,袁少监事先竟不知情?”郑远持扬眉道。


    提起这个,袁振便一肚子愤懑,他硬是按捺住没有当着郑远持的面发作:“咱们都是为陛下办差,圣意难测,咱家怎会事事都知情?”


    郑远持点头,似不无理解也同感委屈的样子:“北衙六军可算是禁军的核心力量,算上掌禁中的翊卫,大军人数也有七八万了吧?”


    “何止,收编了麒临旧部后,禁军已经有十万兵马了,”袁振眼中寒光一闪,“叔山氏出身麒临巢穴,如今这父子接连受勋,难道陛下当真心无芥蒂了?”


    “听说这叔山二郎确是领兵的良才。圣人的心思,袁少监一向比我体会得透彻,只是……”


    郑远持看着袁振,语气缓缓道,“——将人放在眼前,想来既有栽培之意,也不无防范之心吧。”


    袁振立时通透。木已成舟,叔山梧是谁举荐到皇帝面前已不重要,他今日本就想试探郑远持对叔山二郎的态度,现在一看,郑国公并不像他的靠山,反而有几分隔岸观火的意思。


    他的语气冷了不少:“哼,这叔山梧来自边镇,一文不名的捉生将出身,一朝撞了大运,竟直升正四品亲勋翊卫。咱家且要看看,这小子有几分真本事!”


    郑远持微笑不语。袁振的视线瞟到他身后始终垂目,姿态谨慎的郑成帷,突然意识到,有郑成帷这么个日后的下属在面前,自己如此直白的敌意并不妥当。当下也笑了笑,朝着国公爷一拱手,称改日登门拜访,便带着人马离开了。


    郑成帷这时方才开口:“父亲,那叔山梧真的是您举荐的么?”


    郑远持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禁军不似兵部,作为天子的亲兵,离圣人越近的地方,争端便越多,你务必多加留意。”


    郑成帷颔首。


    “至于叔山梧,入了羽林军你便在他麾下,他虽与你年纪相仿,但身上有颇多值得学习之处,要学会观察。你不可能一直活在为父的荫庇之下,往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都说这叔山梧虽然年纪不大,在各胡族之中名声却颇响,这回儿子倒能亲眼见识见识!”郑成帷颇有些好奇。


    郑远持语气严肃地告诫,“遇事切记:不必搅进无谓的纷争,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


    “明白了,父亲。”-


    朝中接连发布了数封任命,从中央到边镇,从文官到武将,均有不小的人事调整。除槊方、青州两节度外,朝廷在渝州、肃州、奉州、范阳均增设了节度,对西北边境军事力量进行加固以御外族的同时,也不无肢解防范之意。六节度相互牵制,而核心则始终掌握在舜王李肃和虢王李澹两位宗室的手中。


    这一波官场地震中,最为惹人注意的自然是叔山氏。从叔山寻到叔山柏、叔山梧兄弟俩,边镇、六部和禁军,几乎被父子三人占全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循着风头登门拜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几乎踏平了平野郡王府的门槛。


    这其中,不乏慕名而来,向叔山家的儿郎抛出橄榄枝的玉京贵女。北境战乱频仍,大祈女儿掀起一股“爱武不爱文”的风潮,叔山梧以不足弱冠之年,成为大祈最年轻的正四品武将,前来求问二郎姻缘的人家更是远远超过询问大郎的。


    传说叔山家二郎十三岁御霸王弓、降盗骊马,一身玄衣战甲,战场之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难得的是还生了一张俊朗无比的脸,日角珠庭渊渟岳峙一般的气度。如此年轻优秀的英雄人物,便如天上星辰一般耀眼,不免惹得佳期阻旷的闺阁女儿们春心躁动。


    “我听说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对叔山二郎倾慕不已,每日算准了下朝的时辰,将马车停在平野郡王府的门口,只为有机会见一面叔山梧的真颜,可惜接连蹲守数日都未能等到人,可真是殷殷一腔真心……”


    郑绵韵靠在凉亭的石柱上,讲起这桩轶事,一边试探着看向自己妹妹。


    国公府上下多少知道四小姐和叔山家二郎颇有渊源。只是郑来仪每次听到叔山梧的名字便顿收笑颜,这渊源也不知是敌是友,是故下人们也只敢在背后悄悄议论。


    “这下平野郡王府不愁没有合适的儿媳人选咯!”见郑来仪没什么反应,郑绵韵以一声感叹收尾话题。


    郑来仪看了绵韵一眼,语气带了些调侃:“姐姐后悔么?左右我还没去找那姓杜的,也还来得及……”


    “要死了这丫头!”郑绵韵伸出一根指头戳了郑来仪一下,“我跟你说东,你和我扯西——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一尾尾小红鱼拥在郑来仪脚边,争前恐后地圆张着嘴巴,水面波澜频起,一圈圈漾到远处的莲叶底下。


    郑来仪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里的鱼食往池塘里撒。


    话虽这么说,没半刻,郑绵韵又觑着郑来仪的神色悄悄靠过来。


    “那叔山二郎我虽没见过几回,可总觉得他对你和对旁人不大一样的。中元那日从霄云寺出来,我们的马车在拂霄山下的驿站歇脚,那远远坐在马上的人是他对吧?他那眼神炯炯的,似乎一直在看着咱们这边的……你没察觉么?”


    郑来仪面上平静无澜,她手中的鱼食早已经撒完了,依旧摊开着掌心,一时没有动作。


    “你应该是看错了。”


    她也觉得自己应当是看错了,绿树浓阴下他一骑黑马,与嘈杂的车马人群保持着距离,黑沉的目光穿过热闹嘈杂,停在她的身上。


    那时叔山梧朝着她微微颔首,她却扭头移开了视线。


    想到叔山梧在霄云寺一身萧索的颓唐样子,便难以将说自己迟早下地狱的人,和前世那个手执利刃,快意屠戮的魔鬼联系起来。


    郑来仪无意间窥见了他的秘密,直觉来日会成为有利的把柄,但却一时没想好如何去利用这个把柄。


    索性将自己和与叔山梧暂且隔离开来,冷静找到问题的突破口,在此之前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似乎都会成为干扰。


    先集中解决绵韵的问题吧。


    机会很快到来,八月初五千秋节,圣人在紫宸宫举办千秋宴,邀请四品以上的官员赴宴,如郑国公这样的股肱重臣则连同妻女一同受到了邀请。


    适逢李砚卿身体不适,郑远持原本计划带着绵韵和来仪一同赴宴,可整日与四丫头黏在一处的绵韵,却因为是天家设宴而怯了场,怕去了也太过拘谨,坚持要留在家里陪着母亲。


    于是八月初五这日,晚霞漫天中,国公爷带着四丫头在隆福门前下车,随着热闹的人流入了紫宸宫。


    宴席设在流珠殿,与圣人养居的含元殿一墙之隔,是宫中举办宴游娱乐的场所。流珠殿临着金澧池,因着高祖皇帝曾在池边醉酒,将一斛蒲萄酒倾倒在了池中,引得池中金鲤醉倒一片而得名。


    郑来仪穿一身嫩鹅黄束胸石榴裙,压金绣纹的芍药花从腰间至裙摆次第绽开,轻似薄雾的縠衫下,隐约可见右臂上缠着的金臂钏,与胜雪肌肤相配,浓纤合度,华贵异常。


    她跟在父亲身后,在宫人的引导下,一路目不斜视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功夫,终于到了流珠殿。


    她在郑远持的身后落座时,席上的宾客已经到了一半。朝中同僚在向郑国公叉手行礼后,无一例外将目光停在了他身后的郑来仪身上,不由得眼神一亮。


    早就听闻郑国公的小女儿姿色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突闻钟鸣罄响,是吉时已到。仪官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众人闻声连忙起身行礼,一时间袍袖摩挲,跪倒一片。


    怀光帝李旳一身轻便的圆领袍,头戴翼善冠,面带微笑地入席,一边摆手示意众臣不必拘礼,尽快落座。


    皇帝已是年过六旬,身形肥胖。饶是流珠殿临水,大殿四角还放置了十二座摆着冰块的大缸,席间凉意沁人,皇帝依旧是气喘吁吁,一额头的汗,坐下后便有内侍监递上凉帕,供他拭汗,站在身后左右两侧的宫女轻摇羽扇,送来凉风。


    这一番忙碌中,殿上鸦雀无声,最终是郑远持打破沉默,举起杯盏笑道:“陛下面色红润,春秋盛极,让今日在场的这些新进武将们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众人连声附和,唯独坐在郑远持正对面的房速崇捋着胡须,对他这样哄圣人开心的场面话一脸不屑。


    皇帝哈哈大笑:“惟宰又来哄我!一会让你先罚酒三杯!”


    “陛下赐酒贵如珍宝,老臣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舜王看一眼郑远持身后低调坐着的郑来仪,笑着接话:“皇兄莫要偏心,什么好事都让老郑一人占了,有那么个明珠般耀眼的宝贝女儿,哪里会愁没有人送酒上门?还来和我们抢酒喝,好没道理!”


    皇帝扶着桌案,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席间,扬声道:“北衙六军指挥使何在?”


    第32章  玉京新贵,叔山二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郑来仪缓缓抬眼, 叔山梧一袭戎袍,自大殿下首的官员中起身。


    他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御前。只这一会的工夫, 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甫一坐定, 第一个点到的便是传说中从天而降掌握北衙六军的话题人物。年轻些的同僚无不投以欣羡的目光,老臣们则抱臂不语,凝视着这位新任禁军指挥使走到台前。


    女宾的眼神中内容则简单的多,无非是因叔山梧天生冷硬的气场和俊朗的外形带来的强烈反差而产生的好奇与欣赏。其中一个紫衣绯裙, 珠翠华丽的贵女目光尤其炽热, 停在叔山梧身上,如何舍不得离开。郑来仪想了一会, 意识到这位便是绵韵曾经提到过的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伍暮云。


    “末将叔山梧, 拜见陛下。”


    怀光帝看着阶下身形昂藏的叔山梧,语气颇为温和:“怎么坐在那么后面?”略偏了头示意一旁的内侍监总管裘顺, “给指挥使赐座, 就坐在——”


    他打量了一下场中, “坐在昭儿旁边。你们年岁相仿,说起话来方便!”


    便有小黄门连忙搬来蒲团,在舜王世子的右手边增设了一个坐席。


    舜王笑着向皇帝禀告:“叔山梧在与六胡州市马一事上立下大功, 为臣弟分了不少忧!昭儿,今日你便好好陪着指挥使大人, 有什么事多向他请教。”


    “不敢。”


    叔山梧面上没什么表情,李德音今日也一反常态, 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再没说话。


    房速崇捋着胡须, 缓缓道:“叔山氏出身麒临旧部, 陛下不计前嫌颇为礼遇,又赐叔山将军受勋于凌烟阁, 对你们兄弟二人也是青眼有加。今日二公子作为平野郡王府的代表,可曾好好向陛下谢恩?”


    左仆射房速崇的资历朝中无出其右,也只有他敢当着叔山梧的面戳叔山氏的软肋。此言尖锐,皇帝面上的和煦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在叔山梧的脸上一顿。一时间众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叔山梧直视着房速崇,语气平静:“多谢左仆射大人提点。末将始终觉得,言语表忠心,不及行动万一。”


    房速崇冷笑不语,郑远持却开口:“叔山氏一门忠烈,敢于敌营中孤身投诚,二公子更是师从颜司空,此等忠心,想来陛下也是心如明镜。虽然二公子年纪轻轻,却在沙场磨砺了许久,前线厮杀惯了,想来言语上朴拙些也是有的。”


    皇帝点头:“两位爱卿说得有理!大祈百年国祚,需要更多这样的青年才俊来守护,众爱卿一同举杯吧!”


    殿中众人一同起身,双手捧杯面向皇帝,齐声恭贺:“陛下千秋万代,大祈国祚绵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杯酒下去,席上的气氛活络了不少。怀光帝一向宽和,君臣之间相处并无过分拘谨,今日似乎心情也是不错,问及几位近臣家中情况,甚至还开起了玩笑。一时间流珠殿中笑语阵阵,美酒佳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到宾客的面前。


    叔山梧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并不怎么动筷,遇有人来向他搭讪也只是简单几句应答,对话便戛然而止。手边一杯斟满的酒,更是从筵席开始便丝毫未动过。


    李肃好酒,接连几杯下去,姿态放松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洪亮了些。他瞥了一眼身后寂然独坐的叔山梧,笑着对上首的皇帝道:“皇兄可知,您选中的这位禁军指挥使,如今在玉京城里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皇帝向后一靠,兴味盎然地问:“什么名号?”


    舜王端着酒杯,摇头晃脑:“说是玉京新贵,叔山二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哦,当真?”


    “臣弟亲耳所闻,不信您问问在场家中有未出阁女儿的同僚们,可有半句虚言?”


    皇帝面带笑意扫视一圈,吏部尚书伍思归正不自在地将视线从叔山梧的脸上匆忙移开。舜王击掌叹道:“可惜本王没有女儿,不然啊,一定先下手为强!”


    他转头问叔山梧:“如何?你母亲近来是不是庚帖收到手软?”


    郑来仪忍不住抬眼,去看叔山梧的反应,却发现他的目光正状似不经意地看过来。


    他的视线在郑来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眸光流传间几分深邃,而后垂下眼,淡声:“王爷玩笑了。”


    郑远持从玉京新贵这个话题开始便没怎么说话,心中若有所思,方才叔山梧突然望过来的视线被他敏锐地捕捉。虽未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的四丫头一时屏住呼吸。


    他手指沿着杯盏的边缘缓缓打圈,陡然注意到旁边面色阴沉的袁振,面带笑意地朗声道:“指挥使日后统帅北衙六军,怎么不向直属上司敬一杯酒?”


    舜王反应过来,附和道:“对、对!阿梧,你快,敬袁少监一杯!”


    见袁振脸色黑沉,舜王伸手将一脸不情愿的人拽了过来。他酒意已深,直接大力拍着他的肩:“袁少监!你这幅样子,难道是对这位天降下属不满意?”


    袁振不得不挤出笑来:“怎会?!早就听说叔山二郎英雄气概,禁军有这样的将领,必定如虎添翼……”


    他迫于舜王热情的撺掇,一手端起了案上的酒,转向了叔山梧。


    叔山梧却一动不动,敛眉道:“抱歉,卑职不饮酒。”


    声音不高,亦没有半点温度,一句话让场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袁振脸色剧变,“啪”一声将端起的酒杯重重顿在案上。


    舜王夹在二人中间,面上顿时尴尬。行军作战的人饮酒如饮水,何曾见过不饮酒的士兵?没料到这叔山二郎如此刚硬,居然在这样的场合让袁振下不来台。


    殿上嘈杂的人声一时小了不少,无数视线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袁振一只手指着叔山梧,气得声音发抖:“你、你这竖子……竟然如此狂妄!不敬上官,是谁给你的底气?!!”


    叔山梧掀眉,语气平静:“末将并不不敬之意,只是从无饮酒习惯而已。”


    袁振气极反笑:“好、好、好!你硬气!!你清高!!难道陛下赐酒,你也不喝?!!”


    他怒火中烧,被叔山梧这态度气晕了头,站起身便要向皇帝告状,却听见叔山梧冷声道:“袁少监此话何意,是在将陛下和您自己相提并论么?”


    袁振僵立当场,一张长脸涨成了猪肝色,浑身颤抖,差点背过气去。


    “我、你——你——简直放肆!!”


    流珠殿中鸦雀无声。禁军统帅袁少监与新进指挥使叔山梧,这上下属二人一站一坐,突兀对峙着,一时没有人出面打破这僵局。


    郑来仪安静坐着,叔山梧不卑不亢的姿态落在她眼中,如一座黑沉的山。


    他虽在人群之中,却是孑然一人,冷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凝视。


    他的身边环伺着各异的目光:袁振的忌讳与敌对毫不掩饰,舜王的欣赏爱护点到为止,就算是幕后举荐他上位的父亲,也是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并没有要出手解围的迹象。更多的人怀着看好戏的心态,要看这叔山二郎如何登高跌重。


    而皇帝对他的激赏和爱护,便如同风雪中送来的一盏敞口的铜炉,纵使不被有心人夺走,也不知火焰何时会自行熄灭,在寒风中冻得铁硬。


    她就这么静静地旁观。这样的叔山梧有着她最为熟悉的面目,桀骜不驯,行事狂悖。可这里不是他擅长的战场,在天子脚下波澜暗涌的朝堂之上,恐怕不用自己出手,以他充满争议的单薄背景,不屑党附的孤僻性格,日后必定四面树敌步履维艰,难走进任何一个阵营,直到葬身于不见烽烟的杀伐。


    尴尬的安静不知持续了多久,怀光帝终于不紧不慢地出声。


    “袁爱卿怎么生气起来?你这位下属常年驻守边郡,这些礼敬上官的规矩,恐怕还需要你多教教他——叔山梧,快给袁少监赔礼。”


    “卑职失礼。袁少监莫怪。”叔山梧略一拱手,语气淡淡。


    袁振看着叔山梧漠然无畏的嘴脸,愈发难以消气,正要说什么,又听皇帝道:“作为禁军指挥使,往后叔山梧统御北衙六军,守卫禁中职责所在,需得时刻保持警醒。喝酒误事,不喝也罢。”


    圣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解了叔山梧的围,袁振便不好再说什么,一甩袖子,面色不豫地坐了下来。


    “呵呵,是老臣的错,不知道指挥使没有饮酒的习惯,竟惹出这等不愉快来!袁少监,还是我来赔酒一杯!”郑远持笑着打圆场。


    袁振急忙端起杯子:“国公爷这是什么话!您是一番好意,谁知道有人会如此不识抬举!”说罢乜一眼叔山梧,紧跟着仰头干掉了杯中酒。


    一场好戏看完,众人收回视线,又各自举杯夹菜,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一场笑谈。琵琶鼓点声渐起,舞姬身着霓裳,在大殿中央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郑来仪眼见着一个人影自席上起身,从偏门出去了。当即拽了拽郑远持的袖子,低声道:“女儿出去透透气。”


    郑远持点头同意,略叮嘱女儿两句,便转身与凑上来的户部尚书继续说话。


    郑来仪迈出流珠殿,沿着临水的九曲木栈走到金澧池的对岸,对面灯火辉煌与熙攘人声都已离得远了,脚步略停,犹豫了一下。


    “四姑娘是在找我么?”


    树后绕出一个人来,面容和善,笑意吟吟,正是兵部尚书杜昌益的儿子杜境宽。


    “知道我跟着你,还故意走得那么快。”郑来仪语气有几分不快。


    杜境宽笑着拱手:“在下的错。姑娘找我有何事?”


    “倒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殿中憋闷出来透气,看见熟悉的身影,下意识便跟上来了。”郑来仪挑了挑眉。


    杜境宽点头,面上一时欲言又止。郑来仪抱着手臂,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今日,怎么没见三姑娘?”


    郑来仪心中暗笑,脸色却不无忧愁:“姐姐病了,卧床好些日子了……”


    杜境宽一惊:“怎会如此?前日见她还是好好的!”


    “前日?你前日何时见的我姐姐,我怎么不知?”


    杜境宽看见郑来仪面露狡黠笑意,顿时醒悟,松一口气:“姑娘莫逗我呀!”


    “你喜欢我姐姐,为何不说?”


    “我——”杜境宽一向快人快语,此时也被问得微红了脸,声音低了下来,“谁说我没说过……”


    “你和谁说了?我怎么不知?”


    杜境宽猛地抬头:“这样的事怎好对外人说?绵韵她、她知道的……”


    郑来仪轻笑一声,正色道:“你不昭告天下,有的是人上门提亲,难道你不知,那平野王妃几次三番登我们家门,就是看中了姐姐要她做儿媳妇,就差交换庚帖了!”


    杜境宽顿时慌乱:“我、我是和父亲提过,但他说不着急,要等一等,国公爷他——”


    “杜境宽,是你要娶绵韵,不是你父亲娶她,也不是你娶我父亲。”


    杜境宽面上羞赧,声音低了下来:“你说得对,我知道的……”


    “哼,要不是绵韵对你也有好感,我才不来踩这趟浑水。”


    杜境宽立时面露喜色:“是她和你说的么?她对我也——”


    “所以你预备怎么办?”


    杜境宽神情笃定,立即道:“当然是要娶她!我明日就准备聘礼,上门求亲!”


    郑来仪笑了起来:“倒也没这么着急,你放在心上,别让人横插一杠就好。”


    “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杜境宽嘟囔着,目光在郑来仪的脸上滚了一滚,突然露出几分奇怪的笑意。


    “你笑什么?”


    “四姑娘帮在下的忙,可也是顺便为了自己?”


    “……什么意思?”


    “叔山家交换庚帖,是为了大郎还是二郎?”


    郑来仪脸色冷了几分:“大郎如何,二郎又如何?”


    “在下对大郎不甚了解,倒对今日殿上风光无限的二郎略知一二。哦——差点忘了,”杜境宽拉长声音,“四姑娘和叔山二郎也算是颇有缘分的,是吧?”


    杜境宽本就是说话百无禁忌的开朗性子,索性问她:“你们相识于难中,叔山梧救过你,姑娘觉得他这人怎样?”


    “不怎么样。”


    “可我前日与他喝茶,还从他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怎么可能。”


    “是真的啊!我看他受了伤,问怎么回事,他说在青州遇到了刺客,他伤重时,是郑四小姐——”


    “别说了。”


    溶溶月色下,郑来仪面色冷厉,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杜境宽乖觉地闭上了嘴。


    绵韵说得不错,一提到叔山二郎,她四妹妹的反应便如同听到洪水猛兽一般。


    杜境宽不再追问,唯恐得罪了这位未来的妻妹,收起面上的调笑向郑来仪一拱手:“在下该回去了,失陪。”


    微风拂动郑来仪的额发,她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郑来仪皱眉,转身道:“还有什么——!”


    话音未落,身后人已经来到面前,高大的身形顿时将她笼罩。


    第33章  我来。别脏了手。


    李德音身形微晃, 一开口带着浓重的酒气,口齿不清地唤她:“椒椒……”


    郑来仪微微蹙眉,向后退了一步:“世子, 您喝多了。”


    李德音眼中的人影有两重, 每一个郑来仪都是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少女鹅黄色的束胸罗裙下,一段修长的脖颈和微显的胸口白得几乎透明。夏夜的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栀子香味送到鼻端, 惹得李德音一阵心旌神摇。


    他甩了甩脑袋, 却止不住眼前人一直在晃动。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郑来仪的肩膀, 要她别再若即若离。


    李德音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曾收敛, 郑来仪吃痛,轻嘶一声想要挣开, 却被他更霸道地抓紧, 朝人自己的怀中带。


    “椒椒!你、你别走……我喜欢你, 椒椒!我喜欢你!!你知道么?”


    李德音满眼通红,粗重的气息喷在郑来仪的耳际,郑来仪奋力想要将人推开, 一边扭头四顾左右,想要喊人过来。


    这里已经靠近紫宸宫的北墙, 内苑的宫人们此刻都在流珠殿那里侍奉,守卫此地的小黄门不知去了哪儿躲懒, 竟然一个人影也无。


    “椒椒!你嫁给我吧!你也喜欢我, 对不对?我们从小一同长大, 你和我一起玩耍,我们青梅竹马, 我从来就当你是我的人,我要娶你!我和父王说过!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册立世子妃,母妃催过我多少次,我都没有应允!我会娶你!我只要你……”


    李德音语无伦次,最后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那四个字。


    他追随郑来仪的身影离席,到了此地却听见有别的男人在和她说话,他一时没敢靠近,没看清那男人是谁,只依稀听见“叔山梧”的名字,登时怒火中烧。


    今日席上,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郑来仪,可郑来仪的视线从未与自己交汇过,而是数次落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李德音突然后知后觉,是从青州开始,还是更早?表妹和叔山二郎的交集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世子,你喝多了!快放开我!”


    郑来仪拼命挣扎,奈何却无法挣脱桎梏,语气愈发冷冽地告诫:“世子,醒一醒!这里是皇宫,今日陛下的千秋宴。殿前失仪是重罪!你快点放开我!!”


    警告起了作用,李德音顿时停下了动作。郑来仪趁着间隙松一口气,刚要抽身,却被他猛地扛了起来,朝着远离流珠殿的方向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快点放开!!来人啊!有没有人?!!”


    郑来仪被李德音扛在背上,肋骨顶在他的肩头硌得生疼,她两只拳头不住地砸在李德音后腰,却丝毫改变不了他的方向。


    李德音的脚步突然变得很稳,没有半点醉酒的样子。郑来仪意识到这一点,心头顿时涌上恐惧,呼救的声音更加尖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听“吱呀”一声,李德音推门进了一处就近的楼阁。


    阁楼中空无一人,更没有一盏灯,李德音扛着她几步上了二楼。郑来仪在黑暗中一时无法适应,人已经被放了下来,身体触感柔软,是张贵妃榻。


    她下意识要向后缩,却被李德音猛地拽到身前。黑暗中他激动的声音近在咫尺。


    “椒椒,你为什么不喊我表哥了?你小时候跟在我的后面,一声声的喊,表哥,表哥……你忘了么?为什么重逢后,我再也听不见你喊我表哥了……”


    郑来仪抱紧自己,偏开头咬着嘴唇不去答话。李德音已经失去理智,自己任何的回应都可能如同落在干草上的火星,引起不可预计的后果。


    然而这样的应对并没让李德音冷静下来,他的气息愈发粗重,伸手捏住郑来仪的下颌,将她的脸迫向自己,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你心里有别人了,是不是?是叔山梧那小子,对不对?!我早就该看出来,他叔山梧对你意图不轨,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觊觎我的女人!!”


    陡然听到那个名字,郑来仪紧咬的齿关挤出颤抖的几个字:“你疯了……”


    李德音陷入狂乱,怒喝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叔山氏不过是我李氏王朝豢养的一条看门狗!!叔山二郎,玉京新贵?!呵呵,是本世子抬举他叔山梧,给他一份差事,才让他入了陛下的眼!!他敢碰我的女人……他也配?!”


    他将郑来仪的脸拉到面前,惩戒一般狠狠地埋下了头。


    郑来仪用尽全力闭紧牙关,拼命地扭开脸躲开了李德音的嘴唇,他已经醉得不像样,喷着酒气的嘴粗暴地压在她的下颌,让她害怕又恶心。


    李德音尝到了少女身上弥漫的香气,肌肤柔软的触感让他血红的眼中充斥着迷乱。


    “椒椒,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她拼力挣扎,但两人之间的体型差让这种抵抗变得毫无意义,反倒让李德音愈发兴奋。“嗤拉”一声,郑来仪身上轻薄似雾的縠衫被李德音信手撕裂,她惊呼一声,下一秒男人沉重的身躯便倾压上来。


    冰冷的月光透过菱花窗格照在榻上,郑来仪扭过头,想要寻找一把利器,目光所及却一无所获,她手摸到松脱的鬓发,抽出一支翡翠簪子握在手里。奈何李德音压着她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有恐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沁在锦缎的软枕上。


    突然有沉重的脚步声拾阶而来,郑来仪身上的份量倏然变轻,她眸光中闪过狠戾,手中簪子发狠般地向李德音刺了出去。


    她没有刺中。李德音兴奋而狰狞的面容突然僵住,后领被提了起来,与郑来仪猛地拉开了距离。


    她一手拢起凌乱的衣衫,看向李德音的目光犹带杀气,攥紧了簪子还要上前,却被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我来。别脏了手。”


    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郑来仪眸中的戮意淡了几分,颤抖着抬起头,叔山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向自己。


    他的视线落在郑来仪裸露的肩头,只一瞬便移开了视线,抬手解开胸前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而后转过头去。


    “叔山梧!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德音被叔山梧强劲的力道搡开,身体撞到木质的板壁发出沉重的声响,等回过神来发现来人是谁,愈发怒火中烧。


    “狗奴才!!敢抢本世子的女人!!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配得上国公府的——啊!!”


    叔山梧一只脚踩在了李德音的手上。


    “她不是谁的女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至于我配不配得上,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啊啊啊——!快松——”李德音的手被他踩在脚底,痛得酒立时醒了一半。


    “你这狗——!”


    “世子爷请记住,家养的狗,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叔山梧缓缓蹲下身子,手上寒光一闪,是那把曲柄匕首。


    李德音大惊失色:“你!你要做什么?!你好大胆子!敢携兵刃入皇宫?!!”


    叔山梧冷笑一声,“卑职乃北衙禁军,天子近卫,不带刀如何保护皇帝安全?”


    匕首寸寸出鞘,寒光闪动,他右手持刃,将刀锋贴在了李德音的手背。


    他垂目看向李德音那只右手,方才郑来仪凄厉的呼救声在耳边回响,眸色中戾光闪动,想用刀狠狠将他那只为非作恶的手刺穿、听他在自己脚下惨叫,让他再也不能行非分之事。


    叔山梧移开脚,李德音连忙要将手抽回,他手中的匕首却加了两分力道,刀刃贴着他手腕位置,割出了一线血珠。李德音不敢再动,痛苦地叫出声。


    “手!!我的手!!”


    “住手。叔山梧。”


    榻上人终于出声制止,叔山梧眸中的戮意散了些,缓缓将匕首移开。


    李德音忙不迭将手抽回,双脚抵着地面,整个人向后蹭去,直到后背贴上了墙壁。


    他此时已经完全醒了酒,看向榻上凌乱可怜的人影,歉声道:“椒椒,你没事吧?怪我……是我喝多了……我不是要伤害你的,我、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呢?你知道的……”


    “喝多了?”


    叔山梧眸中是深深的嫌恶,冷声道,“不要拿酒作借口。酒后乱性,不配为人。”


    “叮”一声,他手中出鞘的匕首转过一个弧度,擦着李德音的耳朵插进他身后的门板。


    耳朵上一凉,方才后知后觉,应是被刀锋割破了。


    世子爷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身下涌出汩汩热流,竟忍不住便溺。


    李德音从未在叔山梧的眼中见到过如此残酷的表情,他不敢抬手去擦,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叔山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德音,冷声道:“世子去换身衣服吧,殿前失仪可不好。”


    李德音一只手摸到身后的门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朝贵妃榻上望一眼,再徒劳地和郑来仪解释些什么,叔山梧却默不作声地移开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扶着楼梯,狠狠瞪一眼面前的人,狼狈不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一室静谧,不知过去了多久。叔山梧转过身,走到郑来仪的面前。


    “你……怎么样?还能动么?”


    郑来仪一只手紧紧攥着披风的领口,垂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叔山梧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看见她藏在披风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支翡翠簪,低声道:“没事了,你——”


    她猛地抬头,突然歇斯底里地出声:“你能不能离我远一些?叔山梧,我不需要你来救!你走开!走得越远越好!!”


    “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要看我出丑,故意躲在暗处,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


    似乎一看到他,自己的理智就会全然崩塌。郑来仪泪眼婆娑,从低声的呜咽变为悲愤的痛诉,方才的镇静不复存在,话中前后矛盾也浑然未觉。


    叔山梧不作半分辩解,只沉声道:“是我来晚了,抱歉。”


    郑来仪一只手攥着领口的披风,另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下眼泪,裸露的右臂暴露在视线中。


    方才李德音力气太过霸道,箍着她手臂时,缠在上臂的金跳脱被他死死按进肉里,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醒目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渗血。


    “你的手臂……”叔山梧低声提醒。


    郑来仪顺着他的视线,伸手要将那串压在伤口上的金跳脱取下来,一时松开了披风,胸口往上顿时没了遮挡。


    叔山梧看着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抓起披风遮好自己,问:“需要我帮你么?”


    “不用。”郑来仪断然拒绝,看向叔山梧,“你……转过身去。”


    叔山梧顺从地背过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地动静,夹杂着郑来仪低低的痛嘶声。


    那串金跳脱份量不轻,从手腕到上臂缠绕了十数圈,好不容易取下来,她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你可以自己走么?”叔山梧背着身问她。


    郑来仪咬唇不作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散架一般,硬是忍着四肢的酸痛挪到了榻边,双手撑着榻沿要站起身来。


    这才发现自己从腰往下都不受控制,腿一软,整个人便向前栽倒。


    叔山梧听见身后的动静,迅速转身,将人抱住。


    清甜的栀子香盈怀,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她愠怒的声音:“放开我!”


    叔山梧松了几分力道,却又没有全然放开,一只手隔着披风托住她,将人重新扶坐到榻上,方才松开手。


    软玉温香的触感让他手心出了汗,在袍袖下默默张了张五指。


    “我去喊人过来,你在这等我。”


    郑来仪知道这应当是最合理的办法,她不可能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和他一起。她皱着眉打量着他们所处的地方,四周黑洞洞的,声音不自觉在发抖:“你去吧。”


    叔山梧静静看了她一会,知道她在嘴硬,其实心里怕得要死。他却并未戳破,只是退后一步。


    “好,我去去就回。”


    刚走到楼梯口,听见后面的人颤抖着出声:“等等……”


    叔山梧脚步一顿,回过头。


    月光照在郑来仪的脸上,她抿着唇,嘴角微微下撇,眼角泪痕未干,带着几分不甘和倔强。


    “……这里,有点黑……”


    叔山梧沉吟了一会,大步走到贵妃榻的对面,“哐当”一声将两扇雕花木门推开。


    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室内一时亮了许多。


    “这样好一点么?”


    从郑来仪的角度,能看见门外露台上的雕花栏杆。深蓝色的夜空中繁星满天,虫鸣声阵阵,夏夜的暖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将她身上的披风拂动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迎着光,从黑色的阴影里迈出来,朝着门边走了过去。


    第34章  “你知道就好。送你。”


    郑来仪的鞋子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去了哪儿, 她赤着脚一步步走到了室外,双手扶在了栏杆上。


    玉京城星罗棋布,点点灯光镶嵌在棋盘一样的坊市中, 眼前好一番盛世太平的景象。


    她在露台上临风而立, 喃喃道:“这里是……”


    “翙羽阁。皇宫禁苑。”叔山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来仪心头一颤。


    玉京城北高南低,紫宸宫正位于城北的龙首原。而他们此时所处的翙羽阁又位于紫宸宫靠北部的内廷,所处之处,皇宫乃至整个都城的景象一览无余。


    太平岁月时, 这里是皇帝最爱的登高观景之处。


    夜风陡然变凉, 繁华皇城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郑来仪的视线中逐渐模糊,幻化成灰黑的浓烟。随处可见墨色旌旗, 如同片片黑色浓云遮蔽天日, 金线描着的“叔山”二字在深暗的底色上熠熠闪光。如雷的马蹄声、兵士喊杀的声音、刀剑相交的金石之声夹杂着绝望的哭号,遥遥传至耳边。


    “来仪。”


    李德音身着明黄衮服, 一只手落在郑来仪单薄的肩头。因为靠得近, 她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恐惧与憎恨。


    “他真的杀进来了……”


    身处末路的皇帝声音发颤, 似在对郑来仪说话,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朕即位不满月余,朕从来不曾苛待叔山氏, 他们只是为了勤王,苍梧王不会对朕——”


    身后响起小黄门低低的啜泣声。


    李德音似是猛然惊醒, 转身怒斥一屋子涕泪纵横的宦者:“哭什么?!若不是你们主子蒙蔽圣听贻误军情,大祈何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他狠狠咬牙, 血红的眼睛瞪视昏暗的阁内。


    地板上躺着一人, 紫袍金带, 双目圆睁,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 鲜红的血在他身下流淌开来,如同舆图上纵横蜿蜒的河道。


    李德音按在郑来仪肩头的手倏然收紧,扳住她双肩,将她带转身,努力去看她的眼睛:“来仪,朕已经杀了袁振,苍梧王他……不会把路走绝,对不对?!”


    “朕和他曾以兄弟相称!朕可以给他们封王封地,朕、朕愿意……朕愿意与他叔山氏共分天下,只要他不赶尽杀绝!!何况……何况还有你在这里,来仪,他总不能、总不能不顾念夫妻之情!!”


    皇帝声音嘶哑,原本端正的面容变得狰狞,他猛烈地摇晃着郑来仪,似在摇晃一支单薄的蒲草,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被风吹走。


    郑来仪隔着栏杆望向宫墙外某处,贝齿咬紧下唇。平康坊的宅院里火光冲天,亭台楼阁树木植被已经被烧得不辨形状。


    “夫妻之情……”她望着坊市上方的黑烟,喃喃重复着。


    “朕知道,叔山梧早有不臣之心,可他总不能不顾念与你的结发之情,来仪,如今朕只能靠你……”


    “李德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皇帝一震,向前两步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


    翙羽阁前,万字纹铺地的院中站满了士兵。苍梧王腰挎长刀坐于马上,冷冷抬眸与皇帝对视。


    他身后,一排翊卫手执火把,热气蒸腾,熏得皇帝眯起眼睛。


    李德音面色惨白:“叔山梧,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住手,朕可以不追究你……”


    叔山梧左手一挥,并不欲多讲废话。拎着桶的黑甲兵得令上前,将一桶桶液体泼向阁楼。霎时间,空气中充满松香和焦油的味道。


    “等、等等!”李德音情急大叫,“来仪、郑来仪……你夫人在我这里!!”


    叔山梧扬眉看向楼上,皇帝拉着一个单薄的人影迅速消失在了栏杆边。


    他唇线抿紧,左手向后一摆,举着火把正欲上前的士兵整齐划一地退回了原位。


    阁门打开,郑来仪被皇帝挟着,踉跄几步走出了阁楼,在廊下站定。


    叔山梧的视线在郑来仪平静的脸上一扫而过,并无一丝动容。


    “李德音,你想说什么?”


    李德音咬了咬牙,刻意忽视叔山梧的狂悖姿态:“朕、朕知道叔山氏一心为公,奸佞当道,亏得苍梧王起兵……勤王……”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今、如今袁振已经被朕亲手斩杀,尸身就在阁中!朕、朕可以将禁军全部交爱卿掌管,整个京畿……不、整个中州五道,均听从叔山氏号令……”


    苍梧王身后环卫的一众清野军将领面露讽笑。


    皇帝此言,是站在叛军立场为叔山氏拼命正名,更不惜以共治天下的代价,换取苟延残喘。不知当年戎马定江山的李氏先祖在天有灵,看到子孙如此没有气性,会作何想?


    但他们并未出言讥刺,毕竟斩杀皇帝是为大逆,李氏气数已尽,李德音将社稷直接奉送,叔山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幕后摄政,倒能省下不少事。


    叔山集团上下早有共同的默契:今日攻入紫宸宫,能不费兵卒收归王权承接玉玺自然是上策;若是真杀了皇帝,疏塞民意倒成了一件麻烦事。要坐至尊之位,治理天下,没有必要将事情做绝。


    然而苍梧王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未因李德音的提议有丝毫动容。


    他略一抬手,身后的十几名士兵冲了上来,径直绕过了郑来仪,将身着龙袍的李德音双手反剪。


    叔山梧的视线饶有余裕地停留在郑来仪身上,语声冷酷:“将夫人带回府里,严加看管。”


    郑来仪被黑甲兵严阵护送着离开翙羽阁,直到走出很远,才依稀听见身后宫人们凄惨的号哭声。


    “陛下……陛下……”


    ……


    郑来仪的神思陷于回忆中,手一松,身上的披风陡然飞起,落在身后的地面。


    叔山梧正要弯腰去捡,却听见她的声音:“没事,不用管它。”


    他直起身,郑来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


    “指挥使大人,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东西防身……”那一双剪水双瞳漾动着楚楚可怜,“——那把匕首,可不可以借我?”


    叔山梧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凝视着月光下的人。她腰身盈盈一握,肌肤袒露处遍布深深浅浅的红痕,这样衣衫不整的状态,神色却难得镇静。


    他移开视线,略定了心神,手按在腰间,声音有些发哑。


    “这匕首是——”


    “我知道,是你母亲送你的。所以,不能借我么?”


    不像在鹤皋山的溶洞中,他把刀塞在她手里的那一回,此刻的叔山梧似乎需要更多时间来下定决心。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郑来仪准备放弃这企图心过于明显的索要。下一刻男人持着刀的手却伸了过来。


    “你知道就好。送你。”


    郑来仪微怔,叔山梧的脸隐在黑暗中,声音清晰而沉着。


    “接着。它是你的了。”


    “我只是借——”


    她分辩的话没说完,手上一凉,那把匕首被塞进她手心,男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宫宴结束,郑远持应付完一众同僚后登上马车,看向委顿在车厢角落的女儿,眉头紧拧。


    郑来仪摇了摇头:“没事,父亲。我就是有些累了。”


    见女儿这副状态,郑国公转头问紫袖:“怎么回事,来仪今日席上到底去了哪儿?竟将一身衣服都换了?”


    他心中大概有个猜想,可能是在金澧池边贪玩不慎落了水,可若只是这样,这丫头不至于神色如此萎靡,连话都懒得说。


    紫袖的话更加让他不安:“老、老爷,婢子也不知,是指挥使大人叫我去翙羽阁接小姐,接到她时——”


    “别说了,紫袖。”


    郑远持几乎要跳起来:“指挥使?叔山梧??!!”他抓起郑来仪的手臂,皱眉问道,“你的跳脱呢?椒椒!”


    郑来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金跳脱落在了翙羽阁。


    “丢了。”她叹了口气。


    “丢了?!叔山家那小子对你干什么了?!!首饰也没了,衣服也换了!!你们——”


    “我们没事,他只是路过。”


    紫袖在角落哆哆嗦嗦地小声:“指挥使大人他说,让婢子留心……舜王世子,让他别靠近小姐……”


    郑远持一惊,想到宴席将散时,李德音也换了一身衣服脚步匆忙地回到了席上。方才宫门口和舜王告别,往常总要来问候自己的世子竟躲得远远的,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他的视线落在郑来仪露出的半截脖颈上,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痕,一直向下延伸,消失在围拢的帔帛下面。


    郑远持声音带了怒气:“李德音?!这竖子!!竟敢对你——”


    “父亲,小声些。”郑来仪语气疲惫,“我没事,什么也没发生。”


    紫袖哭出声来:“呜呜呜……是婢子没用,没跟紧小姐……若不是指挥使大人,险些出了大事……”


    郑远持一掌拍在手边的矮几上,咬牙切齿。


    “我郑远持敬他舜王三分,他这畜生儿子竟然敢对我女儿——哼!!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父亲,”郑来仪伸手按在郑远持的手背,“我没事,您莫要冲动。”


    “女儿绝不会委屈自己,今日也差一点就对他动手了……”


    郑来仪沉眉。若不是叔山梧拦住了自己,今日一时冲动,事情恐怕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下意识去依赖他的保护。


    她语气疲惫却认真地安抚郑远持,“女儿往后会远离他,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您放心吧。舜王势大,您在朝中行走,不必因为女儿树敌。”


    郑远持听着女儿懂事的语气,愈发愤懑,然而终究是没再发作。


    本来看舜王世子待椒椒不错,二人又是一同长大,凭借他的出身背景,倘若椒椒喜欢,也未必不是心中的佳婿人选。


    可此事一出,他不去找那李德音的麻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郑远持眉眼阴沉地看着娇花一样的女儿,心痛兼后怕皆有。


    他想着,四丫头的婚事,还是应当尽早定下。


    第35章  她那样的出身,如何会看上叔山氏的门第?


    八月初十, 诸事皆宜。一大早杜府的媒人便登上了郑国公府的大门。


    此次中枢官员变动中,杜境宽从兵部员外郎升从四品兵部司郎中,是兵部唯一一个得到擢升的职官。他在同僚中一向有办事漂亮不拖沓、为人直爽痛快的风评, 也不因父亲是兵部的主官而有任何骄躁浮杂的作风。


    作为兵部少数几个参与禁军改革的职官, 圣人还特别委任他负责相当核心的禁军募兵一事。


    朝臣们都暗自评价,兵部杜尚书府上,儿子倒比老子要厉害些。


    李夫人和方姨娘此前已经在郑远持耳边吹了很久的口风,如今成帷又入了禁军, 若境宽成了郑家的女婿, 往后不少地方还能帮衬些。


    郑远持看杜境宽和他那性格懦弱、凭借出身上位的父亲不大一样,倒像是个能做一番事业的儿郎, 口气也渐渐松了。


    郑绵韵第一时间面泛红晕地将前面传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来仪, 也好奇地问她到底和杜境宽怎么说的。


    “姐姐就不用管了。总之成了就好。”


    对千秋节那日发生的事,郑来仪实在没什么多说的心情, “所以婚期定了么?”


    “哪有这么快, 三书六礼, 这中间复杂着呢……”


    郑来仪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绵韵的丫鬟荇儿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进来。


    “小、小姐, 四小姐,又、又来人了!”


    绵韵皱了眉:“你别着急, 气喘匀了慢慢说,又来什么人了?”


    “又来人向小姐提亲了!平野郡王府也来、来向小姐提亲了!”


    郑绵韵猛地起身:“什么?!”


    她心中慌乱, 第一时间转身看向来仪, 后者依旧坐得安稳:“别急。父亲既然已经应允了杜府, 便不会反悔的。”


    绵韵看着来仪这副样子,稍稍定下心神问荇儿:“是谁来的?”


    “容夫人亲自来的, 说是替大郎来求亲,婢子只听了一半,就匆忙回来报信了……”


    郑绵韵听闻,面色又不安起来:如今叔山氏是朝中新贵,夫人亲自登门提亲,颇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意思。


    “王妃亲自上门,父亲真的会为了杜境宽去驳平野王府的面子么?”


    “自然不会。”


    郑绵韵一怔。


    郑来仪神色认真地纠正她:“你在想什么啊姐姐!杜境宽再好,在父亲眼里又算得上什么?但若是自家的女儿喜欢,他才不会管旁人的面子,就算是皇帝来求亲,阿耶也必会问过你的意见。”


    郑绵韵神色一时动容。


    身为郑府三个女儿中的老二,又是庶女,她总比长姊和四妹妹早熟一些,做事情瞻前顾后已经成了习惯,父母亲从来夸她“乖顺懂事”,姐妹之间相处都很和睦。但她心里总明白,长辈们待她和来仪,总是不一样的。


    这世上的手足之间,没有不曾受过偏爱和薄待的。在郑国公府的姊妹之间,这样的偏差已经细微到不可估计了。


    更何况长姊郑薜萝当初嫁给房速崇的长子房遂宁,也并非她自己的本来意愿。郑绵韵从来没指望过自己的婚姻能完全自主,而她也全然接受。


    来仪能说出这样的话,正因她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纵容爱护中,才有如此的自信,也顺理成章的认为三姐姐也会有这样的待遇。


    郑绵韵压过心中微澜,伸手握住妹妹,笑了笑再没多说什么。


    郑来仪不知绵韵心中所想,只当她是担心嫁不成杜境宽而忧虑,只调笑道:“姐姐,回头你和杜境宽的事,我可得要头一份礼!你看看,倘若我没及时去和那姓杜的说,他是不是就晚来一步了?”


    绵韵脸上顿时红成一片,也跟着笑道:“给你包一个最大的红包!行了吧?”


    姐妹俩正在笑闹,紫袖又从外面进来了,神情和方才的荇儿一模一样。


    郑来仪脸上的笑顿时收敛,心头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平野郡王妃来替叔山柏求亲,求的是……四姑娘!”-


    天刚微亮。玉京城东北方笔直的大道上,一支短小精悍的队伍正缓缓靠近都城。


    这支队伍约莫只有二十来人,却有严阵肃穆的大军气质。将领身着明光铠,纵马当前,两骑卫兵披甲执锐一左一右随后,剩余士兵身着黑色戎服,手执锐兵徒步行进,行动整齐划一,一看便是素有规矩的专业军人。


    队伍在紧闭的东城门外停下,领队右手的副将翻身下马,绕行上前,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卷轴,中气十足地朝着城门上喊话。


    “平野郡王、奉州节度使叔山寻奉召归都,请予通行!”


    四野阒然,晨间的雾气笼罩着森然紧闭的城门,除了零落的鸟鸣,一时间不闻人声。


    那副将等得不耐烦,正欲提高声音再禀告一次,却见叔山寻一抬手:“不必急,朝义。”


    蒋朝义耐着性子,终于听见城门后传来一阵动静,“吱吱嘎嘎”的声音中,两扇巨大的黑色城门缓缓打开。


    “踢踏”的马蹄声清脆,洞开的城门后,有人纵马穿过晨雾,缓缓而出。


    蒋朝义看清了来人的形象,面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二——”


    “请郡王爷卸甲除兵后,由此入城。”


    叔山梧坐在马上,冷冷扫一眼叔山寻身后寥落的人马,“其余人在城外等候。”


    蒋朝义愕然转头去看叔山寻,只见他仰着头,对着眉眼冷酷如同陌路的二郎,缓缓笑了起来。


    叔山寻朝着叔山梧一拱手,从容道:“那便有劳指挥使大人带路。”


    他转过身,将佩刀交给一旁的卫兵,张开手臂,示意蒋朝义为他卸甲。


    蒋朝义上前,一边帮着叔山寻解除身上的盔甲,一边低声:“将军,二公子他……”


    叔山寻语气淡然地纠正:“是禁军指挥使。皇城戒律森严,你我自然应当遵守。你带兵就地扎营,等我消息。”


    蒋朝义神色复杂地看一眼马上的人,点头应是。


    一轮红日从地面线露出头角,光芒映在城门牌匾上,“解甲门”三个大字熠熠闪光。宽而深的门洞里,一黑一白两骑马并行向内,父子二人之间如有天堑相隔。


    时辰还早,玉京城内除了几家贩卖朝食的铺子里飘出冉冉的白气,大多坊市中的楼宇和民宅都紧闭着大门,街上更是人烟寥寥。


    二人一路沉默,到了主干道万祀大街上,叔山梧一勒缰绳。


    “前面不远便是崇业坊,王爷自便,末将这便失陪了。”


    “阿梧。”


    叔山梧马头调转一半,动作微顿。


    “你在玉京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没什么不适应的。都城繁华,总比边关强得多。”马儿在原地来回踏着步,他头也没回,不耐地扯着缰绳。


    叔山寻沉默半晌,方道:“听说你一直没有回过王府,一直宿在衙署,是么?”


    “我说过,那里不是我的家。”


    叔山梧看了一眼前方崇业坊巨大的牌楼,坊市中渐有热闹的人声传来,他淡淡移开视线,而后彻底掉转了马头。


    “您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军中事忙。”


    叔山寻在他身后提高了声音:“所以你应当不知道,夫人已经代你兄长向国公府提亲了吧?”


    叔山梧扯着缰绳的手松了松。


    “难得为父回来,今日随我回一趟家吧。”叔山寻的声音从身后靠近,第一次放软了姿态。


    叔山梧抿唇,朝着不远处跟着的两名禁军士兵一抬手:“你们先去吧。”


    “是,指挥使大人。”


    待两名士兵远去了,叔山寻意态不明地笑了起来:“指挥使大人好气派。”


    叔山梧看了父亲一眼:“这样的气派,节度使大人应当能感同身受。”


    叔山寻面上笑意一时收敛。


    叔山梧这个禁军指挥使的位置缘何而来,他未必了解全部的细节,而朝廷是否已经完全对叔山氏放下心中芥蒂,叔山寻却有清醒的自知之明。


    有的东西看上去是一呼百应的官威,实则不过是在你身边安置的眼线。


    比如李肃举荐他成为奉州节度使,却同时将亲信李纯恩也留下做了奉州节度副使。河北说到底,依旧是李氏的势力范围。


    这里不是讨论这样话题的地方,叔山寻语气一变:“所以那日为父问你,到底喜不喜欢那郑家丫头,你并未和我说实话。”


    叔山梧抿着唇,没有说话,神态倔强。


    “咱们还是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吧。”


    叔山寻将二郎的反应尽收眼底,夹了下马腹,自管朝着平野郡王府的方向走,隔了一瞬听见身后响起拖沓的马蹄声,嘴角勾起笑意。


    “其实我也是才知道。王府的书信昨夜才送到奉州驿站,五日前夫人亲自登了国公府的门。正逢陛下唤本王回都议事,否则,也许阿柏把人娶进门了你都不知道。”


    “不会的。”


    叔山寻扬眉,转头看向自己儿子。后者神色中一时看不出波澜,状似平静地反问自己:“难道国公府同意了?”


    “没有。郑国公夫妇爱女如命,只说需得先问过四姑娘自己的意思。”叔山寻神色淡淡。


    叔山梧哼笑一声,“我看也是。”


    “不过,”叔山寻看着他这幅样子,语气放慢,“国公府似乎对你兄长很是满意,国公夫人还十分歉意地解释,说本来也有意和王府结亲,不巧此前相看的三姑娘已经许配出去了。他们已经收下了大郎的庚帖,只要四姑娘点头就行。”


    “她不会点头的。”勒马的人语气冷硬了几分。


    “你怎么知道?”


    “……她那样的出身,如何会看上叔山氏的门第?”


    叔山寻还不曾见过二郎这样的姿态,那副骄矜的外表之下到底咂摸出了些其他的意味。他唇角一勾:儿子再横,如何敌得过老子?


    “她父母亲都看得上,她为何看不上?”


    叔山梧神色变冷,没有接话。


    “况且,你不是也知道,她不看重门阀背景、能力样貌,唯一只看真心与否……”叔山寻别有深意地提醒。


    叔山梧无法反驳,这是烧尾宴那夜,他们父子二人在王府假山后听到的郑来仪的原话。


    叔山寻摇了摇头:“或许是玉京的高门贵女们见多了家世显赫的青年才俊,反而追求起画本里说的神仙姻缘吧。这郑四小姐但求一心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他叹息般道,“毕竟真心这样的东西,谁又能一眼判明?”


    平野郡王府的大门出现在长街尽头。


    叔山寻在阶下勒马,转头却见二郎依旧停在十步之外,眸色冷厉。


    第36章  他的生母怎可能在他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叔山寻翻身下马, 信手将缰绳交给迎上前来的家丁,冲着叔山梧道:“怎么不过来?”


    “所以您当初也是这样骗过母亲的么?”


    叔山寻面上一僵,笑意瞬间消失。


    “您就是用所谓真心骗她远离家乡、舍弃一切, 一路跟着您, 直到最后凄凉地死在——”


    “住口!”


    叔山寻怒不可遏,低吼出声:“你这竖子,居然敢提你母亲!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死?!”


    叔山梧抬眼看向平野郡王府气派的院门, 眸色幽深如墨, 点点头:“对,我也不配提她。就让她安心转世, 下辈子不要再碰到我们这样的人家……”


    “你——!”叔山寻一时气结。


    叔山梧的视线落回他身上, 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不会进去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绝无可能与他们共处同一屋檐下。”


    叔山寻怒极反笑, 点头道:“好!你小子硬气!烧尾宴那日还不是踏进我府门?!”


    “是我愚蠢, 妄想您还会记得, 那日是她诞辰。”


    叔山梧的声音扬了起来,阶下的人反而沉默,笔挺的肩背似乎塌下几分。


    “就当母亲从未存在过, 而我也离平野郡王府越远越好。这不是如您所愿么,父亲?”


    他冷冷的咬着最后两个字, 这是重逢后第一次这么称呼叔山寻。


    街道那一头,人声愈发熙攘, 繁忙的早市揭开序幕。这对父子站在空旷的郡王府门前, 沉默地对峙。廊下的阍者远远站着不敢上前, 似乎这已经成为家主和二公子之间的常态。


    “对……你说得对,今日我叔山寻所拥有的一切, 皆如我所愿……”


    叔山寻眼角的沟壑益发深了,他缓缓转过身去,声音沉重而疲惫。


    “本王不送,指挥使大人好走。”


    叔山梧纵马穿过热闹的早市,沿途遇到执勤的禁军士兵,见到他便原地立定,向上官行礼,而他恍若未见,始终眉峰冷峻,马蹄不停。


    他没有再回解甲门。身为指挥使,城门守卫这样的事本就不需他亲自去做。


    他在北衙司庄严气派的狮子门前下马。门前两个守卫的兵丁见指挥使大人脸色难看,都心生畏惧,相互退让了一番,其中一个叫贾二的硬着头皮上来,接过叔山梧手上的缰绳,却没有立即去栓马,面色犹豫似是有话要说。


    “讲。”叔山梧脚步不停迈上台阶。


    “是、大人……有、有客人来衙署找您……”贾二结巴着小步跟在后面。


    “什么人?”


    “是、是……”


    贾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看他面色,似乎也并不清楚来客的底细。


    自叔山梧接掌北衙六军以来,总有人慕名来衙署,要求见指挥使大人。有的心存结交之意,有的是来探查虚实,有的则纯属对这位禁军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指挥使好奇。


    而他对这种毫无意义的交际十分抵触,早就交代过,遇到这种闲的没事上门的客人,一律请他们打道回府。


    他皱眉:“人呢?”


    “已经进去了,长史大人陪着进去的,让小的在门口迎您……是、是个女客,带着幂篱……”


    叔山梧掀眉看了贾二一眼,“带我过去。”


    “是。”


    贾二引着叔山梧穿过前堂,进了内院,在指挥使的书房门前停下了。


    “大人,就在里面。”


    叔山梧撩起衣袍下摆,推开门。


    书房内,一个身着绯色衣裙的少女背着手,正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局促地守在门边,正是北衙司的长史。看这情形,一时间竟分不清他和那少女谁才是北衙司的主人。


    长史一见上官来了,连忙打起精神迎上前:“大人,您回来了!”


    那少女闻声回头,看见门边的叔山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指挥使大人!”


    叔山梧看清少女的脸,转头皱眉看向长史,眸中严厉之色叫人不禁瑟缩。


    “大、大人,这位是吏、吏部尚书伍、伍大人的女——”


    贾二站在门外听着,心里自在了些。看来不光是自己,连长史面对指挥使的气场都会发怵,打磕巴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不用你介绍!”


    伍暮云打断长史,快步走到叔山梧面前,屈膝行礼,“奴家闺名暮云,我爹爹是——”


    “不是说了,无关之人概不接见么?”


    叔山梧并未多看伍暮云一眼,只冷冷地责问长史。


    长史一手心的汗,在官服下摆悄悄擦了擦,飞快地瞄了一眼伍暮云,只能将长官的斥责生生应下:“是、是、是下官失职……下官也是看伍小姐似乎有要事……”


    他心中大感冤枉,自己身为一个禁军长史,如何对找上门来的吏部尚书家的小姐说不?况且人家说有事找指挥使大人,他怎好多问是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


    叔山梧的视线终于转回伍暮云,后者面上泛起一片娇羞的红晕,正要开口,想到什么,又转头对局促不安的长史道:“你先出去!”


    长史如蒙大赦,正要转身,突然被叔山梧叫住:“北衙司接待来访,长史官需全程在场,负责记录,以便追溯。伍姑娘有何事要报?”


    伍暮云一滞,无措地看向长史,后者也一脸尴尬地看着她。


    “我、我……”她咬了咬牙,“我没有事要报,我有话和你说!”


    长史连忙道:“那下官不耽误大人和姑娘说话,前面还有公务,下官先退下了!”说完抬腿就走,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叔山梧,出去后还迅速阖上了书房的门。


    他一路小跑,及至走到前院才放缓了脚步,贾二正等在院门边,一脸八卦地等着。


    “长史大人,来找咱们指挥使大人的那个姑娘是谁啊?”


    “看来你们今日是不忙!还有闲心在这里看戏!”长史虎起脸斥了一句,脸上端着的官威转而消失,狎笑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吧?”


    贾二摇头,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所以究竟是谁啊?”


    “想知道?”长史斜着眼,故意吊他胃口。


    贾二张着嘴,傻笑着点头。


    长史脸上笑容顿收,突地一个暴栗敲在他脑门:“你这泥腿子,还配问人家姑娘姓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一脸艳羡地看着院里,无不惆怅地感叹着,“像指挥使这样,年纪轻轻就当上四品大员的玉京新贵,如此春风得意,他叔山家的祖坟不知在哪一块,让我也去凑凑神仙保佑的热乎气儿啊……”


    贾二被他训斥,倒也不恼,他们平时和长史没大没小惯了,当下玩笑促狭的口吻,上下打量着长史干瘪细长的脸:“长史大人,依小的看啊,压根不是祖坟的事儿,您祖上就算是和叔山家一个土堆里埋着,也难保佑您生出和指挥使大人一样的外表!”


    “你小子——!”


    长史眼睛一竖,而后泄气道,“真他娘的!老天爷真是不公!什么都让他占全了……功名利禄、门第样貌,看样子离成为伍尚书的乘龙快婿也不远了!”


    两人斜靠在院门前扯淡,突见一袭红衣从院里脚步匆匆地出来了。贾二眼尖,连忙扯了扯长史的袖子。


    长史转回脸,一看是伍暮云,连忙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伍小——哎?”


    伍暮云两眼通红,满面羞愤之色,毫未理会一脸谄媚的长史,捂着嘴跑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这是……怎么回事?”


    长史一脸纳闷,转头看见叔山梧缓步从院中出来,连忙迎上去:“大人……”


    叔山梧丢过来一顶幂篱,漠然道:“报案人丢下的,叫人给她送回去。”


    “额——是!”


    长史接过幂篱,这才发现叔山梧换了身常服,看样子是要出去,于是提步跟在他身后:“大人,您要去巡视么?属下叫几个人跟着吧……”


    “不用,我去办趟私事。”


    “哦,好的。”


    长史顿住脚步,看着长官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府衙门外-


    郑来仪以手支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双陆棋盘。棋盘上空无一子,只有一本薄薄的红皮册子摊开着。


    紫袖端着一碗杏皮茶过来,瞥了一眼那册子,依稀看见最上面的两行字。


    「平野郡王长子叔山柏,字弥茂,生于昭宁十五年正旦寅时二刻……」


    她将茶碗放下,轻声道:“小姐盯着这庚帖看了两日了,可有拿定主意?”


    郑来仪掀眉看她:“拿什么主意?”


    紫袖不敢说话,她能听出四小姐语气中的隐隐冷意,此时答什么都是错的。她就不该问。


    郑来仪垂眼,视线又移到那庚帖上,喃喃道:“昭宁十五年,正月……”


    那正是叔山梧生母去世的同一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中元那日拂霄山回来后,便始终觉得奇怪而又说不出口的地方。


    前世那一份送到她手里的叔山梧的庚帖,被自己藏在枕头下面,每晚对着烛火看一遍,直到嫁入平野王府。丈夫的生辰她绝无可能记错。他明明是生于昭宁十七年,比兄长叔山柏小两岁,和自己同岁。


    他的生母怎可能在他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郑来仪抬眼看向紫袖:“容夫人她……”话说了一半,便见青霓从外面进来,脚步匆匆跨进门内。


    “小姐,外面有人找您。”


    “谁?”


    “是……禁军指挥使。”


    紫袖一时难以置信:“叔山梧?”


    青霓点了点头。两个丫头齐刷刷地看向郑来仪。


    郑来仪的手从庚帖上移开,眉梢微挑:“他一个人来的?”


    青霓点头:“叔山指挥使说,请小姐出府相见。”


    郑来仪冷哼了一声,这人好大的胆子,只身登门国公府,还敢堂而皇之地叫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相见。


    若不是郑远持上朝去了,见他如此狂妄做派,一定叫人拎着棍子打他出去。


    “母亲没说什么么?”


    这也是青霓十分费解的地方:“夫人说,听小姐的。”


    郑来仪视线落回一旁案上放着的叔山柏的庚帖。这东西到她手里两日,始终没给父母一句答复,他们始终也不曾催问她。李砚卿知道她和叔山梧的交集,女儿如此消极应对容夫人求亲的态度,在父母亲的眼里反而成了另一种表态,或许因此才没有插手。


    前世他们也是这样,在挑选夫婿的事情上纵容自己一意孤行,才最终酿成大错。


    郑来仪看着庚帖上叔山柏的出生年月,忽地站起身来:“那我便去会会他。”


    第37章  郑来仪,不要嫁给叔山柏。


    紫袖连忙转身去拿衣服, 在琳琅满目的衣架前犯了难。


    “随便什么都行,不用挑了。”


    紫袖会错了意,以为郑来仪是迫不及待, 笑着问:“那首饰便戴那一套孔雀双飞小山钗吧?”


    孔雀双飞。


    这名字挑动了郑来仪的神经, 她冷笑一声:“孔雀是什么忠贞的鸟么?难道不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紫袖一愣,没接得上话,只听郑来仪沉声道:“首饰都不用了,就这样吧。”


    迈出门的脚步一顿, 她转身对紧跟在后的紫袖道:“你留在家里, 让戎赞暗中跟着就行。告诉母亲,我去去就回。”


    紫袖脚步一顿, 不无沮丧地应道:“是。”-


    叔山梧一身帝释青的襕袍, 蹀躞带束出利落的腰身,长发用玉簪束起。他背着手安静地站在国公府门前宽大的石阶下等人, 看不出半分武将气场。


    这副画面难免引得过路人遐想连篇:这又是谁家儿郎如此风姿明净, 来国公府的必定是朝廷要员, 也不知婚配否?


    “指挥使大人有事找我?”


    叔山梧转过身,郑来仪背靠着气势磅礴的朱漆大门,在台阶的另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


    “什么事, 说吧。”她站着不动,眸色冷厉。


    “姑娘可否同在下去个地方?”


    郑来仪皱眉, 面上的狐疑一闪而过。阶下的人既无更多解释,也无劝说的意思, 只耐心地等她回答。


    去就去, 难不成还怕你。她转身朝着门内吩咐:“给我牵匹马来。”


    叔山梧唇角勾起一抹笑。郑来仪明明看见了他的神情, 却佯装未见,由着家丁搀扶上了马, 握住缰绳,垂眼看向仍站着的人:“去哪儿?”


    叔山梧收敛了笑意,跟着翻身上马:“姑娘请随我来。”


    “卖什么关子……”郑来仪嘟囔着一扯缰绳。


    二人从射金门出,一路向西,脚下的路从宽敞的大道逐渐变得蜿蜒曲折,直到进了拂霄山,郑来仪才有几分猜到他们是要去哪儿。


    林木幽深,山泉潺潺,鸟兽鸣叫不绝于耳,拂霄山里凉意沁人,从暑热蒸腾的都城来到这里,让人不觉松弛几分。


    山道难行,叔山梧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让身后人跟得上。戎赞借着茂密的丛林,敏捷似猿猴一般,不远不近地一路跟着他们,而叔山梧状若未察,只眉眼间冷笑一闪而过。


    “到了。”


    叔山梧翻身下马。郑来仪抬头看着霄云寺庄严的院门,一时未动:“为什么来这里?”


    “有事要说,也有话要问。”


    叔山梧答得简单,朝着马背上的郑来仪递出手。她没理会,抓着马背上的鬃毛,慢慢地下了马。这副小心而倔强的姿态,让叔山梧想起青州马场上的那一幕,唇角一勾,将手收了回去。


    今日的霄云寺香客不多,悠然的钟声里,二人沿着长廊穿过正院。逐渐靠近通往后山的那一道木门时,郑来仪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这里是……”


    叔山梧转头看她一眼,推开木门,率先迈步出去,在院门外安静地等着她。


    陡峭山壁倾斜向上,无数藤蔓从高处倒垂下来,如同天然的绿色帘幕,帘幕后是带着岁月斑驳痕迹的一座座佛像。山壁前只有寥寥两三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正双手合十,跪在一尊高大的观音像前喁喁念祷,姿态虔诚。


    叔山梧沿着山壁,几步走到山壁角落那座报身佛前停下,而后转身,朝郑来仪看了过去。


    她因这样严肃的气氛而有些发怵,克制着目光不去看他身后那盏莲花灯,脚步踟蹰着,眼神亦是犹豫的。


    “神明在上,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笑了笑,似在激她。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迈出门槛,迎着叔山梧的目光走了过去:“指挥使大人这样杀惯了人的人,竟然信佛。”


    “我不信佛,但我母亲信。”


    她脚步一顿。


    叔山梧转过身,面向那尊与他齐高的佛像,佛像面前的长明灯烛火幽微,连日下雨,灯座上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清字样。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黑色的布帕,将灯座擦拭干净。


    “这是我的生母,安氏。”


    郑来仪呼吸放轻。


    “她不是汉人,来自西域一个如今已经灭亡的小国,漪兰。”


    叔山梧背对着郑来仪,看不见她望向那牌位时眼底涌动着的情绪,恍然与困惑皆有。


    “六月初八是我亡母的诞辰,烧尾宴那日我去平野王府,只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还记得……”


    他眼神里的落寞一闪而逝,转头看向她时,眸光却在闪动。


    “……没想到却再次遇到了你。”


    叔山梧轻轻拂开神龛上的落叶和尘土,沉声道:“那时你说的没错。在青州马场时,我得知那舞姬出身漪兰,让我想起了母亲,便想要阻止她犯险……”


    郑来仪出声打断:“指挥使大人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


    “我没想骗你。”


    郑来仪抬头,叔山梧神色认真,深深凝视着她。


    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幽深的绿色,不细看时是难以发觉的,此时他们距离很近,她看见他眼睛里的景象,如同夜里蛰伏的猛兽。


    她移开视线,一时不知看向哪里,只好落在那盏被擦拭过的长明灯上。


    “所以你真的不是昭宁十七年生人……”


    “容絮说我是昭宁十七年生?”叔山梧挑眉,唇角勾起冷笑,“——我只比阿柏小半个月,是昭宁十五年正月十五出生。”


    “那为什么……?”郑来仪疑惑。


    “一个驻守边关、抗击外侮的将领,怎可娶异族女子为正妻?父亲思及自己前程,在她死后抹去了她的存在,转而娶了容氏为正妻,还让我认她为母亲。甚至将我的出生年月也一起改了。”


    “而我的生母安夙,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便抑郁而终,死后姓名未入族谱,甚至连一块自己的墓碑都没有。”


    郑来仪嘴角浮起一抹讽笑。前世算命的说,她和叔山梧同岁出生,八字相配,是天作之合,这段姻缘从一开始果然便是错的。


    她垂下眼睫,声音很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叔山梧向前一步,似乎是想伸手,终究只是握紧了拳头,沉声道:“郑来仪,不要嫁给叔山柏。”


    “为什么?”她掀眉看他。


    “……这样的家族,没有人会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


    郑来仪笑了起来,眉眼却是冷的:“指挥使大人,也是在说你自己么?”


    叔山梧隐忍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抿紧了唇,不知是不是默认。


    即使前世他们成了夫妻,彼此之间曾经再紧密无比,郑来仪却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如此刻一般的坦诚。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半步,察觉到靴筒里的东西正硬硬地硌着自己的脚。


    曾以为那匕首会是叔山梧勾结异族的证据,费劲心机得到手,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她虽然恨叔山梧,但拉他下马的办法有很多种,死者为大,不必在逝者身上做文章。


    郑来仪弯腰将那把曲柄匕首抽了出来,递过去:“我无意打探指挥使大人的私隐。既然是令堂的遗物,这样珍贵的东西,还是还给你。”


    叔山梧没动,她又伸了伸手催他接过。


    他不接:“说过送你,就是你的了。”


    郑来仪皱眉:“这样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母亲在此见证,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那盏长明灯原本微弱的烛火陡然盛旺,仿佛是有魂灵在附和着叔山梧的话。


    郑来仪拧着眉看他,而他态度坚决,不可撼动。她僵持的劲头终于松懈,握着匕首的手垂了下去,暂且放弃了僵持。


    “既然是你的东西,留着也好,嫌碍事扔了也罢,都随你。”叔山梧颇为大度地道。


    她哼了一声:“你母亲看着,我要扔也不会扔在这里。”


    叔山梧的心机被戳破,笑了起来。他真心开怀的时候的笑容很好看,像打透阴翳的一缕阳光,只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常有。


    鸟儿成群飞入山林,暮色在不知觉间降临,带着凉意的风将郑来仪的衣裙吹起,叔山梧抬头看了看天:“不早了,走吧。”


    两骑马缓缓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依旧是一前一后,和来时一样的情形。幽深的山林里寂静无声,一时间连鸟兽虫鸣都听不见了。


    始终在前开道的叔山梧突然停住了。郑来仪不知缘故,也勒马停了下来,“怎么了?”


    “和姑娘一道的人呢?”


    郑来仪一怔,而后些许不自然道:“什么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叔山梧看她一眼:“姑娘不觉得,这林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么?”


    仿佛是佐证一般,他话音未落,林中便传来一声枭鸟空灵的鸣叫,除此外再无任何动静。


    郑来仪转头四顾,二人此时正在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碎石山道上,周遭除了森然的树影,看不见任何活物。


    她让戎赞跟着自己,但若是寻常情况,她想要找到他时,只要稍微留心便能发现蛛丝马迹,来时他一路跟着她都能够察觉,可此时却并无半分第三人的气息。


    郑来仪心头不免瑟缩,下意识地夹了下马腹,向叔山梧靠近了些。


    “你那名图罗近卫,来时一路跟得还算紧,眼下却不知去了哪里。”


    “你——”郑来仪要反驳,却意识到凭借叔山梧的警觉,不可能对戎赞的存在一无所察,放弃了抵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是……在青州的时候?他跟踪决云,两人还交了手,难道他没有向你禀报?”叔山梧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点评,“——姑娘这近卫实在有些不够称职。”


    郑来仪撇了撇嘴,她对此一无所知。但能够猜到戎赞性子骄傲,应当是在交手中落于下风,才不愿和自己提及,当下放弃伪装,扬声:“戎赞。”


    除了一丝风声,无人应答。


    叔山梧眉眼间的闲适散去,姿态莫名绷紧了许多。


    “看来这小子不是贪玩,”他转头看向郑来仪,“在这里等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


    郑来仪话音未落,叔山梧已经从马背上纵身跃起,迅捷的身影如鹰消失在密林深处。


    天色益发暗了下去,郑来仪无数次地看向叔山梧消失的方向,面色难掩焦虑。


    不知过去多久,似乎有动静从林中传来,她仔细分辨,是刀兵相接的声音,混杂着男人痛苦的嘶吼。


    第38章  派禁军指挥使叔山梧去往槊方监军


    郑来仪神色一凛, 立即翻身下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


    没有跑出多久,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中。林中空地上, 两个戎服士兵正一左一右地夹击着一人, 被合力攻击的人赤手空拳,背对着她——正是叔山梧。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大树下,那里坐着一人,低垂着头看不请脸, 但衣服是熟悉的。


    “戎赞!”


    戎赞猛地抬起头来, 而叔山梧也听见她的声音,二人一齐出声。


    “别过来!”


    “别过来!阿姐!”


    郑来仪看清戎赞的右腿受了伤, 被匆匆包裹过, 血已经将衣裤染成深褐色。他狠狠地冲郑来仪摇头,让她不要靠近, 而后满脸焦虑地看向林中正热的战局。


    叔山梧手无寸铁, 而对面的二人却似乎对他十分忌惮。郑来仪正在疑惑这二人究竟来自那支部队, 怎么会对身着禁军服制的叔山梧大打出手,却听见他高声喊了句什么。


    是异族语言。


    戎赞的表情顿时复杂,似是听懂了他的话。郑来仪心中一动。难道这二人是图罗奸细?


    果然, 那两名身着大祈士兵服饰的男子面泛凶光,其中一人粗着嗓子对叔山梧喊话, 一边喊着,一边持着刀向他冲了过去。


    叔山梧身形沉稳, 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有那么一瞬, 郑来仪都以为他是被吓住了,偏偏在那刀锋袭至面门的一刻, 他迅疾转身,敌人眼前一花,手中的兵刃便被劈手夺了下来。


    叔山梧在二人身后站定,反手执刀,冷笑着说了句:“连刀都不会握,如何装得像?”


    大祈军中配备的陌刀重十五斤,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那两个图罗奸细用惯了短刀,对这样大型的兵刃根本无法招架,叔山梧早就看出敌人的窘迫,轻而易举地空手夺刃。


    被夺了刀的一人满脸涨得通红,叽哩哇啦一阵怪叫,他的同伴则二话不说,双手提着刀冲上前来。


    郑来仪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可以确定这二人绝无可能是叔山梧的对手。果然没有几个回合,两个身高八尺的图罗壮汉就被按倒在地。


    她只是有些意外,按照叔山梧的性子,敢与他为敌死相不会好看。可是当下他并没立刻要他们的性命,只是将二人双手反剪,利落地在他们后心分别戳了两下,二人顿时满头大汗,神色痛苦,却叫不出声来。


    郑来仪走到戎赞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他伤势:“还在流血,有药么?”


    戎赞点头,面上的羞愧多过痛苦:“我没事的,阿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来仪的视线移向不远处被捆缚住手脚的两人,面色复杂。


    “他发现了这两名伪装的图罗奸细,好心劝二人离开,他这两个同胞假意顺从,突然反目从背后偷袭……”


    郑来仪站起身,叔山梧活动着手腕,朝二人走了过来。


    “其实姑娘这位近卫身手不错,这两个蠢货本来不应是他的对手。只是一时仁慈,难免被蒙蔽。”


    戎赞脸色一红,梗着脖子用图罗语嘟哝了一句什么。


    叔山梧闻言轻笑一声,而后眉眼冷厉地回答:“向你挥刀的人,不是敌人又是什么?若他们的目标是你的阿姐,你还会手下留情么?”


    戎赞一滞,不无心虚地看向郑来仪。


    郑来仪朝那两个手足被困的图罗人走了过去。两人神色痛苦,被叔山梧点中穴道后浑身酸麻,苦于叫不出声,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她的视线移向他们身着的戎服,平巾帻,紫补裆,大口裤,锦媵蛇——她只觉得没来由地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叔山梧弯腰捡起两把陌刀,看一眼手柄,神色冷峻。


    郑来仪意识到什么,走上前,拿过他手上其中一把,仔细分辨上面的错金铭文。


    「昌顺元年,槊方节度府造锷,刀匠苏四等造,专当参军事王某」


    她的心头一坠,意识到这两个图罗奸细身着的是槊方军的服制。


    陌刀上记载着兵刃制作的时间、地点、参与的工匠及监管的官员,绝无可能作伪。他们能堂而皇之地混进关内,必是槊方那里出了问题。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叔山梧。


    叔山梧从她手中抽回刀,冷静道:“图罗人已经混进中原,这两人绝不会是最后的两个。先让戎赞陪你回去,这两个人我需要带走。”


    他看向坐在树下的戎赞:“小子,还能骑马么?”


    “当然能!我没事!”戎赞一脸倔强,随即扶着树便站了起来。


    叔山梧笑了笑,从蹀躞带上解下一样东西,放在郑来仪手里。她低头一看,是禁军指挥使的腰牌。


    许是为了照顾戎赞的自尊,他朝郑来仪倾身,压低几分声音,姿态莫名有些亲近:“这小子在逞强,骑马没问题,其他的不能指望。你拿着令牌,山脚便有禁军的人,让他们送你们回去。”


    郑来仪看着那枚腰牌,一时有些犹豫。


    她不想拿叔山梧的令牌,可眼下天已黑透,经历方才这一场,这郊野之地已是草木皆兵,心中的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


    叔山梧对如何说服她十分在行,他看一眼戎赞:“快拿着,那小子的血没有完全止住,回去以后腿伤还需要静养。耽误了治疗便可惜了。”


    郑来仪咬咬牙,把令牌收在怀里。又看了那两名图罗士兵一眼:“若槊方……”


    叔山梧明白她在想什么,语气不再委婉:“奸细进入京畿绝非小事,他们会经历最严酷的拷问。但不管结果如何,槊方已经几度失误,眼下又有勾结异族的嫌疑,只能自求多福。”


    听到“勾结异族”四个字,郑来仪下意识摇头:“不,舅舅不会的。”


    叔山梧神色冷酷,看向地上委顿的那两个奸细,眸中寒意森然,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心神一凛,不再多说什么,带着戎赞迅速离开-


    “这个虢王兄!朕已经想不起来,上一回槊方报回来好消息是甚么时候了!!”


    怀光帝将手中的奏折一扔,十几张折页的文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承载着圣人的汹汹怒气,“啪”一声摔到了地上。


    集英殿内跪了一地,落针可闻,就连郑远持也乖觉地选择了闭嘴。


    “朕顾及他精力有限,让进明替他去管肃州,他倒好!一个堂堂的亲王,驻守一方的大将,心眼比个针鼻子还要小!把强兵壮马全部带走,只给后任留了——”


    皇帝停顿了一下,埋头在案头上翻找了一番,找出一本压在下面的奏折,怒气冲冲地翻开,念着上面弹劾的奏文,“——所留者拣退羸兵数千人、劣马数百匹,不、堪、扞、贼!!1”


    下面跪着的杜昌益不无心虚地看了郑远持一眼。


    这封奏报是现任肃州节度季进明发往兵部,请求朝廷增兵肃州的奏折,可他实在调不出人来,只能硬着头皮朝上报,无形中帮助季进明告了虢王一状。


    郑远持埋着头,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杜昌益惶恐不安地收回视线。


    皇帝捏着那本奏折,蓦地点了郑国公的名。


    “惟宰,你说说!他要那么多的兵有什么用,啊?还不是放了奸细进来?!那两个图罗人穿着他槊方军的衣服,拿着他槊方军的兵器,就差举着他李澹的旗子了!!咳、咳咳,咳、咳……”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猛烈地咳了起来。身后的内侍监总管裘顺连忙上前,给皇帝捋着后背,又让宫人端茶上来。


    众臣埋着头齐声:“陛下息怒。”


    郑远持尚未答话,一旁响起房速崇不紧不慢的声音:“老臣以为,槊方把守入关之道,位置扼要,虢王几度失误,恐怕难当大任,不如另择良将。”


    怀光帝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视线扫到一旁跪着的舜王李肃:“皇弟以为如何?”


    李肃抬头看向皇帝。


    他早对这位皇兄对虢王予以重任心怀不满,可他也深知,越是对手犯错的时候,越发应当冷静。他清楚自己能够被皇兄重新信任,从偏远的岭南调回东都,也是因为他这些年来足够隐忍,从来谦逊恭顺。


    皇帝不正面回答房速崇德提议,转而问他的意见,本身就是一种倾向。


    李肃一脸诚恳地道:“虢王为大祈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图罗奸细一事疑点众多,若尚未调查清楚就在此时换将,唯恐动摇边镇将士军心。”


    此言正说在皇帝的心坎,怀光帝缓缓点头,视线落在一旁始终沉默的人身上。


    “青云,你任奉州节度已有月余,朕想问问,驻边将领报喜不报忧的心态是何原因?”


    众人纷纷地看向角落里的叔山寻。


    只见他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答:“回陛下,恕末将难以回答。”


    怀光帝皱眉,众人也跟着为叔山寻捏一把汗。


    “——在末将来看,边情无小事,报忧是必须,报喜则不必着急。是故对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心态,实在难以理解。”


    叔山寻冷静地看着皇帝,“末将此次奉昭回都叙职,亦是为了北境图罗异动一事。现在看来,槊方至奉州一线,均有图罗人虎视眈眈,朝廷不得不防。”


    怀光帝深以为然,感叹道:“为何虢王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北境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总看着自己怀里这一亩三分地,实在短浅!”


    他看向郑远持:“惟宰,依你之见,槊方一事应当如何处理?”


    郑远持缓缓道:“依老臣所见,不若中央派监军赴槊方,对驻军的屯戍、训练和驻边事务进行督查,查知问题后方能有的放矢。”


    这个折中的方法显然更符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拍桌案:“好!就这么办!这监军人选,爱卿以为何人合适?”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郑远持,他沉思半晌,朗声道:“监军由中央派遣,又需熟悉行军作战,不若从禁军中擢选——”


    郑远持的目光在叔山寻的背影上停了一停,“——就派禁军指挥使叔山梧去往槊方,陛下以为如何?”


    叔山寻笔挺的后背似乎僵住了。


    第39章  那个夜晚,被他视为一生的污点。


    平野郡王府, 花厅。


    叔山寻奉昭回都已满七日,明日便要回返程回奉州驻地。容氏亲自准备晚食,为丈夫送行, 案上摆满了丰盛佳肴, 一家三口却气氛压抑。


    “向郑国公府求亲一事,先作罢吧。”叔山寻搁下筷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容氏讶然看向丈夫:“为何?”


    “照办就是,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


    容氏面色有些难堪, 叔山寻很少在大郎面前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 但她终究还是笑了笑,柔声道:“这也不是妾能做主的事, 倘若国公府看上了大郎, 难道我们还拒绝么?”


    叔山寻冷哼一声:“国公府收你的庚帖,已经是高看你一眼, 几次三番低声下气去倒贴, 难道你看不出人家只是出于礼貌应付你一番?还真当自己能和他郑远持门当户对了!”


    容氏一滞, 被丈夫尖刻的话语刺激得立时红了眼,强忍着才没在儿子面前落下泪来。


    叔山柏伸手握住容氏的手,温声道:“母亲不要多心, 父亲此言并没有旁的意思,郑国公于我叔山氏是敌是友, 到底难说。儿听说,今日郑远持在朝上还刻意针对我们, 举荐阿梧去槊方监军——这样难办的差事, 他偏偏当着父亲的面向皇上推荐, 让人难以推辞,可见居心之险!”


    叔山寻面色阴沉。


    容氏却并没有被叔山柏的言语安慰到半分, 她不无心疼地看着儿子:“二郎他自幼离家,从未在你父亲跟前尽过孝,如今入了禁军,在玉京城风头出尽,事事高过你一头!大郎,你从小心善,人家是不是把我们忘了都未可知,你却事事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叔山柏一脸不以为然:“母亲此言差矣,我和二郎既为手足,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虽然是四品中郎将,可要知道那禁军水深,里面尽是些有背景的纨绔子弟,加上袁少监那么一个上司,这份差事并不好做。我在礼部虽官阶不比二郎,却是与各国交往的要害位置,在圣人面前出头露面的机会也多,来日于父王也是大有助益的。”


    叔山寻面色温和不少,他拍了拍叔山柏的肩膀,没说什么,可眼神中赞许之意明显。


    叔山柏又道:“倘若真与郑国公府无缘,也不必强求,难不成母亲还担心儿找不到合意的新妇?”


    容氏仍有些不甘心:“可是我看那李夫人明明对你印象不错……”


    她听说老爷回来那日,其实是二郎陪着一道进的城,两个人都走到大门口了,叔山梧最终还是没进门。而叔山寻回来这几日,每日都是面色阴沉,不曾对他们母子露出过一次笑脸。


    她看了丈夫一眼,强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一口气,幽幽道:“若不是母亲拖累了你,你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叔山柏皱眉:“母亲这是什么话——”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叔山寻将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桌上。


    “父亲……”叔山柏一脸愕然的看向叔山寻。


    “茂郎,你先出去。”


    “爹——?”


    “出去!”叔山寻低吼出声。


    叔山柏只好从席上起身,不无担忧地看一眼冷面对坐的二人,缓步离开了花厅。


    “……妾早就知道,老爷从来对我没用过真心。”紧绷的气氛中,容絮幽幽地开口。


    她如同换了一个人,面上的哀怨不见了,唯余平静。


    “你当着大郎的面说这样的话,真有一丝作为母亲的自觉么?”


    “难道妾说错了?”


    叔山寻眉头紧蹙,看向容絮:“你什么意思?”


    “老爷一直还当我是夫人身边的丫鬟絮儿,有几分姿色,却满腹心机,趁着主子不在勾引您,对不对?”


    叔山寻脸色铁青,眉间愠怒一闪而过:“你……怎敢提她……”


    容絮苦笑,低声道:“妾连提都不配么?”


    她抬眼看着叔山寻,“您这么想,二郎也是这么想的。十九年来,他不曾喊过我一声‘母亲’,甚至不曾正眼看过我一眼,他只当我是个逼死主人,趁机上位的贱婢!”她的声音陡然尖利。


    “你闭嘴——”


    容絮没有闭嘴,甚至没有被叔山寻的怒气吓到,只是死气沉沉地继续喃喃着。


    “可是妾有什么错?您远征漪兰,是夫人担心您,让我去给您送避寒的衣物。妾孤身一人穿过大捷后狂欢的营地,怕得要死,那些醉酒的士兵一个个流着口水看着我,我只能冲进主将的帐中寻求您的庇护,可是……”


    “别说了!”叔山寻低吼出声。


    那个夜晚,被他视为一生的污点。


    蒲昌海的冬夜滴水成冰,他率领的大军以少胜多,一举攻入漪兰都城,生擒漪兰国主,将他的头颅砍下挂在营地的旗杆上。数月以来枕戈待旦的兵士们乍然放松,彻夜饮酒高歌狂欢。


    而他在这样的氛围中,独自一人坐在主将营帐里,心情复杂地喝下了一斛又一斛离人醉。


    絮儿就是这时闯进了他的营帐,他的眼中只有一道窈窕的虚影,他将人一把搂住,口齿不清地喊着另一个名字,那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挚爱。可他们立场不同,他带兵灭了她的故国,屠尽了她的同胞。


    烛火摇晃的营帐里,叔山寻将容絮压倒在床榻上,口中始终喃喃喊着“阿夙,对不起”。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带兵出征前安夙已经有了身孕。而时隔不久,千里之外前线战场上的一个庆功夜,她的婢女又怀了他的孩子。


    命运是如此讽刺,这两个孩子先后降生,相差只有十五天。而阿柏偏偏是大一些的那个。


    安夙诞下阿梧后不久,便在抑郁中离世。


    在叔山梧出生后,叔山寻几乎没怎么亲手带过这个儿子,他看见二郎那双眼睛便会想起安夙,在儿子提出要离家从军时,他竟然暗自松了口气。


    他对这个儿子有种莫名的怨恨——安夙是一个坚韧的人,若不是因为有了阿梧,或许她根本不会死。


    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他紧攥着拳头,骨节发白,脸色从青到白,一时说不出话。


    “妾清楚妾在这王府中的身份,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下人,也不奢求二公子能正眼看我,”


    容絮看着叔山寻,语气依旧平静,平日里温柔小意的模样却不见了,“——但茂郎也是您的儿子,您不能亏待了他。”


    叔山寻紧咬牙关,看着乖顺的妻子与他平静地讲价,形如陌路。


    “我知道,老爷是想让叔山梧去与国公府联姻。茂郎他高风亮节,从不与他弟弟争抢,但他的婚事,妾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茂郎他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的位置,他不曾借助到半分你这个父亲的东风。妾只愿老爷往后遇到任何事,不会只想着牺牲大郎。”


    “毕竟,他或许是老爷百年之后,唯一会为您供奉香火的人。”


    容絮冷冷说完,从案边起身,再不看丈夫一眼,转身离开-


    郑国公府,荷安院。


    “香兰,我给哥儿准备的那个防毒虫的香包呢?记得是放在这箱子里的,怎么找不见了……”


    “还是把那两身缭绫的汗衫都带上,好有个替换……哎呀,也不知道两身够不够……”


    方花实满屋子转,口中还不停絮叨着,郑成帷站在一旁看着,满脸的哭笑不得。


    “我是去槊方,不是去岭南,没有那么多蛇虫鼠蚁的,还有那衣裳都是军中配发的,您给我带那么多,我也不好拿,还让人笑话……”


    “笑话什么?有什么好笑话的??”


    方花实一瞪眼,“你还不曾怎么离开过玉京,那北境之地贫瘠苦寒……”她说着说着有些伤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郑成帷走到她面前,语气软了不少:“小娘,我已经十八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然要出门闯一闯才是正道!”


    方花实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儿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别人家的儿郎听说要去槊方,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自告奋勇那么傻!”


    郑成帷摇头:“北境不安,是圣人一块心病,将此重任交给禁军,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连父亲都赞同我的主张!”


    他见方姨娘面色未有丝毫和缓,冲她眨了眨眼,“再说了,槊方还有舅舅在,儿不会缺人照顾的,您就别担心了!”


    方花实叹一口气,握住郑成帷的手:“此去槊方虽不算远,却是桩复杂官司,你舅舅眼下……总之,你切记,遇事切莫强出头,有问题自有上官去挑,知道么?”


    “知道啦!”郑成帷笑道,“您和父亲怎么都说一样的话?”


    方花实神色复杂,想来郑远持举荐那叔山梧任监军时,没想到会把自己儿子也搅入局中。朝廷点拨的百人队伍中,郑成帷作为监军佥事,辅助叔山梧。以她的妇人之见,此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可。但一腔热血的郑成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好啦!您别担心了,我心里有数,在外会照顾好自己的!”郑成帷挽着方花实的手,推着她走到廊下,正遇到郑来仪从长廊那边过来。


    方花实不无感叹道,“你四妹妹还想着来送送你,看看绵韵,亲哥哥要出征,都没个动静……”


    “姨娘这话,椒椒可替她委屈了,昨天我就陪绵韵来过了!如今她也是定了亲的人,您老这么排揎她可不好啊……”郑来仪上前搀住了方花实的手。


    方花实闻言一滞,儿眼下要去前线,女儿不久也将嫁做人妇,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她看出四丫头来找郑成帷有事,也没在孩子面前多表现出来,拍了拍郑来仪的手,微笑道:“你和二郎说话吧,我去厨房看看去~”


    郑成帷看着方姨娘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转头:“椒椒有什么事,说吧。”


    郑来仪看了兄长一眼,却没立时说话,只提步朝着庭院中心的水榭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凉亭。


    盛夏时节,满池的荷花怒放,菱叶萦波,莲叶田田,一阵阵香风扑面。


    “哥哥,那两个图罗奸细,拷问出什么来了么?”


    郑成帷摇了摇头:“大理寺将各种刑都用过一遍,那二人嘴紧得很,半个字都没吐。”


    他见郑来仪面色沉郁,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两个人并未牵扯到槊方,我相信舅舅也绝无可能做出勾结外敌的事情!”


    郑来仪心中只是忧虑更甚。


    那二人倘若真的攀咬起朔方节度,她反而能松一口气,这样宁死不招认的行径,只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在保护着谁。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也相信舅舅。”


    “好啦!难道你也和小娘一样,是来给我打包上十七八件行囊上路的么?”郑成帷见妹妹声音低低的,便玩笑着逗她,却见她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


    “哥哥能否帮椒椒一个忙——”郑来仪掌心摊开,伸到郑成帷面前,“把这个,还给你们指挥使,行么?”


    郑成帷看着她手上那枚禁军指挥使的腰牌,面露狐疑:“这……这腰牌,怎么会在你手里?”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你们同在禁军,帮我还给他吧?”郑来仪皱着眉,又朝前伸了伸。


    郑成帷却背着手,后退一步:“指挥使的腰牌,我们是不能擅动的,你从哪里拿来,就还回哪里去吧。”


    郑来仪看出兄长眼中的促狭,瞪了他一眼,把腰牌收回,转身往回走。


    “所以这腰牌,真是叔山梧亲手给你的?”


    郑成帷好奇心被勾起来,跟在郑来仪后面追问。她脚步不停,一个劲地往回走。


    “我还以为兄长跟那些整日好打听的长舌妇不一样,看来是椒椒看错了!”


    郑成帷哭笑不得:“我怎么就长舌妇了,不是关心你嘛……”


    郑来仪脚步一定,转头气鼓鼓地道:“兄长不帮我忙,下次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帮你!”


    “哎——椒椒,兄长不是不帮你,实在是我们指挥使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我也很少见到他呀!”


    郑来仪压根不想听他的辩解,脚步如风地出了荷安院。


    第40章  眉睫上还挂着未拭尽的水珠,唤她的声音里也带着潮意


    天气闷热的午后, 贾二缩在北衙司的门房里打着瞌睡。


    外面蝉鸣一声高过一声,他烦得不行,猛地站起身来, 提起靠在墙边的长枪就往外面冲。


    正遇上从外面进来的长史官, 一把扯住了:“嘿!干什么去?!”


    “哟,大人!这知了吵的人心烦!小的这不是想着去把这些鸟虫子都粘下来!”


    长史乐了,笑骂他:“朝廷配发的兵刃,是让你这么用的么?去, 换竹竿去……”


    贾二挠了挠头, 正要转身,突见阶下头过来一人, 视线一时发直。


    长史疑惑转身, 却见一个双髻绾云容颜似玉的少女正朝他们过来。他看这姑娘通身的服饰气质,绝不是简单出身, 语气也不由得放缓:“姑娘, 您是?”


    郑来仪不欲自报家门, 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指挥使在不在?”


    长史和贾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不无歉意道:“哟,不太巧, 指挥使大人一早被圣人急召入宫议事,这会还没回来……”


    郑来仪犹豫了一会, 只道:“你们指挥使大人有样东西在我这儿,帮我交还给他, 行么?”


    说着伸出手, 拿出用帕子裹好的腰牌, 递到长史官面前。


    “这——恐怕不大妥……”


    长史官面色有些犯难。


    一来这小姐未报家门,上来就要留东西给指挥使, 暗度陈仓私相授受还算是小事,若是什么毒药机关一类的东西,要刻意加害于上官,他收下就成了共犯。


    虽然眼前这小姐看上去不像是居心叵测的,可如今大祈不太平,北衙六军内外树敌,是许多人眼红不已的对象,他不敢犯这个险。


    郑来仪也很为难,有些后悔方才不应该一时意气离开荷安院,倘若好好和郑成帷说明情况,他应当会帮自己的,也不至于落到此时骑虎难下的境地。禁军里不乏高门子弟,倘若自报家门说明原委,很快“国公小姐怀揣指挥使腰牌上北衙司寻人”的故事就会传遍玉京,再衍生出多少香艳的版本也不稀奇。


    二人正面面相觑地僵持着,突然天边一声闷雷,随即黄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郑来仪站在阶上,神色益发焦急。看着这娇花一样的人儿被打湿了衣裙,长史心中怜惜之意顿起,忙道:“这雨来得急,去得估计也快,姑娘先进来避避!”


    两个大男人陪着一个妙龄少女站在北衙司的门廊下躲雨,这场景实在不大好看。长史当机立断,引着郑来仪进了内院。


    “这里是……”


    长史帮郑来仪推开房门,跟着她进屋后,任房门敞着,一边解释道,“这是我们指挥使大人的书房——大人他白日很少在衙门里,也只有晚上回来这里过夜。”


    郑来仪点点头,也不朝里走,就站在门边,满眼焦虑地看向院里石砖上溅起的雨水,并不朝屋内陈设多打量一眼。


    长史见她这副未有半分逾矩的样子,心下反而有些不安,当下只道:“姑娘在此稍待,在下去去就回……”说罢跨出屋门,走到廊下就喊:“——贾二!”


    贾二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闻声奔到长史面前:“大人,您怎么又不经大人允许,随便带人进指挥使大人的屋子了?”


    长史没好气地敲了下贾二的头:“我还要你提醒!!这不是看雨下得太大,把个姑娘淋透了不好么!”


    贾二嘻嘻笑:“还是大人会疼人……”


    “我疼你奶奶!咱们指挥使这桃花也忒旺了些……”长史无奈感叹,“——哎,大人大概什么时候回?”


    “这小的上哪知道去?”贾二一摊手。


    长史望一眼天,咬咬牙道,“这雨不知道下到啥时候,等会若是停了大人还没回,咱们就找个由头把人给请走,让她改日再来,下回再遇上找指挥使大人的姑娘,一律就说不在,省得给自己惹麻烦!”


    “得嘞!那若是大人他回了,您怎么办?”


    “那咱俩就咬定,她是来报案的,有公务要找大人,他总不能不接招——”


    两人正对着说辞,前院接连有兵士的声音响起。


    “指挥使大人!”


    “大人!”


    长史和贾二对视一眼,连忙拎起衣袍朝外迎。脚步匆忙加上心慌,长史下台阶时还微微打了个趔趄。


    叔山梧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束发被雨打湿了,一边单手解着手腕上的革带臂缚,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内走,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迎上来,脚步不停道:“怎么了?”


    “大、大人……”长史有些结巴,“有、有客人找您……”


    叔山梧皱了眉,一边推开门,不耐道:“不是说了——”


    门外的人脚步一顿,站在房门边的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叔……指挥使大人。”郑来仪慢了半拍才开口。


    叔山梧左手的臂缚解了一半,松脱下来,就那么捏在手里,雨水顺着袍服的下摆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砖上。


    尴尬的静默中,长史最先撑不住突兀地开口:“大人,这、这位报案的是姑、姑娘,前来找、找您……”


    郑来仪奇怪地看了一眼语无伦次的长史官,后者已经闭了嘴,目不斜视地静待着长官示下。


    叔山梧微微转过脸,乜了一眼肃目敛眉的长史。长史硬着头皮迎向上官的目光,满脑子都是上回指挥使大人冷硬的那句“北衙司接待来访,长史官需全程在场”,打定主意今天要做一枚楔子,钉死在叔山梧的书房里,不得命令绝不挪步。


    “出去。”


    长史一愣,随即会意,面带歉意地看向郑来仪:“抱歉,姑娘……还是得请您出——”


    “你,出去。”


    长史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来,是贾二拽了拽长史的衣角。他这才发觉指挥使看着自己的眼神莫名带了股杀气,如梦初醒般径直后退,脚后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仰面朝门外倒去,幸好被贾二及时伸出胳膊挡住了。


    “下、下官告退……”这回没等上官吩咐,俩人二话不说将门从屋外阖上了。


    叔山梧鸦羽一般浓密的眉与睫上还挂着未拭尽的水珠,唤她的声音里也带着潮意。


    “郑来仪。”


    被叫的人蹙着眉,视线从紧闭的房门收回来,抬头看眼前人:“你们禁军的人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么……”


    叔山梧低笑一声:“有什么事?”


    “来还你这个。”


    她从袖里拿出东西,神神秘秘的,还用帕子裹着。叔山梧看出她的心思,面上笑容益发深了。


    腰牌终于回到物主手里,郑来仪暗自松一口气,耳中听着外面的雨还没有小的势头,噼啪地落在芭蕉叶上。


    一时要走却走不了,可和他两人独处一室,实在别扭得很。她咬着牙,想去把他身后的房门推开,将这屋里的沉闷压抑释放些出去,可眼前的人影如山不动,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先坐。”


    叔山梧撂下这么一句,走到书案边推开窗扇。雨声一时清晰了不少,有几滴打进屋里,落在窗边一支未插着蜡烛的青铜烛台上。


    郑来仪确实有些腿酸,她环视一圈,这屋里陈设实在简单,除了靠东头的一整面堆满卷帙的书架,只有一张平头案,两把胡椅而已。


    叔山梧见她终于坐下,一边解着剩余的那只臂缚,一边绕到帷帐后,接着便传来金玉相叩的动静,约莫是在解腰上束着的蹀躞带。


    郑来仪面色顿时有些尴尬,朝里扬声道:“东西还你了,我先走了——”便准备起身。


    “等等。”


    叔山梧的身影从帷帐后重新出现。他换了一身月白的丝缎长袍,袖口绣着几片零落的竹叶,玉带松松系在腰间,方才通身肃杀的气质荡然无存,面上尤带着几分水痕,更显得利落的五官如昆玉秋霜一般。等到人走到郑来仪面前时,才看见他手里还握着把油纸伞。


    她一怔。


    前世她几度为他送行,不乏阴雨连绵的日子,因为“伞”与“散”谐音,她总是执意他们夫妻之间各拿各的伞,不能互相送来送去。


    而叔山梧从来淡然,对妻子这种过分迷信的行为不予置评。


    这一回就当是你送的,我可不会再来还了。


    郑来仪这么想着,伸手去拿,却发现他没有要给自己的意思。


    “走吧,我送你。”拿着伞的人背着手,朝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吧。”郑来仪昂着头,眼神坚持。


    叔山梧看了她一会,而后道:“那我叫人送你。”


    “……算了。”


    郑来仪实在不想再让他那两个奇奇怪怪的下属看热闹了,叹一口气,站起身来。


    叔山梧从善如流,走到了门边等她,郑来仪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屋内——原本紧闭的帷帐在主人换完衣服后拉开了,露出后面一张简单的竹榻。床榻边一只沉香木的矮柜上,有什么东西正熠熠闪光。


    “这不是……?”


    郑来仪犹疑地朝那矮柜走过去,看清上面搁着的是一只圆润饱满的金跳脱。


    身后的脚步缓慢跟过来。伴着脚步声一道的,还有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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