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好天气,世子嘱托过下人,谁都不许去吵了四小姐的清净,郑来仪一直睡到饱。她一睁眼,便听见鸟鸣声悦耳动听,阳光隔着窗纱已洒进室内。
“姑娘可醒了,昨日睡得太晚了吧!看您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久……”
紫袖扶着郑来仪起身,递过一盏茶给她漱口,“朝食预备好了,世子爷要在前面接待使臣,不能陪您用了,说等结束了就陪您出去骑马。”
郑来仪起身坐到案前,任紫袖给自己梳妆,随口问道:“他这里还真是热闹,这回又是哪国使臣?”
“这婢子倒没问,想来也是前来朝贡的……”
说话间前面有侍女来传话,说世子爷已经结束了接待,若姑娘要用朝食可以一道。
紫袖听后掩住嘴一笑,“这世子爷,还真是无时无刻想黏着小姐……”
郑来仪放下手中的步摇,掀眉看了她一眼。
“这里不像家中,说话行事都要倍加注意,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郑来仪从来都是带着紫袖一起玩闹,没规矩的事情也大多纵容,很少这样面目严肃地教训她。
紫袖吐了吐舌头,“婢子省得了。那小姐,今日还梳惊鸿髻?”
“不用那么复杂,就盘个单罗髻,帷帽也不用。穿那双鹿皮靴。”
最终郑来仪穿了一身轻透的鹅黄长裤,外罩敷金花襜裙,上压了一段金银线流云麒麟纹的裙腰,纤腰长束,微行曳波,行之所至香风拂面。
临出门前又折回来,将那把曲柄匕首藏在了靴筒里。
李德音看见郑来仪第一眼便眼前一亮,视线再难以从她身上移开,路途中见她始终神色淡然也不说话,便有意引她开口。
“椒椒可休养好了?”
郑来仪略一颔首:“承蒙世子照顾,听说一大早便有使臣来拜会,其实若是世子事忙,我一人去散散心也是无妨,左右我这里没什么正事。”
李德音摇头,殷切道:“你的事是最大的正事,椒椒,我——”
“我们好像到了。”郑来仪抬眼看向远处,拦住了他的话头。
千里草场一望无际,青州牧监齐舆早早侯在这里,等着贵人莅临。
齐舆的身边是两匹高大亮眼的沮渠马,一匹为枣红色,皮毛如绸缎一般泛着华贵的光泽,另一批黑身白蹄,远望如同踏雪而来。两匹马均是头细颈高,筋肉明显,腰背线条修长流畅。
“世子,贵人。”
齐舆朝着二人走来,躬身行了一礼,又对着李德音道:“按照世子爷的吩咐,挑选了两匹品相最好的骏马,这两匹马都诞生自汨罗山谷,那一匹,据闻先祖便是名扬千古的‘赤兔’……”
他手朝那枣红色的马一指,马儿似能听懂人语,随着齐舆的介绍骄傲的抬高了头颅,左右摇晃着脑袋,威风十足。
李德音看得满眼欢喜,笑着转头看向郑来仪:“椒椒喜欢不喜欢这枣红马?”
郑来仪的视线在那斗志昂扬的枣红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很快移向了它身旁的同伴。
那匹黑马沉稳得多,流畅的马尾随风拂动,纤细修长的四肢稳稳踏立,双眼却始终望着远方,浑未将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这骄傲的姿态让她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看来椒椒喜欢这匹黑马,要不要试一试?”
郑来仪回过神,沉默地朝那黑马走了过去。
马儿意识到她的靠近,微微侧过头来,硕大的眼睛如同价值连城的黑玉,在日光的照耀下倒映出整个世界黑色的轮廓。
郑来仪与它对视了一会,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能读懂它的忧伤。
她伸出手,停在马儿的鼻子下面,黑马的鼻翼抽动了两下,而后微微俯首,贴上了她的掌心。这是接纳的表示。
“这匹乌霜性子最是桀骜,下官这还是头一回见它肯主动与人亲近,看来贵人与它果然有缘!”齐舆击掌赞叹了一声。
“马有灵性,也能识得佳人。”李德音面带笑意地说了一句。
齐舆看见世子满眼的恋慕,乖觉地退后一步:“世子,下官那边还有些杂务要处理,便先退下。”
李德音点点头:“去吧,这里有人服侍,你不必在这盯着。”
他走到郑来仪身边:“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就试一试,不知椒椒骑术如何,可需要本世子与你共乘?”
郑来仪一手轻抚马儿的头部,摇了摇头:“没关系。这马儿生有双脊,驏骑也是无妨的,我试一试,不跑远,应当不妨事。”
李德音面上一瞬闪过失望,很快还是微笑着点头:“那好,我骑另一匹陪你。”说罢扭头换过旁边候着的侍从,将郑来仪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了那匹枣红马。
郑来仪一夹马腹,马儿便不急不慢地出发了。
四野空茫,风轻云淡。郑来仪沿着牧场上人为开辟出的小道缓缓而行,举手投足间是典雅出群的贵女气质,让李德音越看越是心悦。
他和郑来仪青梅竹马,成年后随着父王就藩被迫分离,这一回再见她时,已经出落成了婷婷袅袅的大家闺秀,美名动玉京。而他儿时对椒椒的喜欢,也因为多年后再次重逢,如同陈酿经年,滋生出浓烈的孺慕之思。
可是李德音也察觉到,再次重逢,小时候毫无避讳一起玩闹的椒椒,如今保持距离的刻意,让他失落不少。他知道来仪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所谓规矩礼仪,对她从来不是真正的约束。
或许是太久不曾见面了,有些陌生吧。李德音这么安慰自己。慢慢来,熟悉了才会亲密。
他这么想着,紧了紧手中缰绳,与郑来仪齐头并进,扬声道:“椒椒的骑术是我见过的世家贵女之中最为出色的,看来天生聪慧就是学什么都快!还记得小时候你缠着叔父抱你上马,马儿跑起来颠簸不堪,把你吓得哇哇直哭呢!”
郑来仪笑了笑,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小时候自己便对马感兴趣,五岁第一次缠着父亲带自己骑马,那马儿似乎是感知到马背上多了个人,存心要把她颠下来,等到郑远持费力控住马,小娃儿已经吓得不成样子,还尿湿了裤子。
后来自己便对骑马始终怀着复杂的情感,又想骑,又害怕被马欺负。
真正手把手教她驭马之术的人,还是……他。
她面上的笑容蓦然冷了下来。
冷不丁想起那个人,郑来仪如同被厚重的黑雾罩住,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咬紧了牙,狠力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儿陡然受到刺激,便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哎!椒椒!这马尚未完全调教好,要小心啊——!”
李德音的话音还未落地,前面的人已经冲得没了影,他无可奈何,只好狠甩了一下马鞭,纵马追了上去。
黑马疾驰如电,带着郑来仪迅速穿过了半个牧场,黑色的鬃毛在风中飞扬,拂过郑来仪的前襟,飞速的奔跑似乎带起一阵最为猛烈的飓风,吹得郑来仪睁不开眼,然而这样的速度却让她感到畅快不少,方才因为想到那人的窒息感都被冲散了。
“椒椒……等、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啊啊——很危险啊!”
身后传来李德音气喘吁吁的声音,郑来仪头也未回,抬起右臂又是一鞭。
身后追赶的人是来日的太子,甚至可能是皇帝,她却顽劣心起,想着未来的帝王就这么龇牙咧嘴地一路狂追,有种荒谬的滑稽。
李德音看不见郑来仪面上突然的笑意,只能无力地望着黑马载着那盈盈一握的倩影愈去愈远。
这么没命的跑着,不去想到底要去哪里,一时的自由和空茫,似乎是郑来仪重返人世以来最简单纯粹的一刻。
她跑到听不见李德音过分殷勤的声音了,前方连绵的山脉也离自己越来越近,方才准备降下速来,勒缰调转马头。
回头时才发现,的确是跑得有些远了,而这匹乌霜似乎也是跑得十分畅快,被勒住回头时还显得有些抗拒,似乎是不愿就这么回去。
郑来仪俯下身子,拍了拍马头,“这么无拘无束地跑起来,的确很痛快,对吧?”
马儿喷出一口气,左右摇晃着脑袋,似在附和她。
于是她直起身体,朝着回程的方向甩起了鞭子,纵容的语气:“那就再跑一会儿吧!”
这一回,马儿似乎比方才还要兴奋,四蹄欢快地甩动着,马背上的人起初随之上下颠簸,感受着马儿的激动,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没有一会,郑来仪突然变了脸色——自己的脚似乎被马镫卡住了。
从学着骑马的第一天起,郑来仪就被教过,脚要踩稳马镫,但切忌被卡住。她也亲眼见过战场上一只脚卡在马镫里松脱不得,被马儿拖行十几里,被活活拖死的成年壮汉。
一手攥紧了缰绳,郑来仪低头一看,背后瞬间起了冷汗——鹿皮短靴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缠在了马镫的铁环上,看样子缠得还很紧。
她心中方寸大乱,一时间甚至听不见耳边的风声,只有沉重而不断加速的心跳,一下下振动着自己的耳膜。慌乱中环顾四周,视线尽头似乎能隐约看见白色的尖顶。是营房。应当离他们出发的马场不远了。
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微微扯了一下缰绳。
马儿于放肆奔跑中接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如同不肯听话回家的孩童,更激烈地跃动,想要摆脱束缚,郑来仪心中的慌乱尚未平复,僵硬的身体信号被黑马敏锐地感知了。
她与它的磨合尚不到半个时辰,就好像势均力敌的对手将将能打个平手时,突然露了怯。马儿的顽劣愈发有恃无恐,加速奔跑的同时大幅甩起两只后蹄,郑来仪几乎握不住缰绳,有一瞬甚至从马背上腾空而起。
她紧攥缰绳的手已经湿透,全身的力气都用来让自己不被马甩飞出去,甚至没能听见旁边有人的惊呼声。
李德音远远看见重新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尚未来得及欢喜地迎上去,就察觉出不对:郑来仪驾驭的那匹黑马简直如同疯了一般。
“椒椒!你抓紧啊、千万抓紧!!我、我——我来救你!!!”
饶是嘴上这么说,可李德音根本无法靠近她,他坐在马上束手无策,只在原地来回踱步。
就在这当口,那匹失控的黑马已经载着郑来仪从他身边穿梭了三个来回,逼得他不得不避让。
郑来仪面色惨白,脑中的理智全然被濒死的恐惧冲散了,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想放开手,屈服于这难驯的马儿,却在快要力竭之际,余光瞥见马场边静静站着的一个人影。
心跳仿佛一瞬间静止。
叔山梧抱臂站着,沉眉望着场中,一霎视线与她接入了同一个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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