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的身型定在石阶上。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高大的身型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清晰。她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濒临断裂。
男人与她擦身而过,将她肩上的折枝花缬纹湖水蓝帔子微微带起。
阍者看清了久违的叔山梧,连忙不迭转身向门内高喊:“二公子回来了,快去禀告王爷”,一边上前喜道,“太好了!二公子终于回来了!!今日王府烧尾宴,这下可算圆满了!”
“烧尾宴?”叔山梧挑了挑眉。
“是呀,王爷受勋,今日在府上宴请朝中各位同僚,筵席才刚开始没多久,方才宫里的使者才刚离开呢!”
阍者的语气不无得意,但二公子的反应却十分冷漠,他面上洋溢的笑容一时尴尬,注意力重新落到了郑来仪的身上。
“哎呀!恕罪了小娘子,敢问府上是哪一家?可有拜帖在手?”
郑来仪能感觉到叔山梧的视线也跟着转向了自己。
短短的一会功夫,她心中已经转过一百八十个念头。此刻她无比庆幸鹤臯山中并未将真容暴露在叔山梧面前。
她微微转身,屈膝向身旁抱臂站着的人行了一礼,自始至终低垂着眼睫,未曾抬头与叔山梧对视。而后转过身去,冲着阍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面带歉意地摇了摇头。
阍者理会得快:“啊!小娘子是不方便说话么?那……不若写给小的?——稍等!”
郑来仪从迅速跑回来的阍者手里接过笔,余光瞥向身旁——叔山梧身型未动,似乎也正等着看她自报家门。她只好咬牙提笔,缓缓写了一个“李”字。
“李……”
阍者思索了一瞬,一时间想不起今日来的贵客哪一位姓李,难道是皇室宗亲?他疑惑间神色愈发恭谨,“这样吧,小娘子稍等,小的这就叫婢子来带您进——”
“不必了,我带她进去吧。”叔山梧蓦然开口。
郑来仪随着叔山梧踏入府门穿堂入院,始终离着他五步开外的距离,远远跟在后面。
她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路,作为这座府院曾经的女主人,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仅次于国公府。前世最后的日子,她便被囚禁在这里,几乎用脚步丈量过院中每一寸土地,闭着眼都能走一个来回。
郑来仪垂着脑袋,没提防前面的人何时停了脚步,猛地撞在他的后腰。男人的身体坚硬结实,顿时撞得她眼冒金星。
她揉着发酸的鼻子,这才发觉他们停在花园中一处分叉的小径上。蹙着眉抬眼时,男人也正垂眸望过来。
叔山梧的眼中看到的,便是这少女似乎因为慌乱无措而发红的眼。如一只迷茫无助的兔子。
“抱歉,今日也是我头一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也不知李姑娘的家人会在哪里呢……”
宴席应当设在正厅,而他们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内院。约莫是今日客人多,下人们都在前面忙碌,此处更无人烟。
花园僻静,不知何处飘来幽香阵阵,更显气氛暧昧。
郑来仪微微蹙眉,抬手朝着灯火通明的南面洞门指了指。
“姑娘的意思,或许是在那边?”
叔山梧看向郑来仪手指着的方向,点了点头,“——看来是在下带错了路,走吧。”
-
平野郡王的烧尾宴,出乎意料的热闹。
尽管朝廷对出身“麒临系”的叔山寻防备之心颇为明显,并不妨碍世家贵族们借着这宝贵的机会,前来观望一眼这位传说中的“青山将军”的虚实。更何况借他人的地盘饮酒交际,是皇城底下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们最爱做的事情。
如郑国公这样举家收到邀约的同僚倒是不多,郑远持上位时推拒了好一番,最终还是熬不过主人的坚持,和叔山寻共同坐在了上首。李砚卿则带着郑绵韵去了一帘之隔的女眷区。
酒过三旬,气氛开始活络。大祈民风开放,客人们出身姻娅关系交错的世家,大多彼此相熟,男女客人们便不再拘于帘幕之隔,同坐一处饮酒谈笑。
容氏引着李夫人和郑三小姐来到丈夫身边,拉过一个人来。是个一身墨绿缎袍,头戴纱冠,姿态俨雅,细看五官轮廓与容氏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正在说话的叔山寻和郑远持一同看了过来。
“阿柏,来拜见国公夫人。”
李砚卿当下便猜出几分:“这便是……大公子?”
被问到的人对着李夫人恭敬行礼,眉眼温煦:“叔山柏拜见国公夫人。”
郑国公已经见过叔山柏,当下笑着对自己妻子道:“郡王爷这位公子,可是从小养在身边,从小在边关长大,难得养出如此端方的‘人间琢玉郎’来!”
李砚卿含笑点头,再看一眼叔山寻:“与王爷戎马气概相比,令公子倒是确实显得内敛不少。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谈到“将来打算”,既可理解为学问仕途,亦可理解为娶亲成家。既是国公夫人发问,似乎更宜理解成后者。
容氏看了一眼丈夫,欲言又止。叔山寻捕捉到妻子的信号,沉眉不语。
反而是叔山柏自己开口:“禀夫人,弥茂自小随父母亲长在北境,开蒙念书常在军营号角之中,从来知道边关将士以身膏草野,捐躯乃命!如今远离家乡来到玉京,虽于关内风土都城人情一窍不通,一颗赤子之心却难自弃。若能蒙不弃,容弥茂拜于国公爷门下历练一番,成全报效朝廷的拳拳忠心,阿柏幸甚!”
一番话诚恳剖白,听得周边不少人内心暗叹:叔山寻不仅会带兵打仗,养个儿子居然也如此成器。然而想到如今朝廷对叔山氏的明褒暗抑,一时神色复杂,都看着郑远持如何反应。
郑远持捻须微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叔山寻却冷冷道:“你这口气也太大了些,可知道国公爷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叔山柏顿时面红过耳,神色有些难堪。
李砚卿在旁当即解围的语气:“大郎胸中有丘壑,是好男儿,只是老爷已经许久不曾收过学生了,就怕误人子弟呢!”
容氏也笑起来,相较丈夫叔山寻,言语中回护之意明显了不少:“夫人说得哪里话!国公爷乃朝廷股肱,茂郎也是胸怀敬仰,才敢斗胆说出高攀的话来,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不要笑话也便罢了……”
叔山寻冲着儿子一扬下巴:“还不快向国公爷敬酒,赔你的失礼之罪!”
叔山柏手持酒杯,神色中不无失落,却依旧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弥茂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国公爷,多谢夫人容宥!”
说完一仰头将酒干了。
郑远持摇头笑说“言重”,半责怪叔山寻对大郎太过严厉,显得自己家教不足。这么玩笑了几句,方才尴尬的气氛便消弭于无形,却也没再提拜师的事。
主桌上一时又恢复了男人和女人各自分开饮酒闲话的局面。
李砚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转头,“绵韵——咦,这丫头呢?”
容氏见状忙道:“方才看三小姐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许是喝得有些急了,去外面吹风,我看丫鬟跟着呢,夫人不必担心。”
李砚卿点了点头,面上挂着些无奈:“虽说我们家里姑娘多,但个个是有主意的,也是老爷和我从小太过娇惯了,难养得很呢!”
容絮听着国公夫人言下之意,似乎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愿意帮着养一养,也无不可。
她迅速看了一眼身旁的叔山柏,意有所指道:“妾最近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或许啊,也是该离开父母,有自己的世界要去闯荡了……”
李砚卿便问:“我记得王妃说过,大公子是刚加冠礼,那便是……昭宁十五年生人?”
容絮连连点头:“是呢,茂郎是癸卯年正旦生的,属兔。”
她打听过,郑国公膝下的子女中,如今尚有两位姑娘尚未婚配,其中小女儿郑来仪是夫人嫡出,可今日不知为何,来的只有庶次女郑绵韵。
李砚卿这边厢,心中正在默默计算:绵韵比叔山家大郎小一岁有余,属龙,倘若二人有意,也得找机会请先生测算一下八字。
她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传闻,绵韵心中对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其实并不排斥,只是出于害羞没有对长辈言明,自己和花实在这里替她筹谋,或许未必就遂她心意。
心中暗叹一口气,思路便移到了郑来仪的身上。
她反正是不想让自己这女儿嫁入宫中、或是离自己太远的,倘若郑绵韵对叔山家大郎没心思,椒椒也未尝不可——这丫头属蛇,似乎和属兔的更契合些呢……
李砚卿正在出神,容氏鉴貌辨色,试探的语气:“我听说……府上除了三姑娘,还有个四姑娘也在夫人身边,今日为何没有随着一同过来?”
席案那一头,几乎是同时,郑远持问起叔山寻:“老夫听闻郡王爷有两位公子,今日如何不见二郎?”
李砚卿:“来仪……”
叔山寻:“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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