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家都在休息的时间。
丹增贡布在院子里踱步,月色清清冷冷洒下来,一如裴正声的态度。
他抬头望着二楼的灯光,有些踌躇。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爬上了院子里的楼梯,露天的木梯,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声音撞进了丹增的心里,和他的心跳同频。
他必须得和裴正声谈谈。
首先应该就自己之前的状态道歉,表示自己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在接下来的拍摄过程中,他能保证自己入戏,不再耽搁剧组的进度。
如果裴正声愿意告诉他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哪怕是骂他,他也可以改正,只要能让自己恢复拍摄。
丹增双手捏在一起,紧紧攒着,贴在胸前,脑子里已经打好了腹稿。
他在裴正声的门前站定,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敲响这道门。
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来着?
丹增脑子空白一瞬,捏了捏手心,抬手。
要不回去写篇稿子?道歉信?
丹增敲门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垂下,转身。
走出几步,就见他再次回到裴正声的门前。
“叩叩叩——”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
门内没有丝毫反应。
“叩叩叩——”
丹增再次敲响房门。他僵硬地站着,双手紧握,像是等待凌迟一般。
“咔哒——”
门开了。
“什么事?”
裴正声已经换好了睡衣,依旧是丝绸柔顺的质地,但却是一件浴袍。他头发上还挂着水,被他全部撩起来贴在脑后,发梢的水珠顺着脖子钻入衣襟。
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让人无端生出些冷意。嘴里正咬着一支烟,烟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了不耐烦。
丹增骤然失语。
裴正声看着眼前呆愣的人,皱了皱眉,咬着烟的声音十分低沉,“说话。”
丹增如梦初醒,对上裴正声的眼睛,“我……裴导……我……”
听着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裴正声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想不到丹增来找他的目的是什么,进入剧组这段时间,这人也算安分,除了第一天敬酒的事情之外,也没有特意接近他,甚至从来没有提起他们相遇的那晚。
他以为他们是心照不宣的。
但是今晚丹增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怀疑。
裴正声挑眉,烟灰色的眸子也越发冰冷,“进剧组是你的本事。既然来了,就多花时间在演技上,如果你的目的是搞这些小动作话,我不介意换掉主演。”
前面的话让丹增脸红,有些羞愧,但是后面的话却让他脸瞬间白了脸。
他知道裴正声应该是误会了。但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算不上清白,现在又是晚上,他敲了导演的门,一系列举动,会被误会也理所当然。
但是丹增的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难受。
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无力说出口。
他涩然,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但想到自己此行目的,还是硬着头皮道,“裴导……请让我继续拍摄吧。”
他弯腰,对着裴正声鞠躬请求。
俊美男人抱着胳膊,倚着门框,吐出烟圈,神色慵懒,“可以。但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下一次什么?下一次敲门?还是下一次坐冷板凳?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他继续拍,丹增都会答应,“我明白。很抱歉耽误了剧组的进度,之后不会发生了。”
“嗯。”裴正声懒散地应了一声,视线好像落在了他身上,又好像没有。
丹增再次躬身,既是表达感谢也是对之前的歉意。
再待下去就真的不礼貌了,丹增果断转身,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的视线。
裴正声的目光落在丹增的背影上,随意吐出的烟圈模糊了视线。
他眯了眯眼,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最后慢条斯理地关上门。
回了自己房间的丹增,虽然达到了目的,但心情并不好。
他把这归结于裴正声的误会。
自己满怀着热切的真心,却被人认为别有用心。
他用情有可原来安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委屈。
但很快他甩了甩脑袋。
算了,不要想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想该怎么演好赵昭。
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明天继续ng吧?
赵昭……赵昭……
《雨夜下的秘密》剧本,丹增已经看了不下百变,几乎全部都记了下来。赵昭的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关于赵昭的人物小传,也写了快十万字。
却好像仍未触及这个人的灵魂。
如果我是赵昭?我会什么什么样的呢?
我的母亲生下我就跑了。
我的父亲……
在刚开始,应该对我的到来是充满喜悦的。
农村,买来的女人,一个儿子。这怎么能不让一个农村汉子喜悦呢?
只是因为母亲的离开,男人才将气撒在他的身上。
但他还是婴儿,他也会因为我的啼哭而感到的心软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应该是我的年纪渐长,父亲丢了工作。而我却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整日睁着单纯的眼睛,好吃好喝,或者还会哭闹。
他把我当作丧门星,出气筒。
可全是这样的吗?
不!不完全是。
男人高兴的时候,他也会对我很好,路边随手捡到的木棍,会被他带回来给我当玩具,他也会在新年的时候,给我倒上一杯酒,看我被辣的吐舌头,然后哈哈大小,他会说我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是个好种。
那……李陌寻呢?
一个带着妈妈留下钢笔墨水味道的男人。
一个会说他是光明的男人
一个温柔干净的男人。
……
丹增想着,竟是一夜未睡。
再次换上熟悉的妆造,丹增还有些恍惚。
lilly对着镜子中的人比了比拳头,小声道,“加油。”
丹增笑了笑。
他虽然一夜未眠,但除了身体会有点疲惫之外,精神却确实意外地亢奋。
今天的戏份是接着上次李陌寻给赵昭上药。
指腹轻轻划过赵昭的后背,带着些凉意,但这次丹增没有躲开。
“好了。”
听到李陌寻这样说,赵昭穿好自己的衣服。
看着人收拾好了医药箱,放进柜子里。赵昭点了点脚尖,像是随意地问道,“我可以在你这里睡吗?”
“小孩子要有礼貌。”李陌寻敲了敲他赵昭的脑袋,“要叫我什么?”
“李陌寻。”
赵昭脸颊上的肉被人捏住,李陌寻挑眉,“嗯?”
“李老师。”赵昭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李陌寻笑着松开他,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那你睡我的床,今晚睡沙发。”李陌寻从房间里掏出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
赵昭上去帮忙,“还是我睡沙发吧。”
他帮着铺好被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有不走的意思。
“要不我还是走吧……”
李陌寻挑眉,拗不过他,只好妥协,“好吧。”
但他却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拿起茶几上的书,静静地看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赵昭裹着被子,像一条毛毛虫,挪到李陌寻身边,打开被子的一角,将人的腿盖住。
“花开如火,也如……”
“花开如火,也如寂寞。”李陌寻从书里抬头,轻轻揉着少年的后脖颈。
“那是什么?”
“是顾城的诗。”李陌寻回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赵昭的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来,“你和我讲讲吧?”
“没什么好讲的,我念给你听。”
“好。”
赵昭点头,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李陌寻温柔的抚摸,像是哄孩子睡觉那般。
“你喜欢歌谣孩子
这歌是唱给你的
这漂亮的蜜色的火焰
一次次被秋天吹动
……
唱过的树都倒了
花开如火也如寂寞”?
李陌寻轻声念完一首诗,赵昭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他静静地注视着少年的睡颜,眼里划过温柔。
他看了很久,不忍打扰少年的美梦,他本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却没有动身。
渐渐,睡意袭来。
李陌寻也陷入了梦乡。
或许太冷,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动作,他们渐渐依偎在一起,躺进了同一条被子里。
“不错啊。”这场结束之后,林秋迹轻拍了丹增,“看来休息一段时间还是很有收获嘛。”
“没有,不算什么。”丹增腼腆地笑笑,“还要多向李老师学习。”
说完,丹增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连忙改口,“林老师。”
林秋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哈哈笑着,“就叫李老师吧,很好,方便入戏,毕竟我们之后的戏份越来越重了。”
丹增点头。
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般,让他喘不上气。
简单的休整,lilly为丹增补妆,夸赞道,“很不错哦。我不太懂,但是觉得比之前好很多。你看裴导今天都平易近人了。”
丹增扯着嘴角笑了笑,“是吗?”
lilly点头,“是啊,继续保持!加油!”
丹增敛了表情,正色点头,“好。”
之后的拍摄进度像是坐了火箭一般,丹增ng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像lilly说的那样,裴正声最近都因为拍摄异常顺利,而神情缓和了不少。
剧组的氛围肉眼可见的好。
但丹增的状态并不好,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分不清他是赵昭还是丹增。
属于丹增的部分,正越来越模糊。
他已经连续失眠好几个晚上了,理智好像在被撕扯,他越来越害怕晚上。
可这应该是赵昭才会有的情绪,因为一到晚上,恶魔便会向他挥出拳头。
所以,赵昭养成了觉轻的习惯。
他害怕着父亲的拳落在自己身上,所以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能惊醒。
而惊醒之后,便是长久的无法入睡。
可在李陌寻的身边,他会觉得安心。
丹增躺在床上,没来由的心慌,他的思绪忍不住飘向另一个房间。
他忍不住想,李老师会在做什么呢?
夜晚是孤寂的,也是让人害怕的。
黑暗好像能将人吞进肚子里,让人陷入惶恐,直到黎明乍破,才将人放入世间。
“虽然演戏很重要,但是也要注意休息呀。”lilly用和丹增肤色相近的粉底,帮他盖住黑眼圈,忍不住担心,“裴导虽然不近人情了些,也不能为了工作,消耗自己的身体啊。”
“我没事。”丹增摆了摆手说着,“我感觉精力充沛。”
他这话一点也没错,一想到等会就能见到李老师,就止不住的高兴,甚至带着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片场去。
察觉到这样的心情,丹增忍不住皱眉,将那么点雀跃压了下去。
到片场的时候,工作人员还在校验设备,确保灯光,走位等等。
裴正声在人群中指挥,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衬衫,下半身依旧是工装裤和皮靴,配上他懒散的动作,干练的同时又带着一些优雅。
丹增并没有看太久就收回了视线,忍不住走到太阳伞底下的林秋迹旁边。
“昭昭,你来了?”林秋迹笑着冲他招手,“来这边坐,还没开始拍,我们对对戏。”
“好啊。”丹增内心窃喜,在人的身旁坐下。
即使是粉底盖着,也能看见丹增眼下的青黑,林秋迹用指尖在人的眼下点了点,“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是有什么心事吗?”
林秋迹调笑着,“昭昭如果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哟。”
丹增撇过头,心口剧烈跳动了两下,红了耳廓,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李老师,想对哪一场?”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轰隆一声,接着白光一闪,竟然又是震耳的雷声。
众人显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林秋迹刚要说的话也被堵在了嘴边。
他们所在的小山村,四面环山,如今又正值雨季,天气反复无常。
经历了将近快一个半月的晴天,他们显然忘记了这件事。
而如今,天公终于像是要证明它的存在般,发出怒吼。
雨季,通常这雨一下就没有停的时候。
往往这样的雨,还会伴随着大风,泥石流等灾害。
雨一旦下起来,剧组的风险和损失也会增加。
“快,收拾东西。”裴正声当机立断,“所有能搬进屋子里的东西都搬进屋子,能装车的装车,搬不动的东西都盖上雨布。”
他的话音刚落,天上的云瞬间暗沉起来,天空划过巨响。
“轰隆——”
雨珠噼里啪啦,劈头盖脸落下来,砸得人生疼。
天空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朝着地面的生灵扔石子儿,看着他们左蹦右跳,还要发出嘲弄的笑声。
“裴导,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有人对着裴正声道。
“少废话。”
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和和暴雨抢时间,丹增也加入了工作人员,帮忙搬着沉重的摄影器材。
好在裴正声早料到了多变的天气,有所准备。
众人忙起来时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刚才还充实的片场,一下子变得空荡很多。
因为雨下得又大又急,众人在片场就近躲雨。
屋檐下,从丹增的角度,能看到裴正声被淋湿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依稀可见细瘦的肌肉轮廓。
他抱着胳膊,细长的指尖轻轻叩着,看不见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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