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青春校园 > 哑雀 > THE END
    99|完结章


    倪保昌确实再也没出现了。


    倪雀也不再主动问及有关于他的任何,她全方位地,彻彻底底地,把倪保昌,当然也包括孙国香,撇开在了她的生活之外。


    如果曾经的日子,于倪雀而言,淌的是蜿蜒暗河,那么现在,她渡的就是辽阔清江。


    她轻舟行于江上,在流水迢迢中,看两岸青山一重重隐去。


    实习结束,大二开学,可似乎又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开学的忙碌,就变成了昨日的记忆。


    上课的间隙,听见周围人絮语,倪雀一抬头,窗外已是大雪纷飞。


    她低头偷偷给江既迟发消息:【下雪啦】


    发完她就没看手机了,直到下课,她看到对话框里江既迟的回复:【我爸走了】


    那一刻,倪雀的心脏麻痹了一瞬。


    她甚至没空和旁边问她怎么了的翟梦说一声接下来的课帮忙请个假,就跑出了教室。


    她边跑边给江既迟打电话。


    江既迟接了:“倪雀。”


    因为跑动,倪雀的说话声显得很急:“你在医院吗?”


    “嗯,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江既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少了点常含着的笑意,“你下课了?”


    “嗯嗯。”


    “打个车过来,下着雪,路上别着急。”


    “好的。”


    挂了电话,倪雀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车,再跑起来时,摔了一跤,雪虽大,积得却不厚,地上化了大摊小摊的水,倪雀这一摔,身上沾了不少泥水。


    阑大离江耀诚住的那家康复医院比较远,又是雪天,一个多小时后,倪雀才到。


    江既迟在医院院区边缘的一处独栋建筑外等她。


    倪雀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停下。


    江既迟一眼就看到她裤子衣服上的脏污,问她:“摔了?”


    倪雀缓着呼吸:“穿得厚,没摔疼,也没受伤。”


    江既迟轻轻一推她脑门:“让你别着急。”


    倪雀担忧地看着他:“叔叔他……”


    “呼吸肌麻痹,缺氧昏迷,很快就走了。”江既迟伸手,拂去倪雀肩上的几片雪,“医院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在抢救,甚至没给我考虑是否给他做气切的时间,他就走了。”


    倪雀听得心里难受。


    江既迟说:“之前答应过他,要是到了必须做气切的那一步,我就替他拔掉呼吸机。”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真到了这一步,我能不能做到。”说到这,他极轻地拧了下眉,语气却是没变,依旧温淡,“现在其实挺好,我不用当那个拔呼吸机的不孝子,他这么些年卧病在床的痛苦也彻底结束了。”


    “倪雀,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倪雀不知道说什么,抱住他,手在他的背上顺了顺。


    江既迟摸摸她的头发,问:“要进去看看吗?”


    倪雀说:“我想进去看看。”


    “走吧。”两人松开,江既迟牵住她的手,往里走。


    江耀诚的尸体停在一间单人尸房里,被白布盖住。


    隔着一小段距离,倪雀和江既迟安静地站着。


    倪雀忽然就想到秋日里某个周末的午后,她和江既迟去医院看望江耀诚。那天天气很好,窗帘敞着,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洒在病床上,整个病房内金灿灿、暖融融。


    江耀诚和倪雀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那会儿倪雀才知道江耀诚是名飞行员,早年开战斗机,02年退役,开始飞民航,在他确诊ALS之前,他已经安全飞行了10218个小时。


    他讲他二十二岁那年,驾驶歼-8I在边境地区和战友一起打击入侵敌机,他们在短时间内迅速爬升至8000米高空,在距敌机不到900米处发起轮番攻击,仅用了52秒就将敌军侦察机击落在中国境内。


    也讲他三十六岁那年,驾驶一架载满158名乘客的空客A320,执行南城到北阑的飞行任务,飞机在下降阶段起落架卡住了,放不下来,他和机组的其他成员在空中采取了多种方案自救,最终在和地面指挥中心的紧密配合下,成功迫降,无一人伤亡。


    显示屏上的脑电波起伏剧烈,彰显著病人激动兴奋的心情。病房内属于江耀诚声线的AI音依然机械无波,但是说起这些时,江耀诚那双惯来死气沉沉的眼睛,很亮很亮。


    本该驰骋于万米高空的人,被病痛钉在了床上,自由没有了,梦想远去了,年轻时的热血和热爱,从此便成了病房里那雪白墙壁上一抹刺眼的蚊子血。


    倪雀想,江既迟或许说的没错。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江耀诚自由了,彻彻底底地,自由了。


    倪雀和江既迟一直没说话,直到持久的安静被渐近的脚步声打破。


    “耀诚!”王梵疾步走了进来,她匆匆越过倪雀他们身侧,踉跄跑向江耀诚所躺着的尸床的方向,声音抖得厉害,“耀诚!”


    倪雀侧头抬眼看江既迟。


    “让她在这吧。”江既迟说。


    “嗯。”


    江既迟牵着她,两人往外走去,王梵的哭声听在他们耳朵里,由小变大,又渐渐变小。


    出了楼,走进风雪里,江既迟将倪雀羽绒服的连帽给罩她脑袋上,然后有些突然地,说起一件事。


    “我爸确诊渐冻症那年,我妈害怕,带我去做了基因检测。”


    倪雀蓦地顿住脚步,扭头看向他。


    江既迟微微挑眉:“怕了?”


    倪雀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江既迟知道她担心,没吊着她,接着就说了:“检测结果,未发现致病突变。”


    倪雀肩膀一耷,明显松了口气。


    “之后每年,我都会去做这项检查,结果都没什么异常。”江既迟低眸看着她,“倪雀,如果……”


    “没有如果!”倪雀几乎是立刻打断他。


    “……”江既迟问,“万一呢?”


    “没有万一。”


    倪雀接连两句接这么快,怕他误会,又解释道:“我是害怕,但我不是害怕你怎么了我会怎样,我是害怕,你会怎么样,我不想你那样。”


    江既迟被她这说话方式给逗笑了:“什么这样那样,说个话怎么还ooxx上了。”


    倪雀一脸严肃:“反正就是,你肯定没什么事,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江既迟收了刚才那点笑,温声道:“我知道。”


    倪雀手伸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去抓他的手:“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既迟就势把她的手困死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嗯,我知道。”


    这天他们忙到很晚,回家路上,江既迟问:“倪雀,我今天能抽根烟吗?”


    倪雀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江既迟停了车,进路边小店买了盒烟,敲出一支后,剩下的扔进了垃圾箱里。


    回到车里时,倪雀见他耳后别着一支烟。


    江既迟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耳朵:“这烟这么好看?”


    倪雀有心打趣他:“第一次见你这个造型。”


    “哦,那是我好看。”


    “嗯嗯,”倪雀盯着他,花痴似的弯眼说,“可帅了。”


    江既迟摸了摸她的头。


    夜里,倪雀睡时,那支烟还搁在卧室床头。


    半夜她无由睁眼,伸手一探,身边没人,她打开床头灯,发现那支烟也一并消失了。


    往阳台方向看去,透过窗户,只见深浓暗夜,模糊了一道落拓身影。


    *


    江耀诚去世于漫天飞雪的冬日,等这场雪落尽消融后,长空的第一代脑机接口在经过内部多次测试后,正式向国家药监局提交临床试验申请。


    直到第二年夏天,在专家反覆深入探讨,以及长空的极力配合下,长空第一代侵入式脑机接口设备终于获得临床试验许可,长空联合国内各大实验室和医院向全国招募受试者。


    起先是一名五十八岁的,完全丧失运动能力的,病龄长达十二年的脊髓损伤患者,在植入长空脑机接口两个多月后,通过意念成功完成一箱杂物的收纳,且手术迄今,未出现任何影响认知功能和身体健康的副作用。


    接着是一名确诊渐冻症两年半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双腿瘫痪一年后,再次踢出了一脚曾经热爱的足球。


    再是第三个、第四个……更多符合条件的受试者参与进这场医疗技术的革新中。


    江既迟回忆起江耀诚植入半侵入式脑机接口设备后,第一次通过意念表达自己并为人所看到时,他的眼中分明有一星亮光闪过。


    他也曾寄希望于医疗的进步、科技的革新。


    他也曾渴望随着时代前进的脚步,在这条布满苦味的人生路上再多走上一步。


    他享受过技术的福音,却也享受得并不彻底。


    江既迟想,如果江耀诚还活着,如果他能植入佩戴上自己儿子亲自研发的脑机接口,他会不会为了看一眼那悬崖彼岸可能会有的欣荣,而多添一分活下去的意志,多揣一分往前看的希望。


    但是他死了,凋零在了悬崖这头。


    答案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了。


    *


    脑机接口属于高风险的三类医疗器械,进入试验后,还伴随着对受试者长期的观察和随访,试验周期是漫长的。


    等到能够上市投产那天,还有一段路要走,好在,这路也没那么长了。


    而这慢悠悠往前走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又带走了一轮四季。


    倪雀迎来了本科毕业。


    她保了本校的研,硕士阶段将主修软件工程。


    那个当初被调剂到自动化,自侃杂家学派,对未来也曾迷茫的小姑娘,早已确定了未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毕业典礼结束后,倪雀和室友们吃了顿散伙饭。


    说是散伙饭,四个人并没吃得多伤感。


    倪雀保研阑大,翟梦如愿拿了大厂offer,因张鹤就职于本地的一家研究院,叶槐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张鹤一起,所以她打算继续留下来考公。至于陈小禾,她在大三那年开始做吃播,如今已经是个能靠接广告养活自己的小网红了,原本她想着北阑吃腻了她要换个城市继续吃,见室友们都钉在北阑了,便决定委屈委屈自己雄心勃勃的胃。


    一个宿舍四个人,一朝毕业,只是在那个小小的四方屋子里散了,但还有无数个机会在这座大大的城市里相聚,这么一想,即便有所感怀,却也没那么伤感了。


    散伙饭吃完第二天,就是学校留给毕业生们在校的最后一日。


    这段时间,学生们陆陆续续搬离,宿舍没以往管得那么严,男生只要在楼下宿管那儿登记一下,就可以进入女生宿舍。


    江既迟提前打了招呼,这天过来帮倪雀搬行李。


    倪雀连着打包了好几天,东西已经装箱装得差不多了,江既迟来了之后也就是帮着把行李往楼下车里搬。


    他刚抱了一箱书本一箱杂物下去,陈小禾就忍不住跟倪雀感叹:“你俩都在一起三年了,感情还这么好。”


    翟梦恰好经过她身边,抬手一敲她脑袋:“这话说的,三年合该就不那么好了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陈小禾咬着凤爪,嘟囔道,“我就是羡慕嘛。”


    叶槐插进话来:“我和张鹤可是在一起七年了,平时怎么没听你说羡慕啊?”


    “羡慕羡慕羡慕!”陈小禾立马扬明,“三月失一大恋,三天失一小恋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叶槐不买账:“你就是看江既迟比张鹤帅,倪雀比我漂亮,俊男靓女,谈情说爱,感情稳定,多偶像剧啊。”


    “哪有哪有,”陈小禾赶忙献上一只凤爪,“你和张鹤也好看,也养眼。”


    “哼哼本来就是,要不是张鹤出差了,今天他过来,我俩也能秀。”


    倪雀放在宿舍里的东西算不上特别多,又有江既迟助力,很快就收拾完了,东西都装了车。


    虽说宿舍四个眼下毕业了都留北阑,但最后一天,宿舍楼里离别氛围浓厚,到底是受了些陶染,翟梦叶槐陈小禾都不舍得倪雀这会儿就走,倪雀便留下来帮她们继续收拾,干脆还约了个散伙饭2.0。


    江既迟公司还有事要忙,就开车走了,走前兜兜她下巴,说等她电话,晚上去接她。


    一天下来,倪雀时刻不忘线上报备:宿舍都收拾完啦;要一起去翟梦家吃饭啦;今天可能要喝酒……


    到了晚上九点多,倪雀打来电话,话说得慢慢吞吞:“江既迟,我今晚不回去啦。”


    “醉了?”江既迟把手机夹在耳朵肩膀之间,一边拆着倪雀的那些装箱杂物。


    “有一点,”倪雀吐字极慢地补充,“就一点点。”


    “酒鬼。”江既迟一手拿起手机,一手从纸箱子里拿东西,往外摆。


    “才不是。”


    “喝了酒就不着家的小酒鬼。”


    “我明天就回的。”


    “嗯,再不回,我就独守空闺一整周了。”


    倪雀一喝酒,脑回路就歪了道:“你好可怜啊。”


    江既迟好笑,顺着她话道:“你还知道我可怜啊,是谁让我这么可怜。”


    “好像是我。”


    “那你是不是应该补偿补偿我?”


    “是,”倪雀从善如流接道,“我明天可以用嘴巴帮你。”


    江既迟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唇角笑容一下便抑不住了:“身边没人?说话这么大胆。”


    倪雀说:“有人的。”


    “……”


    江既迟惊住的这片刻,倪雀手挡着嘴巴一侧,凑近手机,小声说:“不过她们听不懂的。”


    倪雀这话刚说完,江既迟就听手机那头传来同样带着酒后醉意的声音:“谁说我们听不懂啊,雀雀,嘿嘿没想到你玩这么野的啊。”


    “……”


    挂了电话,江既迟想到刚才的倪雀,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她捉回家好好摁在床上搓扁揉圆一番。


    但他只是含着笑,继续干手边的活儿。


    将一箱子杂物归置好,他又拆了个箱子,这一箱里面都是各种杂书。


    江既迟把箱子搬去书房,一本本拿出来,立在书架上。


    拿起一本裴多菲诗集时,他目光一敛,动作顿了下。


    这是七年前他离开青螺镇前,让冯子业帮忙转交给倪雀的那本。


    他之所以一眼就认出这本书,是因为,他曾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给倪雀留过言,只是当时想到倪雀对自己的心思,临走前,斟酌之下,又把那张扉页给撕掉了。


    他随手翻开一页,果然,封皮和内页之间,还残留着手撕的痕迹。


    他又往下翻了翻,忽而,一张纸从里掉了出来。


    那纸没有飘摆的轻盈感,竟是硬挺挺地往下落,摔在地上,还发出了轻微的啪嗒声。


    什么纸掉地上还能摔出这种声音?


    江既迟低头一看,眸光触及那张纸时,狠狠一震。


    那纸上横向纵向贴满了透明胶带,直把一张曾被撕得七零八碎的纸粘成了一个小有厚度的纸板。


    上面的字迹是他自己的,写于七年前。


    江既迟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俯下身,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之后,原本有着窸窸窣窣收纳声响的书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落针可闻的寂静。


    *


    倪雀这晚醉得不轻,但没断片,翌日醒来时,还记得自己昨晚在和江既迟的那通电话里说的那句羞耻的话。


    不幸中的万幸,昨天唯一听见她大胆发言的叶槐,十分善解人意地断片了。


    倪雀确定完这个事实,大大松了口气。


    她给江既迟打了电话,说中午吃完饭她就打车回去。


    不料江既迟辗转从张鹤那问到了翟梦家的地址,倪雀一出翟梦家的小区,就看见了他的车和人。


    上了车,想到自己昨晚说的话,倪雀脸有些热,江既迟秒看穿她,却是一脸如常,还笑着瞥了她一眼:“这就开始做上心理建设了?”


    倪雀撇开眼看车窗外:“这……有什么好做心理建设的。”


    “上次呛着喉咙了,不是说再也不要了?”


    “那……那话我都已经说出去了,”倪雀忍着尴尬,“总不能食言。”


    江既迟唇角勾了勾:“我们小倪雀,觉悟可真高。”


    “……”


    然而到了家,这事翻了个个儿。


    倪雀躺在床上,两条腿半岔开在床沿,左右各被一只大掌摁着,而江既迟正对着她,蹲在那儿……倪雀被弄得意识有些模糊,强撑着意志睁了次眼,想要看看他。


    朦朦胧胧的视野里,倪雀看见了他乌黑发顶的头发旋,还有那因低头挡在额前又遮了眉眼的碎发。


    完事之后,倪雀脖子往上整个红得像煮熟的虾,江既迟拨拨她下巴,逗她:“又不是没给你这么做过,怎么害羞成这样?”


    倪雀不好意思看他,眼神往侧了飘:“说了我来……你是不是弄反了?”


    “还不乐意了啊?”


    “没有不乐意。”


    “那就是乐意得很。”


    “……”这话怎么接都是坑,倪雀索性不接了,她起身去拿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方才她的手机响了一次,没顾得上管,“我刚才有电话进来了,我看看。”


    江既迟见她拿到了手机,伸手将她捞过来,放腿上坐着。


    倪雀摁亮手机一看:“是刘婶打来的。”


    “回拨过去看看。”


    “嗯。”倪雀给刘婶拨了回去。


    倪雀没开免提,但因两人离得近,刘婶在电话里跟倪雀说的话,江既迟也听到了。


    倪保昌被高利贷的人追债,躲债过程中,跟对方一行三人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倪保昌把其中一人给捅死了。


    这几年倪雀并不是一点没听到过关于倪保昌的消息,和刘婶通电话时,刘婶偶尔会跟她提及。


    倪雀从没主动问过,但每每刘婶说起时,倪雀也不会有意制止,只当个寻常的闲言听着。


    倪保昌这些年豪赌、借高利贷的事,倪雀都听说了,对于他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倪雀一点也不意外。


    相反,这一刻,她只有一种报应不爽的感觉。


    虽说倪保昌捅死人有一定的自卫性质,但是高利贷这档子事,平常不闹出事或许没什么,闹出事就很难办了,现在一条人命没了,倪保昌即便不判死,上十年的牢狱之苦也是吃定了。


    倪雀对他没有同情,对那个儿子走到这一步余生也注定将在凄寒中度过的老太太,也没有同情。


    任何惨痛丑陋的结局,都是这对母子该吞的苦果。


    这一切,不过是由他们种下的因得来的。


    “倪保昌不用管,”电话结束,江既迟捏捏倪雀的手,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孙国香你有什么打算?”


    倪雀说:“青螺镇下的吴桥乡有个民办的福利养老院,一个老人住进去一年要不了多少钱,在那儿吃不了太好,但也饿不死。”


    江既迟听懂了:“好,我安排人去办。”


    倪雀点点头,问他:“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以德报怨吗?”


    “不是,”江既迟话接得不假思索,“她要是就那么死了,你会更麻烦。”


    他一说完,倪雀就一把抱住他脖子,脑袋搁他肩上,蹭了蹭。


    江既迟弯唇笑了笑,手抬起,顺了顺她脑后的头发,问:“倪雀,想去青螺镇吗?”


    倪雀摇头:“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只是去青螺镇。”江既迟微微侧头,低沉的嗓音就落在她耳边,“那是我们最开始认识的地方。”


    倪雀松开抱他脖子的手,稍稍退开:“你怎么突然想去青螺镇?”


    “突然吗?”


    “嗯。”


    “就当是我有些怀念了吧。”


    倪雀想了想,问:“最近你不忙吗?”


    “公司少我个几天还能倒闭了,”江既迟将她脸侧几缕发丝别到耳后,“这是答应了?”


    “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好,那你陪我去。”


    说走就走。


    江既迟立马就订了第二天的机票。


    翌日中午,在省会落地后,吃了午饭,两人又坐高铁到了市里,再坐火车抵达县城。


    过闸机,从县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倪雀想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午后,暮春的风不冷不热地吹着,阳光和煦地照着这片陈旧的广场。倪雀因为书和卷子前一晚被倪保昌撕坏了,搭冯子业的便车来到县城买书,顺便跟冯子业来火车站接回国采风的发小。


    就是在这儿,倪雀第一次见到江既迟。


    他戴着墨镜,穿着牛仔外套,拉着行李箱,朝着她和冯子业的方向走来。


    墨镜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倪雀盯着他打量,想像这人好看的鼻唇和侧脸线条,配的该是怎样一双眼睛。


    直到他和冯子业寒暄过半,发现了木桩子似的杵在后头的自己,他抬手闲闲地往下拨了拨墨镜,视线从镜片上方朝她投过来。


    那一瞬间,倪雀看见了一双漂亮到摄人心魄的眼睛。


    想到那一幕,倪雀问江既迟:“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如果要追溯的话,江既迟对有关于倪雀的记忆,大概是从倪雀要归还他给她买书和卷子的钱开始,才逐渐清晰的。


    更往前的,他只能记起些囫囵画面。


    “不记得了,”江既迟思索了一番,坦诚地说,“我大约记得,你在冯子业后头站着,没说话,好像一直盯着我看?”


    说到最后一句,他凑近倪雀,眼里浮着几分笑。


    倪雀推开他的脸:“没有,你记错了。”


    “真没有?”他又凑近。


    倪雀又把他推开,往前走去了:“没有!”


    “真没对我一见钟情啊?”江既迟冲她背影喊道。


    “没、有!”倪雀头也不回,走得飞快,答得坚决。


    江既迟笑了声,停在原地的这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俩字:“撒谎。”


    他们走过倪雀曾在赶集日摆过摊的街道,路过校门大力翻新过一轮的青螺镇中学,最后来到了青螺江,踏上了吊桥。


    去到北阑之前的十数年,倪雀无数次地经过这座桥。


    上学、回家、赴约、逃离……


    这座桥见证了她许多个好的坏的的时刻。


    从记忆里搜刮一通,最好的当是那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她站在桥中央,身边站着她第一眼就喜欢的人,那人一直温柔耐心地教她如何操纵无人机。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江既迟问:“要玩吗?”


    “嗯?”倪雀愣看向他。


    “无人机。”


    “你带了?”倪雀微微睁大眼睛。


    下了火车,江既迟就带着她往这边走了,他们还没有去宾馆办理入住,江既迟背来的那个双肩包,还在他的一侧肩膀上挎着。


    倪雀问完,江既迟将双肩包拨到身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把无人机拿了出来,递给倪雀。


    这几年的节假日,倪雀和江既迟只要有空就会一同出去旅行,偶尔也会带上无人机拍摄风景,倪雀对无人机的操纵,不说炉火纯青,也早已驾轻就熟。


    她娴熟地连接上手机和无人机,将无人机放在吊桥栈道上,很快便操纵摇杆,把无人机飞了起来。


    无人机渐渐飞高飞远,在宽阔的江面上盘桓。


    倪雀操纵着它绕江飞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倪雀如当年一般,扬起一只手,冲着它使劲挥了挥,大声喊道:“你好呀,我是倪雀!”


    她侧过身,看一眼江既迟,指指他,又看回无人机,说:“他是江既迟,是我男朋友,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哦!”


    倪雀说着,操纵无人机点了点头。


    无人机点完头,倪雀开怀地笑了笑,满足了,打算让它飞回来,手上刚有动作,手臂被人握了握,她顿住,同时,听见江既迟也冲那无人机道:“你好,我是江既迟!”


    他亦是放开了嗓门,大声说:“我旁边的人,叫倪雀,她是我女朋友,我很爱她,很爱很爱她!”


    江既迟说到一半时,倪雀拿着遥控器的手擅自抖了两下,摇杆被拨到,无人机向下俯冲了好一截,差点坠江里,倪雀愣过神来,悬崖勒马,有惊无险地把无人机给飞了回来,歇停在桥面。


    她转头去看江既迟,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朝向自己。


    江既迟递了本书给她。


    “这什么?”


    倪雀低头去看。


    赫然一本崭新的裴多菲诗集。


    倪雀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不解地看向江既迟。


    江既迟极轻地扬了下眉。


    倪雀低头,缓缓地抬起手,接过那本诗集,轻轻翻开封皮,熟悉的字迹刹那闯入视线。


    【倪雀,很高兴认识你,庆幸与你重逢,狂喜于你答应做我女朋友,


    无比期待着,未来某一天,你能成为我的妻子。】


    恰在这一刻,朗朗天地,有风吹过,有光长明。


    也有一只小小小鸟,越过重重山岗,穿过层层云霭,飞往了她此生唯一神往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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