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两人行不多时, 便来到了一处小镇。小镇规模不大,却分外繁华热闹,沿街摆满小摊, 卖什么的都有, 游逛的百姓熙熙攘攘, 人声鼎沸。原来竟恰逢此地大集, 十里八乡做买卖的、杂耍卖艺的、凑热闹的,都在今天过来“赶集”。
怪不得这么有烟火气。
林清在热闹外站定, 低头看了眼自己和怀中的林玄尘。
他自己倒还好,但林玄尘浑身用料考究, 衣饰华贵,在这乡野小镇上实在太过扎眼。
不得已之下,林清溜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拿走了晾晒在院中的孩童衣物。他是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哪怕给那户人家留了几两碎银做补偿也依然紧张到不行,压根就没仔细看, 拿到衣服就跑,以至于等他展开衣物在林玄尘身上比量的时候,才发现那竟是女童的褂裙。
“……”
林清一脸尴尬, 忧愁该怎么说服林玄尘换上这套衣服。
但林玄尘根本就不用他说服,自己拿了那裙子便默默地寻了个隐蔽角落给换上了, 委实配合。
林清大大松了口气。
小孩子本就不辨雌雄, 再加上林玄尘长相精致,穿女孩子衣服也不显违和, 反倒更加可爱了, 林清一个没忍住,上前捏了捏他的脸。
“哈哈, 小乖乖,真可爱。”
林玄尘抿着嘴,脸上神色有些别扭,却也仰着脸任由林清揉捏。
换过装束,两人便进了镇。
林清抱着林玄尘小心地在人潮中穿行,另一只手在他脑后虚虚护着,以防遭到磕碰。林玄尘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双手揽着林玄尘的脖子,头埋在他肩头,对外界的热闹不理也不看。
如此走着,两人竟有了在尘世中相依为命之感。
林清也没有在闹市流连,径直走进街边的客栈,定了间上房,又要了桌饭食,吩咐店小二送进房里来。
两人连日疲累,至此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房里有热水,等两人清洗干净,菜也陆续送了进来。林清本不用吃东西,也坐着陪林玄尘吃了几口。
待两人吃饱喝足,天色也已渐晚,林清熟练地哄人上床睡觉。
烛光昏暗,一灯如豆,街上的热闹还未消散,隔着门窗隐隐约约地传进来,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林玄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林清本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小声道:“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林清原本在他身上轻拍的手顿在了半空,内心一阵紧张。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就知道他迟早要问的。
幸好,不管林玄尘是想问自己是谁、还是问明柳的下落、之后的打算,林清都在这两天想好了一套说辞。
于是林清清咳了一声,应道:“想问什么?”
林玄尘睁开眼,一双稚气的眼睛漆黑如点墨,哪有半分睡意。他歪了歪头,望向林清,问道:“‘林玄尘’是谁?”
“……啊?”
林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腹的说辞一时全都卡了壳。
他怎么问了这么刁钻的一个问题!
不对,自己从来没有在这孩子面前叫过这个名字吧?这这这……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玄尘垂眸:“那天,你从明渊山庄的废墟中救出我,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林清:“……”
情急之下,他确实喊出了“林玄尘”。
原来那时这孩子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啊,那,那天发生的一切,以及明柳的嘱托,他是不是全都知道呢?
林玄尘继续:“后来,我走路没力气,晕过去的时候,你也喊了这个名字。”
林清:“……”
自己居然在无意中喊了这么多次林玄尘的名字吗?还全都被这小鬼听到了。
林玄尘:“昨晚,你睡着之后,在梦中也喊了这个名字。”
林清彻底沉默了。
昨晚睡前他是担心了一下那边的大师兄,好像……也梦到了。那个梦极度混乱,有大师兄走火入魔后神志不清的画面,也有小小孩童陷在大火中彷徨痛哭的画面,甚至,还有半大少年守在破庙,落寞等候的画面。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梦里叫出来的那声“林玄尘”,喊的到底是哪个。
仔细想想,自从他激活了《仙途》,误以为自己是这本书的主角之后,命运就和林玄尘紧紧交缠在了一起,难以分割,哪怕是他已经知晓自己并非主角的现在,也依然陷在林玄尘的命运轮回中,补全着他成长的轨迹,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林清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冤家,是我逃不开的命啊。”
林玄尘眼中仍有疑惑,还想再问什么,林清忙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
哪知林玄尘似乎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敷衍之意,直接一翻身,扭过头去,背对着林清道:“没有了。我困了,要睡了。”
林清:“……”
怎么还耍起脾气来了?也不是他故意要敷衍的啊,实在是一两句说不清楚……怎么也不问问别的,浪费他打了两天的腹稿。
林清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给林玄尘盖好被子,接着从怀中掏出小木偶以及裁好的木料,正打算继续给它修复断肢,就听见一阵悉索声响,林玄尘又翻了回来,悄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勾起林清垂落在床上的长袖,拉进被子里攥着。
林清唇角一弯,配合着他的动作,又倾身往床边坐得更近了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倚靠在床头浅眠的林清被楼下声响吵醒,警觉地坐了起来,想靠近门边细听。贴着他手臂睡觉的林玄尘也跟着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先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袖,不让人走。
林清察觉衣袖被扯,回头一看,不由失笑。
林玄尘睁开眼,残留着迷蒙的眼神瞬间清醒,抬起身子低声问林清:“你要走?”
“嘘。”
林清安抚他重新睡下,轻声道:“别怕,我不走。时间还早,你接着睡,我去楼下让人给我们准备些吃的带走。”
林玄尘阖上双眼。
林清又细听了一会儿,等楼下彻底没了动静,这才将自己的袖子从林玄尘手中轻轻往外抽,林玄尘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握了一下,最终还是放手,任由林清将袖子抽了出去。
林清推门走下楼。
他佯装刚刚被吵醒的样子,问掌柜的:“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怎么那么吵?”
掌柜的立马满脸堆笑,低声道:“对不住啊客官,扰到您休息了。刚来了一个带剑的年轻人,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孩。您说说,这昨儿大集,街上到处都是带着小孩的妇人,我哪儿知道他要找的是哪个。他就说,那个妇人和孩子形貌都很出众,我见了肯定不会忘。这说的什么话,我一正经开店的,难道没事儿净盯着街上形貌出众的妇人看?他还想进来找,这不是找茬吗,我就和他吵了一架,给他轰出去了。”
带剑的年轻人、找一对妇人和小孩、说话还这么莽撞。联想到前一天在云城见到了青山剑派的人,林清心下明了,这想必就是青山剑派的人在寻明柳和林玄尘了。
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也找了过来。
林清不露声色,假装敷衍地对掌柜的点了点头:“行了行了,知道了,不用说这么仔细。你备些糕点吃食,我等会儿要带走。”边说边打着哈欠转身回房,“困死了,我再回去睡会儿。”
被嫌弃了的掌柜这次言简意赅:“好勒客官。”
等到日上三竿、林玄尘真正睡饱自然醒来了,林清这才带着他离开。
出镇之后,两人继续一路西行。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林清依然选择走山野林间,等打包的干粮吃完了,便再寻小镇旅舍歇脚。如此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月后,终于是到了传闻中那棵神奇的古树附近。
两人到的时候是白天。古树生在一处低洼的谷地出,树腰足有两个成人合抱那么粗,树根高高地隆出地面,盘虬交错,生满青苔;枝干上无花无叶,苍劲地在空中恣意延展。
除此之外,平平无奇。
林清绕走古树走了一圈,感受不到任何奇异之处,忍不住嘀咕:“这树真有那么神奇吗?”
一回头,看到林玄尘恹恹地垂着脑袋,想到他不知为何今天一天兴致都不高,连忙改口:“现在还是白天,到了晚上肯定会有发光的蝴蝶飞过来的,哈哈。”
林玄尘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林清拉着他在树根处坐下:“你今天怎么看起来不大开心?”
除了最初那几天始终沉浸在伤痛中,后来林玄尘已经逐渐恢复开朗,哪知临近古树,他又失去了笑容。
林玄尘:“没有。”
林清撇了撇嘴,心道:撒谎,明明就有。
他想了想,拿出小木偶,哄道:“你看,这是什么。”
经过连日雕琢,小木偶基本上已经恢复如初。林玄尘眼睛亮了一瞬,但见那木偶只是静静躺在林清手心,不像之前那般会说会动,眼神不由又暗淡下来。
晏离留在木偶中的那道灵识已在大火中被烧死,如今的木偶只是一件死物。
林清微微一笑,分出自己的一道灵识,引导着进入木偶体内。于是那木偶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就活了起来。
它撑着双手在林清掌心中站起,转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林清手掌一送,将它送到林玄尘面前。那木偶不防自己站立的地方突然移动,差点猝然跌倒,从林清掌心跌下去,林玄尘忙双手捧着接住了。
木偶回过头,颇有些慌张地看向林清。这个世界于它而言全然陌生,只有林清身上的气息是他最熟悉最信任的。
林清向它点了点头,示意:“没事的,不用怕。”
木偶这才怯怯地看向林玄尘。
林玄尘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玩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人一偶相互好奇地打量,不久便愉快地玩耍起来。
林清松了口气。
慢慢地,太阳落山了,待天边晚霞尽褪,世界便一下子跌进了黑暗中,林中万籁俱寂,只余虫鸣。
两人期待地在树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发光的蝴蝶飞来。
直到一轮残月挂上梢头,林清眨了眨盯得有些酸涩的眼,将林玄尘揽进怀中抱着:“你先睡吧,等蝴蝶来了我就叫醒你。”
小木偶已经玩累了,困倦地在林玄尘手中打着盹。林玄尘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小木偶的头,低声道:“我不困。”
说这话时,声音已染上了浓浓的困意,不多时,他便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林清依然没等来发光的蝴蝶,眼看月已西沉,他心中渐渐焦躁。难道是自己找错了地方?不应该啊?按照少年林玄尘的说法,就是在这个方位这个地点。他已经找过了,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么一棵称得上是“古树”的。
还是说,上天注定他要再次让林玄尘失望?
林清垂头看向林玄尘。
他好像是做梦了,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紧皱在一起,仿佛睡梦中依然带着什么心事。
林清伸手轻轻将其抚平,然后附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再起身时,林清心中已然做好了决断。他将手按在古树隆起的树根上,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绝地输送了过去。
浓郁的灵气从古树的每一根枯死的枝干、每一个萧疏的梢头渗出,又幻化出蝴蝶的形状。
林清轻轻拍醒林玄尘,道:“蝴蝶来了,快看!”
林玄尘于迷蒙中睁眼,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照亮夜幕的阵阵灵光。那光冷冽却不刺眼,反而分外柔和,如初生的春水,潺潺动人。
他揉了揉眼睛,这下视线彻底清晰,那闪动的灵光原来是蝴蝶的翅膀,一只、两只、百只……千万只蝴蝶缓缓翕动双翅,栖息停留在枯木的枝干上,整个场景瑰丽得好像梦境一样。
忽如春来,万树花开。
林玄尘怔怔地望着漫天的蝴蝶,震撼到失语。
林清存心逗他,悄悄操控一只蝴蝶落在林玄尘仰起的鼻尖上。
林玄尘便似被定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少倾,那蝴蝶闪动着翅膀,离开林玄尘向夜空飞去。林玄尘目光一直追随着它,直到它和其他千万只蝴蝶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
林清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林玄尘用力点头:“好看!”
林清得意极了,表演得愈发卖力,甚至还想再变出些别的戏法,却忽听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世上竟有如此奇景!”
荒郊野岭的,怎么还有旁人?
林清偏头向声音来源处看去。
缓坡上踉踉跄跄地奔下来一位老者,那老者年约五六十岁,脸上甚是沧桑,衣着朴素,看起来只是个寻常凡人。
林清向那人施了一礼,试探问道:“这位老丈,你也是专程来看这古树的吗?”
来者一直沉浸在眼前如梦似幻的场景中,直到林清出声才发现还有其他人在,顿时吃了一惊。他见树下站着一少年与女童,皆生的不俗,原本还疑心是山中精怪,但林清脸上带笑,又礼数周全,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也就放心大半,答道:“不是不是。我着急赶路,错过了宿头,在附近就地休息,半夜醒来,突然看到山林深处有东西发光,这才过来看一眼。”他反问林清:“怎么?你们是专程来看这个的?”
林清道:“对,我听闻有此古树,传说蔚为奇观,便特意带……带我妹妹过来看看。”
老者嘀咕道:“奇怪,有这传说?我怎么没听过?”
林清道:“哦?不知老丈是哪里人?”
老者道:“我家住云城附近。”
林清也觉得奇怪,他是听少年林玄尘说的此事,少年林玄尘所知晓的全部都来源于云城,怎么他听说过这个古树,这老者却没听说过?
两人说着话,林清手上动作便被打断了,缺少了灵力输送,那些灵光蝴蝶也慢慢消散了。
“唉。”老者注视着消散的蝴蝶,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改日带我家老婆子也来看看。”
林清心中也有些怅然。答应过林玄尘的古树一事了结,接下来,恐怕就是要按照明柳的嘱托,给他找户普通人家收养了。
想到此,他颇为不舍地看了林玄尘一眼,然后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自己身边。
林玄尘乖乖地依偎了过来。
奇景虽已消失,老者却不愿就此离开,拉着林清闲聊起来。他自述这些年一直在走南闯北做生意,如今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便打算回乡养老。
林清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随口应和道:“劳碌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老者喟叹道:“哪有那样的好命啊,老汉我膝下无儿无女,这么劳碌奔波的,就是想给我和老婆子挣个终老钱。”
他看了林清和林玄尘一眼,无不歆羡道:“你父母可就有福了,儿女双全。”
林清闻言一怔,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直冲过来,往昔的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他遇到少年林玄尘是在云城;
失去四岁前记忆的林玄尘说,他父母都是普通人,小时候他们就很老迈了;
这棵树明明就是普通的古树,并不会引来发光的蝴蝶,是他施法才变出的蝴蝶;这老者家住云城附近,却并没有听过此类传说,但是今晚过后,他一定会一直都记得这棵古树,这个他亲眼见过的“传说”。
那么,这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老者究竟又是何人,已经呼之欲出:
云城此前从没有过神奇古树的传说,是老者在这里看到,回到云城后又向别人述说,这才有此传闻;而九年之后,他穿越到云城,又从少年林玄尘口中听到了此事。
是他将林玄尘托付给了这位老者收养,又封住了林玄尘的记忆和修为,所以林玄尘口中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年纪老迈。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去解林玄尘身上的封印时,他明明修为尚浅,却成功解开了封印。那是因为,这封印就是他亲手封的!
之前他从未细想过这些,如今念头一起,忍不住浑身战栗,难道冥冥之中,竟真的有天意吗?
第82章 第 82 章
林清前番和少年林玄尘相处时, 也曾问过他过世养父母的情况。如今与这老者攀谈,有意无意地探听下,发现姓名、年龄、籍贯乃至家庭情况都对得上, 心道不会错了, 果然就是这人。
老者姓杨, 林清便喊他杨伯。杨伯兴致勃勃地向林清讲述他走南闯北的见闻, 直到天翻鱼肚白,这才恍然回神, “哎哟”了一声:“瞧我说了这么久,天都亮了。唉, 人老了,不知不觉就变得唠叨啦,小友莫怪。”
林清微笑道:“哪里,杨伯讲得十分有趣, 我心驰神往,还想再多听一会儿呢。”
杨伯一听, 顿时喜上眉梢。他膝下无子,本就对林清这种半大的孩子心生亲近,更何况两人还聊得这么投机, 于是便趁机邀请道:“小友若是不嫌弃,不妨到老朽家中盘桓几日, 如何啊?”
林清本就有此意, 当即应允:“好啊,那便叨扰了。”
小孩子熬不住, 灵蝶散去没多久林玄尘就睡着了, 如今侧枕着林清的手臂睡得正香。林清想要叫醒他,杨伯忙制止:“不着急走, 让小孩儿再睡会儿。”
林清感激地对杨伯笑了笑。
林玄尘在林清怀中翻了个身,面朝上躺着,砸了咂嘴。林清看他被碎发糊了一脸,便伸手理了理,轻柔地将碎发掖至他耳后。
杨伯一脸慈爱地看着两人,似是怕吵醒了林玄尘,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两个小小年纪,怎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这里来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林清年少贪玩,听说此地有古树奇观便跑过来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带着这么小的幼童一起来,还在这荒郊野岭过夜,难道家里长辈就不担心吗?
林清想了想,编了个“父母过世、族人欺凌、兄弟二人不得已离家出走”的凄惨身世。因为是临时扯的谎,不敢多说,怕露馅,杨伯却当他不愿回忆悲伤往事,便不再追问,只连连感叹:“可怜的孩子,肯定受了很多苦吧?唉……”,说着说着,已然抹上了眼泪。
林清配合着做出凄苦的模样。
抹了会儿眼泪,杨伯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酣睡的林玄尘道:“哎,这……这不是个女娃吗,你怎么说‘兄弟’二人?”
林清低头一看,林玄尘身穿嫩黄襦裙,小脸玉雪可爱,也不怪杨伯认错。他起初是拿错了衣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躲开青山剑派的搜寻,索性将错就错,一直让林玄尘穿的女装。想来青山剑派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弃寻人,还是有必要让林玄尘再扮一阵子女孩,于是林清道:“哦,是这样的。弟弟他自幼体虚,八字弱,某天我家来了个云游道士,道士说要把他当女孩养,至少养到……六岁,方能保他平安长大。”
“哦……不错,是有这样的说法。”杨伯点头赞同。
过不多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林玄尘也悠悠转醒。林清牵起他的手,柔声道:“这位杨伯伯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我们去伯伯家玩几天,好不好?”
杨伯也殷殷地附和道:“伯伯家门前有条小溪,可以抓小鱼抓螃蟹,可好玩啦。”
林玄尘刚睡醒,尚且有些懵懂。他茫然地看看杨伯,又转回来去看林清。林清一如往常的柔声细语,脸上带笑,可林玄尘却敏锐地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小嘴一撇,脸上便是泫然欲泣。
林清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你……你别哭呀。”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玄尘再难忍耐,投入林清怀中便抱着他抽泣起来。
林清被他哭得心都要揪起来了,自打将林玄尘带出明渊山庄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哭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如此伤心,只能猜测他不想去杨伯伯家,林清刚想妥协说“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去了”,就听林玄尘哽咽着说了句:“好。”
林清疑心自己听错了:“嗯?”
林玄尘止住哭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声:“好。”
杨伯在旁也是无措,看他不哭了,这才舒了口气。
林清挠了挠头,他也不清楚林玄尘这是怎么了,只能尴尬地向杨伯解释:“我弟弟他……有起床气,让杨伯见笑了。”
杨伯倒不觉得奇怪,呵呵笑道:“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睡醒找不到妈……”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住了嘴。
真该死啊,自己怎么能在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面前提“找不到妈妈”。
不过这句话倒是让林清恍然大悟,原来林玄尘是想妈妈了。于是便也没有深究下去。
杨伯家并不在云城城中,而在邻郊的白沙镇。镇子不大,总共百十来户人家,白墙黛瓦掩映在青山翠林中,宛若世外桃源。
杨婶前几日便收到了口信,知道丈夫今日归家,于是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见丈夫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由诧异:“老杨,这是?”
杨伯道:“这是我路上结识的小友,着实有缘,邀来家里住几天。”
林清牵着林玄尘向杨婶行了一礼:“拜见伯母。”
杨婶笑道:“哎呀,拜什么拜,不用拜。看这俩孩子,长得真好,一个比一个俊俏。”
杨伯道:“老婆子,别愣着啦,快去给孩子准备吃的啊。”
“哎,哎!”杨婶连声应了。
杨家住在镇西头,院子有两进,前院养鸡,后院种菜,都被杨婶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显杂乱;中间是两层的小楼,在这个不算繁华的小镇上独树一帜,看来杨伯这些年闯荡确实挣出了不小的家业。
杨伯热情地把人往屋里带:“来,来屋里坐。”
刚坐下,杨婶便端上了瓜果茶点,对林清道:“老杨也是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没个准备。都是自家种的,莫要嫌弃。”说着拿了盘中最红的果子递给林玄尘,“小娃娃,给,吃这个。”
林玄尘不知是认生还是怎的,没有动,而是看向了林清。林清便替他接了,道:“伯母哪里话,是我们贸然前来,打扰了。”
杨婶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打扰,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家里房子多,你们就在这儿住下,住多久都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林清和林玄尘便住了下来。
杨氏夫妇待林清两人极为热情,尤其是杨婶,不仅每天变着花样给两人做好吃的,还从杂货铺子搜罗各种新奇玩意儿,来逗林玄尘开心。不过林玄尘始终不爱说话,对那些玩具也兴致缺缺,只是终日黏在林清身边,片刻不分离。许是从老杨那里听说过两人的“身世”,杨婶也不以为忤,反而对两人加意心疼,分外怜爱。
一晃几日。
这天,林清陪老杨在院中下棋,林玄尘照例依偎在林清身边。
忽听得墙外吵吵嚷嚷。
林清抬头,便看到墙外晃晃悠悠地飞过一只蝴蝶样式的纸鸢,忽高忽低,摇摇欲坠。
林玄尘也怔怔地看着那只风筝。
一女童的声音道:“不对!你要收线,收线!不然风筝要掉下来了!”
又有一男童的声音:“收线风筝还怎么飞高啊,要放线。哎呀,风筝要掉了,快跑起来——”
话音刚落,那只纸鸢就一头栽了下来,落在院中的树上,线还缠上树梢绕了两圈。
“糟了!”
几个孩童在墙外杂乱地惊呼着,然后便是踏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杨家敞开的大门旁探出一只小脑袋。
两只。
三只。
三只脑袋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地往院中看。
是和林玄尘年纪一般大的几个小孩。
杨婶此时不在院中,杨叔常年不在家,几个小孩对他不熟,旁边是更加不认得的林清和林玄尘,于是几人怯怯地扒着门边,都不敢进来。
林清站起来,一个飞身就上了树。
“哇——”
小孩们仰着头惊叹,俱都张大了嘴合不上。
林清解开缠成一团的风筝线,从树上飞下来,抖了抖袍袖上的落叶。
“风筝要一收一放才能飞起来。”林玄尘忽然道。
“咦,你会放风筝?那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啊。”先前开口的那女童道。
林玄尘自然是会放风筝的,每到春天,阿娘都会拉上他一起放风筝,他握着引线在前边跑,阿娘举着风筝在后边笑着追,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松手,风筝就会飞起来,他拉着引线一收,再一放,风筝就会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林玄尘垂下头,没有回应。
面前突然一片色彩斑斓。
林清将风筝递到他面前,笑着道:“去和他们一块玩吧。”
林玄尘捻着自己的衣带,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接下了风筝。他拿着风筝向小孩们那边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去看林清。
林清依然在笑着看着他,对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几个小孩也在向他招手:“走啊,一起放风筝去啊。”
林玄尘跟着他们一起跑了出去。他捏着风筝线轻轻一扯,风筝便飞了起来,孩子们看着稳步升高的风筝欢呼雀跃,林玄尘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林清目送着林玄尘走远,返身回到棋盘前坐下,对杨伯道:“杨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想和杨伯谈谈寄养林玄尘的事,可这几日林玄尘寸步不离,他始终找不到机会,今日才终于将林玄尘支出去片刻。
琢磨了几日,林清将自己的“身世”完善了一下:他父母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云游道人不是普通道人,而是修仙之人,仙人看他骨骼清奇,想要收他为徒,他也愿拜师学艺,以报父母之仇。只是山中修行艰苦,不忍幼弟跟着他受罪,也不想将幼弟卷入仇恨之中,所以想托付给杨伯照料。
杨伯没料到他身世竟如此曲折,震惊了一下。世上有修仙之人他是晓得的,据说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山庄中就住着仙人。而且刚才林清“嗖”一下就飞上了树梢,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他不信。
其实自打听说林清兄弟两人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后,杨伯就生了收养他们的心思,只不过看林清衣着华贵,怕是大户出身,看不上他们这小门小户,所以就没好意思提。现在林清自己提出来,他自然是乐意的,可是——
哥哥走了,弟弟一个人愿意待这儿吗?
兄弟俩相依为命,这弟弟可是黏哥哥黏的紧啊。
杨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林清道:“不妨。我弟弟一向乖巧,我同他好好说说,他会同意的。”
杨伯将信将疑。
院外。
几个孩子已经越跑越远,跑到了田间旷野,那风筝也越飞越高,几乎成了一个小点。几人笑着闹着,忽然,林玄尘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手中“啪”的一声,风筝线断了。
“哎——线断了!”
有孩子叫道。
“怎么办啊,风筝飞走了。”
方才那女童看林玄尘面色不好,眼睛一转,道:“没事!飞走就飞走吧,再找我爹做一个就是了。我爹做的风筝又大又好看,比这个还好看!”
“好啊好啊,我们快去找你爹,让他再给我们做一个。”几人簇拥着女童道。
“走吧,我们回去吧。”女童招呼林玄尘。
林玄尘望了望那飞向天际、最终消失不见的风筝,跟着众人往回走。
“我的风筝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
今日的饭桌上,杨伯和杨婶似乎分外高兴,杨伯还拿出了珍藏的一坛好酒,说要和林清喝两杯,而杨婶则一个劲的给林清夹菜,让他多吃点,末了心疼道:“也不知道以后在山上吃不吃得饱。”
林玄尘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杨伯赶紧咳了一声。
杨婶飞快止住了话茬。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闷。
吃完饭,林清帮着杨婶收拾碗筷,杨婶将他赶了出去:“不用,你去跟你弟弟说说话,以后……唉。”
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林玄尘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
林清走过去,将他抱起来,问道:“困了?”
林玄尘依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嗯。”
林清笑着蹭了蹭他的额头:“走吧,我们去睡觉。”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林清也有些困倦,他躺在林玄尘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哄他睡觉,没想到自己反倒先睡着了。
“林清。”
迷迷糊糊中,林清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谁?他告诉杨伯的是假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叫林清。
“林清!”
那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惶急和紧张。
林清似醒非醒,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但又好像真切地听到了耳边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是林玄尘——大师兄的声音!
“啊……”
林清猛地睁眼,正好看到自己手心微弱的亮光正在慢慢消散。
他想起来了,这次穿越前,他正在睡觉,而大师兄就躺在他身边。
现在,恐怕是大师兄已经醒了,发现他昏睡不醒,所以在唤他,而他也差一点就被大师兄唤醒,意识从这边抽离出去。
林清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不行,不能是现在,他事情还没有办完,最起码——
他看向自己身边,小林玄尘就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微微皱着眉头,手中还抓握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玄尘睡觉时喜欢抓着林清的头发,好像生怕林清会趁他睡着后跑掉一样。
林清苦笑了一下。他跟杨伯说,会同林玄尘好好说,让他同意一个人留下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林玄尘自己要走的事,他要直接封印林玄尘的记忆和修为,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忘掉一切……
不能再犹豫了,没时间了。林清对自己说。
他最后一次拂开林玄尘额上的碎发,将其理好别在耳后,然后在他额头上印下轻柔的一吻。
随后便将食指点在了林玄尘额上,准备就此进行封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小孩子的手稚嫩而柔软,他轻轻地握着林清的手指,吐出的话语也很轻:“你要走了吗?”
轻得似乎一碰就会碎。
林清愣住了:“你,你没睡着吗?”
林玄尘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心口,继续问道:“是因为那个叫林玄尘的人吗?”
林清瞪大了眼睛。
林玄尘道:“你又在梦里喊他的名字了。”他望着林清:“他就那么好吗?”
林清:……
他无从作答。
林玄尘澄澈的眸子中慢慢蓄积起泪水。他很乖地笑了一下,泪水随着他的笑容从眼中滚落下来:“我知道了。”
林清的心像被刺到了一般抖了一下。
林玄尘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慢慢放开了他的手指。这次他没有握林清的头发,而是翻个身,面朝里背对着林清躺下,说:“我要睡了。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声音有些哽咽。
林清沉默着重新躺下。
林玄尘拥着被子蜷缩起来,林清听到他压抑在被子中的小小的、沉闷的声音:“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林清答道。
他又轻轻地拍起了林玄尘的背。
就像昨天、前天,就像他曾在云城的破庙中对少年林玄尘那样。
过了许久,林玄尘终于睡着了——又或许没有睡着,但这次林清动手封印他的记忆和修为时,他没有再阻止。
林清看到随着记忆的抽离,林玄尘的睡姿渐渐放松,紧皱的眉头也平缓下来。他翻了个身,面朝上躺着,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林清笑了一下,替他拉好衣服,盖好了被子。
他又静静地看了林玄尘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去拿放在床边的木偶小人。在上一章里,林清将自己的灵识注入修好的木偶小人里,并把送给林玄尘。经过这几天,小木偶和林玄尘已经很熟了,但是对它来说,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仍是林清。
小木偶蹦蹦跳跳地来到林清的手心,欢欣鼓舞。林清轻轻地对它“嘘”了一声:“不要吵。林玄尘睡着了。”
小木偶学着林清的样子,也做了个“嘘”的动作,并且乖乖安静下来。
林清带着它离开房间:“我有事要请你帮忙,我们走。”
林清带着小木偶来到了明渊山庄。时隔半月,明渊山庄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烧,犹如地狱来的业火,吞噬着这里的一切。
林清在烈火中行走,寻找到一小块所有东西都被燃烧殆尽、只余灰烬无物可烧的地方,将小木偶安置在这里。
小木偶茫然地看着他。
林清道:“我要你帮我等一个人,叫晏离,你记得吧?”
小木偶的灵识都来自林清,林清见过什么,它便见过什么。
小木偶点了点头。
林清道:“晏离现在在出海游历,两个半月之后才会回来。等他回来见到你,你就跟他说,‘林夫人没有死,还在冥渊鬼地之中,快去救她。’知道了吗?”
小木偶点了点头。
林清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自觉没有纰漏,晏离确实一回来就来了明渊山庄,并且找到了小木偶,可为什么小木偶直到一百年后才告诉晏离这句话呢?
他不放心地又嘱咐了小木偶一遍:“一定一看到他就要对他说啊,不许偷懒!不许忘!而且不许告诉别人,只对晏离一个人说!”
小木偶狠狠点头。
不管能不能做到,也只能先这样了。林清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现在他除了晏离,谁都不能相信,但他又不能直白地留下讯息,以防被其他人看到。
只能拜托小木偶了。
等林清处理好一切回到杨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杨伯杨婶和林玄尘正坐在一起吃早饭。
杨婶看到他回来,惊喜道:“咦,你回来了。”她站起来忙忙碌碌地去拿碗筷,“来得正好,刚好开饭。早上没见到你,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呢。”
“不用忙了,伯母。”林清喊住她,“我这就走了。”
杨婶停下手上的动作:“啊?真的要走了啊?那我给你打包些吃的吧,你带着路上吃。”
林清道:“不用了。”
杨伯拍了拍杨婶的肩膀,杨婶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说:“这孩子,怎么不用呢,带着路上吃啊。”
林清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向林玄尘。
林玄尘也看向林清,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林清胸中一恸,险些流下泪来,极力忍住了,挤出一个笑,对他道:“我走啦,你……你要好好的。”
杨婶忙对林玄尘说:“快和哥哥说再见啊。”
林玄尘怯怯地看了林清一眼,神色茫然。
杨婶道:“哎呀这孩子怎么回事,今天早上起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
林清等了林玄尘一会儿,没等到他说什么,于是又勉强笑了一下,道:“劳烦杨伯杨婶照顾了。”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金银细软灵符灵药,塞给他们:“这些东西我都用不到了,留给你们吧。”
杨伯杨婶推辞:“你这孩子,快收回去,给我们这些干什么,你自己留着用啊。”
“林清!”
忽然耳边又响起大师兄的声音,林清皱眉,抬手一看,果然见到掌心微微亮起一丝光芒。他脸色微变,不再多说什么,留下东西转身走了。
在他转身之后,林玄尘下意识地追了几步,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只是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茫然若失。
林清一直走,直到走出白沙镇才停下来,一直极力忍耐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地流下来,直到掌心白光亮起,他在落霜居的床上醒过来,仍不能停止哭泣。
林玄尘手足无措。
第83章 第 83 章
一旁的林玄尘手足无措, 他动作极轻柔地拉开林清掩着泪眼的手腕,不安地问他:“你……你怎么了?哪里难受?身上疼吗?还是做噩梦了?”
林清心中愧疚和悲伤的情绪交织,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让他扑进林玄尘怀里, 嚎啕大哭:“呜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呜呜呜, 我不是故意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林玄尘浑身僵住, 如同一座凝结的冰雕般一动也不会动了。他的大脑眩晕发麻,像生锈的齿轮一般无法运转, 思考能力化为乌有。半晌,手指才哆哆嗦嗦地握着林清的肩膀将他拉开了一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涩声问:“你说什么?”
林清仰着脸看他,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他抽抽噎噎地道:“你小时候, 我把你送人那次,还有,还有你十三岁那年, 我说去集市买东西,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了心脏, 林玄尘喉间微微发哽:“你、你认出我来了?”
林清点了点头, 他抚上林玄尘的脸,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 突然鼻尖一酸, 又是一滴泪滚落:“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轻轻拥住了林玄尘,声音闷闷的, “还好,还好你平安长大了。”
林玄尘将林清紧紧扣在怀中,用力到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骨血。
林清从云城消失后,他四处寻找不可得,整日失魂落魄,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被带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直到从剑宗的张海口中听到天玄宗的线索,这才不远万里来到天玄,拜入宗门。登记姓名的管事问他叫什么,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个名字来,便说自己叫“林玄尘”。
那时他已渐渐恢复小时候的记忆,清晰地记得林清曾数次对着他喊过这个名字,并且说过这人是他“逃不开的命”。
他不知道能不能在天玄宗找到林清,但心想,如果他也叫“林玄尘”,也许会引起林清的注意。
他先是外院杂役弟子,然后是内门弟子、掌门亲传,可直到成为天玄宗首座大弟子,他都没能找到林清。从开始的不安到最后的绝望,他什么办法都试过,甚至想到,之前两次林清出现,都是在他陷入危难之时,于是故意一次次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可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他始终没能等来林清。他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为什么世间找不到一点他存在的痕迹?
但是想到林清说过的那句“我会回来”,他就又咬牙等了下去,一等就是一百年。
一百年间,落霜居中的那棵梨树已长得如此繁盛,梨花酿也做了一百坛,他的时间却仿佛陷入了停滞,时光是如此空虚、缓慢……林清不在,一切都毫无意义。
直到入门仪式那天,他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一瞬间,河倾月落、斗转星移,停滞的时间开始重新启动。
林清并没有认出自己。
是了,他离开时自己才十三岁,如今身形相貌都有了很大变化,他当然认不出来。于是索性抛开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和他重新认识,以……他在乎的那个人的名字。
林清果然开始主动接近他,他内心欢喜,可有时候又忍不住想,林清叫着“林玄尘”的时候,内心想的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
……
林清情绪慢慢平复,感官也跟着回笼,才发现自己被林玄尘抱得极紧,对方的心跳毫无保留地一声声传过来,带得自己的心脏也咚咚作响。
他有些不自在,于是拍了拍林玄尘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林玄尘垂眸注视着他,略略放松了力道,一只手仍揽着他腰身,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轻柔地以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泪水,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回想起灵潭那晚两人的亲吻,林清耳尖染上薄红,讷讷道:“你……你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这个名字。”
“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这个名字。”林玄尘回味着这句话,内心升腾起一片隐秘的欢愉和炙热,同时又有些困惑:“我什么时候喊过你的名字?”
林清抬起头,仔细观察林玄尘的神色,觉得他目光中的茫然不似作伪,于是决定将那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只道:“你昏迷的时候。哎呀你那时候昏昏沉沉的,不记得也正常。”边说边不露痕迹地将林玄尘推开一点,好让自己从他怀中退出来。
林清环视四周,落霜居熟悉的环境让他思绪渐渐回到穿越之前,想起来“昨夜”困扰自己的那件事,于是问道:“你在入门仪式上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吧?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还有,你怎么改名叫‘林玄尘’了?”
他问过这个问题,但当时林玄尘意识混乱,停留在了十三岁的时候,一问三不知。现在看起来恢复正常了,应该能回答他了吧?
林玄尘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的那个‘林玄尘’呢?你那么着急地找他,他没有陪着你吗?”
“什么叫‘我的那个林玄尘’??”林清觉得莫名其妙,想说哪儿来的另外一个林玄尘,不就是你么。刚要开口,忽然呆了一呆,想起他和小林玄尘的对话:
『‘林玄尘’是谁?』
『他是我的冤家,是我逃不开的命啊。』
“啊……”林清拖长了音调。
事到如今,他怎么说得出口“林玄尘就是你”这种话!
而且,对林玄尘来说,这件事不是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吗?为什么他还记得这么清楚啊!
“他?他……”林清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耳朵通红,“他一直陪着我啊。”
这话也没说错,林玄尘确实一直陪在他身边,但凡离开他视线一会儿都要追问去哪儿了、为什么离开,像个有分离焦虑症的狗狗。
林玄尘别过脸,哼了一声。
林清立马蹙起眉,神色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还“哼”,哼什么哼,如果不是他那么早叫醒自己,自己会那么快离开小林玄尘吗?
都是他害的。
林玄尘见林清为了“那个人”瞪自己,内心更吃味了,简直恨得牙痒痒:“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和林清不说日夜相处,也几乎是形影不离了,怎么从来没见过那个林玄尘?
林清不想跟他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于是敷衍道:“我们都是秘密见面的。”
秘密见面?!
林玄尘牙都快咬碎了,暗自下定决心,如果那个林玄尘再敢跟林清见面,就把他剁碎了喂狗。
第84章 第 84 章
窗子没有关严, 罅隙间漏进来一点西沉的月色,落在床上铺成一道冷白的光。林清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林玄尘道:“天这么晚了。你重伤初愈, 需要多休息, 还是快回房去吧。”
“我……我已经没事了。”林玄尘道。
事实上, 他虽已成功结婴, 但这几日都在昏迷,没能好好调理灵息, 所以内息依然处于紊乱状态,加之方才心神激荡, 内息更是乱上加乱。
可他舍不得离开林清,哪怕一时半刻都不行。
林清没有说话,而是慢吞吞地扫了一眼身周。
林玄尘跟随他的目光,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和林清同处一床, 共盖一被,而且刚才又哭又抱的, 两人衣衫都有些凌乱,林清的衣襟更是散开了些许,若隐若现地露出了锁骨的轮廓, 长发披散下来,垂在锁骨旁, 错落有致。
许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林清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衣领——他不动还好,这一遮掩, 更显得场面有些暧昧不清。
林玄尘如被火烫到一般翻身下床, 身影慌乱,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他背对着林清站好, 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踟蹰道:“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林清凉凉道:“我要睡觉,你自己非要跟过来。”
林玄尘不说话了。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那,我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声音带着几分气虚和颤抖。
这次换林清沉默了。
林玄尘胆战心惊地等着林清的回答,长久的沉默几乎让他窒息,他脑海里麻乱地闪过昏迷期间经历过的幻象,一个比一个颠倒,一个比一个诞妄。他分不清,是不是有哪一次是真的;也不知道如果林清知道了他的那些妄念,会不会像幻象中一样转身离开……
“没有。”
声音落在林玄尘耳中,他心尖一抖,很想转过头看一眼林清的表情,却又害怕于此刻对上林清的目光,被他察觉心中隐秘,最终在犹豫中失去了勇气,只能落荒而逃。
目送林玄尘走出房间之后,林清立马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烦闷地来回打滚。自灵潭一吻过后,他对林玄尘的感觉本就已变得十分复杂,理不清剪还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在大师兄的形象还和他曾经带过的小主角、少年主角合二为一,就更复杂、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怎么会这样……”林清怨念地咬着被角,瞪视房梁,恨自己不能和林玄尘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就不用烦恼了。
他翻了个身,打算换个姿势继续发愁,忽然感觉从怀里掉了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出来。摸起来一看,原来是苏满星写给他的传讯符。那时他为寻找林玄尘向苏满星求助,苏满星很快就回了信,只是信的内容太长,他还没看完就被林玄尘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之后又穿越到林玄尘小时候,在那边待了几乎一个月,早就忘了传讯符这回事。
林清打开信重新看了起来:
“林兄你给我来信啦,哈哈我好开心!……”
废话。略过。
“不过林兄你怎么会问起我玄尘真人的下落?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没用的信息。略过。
“说起玄尘真人,我想起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林清坐起身,认真看起来。
“那日在冥渊鬼地,我见到玄尘真人,发现他身上不止存在一种过去,也不止一种未来,十分令人费解。我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便向师叔祖千机老人请教,不过师叔祖没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说,时间不多了,问你有没有做好准备。”
林清看得一头雾水。
林玄尘身上不止一种过去未来,这什么意思?是说林玄尘的未来存在不确定性?可是《仙途》上板上钉钉地写着,“仙门首座、继任掌门……成就不一样的仙途传说!”这还能有假吗?
还有就是千机老人。他听说过这个名号,晏离长老说她五百多岁了,是如今修仙界活得最久的人,明柳在二十五岁那年命有劫数,也是她给卜算出来的。
但是,自己和这人从来没有过交集啊,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话带给自己,还说“时间不多了,有没有做好准备”,什么时间?做什么准备?
难道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认识千机老人?也不像啊。
林清蹙了蹙眉,打算找个时间再问问苏满星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快,林清就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找时间去问了,因为第二天千机门就送来了拜帖,说为恭贺天玄掌门收徒,千机老人特来观礼。
……
掌门收亲传弟子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宗门内部要举办仪式走个过场,千机门与天玄宗也算交好,过来观礼祝贺也属寻常,可这事诡异就诡异在,来的人是千机老人。
千机老人都多少年不曾出山了?
细数她之前出山的时机,哪次不是卜算出重大变故,而那些变故又一一应验的?
难道这次天玄也……?
远在云城的云荼接到消息后,心头一阵不安,于是揪着晏离一同赶回了宗门。
急匆匆回到天玄的云荼很快又收到两张拜帖,一张来自浩气宗,另一张来自青山剑派,内容和千机门的拜帖大同小异,都说是要前来观礼。
云荼头痛地捏了捏额头。
浩气宗和天玄宗可算不得交好。一个月前的灵虚盛会,浩气宗在秘境中暗做手脚,想要谋害天玄弟子,事后又颠倒是非黑白,反咬天玄一口。虽然天玄弟子有惊无险,反倒是参与此事的浩气宗弟子在秘境中折损了个七七八八,但这笔账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时天玄的带队弟子周景胜捉了两个浩气弟子回来,云荼给浩气宗去了封信,说他们若还想要回这两个弟子,若不想与天玄为敌,就上天玄来,给出一个交代。
这一个月浩气宗一直没有动静,此刻突然来信,怕是也听说了千机老人出山的事,想要来天玄看热闹。即便天玄没有出事,那他们以观礼的名义前来,“顺便”交代一下灵虚秘境的事,也不算失了体面。
云荼冷哼一声:“真是好算计。”
至于青山剑派……云荼也从晏离那里了解到一些内情,知道他寻回了青山剑派弟子明柳的遗物,交还给了掌门易惊寒。而明柳一家的覆灭,似乎和他们当年遇到的一个傀儡师有关。谢无欢和晏离都是傀儡师事件的亲历者,易惊寒此次上门,估计也只是想找他们问清楚当年细节。因此青山剑派倒是不怎么需要担心,甚至若天玄真出了什么意外,还能成为帮手。
真正棘手的当属千机门……
云荼叹了口气,希望千机老人这次出山只是心血来潮,而不是天玄真的要有什么劫难。
第85章 第 85 章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到了晨起时分仍未停歇,整个天玄水雾弥漫,如笼轻烟。落霜居的梨花像雪般铺了满地, 林清站在廊下, 百无聊赖地拿手去接屋檐上滴落的雨。
“林清师兄, 长老请您去议事堂。”
林清转头, 发现是云荼长老身边的小童。拜师大典将近,林清也变得忙碌起来, 时不时地便要被叫去配合着做些准备,早已习惯, 于是应了一声就要跟着走,却见小童又朝另一侧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玄尘真人。”
林玄尘不知何时出了房门,此刻撑起一把伞走向林清, 在他身边站定了,语调低缓轻柔:“下雨了, 我送你。”
他于雨中撑着伞、白衣广袖缓步而来的画面像幅水墨画。林清无端有些紧张,无所适从地轻轻眨了下眼,心跳微微加速。
林清求助地看向小童, 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显然只管带路不管其他闲事, 于是只好对林玄尘道:“好,好吧。”
雨幕如屏障, 隔绝外界的声音与光影, 小小的油纸伞下自成一方天地。鼻端萦绕着的是独属于林玄尘的清冷淡香,在空气中徐徐弥散。两人挨得极近, 走动中时不时就要碰到对方手臂,林清几乎僵成了同手同脚。雨中天气微凉,林清却觉得心头燥热,掌心都出了层薄汗。他低垂着眸子,细数脚下湿润的小径砖石,心中第一百零一次懊悔同意林玄尘送他。
这有什么好送的??区区下雨而已,他是没有淋过雨吗??
沉默间,议事堂已近在眼前,林清停住脚步,抿了抿唇,对林玄尘道:“就,就送到这里吧。”
林玄尘也随着他站定了:“好。”
林清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议事堂内,眼尖的严时渊已经发现了林玄尘,招呼道:“玄尘,你也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林清只得同手同脚地和林玄尘一起进了议事堂。
侍立在严时渊旁边的潘咏思早看到了他们二人,于是不动声色地挪到了林清身旁,悄声问他:“大师兄怎么给你撑伞?”
林清耳根有些发烫:“下雨了,大师兄送我过来。”
潘咏思“啧”了一声,鄙夷道:“你自己不会打伞吗,还让大师兄送?”
林清闻言如遭雷击,呆滞了半晌:他怎么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他自己拿伞不就好了,怎么会用得着林玄尘送!
林清满是羞恼地瞪了潘咏思一眼,甩袖拂开他:“云荼长老在叫我了,没空和你闲聊。”
潘咏思被拂得一脸莫名,搞不懂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云荼叫林清来也没什么大事。掌门的收徒仪式将在明日举行,云荼交代了林清一些仪式流程和注意事项,让他提前做个了解,以免到时出什么岔子。只是她表情凝重,尤其是说到千机老人来观礼时如临大敌的模样,让林清忍不住问道:“云长老,千机老人是谁啊?她为什么要过来看我拜师?”
苏满星传讯符里的那句“时间不多了,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始终让他捉摸不透。
这时,殿内柱子的阴影后传来一声轻嗤:“这老怪物下山,准没好事。”
云荼皱眉斥道:“晏离,不可对前辈不敬。”
林清这才发现,原来晏离也在这里。他双手抱臂懒洋洋地斜倚柱子站着,端的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此刻被云荼呵斥,微微挑起了一边的眉,显然很是不服气,不过还是在云荼的瞪视下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严时渊要同林玄尘说的也是这件事。从前林玄尘不怎么参与宗内事务,掌门和长老们也由他,但现在他已是元婴境界、宗师级别,便不能再把他当小辈看待。原本还体恤他重伤初愈,境界不稳,想让他多休养一段时间,不过看他今日神采奕奕,行动如常,看来是已经大好了,便打算告知他天玄目前面临的隐忧。
严时渊索性摊开来讲:“你们都知道,千机门精于卜算推演之法,门内的千机长老尤其擅长此道。千机老人在千机门乃至整个修仙界都地位超然,从很久之前就几乎不怎么出山了。据我所知,她最近几次现身,一次是两百年前出现在并州洪洞县,想要劝说当地州府举县搬迁。然而即便州府官员对她的话不敢怠慢,举县搬迁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大部分百姓都不愿背井离乡。没过几天,那里便出现了地动,死伤十万人,随后便是绵延数年的瘟疫、灾荒、战乱……人间也是在那时换了朝廷。
另一次,一百多年前,青山剑派当时的掌门捡了个小女娃,收做了徒儿,千机老人对掌门言明,这女娃到二十五岁上会有一场命劫,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才有可能躲过此劫。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这女娃偷偷溜下山,结识了一位散修,两人结为道侣,共立明渊山庄……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明渊山庄整庄覆灭,变为冥渊鬼地,魑魅魍魉横行,合四位掌门之力才将其封印……”
林清听到此处,不由回想起自己和晏离、林玄尘去冥渊鬼地寻找明柳的事。那时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林清”,晏离也言之凿凿他就是林渊和明柳的孩子,于是他也便顺势称呼明柳为“娘亲”了,甚至在林玄尘面前也一口一个“娘”地叫,也不知道当时林玄尘听了怎么想……
林清尴尬捂脸,恨不得当场去世。他抬眼偷偷觑向晏离和林玄尘,晏离老神在在地闭着眼,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林玄尘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林清内心哀嚎,暗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们那样的涵养,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
严时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千机老人的事迹,总结起来就是晏离的那句话:这老……老人家下山,准没好事。如今她来天玄,众人摸不清是什么情况,只能严阵以待。
林清怀揣苏满星的传讯符,犹豫着要不要把千机老人问他的话告诉长老们。可是,一来他身上有秘密——他并不是真正的那个外门杂役林清,自己是来自外界的幽魂这件事决不能让旁人知道,万一原身林清真的和千机老人是旧相识,说出来之后自己有很大可能会暴露;二来,“时间不多了,你有没有做好准备”这句话所传递的信息实在有限,即便林清讲了出来,只怕也没什么用。
既然天玄宗和千机门交好,天玄是否真的有劫难,难道不能等千机老人来了当面问她吗?不比这样猜来猜去好?
算算日子,送来拜帖的那几个门派今日也该到了。
林清盘算完,觉得还是等千机老人来了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这件事交代完,议事堂便没林清和潘咏思什么事了,潘咏思鬼鬼祟祟地将林清拉到一旁的角落,一展手中折扇,示意他看自己身上新衣,问道:“林兄,我这身怎么样?英不英俊?潇不潇洒?”
什么千机老人,什么没影儿的传说,在少年心中都没有即将到来的心上人重要。
林清知道尹如绵今日会随易惊寒一起前来,也知道好友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暗恋,于是十分捧场,鼓掌赞叹:“好好好,英俊潇洒迷人帅气,世上再没有比潘兄更有魅力的人了!”
潘咏思听后果然信心大增,正自飘飘然,忽感背后一寒,不由缩了缩脖子,纳闷地问林清:“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点冷?”
林清茫然:“没有啊?你不会发烧恶寒吧?”
……
严时渊正询问林玄尘的身体状况,殷殷叮嘱该如何调养内息,忽然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脸色还有些难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自己徒儿正和林清头碰头地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没什么异常啊。
严时渊有些莫名其妙,问林玄尘:“我同你说话,你老看他们做什么?——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给我回来!”
……
“是吗?”潘咏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感觉到热,于是又拿手背去贴林清的额头,结果还没挨上,就被人攥住了手臂。
“哎哟——”潘咏思吃痛回头,发现是林玄尘,气势立刻矮了半截,“大大大大大师兄。”
林玄尘不着痕迹地插`在了两人中间,面沉如水。
林清无语,方才他还夸林玄尘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谁知他面色这么快就崩了。林清拍了拍林玄尘的手背,示意他松手——你什么修为潘咏思什么修为,真不怕给潘咏思手臂掐断啊?
林玄尘目光微微后掠,像是想观察林清的神色,又很快收了回来,松了钳着潘咏思的手。
潘咏思一退三丈,远远地逃开了,躲在角落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被抓疼的胳膊,一脸委屈。
“我……”林玄尘回身,刚想向林清解释一二,便听到守山弟子前来通传:“禀长老,青山剑派掌门易惊寒、以及浩气宗长老赵怀云到了。”
谢无欢也收到了通传,带着众人在正殿外亲自迎接。
易惊寒他们来得很快,林清等年轻弟子在道旁躬身行礼。易惊寒带着雪回风和尹如绵大踏步走向谢无欢,却在经过林玄尘身边时顿住了脚步。
雪回风看到林玄尘,瞳孔微微一缩,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转头低声向易惊寒道:“师兄,是……?”
易惊寒微一抬手,止住雪回风继续说下去,只对林玄尘道:“抬头。”
林玄尘直起身子,目光平静地与易惊寒对视。
一旁的林清听到动静,也好奇地抬起脑袋看向林玄尘。林玄尘身形轮廓与林渊相似,那双眼睛漆黑清亮,却是像极了明柳。
易惊寒这是认出来了?
说起来,前些日子在青山剑派的时候,易惊寒就曾问过他,『你说,明柳为什么要为你们挡天劫呢?』只怕那时候,易惊寒就怀疑林玄尘是明柳的孩子了,如今见了本尊,更是确定无疑。
不得不说,易惊寒师兄弟的眼神还是比晏离好多了。
晏离正跟在谢无欢的身后揣着手神游天外,忽然感受到林清半嘲不嘲的视线,立刻向他盯了过来。
林清连忙垂首站好,不敢再乱看了。
易惊寒并没有与林玄尘说什么,沉默片刻后便径直走向了谢无欢:“谢兄,好久不见。”
谢无欢的视线不带波澜地自易惊寒手中佩剑上一掠而过,未做停留,然后自然而然地抬手一礼,笑道:“易兄别来无恙。”
一阵寒暄过后,众人各自落座。浩气宗长老赵怀云率先道:“恭贺谢兄喜得爱徒,这位少侠端的是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啊。”
林清见他看向自己,便拘谨地朝他笑了笑。
赵怀云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又接着道:“我听说,令徒林玄尘已经成功结婴?如此天才,世所罕见,谢兄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林清:……
好吧,我是人才,他是天才,比不过。
林玄尘眼皮半垂,对赵怀云的恭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云荼接口嘲道:“比不过你们浩气宗教出来的好徒弟,在灵虚秘境中设陷阱害人,真是好手段呐。”
赵怀云闻言面色一僵。
他今日来的目的与云荼先前所料相差无几,一是看看千机老人到底来干嘛,二是想方设法和天玄宗消弭隔阂,化干戈为玉帛。毕竟如今林玄尘结婴,谢无欢也已出关——修仙界数来数去不过寥寥十几个元婴修为的尊者,天玄就占了将近半数,就算他们再怎么不甘心,两派实力悬殊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再斗下去,只怕浩气宗要吃大亏。
赵怀云尴尬地笑了笑:“这其中只怕是有误会。”
“哦?”云荼目光灼灼,逼视赵怀云,“什么误会?赵长老说来听听?”
“这……”
赵怀云既然敢来,自然是提前编好了说辞。只是这说辞解释起来,姿态难免会有些低声下气。浩气宗此次确实是为求和而来,可又想维持前·第一宗门的尊严,不想在青山剑派面前丢了脸面。
他眼睛一转,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谢兄的收徒大典,其他事都是小事。其中误会,不如等仪式结束后我再向贵派解释,如何?”
云荼哼了一声,虽有不满,却也没再继续纠缠。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想横生事端。
雪回风轻笑了一声,道:“谢掌门的收徒大典自然最要紧,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我们不妨一起商讨商讨——听说云城尸傀再现,不知谢掌门对此怎么看呢?”
谢无欢温声道:“我先前与小徒林清也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普通的牵魂术师做不到如此地步,做下这一切的人是当年那个自称傀儡师的人。”
雪回风长眉微挑:“可他不是死了吗?谢掌门亲眼看着他死的,就连灵魂都被林渊的真火焚烧殆尽。”
谢无欢道:“此人有诸多非常手段,是否被他侥幸逃过一命也未可知。”
雪回风轻轻蹙眉,和易惊寒相互对视了一眼。易惊寒沉声道:“我师妹明柳之死与此人有诸多关系,青山剑派不会善罢甘休。”
谢无欢淡淡道:“这是自然,天玄上下也将全力找出此人,给明渊山庄,以及云城百姓一个交代。”
赵怀云不知道其中内情,听着几人对答一头雾水,想要问个清楚明白,又怕多管闲事重新将众人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正踌躇间,听到外边又是一声通传:“掌门,各位长老,千机老人到了。”
林清精神顿时一振。
他起身跟着众人来到殿外迎接,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两人姗姗而来,后方跟随那人五官精致,双眸灿若寒星,正是林清相熟的苏满星。前方那人约莫七八岁大,身上的太极八卦道袍极为繁复,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子湮没其中,白色长发披垂曳地,面上无喜无悲。
这是千机……老人?
林清眨了眨眼,不确定地想。
好像晏离长老确实说过千机老人容貌特殊,不过有说过她是七八岁女童的模样吗?
林清求证似的去看晏离,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碰,晏离用眼神告诉他:“没错,这就是那个老怪物。”
林清默默收回目光。
“没有时间了。”
林清脑中突然响起一道童稚空灵的声音。他疑惑地抬头四望,只见众人包括谢无欢易惊寒都在躬身向那女童模样的人行礼,看不出有人在同他说话。
他继续转头,赫然看到千机老人正直直地望着他,莹绿的眼珠发出琉璃般无机质的光泽,似空洞无物,又似极幽深。
她面上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甚至嘴唇一动不动,但林清仍清晰地听到方才那道声音继续在脑海中响起:
“你是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第86章 第 86 章
“你是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直到谢无欢吩咐弟子带宾客们去别院休息, 正殿众人开始各自散场,林清仍在回想着这句话,脑子里乱嗡嗡的。
什么意思啊怎么回事啊?!千机老人在说什么他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林清无助地抓挠着自己的脑袋。
等他回神, 就看到云荼正亲自引领着千机老人前往为她安排的住所, 于是想也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长老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云荼正低声同千机老人交谈, 脸上神色是少有的谦恭,听到林清的大声呼喊, 立刻皱眉呵斥道:“大呼小叫冒冒失失的,成什么体统?”
又转头代他向千机老人赔罪:“林清年幼无状, 还望尊者勿怪。”
千机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对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林清微微点了点头。
见千机老人似乎并无不悦,云荼也就不再说什么,准许了他一同跟过来。
林清和苏满星并排一起, 跟随在千机老人与云荼的身后。苏满星开心地和林清打招呼:“林兄,好久不见!你收到我的传讯符了吗?”
林清故意走得慢些, 觑着与千机老人和云荼拉开了距离,这才悄声道:“收到了收到了。”他朝前方一抬下巴,“你替千机老人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满星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啊, 师叔祖就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以为你知道什么情况呢。”
林清垮下脸,看样子得直接问千机老人才行了。
提供给千机老人的住所是特别准备, 环境清幽雅致, 童子侍女一应俱全。妥帖地安排好一切后,云荼暗自深吸了口气, 试探性向千机老人问道:“不知尊者此次前来, 所为何事?”
方才在大殿上人多口杂,且有浩气宗这种虎视眈眈之辈, 所以云荼等人并未直接询问千机,而是等私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再来探口风。
千机开口,声音依然童稚空灵,脸上神色也是淡淡:“无事。我和这位小友乃是旧识,所以前来参加他的拜师大典。”
旧识?千机老人和林清?
云荼狐疑地看向林清。
林清闻言头皮早就炸了,一颗心狂跳起来:坏了,真是和原来的林清相识。
但是面对云荼怀疑的眼神,他只能打着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我曾有幸见到过千机老人。”
该死!没想到原身这个外院杂役竟真的和千机老人认识,早知道他就不颠颠地跟过来了,而是绕着走。
林清内心泪流满面,后悔不迭。
云荼蹙眉:“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千机老人上次出山还是一百多年前,林清怎么会有机会见到她?
“就,就是……”林清编不出来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千机,希冀她能替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前世有缘。”千机道,声音依旧不夹杂任何情感,稚气的脸上古井无波。
林清脸都绿了。他刚顺着千机的话说“有幸见过”,结果千机就说是前世的事,总不能自己还记得『林清』的前世吧??
再聊下去铁定要爆,林清冷汗涔涔,决定找个借口开溜:“那什么,长老你们先聊,刚才潘咏思好像有事找我,我过去看看。”
说着脚步向外一转,抬腿就要迈出门槛。
“慢。”千机却叫住了他,“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林清的脚钉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苦着脸转回身:“是。”
云荼心中仍有疑虑,但千机老人亲口说只是为了林清而来,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而眼下她又和林清有话要说,自己在场恐多有不便,于是只得起身告辞:“晚辈告退。”
退至门边时,给了林清一个眼色,暗示他多打听打听。
林清含泪点了点头。
等云荼离开,千机莹绿的眸子平淡地转向林清:“天书呢?”
林清:!!
那本《仙途》真是无字天书?!它不是有字的吗!
不对,千机老人怎么会知道天书在我手上?
苏满星也震惊地看向千机老人:“师叔祖,原来真有天书?”
林清假装听不懂,无辜道:“什么天书?我不知道啊。”
千机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废话,直接拿起他左手翻转向上,露出掌心,随后轻轻一点,林清掌中便泛出金光。
虚空中浮现出一本书的轮廓,是林清每天看惯了的《仙途》。
苏满星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林清回过神,忙蜷起手掌,但金色的光芒仍透过他的指缝泄了出来,天书并未消失。
千机也不理他,而是举起指尖遥遥一点,天书翻页。天书中所用文字与这个世界用的文字不大相同,且歪歪扭扭不好辨认,千机轻轻眨眼,瞳孔发出淡淡金光,与天书所散发出的光芒相互呼应,文字转为影像。
林清呆滞地张大了嘴巴:“啊?”
他都不知道天书还有这功能!
影像自动播放,如实地记录了林清穿越到天玄以来的所有行动,包括内门试炼上李管事放水、模仿主角穿白衣、试图挑衅掌门弟子、进入落霜居……
林清面无表情。他一点都不想回顾自己愚蠢荒诞的过去。
啊啊啊啊啊当时他怎么就被这本破书蒙蔽,真的以为自己是主角,对那么多“巧合”毫不怀疑呢?
影像播放速度很快,转瞬就到了灵虚秘境,他和苏满星、潘咏思解决了千叶草的事,夜晚,三人倚着树各自入眠,忽然,夜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
林清“咦”了一声。
那人无声无息地自高处落下,站在熟睡的林清旁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
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细节不甚清楚,但是能明显看出,那人是在亲吻他,而且十指交缠,吻得十分动情。
……是林玄尘吗?
这个念头兴起的一瞬间,林清便确定那百分百就是他,先不说背影一模一样,能突然凭空出现在秘境中的人,除了秘境之主林玄尘还有谁?!
与此同时,林清还想起了秘境之主将灵虚剑交给他那一瞬间传递过来的情感,那澎湃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使他内心酸软的爱意。
那时他不明白,还在想灵虚境主怎么也会为爱所困,如今想来,分明是林玄尘早已对他情根深种。
林清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百年……他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怎样守着一条旧发带、一株梨树、一坛酒,渡过这漫长无尽的思念与等待。
那潮水隔了这么久,终于在此刻缓缓地、温柔地漫过了他。
直到感受到一旁苏满星尴尬的目光,林清才回过神来。
“那个,林兄……”苏满星笑得十分局促,“哈哈,那个……原来你大师兄心悦你啊……”
林清:“……”
苏满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气氛好尴尬他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好结果说了之后好像更尴尬了救命!
回神之后,林清才意识到房间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看到这个画面的也不止自己一人,顿时浑身僵麻。千机依然在波澜不惊地观看影像,但林清想到之后会有怎样更“不堪入目”的画面后,立刻如受惊兔子般窜到千机面前,挡住身后的天书:“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千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依言收起了天书。浮空中的影像消失,手心金色的光芒徐徐消散,林清这才舒了口气。
千机开口,依然是那句话:“这是你第几次经历这个世界?”
“我,我……”经过方才千机的一连串操作,林清已经确定,千机认识的就是现在这个自己,而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可是,这个世界,他不是第一次来吗?
“我不知道……第一次吧?”林清不确定地答道。
千机道:“你还没有恢复记忆。”
“恢复记忆?”林清更糊涂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加班猝死到穿越进这个世界的所有事,记忆一直是完整的,没有断层,千机怎么说他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千机再次去翻他手掌。
“哎——”林清忙缩回手。
怎么又看。
千机不容拒绝地一握,她的手很小,林清却丝毫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她再次打开了天书。不过这次并没有投出影像,书页自动呼啦啦朝前翻,一直翻过第一页的书名与简介还没有停歇,继续前翻,直到停在某一页。
林清心跳如擂鼓,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住了他。
“去吧。”
千机手一挥,书页中的绽绽金光进入了林清脑海。
第87章 第 87 章
纪景泽加班猝死之后, 意识飘飘荡荡,来到一个黑暗的山洞。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纪景泽到处摸索, 居然还摸到了一个被衣物包裹的人形物体。那人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他被吓得够呛, 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朝那人喊了句:“喂!”
“喂……喂……”
回应他的只有幽幽回声,愈发显得这里空旷凄凉, 阴森恐怖。
这是什么地方?地狱?地府?总之看起来不像是天堂。
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猝死,纪景泽悲从中来, 正自抱膝难过,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金属相互碰撞之声。
“谁?!”纪景泽霍的一下抬起头,惊慌地左顾右盼, 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谁?”
回声再起,却不似方才那样的嗡嗡振响, 而是十分艰涩,像是好久不转的齿轮,带着沉闷和诡异的腔调。
“有人吗——”纪景泽继续问。
“哗啦”的轻响再度传来, 纪景泽循声望去,见到那个地方悬着一对幽幽的亮, 亮光很小, 不仔细看的话极难发觉。
“……有……人……吗。”
这次回声隔了一段时间才响起,依然艰涩怪异, 像是卡住的磁带, 一顿一顿的。
纪景泽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又朝悬着亮点的地方看去。那点亮光是他在这个山洞里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视线便一直落在上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直到那两点亮光一起闪烁了下,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是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眼睛。
纪景泽猛然意识到,方才的那句“有人吗”不是回声,而是角落里那东西在学他说话。
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噔噔噔连退好几步,一直退到后背挨着石壁,这才停下来,然后紧张地喘了几口气,又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景泽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角落那东西的轮廓,似乎是个人……?
那人一头乱发遮住整张脸,四肢甚至脖颈上都套着铁链,锁在石壁上,行动范围十分有限。当纪景泽警惕又害怕地观察他时,他也歪着头,一双眼睛在乱发下幽幽地亮着,好奇地观察纪景泽。
纪景泽不敢再继续呆在这里,他一边慢慢摸索出去的路,一边时不时看一眼那怪人,以防他暴起伤人。好在怪人被铁链锁住了,大部分时间又都很安静,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直到纪景泽终于摸索到山洞的出口,怪人也没什么大的动作。
纪景泽松了口气,慢慢地向山洞外走去。洞口处团着一蓬黑色雾气,空气焦油般粘稠滞涩,但是当纪景泽伸手去推,又什么都没摸到,轻轻松松就出了山洞。
眼前霍然开朗。
洞外仍是夜晚,但天上明月高悬,清楚地照亮了周遭稀疏的树林与林间小路。有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铁链哗啦的声音混在其间,变得十分模糊,遥远得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纪景泽回头看了一眼,那股如实质般的黑雾阻挡了视线,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举步朝前走去。
脚下满是枯败的落叶,但他踩上去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纪景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月光明亮,树木、小草都有影子,可独独自己脚下空空荡荡,什么影子都没有。
好吧,自己真成阿飘了。
纪景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原以为这里是座荒山,可等飘出树林,才发现山上竟有一大片建筑群,其间隐约可见殿宇亭台,白鹤往来穿梭,气势恢宏又仙气缥缈。
纪景泽张大了嘴巴。
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地府吗?
他飘荡着来到殿宇间。夜晚寂寂无声,大部人都在熟睡,只偶尔会见到两三人的巡逻队伍,个个都宽袍广袖,像是古人。一开始他撞见巡逻队伍还会躲避,后来发现那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索性就不再躲,大摇大摆逛了起来,遇墙穿墙,遇门穿门,十分新奇有趣。
不久天亮,活动的人便慢慢多了起来,有人洒扫,有人打坐练剑。当看到甚至有人御剑凌空而起时,纪景泽不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这竟是个修仙的世界?!
怪了,我死后不入天堂不入地府,反而来到了一个修仙世界?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纪景泽也不管那么多,兴致勃勃地东游西逛,看别人修炼施法看得两眼放光,并很快了解到,这座山叫天玄山,宗门叫天玄宗,这里的确是修仙世界,除了天玄宗还有其他门派,而天玄宗是其中佼佼者。
可是,过了四五日,他便觉得无聊了。一来他只能看不能练,十分没劲;二来这里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他甚至碰不到任何实体,怪寂寞的。
奇怪,山洞那个怪人不是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吗?
纪景泽又回到山洞。
这次回来是白天,但洞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黑。纪景泽又花了很久时间来让眼睛适应,然后看到了蹲坐在角落里的怪人,姿势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动过。
纪景泽不敢离他太近,只在洞口远远地与他交流:“你……你叫什么名字?”
怪人缓慢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景泽,半晌,开口道:“……名……字?”
嗓音嘶哑难听,依然在一顿一顿地重复纪景泽的话。
他果然是能看到我,并且听到我的。
纪景泽想了想,接着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被关了多久了?”
这次怪人没又重复纪景泽的话,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纪景泽意识到这人可能被关了太久,语言功能都已退化,恐怕无法正常交流。于是指了指自己,放慢语速:“我,纪景泽。你,叫什么?”
怪人吃力地重复:“纪……纪……”
纪景泽点点头:“对,纪景泽。你呢?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怪人歪头看着他,没能理解他的话,半晌,垂下了眼睛。
好吧。
纪景泽叹了口气,放弃了和怪人沟通。
他又跑出去看别人御剑飞行了。
到了晚上,众人陆续入睡,白天还一片热闹的天玄陷入了沉寂,纪景泽心里也空落落的。于是他又回到山洞。
怪人看到他回来,似是有些激动,身上铁链叮咚作响,眼睛也亮了起来,主动开口:“纪……纪……”
纪景泽听到他主动叫自己名字,先是一愣,随后便高兴起来:对啊,怪人只是语言功能退化,但不是傻子不是哑巴,自己可以教他说话啊!
反正自己也闲得无聊。
他从洞口向怪人方向走近了一点点,但依然离得两丈远。洞里漆黑空旷,什么都没有,纪景泽便先从人体器官教起。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鼻子。”
怪人便跟着重复:“鼻……子……”
纪景泽很满意。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嘴巴。”
“嘴……巴……”
“眼睛。”
“眼……睛……”
“眉毛。”
“眉……毛……”
就这样,纪景泽白天去天玄宗四处游逛,晚上就回来教怪人说话,并把自己白天看到的趣事讲给他听:
“哈哈哈我昨天跟你讲过的那个小弟子,我就说他是熊孩子,迟早要挨顿打,今天果然就因为练功偷懒被师父打了哈哈哈哈哈,他师父拿着剑追了他二里地,揍他的时候都带着剑招。”
“天玄现在马上要开启内门试炼了,你说我要是没死,去参与的话是不是也能混个内门弟子当当?”
“啊?内门还有考核的?原来仙门也这么卷啊……我以为只有我们打工人才卷。”
“我去,内门考核打得好精彩,那个人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下就把对手给打趴下了,好厉害!”
“他们要去灵虚秘境了。秘境什么样啊?我也想去看看。”
怪人现在还不能完全听懂纪景泽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眼睛在蓬乱的头发后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景泽,亮得极幽深。
而纪景泽也在不知不觉间距离怪人越来越近,从远远地待在洞口到距离两丈远、一丈远……八尺、五尺……
相处三个多月,最初的警惕与害怕早就消失,现在,纪景泽站在怪人面前,相处就像老友:“你头发这么长,老是遮住眼睛不难受呀?”
说着极为自然地伸手,帮他把面前的乱发拨到耳后。
大概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原因,怪人肤色冷白如石,脸上骨相支离,漆黑的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阴影中,却又在抬起的那一瞬间亮如晨星。
纪景泽愣了一瞬:“哥们儿你……你挺帅的啊。”
纪景泽没教过怪人这些词,他听不懂,只是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纪景泽——这是纪景泽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铁链的哗啦声中,怪人抬起了手臂,也学着纪景泽的样子去拨弄对方的头发。他四肢常年不怎么活动,因此动起来十分僵硬,纪景泽甚至能隐隐看到他手背上凸起青色的血管,显然是十分用力。
怪人拼命地舒张着五指,纪景泽以为他的手会重重地落在自己头上——然而并没有,落在头发上的力道轻柔得像是被一片羽毛划过,他僵硬的手指甚至不敢触碰到自己的头皮。
怪人吃力地移动自己不灵活的五指,笨拙又小心地梳理着纪景泽的发丝。
把纪景泽原本服顺蓬松的头发给弄得乱糟糟。
纪景泽“噗嗤”一下笑出声。
怪人近距离地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半晌,生涩地牵动起自己的嘴角,对纪景泽露出一个磕磕绊绊的笑容。
第88章 第 88 章
纪景泽作为一个游魂, 本来并不需要睡觉,但现在天玄山万籁俱寂,小白——这是纪景泽给怪人起的名字, 因为他皮肤很白。都这么熟了, 也不好再叫人家“怪人”——也靠着石壁睡着了。纪景泽百无聊赖, 头一点一点的, 也有点昏昏欲睡。
忽然,小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警醒地睁开了眼睛。挨着他的纪景泽也被惊醒,刚想询问他怎么了, 就被他牢牢地捂住了嘴巴。
小白抱着纪景泽背对洞口躺倒,将他整个人锁在自己的身体与石壁之间,遮掩得严严实实。纪景泽轻轻挣动了下,小白立刻摇了摇头, 示意他不要说话。
很快,洞口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
纪景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来到天玄三个多月, 别说这个山洞了,甚至整个后山都几乎没有人来,怎么会突然有人来这里?
纪景泽不敢动了。
根据他这三个多月的观察, 以及对修仙理论知识的初步了解,他判断这个山洞是有什么特殊结界, 所以洞中尸体不会腐烂, 而他会在这里显现实体,能摸到石壁, 能被小白听到看到。
进来山洞的这个人, 很有可能也会看到他。
看小白对这个人的警惕反应,明显来人不是什么好人, 至少不是对小白友好的人。最好自己也不要被他看到。
好在自己不需要呼吸,也就没有什么“气息”,即便拥有了实体,只要不被看到,就算是修仙的人也没法轻易察觉到他。
小白对这人不止是警惕这么简单,随着脚步声靠近,他整个人都如弓弦般绷紧,纪景泽安静地伏在他怀中,也跟着紧张起来。
好在那人并不是冲着小白来的。他对小白以及地上的尸体睬也不睬,而是走到角落翻找了什么东西,随后便离开了。
直到那人走了好久,小白才放开了纪景泽。他跪坐在地上,怯怯地看着纪景泽:“吓到?对不起。不怕不怕。”
明明是他自己害怕,却问我是不是被吓到了,未免有些可爱。纪景泽揉了揉他的头:“不怕。刚才那人是谁啊?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小白道:“不知道,名字。危险。我担心你。”
原来是担心自己受到伤害。
纪景泽想到那人对被锁在这里的小白毫不意外,于是问:“是他把你关在这里的?”
小白点了点头。
纪景泽:“他把你关在这里就不管了?你被关了多久?”
小白茫然了。即便他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但对“时间”这个概念还是很陌生,毕竟这里暗无天日,很难察觉究竟流逝了多少时光。
纪景泽去看方才那人翻找的东西,发现是一堆类似秘籍的书。他怕那人察觉到书被动过,所以没有去翻,只回头问小白:“他是天玄的人吗?”
这个问题小白也不知道答案。自他有记忆起就一直被锁在这里,只有这个人来过山洞,但是来了之后多半也是对他不理不睬,只当他不存在;而极少数时候,他会看着小白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令人打颤发寒。
这人从不与他交流,在纪景泽到来之前,小白都不知道这里叫做“天玄”。
不过,纪景泽觉得,既然这人把小白囚禁在天玄后山,那多半也是天玄的人。他对小白说:“下次你再察觉到他来,就对我说,我去洞外边看看他是谁。”
小白拉住他:“不去,危险。”
纪景泽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在山洞外没人看得到我。”
……
过了十来天,纪景泽如愿在山洞外蹲守到那人再来。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人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衫,长相竟十分清雅,气质也温润脱俗,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恶人。
而且,他在天玄从来没有见过这人。
要知道,纪景泽在天玄待了将近四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地游逛,而且没有任何阻拦,几乎所有房间都闯了个遍,所有人都见了个遍,天玄不可能有他没见过的人。
难道他不是天玄宗的?
思忖间,那人已从山洞出来了,手里又多了一本秘籍。纪景泽一路尾随着他,离开了后山范围。
出了后山,便不再那么荒凉,有三三两两的天玄弟子出现在道旁,纪景泽看到他们对着那人恭谨地行礼,口称“掌门”,而那人也一一点头回应,笑容温和可亲,看起来平易近人。
纪景泽皱眉。这人居然是天玄宗的掌门?他听说掌门自五年前开始闭关修炼,一直没有出关,自己倒的确没有见过。
他为什么要把小白关起来?
纪景泽疑虑重重地跟着他来到离照峰,进了房间。看到他拿起秘籍翻看起来,纪景泽也凑上去看了几眼,全是他看不懂的鬼画符。
那人翻看了几页,脸上陡然突兀地生出了几分戾气,那表情与他五官气质极不相称,看起来十分怪异违和。
纪景泽有些被吓到,头皮一阵僵麻。
随后,那人眉间一抽,狠狠地将秘籍摔在桌上,手指痉挛般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襟,一把扯开。
纪景泽吃了一惊。他万料不到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说发疯就发疯。跟进房间也就算了,他可没有偷窥别人身体的癖好,于是准备别开眼不再看,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又转回脸。
掌门的胸前横亘着一条伤口,从左边锁骨直到右边腰腹,狰狞可怖。纪景泽说不清那是什么,像是利刃划伤,创口整齐,皮肉翻卷,看起来是新伤,却没有鲜血流出。创口外不断长出红色的、像是丝线又像是蠕虫一般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扭动着缝合那道伤口,却又被创口出发出的亮光斩断,然后再生长、再缝合、再被斩断……
掌门身上肌肤柔和白皙如玉,因此更显得那诡异的伤疤与蠕动的红线十分恶心,简直令人作呕。
他手指缓缓压上那道伤痕,面目阴沉地自齿缝间喊出一个名字:“易惊寒,你毁了我最满意的人偶。”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话语中包含的恶意与仇恨,让仅仅是听到这句话的纪景泽都染上一片森寒。
……
听掌门的意思,他身上的伤应该是易惊寒造成的,但是那句“最满意的人偶”什么意思?纪景泽想不通。
他不知道易惊寒是谁,但直觉这件事或许和小白有关。忧心忡忡地回到后山山洞,小白见神色郁郁,关心问道:“你,受伤?”
纪景泽摇了摇头。
小白追问:“不舒服?”
纪景泽又摇了摇头。
小白没有更多词汇了。他抿了抿唇,伴随着铁链的叮当声响握住了纪景泽的手,看着他道:“我担心你。”
纪景泽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小白描述他看到的东西,又怎么样去解释自己的担忧,于是只能勉强作出个笑脸,安抚道:“我没事。”
小白歪头看了看他,然后笨拙地抬手,落在纪景泽额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压平了他眉间的折痕:“不要,不开心。”
纪景泽莞尔,眉眼舒展开来,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好的。”
……
纪景泽这几日加意往人多的地方扎,试图探听出更多有关易惊寒的消息,却未能如愿,天玄上下如今都在讨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掌门要将天玄首徒之位授予自己的亲传弟子丁凌,仪式不日就将举行。
纪景泽原本对这个消息兴致缺缺,不料紧接着就听到,青山剑派掌门易惊寒将亲临天玄宗,参与授封仪式。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得正好!
易惊寒在仪式前两天就来到了天玄,谢无欢亲自相迎。纪景泽以为两人一见面就会剑拔弩张,没想到整个会面竟意外地平和。两人友好地互相寒暄,交流了易惊寒的师妹明柳之死、以及一个自称傀儡师的人的下落,随后结束了会面。
咦,傀儡师?
纪景泽对这个称谓有些在意。因为谢无欢曾提到过“人偶”,感觉傀儡师或许与此相关。
纪景泽一路跟随易惊寒及其师弟雪回风回到他们的住所。
等引路的天玄弟子告退后,雪回风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耳目,这才向易惊寒问道:“师兄,如何?”
易惊寒手指抚上了自己的佩剑,浑身染上杀伐之气,目光如淬冰雪:“霜沉发出了剑鸣。”
霜沉正是易惊寒佩剑的名字,它感应到了与自己同源的剑意,于是发出了隐秘的颤音。
至于同源的剑意——他曾在送给明柳的佩剑碎梦中注入了三道剑意,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而其中一道剑意,就用在了那天在明渊山庄害她的人身上。
雪回风神色一肃:“是谢无欢吗?”
易惊寒沉着脸点了点头。
纪景泽听得半懂不懂,他很想加入交流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听下去,然而两人却又闭口不谈了。
确定敌人是谢无欢,接下来不是该商量对策了吗?你们商量啊!要打要杀什么时候动手让我也知下情呗!
然而不知是两人已提前在青山剑派商量好了方案,还是正在如千机老人一般使用传音入密的法门,纪景泽又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两人再说什么了,于是只能颓然离开。
纪景泽只能安慰自己,小白身在后山人迹罕至,就算易惊寒和谢无欢动起手来,也殃及不到小白,肯定没事的。
如此忐忑地过了两天之后,终于到了举行仪式的当天。
初升的朝阳照耀在正殿屋檐上,为其披上一层煌煌金光。低沉而恢弘的钟声撞响,一圈圈漾了开去,余韵悠长。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齐聚在正殿广场上,神色皆是肃穆庄严。
广场的正中摆了一只巨大的香炉,丁凌得意地一步踏出,正要焚香以告祖师,忽听得有人道了声:“慢。”
丁凌不悦抬头,看是谁打断了自己。
易惊寒抱剑而出,他眉眼未抬,看不清神色,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法忽视的威压。
谢无欢抬眼,神色平淡地看向他。
云荼蹙起了眉:“易掌门,有什么话不妨仪式过后再说。”
易惊寒没有答话,而是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随着霜沉一寸寸出鞘,一股森然的戾气也寸寸压了下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涩滞重。广场上无端起风,方才还朝阳高挂的天上瞬间铺满黑云,如浓墨翻涌。
易惊寒站在狂风的暴风眼,发丝和衣衫都猎猎飞扬。霜沉的寒光映照着他如刀般锋锐的眉眼,更显森冷。
“唰”的一声,长剑完整出鞘。陡然间,一股狂肆的剑意横扫而出。
谢无欢体内的剑意与之相互呼应,瞬间迸发,将他的身体前后洞穿,犹不止歇,剑气呼啸着劈碎了前方的香炉,一时间烟尘飞扬。
天玄众人看着谢无欢身上洞穿的伤口,皆尽骇然失色。晏离奔向谢无欢:“师兄!”而云荼也上前喝问易惊寒:“易惊寒,你在做什么?!”
但下一刻,两人都止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谢无欢伤口处长出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缝补伤口。转瞬,那伤口便消失无影,皮肤光洁如新。
晏离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无欢:“你……”
易惊寒一字一句道:“谢无欢。还是说,我该叫你小伍?”
纪景泽一直在旁观看,直到此刻才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猜测易惊寒和雪回风是在传音入密商议对策,或者提前商量好了对策,万料不到人家根本没商议,直接就是正面硬刚,而且还选在所有人都在场的这个时机。
谢无欢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洞穿与缝合,但他却浑不在意,脸上露出笑容。他五官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但这一笑,好像变了一个人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谢无欢了。
他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走向易惊寒,歪头笑了笑:“小伍也不是我的名字。我只不过吃了那孩子的魂魄,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而已。”
看着他天真又残忍的话语,纪景泽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晏离悲愤得手都抖了起来,声音嘶哑:“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谢无欢”轻描淡写道:“吃了。”他朝晏离眨眨眼,“我是不是扮得很像?一百多年了,你们都没有察觉,我甚至还帮他把天玄掌管得越来越好了,你们不应该感谢我吗?”
晏离一掌拍出,怒不可遏:“闭嘴!”
“谢无欢”脸上神色冷了下来。他轻巧地避开晏离的攻击,皱眉道:“不要再弄坏我的人偶了!”
晏离一掌不中,正待再劈,但随着“谢无欢”目光一凝,整个人突然顿住不动了。
与此同时,云荼、严时渊、余燃……天玄所有人全都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了。不管他们先前在作何表情,震惊愤怒,或慌乱失措,现在都呆呆而立,神色死寂,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灵魂。
“谢无欢”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一百年,足够他在天玄所有人身上种下魂丝了。
易惊寒面色更冷,一剑挥向“谢无欢”。
一股强大的劲风扑面而来,几乎要将“谢无欢”整个人撕裂。但他迎着劲风不闪不避,信手一挥,云荼便被控制着飞上前来,替他接下了这一剑。
“轰——”
云荼修为不及易惊寒,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砸在正殿前的白玉石柱上,石柱块块断裂,而云荼也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
但随后又被看不见的丝线拉了起来。
“谢无欢”好整以暇地“啧”了一声:“小心啊,易掌门,他们可都还没死呐。我是杀了你师妹全家不错,可天玄的人没做错什么吧?你可不要滥杀无辜……”
他话未说完,易惊寒便又是一剑挥出。
“谢无欢”没料到他竟这般不为所动,来不及拉人来挡,只能闪身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手臂被剑气割破,又是一道没有鲜血的伤口,无法拔除的剑意在伤口中来回切割,永不弥合。
“谢无欢”眉峰狠狠一压,怒道:“好。好!”他右手手指齐动,云荼、晏离、严时渊及余燃都被操控着飞了过来,替他抵挡易惊寒,而他自己则边战边退。
纪景泽原本只在一旁观战,现在发现他退往的方向竟是后山,不由心头一紧,迅速飘回山洞。
他口中不住喃喃:“坏了坏了。”在山洞中团团转了几圈,随后捡起一块碎石,“砰砰砰”去砸小白身上的锁链。
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小白也有些被吓到,问:“你怎么了?”
纪景泽不答。砸了几下发现不顺手,又换了个更大的石块,双手抱着去狠砸那铁链,砸完一看,铁链上连个白印子都没有。
他累得气喘吁吁,砸不动了,转而把石头递给小白:“你来,快,砸断它。”
小白没有接。
纪景泽看着他的表情,也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小白肯定也想过怎么出去,铁链若能被轻易砸断,那小白不早就出了这鬼山洞了吗?
纪景泽把石块一扔,蹲在地上双手抓头:“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山洞忽然震荡了一下,碎石崩落。
纪景泽站稳身形,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是易惊寒和“谢无欢”打到这边来了。易惊寒剑招大开大合,一路土崩山摧,整个天玄山都快被他夷为平地了。
“谢无欢”退至山洞中,易惊寒也跟了过来。洞中昏暗,但两人视力似乎并不受影响,易惊寒对着“谢无欢”反手又要一剑挥出,“谢无欢”却闪电般抓住了小白,刚才纪景泽怎么砸都砸不断的铁链被他轻而易举地扯断,然后他一手按着小白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按在易惊寒面前。
易惊寒陡然见到一个长发遮面的怪人被推到自己面前,微一疑惑,剑势稍缓了一缓。
“谢无欢”攥着小白后颈的手向上一提,迫使他抬头,然后看向易惊寒:“易惊寒,你看这是谁?”
“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你师妹很像?”
这双眼睛虽然在因为惊惧而不断颤栗着,却犹带不谙世事的纯净,眼黑如夏夜星光,眼白如山上初雪。
忽然间,一切都已远去,易惊寒思绪回到明柳刚被师父抱回宗中时,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师兄师兄,看我逮了只兔子!”
“大师兄这么厉害,一定会保护小柳儿的,对不对?”
纪景泽看到,就在易惊寒因为“谢无欢”的话而愣怔的一瞬间,“谢无欢”将一根魂丝种在易惊寒身上。
他忙大叫:“小心!”但为时已晚,易惊寒的眼神已慢慢变得涣散。一个红点自他颈部发芽,红色纹路似有生命般,瞬间瞬间爬满半边颈项及面颊。
小白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易惊寒,使劲推拒挣扎,想要挣脱“谢无欢”的钳制。“谢无欢”一松手,小白落在地上,纪景泽将他拉过来,两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易惊寒浑身颤动,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涣散,挣扎间威压外泄,整个山洞都在跟着震颤,土块碎石簌簌落下。
终于,在红丝爬满易惊寒全身之后,他的挣动停止了,周身狂躁的气息平顺下来,神色木然,眼眸空茫,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谢无欢”狂肆地大笑起来:“易惊寒,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易惊寒的修为和神魂都太过强大,他没有把握自己的魂丝能一击必中,所以留了明柳的儿子一条命,为的就是趁易惊寒心神震荡之际种下魂丝。
笑声止歇之后,“谢无欢”瞥向角落里的纪景泽与小白,神色冷漠:“杀了他们。”
第89章 第 89 章
“杀了他们。”
易惊寒应声而动, 他头颅微垂,手臂僵硬地一寸寸举起霜沉,一剑横扫出去。
纪景泽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剑光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闭目待死, 却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
纪景泽睁开眼。
小白的脸上也满是恐惧,身体在簌簌地发着抖, 但他还是将纪景泽死死护在了怀中,用身体替他抵挡即将到来的伤害。
“轰——”
剑气呼啸而至, 不堪重负的山洞霍然倒塌,土石崩裂,烟尘纷飞,将一切都埋葬在其中。
“谢无欢”没有回头看坍塌的山洞, 他带着易惊寒几个起落,回到了天玄正殿。看着正殿上或站立、或倒地的天玄弟子, 他略微歪了歪头,随后突然十指用力一扯,“咔嚓”声接连响起, 这些人都被扭断了脖子。
他转身看向易惊寒,笑了起来:“现在, 我们去青山剑派吧。”
……
在山洞坍塌的一刹那, 洞口结界失效,纪景泽又重新变为了魂体。大大小小的石块穿过他的身体, 砸落在地上, 将浑身鲜血的小白一点点掩埋。
纪景泽想抓住小白露在外面的手,可是做不到。他徒劳地一遍遍用手去扒那些石块, 但手掌总是从石块中穿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有没有人啊!谁都好,过来帮帮忙……”纪景泽绝望崩溃地大喊。
可是山洞坍塌了,小白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听到他说话。纪景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放声大哭,但魂魄没有泪水,眼眶中只散逸出一缕缕的轻烟,那是他的精魂化作眼泪在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不要哭。”
纪景泽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只见到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看着他。那女孩身着极为繁复的太极八卦道袍,白色长发披垂在身后,淡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脸上神色无喜无悲。
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五官俊逸,双眸顾盼横飞,正来回移动视线,似乎正寻找着什么。
纪景泽困惑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说话?你能看到我?”
“你没有躯体,哭泣只会燃烧你的精魂。”那女孩淡淡道。
她身后的少年纳闷问道:“师叔祖,你在和谁说话?我没看到有人啊。”
纪景泽没管少年说了什么,他扑到女孩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双手却仍从她身体上穿了过去。他稍微愣了一下,随后便急切地对女孩说:“请你帮帮我,我朋友被压在那下面了!”
女孩道:“他已经死了。”
纪景泽双目中又逸出轻烟,他使劲摇头,哽咽道:“不,不会的,他没死,他还没死,请你帮帮我,帮帮我!”
女孩沉默了片刻,开口对身边的少年道:“苏满星,你去移开那些石块。”
那个叫苏满星的少年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了声“哦”,起身去搬动石块。随着石块一点点被挪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臂露了出来,苏满星惊呼一声:“师叔祖,这里有个人!”
女孩道:“继续挖。”
暗红色的血液浸染着石块,搬动间,苏满星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在一旁焦急看着的纪景泽见到这情景,心都抖了起来。
最终,小白的躯体被完整挖了出来。他整个人几乎被撕裂成了两半,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已流干,面色灰败,没有一点生气。
“小白……”纪景泽声音发颤,他不敢相信那个会温柔抚摸他头发、会说“我担心你”的人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见小白的头发又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纪景泽想要再帮他拨开,手指却从中穿了过去。
他再也忍不住,仰天放声大哭了起来,精魂一缕缕从双目中溢出,消散在空气中。
那女孩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来自别的世界?”
纪景泽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女孩不仅能看到他,居然还能看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从别的地方来?”
女孩道:“我叫千机。你的魂魄超出天地外,不在五行中,我参不透你的命格,所以猜你来自外世。”她顿了顿,道:“你想回去吗?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去。”
“回去?”纪景泽喃喃道,“我还能回去?但是我已经死了……”
千机道:“你并没有死,现在只不过是生魂离体,我可以助你将魂魄归位。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如脑中炸响一道惊雷,纪景泽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没死,甚至还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初来这个世界时,他还对修仙心生向往,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耳光,亲眼目睹这些修士的血腥屠杀之后,他对这个世界再没有半分喜欢,若说有什么留恋,那就是小白。
可是现在小白也死了。
纪景泽甚至没问千机要他帮什么忙,就连忙道:“我愿意。”
千机道:“好。你应该已经见到过天玄宗的掌门谢无欢了吧?”她扫了一眼战后残破的天玄,继续说,“谢无欢的身体被别的灵魂占据,那个灵魂自称傀儡师,他也来自外世,我同样参不透他的命格,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彻底除掉他,也没能阻止他屠灭天玄与青山剑派。但是,如果能将他的魂魄与你暂时绑在一处,在助你魂魄归位时将他也拽离这个世界,或许可以解决这一切。”
纪景泽吃了一惊:“等等,我把他魂魄带走,那他到了我原来的世界继续大开杀戒怎么办?”
千机道:“不会。你所在的世界不会发生怪力乱神之事,他过去也只是一个普通魂魄,并且会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躯体而很快消散。”
纪景泽咬唇思索着千机说的话。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对自己并没设么坏处,可以一试。
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她的话中是否有欺骗或隐瞒。
但是,如果不信她,继续待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第二个能看到自己的人,难道真的要一直做一个游魂吗?
纪景泽决定咬牙相信她所说的话。
“不过……”纪景泽仍有疑问,“你说天玄和青山剑派的人都死了,那现在再把这坏人带走还有意义吗?”
千机伸手,一股旋风在她掌中凭空凝聚,随后绽出道道金光,化作一本书的模样。
“这是无字天书,可逆转时间,改运换命。它能助你回到三个月前。”
“哦……”纪景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怎么用?”
“把你自己想要的命运书写在这里,然后凝神,便可回到书中所写的任一时间节点。”
纪景泽睁大了双眼:“这么厉害?”
千机道:“使用者需要付出代价。每书写一次命运,便要消耗掉使用者一年寿命,而且,你并不是天书真正的拥有者,时间逆转后你会失去之前的记忆,命运也可能有所偏差,引来未知的其他厄运。”
“一年寿命……莫说是寿命绵长的修仙之人了,就算是凡人,损耗一年寿命换一个改运换命的机会,那也很值吧?”
但千机听了他的话后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但她并没有为此解释什么,只问纪景泽要了他的生辰八字,推演一番后,道:“你在原来的世界会在八十二岁时寿终正寝。”
82岁……纪景泽算了下,自己现在是24岁,也就是说还能活58年。余额很充足嘛!
纪景泽欣然同意使用天书。
他身为魂体没法书写,千机四下一扫,发现山洞的废墟中还掩着一具尸体,便命苏满星将其挖了出来。
“这是天玄宗的一名外门杂役,名唤林清。你可暂时使用他的身体与身份。”
纪景泽感觉自己被推着轻飘飘的落在了那具尸体上,再起身时,便带着那少年的身体一起坐了起来。
纪景泽动了动手脚,舒张五指,这种感觉十分奇怪,“我这算是借尸还魂吗?”
直到他附身在林清身上,苏满星才终于能听到他说话,接口道:“可以这么说。”
纪景泽用林清的身体去触碰小白,默默地拂去他脸上灰尘,又将发丝一一梳理好。目光瞥到他残破的身体与身下大量暗红色的血迹,悲伤再次漫了过来,心中无限酸楚。
纪景泽不敢再看,他别开眼,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身为魂体时不觉得,如今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让他难受得头晕目眩。
他低低问道:“如果我逆转时间,小白也会活过来吗?”
“会的。”
“那他……还是会一直在这个山洞中吗?”
千机叹了口气:“他是易惊寒师妹的孩子,也叫林清。一百多年前,傀儡师找他们一家寻仇,几乎屠戮了一家满门,又将这孩子掳到这里,关了一百多年。你是三个月前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逆转时间最多只能回到三个月前……”
纪景泽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你……你一直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救他?!”
千机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她为了阻止傀儡师,用天书逆转过很多次时间,试过救这孩子,试过救明柳,试过救天玄和青山剑派,但就算过程有所改变,结局还是会诡异地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活了五百多年,见过太多人间生死悲苦,一开始也想要拯救身边所有人,但是后来发现,天书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很多事她都无能为力。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学会放下、学会尽量不插手他人命运。
但纪景泽不甘心。他道:“我不想让小白重来一次也过得这么苦,我想让他过得好一点。如果……如果我在天书上写的是他的命运呢?我能为他改运换命吗?”
千机道:“但你才是那个使用者,你无法进入他人命运的时间节点。”
纪景泽思索片刻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能骗过自己,让自己相信,天书上写的就是我的命运呢?”
“这……”千机也愣住了,她没有这样试过,不知道是否可行。
纪景泽却打开了思路:“先试一次,不行就再用天书重来。”
他思索着如何骗过自己:“嗯……我加班猝死,来到一个修仙的世界,第一反应肯定是自己穿越了,假如手边再出现天书,那我就会以为自己是穿书。对,可以把小白的命运当小说写下来,让我以为自己穿成了书中主角,正好两人名字一样,都叫林清……”
“‘小说’写什么呢?既然小白阶下囚一样被关在天玄一百多年,那我就偏要他去当天玄的掌门。在这之前先当个天玄首徒什么的好像也不错……”
千机打断他的幻想:“傀儡师找林家复仇的因果在这孩子出生之前就已种下,即便是天书也无法改变,你无法阻止傀儡师去找林渊和明柳寻仇。”
纪景泽道:“那我就安排个人在那时候把小白救出来。但是他不能太早上天玄,会被傀儡师认出……就让他十几岁的时候再上天玄来。至于这中间,就找个人收养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他思路越来越顺,并且根据自己看网文的经验,又增添了一些曲折但又没什么危险的事件,比如沦为乞儿后又崛起的爽文情节、以及被同门师兄弟嫉妒找茬后又打脸的情节,好让自己更加相信这是一本小说。
考虑到自己会按照这本小说的指引走,他还打算详细地写上一些攻略,包括哪里有灵潭可以帮助修炼、内门试炼什么情况、内门考核什么情况之类的,用来协助自己更好地度过天玄这三个多月的时光。
思路已定,纪景泽提笔去写,却发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仍不熟练,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差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甩了甩手腕,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天书上写:
“他原本出身仙门世家,一朝遭遇变故,沦为街头乞丐。看少年如何逆天改命,加入最强宗门,从小小的杂役弟子升为仙门首座、继任掌门……成就不一样的仙途传说!”
既然命运不公,那就由我来为他来铺一条康庄大道。
第90章 第 90 章
倏忽之间, 浩荡的山风、空气中飘荡的浓重血气、废墟般的后山……一切都远去了。场景转换为来日峰的别院,院外假山流水淙淙,房间内的瑞兽香炉幽幽地燃着安神线香, 一室静谧。
林清神思恍惚地眨了眨眼, 在看到面前的千机与苏满星时, 蓦然回神。
是了, 他已经使用过一次天书,现在时间又一次来到收徒仪式前, 时间不多了,而千机此时是来问他, 你准备好了吗?
“我……”
林清涨了张口,“我准备好了”几个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当初他想给林玄尘改运换命,铺一条平安顺遂的康庄大道,如今一切如他所愿, 林玄尘修为超群,身为天下第一仙门的首徒, 受万人追捧,享无上尊荣。目的已然达成,可他却不想离开了。
他在原来的世界没有亲人, 除了点头之交的同事之外也再无朋友,没有人在乎他回去不回去。但是这里有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师门长辈, 有潘咏思、苏满星等意气相投的朋友, 还有、还有……林玄尘。
他答应过林玄尘不再离开他,更何况, 如今他也舍不得离开。
林清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 期期艾艾地对千机道:“也……也未必就只有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一种办法吧?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其他的办法阻止傀儡师。你看,这次林玄尘好好的, 易惊寒也认出他是谁了,就不会再因为林玄尘被傀儡师控制了……”
他渐渐地有些说不下去了——他说了那么多,千机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带了些悲悯。
那眼神看得他心慌。
千机道:“这并不是你第一次使用天书,也不是你第一次舍不得离开。”
天书再次显现,无风自动。
“第一次,收徒仪式上,天玄宗和浩气宗的人都被傀儡师所操控,即便死了也无法摆脱,易惊寒力竭战死,天玄宗和青山剑派依旧被屠了满门,甚至浩气宗也遭了殃。失败;”
“第二次,我们和易惊寒合作,提前告知了他此事,先想办法处理了天玄宗的人身上的魂丝,然后趁傀儡师不备,率先攻击,逼得傀儡师魂魄离开谢无欢躯体,但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彻底消灭它魂魄,被它残魂逃脱,寄居在易惊寒体内,慢慢蚕食掉他的灵魂,历史重演。失败;”
“第三次,你去修习了魂术,虽然你神魂强度与傀儡师相差无几,但终究根基太浅,斗不过他。失败;”
……
伴随着千机平静无波的语调,天书将过往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闪现划过,那光怪陆离的画面映照得林清脸色愈发苍白。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这两个字不断地萦绕在他耳边,林清脑中一阵嗡鸣,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半晌,他才听到自己口中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多少次了?”
沉默了一会儿,千机才开口:“这是第五十八次。”
话音落下,房间中陷入一片死寂。
“五十八次……原来,是真的没有时间了。”林清茫然地想。
他已耗尽五十八年的寿命,没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接下来呢?如果回归原来的世界,那他便是真正的猝死;如果选择放弃,天玄山和青山剑派都将毁于一旦,化为尸山血海。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千机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她之前说使用天书“没那么简单”的原因。人生怎么可能十全十美,无论怎样都会留下缺憾。若是不能重来也就罢了,但是手握天书的人偏偏拥有将一切推倒重来的机会——于是天书使用者便会一次次消耗自己的寿元重新开始,直至寿数用尽,迎来死亡。
林清双眸黯无光华,他垂头沉思良久,再抬头时,却问了千机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这一世的林玄尘能活多久?”
千机的目光在林清脸上掠过,她没看懂林清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依言卜算了一番,随后道:“林玄尘会在一千年后仙去。”
“一千年啊……”林清的声音带着无限感慨,“那还真是漫长。”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断,对千机道:“计划照常进行。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
苏满星送林清走出别院,看着他发白的脸色有些不放心:“林兄,你没事吧?不然我送你回去?”
林清笑了笑:“不要紧。”他举步欲行,身子却突然晃了晃。苏满星“哎”了一声,忙抢上一步伸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林清被带进了一个人的怀抱。他仰起头,看到来人是林玄尘,眉眼无意识地舒展开,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是你啊。”
他虽是笑着的,脸色却带着点苍白,神态也异常疲惫。林玄尘揽着他的手不由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众人散场后,他看到林清跟着千机老人及云荼长老走了,便在正殿等他回来。哪知等了一会儿,只有云荼自己回来了,不见林清。林玄尘不放心,跟过来看看,结果一来就看到林清脚步虚浮,似是随时要跌倒。
苏满星道:“他方才耗费了太多心神……”
林清打断他:“我没事。”他又看向林玄尘,眼帘倦倦地垂着,声音越来越低:“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们回去吧。”
林玄尘将林清打横抱起,轻声应道:“好。”一步踏出,人已到了云渺峰的落霜居。他把林清小心地放在床上,俯身为他除去鞋袜,再看时,林清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林清醒来时天已昏黑,房间内没有点灯。他想坐起身,刚一动作便觉得头疼欲裂,只得“嘶”了一声躺回去。旁边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道:“哪里不舒服?”边说边用手指轻轻按揉他头部,缓缓输送灵力。
微凉的指尖从发根穿过,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揉捏。林清的头疼缓解了很多,他问林玄尘:“怎么不点灯?”
林玄尘动作微微一顿,随后默然站起身,去点亮桌上的烛台。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守着林清,不知不觉竟看得痴了,浑然未觉时间流逝,周围已是一片黑暗。
昏黄的烛光亮起,林清双手抱膝,脑袋枕在膝盖上,侧头去看林玄尘。在暖黄灯火的映照下,林玄尘面部轮廓分外柔和,长发披垂下来,滑落在颈侧,显得整个人十分温柔缱绻。
“其实……”林清缓缓开口。
林玄尘端了一盏热茶走过来,低低道:“嗯?”
林清接过来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旁,斟酌着继续道:“其实,没有第二个林玄尘。”
林玄尘顿住了,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目光看得林清心口发紧,呼吸发烫。他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林玄尘』。”
林清不敢看林玄尘的表情,闭着眼一口气说完:“其实我拥有天书可以穿越时间,第一次认识你确实是在入门仪式上,而后天书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我带回了一百多年前,让我偶然救下当时才四岁的你。把你交给别人收养后,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于是又穿越到你十三岁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嗯,就是这样。”
林清说完半天没听到动静,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偷偷去看林玄尘,却见他仍在发怔,不由纳闷地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看人是不是傻了。
此刻林玄尘大脑的确是一片空白。他想要好好思量林清的话,但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句“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占据了。
原来,他并非觉得我是累赘,也并非要抛下我不顾;
原来,他梦中喊的人是我;
原来,他着急要见的人也是我……
林玄尘脑中如炸响一蓬烟花,炸得他头晕目眩,种种流光溢彩的璀璨光华皆从双眸中透了出来。
他一把攥住林清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急切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但林清仍是毫不心虚、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林玄尘心神激荡,他已被封住所有语言,只能将林清紧紧拥在怀中。
其实林清也是紧张的,但见林玄尘似乎对他这个说法丝毫不感到怀疑,也就放下了心,慢慢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
林玄尘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像今天这样满足过,一颗心飘飘荡荡如在云端,即便此刻死了也甘之如饴。
他垂头去看林清,而林清也恰在此刻抬眸看他,目光含笑,像他在无数个夜晚中梦到的那样温和款款。林玄尘如被蛊惑了一般,慢慢低下头去。
林清看着他慢慢靠近的脸,心跳如擂鼓,眼睫忍不住微微发颤,随后轻轻闭上了双眼。
林玄尘耳边尽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去亲吻林清,但看到林清轻轻抖动的睫毛,感受到怀中微微发颤的身子,他心中忽的猛一清明。
片刻后,一个极力克制的吻落在了林清额头。
林清迷蒙地睁开眼:……?
他看到林玄尘垂在身侧的手背上爆出好几条青筋、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垂下头,伏在林玄尘的肩膀上发出一声轻笑。
轻缓的呼吸吹拂在自己颈间,林玄尘觉得自己那块皮肤都要灼`烧起来,血液奔腾着像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喉咙滚了两滚,才低`哑着问道:“你……笑什么?”
林清抬眸,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我记得你在灵虚秘境偷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用手遮住了林玄尘的眼睛,然后探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这样?”
林玄尘的睫羽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像深秋中被风吹过的树叶。
林清恶趣味上头,他将林玄尘慢慢推倒在床上,又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还是这样?”
两人相距不过数寸,热`烫的呼吸交错间,林清还待再吻,却蓦然被林玄尘攥住了手腕。
林玄尘抬开他的手,眸色幽暗,其中涌动的欲`望疯狂得吓人。
林清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玩过头了,在林玄尘猛然起身的瞬间吓得上半身飞快后撤,但仍是被他攥着腰按在了床`上。
“你知道?”林玄尘的吐`息灼`热得像岩浆。
林清心跳如鼓,别开脸不敢看他,但被林玄尘掐着下巴强硬地扳了回来。林清蹙着眉小声吸气:“疼。”
这个字好像打开了林玄尘身上的某个开关,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瞬间灰飞烟灭,不管不顾地俯身朝林清亲了过去。
凶狠得有些不像他。
唇与唇炙`密相贴,辗`转研`磨,林清被吻得几乎呼吸不上来,他“唔唔”的求饶声被堵在喉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有些着恼地去咬林玄尘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这味道对晕血的林清而言几乎与chun`药无异,甘甜、梦幻与欢`愉一同席卷而来,林清身体变得绵软,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这下真的玩过头了。
也罢,好像……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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