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他这话听起来,总像是另有它意。
她对上秦淮舟的目光,然而视线才刚刚对上,他就状似不经意的避开。
人仍是端正的在桌边坐着,仿佛这里不是寻常杂屋,而是他在大理寺的那间书房。
半晌,他似是理好了思绪,开口说道,“既然查到了相王府的长史,我想,就算我如今还在绛州州府,从如今的情形来判断,邹凯他们还是会对此人闭口不言。”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过来,神色里是一贯的从容,“与其被他们蒙蔽,不如抛开这层遮掩,从松鹤堂查起。”
松鹤堂在绛州各地开设分号,统归绛州夏家管理,夏氏在绛州一带也颇具影响力,是众商之首,与州府市令关系匪浅。
想到这一层,她道,“既是如此,州府前段时间请这些商户为州学捐钱,夏家却不见动静,其中定是有些文章。”
秦淮舟也点点头,“夏家就在绛州城中,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已了如指掌,如果这时候去城内的松鹤堂,会让他们有所察觉,所以……”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不妨退而求其次,到襄阴去。”
……
花朝节出城游船回来之后的这几日,绛州州府比之前又忙碌了许多。
三堂西边的几处客院被杂役们上上下下打扫一遍,客房里的东西被按类别收拾出来,摆放在院中,衙差来请示过后,到书房里引了邹凯来看。
邹凯看着铺在大长条案上的东西,问薛铭,“东西都在这里了?”
薛铭捡起一本小小书册,往掌心里拍了拍,“都在这里了,客房里连地缝都扫了又扫,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遗漏了。”
案上的东西都是些寻常衣物等等,邹凯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目光落在薛铭手里的册子上,指着那册子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薛铭随手把册子往邹凯那边一扔,“多少也能算个好东西,是栾定钦从京里带出来的邸报。”
听到是栾定钦的东西,邹凯面上又带出忧虑,“他的事,真的只用和绛州大营知会一声,不用详秉吗?”
薛铭嗤笑出声,“楼船那夜,州府官员可都看到了,河里有怪鱼,官兵为保楼船安全,放火放箭驱赶掉怪鱼,过程中苏提点被怪鱼撞下楼船,不知所踪;栾司马出于道义,跳船相救,却也被怪鱼顶走,同样失踪多日。”
说话间,他又绕着长条案走了一圈,面上不无惋惜,“绛州府衙自那夜开始调集人手沿途搜寻两位府君踪迹,却只发现一些衣衫残料,恐怕两位府君都在与怪鱼的搏斗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事发时太过突然,州府上下无不扼腕,连邹刺史你都在搭救途中被怪鱼所伤,侥幸抢回一条命,这是天灾,人力如何挽救?”
邹凯下意识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眼,但依然很不放心,“说是这么说,但已经三日了,就算人在河里泡到发白,总也得有浮起来的时候,我们派去那么多人沿途搜寻,到现在连根头发都没找到,这人能去哪儿呢?”
“河里没有人,沿岸可有得是人,别忘了,绛州往下就是襄阴县,”薛铭再次随手翻翻案上那些东西,“我看襄阴这地方,恐怕要翻出浪来啊。”
说话间,有衙差前来报信,“邹刺史,薛参军,夏家来人了。”
薛铭背着手,抛给邹凯一个了然的眼神,“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夏家来的是家主夏之翰,原本正在花厅里喝茶等候,见到邹凯和薛铭,夏之翰连忙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一礼。
薛铭摆摆手,“什么风把夏家主亲自刮来了?快坐吧,不用拘礼。”
“为府君办差,是我们这些商贾毕生所求的荣幸之事,先前府君交代的差事,夏某查到了,不放心底下人来报信儿,立即赶来相秉。”
薛铭与邹凯对一对眼神,转头看向夏之翰,“这么巧?还真被你给遇上了?”
“是松鹤堂内的一位郎中,”夏之翰恭恭敬敬回禀,“他与夫人偶然救下一对夫妻,听描述,很像府君在搜查的人,夏某担心打草惊蛇,一听说此事,就立即前来禀告。”
“好!”薛铭大笑几声,“事情若定,夏家主当立头功!”
……
休养了几日,苏露青自觉可以上路。
妍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送他们离开时,悄悄塞给她一只小纸包,悄声说道,“这里面装着两颗三清丹,就是我夫君研制出来的那种灵药,你带上它,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妨就吃一颗,比寻常汤药恢复的快多了。”
苏露青收下小纸包,对妍娘子道了声谢。
趁着秦淮舟还在和骆泉寒暄道别的时候,她假作好奇,多问了妍娘子一声,“妍娘子,这药……当真那么神吗?”
“这还能有假?”
妍娘子往骆泉那边投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对夫君的崇拜,“夫君他一直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从前一文不名时,我便看中了他,哪怕家中不同意,我还是执意要和他在一起。这些年日子虽过得清苦,他却从来没想过放弃钻研,这三清丹他从前几年就一直在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被他研制成功,这两年应该也救治了不少病重之人了。”
她将这些话在心中又思量一番,口中称道,“骆郎中大义,此番我夫妻二人多蒙妍娘子与骆郎中搭救,留在这里休养几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今又得妍娘子赠予三清丹,阿昭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多多求神拜佛,为妍娘子与骆郎中祈求平安。”
妍娘子笑道,“阿昭娘子快别这么说,夫君常说,悬壶问诊本就是举手之劳,若是可以,他宁愿药石蒙尘,只求天下人都不再有病痛。”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相互告辞。
苏露青坐进前往襄阴县的马车里,等看到秦淮舟也上车来,马车在官道上辘辘前行,才低声感慨道,“原以为遭遇变故以后就要寸步难行了,没想到裴郎如此神通,还能租一辆马车。”
听完她的话,秦淮舟并没有顺势谦虚的解释什么,而是同样低声反问她,“怎么?阿昭算差一招后手,就不再着手准备了?”
她旧事重提,“那后手是被谁毁的?”
身侧的人轻咳一声,悄然略过这句问话,转而另起一个话题,“方才见妍娘子似是单独给你一样东西?”
她往旁边的车壁上靠去,好整以暇看他,“怎么?你对这东西感兴趣?”
她可时刻谨记,两人如今只是暂时配合行事,案子上该冲突的还有冲突,该防的一样也不能松懈。
从邹凯等人的反应来看,府衙里的那具尸体不是陈戬。
看尸体完好处呈现的状态,也不像是随便从牢里找出的死囚替身。
此人之死或许同时涉及陈戬与州府府衙的秘事,要想查清楚真正身份,关键还是在赵午身上。
想到这里,她看着秦淮舟的目光里,隐秘的带出一层探究。
大概是察觉到她目光里的不善,她看到秦淮舟慢慢收回目光,垂眸落向低处。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默认就表示用心不纯。
她心中有了计较,同样也收回目光,侧身掀开一侧车帘,向外看去。
沿路都是农田,这时节还不曾耕种,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平坦空地。
又走了一段路,马车忽然猛地停住,赶路的车夫向着里面道,“郎君,娘子,前面好像出事了。”
话音落,追赶呼喝声也跟着传来。
苏露青掀帘往外看,见路的尽头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童,身后追赶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
看那些家丁的衣着……
她低声道,“是夏家的人。”
秦淮舟也点点头,而后扬起声音对外面道,“那孩子看着像逃命,把车赶过去,接他一下。”
车夫听令继续驾车向前,在那小童即将跑到车边时,秦淮舟伸手一抄,把那小童送进车里,同时喝令车夫,“加速!冲散他们。”
马车毫不客气的往家丁堆里冲去。
那些家丁连武器都没拿,一看迎面这辆马车非但不减速,还往他们身上撞,连忙往旁边闪躲。
只是这么一躲,也彻底抓不到小童了。
“什么人!敢在夏家的地盘撒野!识相的快快停车下来,把那兔崽子交出来!”
声音被远远抛在后面,苏露青看着被救下的小童,俯身问他,“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你跑什么?”
小童约莫七八岁大,看穿着像小厮,应该是跟在夏家哪个小郎君身边的。
租来的这辆马车,车厢并不宽敞,她和秦淮舟两人坐在车内,稍不注意就会有些拥挤,再多一个小童,连脚下也开始满满当当。
而她俯身时候的姿态,带着乌衣巷里常年审讯的影子,尽管一身装束都像极了寻常商女,那小童乍一见她如此,还是瑟缩着往秦淮舟那边躲。
战战兢兢的小声说,“女侠饶命啊,我、我不想死……”
小童的话音还没落,她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隐秘的笑。
直起身向旁边看去,刚才还在偷笑的人早已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小童头上,轻拍了拍,安抚着缓声道,“这里没人会害你,我们既已把你救上马车,就不会再把你交还给方才追你的那些人,别怕。”
听他这样说,那小童果然安静下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
苏露青在心中嘁出一声,干脆往车壁上一靠,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耳边听着秦淮舟接替她的角色,问那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
“是何人给你取的?”
“我家十郎取的,我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十郎说,夏家是靠栗缨发家的,给我沾沾财气,就叫栗子。”
……栗缨?
苏露青听到这个生词,原本还在闭目养神,这时候也睁开眼睛,低头往栗子那边看一眼。
正巧栗子也正抬头和秦淮舟说话,看到她突然扫过来的视线,又吓得往秦淮舟腿边缩了缩,同时悄悄扭头观察她是不是还在看自己。
在又一次不小心与她的视线对上以后,栗子彻底埋头在秦淮舟腿边,不敢探头了。
她有这么吓人?
苏露青只觉得莫名,转头跟着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示意他继续问。
自己则重新靠回去,继续闭目养神。
耳边似是又传来一声笑,两人挨着近,手臂时常会随着车身的摇晃碰到,听到这一声悄然的轻笑,她毫不客气的伸出手,推他一把,让他噤声。
身边的人再次轻咳一声,整了整神色,问栗子,“何为栗缨?在下竟从未听说过此物,是绛州这里特有的吃食吗?”
“不是吃的,是用来制药的,”栗子解释说,“不过它长得和麦子有点像,只不过麦子有壳,栗缨没有壳。”
听到这话,苏露青心中一动。
这东西,在长安时候,她似乎不止一次见过。
跟着便听到秦淮舟问,“哦?竟有这么像的东西?”
“是真的!”
栗子急着解释,“栗缨就像没长太熟的麦子,结出的东西发青,如果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把它当成没成熟的麦子。今年马上又要开始种栗缨了,等栗缨成熟的时候,你再来看,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
“好,我信你,不过你既然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刚刚为什么看起来像在逃命?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他们管我要恩公留给我的东西,我不给,他们就抢,我也没办法,就跑了。”
“你的恩公?是十郎的长辈吗?”
“不是……”栗子的语气带出失落,“恩公是个很好的人,教我认字,教我背诗,可惜他就教了我一回,第二次再见面,恩公就匆匆给我个竹筒,让我一定要好好保存,谁也不要给,然后他就不见了。”
“说谎,”苏露青忽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向栗子,周身气场毫不收敛,仿佛是在乌衣巷审讯犯官,“夏家在绛州城内,这里地处襄阴,两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一个十郎身边的小厮,怎会无故离开夏家,跑到这种地方?”
栗子瘪瘪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身体还是循着本能,继续往秦淮舟的腿边缩,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紧紧抱着秦淮舟的腿不撒手,仿佛那是救命的大腿。
“我真的没说谎,十郎不在绛州夏家住,暂时住在襄阴的夏家别院里,平时就跟着襄阴松鹤堂的几位名医学习医理——”
“既是别院,总归也在襄阴城中,你却跑到了城外,凭你一个孩子,如何跑过那些家丁,又如何能避过守城士卒盘问,跑到城外来?”
“不不不,今天我是跟着十郎到城外测算田亩,夏家有很多田,家主今年刚分给十郎几块田,让他学着管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恩公让我保管竹筒的事,趁着十郎测算亩数,就把我拉到旁边逼问,我这才跑出来的……”
这次不等苏露青再追问什么,他已经提前保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是说谎,就,你们就把我扔下去,让我被他们抓回去!”
苏露青审视地打量他一番。
这小童害怕归害怕,条理还算清晰,看他这个年岁,夏家那位十郎应该年纪也不算大,想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过你现在也是夏家逃奴了,逃奴被抓回去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而且,你不是说,你是为了保护恩公交给你的东西,才跑出来的?要是再把你丢回去,你恩公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保不住了?”
“我……我……”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秦淮舟又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
苏露青瞥一眼他的手,他的手修长,摸在栗子的头上时,又明显是宽大的模样。
随即以眼神示意:
(你倒是会装好人。)
秦淮舟坦然接下她的嘲弄:
(习惯而已。)
两人在半空无声的打过一场机锋,蹲在底下的栗子毫无所察,收拾好心情,这才抬头对秦淮舟说,“我……的确还是得回去……”
他在秦淮舟温和的注视下,说出实情,“恩公给我的东西,被我藏在我的枕头里,我怕他们抓不到我,会去搜我的东西,那样的话就彻底保不住了,所以……”
他越说,话音越弱,底气也越不足,“能不能求求郎君,与……这位娘子,趁着他们还在城外,尽快带我进城?我想把恩公的东西取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便有引人入瓮之嫌,但由一个小童说出,天然就会带上不谙世事的天真。
苏露青直视他,微挑一挑眉,“哦?离开这里,你还想去哪儿?”
“我……我想去长安!”
“长安离这里可很远,只靠你这两条小短腿,恐怕都走不出绛州。”
“恩公是长安来的人,恩公说,长安特别好,八水绕城,槐柳夹道,我也好想去看看——”
“你那位恩公,叫什么名字?”苏露青立即问。
栗子却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穿的和家主差不多,到了松鹤堂却没和十郎说话,而是教我这个切药的小厮认字,我觉得他应该和州学的助教一样,是读书人吧。”
苏露青听到这里,转头与秦淮舟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她想了想,又问,“你说的松鹤堂,是绛州城里的,还是襄阴的?”
“就是襄阴,十郎这段时间都在襄阴,恩公也是前不久才来的。”
“除了你那位恩公,你还见过什么人到过松鹤堂?”
她补充,“和你那位恩公一样,看起来不像常人的。”
“嗯……哦,有一位长史,他们都这么叫他。”
“那位长史去过几次?你可见过他的模样?”
栗子摇摇头,“我都是在后院切药,前面的事不太清楚,长史来过的事,还是听其他学徒说的。”
州府府衙里有位长史,襄王府也有长史,从她在楼船上与州府长史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还是襄王府那位叫赵午的长史可能性更大。
便顺着栗子的话,点点头,“的确只有你的恩公待人不同,看在这位恩公的份儿上,我可以带你进城,让你回别院拿东西,不过,”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秦淮舟,“你想个法子,让我和他也能进入别院。”
事情虽然难办,最后也还是办成了。
十郎似乎很重视自己的小厮,听说小厮被家丁追跑了,第一时间带人回来寻找,苏露青二人也因此顺利进入别院。
十郎叫夏慷,是个十四岁的小郎君,虽是商户之子,身上却有着读书人的气质。
听到秦淮舟自称是长安来的生意人,途经此处,打算置办些药材,夏慷很是主动,亲自忙前忙后招待两人。
言谈间,两人得知,夏慷是被夏家派来襄阴历练的,家中还准备让他单独去外面谈一笔生意,如果事情办得好,更会让他接管一些铺子。
小郎君为此攒着一番雄心壮志,直接在他们这儿练起手来,言谈虽还有些青涩,却也头头是道。
听说秦淮舟对三清丹有些兴趣,打算带往长安,夏慷却摇摇头,“裴郎君打长安来,想来会有所耳闻,三清丹在长安已有代理之人,若是裴郎君也想将三清丹销往长安,恐怕不行。不过别处还少有代理之人,裴郎君可否考虑与长安相近的邯郸?”
“邯郸啊……”
秦淮舟稍作分析,“邯郸属冀州一带,与长安相距很远,如果只为代理三清丹就将重心放去邯郸,在下恐怕要把家私也搬去冀州才行,否则——”
说到这里,他忽然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
骤然接收到视线,苏露青回看过去,反应飞快的道,“反正你裴郎待在家中的日子就不多,便是打算常住邯郸,我也无话可说。”
一听这话的意思,夏慷立即接道,“两位无须担忧,冀州虽远,但裴郎君即使不常在邯郸也无妨,夏家本就打算在冀州也开设松鹤堂,裴郎君只需与冀州的分号建立联系,这代理的分红,松鹤堂自是分毫不差。”
之后又商谈一番,夏慷被管事以重要之事暂时叫走,留下两人在夏家偏厅暂歇。
“这件事,你怎么看?”苏露青端着瓷盏,在偏厅内踱步几圈。
夏家虽是商贾,但到处都布置得充满文人气息,偏厅墙上挂着几幅花鸟松竹图,一幅草书下摆着徐徐吐出烟气的金狻猊,香雾缭绕,隐约在那幅字上勾勒几笔远山。
秦淮舟:“栗缨竟是夏家主导,开明坊私仓里收着的那些,恐怕也是要随船运来夏家的。而且,你应该也查过,私仓里的东西对外号称麦子,每年都会走水路运往绛州几个固定买主手上,或许这些买主,也都出自夏家。”
“绛州,长安,真是路途辗转呢,”她感慨过后,却道,“不过,我指的是,若今日之事针对你我而设,怕是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出事了。”
话音落,就见管事带着一众家丁气势汹汹奔偏厅而来,“抓住他们!就是他们毒死了十郎!”
她闻声侧头向外看,一群人乌泱泱涌来,甚至那一众家丁身后,隐约还跟着几个胥吏。
她叹了口气,再瞥向秦淮舟时,神情里说不出是未卜先知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看,我说什么来着。”
第62章 第62章
夏慷的尸身被暂时停放在前厅,据管事说,夏慷出来没多久,就口吐毒血,气绝而亡。
夏家手上经营着医馆,几乎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一手岐黄术,管事认定夏慷是先在偏厅中的毒,而后在前厅毒发,凶手没有别人,只能是被夏慷亲自请进来的苏露青二人。
“夏捕头就在这里,我看也别和他们废话了,直接把人扭送见官,判他们个斩立决!”
“对!夏捕头,送上门儿来的案子,你可要好好审,别给夏家丢人!”
“已经着人去请家主了,证据确凿,不怕他们抵赖!”
一群人吵吵嚷嚷,似乎已经把这里当成府衙公堂,就差县令往下丢个令牌,说声“斩立决”了。
就在这时,苏露青忽然开口道,“你家十郎还活着,想让他醒来,就让我去把他救醒。”
她在乌衣巷发号施令惯了,此番开口,夏家人下意识停下吵嚷,往她这边看来。
“你?”管事明显不信,“你一个女人,害死我家十郎还不够?还要羞辱夏家?”
苏露青冷声道,“你若再耽搁,夏十郎就真没救了,到时他冤魂索命,第一个就来索你的——”
听她说的煞有其事,其他人将信将疑,很快就有人劝说管事,让人先试试。
那名出自夏家的夏捕头也将管事拉到一旁,“府君这几日都没上公堂,着人去请也要些时候,不妨先由他们折腾去,总归这是在夏家,他们翻不起什么浪。”
管事听罢,只好暂时同意,又让一众家丁看紧二人,务必要让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夏家的严密监视下。
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听从吩咐去准备时,苏露青拉过秦淮舟,神色轻松的对他道,“如何?大理卿可有信心,给自己争个清白?”
与她的毫不在意相比,秦淮舟要谨慎许多。
见她如此,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周遭那些目光,然后说,“此处不比长安,若之后发生之事超出预料,你寻机会脱身,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怎么?大理卿这是打起退堂鼓了?”
她粲然一笑,“只要你不像楼船那次贸然断我后路——”
这次又轮到她的话被他倏然打断,“……听你的。”
简短达成共识,苏露青在周遭眼神不善的目光中,再次扬起声音道,“你家十郎何在?速速引我去看。”
……
前厅成了临时的灵堂,几名家丁把守在前厅之外。
夏慷的尸身停放在里面,他的小厮栗子茫然失措的守在尸身旁,看到苏露青二人过来,下意识就想起身。
“站住!什么人!”
苏露青看着围过来的几个家丁,示意一眼引他们前来的人。
“是夏管事和夏捕头的意思,他们说能救活十郎,你们都让开吧。”
家丁虽有狐疑,但还是向旁边让开,让苏露青二人进去。
“裴郎君……你们、你们真的能救活十郎吗?”
秦淮舟温声道,“别担心,先到旁边去。”
栗子默默跑到一旁角落,抻着脖子看苏露青的动作。
苏露青揭开盖在尸身上的布,露出的果然是夏慷的脸。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小郎君,此刻面色发青的躺在板子上,面目狰狞,目眦欲裂,死前似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看过夏慷,她转头问栗子,“你家十郎方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你一直跟在他身边,可看到他还见过什么人?”
栗子刚要开口,随后进来的人就抢先打断了话头,对栗子喝骂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外面看看,给十郎请的高僧到什么地方了?”
苏露青把人一拦,“说完再走。”
栗子战战兢兢,“没、没还、十郎还没见人就毒发了……”
看样子是事先得过命令,夏家人的说辞都出奇的一致,当着夏家人的面问夏家人,得不到答案。
她摆摆手,“你下去吧。”
栗子如蒙大赦,蹬蹬蹬跑了出去。
“你不是说,能救十郎,怎么只看了一眼就停了?”跟来的家丁质问。
“急什么,这不正救着呢。”
说话间,她探了探夏慷的口鼻,忽然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小小的银簪。
然后她捏开夏慷的嘴,看情形,像是准备将银簪探进口中去。
“你干什么!”家丁惊呼着上前。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秦淮舟拦在原地。
“稍安勿躁。”秦淮舟把人拦在前厅门口,朝他点头示意一下。
家丁被拦的竟不能再向前半步,只能高喊,“她毒死十郎还嫌不够,还要捅死十郎,你这个帮凶,为何拦我!”
余光里看到夏管事带着夏捕头也赶到这边,又冲着夏管事嚷,“夏管事!这女人根本不是救人,她就是看十郎没死透,在补刀!”
“不可胡言,”秦淮舟手臂一转,也没见如何动作,就已经把那家丁推出前厅,自己守在门口,对那家丁连同夏管事等人道,“她是在救人,尔等若再声张,惊了刚救回来的魂,就是罪过。”
这话听上去格外冠冕堂皇,夏管事不好发作,只能带人继续等在外面。
里面这时候跟着传出一声,“送些皂角水来。”
虽然不解何意,夏管事还是挥挥手,示意家丁去办。
不多时,一盆皂角水被端进去。
苏露青将银簪放进盆中,清洗一番,然后捏开夏慷的嘴,将银簪探进口中,深入咽喉。
外面的人看着她这一番举动,夏管事和夏捕头互相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另一个小管事拉了一下夏管事的袖子,在他耳边低语,“夏管事,这个人好像懂如何验尸,她如今这些法子,和县衙里的仵作做过的事差不多。”
夏管事乜他一眼,低声开口,说的却是,“家主如今到何处了?”
“算算时辰,送信的人应该已经见到家主了。”
“静观其变,做好家主交代的事。”
“是。”
前厅里,苏露青将银簪取出。
这样看起来,银簪表面发黑,的确是沾到毒的表现。
她不动声色,再次将银簪投入皂角水中,洗净上面的秽物,等再拿出时,颜色虽淡去一些,但青黑色尚在。
察觉到一旁秦淮舟递来的视线,她几不可查摇摇头。
再次查看夏慷的面部,口唇青紫,七窍都有血迹流出,她忽然想到什么,以眼神示意秦淮舟:
(过来。)
原本拦在前厅门前的人回身走过来,虽然站着的位置是在对面,但手伸出,衣袍顺势遮住夏慷的脸,阻隔了外面一干人的视线。
“是……尸体有问题?”做好掩护,这时候才开口问她。
苏露青“嗯”出一声,取出帕子,往夏慷脸上带有血迹的地方抹去。
眼角鼻腔口角的黑血一擦就掉,帕子往鼻孔里面捻,取出帕子时,上面沾着的却并不是血迹,而是微微有些湿,像从外面倒进去的水渍。
她将两处痕迹对比一番,冷笑着感慨,“啧,常言虎毒尚不食子,这夏家,猛于虎啊。”
“这么说来,他不是中毒?”
她抬头看了一眼秦淮舟,没回答。
余光瞥见外面的情形,半是诧异,半是了然,“来的真快。”
来的是夏家家主,夏之翰。
今日说来也巧,夏之翰到襄阴城来看望小儿,刚进城就被慌慌张张跑来的家丁拦住犊车,在听完小儿的噩耗之后,夏之翰直接弃车一路跑到别院。
这时候仍有些气喘不匀,奔到堂前,急声问,“十郎如何了?”
苏露青闻声直起身,看到来人一身青色布衣,头上网巾同样是青布,一身衣衫大概浆洗了太多次,已经泛起毛边儿,且发白。
对夏之翰的第一印象,是此人自律本分。
两边互相道过身份,夏之翰奔到夏慷近前,丝毫不顾面前已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身,俯身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啊!是何人害你如此!”
“家主,你可一定要为十郎做主啊!”
夏管事这时候也上前来,先扶起夏之翰,听他止了悲声,抬手一指苏露青二人,“这二人打着商谈生意的旗号,与十郎谈了许久,没想到这二人包藏祸心,竟直接对十郎下了毒手!可怜十郎,听闻家主来看他,本是十分高兴,还想亲迎出来接家主,哪知前一刻人还好好的,马上就七窍流血,断了气!”
“这女子还狡诈诡辩,非说能救活十郎,我等虽然不信,但也想信个万一,谁知还是被这女子戏耍一通,十郎迟迟不曾苏醒,她却对十郎的尸身极其不敬!”
夏之翰悲痛欲绝,怒视苏露青,“小儿如此礼遇二位,二位究竟是为何,要对小儿下此毒手!”
“……既是瓮中捉鳖,为何不将凶徒扭送官府?”
忽然,外面又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这声音落下没多久,又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原本还有些吵嚷的院中,此时也噤若寒蝉。
“家主,来的是都虞侯。”另有个管事匆匆进入前厅回禀。
绛州大营的都虞侯,今日到襄阴县与县令议事,偶然听到夏家发生的事,便和县令一道前来。
这会儿他和县令一起进入前厅,看了一眼停放着的夏慷尸身,皱一皱眉,往旁边座上坐了。
又赶在县令之前,再次开口,“嫌犯就是这对夫妻?看着人模人样的,何故杀人啊?”
“府君、都虞侯明鉴,”秦淮舟接过话头,“夏家十郎之死内有蹊跷,内子略通些验看手法,马上就能得出*真相了。”
“哦?”都虞侯来了兴趣,“听说你们是商户,怎么商户还会这个?”
“只是一时兴趣。”秦淮舟温声解答。
夏之翰神色沉痛,“府君,都虞侯,我儿无辜枉死,还请两位给我儿做主,严惩凶徒!”
都虞侯再次赶在县令之前开口,“凶徒肯定要严惩,不过我看这位娘子似乎已经验了一半了,是骡子是马,且让她遛完,再做定夺,郭县令以为如何?”
县令郭槐暗暗甩了他一记白眼,口中恭敬道,“都虞侯说得是,本县听闻此事,也即刻命人带了仵作来,便是这位娘子验不出来,也可交给仵作。”
得到县令首肯,夏之翰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暂时候在一旁,等待苏露青继续验尸。
仵作也在郭槐的示意下,进入前厅,名义上是若见她验看无果上前接受,实则是监视,防止她动手脚。
前厅里随着郭槐、都虞侯等人的进入,早已变得拥挤,苏露青不受干扰,继续接着方才得到的结果,再次查验起来。
先将夏慷的衣襟解开。
“你做什么!”夏之翰在旁边紧张的盯着,见状立即出声喝问。
苏露青没有看他,只说,“夏家主稍安勿躁。”
衣襟敞开,露出的皮肤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但腹部却是不自然的胀起,之前因外衣厚重,并未注意到这处异状。
“看来,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她拉起衣襟,看向夏管事,“十郎离开偏厅的时候,气色红润,健康得很,为何跟夏管事一走,人就突然死了?”
“你胡说!”夏管事立即看向夏之翰,“家主,这两人谋害十郎,却还栽赃诬陷,家主可要为我做主啊!”
“你为什么说,这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坐在一旁的都虞侯这时候忽然插进一声。
“夏管事一口咬定十郎死于中毒,我刚看到十郎尸身时,也的确看到他面色发青,七窍流血,是中毒暴毙的模样。不过,有些东西,骗不了人。”
苏露青徐徐向下说道,
“下毒的人很聪明,知道若要验尸,如何才能骗过仵作,所以在行凶之后,趁着尸体还新鲜,又灌进一点毒药。这毒刚好还是砒霜,我方才以银簪探进其喉中,银簪色青黑,正对得上砒霜之毒。”
“但若真是服过毒,七窍流血,鼻腔与口腔之内,应该也有血迹残留才是,但我擦拭过,干干净净,没有血迹,说明他不是中毒而死。”
“若想再次验证,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验验看。”都虞侯直接代替了郭槐,带动流程。
苏露青却转而看向夏之翰,“夏家主,此法会损害十郎的遗体,是否要用此法验看十郎是否为中毒,由夏家主来定。”
夏之翰咬咬牙,“验吧!”
苏露青给秦淮舟使了个眼色,秦淮舟上前来,替她扶住夏慷的尸身,看她用匕首划开尸身的手臂,一直划出一道可见骨的深度。
苏露青面色如常,将结果言明,“没有中毒的人,皮肉,骨,是黄白色,可见十郎的确不曾中过毒。”
“哦?竟还真是,郭县令,你也来看看,做个见证。”
都虞侯明显来了兴趣,看完尸身,道,“这么短的时间,打杀应该都有动静传出,你们就没听见什么动静?”
他问夏家的家丁。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摇头。
“太有意思了,你接着说。”都虞侯抬手指了指苏露青。
“十郎不是被打杀而死,而是窒息。”
苏露青说到这里,轻点了点夏慷胀起的肚子,又将方才擦拭过鼻腔的帕子拎起来,示意道,“有一种酷刑,都虞侯与郭县令应该都听说过。”
“你先说来听听。”
“以湿纸缚住口鼻,使人有出气而无进气,这种手法常杀人于无形,没想到今日竟用到了十郎这小郎君身上。”
她说到这里,不无惋惜的叹一口气,“郭县令,都虞侯,既然这死者是窒息而死,为何却又被人伪装成中毒,栽赃于我等呢?”
都虞侯听了连连点头,“对呀,刚才不是还说是中毒吗?谁先说的中毒?”
夏管事被指出来,嗫嚅着上前,“当时事发突然,我乍一见十郎气绝,早没了判断,一时说错了……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我一个下人,要是真能说得准十郎是怎么死的,不也去当仵作了……”
“荒唐!”
都虞侯忽然一拍桌子,“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你家十郎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从实招来?”
夏管事被唬了一跳,连忙看向夏之翰。
而夏之翰同样怒目而视,问他,“我儿到底是被人毒死,还是捂死的?你不是说,他就死在你眼前吗?”
“家主!家主——”
夏管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几步,“我招、我招……”
在证据面前,夏管事承认,是自己对夏慷下的手,但究竟是何原由,夏管事缄默不言。
都虞侯提议把人交给自己带来的手下,帮忙审上一审,夏管事忽然挣脱开众人,一头撞上柱子,当场气绝。
“哎呀,这这这……”
都虞侯扼腕叹息,“夏家主,你看这事儿闹的。”
夏之翰还沉浸在痛失小儿的悲痛里,“都虞侯的好意,夏某心领了,此番也多亏有都虞侯和郭县令坐镇,才能让我夏家找出真凶,慰我儿在天之灵,如今这样,也许是我儿命中一劫,唉……”
跟着又对苏露青二人道,“此间之事多有误会,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之后夏家抓紧操办夏慷的丧事,二人也就此告辞。
快出城时,又碰上独自徘徊在街上的栗子。
马车促然停住,车夫在外提醒,“裴郎君,之前被救下的那个孩子,拦在车外,好像有事。”
车内两人对视一眼,秦淮舟掀开车帘,看向车外的栗子。
栗子往四下看了看,看起来很是紧张,“裴郎君,我能……我能上车和你说话吗?”
秦淮舟示意车夫将马车停到一旁僻静处,让栗子上车。
栗子依然很怕苏露青,上车以后还是迅速缩在秦淮舟腿边,一只手艰难的往另一只手的袖筒里掏,好半天才拽出一只竹筒。
“裴郎君,这是恩公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我不怎么识字,只知道里面是一张写满字的纸,这东西……我可能也保管不住了,就转交给你……们,保管吧。”
秦淮舟没有马上去接竹筒,而是问,“你为何想要交给我们保管?”
“刚才我偷偷跟着家主回别院了,也看到这位娘子为十郎验尸,说出十郎真正的死因。而且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只要离开这里,他们就抓不到你们,就能替我好好保管恩公的东西了。”
栗子的脸上满是悲伤,“十郎对我特别好,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能以后不跟主子,就在夏家当杂役了……”
他脸上多出坚定之色,“我就一个要求,你们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把东西扔了!”
秦淮舟点点头,接过竹筒,“好,我们答应你。”
栗子交代完这些,就匆匆跳下马车跑远了,马车继续出城。
……
夏家别院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因夏管事就是凶徒,又已自尽,郭槐只留下了夏捕头着手处理此事,回头上报卷宗。
夏之翰坐在前厅,看着早已没有呼吸的夏慷,叹了口气。
“十郎啊,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轴,下辈子重新投生到我夏家,可要当个听话的儿子啊。阿爷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夏家保证不会有十一郎。”
这时候,门外有个小童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来。
夏之翰见状,一招手,“进来吧。”
栗子低头走进来。
“你就是十郎身边的栗子吧?”
栗子点点头,“见过家主。”
“东西给出去了?”
“给了。”
“嗯,给了就是好孩子,比十郎听话,”夏之翰给外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下去领罚,然后陪十郎吧。”
栗子低着头,默默走了出去。
棍棒施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夏之翰叹了口气,默念一声:善哉善哉。
此时的城外,秦淮舟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东西,看过一眼,递给苏露青。
苏露青接过东西看了看,神色一凝,“陈戬果然也到过襄阴。”
竹筒里是陈戬写好的奏疏,粗略看上去,这份奏疏还是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浪的惊人消息。
也因此,陈戬的死,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正想着,听秦淮舟说,“陈戬到襄阴不久,赵午也来到襄阴,而后消失在松鹤堂,看来,若想知道这两人最终的下落,就绕不开夏之翰。”
“还有一种可能,”她接着道,“解铃也是系铃人,请君入瓮的把戏,玩多少次都不新鲜。”
“既然如此,那么……”
她挑眉,“既然如此,再陪他们玩玩。”
第63章 第63章
马车在城门附近绕了几圈,又重新掉头往城中去。
两人在城中找了一处客舍住下,之后单独给来送食水的杂役些银钱,从他口中得知襄阴城如今的情形。
夏家小郎君早夭,家主夏之翰悲痛欲绝,已经即刻请来一众僧人,为小儿彻夜不停念诵往生经文。
夏家别院从出事到现在,一直在为夏慷的后事忙碌,夏之翰原本要到松鹤堂坐镇,也因此闭门不出。
听到这里,两人的目光倏然对上一瞬。
苏露青随手端起杯子喝水,听秦淮舟自然的开口问那杂役,“听闻夏家主是专程从绛州来松鹤堂坐镇的,但松鹤堂只是一处医馆,不知有何重要事,竟惊动夏家主亲自前来?”
杂役本不打算多说,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权衡片刻,还是说道:
“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儿,实属正常。
这不是开始春耕了嘛,襄阴这一带除了种粮,还种栗缨,栗缨田都是夏家掌握的,种栗缨的佃户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松鹤堂领良种。
我家有个亲戚是给夏家种栗缨的,他说领种子的时候可严了,要画押按手印,等秋收时候交来的栗缨也必须符合定好的数。
我还听说,负责办这事儿的,都是在夏家有头有脸的人,夏家家主这次过来,可能就是为了坐镇发种子,顺便看望儿子。
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唉……”
秦淮舟明知故问,“这栗缨是何物?我在别处,竟从未听说过。”
“这可是个好东西,做药的!”
杂役忽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东西长得很像麦子,却比麦子值钱多了,那些有来头的,会用栗缨抵增耗,这事儿在绛州早都不是秘密了……”
杂役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客舍掌柜在院中咳了两声,连忙闭嘴,收拾了东西告辞离开。
“就让你进去送个东西,怎么送了这么老半天?”客舍掌柜眯起一双眼睛盯着杂役,“里头都问你什么了?”
“也没问啥,”杂役从怀里抓出小半把东珠,给掌柜,“就问了问城里有啥新鲜事儿,有啥生意好做,掌柜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杂役,我能知道啥生意经,就随便拣点儿大街上传烂了的随便说说呗。”
掌柜接过东珠,捏起一颗看看成色,“东西倒真不错,你小子,懂事儿嗷。”
苏露青在窗边仔细听了听院中两人的对话,半晌回到桌边,看着秦淮舟,目光里满满都是审视。
“怎么?”被看的人仍是镇定自若,执壶给自己也添些热水,从容饮上几口,“想问什么?”
她盯着他喝水的动作,多看了几眼。
执杯的手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手背上青筋随之更加鼓起,袖口恰好遮到手背上面一点,鼓起的纹路顺势延伸进袖口,能想象到袖口之后更为流畅的线条,比流水更为流畅,比烟岚更添一分虬结。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她察觉到这一点,行云流水般划走目光,“随便出手就是成色极高的东珠,现成的身份掩护说丢就丢,秦侯这一路究竟做了多少准备,带了多少人手?”
被问到的人神色微闪,却还是迎着她的目光看回来,“不多,只是够用。”
“照应起居算够用,能号令千军,也算够用,秦侯的够用,是哪一种?”
“……陈戬让人保管的竹简,似乎并未见你再拿出来。”他似乎无法回答,干脆另起一个话题。
听到竹简二字,她拿腔拿调的强调,“此物贵重,当妥善保存,加之此处人多眼杂,如何能轻易视于人前?”
意思就是,东西既到我手里了,想让我再拿出来,没门。
对面的人神色变换数次,终于还是再次争取道,
“听栗子话里的意思,陈戬最后一次出现,应该就是在襄阴的松鹤堂。他自知被人盯上,不好脱身,这才选中栗子保管奏疏,以期日后再经栗子的手,送予需要的人手上。奏疏乍看平常,内里或许暗藏玄机,多一个人查验,就多一分早日勘破玄机的可能,苏提点来此,不也是为了查清陈戬之事么?”
这一番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似乎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她听着这话,也跟着认同的点头,“你说得对。”
但,“我奉命来查陈戬之死,有明旨,你呢?”
原本还成竹在胸的人,忽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栾司马有陛下手谕,特此协查。”
“栾司马啊,”她点点头,玩味的看向他,“这么说,你已经放出风声,与绛州大营那边又接上头了?”
从落水到现在,这人用的可一直都是富商裴砚的身份,何况绛州州府对两人游船一遭双双失踪的事早有说辞,他这时候捡回栾定钦的皮,要说没有后手,她信了,就不是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
“栾司马与绛州大营的联系始终都在,花朝游船一事,不过是一场偶然。”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推演这几日的安排,从绛州州府到襄阴县,他掌握的东西,不比她的少。
“难怪绛州大营的都虞侯会出现在襄阴。”
回想起先前在夏家别院,那都虞侯全程表现的兴趣十足,连县令郭槐都插不上几句话,且全程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因此,她查验夏慷之死时,才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案子结束的也更快。
“都虞侯能率一部分兵力到襄阴,就地驻扎,也有你从中推波助澜吧?”她笃定道。
“绛州大营原也有负责城防工事的职责,军中到襄阴行军务,也是常事。”
“但能让都虞侯亲自前来,说明这城防工事不比寻常,”她盯住秦淮舟的脸,从他的反应中判断自己想要的答案,“春耕已经开始,都虞侯亲自前来,是为了栗缨。”
“栗缨在绛州如此重要,连军中都出动兵马,可见绛州大营也从中分得一杯羹。既然陈戬在春耕之前到过襄阴,进过松鹤堂,赵午随后也到了松鹤堂,如今再加上都虞侯……让我猜猜,他此来既不为城防工事,也不为盯牢夏家,他是在确保栗缨种下之前,解决毁田之人。”
“至于准备毁田的是谁么……”
她说到这里,端起自己的杯子,停在秦淮舟近前,“还需要我再说吗?”
她看着秦淮舟眼中神色暗暗翻涌一瞬,过往那些秘事,在这些话里全数浮于水面,无须遮掩,也不必遮掩。
然后,他同样端起手边杯子,与她的轻轻碰一下。
客舍中最寻常的粗瓷杯子,并不如何精巧,拿在他手里,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气韵,两只杯子轻轻相碰,过往种种,都在这一碰中有了结果。
“苏提点说得是,不知苏提点觉得,秦某的这番诚意,可还够?”
知道他指的是陈戬留下的那份奏疏,她浅笑一声,“秦侯所说的诚意,就是不否认吗?”
“苏提点所说十分全面,秦某实在不知还能补充些什么,既然无可补充,自当全然赞同。”
“那真是可惜,”她摇摇头,“既然都是我猜对的,秦侯可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吐露过,这般空手套白狼,说不过去吧?”
“奏疏仍由苏提点保管,秦某只求一观,”他看过来,神情恳切,全然一副一心为案的模样,“苏提点若不放心,念给秦某也可。”
她似有些感慨,“秦侯还真是能屈能伸。”
“陈御史到绛州以后,经过的种种,都扑朔迷离,如今唯有这份奏疏能勉强窥其行事,我既暂领着行军司马的身份,总要为其出一份力,此案若能尽快了结,也可助苏提点尽早回京复命。”
“嗯?”她一哂,“助我尽早回京?我看秦侯是想尽快把我支走吧?”
“苏提点言重了,只是绛州暗流涌动,多一个无辜之人在此,也不过是多牵连一人。楼船那件事,苏提点已然成了整个绛州的眼中钉,不宜再因此节外生枝。”
“有道理,”她似是认同的点头,“州府也是一潭浑水,谁在其中,都只会越陷越深。”
“这么说,苏提点同意了?”
“秦侯都如此说了,我岂有不同意之理,不过么,”她单手拄在桌边,以手支颌,另一手屈起指尖,沿着杯沿随意划去几下,“毕竟是受人之托,你也的确出了不少力,这东西理当也有你的一份,但……”
她抬眼,视线与秦淮舟的相对,“真正的栾定钦,如今到底在不在绛州?”
眼见着秦淮舟眸光微闪,视线游移向别处,“在。”
“在就好办了,”她语气轻松,“奏疏是此案重要证物,不得轻易示人,只要栾定钦出面,我绝无二话。”
“你……”
“我什么?”
她抬手越过桌案,屈起食指勾住他的下颌,顺势把人往回扳一点。
当他的目光被动的转回来时,她维持着这番姿态,锁住他的目光,似笑非笑。
“还是说,秦侯神通广大,如今坐在这里的,已是栾定钦本尊?”
手上倏地一空,秦淮舟往另一边侧过头,身子也跟着向后撤一点,躲开她的手。
人仍是坐得端正,亭亭如月照青竹。
“我虽变不成栾定钦之相,但绛州大营上下皆以我为其人,印信手谕皆在,必要时,我可出具印信,调派兵马。”
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无疑是放出一大罐蜜糖,引诱力十足,但。
她忽然叹出一口气,“口说无凭啊。”
讨价还价无果,她听到他缓而又缓的叹出一声,起身走到窗边,“……铁石心肠。”
声音虽小,距离虽远,但她听见了。
“什么?”她回过身,好整以暇看着他,故意问。
“没什么,”突然被抓包的人难得露出失措,身形微僵,像是证明自己真的没说什么,这时候转过身来,神态认真道,“要案在身,苏提点很谨慎。”
“过奖。”
这时候杂役又在外面敲门,这次是送来饭食。
两人到现在的确也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暂时放弃试探,专心用饭,天也渐渐暗下来。
用过饭,两人谁也没提刚才的话题,屋内一时变得异常安静,苏露青忽然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对了,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客舍房间不大,两人虽各占一边,隔开的距离也并不算远。
在应下这一声时,她轻而易举看到他眼中骤然漫起的戒备,不免又摇头浅笑一声。
“是些……长安城里的事。”她说。
看他眼里的戒备并没有变淡,她继续补充,“和被你安置到别院里的人有关。”
别院里暂时安置着裴氏遗孤,自从除夕夜两人同回侯府见过她一面以后,这个话题再没有人提过。
如今她忽然提起,秦淮舟直觉应该是他离京以后,那边出过什么乱子。
便道,“那边的事,原本也该听你的安排。”
她奇道,“你当真不知道?”
他眼中戒备消失,听完她的话,转而涌上一层茫然,“知道什么?”
“我且问你,宫中得知秦家寻人以后,是什么态度?”
“一切如常。”
见他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猜此事在当初帝后为二人赐婚时,就已经置于明面。
因而继续道,“侯府把人认回以后,可有公开过她的身份?”
对面的人摇摇头,“帝后虽已知悉,但当年之事仍是实情,这层身份不好公开点破。父亲当年觉得,遗孤若在,放眼裴氏已无所依托,侯府总能为其提供一个容身之所,日后或走或留,都会为其寻一个合适的所在,不至于昔年至交之后在世间颠沛辗转。”
说到这里,他问,“可是有人以此事做文章……为难于你?”
“谁能为难我?”她失笑一声,接着道,“她上元那日去过青龙寺,也不知怎的,身份旧事就传开了。”
“那时候陛下刚经历过一场行刺,凶徒吕静正是裴府旧人,你是怀疑,两件事有所关联?”
“或许是有,”她不置可否,“这件事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事情出得巧,流言么,又最易散播,她的身份,还有曾经发生过的旧事,都可能被拿来做文章,京中虽有老秦侯坐镇,但你也该有所准备。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
一番话说完,就见秦淮舟陷入沉思。
她没再理会,从桌上倒了杯茶,同样也在想着别的事,看着窗边出神。
半晌,忽然听到秦淮舟问,“久未谋面的人,身份最是容易顶替,你既查到不对,应该也查过她一路所经之处。”
“还真是瞒不过你。”她没否认。
“那,可查出什么?”
想到当初看过的卷宗,她道,“天衣无缝。”
对于这个回答,秦淮舟似乎并未表现出轻松之色,反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见状,干脆在桌边坐下,重新与他对面而坐。
转而说道,“绛州的栗缨都是由夏家掌握,种子由松鹤堂发放,长安也有栗缨,那长安的种子,会是何人所发?”
对面的人下意识跟着道,“松鹤堂既然在长安有代理之人,或许种子也由此人代为发放。”
“你追查灵药那么久,也不曾查到谁是代理之人?”
对面的人摇摇头,摇头到一半,忽然顿住,神色一凝,看向她,“原来苏提点是来套话的。”
“这如何是套话?”
苏露青表现的格外冤枉,“灵药就是三清丹,这可是夏慷亲口说的,当时你我都在场。至于你追查灵药的事,是何璞一案时,你亲笔写下用来交换线索的,这里面条条都走过明路,如何是套话?”
是那份被她看去一半的口供——
秦淮舟揉了揉眉心,暗道一声大意。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夏之翰。”
她端起杯子,又润了一口茶,目光顺势瞥向窗边,又自然收回,“夏家掌管绛州一带的医馆,除了看诊,也出卖药物,这样的地方,都会有详细的账簿,想知道长安的代理人是谁,只需找到对应账簿,一查就知。”
“说来也是巧,”她放下杯子,重新说回刚刚的话题,“她从掖庭出来,辗转多地,最远去过朔州,而后从朔州一路往长安寻亲,经过绛州时,多留了几年。”
这个“她”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想不想知道,她在绛州的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
“你是说——”
“钥匙在你这儿?”
他下意识想点头,然而动作才开始一瞬,他猛然睁大双眼,点头的动作被他强行停住,眼中已漫起意识到自己跳进圈套的懊悔。
与他的懊悔相比,她眼中满是欣然,甚至还问他,“秦侯觉得,这屋子里的熏香,如何?”
“你什么时候——”
视线扫过屋内,并无什么熏香的影子,然而转回身时,从身侧的窗纸里忽然喷出一股浓烟,他呼吸间猝不及防吸入,眩晕感立即冲上灵台。
“又骗我……”
……目的达成,就翻脸无情。
周围没什么遮拦,眼见着秦淮舟眼眸微阖,身形摇晃,如玉山将倾,她起身扶住他,摆弄一翻,让他伏在桌边。
随后从他身上找到一把钥匙。
这时候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梁眠的脸出现在窗外,“苏提点,那个裴昭……我们不是还没查出来她到底怎么进的京吗?你为何确信她在绛州留过几年?”
苏露青收拾好东西,直接从窗子跳出去,回手小心的关上窗。
“骗他的。”
第64章 第64章
因着是发放栗缨种子的关键时期,松鹤堂虽没有夏之翰坐镇,堂内管事依然不敢松懈,安排护院把守在松鹤堂各处。
路上,梁眠将长安那边的消息拣了些重点,与苏露青说着。
“……京中最新的消息,‘灵药’副作用明显,已有不少服药的人出现问题,甚至发狂至死。”
“……长安县、万年县近日受理了不少状告‘灵药’的案子,但这种药只出现在鬼市,接头人不详,查证无门,桩桩件件都是无头悬案,如今两处县衙暂时将其与鬼市有关的案子搁置在一起,正从抓到的牙人处着手调查。”
说完京里的,梁眠又将最新查到的事禀道,“还有,天星谶的事,有进展了。”
“说。”
“绛州府衙准备上报一场凶兆,是一块像梼杌的石面具,背后刻着那六个字,天星摇,世出妖,”梁眠边走边飞快的说,“这块石面具是夏家秘密送到州府的,看情形,应该是准备等州府看过以后,安置到襄河一带,再假意派人挖出。”
她听后思忖片刻,“襄河沿途都容易遇到绛州大营的人,可见这件事,绛州大营之内也有参与,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可有行踪?”
梁眠犯了难,“能查到的都是大理卿的身份,至于栾定钦本人究竟在何处,恐怕只有大理卿才会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她眉头稍挑,倒也不算意外。
他藏的倒是严,看来栾定钦就是他探查襄王的后手。
这么看来,襄王要反,也是板上钉钉。
正想着,就听梁眠在一旁说,“夏家和州府关系紧密,州府又和绛州大营纠缠不清,还有州学的学子,如今都在襄王的别院里,听大儒讲经。这几方人马里,夏家非官非吏,却敢如此行事,应该是掌握着什么东西。”
“掌握着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露青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松鹤堂附近。
看到接应在这里的人,她的步子下意识一顿,“怎么来的是他?林丛呢?”
梁眠扯了扯嘴角,“苏提点恕罪,不是属下不说,实在是……”
另一边,长礼已经走上前来,与她见了一礼,自然的接着梁眠没说完的话,往下说,“使君借了林丛到身边做事,借走一个人,自然要还个人,下官来此,苏提点应该不会介意吧?”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点点头,“此行有劳小使君。”
“苏提点客气。”长礼看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向前带路。
梁眠这才抓紧机会在她耳边低声说,“来时他没有和我们同路,属下也是到今天才得知,是他换了林丛,属下失察,请苏提点降罪。”
来都来了,如今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她只道,“无妨,安心做事。”
又随手检查方才从秦淮舟身上找出的钥匙,之前离开的仓促,钥匙到手以后,她并没有仔细分辨,如今潜入松鹤堂,她握着这把钥匙,面色忽然一变。
钥匙硌在掌心,应该是冷硬的铁,但这把钥匙触及时只觉钝软,她手上暗暗使力一捏,掌心力道一空,钥匙断了。
她愕然张开手掌,借着光亮看去,那东西碎成几块,断口发白,还掉了几块碎渣,哪里是什么钥匙,根本就是用蜡融成钥匙的模样,在外面涂上一层墨,伪造而成的假钥匙。
上当了。
梁眠也看到这番变故,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苏提点,这……”
苏露青手掌一收,虽然才经历这番变故,语气仍是寻常,“依原计划行事。”
梁眠也跟着收拾好心情,“哦、哦……苏提点放心,另一拨人的行踪属下已经派人掌握住,两边同时下注,不会扑空。”
“他应该也在找陈戬,赶在他之前,把人转移出去。”
苏露青说着,将那堆碎蜡收起,看着灯火通明的正堂方向,抬手到半空,比出一个手势,“去吧。”
梁眠等人按计划兵分两路离开,这处僻静处只剩下了苏露青和长礼两人。
“有劳小使君。”
长礼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同走进那处正堂。
院中放着很多竹筐,里面都是栗缨种子,松鹤堂管事王敏正紧锣密鼓核对账册,带人按照名单,核对应发放的数量。
正算到一半,忽然听院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王敏手上一抖,账册上顿时多了一道墨迹。
他气急败坏走到门外,喝问,“怎么回事*?”
骂人的话刚冲到喉咙,看到眼前情形,他忽地顿住。
就见被一众护院围在中间的两人镇定自若,看到他出来,其中那名女子还和他打起招呼,仿佛这里是襄阴大街上,路上遇到了,随便叙个旧。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露青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那些护院就跟着后退一步,不多时就快到王敏近前了。
王敏如梦方醒,再次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给捆了,扔柴房去?”
这一声,终于也让那些护院回过神来。
之前也不知怎的,这两人明明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捏死,但目光一和他们对上,就不自觉的害怕;尤其是那个女子,明明生得那么美,这时候的眼神却像能将人勾住魂摄走魄,让他们整个人背后直起白毛儿汗——
然而当他们重新要围上去时,动作又迟疑起来。
苏露青在满院子的护院里如入无人之境,分开人群,走进正堂,坐在王敏刚刚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垂眸见上面摊开放着基本账册,也随手翻看起来。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王敏随手从身边推过去一个护院,大喝,“你们倒是上啊!”
“我劝各位还是别动了,”长礼面向众人开口,“否则,场面弄的难看了,更不好收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撒野,可想好后果了?”王敏躲在护院身后喝问。
长礼回身看了苏露青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转回身,说出那句话,
“乌衣巷办案,闲杂人等散开。”
……
“什么?乌衣巷到松鹤堂了?”
州府府衙之内,邹凯听到这里,硬生生憋回去半个呵欠,“这帮乌衣巷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绛州?怎么没有人禀报?”
薛铭在旁边坐着,还有心情给自己倒杯醒神的茶,听到这话,慢悠悠的说,“没人禀报,自然是和那苏露青一起到的绛州,你现在要想的,不是为什么没人禀报乌衣巷还有人来绛州的事,而是夏之翰,靠不住了。”
邹凯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只有趁着他们还被拖在襄阴,你我在这里把该毁的东西彻底毁掉,夏之翰靠不住,整个松鹤堂的秘密肯定也会被他和盘托出,你要想保住你这身皮,就按我说的做。”
邹凯急忙看向他,“那你说,要怎么做?”
薛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案相接,因为执杯人的力道重,茶杯惯到桌上,发出一声极重的声响,“查抄夏家。”
是夜,绛州城内官兵出动,火把在城中蜿蜒如一条长龙,直奔夏家而去。
“开门开门!”
砰砰砰——
砸了许久的门,里面才终于有点反应。
门缓缓从里面打开,外面的官兵等不及,直接涌进去。
为首的官兵示意几个方向,喝道,“守住前后门,查抄——”
但他才刚喝出这一声,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愕住,抬在半空准备发号施令的手也僵在半空。
“……夏家。”
最后两个字是被没收住的惯性泄出来的,在骤然如死寂般的门内,显得依然声如洪钟。
里面的情形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没有睡眼惺忪出来开门的门房,也没有巡夜至此骤闻惊变大惊失色的家丁护院。
有的,是整齐列阵的士兵,甲胄齐整,兵刃向前,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前面的变故,很快传到率众前来的薛铭耳中。
薛铭又惊又怒,带着走进夏家,对着仍挡在门前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是绛州大营哪个营的?指挥使是谁?奉了哪位的令?”
话音落,身后又传来一阵哗然,有官兵从后面跑来报信儿,“薛参军,后面也有兵,把我们的人全都围住了!”
“什么?”薛铭这次更是大吃一惊。
他疾步走向最近的那排士兵,往里面问,“你们听得是谁的令?我要见他!”
“薛参军,”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的嗓音,“你找我啊?”
薛铭猛地转头,见一人身披甲胄,头戴兜鍪,手上握着一杆银枪,悠然站立在夜色里,即使四面已是剑拔弩张,他表现出来的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也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先前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心中沉下来,“你是何人?为何占据夏家?”
“你是绛州府衙的参军事吧?”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问了他一声。
“不错。”薛铭点点头。
“叫绛州刺史来,你和我说话,不够格。”
这人好大的口气,薛铭虽是参军事,品阶也只不过是九品,但他是刺史属官,刺史无暇顾及的事,多是由他出面处理,品阶虽小,职权却大,就算是绛州大营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对他也留三分薄面。
薛铭头一次被人如此下脸,面色愈发沉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刺史正在府衙等这里的消息,阁下便是想见刺史,也该自报家门,让薛某好如实向刺史回禀。”
“也对,”那人十分自然的点点头,“我乃绛州大营行军司马,栾定钦。”
栾定钦?
薛铭定睛朝那人细看,虽在夜幕里,但周围火把的光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那人虽头戴兜鍪,面上有部分遮挡,也还是能看出面容。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和之前打过交道的栾定钦长得完全两模两样。
如果这个人是栾定钦,那……
之前那个栾定钦,又是谁?
栾定钦提着银枪往厅堂处走,气沉丹田,一番话足以让在场的官兵全都听清,“夏家已在我控制之下,栾某奉命协查陈御史之死,如今已有分晓,自今夜起,尔等需全力配合,州府上下不得有失,听明白了么?”
这番话配合着全副武装森然而视的士兵,薛铭一众只觉得从心底涌起一层寒意。
良久,薛铭应道,“原来是栾司马,薛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栾司马稍待,薛某这就去回禀刺史。”
说完,他一抬手,打算将官兵带回。
“等等,”栾定钦把人叫住,“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嗯……你,对,就是你,”他随手点了一个官兵,“你回去一趟,把邹刺史请来。”
那官兵迟疑片刻,一咬牙,还是领命离去。
“栾司马,你这是何意?”薛铭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几个士兵,“这是打算软禁州府官员吗?”
“看你说的,”栾定钦满不在意的示意手下继续行事,“你一个小小参军事,我软禁你干什么?我可好话说在前面,本将军心情好,请你进去坐着喝茶休息,你要是不知好歹,这夏家门前还缺几个灯笼,本将军就拿你当灯笼,在门前点了。”
薛铭自知拧不过,不情不愿的走进厅堂,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另一边,被点名去报信儿的官兵也把进入夏家之后发生的事,报与邹凯。
听说在夏家守株待兔的人是栾定钦,邹凯跌回椅子里,“薛参军呢?怎么没回来?”
“薛参军被栾司马扣下了……”
“其他人呢?”
“都被扣下了……”
邹凯暗道一声不妙,本来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更是熟透了,他咬咬牙,终于还是跟着那官兵,往夏家而去。
……
这一晚绛州出了变故,襄阴城中同样暗潮汹涌。
苏露青坐在厅堂内,将面前账本翻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都是松鹤堂在襄阴所有的田产记录,从账册所载的亩数与她来襄阴时看到的农田分布做比对,襄阴这一带的农田,竟有大半都被夏家收入囊中。
而这些农田所种,六成是麦子,四成是栗缨。
看年份,已经这样种了三年,秋收时也并不如何交粮,几乎都进了夏家自己的粮仓,栗缨也以增耗的形式分给州府经手官员,制成药丸以后,再按比例给出分红。
以绛州为例推算长安,她想,开明坊种下的那些栗缨,应该也都是以这种方式,让经手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边的动静,很快也有人跑去别院报给夏之翰。
别院还办着丧事,夏之翰得到消息带人前来,眼圈都还是红的,整个人还没有彻底从失去小儿的悲痛中缓过来。
王敏看到夏之翰,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即控诉起这二人的傲慢行径来。
见只有两个人就吓退了松鹤堂这么多护院,夏之翰没有发作,他清楚,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没有人敢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
他分开众人,走进厅堂,看到是苏露青,似有了然,“原来是这位娘子。”
“夏家主,”苏露青抬起头,仍是坐在原位,“深夜登门,打扰了。”
她往旁边看了看,示意,“坐。”
对于她反客为主的行径,夏之翰坦然处之,在她示意的位置上坐下,又对仍守在门口的长礼道,“这位郎君也一同入座吧。”
“不必。”长礼干脆的回绝。
夏之翰点点头,“啊,那夏某也不勉强,这位郎君尽管自便。”
然后重新看向苏露青,“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深夜登门,所为何事?”
视线落向已经被翻开看过的账册,他抬手示意,“这些都是夏家的机密,可否容夏某让人收起?”
“夏家主何必如此着急,何况,若我所料不错,夏家主狠心杀子,也是奉命行事吧?”
“大胆女子!怎敢污蔑家主!”王敏在外面喝道。
苏露青不紧不慢瞥去一眼,外面的人立时没了声儿。
她接着对夏之翰说,“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夏家主自然不会承认,但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和我在这里再等等,等东西都全了,夏家主再说也不迟。”
夏之翰叹了口气,“夏某却是听不懂了,夏某不过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知有何处得罪了二位,让二位如此大闹我松鹤堂?”
话音落,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顺着窗子看出去,天边已经染起一片火光。
而那个方向……
“看来,这位娘子想让夏某等的东西,等不到了,”夏之翰慢悠悠起身,“松鹤堂内出了事,身为家主,我应该去看看,二位自便。”
夏之翰才起身,又被长礼按住。
“二位这是何意?”夏之翰面露不解,“那个方向,是松鹤堂的仓房,仓房起火,事关重大,若有人在附近,更要抓紧将人抢出,看人是死是活,底下人也好酌情施救,二位这般阻挠,无形中也是在拦他们的命。”
“你怎知起火一定会死人?”
苏露青好整以暇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夏家主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必说,等东西齐全了,夏家主想说什么都行。”
“好,那夏某就继续陪二位等。”夏之翰说着话,给外面的王敏使了个眼色,王敏领命,悄悄离去。
又等了近两刻钟,外面传来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声。
一众松鹤堂的护院被人押解过来,放眼看去,全是熟人。
乌衣巷的亲事官和秦淮舟带的人各执一边,泾渭分明。
她看向另一侧为首的人,以眼神与他打招呼:
(秦侯别来无恙。)
秦淮舟的视线正对过来,眸如点漆,眸光胜月,只面上看不出喜怒,朝她遥遥颔首:
(苏提点好手段。)
第65章 第65章
她轻哂,不置可否。
在人群的最后,有一虚弱不堪的中年人被梁眠和另一个亲事官搀扶着,送进厅堂。
“好了,”她将重点放回夏之翰这边,“都在这里了,夏家主可以畅所欲言了。”
夏之翰早已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个中年人,眉头几不可查的皱起,借着喝茶的举动,往王敏那边横去一眼。
王敏缩了缩脖子,面上为难,却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辨。
放下茶杯,夏之翰重新淡然看向苏露青,“夏某不明白你的意思,阁下夜闯松鹤堂,强看松鹤堂账簿,已然是犯了律令,夏某随时可以着人前去县衙报官。如今阁下又纵容手下大闹松鹤堂,抢人放火,夏某想问,阁下这般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夏家主说我抢人放火,敢问夏家主,此人是谁?”苏露青抬手指向虚弱不堪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似乎早已不能自主坐立,需要梁眠时刻搀扶,才能勉强找到一个支点,坐在厅内时,整个人也明显是精神不济,面色带着不正常的青白。
夏之翰正要开口,忽然见外面又有人走进来,不免向着外面那人道,“裴郎君,先前别院一见,听闻你是想来与夏家谈一笔生意,如今裴郎君对夏家刀兵相向,这也是因为生意吗?”
秦淮舟似是叹了一声,“裴某自到绛州以来,对夏家素有耳闻,夏家松鹤堂遍布绛州,济世救人俨然华佗在世。又听说松鹤堂有一灵药,无论是何病症,都药到病除,裴某更是心生向往,想将此灵药销往长安,如此也是一件善事。”
夏之翰也跟着叹一口气,“既知是做善事,裴郎君为何却出尔反尔?还助纣为虐,强闯松鹤堂?”
“自然是因为,裴某发觉这灵药,在裴某还在长安时,就有所耳闻,甚至,听到的还是恶名。”
秦淮舟走到那中年人身边,一旁的梁眠下意识想拦,得到苏露青的首肯以后,梁眠往旁边让出一点位置,方便秦淮舟查看这中年人的情况。
他先伸手在那中年人眼前晃了晃,注意到中年人的眼神涣散,似乎只隐约知道近前有人,却不知做的是什么。
“情况如何?”苏露青这时候问出一声。
梁眠立即回禀,“是中了毒,眼睛如今是瞎的。”
她点点头,问夏之翰,“夏家主怎么说?”
“松鹤堂接收此人,此人就是如此症状,堂内郎中本就在抓紧为其诊治,你们这样挪动他,只会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
她状似接受这个说法,随即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吃下灵药?”
“行医讲求对症下药,他的病症,不适合服用灵药。”
“是不适合,还是不能?”
她说着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慢条斯理将纸包展开,故意露出里面的东西,然后也走到那中年人身边,拈起一颗药丸,“你说巧不巧,我手里刚好就有这种灵药,他看上去病重的快要死了,这灵药既有起死回生之效,不妨先把命抢回,再请郎中想法子慢慢用药。夏家主以为如何?”
说着话,她已经将药丸往那中年人口中塞去。
“不!住手!”夏之翰反应极大的扑过来,想要阻止。
长礼上手将人拦住,苏露青喂药的动作也堪堪停下,回身看着夏之翰。
状似不解,“夏家主为何如此惊慌?难道这灵药吃不得?还是说……”
她语气骤然一变,“你知道现在不是给他吃这药的时机,你怕他药瘾发作,威胁不到你想威胁的人,更保不住夏家的荣华?”
“他就是陈戬,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夏之翰别过脸。
“无妨,我知道就够了,”她直起身,看向长礼,“小使君,借样东西用用?”
长礼一手按着夏之翰,虽然她没有明说借的东西是什么,但从他熟稔举动的反应来看,两人似乎不是第一次有这般交集。
他腰间的躞蹀带上挂着很多东西,都是用皮具包裹紧实,这会儿卸下来的,是一把尖端有倒钩的一尺长匕首。
递给她时,还有意无意提醒一声,“这次用完,一定记得还我。”
苏露青接过匕首,随意的点在夏之翰身前,“有的人呢,嘴硬,不用些极刑,他就会一直自以为聪明的周旋。其实呢,周旋来周旋去,做的都是无用功,到最后,该招的,还是会招。既然迟早都要招,那为何要嘴硬呢?夏家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咳。”
一声轻咳,来自身后。
她回身看去,秦淮舟起身走向她,满脸的不赞同,眼眸微垂,视线落在她手上的匕首,“这里不是刑房。”
随即又转向长礼,“可否先放开此人,让我和他说句话?”
长礼看了看秦淮舟,又看向她,似是在等她的意思。
她抬手示意,“行,说吧。”
秦淮舟走到夏之翰近前,“有个地方,劳烦夏家主移步。”
他直接这么一锤定音,苏露青略一思索,把人叫到一边,“你还做了什么?”
“苏提点有后手,秦某自然也有,”秦淮舟低声说,“今晚一切都能分明,苏提点的目的既已达成,何不顺水推舟,把人借秦某也用用?”
“说的轻巧,借你?”
“苏提点奉命来查陈御史遇害的事,如今陈御史已在眼前,带他神智恢复清明,就会说出自己在绛州发生的一切,那么夏之翰对苏提点的用处,应该已经没有了,我说的可对?”
明面上来看,的确如此,但,“说得在理,不过,人现在是我在控制,想空手把人要走,没有这个道理吧?”
“那苏提点的意思是?”
“人可以借给你用,但必须还在我的手里。”
换句话说,就是和之前一样,她得在场。
“原来如此,”秦淮舟想通其中关键,点点头,“既然此人对苏提点来说,还有另外的用处,的确还是在苏提点手中为好。”
对于秦淮舟猜出她的打算这件事,她并不觉得如何稀奇,两人之前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不说完全知己知彼,也算见微知著。
所以当她命人押上夏之翰,与秦淮舟的人一同离开松鹤堂,看到已等在外面多时的都虞侯一众时,面上也并未露出惊讶之色。
只在经过秦淮舟身边时,随口道一声,“还说这些人不是你安排的?”
得到的回应是,“之前的确不是。”
在都虞侯的安排下,众人顺利叫开城门,披着夜色前往绛州城。
然后直奔夏家。
此时的夏家灯火通明,邹凯、薛铭等绛州官员被软禁在前厅,虽没有人在里面看着,但他们知道,外面全都是栾定钦的人,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邹凯在屋里已经不知道踱了几圈,“他们到底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如今到底出了什么事?薛参军、薛铭!你说句话啊!”
薛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睛,乜他一眼,“你我一干人都已经成了人家的阶下囚,我还能说什么?”
“你、你之前是怎么说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一点应对之策都没有?”
薛铭懒得和他争辩,重新闭上眼睛,“都说了稍安勿躁,你一直这么心急,怎么成大事?”
“好,你既然说稍安勿躁,那我就跟你谈谈这个稍安勿躁!”
和薛铭的老神在在相比,邹凯已然是六神无主,他抓着薛铭身侧的扶手,对着薛铭说,“从一开始你就拿这话搪塞我,人死的时候你说稍安勿躁,你自有完全之法,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稍安勿躁,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
见薛铭不理他,他干脆毫不顾及形象,直接坐在地上,以手抱头,“现在这个栾定钦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消息送出去那么久,外面也不见动静,我看倒不如豁出去,主动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也比最后被人拉出去砍头强!”
一直没有出声的长史忽然开口道,“算了吧,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何用?我等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上面还在,就一定能保住我等。”
邹凯听到这话,立即看向薛铭,恶狠狠道,“好,我且信了这话,要是上面保不住我,我也不怕了,我就把知道的,全都说出去!”
“你敢?”
薛铭再次睁开眼睛,冷眼看向邹凯,“你可还记得,你的家眷如今都在何处,被谁看顾?那件事,你从头到尾参与其中,如今想靠几句话就威胁上面,你自己的性命不要,连老母妻儿的命,也不想要了么?”
“你!!”
邹凯指着他,眼中怒火几乎能将薛铭烧尽,但最后,他还是颓然放下手,坐回椅子上,两眼空洞。
半晌顿笑几声,“好啊,好啊,事已至此,那就都在这里,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话音落,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接着,一队士兵从外面进来,将他们带去正堂。
邹凯心中慌的像在敲鼓,又不知道正堂里来的会是谁,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走进正堂时,他没敢抬眼,始终低垂着头,只依稀看到上首坐着个人。
堂内有人喝道,“秦侯在此,还不见礼?”
邹凯等人俱是低着头,拱手行了一礼。
“下官绛州刺史邹凯……”
“绛州参军事薛铭……”
“绛州长史……”
绛州州府官员自报过官职姓名,“……见过秦侯。”
行过礼,起身时看到座上的人,纷纷愣住。
这个人……
邹凯失声道,“你不是、栾、栾——”
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打过多日交道的栾定钦,他什么时候变成什么秦侯了?
“看仔细了,本将才是栾定钦,”上首另一身着甲胄的人开口,“邹刺史不过在前厅坐了一会儿,怎的突然就眼花了?”
邹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暂时压下心中惊疑,口中称是,“栾司马说得是,邹某可能是入夜不曾休息好,有些眼花,认错人了。”
然后重新向着上首的秦淮舟拱拱手,道,“不知秦侯驾临绛州,绛州上下有失远迎,还望秦侯恕罪。”
秦淮舟抬手示意一番,进入正题,“本侯听栾司马说,邹刺史下令要查抄夏家,不知夏家所犯何罪,竟在没有定案的情况下,绛州府衙跳过此间流程,直接派人抄家?”
任何案子,只有皇帝才能定案抄家,绛州府衙此举无疑是以下犯上,定罪谋反都不为过。
邹凯自然知晓此中厉害,这会儿头上冷汗直冒,却又不敢抬手去擦,只拱手回道,“非是要查抄夏家,是夏家牵涉一桩案子,府衙担心消息传得太快,容易走漏风声,这才决定趁夜行事,先把人带进府衙。至于抄家,没有旨意,府衙无权如此做,绝不会如此……”
“不知邹刺史所说的案子,是哪一桩?”
“是……”
邹凯偷偷与薛铭对视一眼,咬牙道,“陈御史遇害一事,如今已有新的进展,据查,陈御史遇害那日,曾被夏之翰请走!”
……
梁眠给陈戬喂过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陈戬一双眼睛依然无神,气息微弱的说,“我的眼睛,还能再看见吗?”
梁眠叹了口气,安抚他一声,接着对苏露青说,“苏提点,陈御史中毒太深,如今只能让他勉强开口说话,短时间内,再多的事还做不了。”
苏露青看着那逐渐恢复些精神的陈戬,点点头,“这样就够了,扶好陈御史,带他往前面去。”
此时的前院厅堂,邹凯等人刚刚将陈戬遇害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夏之翰对陈戬发现松鹤堂掺卖假药的事怀恨在心,起了杀心,夏之翰就是杀害陈戬的真凶。
秦淮舟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只问一旁的录事,“可都记下来了?”
录事搁下笔,吹了吹最后一页纸上的墨迹,“都记下来了。”
“将口供封存,作为呈堂证供。”
“是。”
邹凯立即问,“那……敢问秦侯,我等的误会,是不是就算解释清楚了?”
话音落,外面一名亲兵来秉,“秉秦侯、栾司马——襄王到了。”
襄王昂首阔步迈入厅堂,四下看了看,见上首已经被人占据,径直坐向左侧最前面那张椅子。
“夜半相请,不知栾司马要传的口谕是什么?”
栾定钦高举手谕,向着底下道,“陛下口谕。”
这一声,在场众人全都恭敬跪拜,襄王在最前面,口中高呼,“臣,元汾,接旨!”
皇帝的口谕是彻查襄王私铸兵甲、干涉绛州大营军务之事。
襄王听完这道口谕,猛地抬头,眼中诧异,“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受封在此,每日读书作画好不快哉,何来私铸兵甲干涉军事之说?尔等如此信口雌黄,本王这就修书一封,上告陛下!”
栾定钦一脸笑意,“襄王殿下,如果不是有切实证据,我等也不好随意污蔑大齐亲王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淮舟这时候朝外拍了拍掌,立时有人抬着两口箱子,应声而入。
第一口箱盖打开,里面是一摞摞账册;
第二口箱子里则是一整套甲胄兵刃。
秦淮舟开口道,“绛州大营将士、亲王府兵所用甲胄,都有锻造印记,意为指责落实到具体之人,一旦发现哪里出现差错,即可通过印记找到锻造之人,但这套兵甲上,什么都没有。”
“这些账册,都是自襄王府中查获,其中兵甲锻造支出所涉数目,襄王可要亲自确认?”
看到这些,襄王眼中涌起惊疑,又很快被惯常的神色掩盖,冷笑一声,“哼,只凭着这些东西,就敢往本王的头上扣这种谋反罪名,尔等当真是无法无天!”
“想钉死本王的罪,上人证啊,若人证物证确凿,不用你们威逼,本王自会引颈,去长安到陛下面前认罪!”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女声,“真巧,人证物证,现在都齐了。”
苏露青率先进来,身后梁眠、长礼并一众亲事官护送着陈戬,押着夏之翰入内。
邹凯看到陈戬,眼睛顿时瞪大,“你、你居然真的活着?”
又看向苏露青,虽然对于她的出现并不吃惊,但眼神里另多了一层恐惧,“你……”
“很意外?”
苏露青挑眉看着堂内的几人,而后视线落回邹凯身上,“你也确实应该害怕,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邹凯,我说的对吧,薛铭。”
最后这一声薛铭,是对着“邹凯”说的。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眼中除了笃定,还带了些拆穿秘密的玩味。
“邹凯”顿时栽坐在地上,整个人六神无主。
突然,他爬向“薛铭”,拽着他的衣摆,“你不是说没事吗?你不是说,天大的事,都有襄王顶着吗?你快救我啊!你快让襄王救我啊!”
苏露青看着“邹凯”,故意叹道,“他怎么救你啊,他都自身难保啊。”
“赵午,”她看着面色已然发白的“薛铭”,笑着问,“放着襄王府长史不做,跑到绛州州府当参军事,有趣吗?”
“薛铭”咬牙强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那就请与此案息息相关的陈御史来说说。”
陈戬将堂内众人“看”过一圈,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人都在什么位置,但他侧耳听着声音来的方向,声音虽微弱,语气却坚定、凄厉。
“……我初到绛州,正赶上绛州刺史邹凯在暗中继续追查几桩已经移交到京中的疑案,他私下探查的结果,是那些在绛州无故失踪的人犯都被通过各种方式秘密送去京城,成为种栗缨的佃户。”
“……这栗缨因为长得与麦子相像,自从它被培育出来开始,就一直瞒天过海,襄王命松鹤堂以此研制入药,混入人参、杜仲等大补之物做成灵药,看似能百病全消,实则只是吊命的东西,一旦服用此药,就会终身成瘾,吃不到一年就会被药力透支而死。”
“……松鹤堂凭此物筹得大量银钱,襄王便以此暗中私铸兵甲,私养兵马,意图篡位长安——”
“他们发觉我们查到了这些,将我与邹刺史分别骗去两处,分而杀之,襄王又担心我已将此事写成奏疏发往长安,沿途拦截从绛州发出的文书,在发现无果以后,就将我软禁,逼我说出藏奏疏的地点,我也因此才侥幸留得一命,如今终于能将事情道出!”
……
春三月,苏露青秦淮舟二人率众回京复命。
绛州一事已写进奏疏,六百里急递送入长安,栾定钦暂时接手绛州大营,将营中军务处理一番后,便率先押解襄王一众进京。
陈戬经过几日休养,勉强又恢复了些精神,在郎中确保他可以经历舟车劳顿以后,跟随苏露青等人一同回到长安。
一路上加紧赶路,回到长安这天,天上飘起一阵细雨。
春雨绵绵,雨汽沁人,仿佛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苏露青骑马穿过城门,不经意间瞥到城门口停着的一辆犊车。
犊车并不稀奇,但候立在车外的人,却让她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多往那人的身上看了几眼。
候在车外的女子同样也注意到她的举动,朝她盈盈一拜。
然后有个嬷嬷模样的人朝着秦淮舟行过一礼,恭敬道,“侯爷,裴小娘子听闻侯爷回京,一直算着日子来*迎接侯爷,裴小娘子有些话想与侯爷说,不知侯爷可否拨冗,到别院一叙?”
刚一回京就有话说,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苏露青见状直接催马,准备带人先走。
“等等。”
两人几乎是并辔前行,秦淮舟比她快一步,拦住她的去路。
“怎么?”她转头看他,“还有事?”
从绛州回长安,所有人都是一路疾行,身上多多少少都染着未及处理的尘色,但他端坐马上,在绵绵细雨中仍是一副清雅矜贵模样。
只是眉头稍皱,如玉上微瑕,“……你去哪?”
第66章 第66章
苏露青随手紧了紧握着的缰绳。
绛州事大,她作为奉旨办案的巡按使,事情办完自是要回京述职,加上乌衣巷这边还有个立场不明的长礼在,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与公事相比,眼前这种有话要说的“要紧事”,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而听到秦淮舟问话,她直接反问一声,“案子刚结,你不进宫复命?”
“嗯,要去。”
说是这么说,但拦着她的人,仍十分巧妙的挡住她的路,两匹坐骑被动的困在原地,干脆旁若无人的亲昵的互相嗅着。
她稳住自己的马,提缰稍稍往旁边调转马头,“怎么?大理卿在绛州太久,不认得京中的路了?”
也不知这人想到什么了,唇角微勾,神色比方才要轻快一些,“骤然回京,是有些不适应,劳烦苏提点带路。”
然后回身示意一眼,便有人前去将拦路的别院嬷嬷引开,交代其一切都等复命以后再说。
“侯爷救命啊!”
然而那嬷嬷趁人不备,还是跑回马前,这次直接抓住了秦淮舟的缰绳,“事关裴小娘子安危,底下人实在是拿不了主意,只求侯爷看在旧日情分上,救救裴小娘子……”
这会儿众人刚刚进城不久,没有指令,随行的梁眠等人便暂时回避在后,给他们处置的空间。
苏露青听着这再次上前的嬷嬷说的话,回身再次往犊车边扫去一眼。
犊车边没有车夫,只有身型单薄的裴小娘子楚楚立在车边,纤弱的如一滴即将化在朝阳里的水珠。
看过以后,她端坐在马上,朝下面的人问道,“你是别院的管事娘子?”
那嬷嬷立即回话,“回娘子,奴不是别院管事,奴是裴小娘子的乳母,随夫人姓苏,前不久刚刚寻到小娘子的。”
“乳母?”她低头往嬷嬷脸上扫去一眼,“你说的要命,救命,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阻拦的架势堪比当街告御状,虽说被求伸冤的不是她,她大可一走了之,但……
谁让秦淮舟还拦着她的路呢,京中不比别处,若不小心惊了马,还要多往金吾卫走一趟,凭那边对乌衣巷的印象,她何必主动给那边送被弹劾的理由。
只是苏嬷嬷听到她的问话,却避过她审视的视线,仍是对秦淮舟说,
“侯爷,别院之事并不耽搁时间,更何况侯爷一路上舟车劳顿,如此面圣不也是失仪?只求侯爷能转道去别院暂歇,于百忙之中替我家裴小娘子拿个主意,实在是那东西太过要命……”
说到这里,面露警觉,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异常,才接续说,“此事与老秦侯也有些关系,因着事关裴相,裴小娘子有些拿不准主意,若是处理不好,就只能以性命相抵,还请侯爷定夺。”
啧,最后竟直接以死相逼起来了。
她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意外,目光再次落向秦淮舟:
(秦侯这家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后者似有不满:
(……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家事?)
然后没再与她交换眼神,冷声对苏嬷嬷道,“此事我们已经知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不速速带你家娘子回去。”
“侯爷——”
“一切都等进宫复命以后再说。”
秦淮舟说完,转向苏露青,“苏提点,请。”
然后径直调转马头,绕过苏嬷嬷,往宫中行去。
身后众人见状,纷纷跟在两人身后,两队人马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渐渐将身后这点突然的变故抛去。
马蹄在地上留下的痕迹留得很久,一直到前面的人马行迹淡出视线,眼前这一方地上都还留有印痕。
苏嬷嬷在原地注视良久,转身回到犊车边,伸手紧了紧裴昭的衣襟,“虽是春日,天还有些寒凉,一娘子当心病着。”
“他是怎么说的?”裴昭在苏嬷嬷的搀扶下上了犊车,但没有彻底坐进去,固执的撑着车帘问。
“侯爷心里还是有一娘子的,只是他毕竟是回京复命,依照臣子礼数,要先进宫面圣,然后再安排其它。”
“这么说,他会来别院?”
“一娘子放心,我都说了那些话,侯爷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如约来看一娘子。”
苏嬷嬷说着话,替她梳理好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先进去吧,犊车行的慢,到别院还要好一阵功夫呢。”
见她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说道,“更何况还有老秦侯的吩咐在呢,他就是不顾及从前的情分,老秦侯的话,总不能不听。”
“好,我听嬷嬷的。”
城门边的犊车终于也被苏嬷嬷赶着,顺着横街往曲江边的别院行去。
……
“别院那边的事,还得劳烦你定夺。”
苏露青打心里不想理会,干脆另起一个话题,“靳贤还在大理寺关着?这案子,还不曾结案吧?”
当初靳贤因屈府失火一案被定为杀害屈靖扬的真凶,但因屈府的一场大火,把该有的证据全都烧成了灰,缺少确凿物证指控,靳贤只能以嫌犯的身份羁押。
加上他身上官衔皆在,牢里拿不准对待他的态度,可以说靳贤在大理寺牢狱,只相当于换个所在居住。
听她说起刑案,秦淮舟自然接道,“案子已有新进展,还没有最终定案,不过,”他转头看过来,身形随着马身行进的节奏微有起伏,“苏探事若有其它案子想要借此提审,恐怕不行。”
提前拒绝的话也说得流畅。
“大理卿怎会这么想?”
她转头看他一眼,手上握着缰绳,徐徐行在宽阔无边的朱雀大街,两边的坊墙缓缓向后推移,眼前的皇城门逐渐清晰,她接着说道,“乌衣巷若要提审别处犯官,自会备好手令,需要时提前亮出,方便各处行事,不至于彼此为难。”
这么说,还是要审。
秦淮舟目视前方,“大理寺不会再疏忽放人进出,何况襄王一案还不曾定罪,他毕竟是皇亲国戚,没被定罪之前,不可有任何闪失,大理寺上下自然也时时谨慎应对。”
她同样看着前面,语气带上几分玩味,“大理卿就这么肯定,襄王等人一定会关进大理寺的监牢?”
“案子已定,只剩刑名未定,大理寺掌审判刑罚,自是要将此事核查到底。”
“怎么办呢,”她叹出一声,“之前在绛州,还有些事情没有审明,若不是大理卿当时阻拦,至少夏之翰的嘴,还能再撬开些。”
查天星谶查到夏家,夏家又是襄王的钱袋子,其中之事大多也都听命于襄王,但天星谶并非只兴起在绛州,谶言如果是襄王主使,随着他的倒台,天星教应该也该不复存在。
但……
天星教的教众,正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谶言的声量也不是往日可比。
还有一处并未彻底证实的消息:
天星教主,是个女人。
正想着,耳边传来秦淮舟的话音,“若以严刑逼供,物极必反。”
“嗯,大理卿说得是,”她应对平静,语气里带出些调侃,“凡查案,首先排除刑讯逼供,以物证反推,力求严谨细密,嫌犯哑口无言,无从抵赖,自然认罪伏诛。”
这话她早不知听过多少遍,听多了是一回事,每次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个答案。
她转头看过去,眉梢微抬,“不过有这功夫,是个案子也破了,既然迟早都是认罪,早认晚认,又有什么区别?”
……强词夺理。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这话他劝诫多次,次次无果,但每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执意表示,“朝廷自有法度,法度须以律法维持,若以后人人都像乌衣巷这般用刑成风,又置法度于何处?”
两人谁也说不通谁,干脆什么也不再说,一路无话。
到宫门口,其余人先回各自衙署,两人在宫门处验过符牒,因着都要前去立政殿,只能继续默然同行。
到立政殿,听闻元俭在寝殿休养,朝中一应事务都交由孟殊处理。
凌然看着各站一边面色沉沉的两人,猜着是争执无果,也没多说,只接了奏疏进入殿内,不多时,她出来先朝着苏露青道,“皇后殿下召苏提点进殿。”
苏露青没有在里面留多久。
她这趟到绛州,差事办得好,又救了陈戬出来,在述职奏疏送回京中时,帝后就决定给她升官。
当得知自己升任都知乌衣使,统管乌衣巷,勋号也由云骑尉升为飞骑尉,赐绯时,她叩首谢过恩,心中不由得思忖:
鲁忠那边一点消息也没传出,宫中这时候让她统管乌衣使,那鲁忠这个统领乌衣巷的都知使君,如今是何情形?
出了立政殿,忽地察觉到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抬眼看过去,见秦淮舟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皇后殿下在召你进去复命,这个时候,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
秦淮舟缓和过语气,“苏提点同时也是侯府娘子,如今侯府安置看旧友亲眷,苏提点总要出面说些什么吧。”
不等她开口,秦淮舟飞快的补充道,“父亲有意认她做义女,她若愿意,侯府也会尽心为她寻一门得体的亲事,或者她若有其它想法,侯府也愿意支持。
这些话是我离京之前,父亲说过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位苏嬷嬷出现以后,就多了些变故。
城门那番情形你也在场,也都看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需要救命,但我想,这样的事,总归还是你我一起出面解决为好,免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还有些别的话想说,但最后又只是泄出一口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老秦侯的意思就很好,照这样办就行,”她多解释一句,“别院里那位裴小娘子毕竟身份特殊,她的事,越少人参与越好,我知情但不知具体事,也是为侯府考虑,以免将来牵涉到什么,两边都难维持。”
她打断秦淮舟还想要再说的话,“皇后殿下还在等你复命,我也要回乌衣巷处理公务,告辞了。”
语毕,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留下秦淮舟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良久,抿了下唇。
……
鲁忠依然还是乌衣巷的都知使君。
宫中来传旨后,鲁忠看着已然换上一身绯色官服的苏露青,看似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声喜。
苏露青也照常和他客套一番。
因着绛州的差事,梁眠也跟着升任押司,他抱来一摞近期的文书,送到书房以后,先恭贺她一声,而后说,“苏都知,你知道新的谈事指挥使是谁吗?”
新的人员任用名单她还没来得及过目,听梁眠这话的意思,是已经传开了。
看他一眼,“是谁?”
“是长礼。”
对于长礼成为新的探事指挥使这件事,她有些诧异,“他不是一直跟在鲁忠身边,难道是鲁忠举荐的?”
“或者还是宫中的意思吧,这次到绛州做事,鲁忠从中插了一手,把林丛换成了长礼,如今林丛正在探事司里郁闷着呢。”
说到这儿,想起自己还有件正事儿没禀报,连忙从那一摞文书卷宗里面,抽出一份来,“苏都知,你看这份。”
是在京中悄然流传开的天星教一事。
这些教众和长安城内的袄教、拜火教等等教众差不多,只是选在特定的日子聚在一起,区别只在于,其它教众大多数时候会念诵本教教义,天星教则是举行义诊。
“林丛查到的和我们在绛州查的差不多,从勘破灵药的秘密开始,长安县、万年县与金吾卫联手查封黑市,凡是发现有这种药丸的,都立即抓捕起来。只是这些人和之前抓到的一样,都是中间人,绛州松鹤堂虽倒了,长安这边的灵药却还是源源不断,暂时还没有查到上家。”
“开明坊呢?”她当初带人暗查开明坊,在坊内山里发现多处私仓,里面存放的都是栗缨。
梁眠摇摇头,“也许是绛州早有消息传到长安,让这边有所应对,开明坊的私仓里存放的全都是麦子,一颗栗缨都没有。”
“这栗缨幼苗与麦子实在太像,现在开明坊内刚刚耕种,暂时还看不出种下的究竟有没有栗缨。”
如今来看,灵药三清丹与天星教关联颇深,这些人在绛州炮制一番,没能起兵成功,却没有就此陨落,而是让天星教继续发展,或许真正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就藏身在京中。
所以要想进一步勘破天星教的背后之人,还是要从靳贤入手。
想到这里,她在梁眠送来的卷宗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一份来,同时让梁眠将长礼叫来。
另一边,秦淮舟回禀过襄王一事,带着旨意前去天牢,将暂时关押在天牢的襄王等人转至大理寺。
襄王谋反罪名板上钉钉,但他同时又是大齐亲王,最终刑罚该如何判处才能既服众又让宫中满意,这其中需要把握的度并不容易。
大理寺因此再次忙碌起来。
当第一次拟定的判处送到秦淮舟这里,他看着上面满满的极刑,皱起眉头。
“大理卿可也是觉得这刑名过重了?”少卿杨甘同在屋中看过一遍,见状问道。
见秦淮舟点点头,大理丞也跟着开口道,“我觉得也是刑名过重了,襄王虽有谋反之心,但毕竟还没有真正起兵,这里的判决均是按起事来定,有些不妥。”
负责参议刑罚的大理正却道,“襄王虽没有真正出兵,但他养暗兵、私铸兵甲是事实,加之其滥用栗缨研制药丸,从中谋取暴利,却为祸百姓,挑起境内乱象,其心其形,都令人发指!更何况,大齐承平已久,襄王虽谋反未遂,却也扰乱民心,从重判决可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杨甘安抚道,“大理正说的在理,但大理寺掌审判刑罚,更该持中秉正,切不可因一时之怒而意气用事。”
几人商议一番过后,这一版判决最终还是原路打回,重新拟判。
过了一会儿,尹唯来送靳贤一案的最新进展文书,其中有靳贤的几句供词。
“侯爷,靳御史虽然开口回答了几句,但都无关痛痒,如今虽有些证据,但还不够指证。”
秦淮舟看过供词,点点头,“绛州一案的文书,你可调取来看,两相佐证。”
“是,”尹唯出去时,又说了一声,“还有一事,乌衣巷的探事指挥使带了一份手令来,如今还在值房,等着调取文书——”
话还没说完,秦淮舟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尹唯见状,连忙跟上。
到了值房,果然看到几名乌衣巷的亲事官守在门外,里面背对着门站着一人,似是觉得等待的有些无聊,正要伸手去抽桌案上的一份卷宗。
“苏提点自——”剩下的话在那人转过身时,堪堪停住。
长礼行了一礼,“见过大理卿。”
秦淮舟皱一皱眉,“怎么是你?”
长礼直接递出一份手令,“下官奉命来调卷宗,这是苏都知的手令。”
他这才发觉,她升官了。
大概是因为他刚刚认错了人,长礼主动补充,“苏都知也在。”
“在哪儿?”
长礼往隔壁的花厅示意,秦淮舟毫不怀疑,径直去往花厅。
进门果然看到苏露青。
她似是知道他一定会来,听到动静也没转头往外面看,仍是慢条斯理饮茶。
“还没恭喜苏都知。”秦淮舟坐到她对面。
“我想过了,”她看一眼坐在对面的人,放下杯子,“别院的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但是?”秦淮舟似已了然,直接问她的条件。
对于他如此干脆的态度,她很是满意,后面的话自然的道出,“我要见靳贤,问几句话。”
第67章 第67章
她说完这话,对面的人有些迟疑。
花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手边茶还热着,在仍有些春寒料峭的时节,徐徐向上升腾着丝丝缕缕茶烟。
见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她也不急,只神色自若的坐在座上,慢悠悠饮着热茶取暖。
终于,她见秦淮舟似是没有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眉间微折,开口对她道,“别院那边总归是家事,以此事做公务交换,不妥。”
“秦侯大概是弄错了,”她笑起来,“这可不是交换。”
“那是什么?”他看向她。
“你可以把这两个看做是做选择。”
她似乎格外替他着想,放下茶盏,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用另一只手先压下中指,口中跟着道,“一呢,让我去趟别院,听听具体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
然后再缓缓压下食指,“二呢,让我见靳贤一面,问几句话。”
末了语气轻松,是完全将选择权放给他的态度,“就两个选择,不算为难吧?”
秦淮舟看着她仍支在桌上还不曾收回去的手。
当把她和与酷吏极刑有关的乌衣巷联系在一起时,这双手凌厉有力,如鹰的爪,一旦被抓住,轻则也要掉块肉;
但若将二者分开来看,这双手与诗文常形容的淑女的手没有区别,是销薄春冰,明如玉。
大概是见他思索太久,等待的人不免催促一声,“怎么?很难选吗?”
两个选择,要选择哪个,看似手到擒来,但……
秦淮舟从心里叹出一口气。
“苏都知的选择,都是如此为难人么?”
“嗯?”苏露青换了种姿态坐着等他的回答,“秦侯为何如此说?”
“若我选一,这件事就仍会绕回原点,恐怕苏都知会有千百个理由往后无限推却。”
“哦,这么说,你觉得选一不行,还有二呢?”
“选二?”
她看到秦淮舟闻言露出一种无奈的笑,“那秦某岂不成了主动请苏都知接触大理寺嫌犯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接着又叹出一声,“苏都知从开始就没给秦某选择的余地,何来不为难一说呢?”
她听完点了点头,像是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同身受,然后说道,“既然如此为难,秦侯想怎么办呢?”
一面是非她出面不可的家事,一面是不可被随意交易的公务,本不会被放在一处比较的两件事,此时却成了令人进退两难的题。
而制造出这一矛盾的始作俑者,再次端起茶盏,小口润了润喉,悠闲等着他的决定。
“或者,苏都知可否说明,因何事要问靳贤?可有刑案依据?”良久,终于听到他说。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故作沉思,半晌才尽量简单的说道,“有犯官口无遮拦,屡出妄言,意图谋反,如今一干人等已被羁押进乌衣巷,看口供还牵涉到靳贤,乌衣巷不好妄加定夺,只好向其人印证一番。”
她抬眼看向他,“意图谋反,可大可小,大理卿应该知道其中利害吧?”
“如此说来,乌衣巷来此调取的文书,也与此事有关?”
她轻哂,“大理卿这是在打探乌衣巷的内情?”
“苏都知误会了,秦某无意于此。”
“那,可否请大理卿带路?”这次说的,是问靳贤几句话的事。
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向花厅之外看去一眼。
尹唯会意,不多时带着几份文书进来,“侯爷,下官有要事秉。”
秦淮舟自然的抬手示意他上前,接过那几分文书,仔细看了看。
这几份都是乌衣巷那边前不久调取过的,两边核对无误,已然全部登记在册。
的确如她所说,与犯官过往有关。
他心中思量片刻,点点头,“既是如此,大理寺自会稍作配合。”
当下亲自陪同在侧,引着苏露青去了大理寺监牢。
靳贤被安置在单独的隔间,在与靳贤牢房相反的方向,正关押着襄王等人。
快到牢房门前时,苏露青停下步子,“劳烦大理卿回避。”
替她引路的人虽没开口,倒也的确如她所愿,回避到外面。
这一处地方只剩下她和靳贤两个人,她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观察牢房里的人。
即使是从不滥用刑讯的大理寺,牢房也总和别处一样阴寒湿冷,牢房只有挨近顶端的位置开出一扇小窗,光从外面照进来后,又仿佛被牢房里某种无形之物切去一半,于是外面天光只撑在窗边,照不进里面。
靳贤悠然处在牢房里,手里拿着本书,借着灯火细细品读。
听到动静,只往她这边看来一眼,然后目光继续落回书上。
“又见面了,靳御史。”她走上前去,隔着外面的栏杆看里面的靳贤。
“原来是苏探事,难道老夫的事,大理寺审不了了,又被转去乌衣巷了?”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听说靳御史与陈戬是多年好友,陈御史奉旨往绛州巡查时,还专门来见了你一面,一为探望当时自称病重的你,一为同你道别。”
“是又如何?”
“牢房湿寒,常人进来都要落下一身毛病,不知靳御史坠马时受的那些伤,如今可已大好了?乌衣巷也有些医官,我可以叫医官来给靳御史再诊治一番。”
“不劳苏探事费心,老夫在这牢里一切都好,还算康健。”
“既然如此,本使也能放心了,不过,看靳御史手上的伤,似乎还未痊愈呀,难不成,是大理寺里有人对靳御史不敬,严刑拷打了?”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靳贤露出的手腕处,如今距离屈府失火已过了几个月,但这些伤却仍是狰狞,看着还和新伤一样。
靳贤下意识背过手,将这些伤痕藏在身后,“不过是些坠马小伤,多谢苏探事关心。”
“当真是坠马所致吗?”
她却忽然抓住这个字眼儿不放,“莫不是靳御史在这里被关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这伤是如何而来?可要本使帮你回想一番?”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种伤,无论用什么伤药来敷,几个月都不见好,可见不是寻常伤口,而是中毒,”她分析过后,认真的询问,“若只是坠马,这毒难道是地上凭空长出来的?更何况,我看靳御史这伤,是锋刃所伤呀。”
这次她没给靳贤考虑的时间,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大家不妨开诚布公,屈府失火那夜,在枯井边袭击我的人,就是你吧。”
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几处地方,“当时,你知道我发现了井下的秘密,本来想用巨石将我砸死在井底,但你实在是体力不支,被我用淬了毒的匕首所伤。
我这毒呢,并不致命,只是会让伤口始终难以愈合,所以你之后虽然对外称自己是伤心坠马受重伤,用的却都是金疮药。
可惜,没有我的解药,哪怕你用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你的伤。”
靳贤没说话,但他眼里的回避,已经出卖了他。
“不过么,我今日来,不是要和你说屈靖扬的事,而是想听你说说,站在你背后的,是谁。”
靳贤嗤笑一声,“屈府之案,本也与我没什么干系,你说的这些即使都发生过,又能证明什么?更何况,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背后之人,我靳贤食君之禄,自然做忠君之事,若非要说老夫背后的人,那老夫可以明确告诉你,老夫身后,自然是陛下。”
“说的不错,”她赞同的点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你可能拍着良心说,你口中的君,你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哪一位?”
靳贤朝上方拱了拱手,“自然是当今圣上。”
“那你纵容手下推波助澜,种栗缨混淆视听,让灵药在民间泛滥祸害成灾,也是忠君的表现么?”
靳贤脸色一变。
一直站着说话,她有些累了,四下看看,周围地面光是看着就透出寒气来,在这样的地方席地而坐更不可能,她干脆直接靠在栏杆上,侧头看着靳贤,观察他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查问过贵府家仆,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却也将我想知道的事交代了一部分,比如,尊夫人的事。”
“苏探事慎言,死者为大,不可妄议。”
“只是阐述实情而已,屈婵虽是屈靖扬之女,但与你成婚以来,似乎一直没有掌握府中中馈,而她对你惟命是从,哪怕知道你故意纵容女儿私奔,也不曾对你有怨言。”
“苏探事!老夫虽在牢狱之中,仍有官身,你若再信口雌黄,老夫这就修书上奏一封,弹劾你辱没我妻!”
“随你,”她叹道,“靳妍,是你与屈婵的女儿吧,她在绛州,也是你的意思。”
最后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她观察着靳贤面上的变化,满意的往下说,
“她在你的布局下,与骆泉相识,你虽阻挠他们相处,却又处处为他们提供机会,最终他们如你所愿,‘私奔’到绛州,看似音信全无,却处处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三年前,你奉命巡查绛州,骆泉在你的运作下进入松鹤堂,开始参与研制三清丹,这期间,无论是三清丹还是栗缨,在绛州的所有分红,最后都落进你囊中了吧。”
她句句紧逼,靳贤听到后面,干脆背过身去,藏住自己全部的神色变化。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靳妍,她说什么吗?”
“她说,她有家不能回,万幸自己的女儿能回到亲人身边,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还庆幸,说她的女儿和女婿能在祖父的爱护下安稳度日,她说她的女婿得到了国子监外院学子的名额,将来即使做不成大官,做名有用的胥吏也好,只要对她的女儿好,她不会再强求什么。”
“靳御史,你说,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儿早就死了,甚至还被自己的夫君和自己的父亲联手做局弄出个障眼法的假身份,她还会为了替你保守秘密而自尽吗?”
背对着她的身形忽地一颤。
她最后道,“屈靖扬保不住以后,你处理掉了属于他的那份栗缨田,而这块田产被记在屈婵的名下,你担心她丧父大受打击会供出这份秘密,干脆将她也杀害。”
“现在你人在牢里,绛州的事又败露了,开明坊那块明面上记在骆泉名下的栗缨田,你猜猜看,会不会有人像你处置他们一样,来处置你呢?”
“还是说,靳御史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宁愿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上头的人无忧?”
“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执意要拿到落在屈靖扬手里的账簿?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被大理寺抓个正着,关在这里。”
“我……咯咯!”
靳贤忽然怪叫着滚落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像要抠出什么,又像是觉得窒息,想要拿掉什么。
弄出的声音极大,很快引来附近的狱卒。
秦淮舟也闻声前来,见状赶到苏露青身边,确认一番无事,跟着问,“发生何事了?”
苏露青对靳贤突然发生的变化也很惊愕,她看着正被狱卒奋力控制住抽搐的靳贤,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眼熟。
当即问道,“在这之前,还有谁见过他,给他送过什么东西?”
这突然开始发作的情形,像极了当初喝药发作的马孚,这种药喝下以后并不会立即发作,但要让服药之人在旁人眼前突然发作,需要掐算的时机也很关键。
看情形,是有人从她来大理寺开始,就在推算她前来问话靳贤的时辰,然后,哪怕靳贤因她的话而动摇,也会因为药效发作,无法说清实情。
靳贤这边的事,同样也惊动了杨甘等人,这时候苏露青已经悄然离开监牢,回到乌衣巷,吩咐梁眠彻查乌衣巷用药的去向。
“……这么说,大理寺之中,有人拿到了乌衣巷才有的药?”
梁眠听到这里,皱紧眉头,“这药连总衙那边都不知道,能经手的也没几个,还都是自己人,如果靳贤事先服下的是这种药,说明此人已经渗透进乌衣巷多年,而且隐藏极深,从来没被查出过端倪。”
他跟着说出几个名字*,“这几个人,再加上我,还请苏都知派人细查。”
……
“靳贤虽然稳定下来,但郎中说,他受到刺激,伤了脑子,以后恐怕也难以常人来定,如今只能勤加用药、针灸,看是否能让他恢复一些。”
马车里,秦淮舟大致说了些靳贤的事,然后接着道,“靳贤之前接触到的是送饭狱卒,从时辰上来推算,与他突然发病间隔过长,且所有送到靳贤手上的东西都有专人查验,很难夹带进什么东西。”
说完这些,秦淮舟才终于进入正题,对她说,“我曾听说,乌衣巷在审讯马孚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甚至在将马孚第一次移交御史台的时候,马孚正巧当着众人的面发病。他是苏都知亲审的犯官,出了这样的事,苏都知应该也从医官口中得知些什么吧?”
苏露青靠在车壁上,身形随着马车行进的频率微微晃着,听到这里,挑眉笑出一声,“原来大理卿是怀疑此事与乌衣巷有关,来审问我来了。”
“……秦某并非怀疑,只是两桩事如此凑巧,苏都知若能解惑,秦某感激不尽。”
“真是不巧,”她面露遗憾,“医官查出的结果是,马孚时常惊厥,所以他发病,旁人都已经见惯了。”
“若当真是惊厥,何能如此之巧,每次都在他即将被带去御史台时发病?”
“大理卿不信?”
她看住他的眼睛,“今日我见靳贤,前面都好好的,他突然发作,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大理寺看似配合,实则暗中阻挠?”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淮舟长出一口气,“只是事出蹊跷,我想借此查些缘由,此事尚还不明,若有进展,我会告知。”
“这倒不必,”她一摆手,“说到底,这是大理寺的事,靳贤是在见我之后才变成这样,大理卿不怪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事一毕,如此也算给乌衣巷一个交代。”
她对此没什么太大的表示,只点点头,“好啊,那我先在此谢过大理卿了。”
马车在曲江别院停下,管事娘子见二人同来,先恭敬见礼,而后请罪道,“城门发生之事,是我看顾不周,还请侯爷、苏都知责罚。”
“那位苏嬷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虽然已由别院管事上报给侯府,因着两人谁都不在京中,老秦侯只听了个大概。
“是……”
管事娘子刚要开口,忽然被一道猛然冲出的缓声打断,“侯爷!侯爷你可来了!苍天有眼,我家一娘子有救了!”
眼见着苏嬷嬷脚步飞快的冲到近前,秦淮舟不动声色吩咐道,“此事容后再说。”
然后在苏嬷嬷的热情引路下,两人走进厅堂。
厅堂内设着一座大屏风,将堂内隔成两半,等候在里面的人开口之前先咳了两声,细声向两人见礼。
“侯爷、苏娘子见谅,”苏嬷嬷从中代为传话,“我家一娘子到底还在闺中,不好随意在侯爷跟前露面。”
秦淮舟点点头,“理当如此。”
而后开门见山,“不知究竟是何要紧事?今日有侯夫人在此做主,有什么话,裴娘子尽管说来。”
“侯夫人”三个字落在耳中,苏露青默默端起瓷盏,借着品尝饮子,压下听后的异样感觉。
只是眼风还是往身侧人方向扫去一眼:
(秦侯还是称本使苏都知为好。)
秦淮舟接下这记眼风,目光回落的不卑不亢:
(话虽如此,但这里是别院,不是朝堂。)
两人的机锋打过一个回合,屏风后面的人也在这时候适时开口道,“是,阿昭全听侯爷的。”
苏露青又喝下一口饮子,神色看似如常。
“阿昭此番寻得侯府亲人,得侯府收留,心中喜不自胜。前些日子,老秦侯因是病中,又实在挂念阿昭,便差人来传过一次话。老秦侯说,打算认阿昭为义女,今后无论阿昭如何打算,老秦侯都会支持。老秦侯还说……”
裴昭顿了顿,声音里漫上一点微不可查的哽咽,“老秦侯说,京中世家门庭很多,阿昭若是愿意,侯府可替阿昭从中选一门亲事,可是……阿昭自小曾订过一门亲,如今虽时过境迁,但这毕竟是祖父为阿昭打算过的事,阿昭感念祖父爱护之恩,不愿就此辜负……”
这套说辞,很容易就被猜出后文。
苏露青端着瓷盏的动作略顿一顿,又递回嘴边,浅饮了一口,继续往下听。
“……所以,阿昭今日斗胆,想问侯爷,这门亲事,侯爷可还记得?”
第68章 第68章
果然还是来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看着屏风之后隐约映出的纤瘦人影,面上若有所思。
隐约感觉到身侧的人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听他开口时,是笃定否认的语气,“秦某并不曾听说此事,其中或许有些误会,还请裴娘子慎言。”
这个回答,出乎屋内所有人的意料。
屏风后的人似被这回答惊住,哽咽于是转为细不可查的啜泣,窗边的光亮照在屏风上,让屏风轻而易举显出一道无助颤抖的身影。
苏嬷嬷则直接多了,立即接过话茬,“如此大事,侯爷怎会应答的如此轻率?此事关系一娘子的将来,实在不可戏言,还请侯爷再仔细想一想。”
随着苏嬷嬷开口,屏风后的啜泣声比先前高出些许,似是牵扯到伤心事,止也止不住。
这期间,苏露青的视线又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见秦淮舟正欲开口,忽然不着痕迹的扯了他一下。
而后对上苏嬷嬷的视线,打量其面容的同时,似有所指的问道,“是吗?”
苏嬷嬷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怯从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约之事可不是儿戏,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脸来主动提起?”
“嗯,”她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转而看向屏风处,从屏风映出的身形轮廓,判断屏风后的人此时状态,“如此大事,这么小就定下,裴娘子还记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苏都知的话,这信物,曾经是有的,”屏风后的人缓缓开口道,“只是十七年过去,我的那份,早已在进入掖庭以后遗失了。”
“信物是什么?”
“是一副玉珏,两家各执一半,当年祖父将裴家的那一半给了我,直言让我务必保管好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狱那日,也专门提起它来,让我千万不要遗失,可惜……”
屏风后面传来更为压抑的哽咽声,“是阿昭无能,护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齐风俗,定亲男女以珏为信物,双方各执一半,此举多见于指腹为婚时期,之后两家若因种种变故断了联系,后代便会凭借此信物寻亲,完成婚事。
所以这番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释。
掖庭弱肉强食,即便刚进去时,身上还有些好东西,过不了几时,也会因种种变故,失去这些东西。
算算年纪,小娘子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即使有母亲乳母相护,像这种罪臣家眷会藏着些什么,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苏露青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证词已经说完,该你了。)
眼见着秦淮舟忽然变得若有所思,“……玉珏,的确有过。”
秦淮舟这话,本是只对着苏露青说的,连声音都比平时压得低。
但苏嬷嬷耳朵尖,且一直关注着他这边的动静,一听到他回答,立即双手合十,大声说,“谢天谢地!连侯爷都这么说,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确与侯爷有婚约!”
说着,面上又献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约,一家女又怎么能许两家呢?求求侯爷,劝劝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嬷嬷……”这次是屏风后面的人出声打断苏嬷嬷。
“一娘子别怕,如今你已寻到亲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嬷嬷在,还有侯爷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会善待一娘子的。”
苏嬷嬷宽慰过屏风后的人,小心翼翼转向秦淮舟,“侯爷,过去这些年,一娘子实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这个老婆子不中用,没护好她,才叫她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有侯爷在,定是不会再让一娘子受委屈了,对不对?”
“侯府寻旧友家眷多年,自不会在寻到人以后,又怠慢于人,不过,”
秦淮舟顿了顿,道,“昔年旧事,记忆时常会随着年月发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记下了,若确有其事,侯府自会给二位一个妥善的交代;若是误会一场……”
“不会是误会的,”苏嬷嬷急急忙忙插话,“当年的婚约,老婆子在场,依稀记得见过那信物。既然侯爷也说过的确存在那块玉珏,我便替一娘子先谢过侯爷,一娘子定会安稳留在别院,静候之后侯爷的安排。”
“嬷嬷!”
屏风后的人这次有些发急,身形略动了动,往屏风外探出一只手。
纤细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个手势,在苏嬷嬷看过来时,又晃了晃,提醒着还有一件没有说出的事。
“哦!瞧我这记性,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嬷嬷风风火火转向室内一角,碰触一样物什来,“这样东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请侯爷代为退回。”
话赶话到了这里,东西也被摆出,无形中转换了一轮话题。
苏露青坐在原位,视线从屏风处,短暂的移到苏嬷嬷手里捧着的物件上。
是个半梨形的物件,长过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轴相,琴头雕的凤尾有如流畅祥云,琴板上绘有百鸟,但百鸟飞翔簇拥着的却非凤凰,而是一对鸳鸯。
苏嬷嬷抚摸着琴板,面露戚戚,“这把琵琶,是清远伯世子送来别院的,清远伯世子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一娘子从前擅琵琶,专程命人送来这把琵琶,还让府中人带话,说他敬佩裴相当年风骨,听闻裴家后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怜,想……”
说到这里,苏嬷嬷再次顿住,抹了一把泪。
苏露青扫过去一眼,“接着说,他想如何?”
“恐怕苏都知听了,会赞同那清远伯世子的话,”
苏嬷嬷唉声接着说,“清远伯世子虽未成婚,若要议亲,也非难事,但……那位世子并不愿迎一娘子为正妻,却又表明心迹,说自己情深难以自持,往后定会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灵。”
裴相是“反臣”,若无翻案,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后。
王侯之家不会选这样一位罪臣之后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风骨,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让扶摇直上的世家子弟与其成婚。
老秦侯虽说能为其寻一门适合的亲事,也无外乎是清贵旁支一脉,余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万步,不执着亲事,世间待女子总是更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无可取代的技艺,能勉强挣扎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许就是听天由命。
眼前这把琵琶就像一场邀请,是名分还是富贵,全隐在那幅百鸟朝鸳鸯的彩绘图中。
“所以,”苏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从琵琶上移开,看向屏风后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决,否则便会要命的事,是什么?”
无论是旧时婚约,还是眼前这把琵琶,都称不上什么要命,她不感兴趣,也不知能依什么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这桩“要命”的事,才与秦淮舟连翻周旋,最后推脱不开,才以问询靳贤为条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来别院。
如今靳贤突然发疯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着实没有更多的耐心浪费在别院。
“就是这件事呀!”
苏嬷嬷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着婚约,如今却又被清远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挟,心中实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苏都知或许不知,一娘子幼时曾跟随琵琶大家学习琴艺,裴府变故之后,一娘子就再也没机会拿起琵琶。
如今得见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这心爱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远伯世子还隔三差五就着人来问一娘子的态度,一娘子既不愿答应,又不敢回绝,就这样日日受尽煎熬,前些时候,险些就随着裴相一道去了……”
苏嬷嬷这次说完直接放声痛哭起来,惹得屏风后面的人也跟着轻声啜泣。
哭声在屋子里萦绕,更是紧锣密鼓的往人脑子里钻,苏露青听不下去,也劝止不住,干脆起身离去。
出来时,见秦淮舟单手拎着琵琶赶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里面的事,秦侯有定论了?”
秦淮舟摇摇头,“先回去再说。”
回府以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换了家常的衣服,分据桌案两边,是和之前商议事情时差不多的架势。
从别院带回的琵琶搁在案上,仿佛是这场商议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那副玉珏,的确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约。”秦淮舟开门见山。
“这么说来,玉珏是真,婚约是假?”
她伸手极随意的拨了一下琴弦,琴弦没有调过,拨出的声音没在调子上。
又拨了几下,才道,“那两人真真假假说了一通,听起来有理有据,说不定是你自己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她没有抬头,目光仍落在琴弦声,只听着秦淮舟的声音缓缓落入耳中,“当年两家或许有意,但——”
不知为何,他后面要说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去一眼,见他移开视线,先落向一旁,然后视线低垂,也看住弦上,接着对她说,“那之后不久,裴相出事,许多事搁置下来。裴相匆匆留给父亲一副玉珏,说这是裴家的传世之宝,他担心抄家时保不住,托父亲代为保管,若将来裴氏有后人侥幸存世,便将玉珏交给裴氏后人。”
原来是这样。
她又拨了一根弦,弦声低沉,音调同样不准。
跟着开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将玉珏物归原主。”
“父亲一直希望能够物归原主,但,物归原主之前,总要确认是不是还对了人。”
她笑出一声,这次手指滑动,四弦一声,弦音七零八落,“人都在别院,特征也能对上,侯府到现在,却还是在怀疑吗?”
“毕竟十七年不见,形可仿,事可循,加之与裴相有关的三人突然如此凑巧的相继现身,事出反常,小心些总没错。”
“所以,”她屈指叩了叩琴板,琴板回应的声音凝而不沉,回声悠远却不空,的确是把难得的好琴,“秦侯是把这件事当成案子,准备破获吗?”
“若是案子,苏都知可有兴趣?”
像是知道她会想什么,秦淮舟又补充一句,“此案,线索重合,人证重合,苏都知若感兴趣,秦某自当全力以赴,以占先机。”
隐于无形的激将法,虽一眼看破,但管用。
事情告于段落,她的注意落回被他带回的琵琶上,“这东西,你打算替那边退回去?”
“在别院时,看你听到此事同样茫然,我猜清远伯府的事,并未与我们打过招呼,想来只是清远伯世子一人的主意,”秦淮舟看了看琵琶,又看了看她,“明面上,父亲已说过要认她做义女,侯府的义女,更不该被人如此轻贱,所以,我想请苏都知出面,给他一个忠告。”
侯府的义女,按辈分来说,便是秦淮舟的义妹,同样也是她的义妹,这样处理,不算突兀。
她漫不经心拨着四弦,“你可想好,我出面,可大可小,回头若惊动清远伯——”
“我与你同去。”秦淮舟飞快改口。
她却摇摇头,“请那位来一趟吧,我苏府之中俱是内廷之人,不该乱传的话,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你……”她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出的话也隐隐带出迟疑,“打算怎么做?”
……
苏露青不喜拖沓,能立刻就做的事,一定是立刻着手去做。
所以当这个决定刚刚在两人之间达成共识,她就差人去清远伯府,将清远伯世子周晋请来。
乌衣巷的都知乌衣使相邀,周晋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乌衣巷的人盯上,也还是立即前来。
周晋被府中宫人引到一处偏院,看到院中烧得正旺的火炉,心里下意识就凉了半截。
等进屋看到秦淮舟也在场,凉了半截的心才算有所缓和。
他战战兢兢与两人见过礼,便小心的候在下首,问,“不知苏都知邀周某来,是为何事?”
“听说你送了把琵琶给裴娘子。”
周晋心头突地跳快几下,疑心是事情败露了,“……是,是周某小时候曾听家中父母亲大人说起过裴相年轻时的风采,对其后来发生的事多有惋惜,如今听闻裴娘子就在京中,从前又擅琵琶,周某斗胆,请人制了一把好琴,赠与裴娘子,也算聊表周某的一番心意。”
“送了琵琶,之后呢?”
“没、没了……”
“没留下什么话?”
“没、没……”
“那就好。”
苏露青径直往下带流程,眼风往秦淮舟那边一扫,秦淮舟立即将琵琶拿给她。
她拎起琵琶,经过周晋身边时,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然后当着周晋的面,把琵琶插进火炉里。
“你送的琵琶,最好的归宿,是在火中,明白了吗?”
“……明、明白,苏都知教诲得是。”
清远伯世子几乎是逃命似的告辞离开苏府。
屋内,秦淮舟走出来。
苏露青听到声音,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仍有些神色复杂的看自己,问,“怎么?觉得我这是焚琴煮鹤?”
秦淮舟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苏都知快刀斩乱麻,他此后定不会再做纠缠。”
院中火光里,那把精心制作的琵琶被烈火炙烤,琴身因高温爆裂,噼啪的声音听上去与柴火之声无异。
秦淮舟的目光再次从火中转向身影渐远的人。
看她烧琴时决然又慨叹的模样,总像是……曾经于什么时候,当真这么干过。
第69章 第69章
春耕时节,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开明坊内开垦的农田虽说大部分都已经耕种,但仍有一些田地才刚刚犁完,田里光秃秃的黄褐色与旁边成片成片的青苗成鲜明对比。
“……是啊,花生种子不好弄,我家郎君也是紧着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地方,才替娘子弄回来的种子,这不,我家大娘子得了花生种子,立刻就交代下来,一定抢在春耕的尾巴把这些花生都种下去。”
开明坊田地边上,梁眠带着几名伪装成农人的亲事官,忙活着田里的事儿,顺嘴和听到热闹赶过来悄悄地张武侯说着闲话。
“话说回来,还是要多谢张老兄照看我家主人的田,开春水渠也没有淤堵,省了我们再去透开水渠的功夫了。”
张武侯大笑着摆摆手,“嗐,这算个啥,老张和你家裴郎君也算交情深的兄弟,自家兄弟的田,老张能帮着弄的,肯定就帮着弄了,都是顺手的事儿,还谈啥谢不谢的,不过……”
他打量着梁眠等人侍弄的这块田,“前儿我还觉得奇怪呢,裴兄弟都派人来种过一轮麦子了,那麦苗都从地里顶起来了,咋还空着一半啥也不种哩?看兄弟你这模样,你也是裴家派来的庄头把式?为啥不和他们一起种?”
“哦,是这么个事儿,”
梁眠心中记着临来时苏露青对他的吩咐,一字不差的说道,“我家郎君很疼爱娘子的,自打我家大娘子想着要种花生,郎君就上了心,这不,干脆直接分了一半田产给大娘子,由着她安排去。要不是这种子晚来了几天,我们早都跟他们一起种了。”
张武侯跟着感叹,“真的啊,老张在这坊里种了这么多回田,确实没见过哪家像你家郎君娘子这么恩爱的,这就叫那个啥,家和……啊对!家和万事兴!”
“哎对!就是家和万事兴,我家郎君对大娘子的好,那真是好得没话说!”
说话间,张武侯也在一旁帮着种了一垄,等全部忙活完,太阳也快落山了。
张武侯张罗着要留梁眠几人吃完饭再走,梁眠客气婉拒,趁着暮色赶回乌衣巷,向苏露青复命。
“……大多数田里都种满了麦苗,名义上在骆泉名下的田里也都种上了,那片田归张武侯一家操持。张家两个儿子已经在田边搭了个简易木屋,这些天忙的就歇在田边的屋里,连多走一段路回家的功夫都没了。”
梁眠说到这里,跟着又摇摇头,“这几日属下带人留在开明坊内,本想找机会探探情况,不想坊内因着春耕的原因,人数比以往多了数倍。这些人全都守在田边,暂时还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些田地。如今要想只用眼睛看来辨别种下的究竟是麦苗还是栗缨,恐怕需要找个对栗缨非常熟悉的人才行。”
对栗缨非常熟悉,且还能在京中找到具体人的,只能是从绛州押来的那些人。
梁眠说完这话,观察一番苏露青的神色,继续说道,“苏都知,此事恐怕还要和大理寺那边打声招呼,你看这……?”
这件事和之前的提审不同,需要将人从牢里带出来,带进坊内,不但要确保全程无人察觉,还要防着带出来的这人动心思坏事。
怎么想都是……难办啊。
梁眠眼巴巴看着苏露青,眼里意思明显:
这事儿,别人谁去都不好使,只有与大理卿成亲且和睦相处过这么长时间的苏都知亲自出马,才行。
苏露青却没注意梁眠的目光,她正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写在纸上的几个名字:
何璞、屈靖扬、襄王元汾、靳贤。
梁眠也跟着往纸上看去,看到这几个名字,也皱起眉头,开口说道,
“长安的这几个官员,相互之间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但唯独襄王,明明身在绛州,与长安并无联系,在其中却像占据着关键位置似的。”
“而且,如果不是陈御史在绛州出了事,引来朝中关注,恐怕京里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襄王早已掌控了绛州的探事司,要举兵谋反了。”
她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
梁眠想了想,“原本我还以为,襄王伏法,就能找到那本账簿,乌衣巷一直在查的事就能有结果,可以复命了,但没想到,账簿竟然根本不在绛州。”
“襄王府、夏家都被我们搜了个底朝上,谁知道最后能够确认的线索,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靳御史这里,看来绛州是个障眼法、替罪羊,关键还得揪出靳御史背后的人才行。”
她听到这里,面上带出赞许,“嗯,你说得不错。那药的事,查得如何?”
除了那天以外,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靳贤发病的消息,又查过给靳贤看诊过的郎中、靳府中的仆从,得到的回答都是,靳贤没有任何会不是发作的旧疾。
因此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梁眠回道,“此事查问的隐秘,暂时只从这段时间的行踪上推算,其他人暂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有医官刘贵,曾在半个月前去过城隍庙。”
城隍庙每月逢一、二、九、十便有庙会,不光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常爱往城隍庙去,京畿一带的百姓也时常会选个日子来赶庙会。
不过……
“刘贵去城隍庙的时候,城隍庙没开庙会。”
“那他是怎么说的?”
梁眠回想片刻,“他说家中幼子恐是中了邪,他去城隍庙请一枚平安符。”
说到这里,他接着说道,“属下也是因此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论理,京中华严寺的符箓最为灵验,再不济也有兴国寺、洪福寺。刘贵的幼子算是他的老来子,他对这个幼子极为上心,怎会舍近求远,专门跑城隍庙一趟呢?”
苏露青听到这里,略一挑眉,“然后?”
“然后……”
梁眠的声音弱下去,“刘贵如今还在探事司那边,处处有长礼的人看着,若动作太明显,容易被长礼发现,所以属下还在查着。”
她听到这话,皱眉思量着。
长礼是单独从鲁忠的身边到探事司独当一面的,虽说与她在绛州夏家时配合还算可以,但他到底是被鲁忠提拔起来的人,立场不明,不可尽信。
想到这里,点点头,“鲁忠虽被分权,但他也在总衙经营多年,眼线众多,此事暂时还是暗中行事,多加提防。”
“是。”
“还有,”
她看看天色,想了想,取出一张手令,交给梁眠,“绛州分司的事,乌衣巷还在追查,那些人与绛州各处官员勾结颇深,所以分司虽被清剿,还是有些要紧话要问。你带人去大理寺,凭这份手令,调个人出来问话。”
梁眠会意,立即动身前往大理寺。
……
这时候已经过了放衙的时辰,大理寺内官员已经走了大半,除开一部分在衙署值夜的,还留在衙署内的,都是些打算把手头一点事情做完再回去的人。
其中就包括秦淮舟。
绛州一事,事关重大,涉案之人大多被押解进京,与绛州案有关的卷宗也重新整理过后,送了一份到他的案头。
先前大理正对襄王等人的判决刑罚过重,如今大理正等人正重新拟判,秦淮舟如今在看的,是关于三清丹的供词。
尹唯在一旁说道,“……绛州的灵药已经摧毁殆尽,按理说,松鹤堂作为制药之处,松鹤堂被查封勒令整改,这灵药也该越来越少才是。但长安这边,灵药在鬼市之中却还是屡禁不止,下官猜测,京中恐怕还有一处像松鹤堂一样的所在。”
秦淮舟点点头,又问,“开明坊那边情况如何?”
“如今农田几乎都已经耕种完毕,但麦苗才长出来不久,只凭肉眼来看,看不出区别,除非是对栗缨非常熟悉的人,才能从一众麦苗里,看出哪株是栗缨。”
尹唯说到这里,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侯爷,从绛州押回来的人里,有些是对栗缨极为熟悉的,不如……”
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说乌衣巷来使持手令,要求提审一名绛州犯官。
因绛州之事干系重大,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来请大理卿定夺。
秦淮舟看了一眼手令,神情一顿。
这道手令看上去已有些时日,是他曾经写过,下达给苏露青的。
之后两人有过约定,这道手令可再使用三次。
如今再看到这份手令,他心中一动,“乌衣巷来使何在?”
“还在花厅等候。”
听到这话,他拿着手令,径直出去。
她从前来大理寺,哪次不是长驱直入?后来更是仗着有手令在身,几次三番自作主张,没想到如今倒是谨慎,竟能耐得住性子,肯等大理寺官吏通传了。
外面暮色渐渐被夜色取代,天边也由金红转为青蓝。
廊下掌着灯,衙署里的灯笼没有多少巧思,中规中矩,只要能照亮便是。
但今晚看着似乎有些不同,风吹拂在这些灯笼间,灯火摇曳,暖光喜人,映着天边逐渐更为浓郁的深蓝天幕,仿佛天河倒悬。
尹唯疾步跟在他身后,低声说着,“侯爷担心得有理,乌衣巷近日并未接过什么案子,这时候突然来提审绛州犯官,着实可疑。侯爷若实在不放心,下官这便着人暗中跟随,看乌衣巷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走在前面的人步子忽地一顿。
尹唯下意识跟着停住,“侯爷?”
“没事。”
秦淮舟重新调整步子,继续往花厅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又道,“你也有许久不曾回家了,这里无事,不必跟随,你且放衙去吧。”
尹唯还是不放心,“那,乌衣巷那边……?”
“我自会处理。”
尹唯行了一礼,自廊下折出去,转向另一边。
他则继续往花厅走去。
花厅处值守的差役看到他来,行了一礼。
秦淮舟微微点头,稍稍放缓步子,走进花厅。
还等在里面的梁眠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杯盏,起身往门口看。
见秦淮舟*亲自前来,忙不迭行礼道,“乌衣巷押司梁眠,见过大理卿。”
半晌没听到回应,梁眠悄悄抬起头看过去,却见秦淮舟的身形隐在花厅门前的暗影里,虽是朝着自己这边的方向,但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梁眠终于听到秦淮舟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眠好像听出一点儿……失落?
“……是你啊。”
第70章 第70章
梁眠从大理寺提人出来,过程还算顺利,经过他的一番运作,最终带回乌衣巷的,是一名叫王逢的人。
“苏都知,此人是松鹤堂大管事王敏的兄弟,与绛州探事司往来密切,周胜、高吉也都与此人有来往。”
苏露青看着被投入地牢的人,点点头,“办得不错。”
之后梁眠着人将其改造成商户家的佃农,苏露青也披着夜色准备回府。
刚走到通明门处,身后忽然传来鲁忠的声音,“苏都知。”
苏露青闻声回头。
鲁忠在长礼的搀扶下,往她这边走来几步,“刚才离着老远就看背影像你。”
她打量一番鲁忠和长礼,后者几不可查的与她点点头,算作招呼。
通明门前虽亮着灯笼,但夜色太深,这点细微的表情很快就隐在夜色里。
她重新看向精气神明显比上次要好得多的鲁忠,见鲁忠穿着正式的绣蟒纹宦官袍,便问,“使君这是……?”
“宫中传唤,咱家这便要去听旨。”
“既是宫中传召,使君快请前去吧。”
“不急,我这把老骨头,宫里也是知道的,走不快,索性就慢慢走。”
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有话想说。
她应过一声,也跟着道,“使君今日看着精神大好。”
这话若是放在以往,鲁忠定然十分高兴,但这次不知怎的,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先从长礼的手中抽出自己被搀扶着的胳膊,等长礼识趣的回避,才接着同她说,“方才听底下的孩子们说,苏都知派人去大理寺带回一个犯官?”
这件事她知道绕不开鲁忠,点头道,“正是,事关绛州分司突然叛变的原因,可以从那犯官嘴里再多问些内情出来。”
“绛州分司啊,”鲁忠回想片刻,“是该好好问问,这群吃里扒外的兔崽子,我记得苏都知奉命前去绛州时,还险些遭了那群兔崽子的暗算?怎么样,没被那些人得逞吧?”
“多谢使君挂心,都是小伤。”
“那就好,绛州那些人阳奉阴违,这次带回来,的确要好好审审。你刚到总衙来,人手上若有不足,尽管使唤我手底下那些孩子,不必再另找人请示咱家。”
“多谢使君。”
“还有林丛那孩子,”鲁忠忽然提起林丛,“那孩子之前被我调到总衙里来做了点事儿,得用得很,他本来应该去绛州协助你,但被我私心留下来,替了长礼那孩子去。如今他到手的功劳就这么没了,现在还是个亲事官,长礼反成了探事指挥使,咱家总觉得对不住那孩子。”
“长礼探事本也是恪尽职守,使君如此说,反倒折煞了他。”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鲁忠连连摆手,“咱家看不得能者被埋没,就像当初看你被贬去冰井务,咱家心里也是难受得很,千方百计才给你调出来一样。林丛这孩子,办事牢靠,咱家想着,干脆就让他跟咱家走一趟,多办些要事,就算当不成指挥使,能替他讨个阶品也行,苏都知觉得呢?”
话说到这里,才算透亮。
鲁忠还在继续说,“实不相瞒,咱家手上还有个案子,只有林丛那孩子能做,这个案子若是成了,他也能有所得,等咱家身退那日,苏都知坐拥乌衣巷,掌管重要之处的都是自己人,岂不比日日担心被外人分权来得安心?”
她听到这里,不动声色打量鲁忠。
半晌忽地笑道,“能被使君看中,是福气,苏某当初若不是得使君援手,也走不到今天。使君说的话,苏某明白了,既是使君看中了的人,待明日下朝以后,苏某就让他过去。”
鲁忠笑着点头,“苏都知爽快,有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哦,时候不早,苏都知快回府去吧。”
两人在通明门处分别,苏露青走到灯火的暗影下,回身注视鲁忠的背影。
平时走路有些佝偻的人,今天的身形格外轻便,虽然还是需要有人搀扶着,但步伐迈得极大,少了许多久病缠身的影子。
……
回府时,刚好听到几声梆子响,听更夫的唱喏,已经是三更天了。
屋子里还亮着灯,秦淮舟还不曾歇息。
她推门进去,坐在书案边翻书的人听到动静,抬头往门边看过来,与她微微颔首示意。
“这么晚,秦侯还不歇息?”
“还有些事要做。”
秦淮舟没有马上收回目光,视线随着她一道转去外间,忽然又开口道,“今晚放衙以后,梁押司拿着手令到大理寺要求提人,敢问苏都知,绛州分司的事,还不曾有定论吗?”
回应他的,是突然被搅动起来的水声。
一直到净完手,她才转头看过去,手巾被她拿在手里揉来揉去,眉头跟着一挑,“两边流程不是都走过了?大理卿这时候提起,难不成是在兴师问罪?”
“苏都知多虑……”
话音随着她突然坐到书案另一边,有片刻的停顿。
睫羽颤动几下,他将手边的书阖上,才接着道,“乌衣巷提走的毕竟都是绛州犯官,此案虽已查明,但还没有完全定案判决,此时提走犯官,中途恐生差错,不知明日乌衣巷可否将犯官送回?”
“明日?”
她向前倾身,单手拿过他方才看过的书,随手翻动几下,忽地笑道,“大理卿的意思是,希望乌衣巷将犯官严刑拷打,尽快问出供词,然后即刻将人送回?”
说着话,她抬头等着看秦淮舟的反应。
果然就见他皱起眉头,极其不赞同,“苏提点慎言,秦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飞快的反问。
秦淮舟正要开口,心中忽地闪过一缕思绪,他察觉出什么,立即抓着这缕思绪,飞快开口,“等等,苏都知命人提审的那名犯官是谁?”
现在回想起来,梁眠说明缘由,告退去提人时,总像是有所隐瞒。
事后狱卒回禀,虽说名字能对得上,但他如今想来,绛州府衙虽与探事司有所关联,但查的既然是探事司的事,原亲事官高吉尚在,梁眠为何不直接提走高吉?
却见她听到这里,忽然正色道,“秦侯听说了吗?”
看她神情严肃,语气下意识放低,通常是说起极为重大之事时会有的反应。
他略略偏头,“听说什么?”
“清远伯世子,坠马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件事的确超出他的意料,既然一直听不到风声,想来是清远伯府将消息严密封锁过。
见他的注意被这句话引走,她几不可查的勾起唇角,然后顺着这话往下说,“那件事之后的三四天吧,清远伯世子携友出城去打猎,不慎误入骊山一带,进了天家猎场。进去时,一行六人只顾着追赶猎物,不甚在意,出来时,只有五个人,少的正是那清远伯世子。”
秦淮舟果然将注意全部放在这场意外上,跟着分析道,“若擅入天家猎场,一旦被猎场禁军发现,轻则伤残,重则就地格杀。你说他是坠马而死,尸身应该是被禁军发现,如此来看,此事应已即刻上报宫中……清远伯应该没能力将消息封锁的这么严密,是宫中下令压下的消息?”
她听着这些分析,手上仍是随意翻着那本书,忽然注意到有一页被折了一个角,应该是他刚刚看到的位置。
她翻到那一页,仔细看了几行,发现这本书是前人的刑案手札。
的确十分好学。
目光从书上挪开,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先是摇摇头,然后公布答案,“尸身就在进入猎场不远的地方,是发现情况不对,及时勒马准备离开的,但他的马忽然受惊,将人跌了出去,同伴先是发现了跑出来的马,原路摸回去,才看到一身是血的人。”
“这么说,他们并未被猎场禁军发现。”
“虽然没被发现,却也不能声张,那清远伯世子是在夜里被秘密送回清远伯府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
“朝中似乎并未听说清远伯府有丧事,前两日清远伯上朝,看上去神色如常。”
“是啊,”她煞有介事感叹,“出了事却不敢声张,更不敢御前失仪,可怜那世子,失了美人,也丢了命。”
秦淮舟若有所思,“这等秘事,乌衣巷都能查出,那绛州分司——”
一句话还没说话,又被她不经意的打断,“如今才开春不久,猎物都瘦,不是打猎的好时机,那位清远伯世子也并不善于骑射,秦侯不想知道,他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出城打猎吗?”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点头,不知不觉再次被新的疑点拽走思绪,“此时草浅树疏,山间还留有冬日寒气,连打猎熟手都不会选在这时候,而清远伯世子却如此行事,若要知其原由,恐怕只有询问当日与他同行之人。”
“若贸然去问,会打草惊蛇。”
秦淮舟沉吟道,“按寻常案子来推,死者遇害,总脱不开财、色、权三样,若是发生口角,激情动手,原因往往更为复杂。”
“嗯,不错,说得有理。”
她点头,指尖有意无意轻点着桌案,眼睛则正大光明的描绘他脸上神色。
灯火照在他面上,暖的光晕落上一些在他眼中。他思索时,这些光亮会随着他略微低头的动作变暗,等他想明一些节点,抬眼时,眼底的光就会倏然跃出,像云开月明时,凝出夜露的竹叶。
对面的人忽地又没了声。
大概是察觉到她盯着他的时候太久,他的目光迎向她的,眼里多出一些疑惑,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颊,“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有啊,”她没动,仍是毫不避讳看他的姿态,“秦侯的脸上有……”
她故意拖长了一点声音,说不上是调侃还是感叹,“千秋万代的无边风月呀。”
眼见着对面的人因她这句话,面上隐约浮起红晕,更红的地方在耳朵,仿佛全身气血都涌上来,坠于耳垂处。
春日的夜晚还有些寒气,炭火燃着,适时爆出一颗火星儿。
也自然的引出一声掩饰意味十足的轻咳。
“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笑意不减,明知故答,“说到千秋万代的无边风月?”
一直迎着她视线的人的目光终于落荒而逃,杯盏被拿起来,用来提神的茶已经变得温凉,倒也刚好压住突如其来的燥热。
她也顺势起身,到里间的屏风后换下外袍,梳洗一番。
等她坐到梳妆台边,卸着固定发髻的簪环时,才听到秦淮舟的声音重新自外间传来。
“世子遇害,还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她向外看出一眼,拿起桌上的牛角梳,开始梳理刚刚散掉发髻的头发。
“有人与他相约,在猎场某处地方相见,因不能主动暴露人前,所以他只能假借误入猎场,来达成这个目的。”
她听到这话,放慢了梳头的速度,“这么说来,这个人既与他交好,又不被与他相熟的人知晓,甚至还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敢让旁人知晓。”
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秦淮舟自书案边起身,掀起里间帘子,缓步走进来。
跟着说道,“若是这样,清远伯爱子心切,也会暗中查问此人。”
“可惜啊,清远伯府不会上报冤情,”她从镜子里看映着的身影,“这些分析,也无法替一个冤魂道出实情。”
“苏都知忽然提起此事,难道不是已有目标?”
绕了这么一大圈,总不可能是真的和他探讨隐秘藏下的案情。
想到这里,秦淮舟也看向镜中,与她的视线对上,“乌衣巷探查天下事,如此小事都在苏都知的掌握之中,那绛州分司——”
“乌衣巷的事,不劳大理卿费心,”她这次直接转回身,对向他,“还是说,大理卿今夜屡次试探,是觉得乌衣巷作假,诓骗大理寺内的犯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就是觉得,人既然在大理寺的牢里关着,我却没有选择在牢内问话,而是把人带走,其中定有蹊跷,是吧?”
这次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顿,移到另一边的烛台处。
“开明坊的那块田,你命人去种过了。”
不是疑问,而是已然确定的陈述。
知道他已经察觉,她神色转了又转,重新对向镜子,先接着将剩下的头发梳顺,然后放下梳子,起身走向他。
面上带出一点笑意,眼里仍是审视的意味,“原来大理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说啊,你想说开明坊的田如何?呀,大理卿这是……”
她想了想,忽地改口,“裴郎这是反悔了,打算收回去么?”
灯影被夜风吹得浅浅摇曳,影子也是。
她每向前一步,他就不自觉向后退去一步,影子映在墙壁上,随着摇曳的烛火拉长,挨近。
然后顿住。
帐中有玉露暖香袅娜氲出。
宫中会根据四季变化焚上不同的帐中香,意为安眠,她这府中的侍从又是从内廷指派而来,一应习惯也都循着宫中,玉露暖香清甜不腻,与春日相配,安枕又不生燥。
但不知是不是内室的炭火烧得旺了些,尽管时有微风流转,待得久了,仍有些热意上涌。
她定了定神,仰起脸盯住面前人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语气玩味,“我看裴郎的那块田,可是早已经种好了,怎么,在田间该发现的事,还没进展?”
随着话音落下,她忽地又上前一步,这次直接把人逼进床帐。
到这里退无可退,面前的人只好轻叹一声,坐到床边,“所以,苏都知果真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绛州分司是假,开明坊才是目标。”
秦淮舟被迫坐下以后,比之前自是矮了一截,人虽是坐在床边,身姿仍是端正,不见半点窘迫。
她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没承认,也没否认。
然后微微俯身,目光仍是落在他的眼睛上,“这可是大理卿自己说的。”
玉露暖香的气息萦绕在帐内,灯火自帐外照进来,他抬头看她,光晕落在她身侧,将鬓边照得斑斓。
他缓了一口气,“绛州之事不是主导,开明坊内鱼龙混杂,他若主动暴露,挑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却见她像是不认识自己一样,只是不断打量,不由得问一声,“你觉得,我说的哪里不对?”
听到这话,她点点头,“是有些不对。”
她更近的靠过去,气息于半空险险萦绕,不出所料看到他瞬间绷紧的身子。
而他的人仍坐得端正,仿佛迷失于浓雾但依然亭亭而立的青竹,只被雾气打湿的竹叶出卖了心中的惊慌,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颤动。
她起了一丝玩弄之心,倾身过去,双手搭上他两肩,同时将重心也依附过去。
掌下接触处瞬间绷紧,有热的气息扑在颈侧。
她的手顺势向后滑,手臂虚环住他,更近的打量他。
同时开口,
“……若换做以往,这么明显的借口,你一定会拆穿,甚至还可能铁面无私扣下我的人,再拿一堆律例法条堵我。”
她说这话,慢慢松开他,自己也重新直起身,“这次你竟顺水推舟,我看,是因为这些人在大理寺监牢,你不方便从中弄出个人去开明坊替你查那些猫腻,索性送个顺水人情给我,到时我查到的东西,也要有你的一份,我说的可对?”
起身时似是遇到阻碍。
她低头去看,腰后拦着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攀上来。
甚至在她察觉以后,也不曾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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