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发展交通果然是重中之重
贺家划北境为私人领地,所有资源只供养他们一族,连灵根也要挑最好的用,三百年来宗族势力早已壮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不说族中弟子的个体实力,就单论人数,各种嫡系旁支执事长老都加起来,怕是三个青山宗都装不下。
而他们五宗此次赴邀前来的不过百人,面对人数是他们几十倍,且和魔尸一样不觉痛楚难以杀死,实力也不算弱的虫傀,能逃出去的希望确实十分渺茫。
也不怪贺绥觉得他们会为贺家陪葬。
五宗弟子方才杀了一波魔尸,状态本来就被削减了许多,如今猝不及防迎上这么多虫傀,一时之间被逼的连连后退。
——尤其是在他们发现自己斩出去的灵气有大半都融进了虫傀体内之时。
有人忍不住错愕扬声:“这是怎么回事!”
这玩意本来就很难彻底杀死,如今抛出去的攻击都被吞掉了大半,这也就意味着想要清理一只虫傀就要费更多的力气。
他们都不是铁打的,灵气总有个消耗殆尽之时,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耗死在这里。
意识到这点之时,众人心底霎时一沉。
他们下意识的便想寻求长老的庇护,可回头一看,却看见长老们夜陷在尸山血海中,勉力应对着贺家的执事长老们,根本无暇抽身。
就连玄剑宗主也得时刻准备着迎战虫傀化的贺绥。
气氛霎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众人恍然间明白一件事。
这里不再是宗门之中,长老们也再不会事无巨细的照顾着他们。在这个鬼地方里,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们。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剩下手中的武器与身旁可能并不相熟,但在此时此刻却成了“伙伴”的战友。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没怎么见过血,也没经历过生死,杀那些酷似人的魔尸之时已经是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如今自己的性命也悬在一线之间——
原本还能听见脾气暴躁的弟子大骂贺家贼子,但现在连骂声都停歇了,每个人闷头挥剑祭符,努力不去想自己最后的归宿。
毕竟他们无路可退。
这些虫傀不死,终究是会踏着满城人的尸骨冲出贺都城,冲出北境。
那样死的人只会更多。
可一想到要和这群恶心的贺家人一起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故土,众人就仿佛吞了只苍蝇般难受的要命。
压抑的气氛中,晏青棠直起了腰,看着被鲜血糊了半张脸的贺绥,无声的弯了弯唇。
“该下地狱的,只有你们罢了。”她在剑光符影的撞击声轻声道。
若非是渡进去的灵气皆会被魔蛊化散,晏青棠早就炸掉魔蛊,送贺绥和他的“灵蛊”一起上西天,又哪还会和他废话。
她偏过头,向着连亭微微颔首,天青色的裙摆在满地血色里旋开,晏青棠毫不犹豫转身,奔向前方。
她听见了风声里送来*的低泣。
“气死我了。”又穷又倒霉的剑修哭着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死了,我埋在苍山上第四百八十七颗桐树下的三颗半灵石怎么办啊。”
路过且穷过的晏青棠沉吟片刻,十分能带入他的心情:“那我建议你回头换棵树藏,不然这么多人听见了你的小金库,被偷了可咋整。”
剑修:“?”
她在剑修茫然的神色中粲然一笑,长风在她身下汇聚,托举着她轻盈的踏上了天。
晏青棠祭出了一道玉符。
这是她在碧云天的客栈里,闭关数日所雕琢而出的物件,共有六道,除去她手中这一道,另外五道被苏群玉等人带回了各自宗门。
还是那句话。
事不过三。
佛宗和云州城的事不能再次发生。
她一点也不想单打独斗打没半条命,援兵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
玉符在她手中发出莹莹光芒,繁复的纹路被晏青棠点亮。
“玉”是载体。
只是为了让无形的符阵有一个家。
而此刻载体碎成星屑,无形的阵纹挣脱去束缚,贺家友情提供的灵脉也被晏青棠取出,自其上溢出的澎湃灵气霎时间被大阵撕扯着吞入。
原本浅淡的纹路骤然大放光华,刺目的光芒几乎照亮了半片天。
正在苦苦迎战虫傀的众人被惊动,愕然的抬起头,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踏空而立的晏青棠。
她就站在那一点光前,手结道印,随着她的动作,那光芒瞬间变大,几乎笼罩了半个贺都城。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五宗中,五道玉牌先后碎裂,繁复的阵纹在晏青棠的隔空牵引下骤然绽开。
六块玉符相互勾连,化成了一道传送大阵,连同了五宗一境。
有这道传送阵在,万里之遥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迈步之距。
开完阵的晏青棠重重松了口气。
这般庞大的传送大阵,如果没有那截灵脉,光是启动都要把她整个人榨干,更别提维持后续阵法运转所要耗费的巨量灵石。
她被贺家无私奉献的精神感动到热烈盈眶,抱着自己的芥子戒,浑身都散发出灵石保住了的喜悦。
晏青棠这小动作落在连亭眼中,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脚下还匍匐着意识尚存的贺绥。
此刻贺绥瞪大了眼,震惊的看着偷了自家灵脉用来痛击他家人的晏青棠,气到浑身都在抽搐。
“贱……”他的话被连亭踩回了肚子里。
连亭冷眼睨过贺绥。
他并没有出声,却似乎什么都说尽了。
——他们不会死。
——只有你们会孤零零的踏上黄泉路。
——你可真是个笑话。
——辛辛苦苦修炼了大半辈子,可到最后境界身体都将为他人所用。
贺绥气急败坏地揪住连亭衣摆,看上去似乎是想生啖其肉,可最后只是无力的呕出一口血,在满满的不甘与憎恶中散去了全部生机。
说起来贺绥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传奇,前半生籍籍无名,后半生忽然崛起,拖着整个贺家跻身上流,直至数十年前破境渡劫,成为修真界仅有的三位渡劫大能之一。
但可能他这一生的开头就是错的。
从他选择踏上邪道,亲手将魔蛊送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时,就注定了他会落的这般下场。
自作自受。
连亭没什么表情的拂开贺绥的手。
身侧,玄剑宗主扫过他一眼,语气不明的低喃一声:“青山宗的弟子。”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小弟子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虚虚实实涌出来的间隙,竟叫他也毛骨悚然。
连亭微微偏头,迎着他打量般的目光,退了一步。
他负手而立,淡声提醒。
“他要醒了。”
随着连亭的话音,贺绥的喉间发出了“咯嚓咯擦”的古怪声响,陡然间睁开了那双被染上了深黑的眼,渡劫期的威压顺势而出,又被玄剑宗主一剑劈散。
玄剑宗主最后看了一眼静静站着的连亭,按下心头疑虑,一剑将贺绥挑飞。
毕竟渡劫大能交手的余波太过恐怖,常人根本承受不住。
落地的晏青棠眼看着贺绥和玄剑宗主一前一后不见踪影,就势向着连亭的方向走了几步。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晏青棠什么也没说,可连亭就是领悟了她的意思,向着她摇了摇头。
“他不重要。”连亭道。
不管曾经和贺绥有过多少仇怨,而今他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连亭抬手,欲抚平晏青棠轻皱的眉心,哪知苏群玉不知道从哪窜了过来,一下子撞开了他。
苏群玉大喜,得意忘形的抬臂搭上晏青棠的肩:“你说的太对了,发展交通果然是重中之重。”
这等打虫傀的好事怎么能只落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这不得让他们亲爱的同门一块来感受一下快乐?
苏群玉开心的笑着,余光不经意间撞上了连亭有些黑沉的眼神。
“呃。”他迟疑了一瞬,“朝兄,你怎么看上去好像不太快乐?”
连亭:“……”
他不仅不快乐,还有点想把苏群玉打包送给虫傀加餐。
苏群玉莫名觉得脊背发凉,总感觉有歹人想害他,他熟练的把皮最厚的明禅揪过来当盾。
明禅硬着头皮夹在连亭和苏群玉中间,实在受不了苏群玉这个蠢蛋,撕下他乱勾肩搭背的手,拉着他飞窜逃开。
“你是不是傻?”明禅指责。
苏群玉:“……哈?”
也就说话的片刻中,五宗弟子长老迅速踏进传送阵,瞬息之间跨越万里支援过来。
踏入北境的那一刻,众人最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腐败腥臭的气息,再垂头看去,皆被这地狱般的场景惊到失语。
到处都是断臂残肢,甚至有的虫傀丢了双臂,也照样能接着爬起来,用头攻击。
混乱的战况中,段长老跳的最高。
因为他碰上了他的宿敌。
贺长老就算变成了虫傀也照样看段长老不顺眼,于万千活人中准确无误的盯上他,第一时间冲了上去选定对手,二人激战数百个回合,贺长老始终坚定不移地想打掉段长老的头。
段长老嗷嗷叫着躲开,大骂:“老匹夫!我就知道你最嫉妒的就是我这张英俊的脸!”
支援过来的殷黎:“……”
“段狗贼。”她看段长老也很不顺眼,冷声道,“还钱!”
这对于段长老来说不亚于催命之音,他小手一僵,手忙脚乱的踹开贺长老,套上布袋掩耳盗铃。
谁看了都得骂他一句——
有毛病。
好像他们青山宗出来的都病得不轻。
一不小心被段长老坑害了风评的晏青棠打了个喷嚏,她疑惑的揉着鼻子,抛出一道符,便有极锋利的金属巨刃凝聚而成,狠狠的切开了面前虫傀的身体。
霎时,魔蛊密密麻麻的触须自躯体的断裂处冒出,蠕动着爬向四方。
晏青棠头皮一炸,身侧连亭已然上前,抬臂将她挡在了身后,落在那些触须上的目光微微凝重。
他忽然挑落了几块灵石,那些盲目乱爬的触须霎时间找到了方向一般,前赴后继的奔过来,只顷刻间,灵石中的灵气便被吞噬了个一干二净,化为碎屑。
晏青棠目光一动。
第92章 仙魔之战
那些触须吞噬完灵石,肉眼可见的胀大了一圈,张牙舞爪的向着四周攀爬而去,所行之路上的断肢残臂皆被它侵入,眼见着竟再次恢复了活力。
一只手又或者半截腿在地上拱来拱去的场面有些滑稽,但又叫人头皮发麻。
晏青棠不作他想,立刻将那些触须连同虫傀尸体挑到一处,祭起一团灵火。
火光中蓦然传来魔蛊的嘶吼哀鸣,难闻的气味弥散开,可即便如此,那蛊虫仍未死去,竟还挣扎着向外爬。
晏青棠看的心惊肉跳,毫不犹豫的又补上几道剑气,这才彻底斩断了它的生机。
她神情很不好看。
在魔蛊这般可怕的生命力与生长速度之下,若是活人不小心被这些触须触碰——
几乎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数丈外忽然响起杂乱的响动,晏青棠下意识的寻声望去。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无数触须借由一名弟子手中之剑一路攀上他的手臂,埋头钻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晏青棠面色骤变,当即反手抽剑,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拒霜剑光疾起,斩去了那弟子被侵入的那只手臂。
尽管陆闻声反应足够迅速,可那些触须还是钻进了那名弟子的躯干之中,夺去了他的意识,顷刻间便将它也化为了虫傀。
他毫无知觉的转头,迎上了曾经的伙伴。
这一刻,晏青棠只觉得遍体生寒。
从触须入体,到陆闻声出剑之间不过三息,可依旧没能救下那名弟子。
这般诡异的侵占速度,人一旦被触须侵体,似乎就只剩下了化为虫傀这一个结局。
这也就代表着——
只要逃出去一只,甚至是一截活着的触须,那整个贺都城都会以极快的速度沦陷,甚至会殃及……整个修真界。
显然并不只有晏青棠意识到了这点。
虚空之上,以殷黎为首的碧华宗符修们踏步天罡,手结符印,千万道符意汇聚成一阵,庞大的阵法成型,牢牢地将这些虫傀封锁在这内城之中。
悬于天际的传送大阵被晏青棠迁移到了贺都城外三十里处,筋疲力竭的弟子们也轮流退出内城调息。
容潋祭出了一间随身洞府,巴掌大的宫殿迎风便长,化作了巨大的殿宇,暂时作为五宗的聚集地。
“这道封印阵不知能撑多久,一但阵破,我们又没有办法将其中虫傀清理干净,那首当其冲受灾的就是整个北境。”殷黎眉心紧蹙,显然对如今形势有些不太乐观,“更别提北境常年以来资源都被贺家把控,境中大部分都是低修或者凡人,面对虫傀,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如此来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北境中人,尤其是外城之中的普通人送离,如此一来,就算内城被突破,也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容潋沉吟片刻:“可有一点——送出去的每一个人都务必仔细筛查,以免其中混杂着被魔蛊影响,但尚未变成虫傀之人。”
这无疑是个大工程,单说一一探查就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更别提将人转送出去之后,至少还要保证他们的正常生活。
晏青棠垂手立在容潋身后,听着各宗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讨,顿了顿,忽然出声。
“还有一种最糟糕的情况。”她施了一礼,神情凝重上前几步,“我们并不知道外界究竟有多少人使用过魔蛊。”
就像当年的云州城主云晋一样。
贺家经营三百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没能抵御住换灵根的诱惑而踏上邪路,追随在贺家身后马首是瞻。
若是如此,他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贺都城的虫傀,还要提防着外界各地随时可能爆发的虫傀之乱。
那他们要面对的情况一下子就复杂了许多。
大殿中霎时寂静了下来,众人或多或少的都心底发沉。
角落里的苏群玉听的头都大了,冷不丁出声:“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找到那些人。”
如今贺家已然全军覆没,他们拿不到追随者的名单,这就永远是悬在他们、悬在整个修真界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们戳个头破血流。
“找不到源头就只能用笨办法。”晏青棠说,“派遣弟子驻守各城,一旦发现城中生出事端,第一时间控制住场面,以免伤亡扩大。”
这确实是现下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只不过如此一来,五宗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宗门召令很快传了下去,各宗只留下必要的长老弟子驻守宗门,以防被歹人端了老巢,其余能抽调出来的人手皆兵分两路,一部分前往附近城池驻守巡视,剩下的尽数被召来了北境,又分两批轮流协助北境百姓迁徙,或入贺都内城清剿虫傀。
好在晏青棠建起的传送大阵为他们提供了不少便利。
各宗人马借由传送阵踏过万里之遥,北境中人也随阵被分批疏散到各宗下辖地界,专门隔出了一方地域供他们暂居。
晏青棠看着每启动一次就要消耗巨量灵气的传送大阵,再一次感谢贺家主送来的小型灵脉。
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但灵脉长存。
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各宗宗主长老们优先处理完这最紧急的事,才腾出手来复盘,晏青棠等人毫不意外的被揪了过去。
众人收到消息时刚从虫傀战场上下来,浑身脏的都看不出人形,连掐净尘诀的机会都没给,就被拎到了驻地内。
容潋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两个脏脏包弟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单知道贺家与魔蛊有关,可现在事情的发展明显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使用’魔蛊的人搞来搞去却把自己变成怪物,这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笑。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魔蛊还会有这种副作用,白白当了旁人的刀。
众人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目光落在了殿中的晏青棠等人身上。
却见晏青棠忽的祭出了一道转影符。
符纹被催动,虚空中霎时泛起了涟漪,有些昏暗的画面跃然其上,正中央赫然出现了贺长老和接头人的身影。
这正是晏青棠在贺家地牢里看见的那一幕。
转影符忠实地记录下了他们的一字一句,最后定格在贺绥连同二人消失的画面上。
“起初我一直以为‘尊主’便是贺绥,直到几日前夜探地牢时才发现,贺家背后另有其人。”晏青棠解释,“那人被他们称为‘尊主’,除了贺家之外,魔渊下也有那尊主的势力,只不过月前已经尽数被诛杀。”
“魔渊”这个熟悉的字眼瞬间触动了叶眠秋等人的记忆。
叶眠秋神情微动:“我们自魔渊中逃出来的那夜,不正是战乱之时吗?”
“是。”晏青棠脚下微动,站在了连亭身前,顺势道,“可我总觉得那一夜并非只是简单的‘魔族各部落为夺权而起争斗’。”
别人只当她是在认真分析事情,但连亭却是忍不住垂下了眼,目光柔和的看着她挡在自己身边的背影。
——他听懂了晏青棠的言外之意。
果然,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战斗狂人陆闻声的思索,他仔细回想着那夜的情景。
“我们自地牢之中逃出,便发现魔族与魔尸起了争端,观一路之打斗痕迹,从始至终魔族刀锋都很明确的是在针对魔尸,若抛开接头人所说的话……弟子反倒觉得,那似乎就是一场针对魔尸的清剿行动?”
苏群玉反正是没看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刀痕有什么门道,但陆闻声说了他就信,于是他诧异出声:“清剿魔尸?魔渊里还有这种好人?”
“说不定呢。”时岁摊手,“看来魔族内部也不是铁桶一片,起码是有两股势力在分庭抗争。从现有线索看,魔蛊的前身正是三百年前挑动佛宗之乱的蛊门余孽所喂养出来的‘邪蛊’,后不知是何人做了改动,以魔气代替怨气,但想来能驱动魔气的怕是只有魔族——这一股势力应当就是在魔渊之下豢养魔尸的贺家盟友。”
“那另一股势力呢?”向晚眨巴着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我们可以联手一起打虫傀吗?”
眼见着这群弟子再说下去了,魔渊之下就要遍地好人了,尤其是自家蠢徒儿说出来的孩子话——
魔族多残忍嗜杀,又怎么可能和人族联手?
沧渊宗长老当即喝止:“够了!魔族乃人族死敌,三百年前的仙魔战都忘了吗?”
——自然没忘。
那是人族最惨烈的浩劫,自那之后,人族对魔族的厌恶达到了顶峰,这丝情绪是由万千人族弟子的性命所堆积起来的,绝无化解可能。
就算是晏青棠,也永远记得当年天衔城前,青山宗的前辈们的流下的血。
可连亭不一样。
他本来是个人。
他在逃亡中坠下魔渊,要想在那般暴戾的魔气下活下去,就只能破釜沉舟,逼自己踏入魔道。
他成了魔,却也从未害过他们,反而将魔族约束的很好,在他入主魔渊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发生过魔族随意出渊吃人之事。
晏青棠不敢想连亭身份暴露之时,将会受到怎样的诘问。
她只是默默的后退了一步,站在了连亭的身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勾住了他的尾指。
晏青棠说:“既然提起了仙魔之战,那就不得不说一说这位‘尊主’的真正身份。”
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霎时被他这句话点燃。
“何意?”殷黎问,“小友知晓‘尊主’究竟是谁?”
晏青棠抬眼,眼底竟带了几分冷冽之色。
“不仅我知道,大概这世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就在晏青棠说出这话的前一刻,贺都城中蓦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自虚空中现出身形,避开了城中巡逻的弟子,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内城边上。
第93章 “你,你吃和尚吗?”
内城上空,极繁复的阵纹若隐若现,阻挡着其内虫傀的步伐。
——倒是真没想到这些五宗之人应对如此及时。
三百年来倒是有些长进,还要劳得他在跑这一趟。
尊主兜帽下的脸上牵出一抹冷笑,随着他的动作,腐烂的肉块簌簌掉落,隐约透出泛白的骨骼。
“这具身体用了三百年,终归是要坏掉了。”他叹了一声,但面上却没什么可惜的神色,早已腐成枯骨的手探出,蓦地印在了大阵之上。
禁阵被撼动的那一刻,殷黎蓦地吐出一口血,再也来不及追问“尊主”的身份,忍着脑海中的刺痛,竭力出声:“有人在破阵!”
这大阵是以她的力量为主所勾画而成,此刻阵法被攻击,她首当其冲的被波及,但殷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霎时闭目盘膝,遥遥沟通大阵,竭力稳住阵法的平稳。
几乎是在殷黎出声的同一时间,大殿中人皆察觉到了贺都城中乍起的浩大气息。
段长老蓦地站起了身子,握着那把黑剑的手紧了紧,眼底泛出了些微的冷意。
他毫不犹豫的当先冲出了驻地,容潋等人也紧随其后,瞬息之间早已跨出数丈,直奔贺都城内。
北境的冷风吹在晏青棠身上,她被这股忽然出现的气息所搅乱的心绪才渐渐归于平静,脚步不自觉的慢了几分。
“明禅。”晏青棠骤然停在了原地。
天空上压着厚重的阴云,干冷的空气冲入她的鼻尖,驻地附近的弟子早便听到动静随着容潋等人赶往了贺都城,于是这有些冷肃的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她和连亭,与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头的明禅。
明禅的神情中还有些茫然,不知道晏青棠为何突然叫住他,呆呆的看着晏青棠上前几步,将连亭推到了自己身前。
“你带他去拿拂霄戟。”
明禅一愣:“……现在?”
他不清楚晏青棠为何忽然在此时提起拂霄戟,但短暂的惊诧过后,这么久以来累积下来的对彼此的信任,还是让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毕竟晏青棠从没有无的放矢过,拿了拂霄戟大不了就是他再挨一顿揍,反正他皮糙肉厚,回头去坑点叶眠秋的灵丹一吞,照样活蹦乱跳。
——佛宗的大孝徒明禅如是想。
“走走走,”他立时脚步一转,招呼着连亭,“去传送阵!”
连亭没动。
“太慢了。”
他这话落在明禅耳朵里,明禅听的满头雾水。
什么慢?
传送阵慢?
他呆愣的片刻中,连亭目光低垂,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自晏青棠叫住明禅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他的师姐很聪明,做起事来总是喜欢先人一步掌握先机。
可若他现在去往佛宗,留在北境的他们将会直面尊主,这其中风险不可谓不大。
连亭攥住了晏青棠微凉的手,召出了没名字。
极平常的玄铁剑,却因为握在他手中而被蕴养出了一丝灵识,见到晏青棠的那刻,就喜悦飞到了她的身边,轻轻颤鸣。
明禅蓦地睁大了眼。
如此普通却生出了灵识的剑,他这辈子就只见过一柄。
那柄剑曾在魔都之中为他们杀出一条路,又一路送他们爬出魔渊。
那时他不知道这剑是从何处而来,又为何愿意护送他们一程,直到此刻,看见“阿朝”取出了它——
他恍然间想起,小须弥境中初遇之时,连亭就是提着这样一柄其貌不扬的剑。
明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一堆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连亭拢了拢晏青棠被风吹乱的发:“等我回来。”
下一刻,后衣领蓦地被他拎住,天旋地转间,北境寒冷的风便被抛在了身后,熟悉的梵香充斥在鼻尖。
他们就站在当初取走拂霄戟的那间大殿前。
明禅声音有些发飘:“踏,踏踏破虚空?”
他顿时感觉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看着连亭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般。
他们在魔渊里见到了连亭的剑,这便代表着他那时也在魔渊。
会出现在魔渊的渡劫境,怕是只有传说中的那位……魔尊连亭。
连亭并没有因身份的暴露产生过多的情绪,只是平静的抬眸,翻手间将殿外的禁制扯开了一道口子,拎着明禅悄无声息的踏入了殿中。
依旧是那张供案,朱红色的长戟被封禁在其上,察觉到不速之客的闯入,戟身立刻震颤起来,极浩荡的魔气与煞气迎面扑来,明禅面色惊变。
可他并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那些恐怖的力量被连亭尽数挡下,他几步上前,修长的五指扯开戟身上的梵文封印。
拂霄戟有主。
所以上一次他仅仅算是握住了它,借用了它的力量,但这一次他要做的却是彻底收服它。
浩瀚的魔气冲入戟身,拂霄戟灵察觉到连亭的意图,霎时奋起反抗。
那些冰冷煞气顺着连亭的五指冲入他的体内,企图侵入他的识海,反控住他,将他化作只知道杀戮的行尸。
于是周遭的一切飞速消融,赤红色的鲜血泼了满地,他踩着脚下的尸山血海,听着耳畔的嘶声诱鸣。
“……臣服于我……我将赐予你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连亭冷冷勾唇。
“孽障。”
大片大片的血色被他这一声震得崩碎,幻象褪去后,明禅一颗圆润的光头骤然出现在眼前。
见连亭睁开了眼,并没有被拂霄戟所控制,明禅这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矛盾。
此刻,他眼前站着一个魔头,他总感觉自己应该做出一些行动。
明禅握紧拳头,暗下决心,蓦地冲上前去。
他探头。
“你,你吃和尚吗?”明禅抱着细皮嫩肉的自己,想到魔族爱吃人的陋习,有点害怕被吃,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炭烤和尚?红烧和尚?水煮和尚?”
正在和拂霄戟博弈的连亭:“?”
纵使知道明禅脑子一向有坑,但连亭还是被他这问题问得有点无语:“……不吃。”
“那就好,那就好。”明禅霎时放下心来。
他和往常一般凑到了连亭身边。
‘阿朝’是那个传说种脾气暴戾心狠手辣的魔尊这件事,听上去确实有点可怕。
可一旦想起魔渊深沉的夜色里,陪在他们身边的那柄剑——
明禅就觉得,传闻不可信。
毕竟他还年轻,而少年人最讲义气,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伴的。
而且晏青棠那个狗贼多半早就知道了连亭的身份,所以当初在贺家时才那般胆大包天的到处乱逛!
她都相信连亭,那他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禅摩挲着下巴:“老棠为什么叫你来拿拂霄戟?”
连亭沉眸。
“因为尊主,也为先发制人。”
“他藏不住了。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所有人都会提防他,”连亭说着话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力量灌入戟身中,“他若想拿回拂霄戟,便只能趁消息未传开之前先一步下手。”
明禅一怔。
他注意到了连亭话中很有意思的两个字。
“拿……回?”
心脏蓦地狂跳起来,有什么答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明禅下意识的褪下腕间的佛珠捻动,“嗒嗒嗒”的声响中,他稍稍平静下来。
他听见连亭说:“他之前遣了眼魔前来取拂霄戟,可惜功败垂成,如今他手下两大势力都尽数被剪除,佛宗实力又不算弱,其他臭鱼烂虾怕是连梵音寺的大门都踏不破,那下一次,必是他亲身前来。”
连亭目光落在了明禅身上。
所以——
拂霄戟不能继续留在佛宗,否则数月前佛宗的惨事还会再次重演。
况且那个人想拿回的东西,又怎能轻易还给他?
不如将这拂霄戟变成他们的东西。
明禅已经听傻了,他呆愣在原地心神恍惚,半晌才冒出来一句:“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连亭已然彻底入定,专注的驯服拂霄戟凶灵。
他的气势节节攀升,身形也不受控制的拉长,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拂霄戟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直至乖顺的躺在他的掌心,任由连亭打上神识烙印。
连亭蓦地睁开了眼,吐出一口浊气,手腕翻转间拂霄戟便消失在掌心。
“走。”他忧心北境形势,抬手拎起明禅,“回北境。”
……
……
也就在连亭收服拂霄戟之际,尊主正瞪着眼珠子看着重新稳定下来的大阵,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阵的奇特之处。
它竟是由万千种符意凝成一体,同心协力的组成了这一道禁阵。如此一来,他那一击就等同于分摊在了千万个人身上,不怪乎阵法未碎。
但也不待他出第二掌,容潋等人就已赶到,数道剑气将他逼离了禁阵附近。
他身上宽大的黑袍被剑风撩动,露出他烂的几乎只剩下白骨的身体。
尊主似笑非笑的抬起头,动作间还不小心掉了一只眼珠子,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众人。
“诸位来的倒是挺齐。”他阴森森的“看”过一圈,说话间又一不小心掉了两颗牙,声音就有些漏风般的含糊不清,“我这就送诸位……”
他话未说完,忽然不讲武德的搞偷袭,浩瀚的力量被他压掌心。
刚巧段长老也是这么想的,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已经劈出了一剑,潋滟的剑光疾起,那一瞬间,他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黑剑仿佛碎裂一般掉下了几块漆黑的碎屑,露出内里晶莹的、仿佛流动着的星光一样的剑身。
容潋迅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的斩出一剑,九曜生所过之地,空气都被灼烧出一股热浪,二人合力的剑气割裂了大地,撼动了整座贺都城。
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挡下了尊主这看似随意的一击。
尊主勾起了唇,目光扫过容潋和段长老。
“半步渡劫,还是两名。”
他的话引得各宗长老弟子一惊,连姗姗来迟的晏青棠脚步都是一顿。
容潋从未向她说过自己的境界,段长老平日里更是不爱谈修行之事,只爱嗑瓜子躺平,她还是头一次知道,他们竟是半步渡劫。
“可惜半步之遥,却如隔天堑。”尊主的语气似惋惜又似赞叹,“不过在当今的天道规则之下,还能将自身大道踏到极致——谁说青山宗没落了?”
闻言,晏青棠霎时一怔。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江玄微的疯言疯语。
‘因为这天地间再也承受不起一个合道,甚至是只再多出一个渡劫’。
‘我不破渡劫,皆是这天地之错’。
那时她只认为江玄微是在胡言乱语,但今日,她在尊主口中又听见了类似言论。
天地……天道规则么?
她怔愣的瞬间,那边尊主已然又蓄起一掌:“可不管是半步渡劫,又亦或是渡劫,我观之皆如蝼蚁!”
极可怕的气息自他身上涌起,晏青棠骤然回神,远远开口。
“若放在三百年前,以前辈之威名,就算杀光在场所有人,也确实轻而易举。”她踏长风上前,轻盈的越过众人,落在了最前方。
尊主手一顿,饶有兴味的看了晏青棠一眼:“哦?”
晏青棠踱了几步,轻声浅笑:“伏稷。”
第94章 魔尊打了魔尊
晏青棠此言不亚于平地一声雷,惊得众人愕然失色。
伏稷。
作为挑动仙魔之战的罪魁祸首,天下间谁人不知他的恶名。
可三百年前他不是死在了青山剑君段戌的手上吗?
虽然晏青棠也很不想承认伏稷死而复生的事实,可这一路查探下来的所有线索确实都指向他。
先是眼珠子魔忽然围攻佛宗,抢夺拂霄戟。
——佛宗用了三百年都没能化去拂霄戟本身的阴戾煞气,这样的大凶之器就算到了眼珠子魔的手中,他恐怕也无法驾驭。
可他依旧大费周章的自魔渊潜行到西域。
起初晏青棠并没有去深思这其中的逻辑,可直到地牢之下,连亭对她说的那句话。
‘当年联手伏击我的除了贺绥,还另有一人。我记得他的气息,且后来又再次遇见过那股气息。’
‘你也见过。’
这就不得不让晏青棠去思考,她见过的、有能力参与围杀一个渡劫后期的人都有谁。
可直到她放出了被贺家私自关押的那些普通人,将贺家搅了个天翻地覆,都没能想出个结果。
——直至那团黑雾的出现。
它现身救下贺尧风,却也暴露了自身的气息。
那股独特的森冷煞气迎面袭来的那刻,早就被晏青棠抛到脑后的拂霄戟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二者之间几乎一模一样的气息。
那是拂霄戟跟随它的器主数千年之久,所沾染上的洗不去的味道。
那一刻,晏青棠才意识到,伏稷很有可能还活着。
也只有是他,这一切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身为掌控魔渊数千年的前任魔尊,魔渊之下总会有他的死忠势力,所以向来桀骜好斗的魔族才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尊主”俯首称臣。
而眼珠子魔围攻佛宗,多半就是奉了伏稷之命,去拿回属于他的武器。
身份就这么被戳穿,伏稷神色莫名的打量着晏青棠。
“被你发现了。”他不以为意的拉长调子,瞪着眼眶不怀好意的扫过众人,“可人总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随着他威胁般的话音,铺天盖地的威压径自压下,众人面色霎时一白,境界低的弟子更是直接跪倒在地。
伏稷的名声太响亮了。
他是自魔渊最污秽的浊气之中蕴生出来的天生魔体,一出世便入结丹,甚至连当年的仙门第一段戌都没能杀死他。
而如今,这样的一个人物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姿态闲适,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们。
脊背上仿佛压上了一座沉重的山峦,骨骼在这种重压之下几欲碎裂。
阴云沉沉坠于天际,暗淡的天光笼罩着死气沉沉的贺都城。
弟子们茫然又惶恐的匍匐在地,心头一片冰凉。
——伏稷三百年前就是合道巅峰的修为,如今三百年过去,怕是修为更进一层,极有可能已经是……半步飞升。
而如今的修真界衰败不堪,合道三百年不出,甚至连渡劫境都只有三位。
其中,那贺家家主贺绥已然身化虫傀,死死的拖住了玄剑宗宗主,至于那最后一位——
他本身就是个魔族,绝不会来救他们这些人。
他们所有的希望似乎就只能落在半步渡劫的容潋和段长老身上。
可如伏稷所言,半步之差,如隔天堑,连渡劫都不是,又怎么能是半步飞升的对手?
三百年前的仙魔之战尚有一位段戌在,三百年后竟再也找不出一个能阻止伏稷的人。
……他们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结局。
死寂般的气氛中,晏青棠抬了抬眼。
她握剑的指节发白,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叫自己跪倒在地,重压之下,双生灵根缓缓摇曳,浑身灵气自主冲入经脉之中,抵抗着伏稷的威势。
晏青棠缓缓挺直了脊背。
她目光扫过伏稷那具烂的几乎只剩下白骨的身躯,蓦地笑出了声。
晏青棠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但落在这寂静的氛围中却显得格外瞩目,看向伏稷时,眼底甚至还带着些许嘲弄的意味。
她忽然问:“你的魔躯呢?”
伏稷是魔,更是天生魔体,可他现在这具身体,尽管腐烂的几乎只剩下了白骨,可依旧能看出那就是一个人族的身体。
几乎是她话落的同时,伏稷的面色阴沉了下来。
“晏青棠。”他几乎咬掉了一口老牙,看上去恨不得将晏青棠撕碎吞入腹中一般,寒声威胁道,“莫要自作聪明。”
晏青棠最不吃威胁,上一个威胁她的人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她哼了一声,蓦地拔剑。
手中没名字悍然出鞘,轻盈的剑身一颤,斩出的剑气却是极厚重的、宛若沉沉山峦一般,空气都在这一剑之下被撕裂,沉闷的啸鸣之音响彻耳畔。
这是她在天衔城前看见的段戌的剑,是牢牢镌刻在她识海中的一剑。
它是点苍剑谱中的第一式,唤做开天山。
“熟悉吗?”晏青棠冷眼看着伏稷侧身避过这道剑气,声音微凉,“当年天衔城前,我青山宗段戌剑君便是以此剑断去了你的一臂,甚至毁去了你的魔躯,逼得你不得不苟活在一具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尸体里。”
“你确实还存在于世,但恐怕这三百年来都在疗伤吧。”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只敢躲在幕后?
他若旧伤尽复,恢复了原本实力,早就出世杀穿整个修真界了。
一个合道境的大能,若真的出手,如今的修真界又有谁能拦的住他?
原本情绪低迷的众弟子猛然间听到了晏青棠这番话。
她说话时语调沉稳笃定,直面伏稷这等人物竟丝毫不显怯场。
如若伏稷真的向晏青棠所说那般,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强大,那或许今日他们、整个修真界就都还有一线生机。
弟子们面色好看了一些,可伏稷神情却更加阴沉了。
他是天生魔体,自诞生而起,无论修行还是其他都是一路顺遂,天衔城前败于段戌之手是他此生栽的第一个跟头,为此自己甚至赔上了大半条性命,变成了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伏稷脸上不自觉的生出几分戾气,恨的牙根痒痒。
尤其是晏青棠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这些事:“你是真不怕死。”
晏青棠无所谓的抱臂,充分向伏稷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古板展示了当代年轻修士超前的精神状态。
“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现在就去死。”她抻着脖子,“那你弄死我吧。”
伏稷:“?”
晏青棠这堪称挑衅的态度让他一下子火冒三丈。
“好。”他冷笑一声,“我这就送你下地狱。”
袖袍下的已化作枯骨的手掌伸出,澎拜的力量凝聚于掌心之上,段长老和容潋霎时向前一步,看上去是准备帮晏青棠挡下这一击。
晏青棠却拽住了他们的袖子。
她眯了眯眸,目光落在伏稷身上仔细打量,冷不丁开口:“你还剩下几成功力?”
伏稷心中一惊,心绪紊乱的瞬间,掌心聚起的力量也随之一乱,不受控制的消散开来,他蓦地抬起了眼,空洞洞的眼眶直勾勾的盯着晏青棠。
他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晏青棠却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
比起方才近似威胁的话语举动,如今的他才是真动了要弄死她的念头。
可试探的话已经出口,伏稷也已经被她得罪了个彻底,不如索性一鼓作气。
晏青棠指腹拂过没名字正轻颤的剑身,顿时底气足了几分。
“你说无论是半步渡劫,又亦或是渡劫,在你看来都如同蝼蚁——可那是三百年前,是你合道的时候。”
“但如今不一样了,这天地之间承受不住一个合道境的诞生,所以天道绝不会允许合道的存在。”
“至于你。”她似笑非笑的扫过伏稷几眼,语气十分笃定,“至多也就是你口中的‘蝼蚁’而以。”
伏稷面上陡然间拢上了一层阴云,扯开的嘴角显出一丝狠厉。
“晏青棠,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
闻言,方才还顶着一副高深莫测看透一切模样的晏青棠瞬间破功。
“哈哈!”她一拍大腿,快乐一笑,“所以我猜对了!”
伏稷:“?”
他这个身体的脑子大概也已经烂掉了,没有脑子这件事限制了他思考,他愣了好几息才反应了过来。
“你诈我!”
晏青棠扬眉。
她忽悠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连狗天道都被她给忽悠过。
这个伏稷真是大惊小怪。
她不赞同的啧了一声:“聊天的事怎么能说的这么难听呢!”
伏稷:“……”
他气笑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能跟着晏青棠的节奏走,否则早晚自己要被她骗的骨头架子都不剩。
于是他选择闭嘴,直接动手。
如晏青棠所料,他虚张声势半晌,真实实力也不过渡劫境。
可就算如今他只恢复到了渡劫境,对付这些虾兵蟹将也绰绰有余。
伏稷冷冷勾唇。
北境的风被他搅动,化作万千利刃向晏青棠等人席卷而来。
却蓦地有一道朱红色的光刺破虚空,撞散了那些风刃。
伏稷面色骤变:“拂霄戟!”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之中,连亭的身形自其中显现。
他指尖微蜷,拂霄戟便顺从的回到了他的掌心,徒留它心碎的前主人呆在原地,气到冒烟。
先是被晏青棠骗的只剩骨头架子,又被连亭偷了宝贝的伏稷破大防。
“竖子尔敢!”
浓稠的魔气冲天而起,狠狠的向着连亭碾压而去。
令人心悸的气息扑面而来,连亭眉头动也不动的拂袖。
两道魔气狠狠相撞,贺都城都震了三震。
弟子们不小心被震得栽倒在地,也顾不上爬起来,趴在地上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连亭。
这什么情况?
魔尊打了魔尊?
第95章 狗天道究竟忽悠了多少人?
渡劫境强大的威压之下,大地都龟裂开来,仿佛蛛网般绽开道道缝隙。
交手的余波炸开,虚空荡出道道涟漪,几乎呈实质性的扫向四方。
尽管连亭出手拦下了大半力量,但四周的砖石草木仍旧被扫落,昔日繁华的贺都城被震成了半个废墟。
好在贺都城中城民早几日就尽数转移,如今这里就是座空城,并不用担心伤到无辜之人的性命,只是可怜了众弟子被迎头痛击,噼里啪啦下了一阵石头雨。
晏青棠也站立不稳的踉跄了一下,被拦腰折断的巨树迎头砸下的瞬间,容潋骤然间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疾退数步。
溅起的尘土遮蔽了半片天,晏青棠咳了几声,抬起头时蓦然对上了容潋的视线。
她心头一跳。
从阿朝变成“魔尊”,连亭的样貌其实并没有多少变化,熟悉他的人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她不知道该怎样向容潋解释连亭的身份,虽然一切都起于巧合,但后来连亭恢复记忆后,他也确实是隐瞒身份又回了青山宗。
从头到尾,容潋好像都被他们蒙在鼓里。
晏青棠有些心虚,她下意识的别开了眼,避开了容潋的目光,不自觉的揪住袖角扯来扯去。
却见容潋轻轻叹了一声:“我都知道。”
“有些事情虽然现在无法说出口,但带阿朝回来,是我自愿而为。”他在晏青棠错愕的目光中揉乱了她的发丝,温和道,“听话,躲起来。”
柔和的力量裹挟住晏青棠的身躯,将她送离了数丈之远。
晏青棠满心茫然的落地,满脑子里只剩下了容潋的话。
他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连亭的真实身份?
什么又叫做“无法说出口”?
这看起来极平常的五个字却让晏青棠克制不住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也曾有“无法说出口”的时候。
那时她被“系统”规则所束缚,明知道“剧情”走向,却受制于规则无法对人言明,只能被动的被牵扯到剧情之中。
但后来她才发现系统其实从来都不存在,迫使她走剧情的一直都是天道,束缚她的也是“天道规则”。
那容潋……也是吗?
狗天道究竟忽悠了多少人?它是什么传销头子吗?
晏青棠有点想口出狂言,但怕被劈。
她只能将骂骂咧咧的话按在心底,眼见着容潋转身,毫不犹豫的踏前几步,站在了连亭身边。
九曜生散出灼日般的光芒,应和着段长老的剑气,一前一后的追随在朱红色的戟身之后,直斩伏稷。
——绝不能因为伏稷现在只有渡劫境界小瞧他。
毕竟无论是他的眼界,还是他的战斗经验、术法储备都是合道巅峰才有的水准,若仅仅是将他当成一个单纯的渡劫,怕是会吃大亏。
这种级别的战斗,炼虚之下去了就是个死,炼虚之上去了也得挨俩大嘴巴子,也就只有容潋和段长老还能插得上手。
其余人不得不退离数十丈,以免被卷进余波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远远望着缠斗着的四人,面色十分复杂。
谁也没想到魔尊连亭会突然出现,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站在他们这边。
但人魔两族积怨已久,绝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连亭是在黄鼠狼给鸡拜年。
有长老猜测:“如今伏稷还活着,想必早晚会重新夺回魔渊政权。而那连亭身为现任魔尊,伏稷若回魔渊必定影响他的利益,不如趁此时机,杀伏稷一个措手不及。”
他这话似乎是最能贴合现下情况的解释,众人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纷纷颔首。
“有道理。”
四面八方的应和声中,不知是谁忽然道:“只是那拂霄戟又为何会在他手中?难不成他打上了佛宗,强夺了拂霄戟?”
在场佛宗弟子惊闻此言,顿时被吓得半死,手忙脚乱的掏出玉筒,赶忙联系宗门。
……也就没注意到恰好路过的明禅满脸心虚。
佛宗倒是没事,连亭也不会对佛宗下手,只是宗中出了他这个内鬼而已。
内鬼缩着脖子迅速混入人群,生怕被逮住吊起来抽一顿。
而此刻,人群之中,某个角落里,叶眠秋等人正在发呆。
虽然在如此紧急的关头神游实属不应该,但是——
那个魔尊连亭为什么那么眼熟啊!
“朋友们。”苏群玉气若游丝,“我觉得可能是这段时间太忙,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我好像饿出了幻觉,总觉得看见了阿朝他爹。”
时岁满脸恍惚:“但是,爹和儿子也不能长的一模一样吧!”
这个连亭除了型号和他们记忆中的不一样,其他的怎么看都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阿朝吧!
苏群玉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在魔尊嘴下抢鸡腿,又当着连亭的面朗诵《年下狠狠爱》,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将魔蛊的锅扣到了连亭的头上,苏群玉就觉得——
自己虽然还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老时。”他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浑身都透露出被噩耗打击傻了的气息,“你们沧渊宗承接打造棺材的业务吗?”
时岁:“?”
他刚想拒绝这个晦气的订单,一个没摁住就叫自家师妹窜了出去。
向晚眼睛发亮。
棺材?
没打过想试试。
于是她问:“你想要滑盖的还是翻盖的?”
时岁是一个不扫兴的好师兄,他看着师妹很感兴趣的模样,立刻将拒绝的话吞进了肚子里:“我们还有飞剑式、丹炉式等多种款式可供选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师妹做不到。”
苏群玉闻言大悦,谨慎的沉吟了片刻。
“……可以打造成人形吗?”他顺手拉过身边的陆闻声,“就比如说就锻成他的模样。”
苏群玉腼腆一笑:“因为我比较怕黑,所以想找个人陪葬。”
陆闻声:“?”
他脸一绿,冷酷拔剑,看样子现在就想送苏群玉上西天。
乒乒乓乓的响动伴随着苏群玉鬼哭狼嚎的声音中,叶眠秋忍不住扶额。
有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最初讨论的是阿朝是连亭这件事啊喂!
……
……
连亭并不知道因为自己身份的缘由,致使胡言乱语的苏群玉挨了陆闻声一顿毒打。
他只是专注的应对着伏稷。
拂霄戟毫不念旧情的向着伏稷刺去,逼的他不得不退后一步,却正撞上了容潋的剑光。
他斩出了平平无奇的一式青山剑。
于是阴云散尽,灼日升空。
刺目地剑光搅碎了伏稷的罩袍,露出了其下的只挂着零星血肉的森森白骨。
伏稷光。溜。溜的一具骨架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偏生一边那个长的很潦草的人还突然吹起了口哨。
“不穿衣服到处溜达。”段长老探着头,抬指戳脸,“羞羞羞!”
伏稷:“……”
他一掌朝着段长老的天灵盖拍去。
段长老一扭屁股,身姿妖娆的躲了过去,超大声的阴阳怪气:“哟哟哟——恼羞成怒了呦。”
伏稷被他气的两眼发黑,总觉得段长老这幅臭德行有些似曾相识。
也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段长老手腕一震,蓦地起势。
他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黑剑又一次龟裂出道道裂痕,隐约可见其内流动着的璀璨星光。
剑身仿佛挣脱束缚般激动的颤鸣着,随着剑主的意志悍然下落!
这一剑划破虚空,留下了一道潋滟的剑痕,直斩伏稷面门。
伏稷蓦地睁大了眼。
“是你——”他在剑鸣之音中怒喝,带着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狠厉,“我杀了你!”
他竟是避也不避的向着段长老那一剑而去,任由剑气撕开他的护体魔气,甚至连身后容潋和连亭斩落的攻击也未躲避,失心疯似的拼着半身骨骼被碾碎也要扑过去。
一颗头带着半个骷髅架子迎面扑来,换成苏群玉当场就得吓晕过去,可段长老却没什么反应,身形不退的再出一剑,锋利的剑身吻过伏稷的咽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的就斩断了他的头颅。
段长老:“……哈?”
他有些茫然,正关注着战局的众人显然比段长老还要茫然,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愕然。
这就……死了?
段长老绝不相信伏稷就死的这般轻易,他难得蹙起眉头,神识蓦地散开,仔仔细细的扫过每一寸土地。
他看见了极隐秘的角落里正滚动着的一块白骨。
于此同时,连亭已然跃身而起,直奔那块白骨而去。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那块白骨骤然跨过虚空,落在了内城上空。
古怪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晏青棠悚然一惊。
“他要自爆!”
随着她的话音,散落在地的尚能成型的白骨霎时飞聚而起,又夹杂着万钧之力炸开。
渡劫境自爆的威力何其可怖,凛冽的罡风霎时肆虐开来,仿若巨锤一般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晏青棠也被这股力量震得倒飞而出,跌落在了飞身赶来的连亭怀里。
他宽大的袖袍拢住晏青棠的身形,替她挡去了大部分攻击,可即便如此,晏青棠还是觉得胸口剧痛。
其余人更是被震飞百丈,坠在地上时忍不住呕出了满口血腥。
轰鸣之音响彻,整个贺都城都在这股巨力之下坍塌,笼罩于内城上空的禁阵也应声碎裂,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散入虚空。
阵破了。
虫傀发出欢欣喜悦的嗬哧声,瞬息之间便跃出内城。
他们并没有和晏青棠等人纠缠,甚至是刻意躲着他们的方位,脱困而出的第一时间便各自散开,涌向四面八方。
拦不住了。
阵法一破,这些虫傀就如同鱼儿入海,再无回旋余地。
晏青棠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恍然间意识到:“伏稷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和你们斗——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那就是破开禁阵,放出虫傀。
为此,他甚至不惜亲手毁去自己的躯壳。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阵法被虫傀击破的准备,贺都城乃至北境各城的城民都已经被迁居至五宗下辖城镇。
在这些虫傀冲出北境之前,他们还有时间做准备。
但可以预见的。
这将是比仙魔之战更加酷烈的一场惨战。
晏青棠平息下紊乱的内息,稍稍侧过身子。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晏小友,到这边来。”
晏青棠抬眼,正对上各宗长老们警惕的神情。
是了。
连亭在他们眼里就是个魔头,风评比伏稷好不到哪去。
但晏青棠没动。
她拍掉了身上沾染的灰尘,拢好了凌乱的发丝,极其自然的扣住了连亭的手。
“我就在这里。”晏青棠说,“我哪也不去。”
第96章 “这是我看着长大的身躯。”
冰凉的五指沾染上了她的温度,又自交缠的指间一路蔓延至心尖。
那一日,在青山宗的藏经阁中,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扣住了他的手,对他说“我并不在乎名声”。
所以她今日就站在了他的身边。
哪怕他恶名在外,哪怕他身份暴露受人敌视,她也愿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光明正大的与他十指交缠。
连亭的表情霎时柔和下来,垂下的视线一瞬不瞬的落在晏青棠略显凌乱的发顶上。
他再也看不见周围人警惕、厌恶的目光,整个世界都似乎变得虚无灰败,唯有她是清晰的、明亮的。
像是这万物沉寂的冬日里,一抹绚烂的春光。
心尖克制不住的滋生出一阵痒意,他反握住她,轻易的将她的手拢入了自己掌心。
各宗长老愕然的看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底发酵。
“荒谬!”当即便有长老低喝,“晏青棠,你知不知道你身侧之人是谁!又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晏青棠这一年多来声名鹊起,从小须弥境前连破四境,到梵音山上以身犯险,对战炼狱魔君,这桩桩件件都早已传遍天下,已然是仙门年轻一代的魁首,当之无愧的第一。
可她如今竟和一个魔头混在了一起——
若传出去岂不令世人耻笑!
气氛霎时凝滞下来,或看戏、或谴责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他们并不眼瞎,也看得出连亭和经常跟在晏青棠身边的那个阿朝长得很是相似,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青山宗窝藏魔族?
但碍于容潋和段长老尚在,倒是没人敢大声提出来,只是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声中,晏青棠神情未动。
“我当然知道。”
“我知道他叫连亭,也知道他是阿朝。”她声音平和,却字字句句坚定有力,“我还知道是他在小须弥境中不顾自己力量尽失,奋不顾身的阻拦化神妖王,为我创造了布阵之机。”
“云州城中有他,梵音山上也有他。乃至今日他依旧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他从未滥杀过无辜。”
晏青棠向前一步,微微仰起了头,一字一顿:“他是我师弟。”
她声音不大,却依旧震得众人愣在了原地。
抛却那股面对魔族不受控制生出的愤恨之后,他们这才想起,在“阿朝”变成魔尊连亭之前,他也曾救过那么多的人,甚至今天……还救下了他们。
先前说话的长老一噎,偌周遭空气霎时寂静下来,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不知疲倦的撞入耳边。
风声里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嗯,是。”容潋抖了抖九曜生,尚未还鞘的长剑便落下了星星点点的仙光。他慢条斯理的踱到了晏青棠和连亭身边,“他也是我的弟子,只要他愿意回来,青山宗就永远都有连亭的一席之地。”
他无疑是承认了连亭青山弟子的身份,哪怕会让他们背上“窝藏魔族”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即使青山宗给世人的印象就是随意到有些离经叛道,可此举依旧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偏偏在场的另一个青山宗长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任由容潋胡作非为。
当即就有人偏头去寻段长老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道何时拉出来了一把躺椅。
“看我干嘛?”段长老躺的肚皮朝天,悠哉悠哉的睨了那人一眼,“是我的英俊让你魂牵梦萦了吗。”
那人:“?”
他哽住,目光扫过段长老身上那件皱皱巴巴不知道多少年没洗过的宗服,又落在了他胡子拉碴的老脸上,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吞了三斤苍蝇般,一张脸五颜六色的难看。
段长老毫无自知之明,做作的捋了捋头发。
“对不起。”他沉重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段长老捂着脸嘤嘤嘤假哭:“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那人:“……”
他瞬间没有心情管连亭的事了,被恶心的偏过头去吐的天昏地暗。
他真服了!
魔族的弟子有病的长老,之前还觉得温和有礼的容潋是青山宗唯一的底线,可结果他居然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他们青山宗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段长老仅凭一己之力成功沉默了全场,美滋滋的掏出了一把瓜子开嗑,咯嗒咯嗒的响声中,明禅忽然上前。
“若是连亭有歹心,数月之前我们落下魔渊,那时他完全可以趁机杀了我们,又何必以剑相送,一路护佑我们走出魔渊。”
他的话叫陆闻声几人尽皆错愕,陡然间想起了那一夜绽于眼前的璀璨剑光。
可即便没有那一剑,他们也依旧是一起打过架,一起受过伤,又一起蹲过大牢伙伴。
他上前几步,抱剑行礼:“弟子私以为修士中有诸如贺家这般心术不正之人,那魔族之中也不全然都是嗜杀之人。”
“况且今日若非连亭,还不知要死伤多少弟子。”叶眠秋敛目施礼,“若不顾这救命之恩,反而剑指救命恩人,又与魔族何异。”
“这一路行来,许多危急关头也多亏了连亭出手,我们才能完好的站在这里。”
各宗长老拉都拉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家倒霉弟子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凑热闹,直愣愣的挡在了连亭和晏青棠身前。
他们气的倒仰,拼命安慰自己这是自家的宝贝疙瘩,抽死一个少一个,才勉勉强强按下了杀心。
看热闹的段长老吐了一口瓜子皮:“我说,你们这么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连群孩子都不如,磨磨唧唧的,就这么件破事也能折腾这么半天。”
“没关系,接着聊。”他翻个白眼,“聊上个一年半载的,等聊完了出北境,外面的人也就死的差不多了,到时候我们直接挨个给人磕头上坟就好咯。”
众长老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但偏偏还无法反驳。
确实如段长老所说。
如今形势严峻,他们方才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若再对峙下去,等虫傀冲出北境,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
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众人捏着鼻子暂且认下了连亭之事。
——就如叶眠秋所说,他们欠着连亭一条命,若真恩将仇报才叫妄生为人。
如今虫傀四散奔逃,修真界又浩大无边,若想一个一个的将他们追捕回来难度太大,完全封锁北境边界线也不太现实。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守城。
一旦虫傀露头,便立刻将他们诛杀在城门之前。
各宗下辖城池数量不一,少的有数十座,多上百之数,这个可怕的数字霎时让各宗长老头都大了。
他们商议的时候,晏青棠和连亭正在接受叶眠秋等人的围观。
时岁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突然变大的连亭,神情十分微妙。
……有一种前一刻还在和自己勾肩搭背玩泥巴的朋友,突然长大成人的荒谬感。
苏群玉眼睛发直,目光落在了二人交握的指间,后知后觉的一蹦三尺高:“你,你们!”
他身后,明禅鬼一样的飘过。
“你才看出来么?”明禅幽幽道,“所以你能活到现在多亏了老亭念旧情。”
他趴在苏群玉耳边恶魔低语:“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让老棠头插大葱。”
苏群玉:“……”
“我错了。”怂的要死的苏群玉抱头痛哭,“是我插大葱。”
明禅的快乐建立在苏群玉的痛苦之上,他笑的跟鸭子一样,嘎嘎嘎的笑声中,向晚小脸皱成一团。
“有一个问题。”她瘪着嘴巴,瞪着连亭,一想他是个渡劫境就觉得他老的要命,“你几千岁了?我们家阿棠年纪轻轻,怎么就被你给拱了?”
忽然成了个老头的连亭:“?”
老头亭到底没来得及为自己正名。
长老们踏出大殿,随身洞府也被容潋收起,五宗各自打道回府,安排之后的守城事宜。
临踏入阵法之前,晏青棠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昔日繁华的贺都城已然坍塌成废墟,陷入地底深坑片瓦无存。
整个北境都空旷无声,更远的天地一线间,晃晃悠悠的飘落了一片雪,不过须臾便落了满肩。
晏青棠收回视线,掸落肩头雪花,再没有犹豫的踏入阵法之中。
也就在同一时刻,一片荒芜之地中,黑雾蓦地撞破虚空。
较之之前浓稠深黑的模样,此刻这股雾气明显浅淡了许多,被风一吹便四散开来。
自爆的虽然只是他捡来的身躯,但终归是他元神的栖居之地,炸开时难免牵连元神。
但在那般情况下,尤其是姓段的狗贼也在,他只能选择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伏稷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将自己凝聚成团,跌跌撞撞地冲入洞府之中。
角落中的蒲团上,正盘膝打坐的贺尧风听见动静,蓦地睁开了眼。
“尊主!”他惊愕的看着重伤归来的伏稷,“是谁伤了你?”
伏稷没说话,只是意味不明的打量着贺尧风。
这段时间无数天材地宝砸在了他的身上,较之刚断臂之时,如今贺尧风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连境界都隐隐松动。
“罢了。”伏稷低低叹了一句,“万事难全。”
断臂重生无非就是费点力气,缺失的灵根也可以等抓住了晏青棠那个小贼再换。
思及此处,黑雾骤然间凝聚成人形,毫无征兆的向贺尧风靠近。
伏稷抬手,指尖虚虚的抚上了他的脸。
“这是我看着长大的身躯。”阴冷的语调自他喉间溢出,带着一股诡异的满足般的喟叹,“现在,你该还给我了吧。”
黑雾凝聚成的手霎时扼住了贺尧风的脖颈,森冷的寒意自肌肤渗入,几乎冻结了他的血脉。
贺尧风惊惧的瞪大了眼。
第97章 晏师姐究竟是什么毒瘤
那只手宛若铁钳般牢牢的箍在了贺尧风的颈间,无情的剥夺了他的呼吸,四肢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一般,任凭他用尽全身力气,依旧只能僵直的被缚在原地。
窒息的痛楚逐渐弥漫开来,肺腑里像是被火焰灼烧一般,贺尧风面色胀红,拼尽全力也只挤出了些破碎的声音:“尊……尊主……”
伏稷微微一笑。
“从小到大,你想要的所有东西,无论是最上等的灵丹妙药,还是这天下稀缺的天材地宝,我都一一送到了你的手中——因果循环从来都是这天地之间不变的真理,你承了我‘因’,自当要还我一个‘果’。”
“乖。”他一寸寸的打量过这具由他精美养护的身躯,附在贺尧风的耳边低声叹道,“放轻松,马上就好了。”
黑雾轰然散开,极其粗暴的钻入了贺尧风的身躯之中。
像是有无数把利刃在体内不断翻搅,切割开他的血肉,贺尧风原本清俊的面容霎时变得扭曲可怖。
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就连呼吸也会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
直到此刻,贺尧风才恍然明白了伏稷的打算。
他不再满足于寄居一具死去的身躯,他想真真正*正的活过来。
所以他要夺舍他,要借由他的躯壳复生,重新降临在这个世间。
被生夺躯壳的感觉痛苦又漫长,贺尧风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一点一点的撕成碎片,又被更强大的元神之力吞噬。
他的意识化作伏稷修补自己受损元神的养分,他的身体也会为他所用,属于“贺尧风”这个个体的人生、过往、记忆皆被抹去。
就好像他这人的存在,这十数年的争名逐利都是个笑话,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自己都丢了。
他恨伏稷,恨晏青棠,恨所有人。
可却没有那个能力为自己报仇了。
贺尧风仰倒在地,眼瞳中流出一道血泪,干枯灰败的唇动了几下,自喉咙里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声响。
片刻后,便彻底失去了声息。
坠落在尘土中的手指颤了颤,紧闭着的眼蓦然睁开,伏稷有些生涩的活动着这具身躯。
三百年了,他终于又一次的感受到了光的温度,嗅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种气息。
心脏在鲜活的跳动着,热血奔流在身躯之中。
伏稷勾起了唇角。
这具身体被他仔细的雕琢过,根基打的极稳,重回巅峰只是时间问题。
他站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右臂,眼底浮现出一丝戾气。
——好一个晏青棠。
他定要剖去她的灵根,再将她扒皮抽筋,生剜其骨,方才可解心头之恨。
伏稷勉强才克制住翻涌的怒意。
他踏不进青山宗,若晏青棠一直藏在青山里不出来,想抓到她岂不难如登天?
他神色深了几分,忽然翻手掐诀。
空气中荡开道道涟漪,被他撕开的虚空裂隙之中,骤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虫子。
虫身上奇诡绮丽的纹路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蠕动着,乍看上去像是一张尖叫呐喊着的人脸。
它比其余魔蛊更加庞大,气息更加恐怖,膨胀的腹部几乎是它身体的两倍大,里面孕育着的都是它的“孩子”。
这是一只蛊母。
伏稷丝毫不嫌弃蛊母可怖的外表,温柔的抚上它的头颅。
“去吧。”他低喃,“让你的孩子们把她引出来。”
引到那座城里,也省得他废两番力气。
“咕叽。”
蛊母庞大的虫躯微微晃动,万里之外,一部分虫傀忽然顿住身形,稍倾,蓦然调转方向,向南而去。
极南之域,有山曰青山。
——那是青山宗所在的方向。
青山宗中,晏青棠尚不知晓有大批虫傀南下,她捏着传音玉筒,正在焦头烂额。
“南屿天华宗。”她眉心微蹙,“果然,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修真界除五宗之外,大大小小还有许多宗门,南屿天华宗便是其中的老牌势力。
此次虫傀之祸波及到整个修真界,五宗独木难支,自然要联合所有有生力量,消息递到天华宗时却始终未有人回应。
他们整个宗门竟都失联了。
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容潋亲自跑了一趟,果然发现整个天华宗上下都已被蛊虫寄居,甚至已然屠灭了周遭三个小门派,血气萦绕了整片南屿之地。
其实晏青棠很早就提出过这一点。
——他们不知道外界有多少人使用过魔蛊,也不知道贺家这么多年来笼络了多少势力。
比起已知的贺都城虫祸,这些不定时炸弹更加麻烦。
南屿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就算宗门中不是所有人都用了魔蛊,可以蛊虫那恐怖的生长速度与寄生能力,只要有一个人化作虫傀,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形势不容乐观,一时间晏青棠心底有些发沉。
“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她指尖轻扣桌面,许久才继续出声,“伏稷的目的是什么?”
三百年前他就曾祸乱过修真界,那一场大战中修士与魔族均死伤惨烈,甚至伏稷本人都丢了大半条性命,
如今三百年后,他依旧执着于掀起战争。
——这比她还不忘初心。
她去偷灵脉是为了保住自己亲爱的灵石,那伏稷呢?
总不会是因为他活的太久了闲的没事干突然想找找刺激等等这种见鬼的理由吧?
连亭显然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缘由,毕竟三百年前他也没出生,对那场战争的细节不甚清晰,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容潋和段长老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晏青棠便只能先将这个疑问按在了心底。
如今青山宗中有些冷清,大部分长老弟子都已经被派遣到了各城之中,晏青棠也是因为先前在贺都城中被伏稷自爆的余波所波及,受了些伤,才留在宗中调息。
她吞下几颗丹药,闭目引导药力修复受损的躯体,再睁眼时便是被腰间急讯震醒。
垂挂于腰际的弟子令轻轻颤动,莹润的白玉竟泛出了些许血色的光。
晏青棠面色骤变。
“是求援令。”为她护法的连亭沉声,“有弟子遇险了。”
……
……
青山宗下辖七十四城,其中又以天衔城最为繁荣,五湖四海而来的散修凡人皆聚于此地,城中城民数十万计。
它是入青山宗辖地的必经之地,是一座重城,也是仙魔之战的主战场之一。
三百年前就有无数魔族被城内的新鲜血食所吸引,齐聚于此地,妄图攻破城门,冲入城中大块朵颐。
三百年后,这里又一次迎来了虫傀的觊觎。
他们跋山涉水自北境而来,每个人都面色青白麻木,被存于身体之中的魔蛊所支配,不知疲倦的攻击着所见之活物。
城门之外,浓郁的血腥气弥散,到处都是蠕动着的断肢残骸,弟子们一开始还会恶心恐惧,可渐渐的竟适应了这番场景,见怪不怪的补上一道攻击,将那些残肢绞成齑粉,以绝后患。
江云淮一团灵火烧出一片空地,抽空踹飞一只扑上来的虫傀,骂骂咧咧:“都说了我只是个柔弱的丹修叫你别过来别过来——被踹了吧!”
他生气的掏出一个丹炉,一丹炉将那虫傀砸成了泥。
这一批的虫傀杀了个干净,弟子们例行检查,仔细查看有没有被遗漏的尚且存活着的触须。
江云淮趁这个时间跃上城墙,神识向远处飘散,查探附近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他虽然睁眼就是炼毒不爱修炼,但天天被长老们鞭策毒打,不知不觉竟也入了半步化神,眼见临门一脚就能破境。
此刻神识散开,极轻易的便笼罩了周遭百里之地,视线一寸一寸的扫过,不期间忽然瞧见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一瞬间,江云淮遍体生寒。
——那是无数奔涌来的虫傀,飞天遁地的极速向着天衔城赶来。
他神色骤变,立时喝道:“快入城!”
蕴含了灵气的声音散在了风里,自战场上培养出来的默契叫这些弟子无条件的听从了江云淮的声音,没有犹豫的转身回城。
可已经来不及了。
炼虚境的气息沉沉压顶,贺长老的身影骤然出现,威压之下弟子们的身影骤然一滞,眼见便要葬身于贺长老剑下。
千钧一发之际,祝长老及时闪身向前,手中长剑横掠,劈开了沉重的威压,径直迎上了贺长老的剑锋。
耽误的这点时间中,无数剑光悬于头顶,密密麻麻的虫傀跃身而下,弟子们仿佛落入了汪洋里的蚂蚁般,顷刻间便被淹没了身形。
江云淮心中一突,毫不迟疑的纵身跃下。
三十六天罡阵图再次绽开,绝杀之阵的阵纹蔓延开来,星辰之力随之坠落,狠狠绞开密密麻麻的虫傀。
浑身灵气尽数注入阵法之中,江云淮脸色有些发白,可却未曾停手。
浩瀚汪洋被他撕出一道口子,弟子们跌跌撞撞的冲出虫傀群,回身出剑,掩护江云淮随之撤离。
众人退入城中,早便布下的笼罩于整个天衔城上空的护城大阵被开启,勉勉强强拦下了虫傀们的步伐。
可他们的数量太多了,前赴后继不知疲倦的冲撞着大阵。
整个天衔城都在这股巨力之下震荡起来,符修们拼尽全力的维持大阵,回灵丹一瓶一瓶的吞入腹中,灵气一遍一遍的亏空,却依旧阻挡不住阵法碎裂的速度。
“为什么忽然出现了这么多虫傀!”林绯唇角溢出了些血色,“怎么办!我们快撑不住了!”
“一旦阵破,单凭一道城门根本拦不住这些虫傀——我们都会死在他们手上!”
不仅是他们,届时天衔城数十万城民也将彻底暴露在虫傀们的屠刀之下。
江云淮掌心正抵在林绯肩上,浑身灵气毫无保留的倾注入她体内,助她维持阵法。
过度的消耗叫江云淮面有菜色,只觉得身体被掏空,他难受的猛磕了一瓶丹药,感受着灵府内灵气渐渐恢复,这才有力气开口。
“别慌。”江云淮说,“我们可以赶在虫傀入城之前先自杀,这样就不会死在他们手上了。”
林绯:“……”
其余人:“……”
尽管身处于这般危机的的关头,但林绯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疯狂的吐槽欲。
“江师兄。”她神色十分一言难尽,“你真的——你以后少和晏师姐混在一起。”
晏师姐究竟是什么毒瘤,怎么每个人和她待久了精神状态都有些不太正常?
也就在林绯话音刚落之时,虚空中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嗯?”这声音说,“谁在叫我?”
江云淮一下子卸下劲来,半死不活的往地上一瘫。
“你再晚来一会,回头就可以在外面那群丑东西里找到你师兄我英俊潇洒的身影了。”
“噫——”晏青棠拉长调子,满声嫌弃,“自信可以,自信过头那叫段长老。”
“你是被段长老传染了么?”
虚空微微波动,晏青棠的身形骤然现于人前。
第98章 “难道师姐入赘玄剑宗了吗?”
连亭带着她直接跨过虚空,瞬息之间便自青山宗出现在了天衔城中。
浓郁的腐腥味冲入鼻间,无数虫傀尸群凌空踏立,天光都被遮蔽,整个天衔城都被笼罩在浓重的暗色之中。
护城大阵不断被攻击,终于支撑不住的彻底崩碎,断裂的符纹闪烁着微光,映照在弟子们苍白而惊惧的脸上。
密密麻麻的虫傀倾压下来,宛若蝗虫一般急欲将这城中的血肉吞噬干净。
连亭神色未动,抬掌间空间被扭曲,扑杀而来的虫傀群尽数被绞入虚空之中撕碎,侥幸存活下来的也被他一巴掌拍飞。
刺眼的阳光重新洒落,驱散了城中阴霾,眼看危机将过,可晏青棠面上却未见喜色。
她神情凝重,神识铺展的尽头,她看见了一只无比巨大的怪物。
它像由是无数虫傀缝合而成,依稀可见自裸露的皮肤处钻出的触须,互相交缠着紧紧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一路行来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转眼间已有数十丈之高,极恐怖的气息自其上逸散。
那是无数元婴化神甚至是炼虚所联合在一起的恐怖威势。
巨人倾刻间便已至城门之前,由无数身躯聚合而成的“拳头”狠狠砸落。
连亭骤然踏前一步,魔气如磅礴海潮般聚于掌心之下,径自递出一掌。
这一掌之下,无数虫傀被他碾为齑粉,却立马又有无数触须生长,交缠聚合在一起,凝成拳头的形状,无知无觉的继续向前,眼见便要一脚踏烂城墙。
比起它的个头境界,这恐怖的再生能力显然更为棘手。
连亭神色微凝,翠微蓦地现于掌心,一剑将它挑飞十数丈。
他凌空踏立于那巨人之前,对比之下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可却牢牢的阻住了它的步伐,一剑一剑的削去组成它的“血肉”。
江云淮此时也缓了些力气,他上前几步,与晏青棠并肩,目光却是落在了远处,眉心狠狠蹙起:“又来一波。”
“这怕是半个贺家都来天衔城了吧。”晏青棠冷笑。
横跨南北目的明确的直奔青山宗所在之地,若说这其中没有伏稷的手笔,她绝不相信。
晏青棠翻手祭出一道传送玉符,丢进了林绯怀中。
“你们开阵。”
林绯错愕抬头,眼看着晏青棠毫不犹豫的拔剑出鞘,踏着长风跃上天际,天青色的裙裾飞扬,手中的不知春盈盈生光。
晏青棠垂眸,遥遥望着脚下匍匐着的城池。
她曾被青山宗藏经阁的那本无字书带到过这里,亲眼看着无数先辈们埋骨于此地,如今兜兜转转的竟又来到了天衔城前,直面着无数虫傀的觊觎。
三百年前青山宗的弟子长老们拼死守下了这座城,三百年后也应当如此。
她指腹摩挲着剑柄,沉眸注视着已然冲至近前的虫傀们,径直斩出一道剑光。
这是最普通的青山剑法,可却也是最难参悟的“天道之剑”。
夹杂着丝丝缕缕道意的剑气悍然下落,剑光所过之地,虫傀们尽数被绞成碎片,剑势却依旧不减的直坠地面,留下一道深刻的剑痕。
也就在这一瞬间,天衔城前的黄沙厚土忽然开始震动,似乎有什么深埋在地底的东西想要破土而出。
晏青棠愕然垂首。
她看见了无数道虚幻的剑冲破土层,蓦然现于眼前。
那是三百年前曾埋葬在这里的同门残留下的剑气,又在今日,被她的青山剑所唤醒。
他们在为她助威。
手中的不知春激动的颤鸣着,震得晏青棠也心神激荡。
这浩大的剑鸣之音惊动了城中或在调息,或在布设阵法,连通青山宗以求援助的江云淮林绯等人。
一众人寻声抬头,便见晏青棠忽然间松开了握着不知春的手,任由它悬在自己身边。
有人惊愕开口:“晏师姐这是——因为敌人太多而放弃治疗了?”
江云淮等人:“……”
倒是有点符合他们对晏青棠的刻板印象。
但下一刻,不知春却蓦地化出无数道剑光,应和着身下千万道残破的剑气。
晏青棠指并剑诀,向下一点。
剑气骤然下涌。
剑刃所向之地风云变色,虚空中只留下了无数道璀璨的剑痕。
天衔城中,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那如虹般的剑光,和稳立于虚空之上,淡然垂眸的晏青棠。
“这是什么剑法。”林绯恍惚道。
人群中有剑修呆呆的眨了眨眼:“我总觉得,有点像万剑归宗。”
“但问题是——晏师姐怎么会玄剑宗的世传之剑啊!”他骤然跳了起来,想不通的抓耳挠腮,“难道师姐入赘玄剑宗了吗?”
江云淮:“……”
“入赘倒不至于。”他轻咳一声,一言难尽道,“毕竟看一眼就能学会的事,不必非要卖身。”
众人:“哈?”
晏青棠对自己差点入赘玄剑宗此事尚且一无所知,她冷眼看着虫傀们被剑气绞杀了近半之数。
光凭她一人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但是和其他师兄师姐一起却可以。
这一剑跨越了三百年的时间,是师兄师姐们借由她的手,为这座城尽下的最后一份力。
身后传送阵终于成型,青山宗人立刻驰援,大批弟子踏出城门,晏青棠压力骤减,但即便如此,待最后一只虫傀绞杀殆尽之时,晏青棠还是精疲力竭。
她向前栽了一下,蓦然坠进了连亭的怀里。
令人作呕的腐腥味被他隔绝在外,晏青棠缓了口气,扶着他的手臂,慢吞吞的坐在了城墙之上,望向被鲜血濡湿的战场。
此战惨胜。
虫傀死了,却也有很多青山弟子也再没有睁眼。
晏青棠胸口有些发闷,沉沉吐了口气。
她抬起眼,遥遥望向天际云端。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在心里问,“你还不打算出现吗?”
这话没头没尾,似乎除了她自己也没人能听见,可识海中却陡然间荡开了涟漪,浩大的声音再次响彻。
“我一直都在。”它这次倒是记得晏青棠只是个柔弱的小修士,说话时特意压住了自己的气息,但尽管如此,晏青棠还是被它的声音震得面色发白。
她缓了一会,才继续开口:“我们谈谈吧,谈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谈谈这里究竟是不是一本‘书’。”
在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里就是书中的世界,可事情发展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和她记忆里的那本“道途”截然不同。
——原著里可没有伏稷的存在,也没有描绘过这些可怖的虫傀。
这让晏青棠不得不去思考,如果系统是假的,那“原著”的存在呢?
狗天道能骗她一次,就能糊弄她第二次。
疑心一旦升起,更多的破绽便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就比如她的记忆力其实不算差,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过目不忘”。
可唯独记不住原著的剧情。
那些剧情总是事到临头才会灵光一闪般的浮现在她脑海中,仿佛是被强塞进去那般违和。
晏青棠没再说话,沉默的等着天道的回答。
许久之后,它才出声:“原著是假的,但‘书’的确存在。”
晏青棠扬眉。
她的追问声湮灭在了一团白光里,意识、躯壳都被吞没,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她身侧的连亭:“?”
他那么大一个阿棠呢?
连亭骤然偏头,捕捉到了虚空中没来得及消散的那一丝奇特的气息。
他神色沉了几分。
又是天道。
先前在魔渊之时,他就曾发现过天道和阿棠之间有联系,那一次因着天道的缘由,晏青棠因祸得福,识海被天道仙光重塑了一遍。
但这一次——
连亭敛目低垂,半晌后忽的闭上了眼。
……
……
那道白光轻柔的裹住晏青棠的身形,带着她瞬息万里,顷刻间把她丢到了自己的快乐老家。
“藏经阁!?”
晏青棠打量着四周熟悉的布局摆设,瞪大了眼。
天道终于还是知道自己天天骂它是狗的秘密了吗?
所以才把她丢到藏经阁关禁闭?
她正满心疑惑时,身侧的虚空再次波动,熟悉的白光绽开,自其中跌出来一道身影。
段长老猝不及防被丢出来,一屁股栽在了地上,震得整个藏书阁都颤了三颤,他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小声嘟囔:“狗天道。”
下一刻,藏书阁中凭空凝聚出一小片雷云,一息之间天降雷霆,劈的段长老整个人都糊了。
他胡子头发都炸成一团,张嘴吐出了一口黑烟。
晏青棠:“……”
“真正的勇士总是敢于面对强权,挑战强权。”她赞叹道,“而你,段长老,就是真正的……”
她话说到这,蓦然见那未完全散去的雷云向她飘来。
晏青棠大惊:“……是真正的过分极了!青山宗哪条规矩教你口出狂言了!”
雷云满意的散开了。
自己没被雷劈还有人帮她把天道给骂了,晏青棠也满意的笑开了花。
全场唯一受伤的只有段长老。
他不满意的揪掉了一大把胡子,气的骂指晏青棠骂天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再下一刻,他就平底摔了一个狗吃屎。
段长老:“……”
他将自己从砸出来的人形坑洞中拔出来,终归还是屈服在了强权之下。
段长老揪了揪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瞪了一眼憋笑憋的快要昏过去的晏青棠,伸出劈糊了的手:“拿来。”
晏青棠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段长老要拿什么,但出于对他的刻板印象,晏青棠当即后退一步。
“我没有灵石!”她警惕的作格挡状,“我穷的叮当响!”
段长老:“……我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借钱的人吗?”
晏青棠想起他至今还欠着的二十万外债,坚定的点了点头。
一黑一白的两人互瞪了半晌,纷纷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或许是晏青棠的眼神太过直白,黑乎乎的段长老急于证明自己,气急败坏的掏出他那把黑乎乎的剑,怼到了晏青棠面前。
“我说的是这个!这个!”
长剑之上包裹着的漆黑外壳应声而碎,露出内里晶莹的、仿佛流动着星光一样的剑身。
没了那层丑外壳的笼罩,晏青棠这才发现,他的剑剑身正中央的位置——
是空的。
剑修的本命之剑重要程度毋庸置疑,可却被剜下来了一块。
晏青棠有些讶异,又总觉得段长老这把剑的模样材质有些眼熟。
她迟疑的掏出一支笔。
这是她在小须弥境中破掉二重封阵之时,所遇见的阵主残识留给她的礼物。
名叫“见君”。
此刻两相一对比,晏青棠恍然发现,这支笔好像就是出自剑身之上。
粗细、长度都恰好能对上剑身上的空缺。
晏青棠呆呆的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见君,剑君?
那个符修前辈当时向她打听谁来着?
段戌,臭木头?
晏青棠:“……”
晏青棠倒抽一口凉气。
“段长老,”她尴尬的笑了两声,“您是姓段哈?”
第99章 岁月书
段长老骄傲的仰起头。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们的青山剑君小段戌!”他声音深沉,做作的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千万不要崇拜我,我只是一个死去多时的传说。”
得到确切回答的这一刻,晏青棠面色空白了一瞬。
她见过段戌的剑。
那一剑开天山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她总觉得能斩出那般浩然清正的剑气之人,就算不是她师父那般人物,起码也该和玄清宗主一般沉稳可靠。
可现在,现实告诉她。
段戌,是段长老。
是那个每天嗑着瓜子奔跑在看热闹第一线,欠着二十万外债不还,还企图向弟子们借钱拆东墙补西墙,热爱脸套麻袋偷感十足,总觉得自己长的英俊潇洒其实胡子拉碴,衣服八百年不换一套,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
段!长!老!
晏青棠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她被这个事实打击到窒息,晕晕乎乎间忽然感觉自己灵府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晏青棠下意识的将神识沉入灵府,下一刻,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你你你你你——”
她满头雾水,神情恍惚的和突然出现在她灵府里的连亭大眼瞪小眼。
连亭环顾四周,对自己出现在晏青棠灵府中这件事显然也十分诧异,但随即,他的神情便柔和下来,看上去心情极好。
睡的肚皮朝天的晏小棠被这死动静吵醒,伸着懒腰打了个滚,一不小心撞到了连亭身上。
它惊吓的打了个嗝,瞪圆了眼,震惊极了:“为什么这只婴这么大!”
连亭被它乌溜溜的眼上下打量着,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拎住晏小棠的后衣领,举到眼前。
他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皮,轻笑一声。
“因为我是元神。”
修士入炼虚,元婴便会渡化为元神,这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即使身躯死去,只要元神尚存,便依然有复生的机会。
就如同伏稷那般。
可正因为看出了眼前的连亭是元神状态,晏青棠才更加不解。
她叉腰瞪着连小亭:“所以你的元神为什么会在我的灵府里。”
连小亭无辜摊手。
“我以为我会出现在芥子戒中。”他敛眉浅笑,微微让开了身子,露出身后悬着一枚漆黑的珠子,“但我没想到,你把它放在了灵府里。”
晏青棠霎时哽住。
这是连亭在重回青山宗的那一日,亲手交到她手中的“魔丹”,他现在大概就是借由这颗魔丹短暂现形。
这珠子看似不起眼,却和连亭的性命相连,但凡收到一丝损伤,都会给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他胆大包天,随意的就给了出去,晏青棠却不敢只随随便便的收起来,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地方比她的灵府更加安全。
可灵府毕竟是极其私密的地方,她放就算了,但被连亭这个当事人发现了还是有些……赧然。
偏偏晏小棠这个大笨蛋看不懂脸色,蹬着腿左看看右看看。
“原来这个圆球球就是他呀!”晏小棠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把他放进了你的身体里哦!”
晏青棠:“?”
她总觉得晏小棠这话说的不对劲,但找不到证据,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转身,麻溜的散去了自己的意识体,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再睁眼时,就对上段长老放大的脸。
段长老盯着她通红的耳根,啧啧两声:“你不对劲。”
晏青棠嘴硬:“……你才不对劲。”
她做贼心虚的转移话题。
“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何一直隐姓埋名?”
这三百年来只守着藏经阁,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守阁长老,也不知道他听着天下传颂自己的死讯时,是何等心情。
段长老却摇了摇头:“我其实并不算活着,只是强留在这世间的孤魂野鬼而已。”
段戌确实死在了天衔城前。
如果不是容潋拼尽全力的找回了他的一丝元神,又不辞劳苦的寻得南海灵木雕琢成这一具身躯,叫他有一个栖身之地,他早就身死道消,魂归天地了。
他这样一具身躯,勉勉强强只能恢复到半步渡劫的境界,没有心跳体温,又怎么能算“活着”?
这些复杂的情绪都被他按在了心底,他看着晏青棠似懂非懂的神色,嫌弃极了。
“笨。”段长老嘿嘿笑着凑过去,一把摘下自己的头怼到了晏青棠面前,“你看,是木头的。”
他捧着的那颗头上,段长老的脸正朝她挤眉弄眼。
晏青棠活见鬼了一般后退一大步,满面惊悚的盯着那木头的纹理。
始作俑者段长老还抱着自己的头摸来摸去:“你看看,你看我这胡子头发多么的逼真,这可是我一根一根粘上去的——但我总觉得我有点大小眼,一定是容潋雕头的时候没有用心!都没有我本来样貌的半分俊美!”
晏青棠:“……”
晏青棠生无可恋。
她总觉得段长老是故意吓唬她的。
晏青棠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段长老,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她神神秘秘的探头,一把揪住藏在自己灵府里的连小亭,把他的头拽了出来。
连亭一半身体卡在灵府里,一半身体被暴露在空气中,头还被捧着一扭,正对上了段长老的视线。
一时间头头相对,段长老吓得手一松,险些把脑袋掉到地上。
段长老:“……好好好。”
他败下阵来,重新把头卡在脖子上,衣领一盖看不出任何异样。
“南海灵木?”连亭倒是看出了些门道,“南海灵木是最上等的炮制傀儡的材料,极难寻得,以此木雕刻成躯,若非主动暴露,常人根本看不出异常,观之就如人身。”
段长老一言难尽:“虽然你说得对,但你能不能先爬出来?不要像个鬼一样只露半个身子飘来飘去?”
连亭:“……”
偷渡来的连亭落了地,惊悚的氛围感瞬间淡了下来。
段长老伸手接过见君,垂眸抚过笔身,半晌未语。
晏青棠第一次祭出见君之时,他就认出了这支笔,也恍然间发现——
他和她最近的时候,竟只隔了一道秘境小界的距离。
可终归又一次的错了过去。
已成永诀。
段长老沉默了良久,忽然间又将见君抛到了晏青棠怀中,迎着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淡声道:“她既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
段长老转过身。
“跟我来吧。”
他引着晏青棠和连亭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藏书阁共七层,前六层皆是各类文诗经书、道法典籍,晏青棠以往最高也只到过第六层。
因为第七层是禁地。
据说其中所藏全是禁书,设有结界,常人就算靠近也会被结界拦下。
但这一次,段长老却一路直带着她踏上七层。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中,段长老忽然出声:“在你所看到的未来里,青山宗为何覆没?”
晏青棠脚步霎时一顿。
虽知道天道既然将段长老带了过来,那他多半也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可真当他就这般轻易的问出来时,晏青棠还是有些不适应。
她抿了抿唇。
在得知连亭姓“贺”之时,对于“原著”剧情线上青山宗覆灭一事,她确实做过猜测。
晏青棠默了几息,缓声道:“贺家欲诛杀连亭,以平后患,可又唯恐青山宗察觉他们所行之事,故而借连亭的手屠宗,从根源上抹除痕迹。”
“是一个原因。”段长老说,“但不止。”
“青山宗中,有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骤然拂袖,随着他的动作,空气中荡起水波一样的涟漪,笼罩在七层之上的结界被他拂散,露出其后的满室空荡。
明明是白日,这里却仍旧一片漆黑,唯有虚空正中,悬停着一点亮光。
“进去看看吧。”段长老向着晏青棠点头。
晏青棠迟疑的步入那片深黑之中。
她慢慢的靠近,也逐渐的看清了那点光的模样。
那竟是一本极厚极厚的书。
晏青棠脑中轰的一声炸开,她几乎是颤着手,翻开了书封。
内里纸页已然泛黄,看上去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头,书页上并无墨迹,空白一片。
是那本无字书。
就是这本书曾带着她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天衔城前。
晏青棠听见了身侧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青山剑是天道之剑,但你有没有想过,青山宗缘何有这道剑?”段长老也没指望着晏青棠能知道,自问自答,“那是因为我青山宗开山祖师本就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行者。”
“你要知道,天地法度规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经由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调整演化而来。代行者便是天道之眼,承载着天道的一缕神念,为的就是入世而后知世。”
“它知道了天地初开之时的混沌之气并不适宜常人生存,所以混沌便分清浊,划分人界魔渊。”
“它看见了岁月混乱无序,所以才有了时间这个概念。”
“有了这本书的存在。”
那本厚重的书被段长老召到手中,他指腹捻过书页,斟酌着用词:“这其实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书’,它应当算是天道权柄的一部分,可观过去,可探未来。”
无数岁月皆被记载在这本书中,得此书者,等于掌握*了天地的未来。
晏青棠隐隐有些明悟。
“所以贺家,又或者说是贺家背后的伏稷,他想得到这本书,才有了在“未来”时间线上屠戮青山宗一事。”
他不止是想杀掉连亭,更是利用连亭清理掉青山宗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这等至宝。
“甚至在过去的时间线里,他已经做出过努力。”段长老神情冷了下来,“现在的藏经阁和三百年前不是一座。”
他意有所指的扫了晏青棠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晏青棠骤然明白了段长老的意思。
“仙魔之战时,伏稷来过青山宗?”
那一次中,伏稷虽没有得到岁月书,但却毁了藏书阁,致使诸如点苍剑谱一类的许多世传典籍失传。
所以仙魔之战中五宗皆有无数先辈战死,可唯独只有青山宗传承断代。
一切都说的通了。
晏青棠只觉得一直遮挡在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去,她隐隐窥见了一点真相。
她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迟疑开口:“可是,您既然还活着,那点苍剑……”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段长老打断她的话,“我说不出来,你去问狗——”
段长老紧急撤回了一句辱骂:“狗……够不着边的亲爱的天道?”
晏青棠:“……”
“那它在哪呢?”
那狗玩意把她丢过来就再没现身过。
“你急什么。”段长老耸肩,“它总是要见你一面的。”
以晏青棠现在的境界,若直面天道真身,怕是瞬息之间就会被缠绕在它身上的大道规则给灼瞎眼。
……便只能借这一任的代行者之身,来亲眼看一看她咯。
第100章 段长老真的没有自信过头。
随着段长老的话音,视线尽头处,虚空之中骤然被撕出一道口子,白光随之逸散,看不清身形的人自其中踏步而出,只须臾间,便已至晏青棠面前。
目光触及到来人的那一瞬间,晏青棠神色一滞,有些愕然:“师父?”
容潋垂眸。
晏青棠印象里的容潋总是温和宽厚的,但此刻他垂下来的目光中却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丝情绪。
晏青棠退了一步。
“你不是我师父。”她笃定道。
连亭沉眸,目光落在“容潋”身上,感受着身前那股极为熟悉的大道韵律:“代行者。”
新一任的代行者,竟是容潋。
段长老看上去早便知道此事,此刻乐呵呵的凑上来,连连点头。
“是的是的,他现在不算是容潋——你可以将他现在的状态理解为鬼上身。”
从狗变成鬼的鬼天道被段长老贴脸开大,本来就小心眼的它瞬间凭空再聚一团雷云,粗壮的雷霆直接将段长老怼飞。
空气中只留下了他抑扬顿挫的惨叫声,如流星般划过青山宗的上空,驻宗的长老弟子们惊愕的仰起头,见鬼一般注视着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一坨段长老,眼见着他直直的砸在了密林之间,惊起一片飞鸟。
满天尘土之中,段长老躺在被他砸出来的大洞里,半死不活的蹬了下腿,看上去一副快要升天的模样。
始作俑者鬼天道镇定的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晏青棠身上。
触及到它目光的那一瞬间,晏青棠立马闭紧了嘴巴,将一些容易被劈飞的称呼狠狠压在了心底。
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杀鸡儆猴很成功,天道心中有点满意,它伸手召过虚空中漂浮着的大书,翻动书页。
岁月书在它手中轻轻抖动,空白的书页之上竟现出了些许墨迹。
下一瞬,墨痕挣脱纸张的束缚,冲着晏青棠迎面扑来。
晏青棠只觉得眼前一花,熟悉的吸力再一次涌起,逐渐化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和连亭一并吞没。
失重感袭来,周遭一切都化成了虚无般的碎块,似乎永远也看不见尽头的坠落中,唯有身侧连亭紧握着她的手带给了她一丝真切的温暖。
直至某一刻,身躯似乎穿破了一层屏障,眼前骤然一亮。
浓郁的血气冲入鼻间,隔着漫天血色,依稀可见远处古城城门上方刻着的大字。
“天衔”。
晏青棠垂首打量过脚下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岁月书这是又将我们带回了三百年前。”
长相奇形怪状的魔族们不知死活的扑了上来,连亭抬手的将晏青棠护在怀里,目光扫过一眼,那些魔族没能来得及碰到他们的衣角,便被坍塌的虚空碾压成了碎片。
他揽着晏青棠一跃而起,踏空凌立。
“都是虚影。”连亭目光下敛,仔仔细细扫过脚下残败的城池,“就像是过去遗留下来的残象,被封存到今日再次重现。”
说话间熟悉的浩大气息再次出现,视线里,高近数丈的庞大魔躯踏碎虚空,骤然出现在天衔城前。
这一幕无比熟悉,晏青棠握着连亭的手激动起来:“段长老要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自西而来的剑光骤然划破长空,斩出一剑开天山。
如虹的剑光里,晏青棠第一次看清了段戌的脸。
她看着他斩去伏稷一臂,看着他义无反顾的拉着伏稷共同赴死。
合道境自爆的威力何其可怕,山峦瞬息之间被夷为平地,大地塌陷,江海断流。
可伏稷依旧没有彻底消亡。
他的元神化成浅淡的黑雾,自废墟之中钻出,看上去虚弱至极,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它吹散。
他毫不犹豫的寻了一具尸体钻了进去。
于是早已死去的尸身伸展四肢,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尚未彻底消散的阴森寒气自那尸体身上飘起,丝丝缕缕的溢入空气之中。
察觉到这丝气息的那一瞬间,晏青棠惊诧扬眉。
“魔蛊?”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两者气息之间的细微差别,“不,不对,应该是‘邪蛊’。”
晏青棠恍然间想起,那个引动佛宗之乱的蛊门余孽就是逃到了天衔城附近,又被段戌斩杀。
这具身体……竟就是那个蛊门之人。
所以伏稷才会知晓邪蛊的炼制之法,甚至在此基础上,造就出了魔蛊。
连亭抿唇:“他倒是好运气。”
视线里,伏稷已然跌跌撞撞的逃离了此地。
但幻像还没结束。
时间被拨动,头顶的阳光极速暗淡,又迅速升起,转瞬之间千百年已逝。
这里是“未来”。
她先是看见了漫天雷霆。
无比可怖的雷云遍布半个修真界,一道接一道的劈在临空站立的那道身影上。
那是——
连亭。
几乎是下意识的,晏青棠紧紧握住了身侧连亭的手臂。
她知道这是什么。
在天道丢给她的记忆里,这是在“原著”剧情线上,连亭最后的结局。
落在纸页上只一行字。
“连亭强行引动劫雷,妄图破境合道,然而却功亏一篑,殒命于劫雷之下,身死道消。”
眼看着自己在不远处挨雷劈,连亭这个当事人反而要比晏青棠更加镇定,他安抚般的捏了捏晏青棠的掌心。
粗粝的指腹刮过她的肌肤,晏青棠紧张的情绪这才平缓了几分。
她视线一定:“贺尧风?”
雷蛇狂舞之下,晏青棠清晰的看见贺尧风鬼鬼祟祟的身形。
他毫不犹豫的冲入雷霆之中,察觉到生人气息,头顶的劫雷威力骤增,宛若银龙一般撞击到连亭身上。
贺尧风也被牵连,翻涌的雷霆劈到他的身上,他骤然间呕出了一口鲜血,可即便如此,他仍未退去,掌心一翻,化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刃。
那柄利刃划过虚空,留下一道银白的轨迹,在“连亭”被天雷加身,最虚弱的那一刻,狠狠的刺入了他的身躯,剜出了他的魔丹。
那一线血色烙印在晏青棠的眼底,明知道连亭还好好的站在自己身边,可她还是忍不住白了脸。
连亭蓦地抬手遮住了晏青棠的眼,骤然漆黑的视线中,晏青棠听见连亭说:“别看。”
他用力的环住她,亲吻着她的发丝。
遮蔽了半个修真界的雷云轰然散去。
这代表着,引动劫雷的修士……身陨。
原来,是这样一个“殒命于劫雷之下,身死道消”。
周围的一切快速崩碎,转瞬之间重化虚无。
晏青棠抬起头,拭去眼尾湿痕,声音已然重新冷静了下来。
“这是未来会发生的事吗?”她问。
天道之音响在耳边。
“是。”
“在原本的命运轨迹里,‘男主’会一步步走上巅峰,所有和他理念不和,不曾屈服于他的都是‘反派’,皆会一一死在他的手上,活着的都沦为他的附庸。”
“可你们应该知道,贺尧风这个‘男主’的背后是谁。”
晏青棠抬眸,眼底晦暗不明:“伏稷到底想做什么?”
若说他只是想要岁月书,可为何两次掀起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战争,又为何教唆贺尧风那个狗贼去杀连亭?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他想飞升。”天道说,“可他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因果,一但引动飞升劫雷,天地法则首先便要与他清算。他渡不过劫雷,这辈子都到不了上界。”
“所以,他选择绕开法则,强开天门,仙魔之战便是他做的第一次尝试。”
“天衔城是仙魔战的主战场,无数魔族前赴后继扑向这座城池,甚至连伏稷本人也出现在了天衔城前——你们可知这其中缘由?”
却听连亭开口:“天衔城东,荒神之域。”
晏青棠心头蓦地一跳。
荒神域。
那里是整个修真界的“禁区”,是世间唯一还留存着混沌之气的宝地。
当初她在梵音山上受天雷之伤无法愈合,连亭便是去了一趟荒神域,拼着重伤的代价,为她寻回了一块混沌石疗伤。
晏青棠不自觉的捏住了垂挂在腰间的混沌石。
她听见听着天道的声音:“没错,荒神域是天地初开之所,万物起源之地,天下灵魔之气皆于此地诞生。”
故而伏稷若想飞升,便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夺取天地之源,以这般浩瀚的力量,冲开天门。
那一次他功败垂成。
他没有得到灵源,但也确确实实是伤到了这天地本源之力,致使天地间灵气与魔气尽皆衰微,众多合道大能散去满身修为,反哺天地,自身却身死道消。
可也就是在这前赴后继的牺牲中,修真界得以继续存续数百年。
所以天道不允许合道,只是因为这天地间的灵气已经无法在造就出一个合道了。
一个合道的诞生,伴随着的很可能就是整个天地灵气的枯竭。
魔气亦是如此。
脑子里纷乱的线头终于被理顺,晏青棠恍然:“第二次尝试,便是现在。”
伏稷被段戌毁去魔躯,重伤至此,可如今魔气衰微,想要彻底恢复实力显然极其困难。
所以才有了“未来”的那一幕。
教唆贺尧风对连亭下手,剜出他的魔丹。
天地魔气不够他恢复,便从他人身上盗取,倒是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或许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伏稷成功了。
他拿到了连亭的魔丹,盗用了连亭的力量,以完美无伤的状态复生,继续以苍生祭,开天门飞升。
所以——
他当然想要岁月书,因为他想提前看到自己最后“成功”的结局。
“在我无数次的推演中,无论何种布局筹谋,都显示此世覆灭,伏稷会踏着苍生之躯踏入上界。”
直到在这盘死局之中引入了“晏青棠”这个局外人。
她让它看到了一丝生机。
小须弥境中本该死去的人没有死去,那时它“恭喜”晏青棠的那一句,又何尝不是在恭喜自己?
她没叫它失望。
在这之后,她一路查出了贺家,牵扯出了伏稷,在他尚未痊愈之前便逼出了他。
若非如此,他们将面对的,就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合道大能。
岁月书缓缓合上,藏书阁第七层再一次恢复沉寂,晏青棠回过头,正见到被拍飞的段长老苦哈哈的跑回来。
他沾染了一身灰土,看向她时却扬起眉头。
他确实无法再将点苍剑带回青山宗。
因为段戌已经是个死人,点苍剑注定会消逝,青山宗乃至这个世界的灭亡也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这是“天命”。
身为局中人,本身便在这天命的生死之间,他们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直到晏青棠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的出现。
所以,小须弥境外的试炼台上,他真的又一次看见了属于点苍剑的灼然剑光。
她将已经失落的点苍剑,将注定失落的点苍剑,重新带回了这个世上。
本该死去的人都活了下来,所有人的命运都悄然被改变。
也许,有她在,这个残破的世界便不会踏上毁灭的结局。
她会像在小须弥境中,救下苏群玉他们那样,拉住这个正在坠向深渊的世界。
晏青棠也冲着他弯了弯眼。
她想起了那一片剑光中露出的段戌的脸。
“段长老。”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真是我师父的雕刻手艺不太好。”
原来——
段长老真的没有自信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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