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因果
“好吧, 那便不劳喻兄费心了。”左明非作势起身:“我去同公主商量。”
称呼从兄长换成了喻兄,看来真的有小情绪了。
喻勉一把将左明非拉下,然后看着他不说话, 但漆黑的眸子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情绪——喻勉不喜欢左明非用着这么熟络的语气提起公主。
尽管知道左明非和八公主绝无可能, 但喻勉仍旧不允许。
左明非故作讶然:“喻兄还有何事?”
喻勉眯起眼眸,咂摸出来一件事, 他摩擦着左明非的脸颊, 问:“你同八公主,很熟?”
左明非勾唇一笑, 讳莫如深道:“这便在今日事件的前因后果之中了。”
喻勉眸光微动, 慢条斯理地说:“那说来听听。”
左明非笑意盎然道:“可我突然不想说了。”
喻勉:“……”
左明非撑着下巴,似水般温柔的眼睛望着喻勉道:“行之只要知道, 我和八公主绝无可能,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这简直和喻勉的话术一模一样。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 脸上不见生气,反倒多了几分兴致, 他的语气随意且霸道:“我偏要知道呢?”
“那你便欠我一次。”左明非歪了下头,脸上带着几分温润的狡黠。
喻勉挑眉:“一次什么?”
“随便什么。”左明非是双臂撑在桌上,上半身逐渐靠近喻勉,“可以吗?”
喻勉低笑出声,他盯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 饶有兴致道:“左三,是我在求你,你卖乖干什么?”
左明非故作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道:“行之…在求我吗?”
喻勉坦然点头:“是, 我在求你告诉我赐婚的前因后果。”很好,这个语气就差一把刀比在左明非的脖颈处了。
左明非含笑摇头:“除非喻兄答应欠我一次, 否则我也只好引颈受戮了。”
喻勉欣然道:“好。”
左明非微微一顿,略显诧异道:“…好?”
“莫说一次,即便是两次三次百次千次也无不可。”喻勉望着左明非说,他语带调侃,眼神却分外认真。
左明非失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就胡乱答应。”
“随便什么。”一模一样的话语,喻勉回应:“可以吗?”
左明非握住喻勉近在咫尺的手,颔首:“可以。”
喻勉眼眸带笑,点了下头:“那说吧。”
左明非沉吟道:“这件事情错综复杂,我得好好想想如何与你说…你昏睡多日,可知如今朝中的新贵?”
“户部侍郎潘笑之?老太师潘柄的孙子,原本在翰林院担任学士。”喻勉缓缓念叨,随之觉得有趣:“先帝在时,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会当缩头乌龟,如今新帝临朝,倒是想在朝中分一杯羹了,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话不阴不阳的,十分符合喻勉行事风格,不过左明非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喻勉担心自己的难听话脏了左明非的耳朵,于是自然而然地改口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左明非的神色依旧凝重,喻勉啧了声,略显不满地反问:“嫌我说话难听?”
“不是,”左明非摇了下头,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唇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我只是好奇,你醒来不过一日,竟然连潘笑之都晓得了,看来不用我细说朝中局势,兄长便已经胜券在握了。”
喻勉搭在案几上的右手微微敲击着桌面,面不改色道:“怎么?我不许有些私人手段吗?”
左明非平静道:“你都知道了,我自然不必再说。”
这就有脾气了?
喻勉停住敲击桌面的右手,他深深地看向左明非,就像在看一只气呼呼抱着自己尾巴生气的狐狸。
“……”喻勉眼中闪过微光,他竟意会到了左明非闹脾气的缘由——
原本人家兴致勃勃准备了一肚子八卦跟你分享,到头却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这换谁谁不憋屈?
换做以前的左三,断然不会如此情绪外露。
他只在喻勉跟前这样。
得到这个结论的喻勉很是愉悦,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哄道:“都怪凌乔多嘴,其实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发生了何事却未可知…你也晓得,我不过清醒了一天,哪能知道那么多,这剥丝抽茧的细致活还是得你来。”
左明非佯做不闻地轻啜了口茶。
喻勉抬手为他续上茶水,温声道:“左三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莫要跟凌乔计较了罢。”
左明非无语地看了眼喻勉:“……”他也好意思拿凌乔当挡箭牌。
喻勉无辜地眨了下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左明非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打趣喻勉:“你也就仗着凌乔不在这里。”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就是他的错,即便他在这里,我也教训得了。”
“好了,放过凌乔罢。”左明非无奈地摇了下头,接着他正色道:“说回方才的话,行之日后要当心了。”他停了停,高深莫测地看向喻勉。
喻勉顺着他的话音问:“为何?”
左明非对喻勉“虚心求教”的态度很是受用,他说:“陛下要重用潘笑之那群人,这势必会削弱你在朝中的势力。”
“哦?难道就躲得过?”喻勉问。
左明非无奈地摊了下手:“我已经被削弱了。”
喻勉:“……”左三惯有自知之明。
皇帝先是封左三为太子太傅,后又有意让他迎娶八公主,而驸马在朝中一贯担任闲职,如此看来,左三在朝的地位确实是被削弱了。
喻勉沉思:“陛下要削弱我的权力?有意思,莫非也要赏我个驸马当当?据我所知,待嫁的公主可是没有了。”
左明非不喜欢这个玩笑,他淡淡道:“待嫁的公子倒是有一位。”
“是左家三郎吗?”喻勉外头调笑。
“……”左明非不理他,自顾自喝着茶。
喻勉含笑握住左明非放在案几上的那个手,低声道:“大人若是见了我家三郎,劳烦告知一声,我非他不婚。”
左明非被哄开心了,他压下唇角抑制不住扬起的弧度,温文尔雅道:“我知道。”
喻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继续说。”
左明非道:“我与潘笑之有过几面之缘,此人确实满腹经纶,且为人处世十分周到,实为经世之才。”
喻勉稍稍扬眉:“一般说到这里的时候,便会有转折了。”
左明非失笑:“知我者,行之也,此人虽有才干,却与我左家有些龃龉,因此与我…并不相与。”
“有所耳闻。”喻勉沉吟:“早年内阁开设之时,左老太爷与潘老爷子为争这首辅之位闹得满朝风雨。”
说完,喻勉眼神颇带玩味地看着左明非,继续道:“后来左老太爷胜出,只是赢在左家人丁兴旺,占据了朝廷多处要职,而潘家却一脉单传,更遑论潘老太爷的儿子还是个病秧子…啧,这赢得可不太光彩啊…嗯?”
左明非倾身靠住喻勉,伸出食指抵住了喻勉的双唇。
喻勉偏了下脸,他就爱看左三变脸的模样,于是他故意道:“怎么?还不许说了?”
“成王败寇,看的是输赢,又不是脸面。”左明非落空的手转而搭上喻勉的肩膀,清和朗润的声音继续道:“行之,方才的话,你敢当着祖父的面说吗?”
喻勉轻柔地握住左明非的小臂,悠悠呼出一口气:“…我读圣贤书,自然晓得敬老尊贤。”
“我便是知道。”左明非将下巴轻轻搁在喻勉肩膀上,在人耳边小声吐气:“你就只会欺负我。”
喻勉侧脸与他对视,反将一军:“你不喜欢?”
左明非顿了下,而后默默挪开,他轻咳了声,耳朵尖在喻勉饶有兴致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红——他确实喜欢喻勉的小把戏,但他口头上是不会承认的。
“憬琛,你分明也乐在其中。”喻勉却不饶他,戳破他摇摇欲坠的小心思。
“咳。”左明非掩饰性地咳了声,稍带埋无奈地说:“你不要捉弄我了,否则这件事到明天也说不完。”
喻勉大发慈悲地点了下头,同意放过左明非,虽然眼神中仍有几分遗憾。
他顺着左明非说:“若是潘笑之早就归顺于陛下,他势必不会放过左家,如此一来,左家失势便也说的通了,恐怕你大哥被冷待,你被牵线给八公主也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左明非对喻勉会心一笑:“是了,这便是我与八公主的因,可惜了,强凑出来的因注定结不成他想要的果,八公主对我无意,她之所以受制于陛下,是因为她身怀有孕。”
听到这里,喻勉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声道:“皇帝明知你是除去陈氏叛臣的功臣,而公主腹中又是陈氏的遗腹子,他在恶心谁。”
左明非抬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安抚道:“行之,公主与我都会想办法拒绝这门婚约,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你的兵权。”
喻勉神思凝重。
“其实有个法子,只是有些憋屈。”左明非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不疾不徐道:“你想让我继续卧病在床?这样一来,陛下即便下了旨,我也没法接旨。”
左明非:“……”喻勉猜对了。
喻勉沉冷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他抬手虚虚地碰过左明非的侧脸:“我知道你不忍我操劳,可是憬琛,敌人已经对我们晾了刀,我断然没有逃避的道理,而且我总不能让你一人冲锋陷阵,相信我,多少风雨我们都过来了…”
话到这里,喻勉低笑一声,他颇为无奈和慨叹地继续道:“说起来,这些年来我们的风风雨雨虽然多,可大多时候我们似乎在各走各的独木桥…这一次,我们一起,以后都一起…走我们的阳关道。”
第122章 笑之
次日, 喻勉醒转的消息便传了出去,恰巧上京城已被修缮妥当,皇室中人均搬回宫中, 朝中大臣大多回到了自己早已看不出原样的旧居之中。
为庆祝喻勉好转, 皇帝特地在宫中设宴,为彰显恩宠, 皇帝特地派了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宠臣潘笑之来迎喻勉过去。
房间内, 左明非已经收拾妥当,他看向身着常服的喻勉, 不由得失笑:“你这可不像要赴宴的样子。”
“既是有人来接, 自然要摆足架子。”喻勉不紧不慢地说,然后他看向左明非:“反倒是你, 那么早进宫做什么?”
“我与八公主有约。”左明非朝喻勉一笑。
喻勉微微挑眉:“哦?”
左明非道:“有人托我给八公主带封信。”
喻勉想不出来是谁,只能目带询问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微叹:“说来也是世事无常, 行之可还记得姚松?”
喻勉眯眼回忆:“姚松?是当初在钱塘与你私下联络的那个画师?”
“……”左明非有些被噎住了,他没想过喻勉竟然知道, 片刻后他轻笑出声:“你…都知道?”
喻勉轻嗤:“你那些小动作能瞒过别人,但可瞒不住我。”
“是是是,行之大人有大量。”左明非叹惋道:“此事还要说回先帝在时,姚松与八公主原本是两情相悦,可先帝有意将八公主许配给陈家, 八公主自然不愿意,为了斩断八公主的情根,深知姚松潇洒本性的先帝故意问姚松是否愿意为了八公主永远留在宫中,姚松不愿意, 之后他和八公主便不欢而散了。”
喻勉嗤道:“先帝惯会玩弄人心。”
左明非苦笑了下:“当初姚松选择去钱塘接应我,也是为了远离皇城。”
“现在呢?”喻勉琢磨道:“姚松让你传信给八公主, 该不会是想与八公主旧情复燃吧?啧,那你如今的身份不就尴尬了?”
既是姚松的好友,又是八公主的准驸马。
“……”左明非顿了下,认真道:“我得谢谢你,你没说之前我还不觉得尴尬。”
喻勉愉悦道:“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左明非由衷道:“行之,其实身份更尴尬的应该是你。”
姚松的心上人的准驸马的心上人?
喻勉悠悠道:“哦,很不错。”
“……”左明非选择回答喻勉之前的那个问题,他说:“我不知道姚松的意思,不过…他心中从未放下过八公主,这应该是真的。”
喻勉:“很好。”
左明非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喻勉在…称赞人?他点头道:“好…也不好吧,姚松是个情深义重的人,若是他这辈子都走不出来,这不见得是件好事。”
喻勉看着左明非认真的样子,不免觉得有趣,他意味深长道:“感情这种事,向来是当局者迷,局中人都未必看得清。”
左明非讶然,喻勉这么个唯我独尊的人,竟能说出这番话,仿佛是读懂了左明非的内心所想,喻勉悠悠道:“我生性寡淡,情爱这些事自然比你看得清楚。”
左明非深深地望着喻勉:“你既然看得清,也能明白一切到头来都是虚妄,那为何还…以身入局?”
喻勉莞尔,他与左明非执手相望,“因为我们都执迷不悟。”
左明非低声笑了出来,他满眼笑意地看向喻勉:“所以,你称赞姚松是因为他在感情上很执着?”
“不。”喻勉否认,他自然而然道:“我说很好的意思是姚松托你带信给八公主,这样一来,八公主心里记挂着旧情郎,看上你的机会便少了些。”
左明非再次无语,他心平气和道:“行之,八公主原本就没看上我。”
喻勉严肃地点头:“属实,她没有眼光。”
“这不是重点吧。”左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左明非先喻勉一步离开,他出门时恰巧碰上前来迎接喻勉进宫的总管太监赵有全和潘笑之。
潘笑之看到左明非先是一怔,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哦,左太傅,你也来探望太尉大人啊?”
左明非微笑着看了眼潘笑之,“……”然后温润有礼地答非所问:“在下先告辞,潘大人,过会儿见了。”
潘笑之虚假地客气道:“好的好的,过会儿见。”
凌隆面无表情地来带潘笑之和赵有权进门,路上,潘笑之若有所思地对赵有全道:“我听陛下说左太傅和喻太尉的关系有所改善,不似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却没想到他们关系竟然这么好,这一大早的,左太傅便来探望喻太尉了。”
赵有全脚下一滑,他面色不忍地看向潘笑之,小声提醒:“潘大人,左太傅…住在这里。”
潘笑之莫名其妙道:“怎么?左家老宅没有修缮好吗?”
赵有全笑得僵硬:“这就是左家老宅。”
“不对啊…我们是来接喻勉的。”潘笑之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有全擦了擦脑门的虚汗:“…喻大人确实住在这里。”在别人眼中,喻勉和左明非的关系非常微妙,虽然没有明说,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
“也对。”潘笑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陛下说了,他们的关系变好了,也怪不得呢,果然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关系,兄弟情深。”
赵有全:“……”
潘笑之扭头看他,关切道:“赵公公,你的脸色很难看。”
“老奴不敢。”赵有全敢怒不敢言,潘笑之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皇帝的锦囊妙计多半出自他手,赵有全得罪不起。
潘笑之想了下,低声询问:“你是因为…害怕喻大人吗?”
赵有全:“……”别说了!你没看到前面侍卫的眼神警告吗?
潘笑之微叹:“说句实话,我也害怕,但是圣命难为啊。”
赵有全深呼吸一口气:“……”
喻勉来到前厅时,潘笑之先映入他的眼帘,打量着眼前这个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喻勉心想,看起来是个人精。
然后,喻勉又不动声色地看向潘笑之身旁丰腴和善的老头,心里判断这便是总管太监了。
潘笑之首先迎上去,他毕恭毕敬地行礼,举止大方道:“下官潘盛见过太尉大人。”
“老奴见过太尉大人。”
“不必多礼。”喻勉径直走向上座,随意抬了抬手:“两位请坐,来人,奉茶。”
潘笑之看了喻勉一眼,心中那点不对劲又开始浮现,喻勉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在左宅竟然能随意到这种地步,难道…潘笑之心里一咯噔,难道两人兄弟情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心中暗觉不妙,既然如此…喻勉会替左明非为难他吗?这个连陛下都忌惮的煞神…他暗暗咽了咽口水。
潘笑之觉得,他需得口头上修复修复他同左明非的关系,特别是在喻勉面前。
潘笑之嘿嘿笑道:“久闻太尉大名,太尉的身体可好些了?”
喻勉喝着茶,不咸不淡道:“尚可。”
潘笑之心想,他果然为了左明非那个兄弟在跟我摆脸色,他又赔笑道:“说起来,在下方才进门时,还碰到了左大人,我们相谈甚欢。”
喻勉有了些反应,他缓缓抬头:“哦?”
潘笑之又想,喻勉信了,信了就好,且看他如何胡说八道…不对,是如何舌灿莲花。
“是啊,在下与左大人一向投缘,就连左大人和八公主的这桩婚事,也是在下极力促成的,两人可谓是佳偶天成。”潘笑之神色动容地说。
喻勉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潘笑之身上,“原来是你。”
“哎呦!”一旁的赵有全突然大叫出声。
潘笑之吓了一跳:“赵公公,你怎么了?”
“老奴腹痛难忍。”赵有全看起来很是难受地捂着肚子。
潘笑之责怪道:“你看你,赵公公,当着太尉的面,这岂非失态?”
赵有全一边哀嚎着喊疼,一边同情地看了眼潘笑之。
潘笑之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下去吧。”
赵有全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心想,待会儿倒要看看谁更失态。
等赵有全离开,潘笑之抱歉道:“失礼失礼,让太尉看笑话了。”
喻勉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佯做漫不经心地提起:“潘大人不知八公主有孕吗?为何要促成她与左大人?””太尉也知道了?”潘笑之压低声音,神秘道:“其实八公主有孕这件事是秘闻,宫中很少有人知道。”
潘笑之继续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听闻左大人多年不娶的原因是因为…”
他四处张望着看了看,抬手挡在脸颊一侧,将声音压到最低:“他身体有疾,不能人事,正好八公主有孕,将来八公主生下孩子,也可算作是左家的,这不是天作之合嘛?”
喻勉听笑了,他支着下巴,悠悠道:“好极,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潘笑之很有自信:“坊间传闻。”
喻勉神色难辨道:“那便是道听途说了?”
“非也,这绝不会时空穴来风,大人不妨细想,在该有娇妻美妾的年纪,左大人却形单影只的,这是常人吗?”他有理有据地说。
对上喻勉晦暗不清的眸子,潘笑之惊恐地后知后觉到,他眼前的这个人,貌似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潘笑之果断换话题,他干笑道:“哈哈哈…都只是猜测,还有更荒谬的,有人传喻大人你和左大人是断袖哈哈哈哈哈…”
喻勉平静道:“这倒是真的。”
他收回之前评价潘笑之是个人精的话,这人明明是个呆瓜。
潘笑之一哽,没忍住打了个嗝,他瞪大眼睛,前言不搭后语道:“那…你们住在一起…是因为…断袖?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喻勉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说呢?”
潘笑之:“……”救命。
第123章 争辩
马车上, 喻勉神色淡漠地闭目养神,车内气氛深沉,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潘笑之几乎不敢呼吸。
潘笑之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他正襟危坐的外表下有一颗叫苦不迭的心, 他实在是想不透啊,先时他做翰林院学士时, 喻勉和左明非明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如何就…在一起了?荒谬,着实太荒谬。
果然是人心不古, 世风日下。
潘笑之抑制住自己想要攥住膝盖衣料的念头, 他缓缓呼了口气,心道, 敌不动我不动,多说多错, 绝不多说一句话。
“潘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喻勉冷不丁地开口。
潘笑之缓缓侧首:“太尉请讲。”这可是喻勉先搭话的, 可别再怪他说话难听。
“既然你觉得尚公主是份殊荣,为何自己不向陛下求娶公主?”喻勉语调闲散。
潘笑之愣了下,而后回答:“不瞒太尉说,在下已经娶亲,况且在下学识浅薄, 自然不如左大人…”
喻勉漫不经心地打断潘笑之:“这些都是托词罢了,潘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一纸和离书还不简单吗?”
潘笑之被噎住了,他愕然道:“这恐怕不行…俗话说, 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若真为了尚公主而休妻…”
“呵, 你家妻可以不下堂,我家妻就可以了?”喻勉淡淡地瞥了潘笑之一眼。
潘笑之愣神,喻勉口中的“你家妻”指的是他的夫人,那“我家妻”是谁?他暗暗觑了喻勉一眼,总不会是左明非吧?
不会吧不会吧。
潘笑之作死地问了句:“太尉的夫人是?”
喻勉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他颇为不耐地回应:“左家三郎,名唤明非,字作憬琛。”
潘笑之困惑地歪了下头,而后如实道:“太尉,恕在下直言,您与左大人实非长久之计。”
喻勉眸色幽深地盯着潘笑之。
潘笑之从容不迫道:“且不说世间礼法那些虚的,只谈左大人将要做驸马这一点,你们能有以后吗?”
听到这里,喻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潘笑之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方才气定神闲的姿态立刻垮了,他警惕道:“太尉何故发、发笑?”
喻勉悠然道:“我在笑,你还不算太蠢,现下看来,陛下所做的一些决定,多半出自你手。”
潘笑之哭笑不得地强调:“太尉,我们不是在聊您与左大人吗?”
喻勉眼底的凉意如有实质地落在了潘笑之的脸上,他语调慢条斯理道:“本官的家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潘笑之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又道:“兹事体大,涉及到公主,可上升为国事。”他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没那么怕死了,只见他正色道:“太尉,世家凋敝已是大势所趋,陛下属意左大人尚公主,从而让左大人远离朝堂,这对左家来说是最体面的做法。”
喻勉不以为意道:“如此说来,你我皆出身于世家,陛下不一样在用?这又何解?”
潘笑之扶额苦笑一声,叹道:“太尉啊太尉,你我虽出身世家,可都是没有背景的人。”
“你早已被琅琊喻氏除名,而我是潘家唯一的男丁…皆是身单力薄,只能仰仗天威。”
喻勉盯着潘笑之的眼神晦暗不明,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通报声:“大人,到了。”
喻勉略过潘笑之率先下车,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要仰仗天威的是你。”
潘笑之没由来地觉得憋屈,他幽幽道:“那左明非呢?您难道不在乎他吗?太尉得知道,在下虽然愚笨,可也有千百种法子能让他身败名裂。”
喻勉已经下了马车,身后传来的冷淡声音让他停下脚步,他心想,对了,这才应该是潘笑之,而非那个驴唇对不上马嘴的傻子。
潘笑之凝眉注视着车外,寒风吹起车帘,他能看到喻勉高大挺拔的身影,车帘被吹得更高了一些,车内也带了些寒意。
“好啊。”
潘笑之听到喻勉这么说,而这声音竟带着几分愉悦,只听喻勉兴致盎然道:“你最好能让他身败名裂,这样本官就能顺理成章地跟他公之于众,也不必担心连累他的名声了。”
潘笑之愣住了:“……”这他娘的也行?
喻勉走的潇洒,剩下潘笑之在车上神思凝重,直到赵有全出声提醒:“潘大人,咱们该动身了,可别叫陛下侯着。”
潘笑之的大半张脸隐藏在被车帘遮挡住的阴影中,听到赵有全的催促,他坐着没有动,“赵公公,你早就知道了喻勉同左明非的关系?”
赵有全声音稳当地笑了声,放低姿态地个回应:“潘大人的意思是?”
潘笑之自顾自道:“这么说来,陛下也知道。”
赵有全故作惊慌地提醒:“哎呦潘大人,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可不兴猜。”
潘笑之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来,“是吗?可依我看,陛下的心思就属公公您猜的准。”
赵有全大惊失色道:“大人这便是折煞老奴了…这…这…老奴可不敢。”
“公公不必个慌张。”潘笑之又换上一副与人为善的笑容来,他单手托起赵有全无处安放的手腕,友好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赵有全受宠若惊道:“老奴怎配与大人相提并论?大人莫要再开老奴的玩笑了。”
潘笑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收回手,云淡风轻道:“都是陛下的狗,说什么配不配的。”
赵有全愣住了:“……”
潘笑之盯着喻勉远去的背影,听不出情绪地低哼了声,“走吧赵公公,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前往宴会厅的石径上,季秉容姿态娴静地走在主位上,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跟着,没过多久,季秉容停下脚步,对身后跟着的宫人道:“本宫与左大人有些体己话要谈,你们先退下。”
等宫人们退下,季秉容主动道:“左大人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左明非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他道:“方才人多眼杂,这封信不便拿出来,现下请公主过目。”
季秉容瞥了眼信封上的竹子,淡声道:“我不看,你原物奉还就好。”
左明非从善如流地收回了信,温声道:“好。”
季秉容目光幽幽:“……”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几经沉默后,她朝左明非伸出了手。
左明非笑了笑,再次拿出那封信,递到季秉容手中。
季秉容看完信之后沉默了,她握着信的书垂在身侧,半晌冷笑出声:“呵,姚松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一切跟他远走高飞?”
左明非回应:“是,他痴人说梦。”
“……”季秉容又无语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始终好脾气地望着她,季秉容语气古怪道:“据我所知,你不是姚松的朋友吗?”
左明非:“是。”
季秉容:“那你为何不帮他说话?”
左明非和颜悦色道:“在下帮理不帮亲。”
季秉容:“……”顿了顿,她目光凝重地落到那封信上,叹气道:“左大人,劳烦你为本宫带句话,你告诉姚松…就说…就说本宫很感激他,可是本宫现在不是一个人。”说着,她再次轻柔地抚摸过自己腹部。
左明非明白姚松的心思,年少时的一见钟情最为难忘,季秉容对姚松来说无疑是这种存在,他替自己的好友说道:“殿下应当知道,观人不会在意那么多。”
“可是本宫在意。”季秉容微微闭了闭眼睛,她道:“风餐露宿与锦衣玉食,本宫还是知道如何选的,即便本宫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腹中的孩子打算。”
左明非微愣:“……”
季秉容平静地将信纸撕成两半,“如同当姚松不愿留在深宫一样,本宫也不愿离开皇宫,我们都做过选择了,算作两清。”她随手将信纸丢掉,从容不迫道:“还请左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易。”
左明非道:“殿下放心。”
季秉容慵懒地挥了下手,“本宫想静静,左大人先退下吧。”
“是。”
左明非心里琢磨着如何对姚松交代,忽略了身后逐渐逼近的人影,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早就为时已晚,他的后背不轻不重的撞在假山上,之后便被困在了一双臂弯之中。
“左三,你的身手不行啊。”喻勉丝毫没有一点偷袭者的自觉。
左明非略显无奈道:“行之,是你趁人之危,我方才在走神。”
“走神?因为谁?八公主?还是你的好友?”喻勉幽深的目光缓慢地游移在坐明非的脸上,他不以为意道:“这些事情也值得你皱眉?方才你走后,八公主已经把丢掉的信重新捡了回去。”
左明非愣了愣,然后失笑,季秉容支开他的目的是为了捡信?可她分明不打算同姚松离开,这世上的事真是无从说起。
“八公主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是皇上用来拴住你的绳子,即便想走也走不掉,能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还得看她的造化。”喻勉回忆道:“方才你们说到交易…是什么意思?”
他警惕地打量着左明非:“你不会答应她什么条件了吧?左三,你应该知道,皇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这个,”左明非歪了下头,他欣赏着喻勉脸色,道:“你猜呢。”
第124章 居心不良
潘笑之跟随宫人来到御书房, 延光帝端坐在御案后面,神色安详地批阅着什么。
潘笑之拐过长廊,正要对延光帝行礼, 忽然发现地上还俯首跪着一个身量不大的人影, 他不由得一顿,看清了对方华服上的蟒纹, 于是他语气如常地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参见太子。”
延光帝抬眸微微一笑:“笑之来了,快快起身, 不必拘礼。”语罢, 他随意对太子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回宫中面壁思过去罢。”
季颂寰低声道:“儿臣遵旨。”他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起身, 看起来已经跪了多时。
待季颂寰离开,延光帝无奈地摇了下头, 像个一筹莫展的老父亲,对潘笑之半是调侃半是询问道:“寰儿大了不听话, 总是为外人说话,笑之且说说看,这可要如何是好?”
潘笑之拱手回应:“太子年幼,需得悉心教导。”
“说到教导,朕得多谢笑之为太子挑了位好先生。”延光帝面带微笑地看着潘笑之:“憬琛为我大周栋梁之才, 有他教导太子,想必太子日后定会大有作为。”
潘笑之想起左明非与喻勉的关系,他缓缓抬眸看向延光帝。
帝王炉在御案上不紧不慢地升腾着轻烟,延光帝坐在御案后面, 神色被轻烟所笼罩,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意思。
这与潘笑之回忆中延光帝求贤若渴的随和模样有几分不同, 不知不觉的,延光帝的模样竟然渐渐与乾德帝的威势重合起来。
潘笑之恍惚一瞬,忙俯身道:“是陛下慧眼如炬,臣不敢居首功。”
延光帝看起来有些诧异:“笑之何故恐慌?”
“…陛下多虑了。”潘笑之嗓音干涩。
延光帝谦和地笑了笑:“笑之,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说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朕发现,自从你南下归来,便与朕生疏了许多。”
潘笑之顿了顿,犹豫片刻后,他缓缓道:“臣…确实有件事需要陛下解惑。”
“爱卿但说无妨。”
潘笑之道:“陛下可知道…左大人同喻大人的关系?”
“这个嘛…”延光帝作思索状,而后温和地看向潘笑之:“同僚?战友?”
潘笑之:“……”
对上潘笑之欲言又止的神色,延光帝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朕瞧你的反应,他们的关系似乎不仅如此。”
“……”
不待潘笑之回应,延光帝便重新执笔,头也不抬地说:“不重要了,现下憬琛要娶秉容已是事实,说起来,要多亏爱卿提出这桩婚事,正如爱卿所说,他们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再合适不过。”
潘笑之内心有些焦灼,他当时并不知道左明非和喻勉是一对,才出了这样的主意,说到底,潘笑之不愿意得罪喻勉,可是——
陛下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他明知道喻左二人的关系,故意等潘笑之提出这个计谋?
潘笑之不敢猜测,有些事情,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就像左明非注定要失势,因为他的背后是世家。
“陛下所言极是。”潘笑之缓声道。
御花园内,天色渐晚,暮色将假山旁两人的身影映衬得暧昧不清,更放大了动情者眸中的欲色。
“我猜?”喻勉放慢语速,身体紧挨着左明非,他左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左明非流畅的下颚,目光不尽不实地游离在左明非的唇畔,有些轻佻,又有些迫切,因此他的回答就显得漫不经心起来。
“陈家反叛与季秉容脱不开关系,她绝非看起来这般无害。”喻勉按了按左明非的下唇,满意地看着嫣红弥漫上左明非的双唇,继续道:“我猜…她在离间你和陛下的关系,或者,她想扶持别人?”
左明非被喻勉的动作弄得心浮气躁,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喻勉的指尖,调侃:“我该说你与她心有灵犀吗?”
喻勉啧了声:“这关系愈发乱了。”
左明非抬起手臂揽住喻勉的脖子,轻声道:“是你胡闹在先。”距离很近,只要左明非再靠前一点就能吻上喻勉的唇,可他偏偏不动,眉眼含笑地保持着那点距离。
喻勉目光一紧,他侧脸吻向左明非,左明非适时抬起下巴,默契地接住了喻勉的双唇,喻勉吻得凶,左明非也不遑多让,没过多久,两人便气喘吁吁起来。
喻勉磨蹭许久才肯放开左明非,偏偏左明非喘得比他还厉害,神色恍惚中还带着几分忍耐,仿佛介于虚幻与真实的天人交战之中。
喻勉凝眸盯了左明非许久,最终轻笑出声,“左三,若此时有人经过,你会如何?”他声音喑哑撩人,也并非看起来那般镇定。
左明非慵懒随意地抵着喻勉,声音舒朗柔和:“大声呼救,说太尉强迫我。”
喻勉笑了声,他不轻不重地捏起左明非的下巴,低声玩笑:“这便是你的君子之风?”
左明非目光灼灼地盯着喻勉,凑前又吻了下喻勉,他故作无奈道:“太尉讲讲道理,分明是你占我便宜在先。”
“这是你的计谋?”喻勉好整以暇道:“每次都用这招。”左三惯会用眼神勾/引人,等如愿以偿后便倒打一耙。
左明非有条不紊道:“那也得兄长肯接招啊。”
喻勉面上不显,但心里被哄得开心,他表面云淡风轻地清了下嗓子,道:“说正事。”
左明非道:“八公主要我救下九王爷,作为回报,她有法子让这桩婚事作废。”
喻勉听笑了:“她身处囹圄之中,能有这能耐?”
左明非笑了笑:“八公主并非看起来这般无害,这话是行之你说的。”
喻勉眉梢微动,伸手握住左明非近在咫尺的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你非要撩拨我,左三,你是何居心?”
左明非搂住喻勉的脖颈,在他耳旁轻轻呼气:“居心不良。”
喻勉笑出了声,他满目喜爱和欣赏地望着左明非,意味深长道:“既然说到了居心不良,不做点坏事岂非辜负了左大人的这番剖心置腹?”
“你想做什么?”左明非会心地闭了下眼睛。
喻勉故意道:“找死。”
左明非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喻勉。
喻勉扬唇,嗓音低沉动听:“来吗?”
左明非毫不犹豫地眨了下眼睛:“既是兄长作请,我便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最终,两人站在大牢外面,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喻勉陷入了沉思,虽说他事前找了人打点这里,可这是否打点的太过干净了?
左明非问出了他的心里话,“守卫呢?”
喻勉抬起手臂挡住左明非前进的步伐,轻声道:“不对劲。”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去。
走到一半,两人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对牢中布局不甚了解,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地乱跑,在他即将踩到机关时,喻勉及时出手,捏住了那人的肩膀。
被控制住的人发出一声轻呼,他警惕地回身,这个动作使喻勉和左明非看清了他的脸,“殿下?”喻勉语调微扬。
季颂寰松了口气,他道:“喻大人…左大人?”
左明非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季颂寰道:“先生不必多礼,只是…”他面上闪过疑惑:“先生和左大人为何会在此处?你们不应该去赴宴的吗?”
喻勉打量着季颂寰,他一开始并未认出季颂寰,因为季颂寰穿着狱卒的衣服,他开口:“宴会尚未开始,臣来办些事情,倒是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呃…”季颂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他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思索片刻后,他仿佛下定决心般地抬头看向喻勉,苦恼道:“父皇不肯前来探望小皇叔。”
喻勉了然:“所以你就买通狱卒,打算劫狱?”
虽然被猜出了心思,但季颂寰的脸上并无窘迫,他多了几分愤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叔受罪,我明知他是被冤枉的…”
“荒唐,殿下可有想过,若此事败露,你该要如何?”喻勉的声音沉了几分,压迫感隐隐落到季颂寰头顶。
季颂寰咬了咬牙根,抬头倔强道:“若此事败露,我自当一力承担。”
喻勉眸光微动,继续问:“哪怕丢了太子之位?”
季颂寰顿了下,再次开口时,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胜券在握的冷静:“我心中有数,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即便他再生气,也不会废黜我。”
喻勉看向左明非,目光中不乏对季颂寰的肯定,左明非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和颜悦色道:“殿下顾念亲情固然没错,可此举实为不妥。”
季颂寰咬着下唇,自责道:“是啊…我从未进过天牢,我找不到小皇叔…我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几个字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少年储君口中,喻勉望着季颂寰的目光中又有几分不赞同。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伸手搭在季颂寰的肩膀上,温和道:“臣听说,殿下为了弈王的事情奔波数日,不辞辛劳。”
季颂寰低落道:“可是没用。”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殿下做的很好。”左明非注视着季颂寰的眼睛,继续道:“殿下以后就会发现,在这个世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有很多,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这些事,以及我们是否还会愿意去做。”
季颂寰若有所思地看着左明非,左明非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弈王的事,还有臣和太尉在,殿下不是一个人。”
季颂寰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片刻后,他又有些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可是…你们同小皇叔非亲非故的…”
左明非抬眸打量过周遭,声音温和缥缈,“殿下,这牢里死过太多人了。”太多无辜的人,这显然违背了这座大牢的初衷。
这个回答有些答非所问,季颂寰注视着左明非和喻勉,他们看起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脸上的神情却有着共通之处,季颂寰说不清那是什么,却莫名觉得悲伤。
左明非劝道:“殿下先行离开,莫要被人发现你来过这里。”
季颂寰蓦地后退一步,他郑重地俯身作揖:“颂寰在此谢过二位大人。”
待季颂寰离开,环顾着空荡荡的牢房,左明非拉着喻勉,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向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左明非忍不住问:“行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简单探望一下季随舟?
喻勉淡定道:“劫狱。”
左明非:“……”
第125章 试探
说起来, 天牢与左明非和喻勉十分有缘,两人的师友故人皆折于此处,就连两人也是几次三番地进出这里, 如今两人携手不紧不慢地游荡在回廊里, 这番故地重游颇有几分故地重游之感。
左明非勾住喻勉的小拇指,出声询问:“当真?”
喻勉故作不解:“什么?”
左明非无奈道:“既然都是劫狱, 你为何要阻止太子?”
“若是季小九被太子劫走了, 我们今晚不就白来了?”喻勉握紧左明非的手,声音带着一贯的懒散, 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左明非眸光微闪, 他上前一步,紧盯着喻勉的眼睛:“你当真要…”
喻勉眼风轻扫, 制止了左明非未说完的话,他道:“既然陛下急于从我手里收回兵权, 我便给他一个收回的理由。”
左明非微愣:“你要…交出兵权?”
“不是我要交出兵权,而是王命难违。”喻勉不甚在意道。
左明非垂首笑了声, 似是无奈似是感慨:“想不到我们都沦落到这个下场,狡兔死,走狗烹…”
喻勉含笑望着左明非,他轻柔地抚摸过左明非的下颚,嗓音低缓:“憬琛莫要忘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左明非闻声抬眸,瞬时了然:“你想劫走弈王,以他为筹码与陛下抗衡?”
“憬琛,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何必说出来?”喻勉按住左明非的下唇,眼神一片深意, 他饶有兴致地观摩这左明非的神色,轻笑出声:“莫非,你想劝我?”
左明非声音稳当:“此事太过凶险。”
“究竟是太过凶险,还是你害怕我真的拥护弈王?”喻勉向来以戳破左明非的心思为乐事,此时也是不遗余力。
左明非坦然道:“我确实有此担忧。”
“是啊,放弃在朝中的所有权力换来的帝师之位…你岂能容忍将来的皇帝另有人选?”
左明非缓缓勾起唇角:“这个位置…是兄长承让。”
两人皆心知肚明,在延光帝重用他人的情况下,若想在今后的朝堂立足,储君是他们实现各自政见的不二人员,只可惜,这个位置被左明非捷足先登了。
因此,左大人看似失势,实则是如愿以偿,毕竟来日方长,东山再起的机会有很多。
但喻勉的处境未必有左明非的处境明朗,谁都晓得,他这兵权一交,按照延光帝如今的疑心程度,他今后就只能做个闲散官员了。
想到这里,左明非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他前倾身子,温和地替喻勉拢了拢领口,啄了下喻勉的唇角:“这样也好,先前我们分离太多,今后你便能好好陪我了。”
喻勉猝不及防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扼住左明非的脖子,“你倒是敢想。”他声音冷了下去,显然也考虑到了左明非猜想的那种情况。
左明非不做任何反抗,甚至还扬起脖子主动往喻勉手中送了送,同时,他望着喻勉的目光也愈发温柔,像是要将人溺死的春水。
左明非知道在这局棋中,喻勉因为昏迷的这段时间失去了太多优势…或者说,喻勉远不如他看起来那般游刃有余,正如喻勉喜欢看他失态,左大人也对喻勉的不同面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只不过君子端方,他万不会将自己这点隐秘的趣味说出来罢了。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好整以暇地观摩着喻勉变化不定的神色,心想,行之约摸是生气了,说不定还会加重力道。
温热的血液在指尖下有节奏的流淌着,脆弱的脖颈在这只死过太多人的手里显得太过不堪一击,最终,五指缓缓松开,喻勉的另一只手扶住左明非的后脑勺,然后疼惜地摸了摸左明非的脖颈。
“……”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窒息感,左明非愣了愣。
“这便是你想要的?惹我生气?”喻勉摩擦着左明非耳后的皮肤,直到一片雪白上弥漫上暧昧的霞色,他才满意地收手,哼道:“这手段可不高明,只是不知这是你的策略,还是你的私心?”
左明非哑然,显而易见,他又被喻勉戳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恼,他一手握住身前喻勉的手腕,一边欺身而上,吻住了喻勉。
喻勉眉梢微动,他确实有被左明非这番举动给惊讶到,待一吻结束,喻勉望着左明非的眼睛,好笑地问:“什么意思?换策略了?色/诱?”
左明非软和的目光落到喻勉的脸上,轻声说:“是私心。”
明明就是色/诱,以此来哄他让步?
呵,不可能,喻勉冷漠地想,然后不情不愿地解释:“你不必多虑,我并无拥立弈王之心。”
听到这里,左明非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他假意抱怨:“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你偏要惹我着急。”
喻勉瞥了左明非一眼:“……”他都懒得说左明非这个倒打一耙的小把戏。
“那你救出随舟后,打算将他安置在哪里?”左明非跟上喻勉的脚步。
“……”喻勉仿佛听到了左明非心里的算盘声,他呼了口气,心平气和地打量着这只用尾巴拨拉算盘珠子的狐狸。
左明非眼神纯良地看着喻勉:“不如我先帮你把人安置下来。”扣着季随舟防止喻勉真的拥立他。
喻勉很想无视左明非的小心思,可左明非的算盘珠子都快蹦他脸上了!
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左明非一眼,左明非坦然自若地任他打量,意图显而易见——你不是爱戳破我的心思嘛?那我直接亮给你看。
喻勉被他无辜的眼神看的没脾气,只轻哼一声:“用不着。”
左明非苦恼道:“对你用心思你不高兴,对你坦诚你还不高兴,那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你闭嘴就好。”
左明非微叹道:“男人啊,果然都一样,得到了就不…唔!”
喻勉一把捞过左明非,恶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行至大牢最深处,空气变得愈发沉冷,混合着经年累月的潮湿腥味,仿若黏在人身上的森森毒蛇。
季随舟看似安然地盘坐在石床上,脸上无悲无喜,像是一尊石像。
喻勉眉梢微微挑起,扭头对左明非道:“看来他的境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
至少干净。
看着桌子上纹丝不动的饭菜,喻勉心想,饭菜也算可口。
延光帝只想囚禁季随舟,却不想要他的命。
喻勉往前走了一步,对季随舟道:“睡着了?”
季随舟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他缓缓抬眸,看过来的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左明非温声询问:“殿下可好?”
“多谢先生挂念,我很好。”许是多日未说话的缘故,往日少年清润的声色听起来十分沙哑。
喻勉单手劈断锁链,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季随舟,“时间紧急,有什么事容后再说,你能自己走吗?”
望着喻勉行云流水的操作,左明非略显愣怔地立在门外,他没想到喻勉会这么果断干脆。
季随舟注视着喻勉,沉默地摇了下头。
喻勉懒得听季随舟解释,所幸季随舟也不解释,于是他拎起季随舟的肩膀,打算直接带人离开。
左明非看出了门道,他急忙出声:“行之不可!”
锁链碰撞的声音细微而清脆,喻勉察觉到不对劲,然后适时收手,他寻声望去,只见季随舟两只脚的脚腕均被束缚着镣铐,而镣铐的另一端被嵌入到石床后边的墙壁之中。
季随舟因为被喻勉提溜过的缘故略显潦草地坐着,他赤足垂到地面上,脚腕与镣铐相接的地方早已经血肉模糊,旧痂混着粘稠的血液,看起来无比触目惊心,不用想也知道,当得知自己被铐住后,季随舟肯定反抗过,可惜无用,还落下一身伤。
左明非疾步上前,他蹲下身察看着季随舟脚上的镣铐,喻勉则掏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地砍向那堪比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
刀刃与锁链碰撞的地方火花纷飞,匕首已经出现豁口,但锁链还是完好无损。
左明非则是心绪难平,他见过先帝和当今陛下是如何宠爱季随舟,自然也想不到季随舟会被如此对待——毁人清誉,囚人自由。
“没用的。”季随舟冷不丁出声,他垂眸注视着那两条铁链,语气平静:“这是易山居的断魂链,若没有钥匙,任何刀枪剑戟都不能损害它分毫。”
喻勉顿住动作,问:“那你为何还要挣扎?”
“我想看看,这断魂链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一边说着,季随舟就又开始挣扎起来,原本狰狞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左明非忍无可忍按住季随舟的膝盖,沉声道:“季随舟!”
季随舟安静下来,随后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呜咽声回荡在牢房之中,他痛苦地抱着脑袋,涕泗横流道:“我…我以为我不在乎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我怕自己以后都在这里度过…喻大人!喻大人,你杀了我吧!”
季随舟突然抬手,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双手握住喻勉的匕首就往自己胸口刺去。
喻勉反手调转刀刃,一脸闹心地看着季随舟,随后用手背弹开了季随舟。
季随舟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床上,之后咯出一口淤血,他无力地靠在石床上,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溺水而出一般。
喻勉淡声问:“清醒了?”
季随舟擦去唇边血迹,血痕残留在他唇角,他看起来无比冷静地说:“钥匙在我皇兄寝宫之中。”
第126章 宴中局
宴会上, 潘笑之左右逢源地招待着朝臣,有眼热的人暗自嘀咕:“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伯义兄, 何必眼热呢?起码你我不必受此桎梏, 娶一个叛臣之妻。”这人显然是喝大了,他看向宴会边缘的左明非, 眼神中既有同情, 又有悲凉,他顺势瘫倒在身旁同僚的身上, 醉醺醺地喃喃:“世家毁的毁…亡的亡…先帝在时犹有所顾忌, 陛下如何敢!”
刘伯义急忙捂住同僚的嘴巴,他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 继而低声劝道:“孙尚书慎言,世家之祸是弈王与墨逍之责, 与陛下何干?”
孙群嗤笑一声:“是啊,是啊…谁都有罪, 唯君主无咎!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就连延光帝也寻声忘了过来,他笑意淡淡:“孙尚书何事这么高兴?”
刘伯义忙替孙群解释:“回陛下的话,孙尚书他…他喝多了。”
“哦?”延光帝随和道:“看来孙尚书也为太尉身体痊愈而高兴, 喻卿?”
众人四处张望,发现这场宴会的主角并不在场,延光帝又唤了一声:“喻卿何在?”
“臣来迟,请陛下恕罪。”喻勉不紧不慢地从宫道上走来。
延光帝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 在喻勉若隐若现的威压笼罩下,在场之人仿佛被冷风拂面, 树上残留的叶子也不由得晃了几晃,但延光帝目光平和,像是阴鸷寒风中的顽石,不为所动。
“爱卿何故来迟?”延光帝含笑问。
“臣身体尚未恢复,脚程慢了些。”喻勉步伐快而有力,语速不慌不忙。
“爱卿如今是国之栋梁,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延光帝轻轻侧首,看向满脸醉态且目光愤恨的孙群,笑道:“孙尚书,你可安心了?”
孙群攥着酒壶,紧紧地盯着喻勉,继而发出一声冷笑:“安心?这江山社稷有太尉守着…老臣自然安心。”
延光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孙尚书和太尉皆为我大周的肱股之臣,你们一文一武,可要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孙群嗤嗤笑着,提着酒壶满身潦倒地坐下。
喻勉云淡风轻地拱了下手,道:“陛下所言极是。”
延光帝抬眸看向潘笑之,感慨道:“可惜,两位不能亲上加亲。”
喻勉眼风轻挑。
潘笑之顿了下,“……”躲开了延光帝的眼神,得罪喻勉的事——他不想干。
延光帝状似云淡风轻道:“喻卿如今还是形单影只一个,孙尚书的女儿也早已成家,你说呢,笑之?”
潘笑之喉结滚动,比起来得罪喻勉,他更不想得罪皇帝,于是他迎着喻勉意味深长的目光,配合着帝王的心意道:“臣…倒是听闻,孙尚书的孙女已经年满十六,且素有佳名,至今尚未婚配…”
“陛下!万万不可啊!”孙群顿时酒醒了一大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孙女才貌平庸,实在配不上太尉大人!”
延光帝轻笑:“哦?莫非孙尚书以为太尉是在意皮相的庸俗之辈?”
“可是…”孙群还要再辩解,却听潘笑之忍不住般地笑出了声——喻勉当然是,不然也不会看上左明非了,他心想。
延光帝看向潘笑之,目带询问,潘笑之急忙咳了咳,正色道:“臣笑尚书多虑了,太尉自然不是庸俗之辈,是吧,行之兄?”说完,他揶揄般看向喻勉。
喻勉语气敷衍:“潘大人高看本官了。”
“哪里哪里,太尉至今还未娶亲,这便说明太尉是把个人之利置于国家之后的呀。”潘笑之寻思着,反正人已经得罪了,既然得罪了,那便得罪透吧。
场上陷入到一阵死寂的嘈杂之中,延光帝但笑不语地看着陷入到谈资中的几人,孙群还在跪地哀求,浑然没了方才的酒气与豪气,潘笑之从容不迫地立在君王身旁,像是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刃。
不远处,左明非端坐在短案后面,温和的目光带有几分饶有兴致,他心想,有人要倒大霉了。
喻勉慢慢掀起眼皮,语气无悲无喜,似是闲谈似是挑衅,还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在下俗人一个,不爱闺秀,尤好美人。”
潘笑之被噎住了:“……”
他呵呵干笑几声:“太尉真会说笑。”
“肺腑之言。”喻勉言简意赅道,然后他微微侧身,眼神追着左明非而去。
在场之人俱是震惊,就连延光帝的目光也凝滞了片刻。
喻勉到达如今的位置,说是水到渠成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总道是世事无常,不可深究。
延光帝眸光闪烁不定,他唯一确定的是喻勉不会放弃如今的权势地位来赌一个和左明非公之于众的机会。
在延光帝心中,喻勉是开赌坊的人,但他却从不下注,他只坐收渔人之利。
但喻勉此番言论却叫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朝臣中不乏听到过喻勉和左明非事情的人,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这个话题,无甚,话题中的两个人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左明非微微一笑,他心平气和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而后不疾不徐地放下,举止一片光风霁月。
此种情境之下,也有人在醉意中忍不住腹诽:太尉大人眼光真好,左三公子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
极具占有性的幽深目光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左明非身上,片刻后,喻勉不舍地挪开目光,毫无温度的眼神懒散地看向左明非的左侧,喻勉说:“特别是…像嘉献殿下这般有勇有谋的女子,臣最为欣赏。”
静。
很安静。
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此起彼伏。
延光帝彻底愣住了。
喻勉兴致索然道:“可惜臣与嘉献殿下无缘也无份。”
季秉容剧烈地咳嗽起来,左明非见状,贴心地倒了杯水递给她,季秉容拂手推开,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左明非轻声笑了笑:“喻兄,你这番言论,不是让公主难做吗?”
“怎么会。”喻勉似笑非笑道:“若是公主愿意,本官抢也要把人抢过来。”他并未言明要抢公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要抢人。
季秉容咳得满脸通红,她满脸抗拒却又不得不维护着公主的体面,道:“太尉莫要再开玩笑了。”
“公主说的是。”喻勉收回目光,笑意不达眼底道:“玩笑而已,诸位不必当真。”
众人的心情简直是一波三折。
有人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有意思,太尉真是风趣之人,在下就说嘛,太尉怎么可能是喜好美人的轻浮之辈,原来是玩笑,哈哈哈哈哈…”
喻勉淡淡道:“这句不是玩笑。”
“……”
“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太尉还真是性情中人呐。”
延光帝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他瞥向跪在地上的孙群,道:“朕本想着孙尚书年事已高,这才需要太尉多多帮衬,不过孙尚书既要拒绝太尉的好意…那便歇着吧。”
孙群一愣,抬头呆呆地看着延光帝,稍显凌乱的花白鬓发在空气中颤巍巍地动了动。
延光帝神色平和道:“而且孙尚书您嗜酒成性,继续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会耽误国事。”
没等孙群有所回应,刘伯义率先跪下,苦苦哀求:“还请陛下三思,孙大人从先帝还在时便担任尚书一职,迁都事宜以及打道回府这些事都是孙大人在全权操办…”
“刘大人。”延光帝沉声道:“你是在提醒朕的过错吗?”
刘伯义急忙叩首:“臣不敢!只是这件事烦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老臣们纷纷下跪,左明非也赫然在列,这是仅剩的世家对皇权的态度。
一众乌黑帽檐中,只有少半的人巍然不动地坐着,其中有延光帝提拔的新臣,也有像喻勉这种看似没有立场的人。
喻勉神思莫测地看着延光帝脸色紧绷,之后努力放松,然后延光帝尽量平稳着声音道:“先时迁都一事…是朕考虑不周,既劳民又伤财…朕每每想起,便深感痛悔。”
他语速缓慢:“至于孙尚书,是他御前失态在先,朕不过略施小惩,诸位爱卿有何不满?”
“臣不敢…”
“陛下言重了。”
宴会结束后,喻勉正要坐车离开,却被潘笑之打断了:“喻大人。”
喻勉停下动作,回身瞥向潘笑之,示意他有话快说。
潘笑之乐呵呵道:“陛下要我来送送你。”
喻勉淡淡道:“不必。”
“其实我很不明白。”潘笑之突然开口,他歪了下头,打量着喻勉道:“你错过了一个跟他公之于众的机会,我认为你不是个会在乎旁人目光的人。”
喻勉不以为意地乜了他一眼,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潘大人,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潘笑之兀自说下去:“其实,你是在担心这件事给左明非招惹来是非吧。”
喻勉不理他,他踏上轿蹬,抬手掀开车帘,听到潘笑之在他身后道:“行之兄,说句实话,在今晚之前,我一直都很怕你。”
喻勉顿了顿,他停下动作,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
“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也是个有弱点的人。”潘笑之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而弱点之所以被称之为弱点,是因为它是很难被克服,也许在不经意之间,你就会死在你的弱点之下。”
喻勉冷嗤一声,他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幕,闪身坐了进去,还以为潘笑之能说出一番什么话,简直是在耽误时间。
马车停在潘笑之面前,车窗正对着潘笑之的脸,车内,喻勉嗓音低沉,兴致索然道:“你既然看穿了我的弱点,那便躲远一些,不然,”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车帘,喻勉眼风扫过:“死在我弱点之下的就会是你。”
潘笑之无奈笑了笑,他摊手道:“喻大人,也许,我们不是敌人呢?”
喻勉放下车帘:“你还不配。”
“……”潘笑之沉默一瞬,赶在喻勉离开之前又问:“喻大人,你可知陛下罢免孙尚书的真实用意?”
“投石问路罢了。”喻勉漫不经心道:“结果显然不尽人意。”
延光帝想延续先帝的大权独揽,但他以恭顺的面目示人太久了,以至于他与原先的样子有一点点背离,便会引得朝臣不满。
喻勉兴致缺缺地想,毕竟,大臣们需要的是一个不同于先帝的仁君,而非先帝铁血手腕的延续。
第127章 各怀
晚宴后, 左明非和季秉容在宫道上散着步,两人之间的氛围看似和谐,却有几分疏离之意。
季秉容停顿半步, 刻意等了左明非片刻, 然后递过去一方手帕。
左明非眉梢微挑,注视着那方手帕没有动, 他笑了笑:“殿下这是?”
“方才大人同本宫说起随舟的境况, 本宫心中万分难过,但如今本宫也如同笼中之鸟, 能做的不多, 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想来能对大人有所助益。”季秉容掀起手帕的一角, 里面露出一个别致的钥匙。
左明非眼神微顿,他稍显讶然道:“这是…断魂链的钥匙?”
季秉容点了下头, 她的心情颇为沉重:“还望大人能救出随舟。”
左明非并未被这姐弟情深所感动,他笑得有几分深意:“微臣记得弈王殿下说过, 这钥匙在陛下的寝宫之中,不知殿下是如何得来的?”
“我久处深宫,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季秉容的目光有些不悦,在她看来,左明非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冒犯, 但她转念一想,既然选择开诚布公地与左明非合作,那她也没必要瞒着左明非,于是她不情愿地说:“…陛下寝宫之中有本宫的人。”
不等左明非有任何反应, 季秉容就稍显激动地握住左明非的手腕,迫切地解释:“但本宫此举实为自保, 并无不敬之意!”
左明非干脆地抽出自己的手腕,“殿下莫慌,臣什么也没听到。”
季秉容神情凝重地抚摸住自己的腹部,她低落道:“想来大人也听说过,本宫与弈王的关系算不得好。”
左明非颔首:“有所耳闻。”
季秉容苦笑了声,“父皇还在时,最疼的孩子就是我和随舟,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父皇对随舟的宠爱是多过于我的,我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所以处处与随舟较劲。”
“可到头来,我成了父皇安抚陈家的手段,随舟也不过是父皇用来拉拢易山居的手段…”季秉容眼睫微动,泪珠滚落脸庞,她极力维持着声音的情景:“我和随舟谁也没有赢,却都输得彻彻底底。”
“前十几年的父爱仿佛是为了弥补这几年的苦难一般,父皇果真是…有先见之明呐。”
左明非眸色沉稳,他顺势问:“所以,殿下便怂恿陈家谋反吗?”
葱白指尖擦去眼角的泪痕,季秉容缓缓抬眸,无能为力道:“大人,本宫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能掀起多大风浪呢?我孑然一身,最珍贵的不过是这个公主头衔,陈家利用我的名义和我五弟勾结…本宫也是受人胁迫,才造就了如今的场面,如今本宫只想好好抚养腹中的孩儿平安长大,还有就是力所能及地将随舟从大牢里救出来。”
说完,她目光殷殷地看着左明非:“大人,你会帮我的吧?”
左明非微微颔首,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与臣早先说好的合作,臣自然会全力以赴。”
等左明非离开,季秉容仍然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假山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恭敬地唤道:“殿下。”
季秉容没有回身,她百无聊赖地轻呼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道:“看来你们已经考虑好了。”
“陛下执意与世家为敌,今日他对孙尚书那般,明日或许轮到的就是我们…为求自保,臣等只好另择明主。”
季秉容轻笑出声,她缓缓转身,呢喃:“自保…真是个不错的借口。”她落目在眼前俯身的中年人影身上,“等着吧,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且走着瞧。”
刘伯义心事重重地问:“左大人…与我们是同一阵营的吗?”
“不重要。”季秉容道:“他能救出季小九,这便够了。”
出了宫门,左明非深深呼吸一口夜间的冷气,他垂首看着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直到马车不疾不徐地赶来,凌乔拽着缰绳喊他:“公子。”
左明非攥住帕子,指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帕子里面的钥匙勾走了,他换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俯身上车掀开车帘:“行之…”语顿,车子里面空空如也。
凌乔:“公子,主子先回府了。”
左明非心中有些奇怪,他一边上车坐稳,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怎么?府中有急事吗?”
凌乔清了清嗓子:“嗯——主子说你与八公主相谈甚欢,他不便打扰。”
左明非:“……”
凌乔小心翼翼地说:“公子,主子好像是…吃味了。”
左明非淡定道:“把好像去掉。”
回府后,左明非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眯眼看了看,凌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左明非问:“阿乔,你可看到有人经过房顶?”
凌乔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左明非微微一笑:“许是我看错了。”
房中,喻勉巍然不动地坐在案几后面,香炉中,字条逐渐被吞噬殆尽,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喻勉慢条斯理地拿起香炉盖子,盖在了香炉上面。
“兄长还未歇下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左明非故作讶然的声音响起。
喻勉眼也不抬地问:“何出此言?”
“兄长未曾等我,我还以为是兄长困了。”左明非在喻勉身旁坐下,满目笑意地望着喻勉。
喻勉望着香炉中的最后一点残页化为灰烬,这才看向左明非,似笑非笑道:“夫人未归,岂敢就寝?”
“花言巧语。”左明非垂眸,声音缓慢之余还带着委屈:“不还是没有等我?”
喻勉朝左明非伸手,左明非乖乖地伸手等他来牵,但喻勉却略过左明非的指尖,“……”左明非微愣。
喻勉反应很快地绕过左明非的手腕,从人袖口中扯出一条手帕,他意义不明地盯着左明非:“佳人相赠,贴身携带?”
左明非掀开衣袖,一本正经道:“没有贴身,隔着里衣呢。”
喻勉轻哼一声,他掀开香炉,将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进去。
左明非觉得好笑,他递出自己的袖子,柔声道:“袖子也给你烧了好不好?”
喻勉也不客气,他真的握住左明非的手臂,拽住那片触感极好的衣料用力一扯,“嘶——嘶——”两声,左明非的左手衣袖应声而断。
左明非本意是为了哄人,却没想到喻勉真有此举,他始料不及地望着喻勉,有些懵然。
喻勉随手丢开那截断袖,坦然自若地与左明非对视:如你所愿。
左明非蓦地笑出声,他目光暧昧不明地落在那被扯得潦草的布料上,“断袖啊。”他调侃道:“汉哀帝为了不吵醒董贤才断的袖,阿勉,你又是为何扯断我的袖子?”
阿勉。
喻勉一时恍然。
这个称呼被时间拉的很长,从琅琊书院的慈祥长辈,再到战场硝烟之中的师父,又或是崇彧侯府之中与他插科打诨的白鸣岐——
再到如今与他携手并进的左明非。
“没大没小。”喻勉低斥了左明非一声,却没听出有多生气。
“公主与我并无情意。”左明非和声解释:“她赠我帕子,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他隐瞒了季秉容给他钥匙的事情。
喻勉表示怀疑:“那为何之前不送?”
左明非笑意温和:“谁让你今天突然对八公主示爱?”
“……”
“八公主害怕陛下真的改变心意让她嫁给你,只好表现出对我的一往情深了。”左明非身体前倾,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行之,你真让人害怕。”
让人害怕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对喻勉来说,利大于弊。
喻勉不以为意道:“你呢?也怕我?”
“怕啊。”左明非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喻勉:“我怕你不爱我。”
喻勉微微歪头,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左明非,“你竟有如此担忧?”
左明非不回答,他沉默地望着喻勉,喻勉被他盯得有些许不自在,察觉到左明非是认真的之后,他微微叹气:“憬琛,我们都走到了今天,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左明非道:“我要你直说。”
喻勉:“今生今世,非君不可。”
左明非含笑摇头:“还是不明白。”
喻勉微顿,而后道:“我只要你。”
“听不懂。”
喻勉放在膝盖上手没忍住攥紧,他额角至抽,他就说人不能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即可,何必明说?他恶狠狠地瞪了左明非一眼,“我喜欢你,心悦你,心疼你,够明白了吗?不明白的话…”
停顿片刻,他直白的目光仿佛要将左明非吞下去:“我爱你。”
迎着喻勉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左明非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既然如此…”
“兄长能否告诉我,你方才在香炉里烧的是什么?”左明非往香炉中看了眼,若有所思道:还要用手帕和袖子遮掩,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喻勉方才还要将左明非吞下去的目光又将人吐了出来,他冷冷道:“…烧的真心。”
呵,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左三越来越会下套了。
左明非轻笑出声,他体贴道:“没关系,即便阿勉不告诉我,我也会依然爱你。”
喻勉盯紧左明非:“左三,我早晚会让你乖乖听话。”
第128章 鬼胎
上京的一处院落在无形之中被左家的剑客围的密不透风, 左明非接过剑客递来的字条,看过之后,他对剑客道:“告诉大哥, 安心呆在启阳, 守好左家,上京有我在, 不用担心……”
剑客片刻之间便了无踪影, 只留下一个回应:“是。”
正巧此时,郎中从屋中出来, 左明非迎上去, 两人交谈片刻,郎中便离开了。
左明非走进屋里, 季随舟虚弱地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殿下先在这里住着, 等你身体好上一些,我便送你离开上京。”左明非坐在季随舟旁边, 观摩着季随舟的脸色。
他能救出季随舟算是有惊无险,要知道,在他派人带有季随舟之后,喻勉的人紧跟着就来了,幸亏他提早一步。
季随舟慢慢掀开眼皮, 声音虚弱:“…多谢先生。”
左明非轻轻拍了拍季随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往事不可追,殿下不要再想了。”
季随舟茫然地望着虚空:“我不知道去哪儿。”
左明非道:“臣记得初见殿下之时,殿下有意游历人间, 虽然时过境迁,但天大地大, 殿下不妨四处走走看看。”
季随舟敏锐地抓住了左明非话里的漏洞,他眸光微动:“先生此番话…无非是不想我继续留在上京。”
左明非含笑点头:“没错,一来殿下是被劫狱逃出来的,这里对你来说不安全,二来…”他正色道:“朝中不乏有想利用殿下反对陛下的人,殿下继续留在这里,不利于朝政安稳。”
季随舟沉默片刻,然后道:“…我会离开。”
“不仅要离开,殿下还要隐姓埋名,从此之后,用另一个身份活下来。”左明非有些不近人情地说。
季随舟眼神麻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左明非心中有些许恻隐,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安排好人照顾季随舟之后,他便离开了。
前线战事不断失利,在此种情境之下,弈王暴毙亦或是失踪这种事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不少人上书请喻勉出征,这些奏折皆被延光帝驳回,最终,延光帝任命了两个官员为卫将军,相当于是副将,一个是新臣卫丘,另一个是老将吴懿,两人即刻领兵支援前线。
退朝之后,不少大臣愤愤不平。
“哼,卫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陛下竟提拔他为卫将军!这简直是把我大周的国运当作儿戏!”
“吴懿老将军劳苦功高,竟然只是个副将,与卫丘平级,这这这…唉!”
“喻大人为何毫无动静?此事他最能说上话。”
“呵,怕得罪陛下官位不保呗。”
“依我之见,他这太尉算是当到头了。”
“嘘,小声些,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官道上,吴懿同喻勉并肩走着,喻勉心中不满,冷嗤道:“胡闹。”他指的是皇帝任命两员副将之事,按照吴懿的功绩,担任主将绰绰有余。
“将军放心,不出半月,我必还你一个主将之位。”喻勉沉声。
吴懿年过半百,在一些事上早就看清了,他微叹道:“浮名虚利,不争也罢,我倒不担心自己,只是行之你如今的境遇着实令人担忧。”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发出一声笑:“将军也瞧出来了?”
吴懿严肃道:“近来陛下有意提拔的几个官员皆是新臣。”
喻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身边的官员,回应:“有意提拔,那就是还未提拔。”
吴懿嗤笑着摇了下头:“没错,因为世家反对。”
喻勉颔首:“虽说世家在此次国难之中受到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彻底扳倒他们还为时过早。”
吴懿挑眉道:“恐怕我们都要给新人让路了。”
“吴兄,你我皆是顽石,让路?那便瞧着吧,究竟是谁给谁让路。”喻勉的声音毫无皮肤,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吴懿摇头笑了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只愿我凯旋之时,贤弟还稳坐太尉之位。”
两人将出宫门之时,看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少年披麻戴孝神情冷肃。
待人马停下,少年翻身下马,直朝宫门而来,路过吴懿时,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小侄见过吴世叔。”
“阿言,”吴懿神思沉重,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节哀。”说完,他介绍:“阿言,这位是喻太尉。”
“行之,这是昭远公次子温言。”
少年俯身行礼:“晚辈见过太尉大人。”
喻勉微微颔首:“温小公子,节哀。”
待温言进宫,吴懿才叹气:“此次迁都,昭远公世子温晔代替昭远公留在上京处理琐事,结果他在城破时葬身于上京,听闻噩耗,远在启阳的昭远公夫妇一病不起,不久之后,昭远公夫人便病故了。”
“温家次子温言,就是方才那孩子,兄长惨死,父亲病重,老母亡故,可谓是受打击不小,可悲,可悲啊。”
喻勉回忆着温言的神色,忽然笑了声,他来了些兴致,“温家既是世家,又是开国功臣,小世子此时进京,恐怕上京又要不安生了。”
吴懿微愣:“如何说?”
喻勉意味深长道:“年轻气盛,容易被人利用。”
近日来,上京城中弥漫着看不清的硝烟,各方错综复杂的势力蠢蠢欲动,相较于不久之前地动山摇般的爆破,此次的暗流更加汹涌澎湃。
东宫之内,季颂寰端坐在书案后面,看似神情专注地书写着,左明非立在窗口,不时地看一眼季颂寰。
当季颂寰再次看过来时,正好对上左明非打趣的目光,“……”季颂寰轻咳一声,急忙低头。
左明非走过去,“殿下可有什么疑惑?”他和声问。
季颂寰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近日有传我小皇叔暴毙牢中的,还有人传他失踪的,我想知道…这与先生有没有关系。”
左明非自然而然道:“没有。”
“那他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季颂寰内心的焦灼一发不可收拾。
左明非用平静的目光看向季颂寰,淡声道:“殿下,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季颂寰攥紧掌心,“先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左明非欣慰道:“殿下能反省自己,这很好。”
季颂寰看向左明非,眼神很受伤:“…所以我真的很没用吗?”
左明非觉得好笑:“殿下之前不还踌躇满志的吗?”
季颂寰闷声道:“之前与您不熟,所谓输人不输阵,我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如今您是我的老师,我心中有疑惑,自当向您询问。”
左明非耐心道:“先帝驾崩已久,朝中形势不明,可让大臣们迂回的对象仍然是殿下的几个叔叔,殿下可知为何?”
季颂寰试探着问:“因为我年纪小?”
“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殿下没有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左明非循循善诱道:“殿下不妨想想你的几个叔叔。”
季颂寰沉思道:“五叔虽然德行欠佳,但他早年随皇爷爷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九叔看似不争不抢,但制服易山居和平定五叔与陈家的祸乱皆有他的功劳,只有四叔籍籍无名,所以哪怕他失踪了,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左明非:“殿下明白了吗?”
季颂寰后知后觉地皱眉:“是因为我以前被皇爷爷和父皇保护的太好了…我需要被人看到!”
左明非缓缓扬起唇角,孺子可教也。
季颂寰眉心动了动:“可这谈何容易?我愿意亲自上战场保护大周,可是父皇一定不会同意。”
左明非按住季颂寰,“殿下只需静待天时,顺势而为。”
晚上,左明非回到府中,喻勉示意桌子上的书信,“姚松给你的信。”
左明非挑眉:“你没替我看?”
喻勉兴致缺缺道:“有何可看的,无非是他与八公主的儿女情长。”
左明非当着喻勉的面拆开书信,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喻勉话锋一转,瞧着左明非道:“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弈王如今在哪里。”
左明非抬眸莞尔:“我也想知道。”
喻勉眯眸,他形如鬼魅地闪至左明非跟前,“你不知道?”
左明非温柔地注视着喻勉:“阿勉,断魂链的钥匙在陛下的寝宫之中,你认为我进得去?”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的侧腰,百无聊赖地回道:“我倒是进去了,还拿到了钥匙。”
左明非按住喻勉捣乱的手,了然道:“噢,所以弈王如今在你手中了?”
喻勉阴沉沉道:“可我到的时候,季小九已经被人带走了,而且我拿到的钥匙也是假的。”
“噢~看来有人比兄长捷足先登啊。”
“左三!”喻勉搂着左明非腰身,迫使人无限贴近自己,他皱眉道:“把季随舟交给我,不然…”
“不然如何?”左明非抬手搂住喻勉的脖子,他眼底好似泛起涟漪的湖光,目光顺着喻勉高挺的鼻梁落在喻勉凉薄的双唇上,左明非嗓音低柔:“你要如何对付我?”
喻勉神色难辨地盯着左明非,左明非笑得愈发无辜。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腕骨,他本意是甩开左明非的手,但摸上之后他便撒不开手了,仿佛被黏住了一般,于是喻大人便冷冷地威胁:“不然我就公事私办!”
左明非笑了起来:“你打算如何公事私办?”
喻勉侧脸吻住左明非,将人抵到桌沿,“左三,我的伤痊愈了,你做好还账的准备了吗?”他低声问。
左明非故作不解:“还什么账?你不是说嫁给你之后,钱都是我的吗?还要我还什么?”
喻勉用力咬了下左明非的下唇,左明非轻嘶出声,喻勉舔了下左明非唇上的齿痕,他一只手使劲箍着左明非的腰,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按着左明非的肩膀,“装傻也没用。”
他铁了心要左明非。
就在今晚。
非要不可。
左明非的衣服被扯得凌乱不堪,喻勉将人压在桌子上,左三比想象的要乖,可没过多久,左三便将脸埋进喻勉的颈窝之中,呼吸急促得仿佛在啜泣一般。
喻勉眉头微蹙,心下一动,偏头去看左明非,“怎么了?”他放低声音,有安抚之意。
左明非攥紧喻勉的手臂,头抵在喻勉肩头,呼吸不稳道:“没事…”嘴上说着没事,但喻勉的肩膀还是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喻勉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有些担心:“憬琛?”
左明非蓦地抬头,暧昧的灯光之下,是一样被欲/色涌动却略显隐忍的俊脸,左明非眼眶通红,他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喻勉的目光有些委屈。
“……”喻勉有些错愕,这错愕夹杂着惊艳和不解,让喻勉一时无言。
喻勉惊艳左三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同时又不解左三略显夸张的反应。
事实上,喻勉暂时还停留在亲一亲和摸一摸的层面上。
不等喻勉有所反应,左明非便搂住他的肩膀,隐忍地笑了笑:“…没关系。”
“……”喻勉心想,我也没跟你道歉。
左明非继续隐忍且乖巧:“如果这是你的心愿的话,不用顾忌我,阿勉,你做什么都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地又掉了几颗珍珠。
喻勉抹去他的泪痕,不明所以地询问:“你是…疼?”
左明非轻声说:“你力气太大了。”
“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
喻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左明非搂着脖子再次吻了上来,趁着喻勉怀疑自己,左明非泪光中闪烁着精光,他用了下巧劲,和喻勉的位置便来了个互换,“我没关系的,阿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这句情话被左三说的十分惨烈,因为泪水糊了喻勉一脸。
喻勉一个手肘撑在桌子上,他被迫后仰着,精悍的腰身被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左三,”他另一只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眯眼打量着左明非:“你在逗我?”
左明非很受伤地望着喻勉,看起来像是只落水狐狸,大白尾巴都不摇了。
左三,委屈,哭,这几个字凑在一起,算是喻勉的死穴。
喻勉蹙眉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还没用力,你怎么就疼了?”
装吧,接着装,喻勉是不会心软的。
左明非神色黯然道:“我也不清楚…许是中毒痊愈后的后续症状…我如今的身体很容易疼,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忍,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能忍。”
喻勉的脸色复杂起来,说到中毒,他又想起了左明非受过的罪,这让他本就不忍的情绪又扩散了一点,不过也就一点,毕竟到嘴的美人哪有不吃的道理,他配合道:“那我轻一点就是了。”
纠缠还在继续,但越往后,左明非的眼泪掉的越厉害,他的眼泪犹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般,流个没完。
喻勉无奈问:“真有那么疼?”
左明非委屈地点点头。
喻勉妥协了:“那算了,等言砚过来看了再说。”
“那他要是一直不来呢?”左明非小声追问:“我们就一直不亲近吗?可是我想跟你亲近。”
喻勉审视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三这话太有指向性了,但左三那张脸上只有情深和委屈,“……”喻勉反问:“你想如何?”
左明非以退为进,还是乖巧地说:“我可以忍,你不用顾忌我。”
喻勉:“那你别哭。”
左明非又掉了两颗珍珠,他泪眼无辜:“我忍不住。”
喻勉:“……”
见喻勉又为难上了,左明非细密的吻不断落在喻勉脸上,“你心疼我啊?”这声音温柔的好像是蛊惑人心的海妖。
看到吃不到,喻勉有些烦躁,“废话。”偏偏还碰不得,一碰就哭,哭的让人更加烦躁。
左明非腻腻呼呼道:“你明知还有别的法子的…”
喻勉皱眉:“不行。”
察觉到一股浑厚清正的熟悉力量逐渐缠绕住自己的手腕,并带有隐隐的亲昵之意,喻勉动了下手腕,皱眉疑惑:“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左明非肩膀一低,里衣滑落肩头,他在喻勉耳边回答:“你输送我的内力,阿勉,它也忍不住了。”
喻勉烦躁到了极点。
左明非继续蛊惑人心:“不久之前,你答应过我的…欠我一次,随便什么,你要说话不算话吗?”
“……”喻勉难得震惊,果然落水的狐狸还是狐狸,狐狸都是狡猾的,他额角直跳,简直要被气笑:“你在这儿等着呢?”
沉默过后,左明非的两只泉眼又开始往外涌水,眼神不言而喻:你凶我,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喻勉深呼吸一口气,按下左明非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吻了上去,然后又被泪水糊了一脸。
硕大的狐狸尾巴如愿以偿地被人抱进怀里,尽管这人看起来很不情愿,但狐狸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而且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没人会不喜欢,最后,怀中的温度不断升腾,汗水浸湿了眉眼鬓发,好似从云端落入凡间,欢愉又平淡,虚幻且心安。
第129章 蠢蠢欲动
延光二年, 朝廷派遣援军支援边境,然而北岳十三部依靠从易山居偷来的兵器图纸制造出大批征战武器,周军被打的节节败退, 北边连续失去四座城池。
然而, 不仅边境别生枝节,就连朝廷也暗流汹涌, 世家与新臣的矛盾还未解决, 不仅没有解决,因为昭远公世子的加入, 世家的气焰陡然增强, 新旧之争更加棘手了。
喻勉仍旧不掺和两派之争,倒不是他不愿意, 而是皇帝有意疏远他,皇帝甚至几次三番在朝堂上指出喻勉的过错, 喻勉有几次不冷不热地呛了回去,下场就是被禁足在府中反省。
临近年关, 延光帝突然病倒,且和先帝病倒的症状一模一样,底下人都在私传,陛下恐怕命不久矣,谁知过了几日, 禁军统领在陛下寝宫搜出了喻勉府中的令牌,于是皇帝病倒的说法又变了,变成了喻勉暗中给皇帝下毒,好趁机把持朝政。
不过碍于皇帝昏迷, 喻勉走有兵权在手,无人愿意在明面上得罪喻勉, 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
上京形势不明,延光帝在倒下前曾下令让左明非住在东宫好好辅佐太子,这个旨意在有心之人看起来更像是交代后事。
东宫之内,左明非正在给季颂寰讲述策论,突然有人通传:“启禀太子,太傅,嘉献公主有请太傅去前堂一叙。”
“放肆!”季颂寰斥责:“孤之前如何交代的?先生与孤上课期间,其他人不得打扰!”
小厮急忙请罪:“奴才该死,实在是…公主催的厉害。”
左明非端坐在季颂寰身边,他不疾不徐地掀开杯盖,观摩着季颂寰的反应,他相信季颂寰能看出来这下人的问题。
季颂寰冷笑一声:“孤倒是要问问你,这里究竟是公主府,还是东宫?”
“奴才该死,奴才知罪了,殿下饶命啊,饶命!”小厮拼命地磕头。
季颂寰虽然为人端正恭肃,可他被乾德帝和延光帝呵护着长大,心性上还是个孩子,不曾真正地处罚过下人。
“来人,将这奴才拉下去,赶出府去。”季颂寰下令。
小厮顿时愣住了,直到被人拖下去,他才扯着嗓子喊:“殿下饶了奴才吧,奴才真的知错了,殿下!殿下——”
书房中一片寂静,季颂寰冷淡出声:“你们都给孤记下了,这里是东宫,凡是有二心者,下场和他一样,甚至会更惨。”
“奴才遵命。”
“奴婢遵命。”
季颂寰抬手招呼来一个小厮,淡声道:“去告诉嘉献姑姑,孤与先生还有事要谈,让她稍待片刻。”
“是。”
季颂寰这才看向左明非,用眼神询问自己的表现,左明非会心一笑,赞许地点了下头。
季颂寰并没有因为得到左明非的夸赞而松口气,他凝眉思忖:“先生,府中被安插了太多眼线,短短几日之内就查出了四个,长此下去可要如何是好?”
左明非为季颂寰添了杯茶,他循循善诱道:“殿下,不仅在东宫,哪怕在皇宫,各方眼线也是多不胜数,这是伴随您一生的难题。”
季颂寰抬眼:“先生是说…父皇身边也有别人的眼线。”
左明非但笑不语。
季颂寰欲言又止道:“我近日听说,父皇是被…”
左明非及时出手,他虚捂住季颂寰的嘴巴,轻轻摇了下头。
季颂寰抿了抿嘴巴,他用力摇了下头,拿起书本指到方才左明非给他讲授的地方,恭声道:“先生请继续。”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左明非这才不疾不徐地去往前堂,看到季秉容后,他温和行礼:“见过公主,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过来,另外,太子托臣给您带个好。”
“寰儿的身体要紧。”季秉容上前几步,她绣眉颦蹙:“再说了,我是来找你的。”
“来人,去外面守着,本官与公主有些私事要说。”左明非吩咐。
下人们纷纷远离前堂,等到前堂只剩下他们两人,左明非神色温和地询问:“公主有何指教?”
季秉容焦急道:“随舟如何了?他现下在何处?”
“臣只能告诉公主,他很安全。”左明非嗓音平和清润,听起来很能安抚人心。
季秉容盯着左明非:“你扣留他,是打算做什么?”
左明非眼睫低垂,耐心问:“公主为何这般问?”
“京中都传遍了,喻勉给陛下下毒!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难道不是要扶持新帝?他如今能扶持的就只有随舟,你和喻勉的关系不同寻常,难道不会帮他?”
季秉容眼中水光波动,语气激动:“你们想让随舟做你们的傀儡!本宫绝不允许!他的自由已经被毁过一次,本宫绝不允许你们再毁他第二次!”
季秉容的急切激动与左明非的从容不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左明非注视着季秉容,神情有些许感慨,最终只是说:“公主真是位好姐姐,只是请公主相信,阿勉要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们向来是各凭本事。”
季秉容眼角带风地瞥了左明非一眼:“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关系?”
“是,我们是两心相悦。”左明非含笑承认:“但也公私分明。”
季秉容:“……”
左明非有条不紊地回答:“况且将来我会是名正言顺的帝师,实在犯不着剑走偏锋。”
左明非说的很有道理,季秉容几乎没有反驳的理由,可她身为姐姐,总是有立场的,她道:“不行!本宫不放心,除非你让本宫见上随舟一面。”
左明非没有理由阻止姐姐见弟弟,他答应了:“好,晚些时候,臣会带公主去探望随舟。”
回到公主府,季秉容取下披风递给丫鬟,她急匆匆地来到书房,书房中坐着几个世家旧臣,看到季秉容后,他们纷纷起身行礼:“臣等见过公主。”
季秉容回了一礼,她虚扶起就近的刘伯义,郑重道:“今后行事皆要仰仗诸公,还望诸公随本宫肃清朝政,还世家和大周一个公道。”
“公主大义,我等誓死追随。”
季秉容正色道:“本宫得到确切消息,皇上如今昏迷不醒,恐怕撑不过三日,等到喻勉忍不住出手时,我们再以清君侧的名义除掉他,然后扶持随舟登基。”
有个老臣担忧道:“不久前以世家为饵除去北岳重兵的事就是弈王的主意,若是他登基了,会放过我们吗?”
季秉容一脸为难,她眉头紧蹙:“宋太公,本宫觉得,若无皇兄授意,以世家为饵这种事随舟是不敢做的,况且近日来,看皇兄对世家的态度,您老还不明白吗?”
有人点头称是。
季秉容和声细语道:“再者说,即便是随舟做的,他不义于世家,世家却对他以礼相待,而且他身为戴罪之人却被诸公拥护,此番投桃报李,他必会对世家感恩戴德。”
“公主说的有道理。”
“嗯,没错,这样方能彰显我世家风范。”
季秉容举起右手立誓:“诸公若还是信不过本宫与弈王,本宫愿意在此立誓,他日若弈王做出对世家不利的行为,我季秉容愿意以命相搏!”
“公主言重了。”
“这可万万不可啊公主。”
“公主深明大义,是我大周之福!”
“这些话便不必再复述了。”喻勉揉了揉耳朵,对一旁捏着嗓子的凌乔道。
凌乔刚把从公主府听来的消息转述给喻勉,他甚至将老臣们恭维季秉容的话也一字不落地回报给了喻勉。
凌乔清了清嗓子,美滋滋道:“主子,我学的可像了,原来当大臣就是这么个感觉,那和太监也没什么区别嘛,这么说来,那我也可以入仕!”
喻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瞥了凌乔一眼,“朝廷就是个虎狼窝,你要是进去了,只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凌乔拍着胸脯道:“不去不去,我才不去,我就呆在主子和公子身边,可惜,凌隆那边没有探听到八公主在东宫与公子的交谈。”
喻勉脸上闪过一抹笑,他语气慵懒:“若能被探听到,左三就不是左三了。”
凌乔继续说:“而且,我怀疑,公子身边除了主子您派遣过去的暗卫,还有别的力量,武功绝对不在我们之下呢。”
喻勉眉心微动,他眼风料峭地扫过凌乔:“你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凌乔咽了下口水,那不是因为他对公子没有提防心嘛。
凌乔央求道:“主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就别让我滚回琅琊了,我下次绝对不再对公子心软了。”
顿了下,他又想起一桩将功抵过的事,忙道:“主子,还有一桩事,八公主原本还要拉拢昭远公小世子,你猜怎么着?”
喻勉思忖:“昭远公世子一心认为是季随舟害了他兄长,八公主要扶持季随舟,他当然不会与季秉容合作,不过——”
喻勉突然改口,他看着凌乔戏谑道:“你都这么问了,想必他们是合作了。”
凌乔奇怪道:“昭远公府有自己的亲兵,八公主拉拢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昭远公世子图什么?”
喻勉心思翻转,是啊,昭远公世子图什么?
凌乔费解道:“难不成八公主还真的能让他手刃仇人?若真如此,弈王死了他们还能拥护谁为新帝?”
凌乔一语惊醒梦中人,喻勉灵光一闪,一个荒谬但合理的念头骤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喻勉低笑出声,他站在窗口,目光深邃又锐利,“吩咐下去,今晚兵分两路,一路暗中埋伏在东宫,另一路驻守在阙门,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入宫,若有违反者,则就地正法。”
凌乔立刻躬身抱拳:“是!”
半晌,喻勉才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左三,他们传我要夺权,既然如此,我若不出手,岂不就辜负了这骂名?”
第130章 螳螂捕蝉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尽管前方战事不利,但上京城中的热闹却一如往昔。大周绵延近三百年,留给这座都城的不仅仅是繁华, 还有给与人心安定的根基, 只要上京能守住,大周便如同这街道灯火一般久久不熄。
季秉容和左明非坐在马车中, 她随意撩起窗帘看向外面, 略显疑惑地咦了一声,之后对外面更好奇了。
见状, 左明非询问:“公主见到什么稀奇事了?”
季秉容淡淡收回目光, 轻轻呼了口气:“如今陛下病重,边关告急, 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但城中百姓还能张灯结彩地过日子, 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本宫在想, 这皇宫的主人是否谁来做都一样。”
左明非并未提醒季秉容话中的不妥之处,反而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淡声道:“无论皇宫的主人的是谁,这上京的主人,乃至天下的主人, 都只会是百姓。”
季秉容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她抬起眼皮,望着左明非的目光有几分意味深长:“果然,只有大人这般的人物, 才教导得了未来的皇帝。”
“公主太抬举微臣了。”左明非一笑了之,他往外面瞥了眼, 出声:“明日是除夕,百姓们是在为除夕做准备。”
“除夕?”季秉容脸上又闪过意外的神色,她下意识喃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左明非颔首:“没错,团圆的日子,说来也是应景,公主去见弈王殿下可不就是团圆吗?”
闻言,季秉容看了眼左明非,她觉得这话有阴阳怪气之嫌,可是左明非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旁的意思。
季秉容心下别扭,便只能安慰自己是左明非同喻勉在一起太久了,染上了喻勉的阴影不定。
“随舟…可还好?”季秉容迟疑地问:“他身上可有大碍?”
左明非含笑反问:“公主现在才想起来问?”
季秉容眯起眼睛:“…左大人,你是何意思?”
左明非无辜道:“臣不过随意问了问,公主何必紧张?”
季秉容:“……”
左明非和颜悦色道:“臣不过是奇怪,公主如此担心弈王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可是现在才想起来询问弈王殿下的身体状况,这似乎不符合您对弈王殿下的担忧之情。”
在左明非说话的功夫,季秉容已经理好了思绪,她不慌不忙道:“正是因为有大人照料,本宫才能如此放心,此番将随舟接回公主府,本宫定会为他好好调养。”
左明非眸光微闪:“接回公主府?”
“难不成,你要让本宫的弟弟在除夕夜流落街头?”季秉容悠悠反问。
左明非觉得好笑:“公主今日才说过,要放弈王殿下自由。”
话音落,外面的车夫通传:“公主,大人,到了。”
季秉容漫不经心地从窗外收回目光,她直视着左明非,目光中满是不容置疑:“大人,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本宫是说过会给他自由,但不是现在。”
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季秉容,声音温和悦耳:“公主利用我?”这话虽是问句,可语气却是肯定。
“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左大人。”季秉容优雅起身,她掀开车帘,目光定格在眼前院落的门上,她道:“至少等除夕过后,我们再也不用装成一对檀郎谢女了。”
等季秉容下车后,左明非随之掀开车帘,可他刚探出身子,围在马车四周的士兵便拔出了刀,明晃晃的剑刃直接闪到了左明非的眼睛,左明非微顿,略显不解地蹙眉:“嗯?”
季秉容微微侧身,斜着眼睛看向左明非:“左大人,本宫与弈王有几句话要说,你就呆在车上,若你听话,本宫保你无恙,若是你负隅顽抗…”
左明非一声不吭地退回到车里。
还打算继续敲打他的季秉容:“……”
车内,左明非端坐在中央,他假寐般地闭上眼睛,然后听到大门被打开,耳力极好的他甚至还听到了季秉容从容傲慢的脚步声,左明非缓缓勾起唇角,只有在黑暗中和喻勉跟前他才会稍微释放一些自己的恶趣味,比方说——此时。
“砰——”一声摔门巨响,接着是愤恨焦急的脚步声。
“左明非!”季秉容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她冲着稳若泰山的马车喊:“季随舟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左明非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公主莫慌,当心身子。”
季秉容稍微稳了稳心神,她安抚性地摸了下自己逐渐隆起的腹部,继而凝眉问:“你骗本宫!”
“公主何尝不是骗了微臣?”左明非微叹:“您口口声声说想要给随舟殿下自由,其实也不过是想利用他与陛下分庭抗礼,这就是您所谓的姐弟情深?”
季秉容怒火中烧,她伸手便去扯马车车帘,斥道:“本宫问你…啊!”利箭飞驰而过,季秉容急忙缩手才没有被射到右手,她不由得抽了口冷气,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季秉容后知后觉到,她小看左明非了,这里可能到处都是左明非的人。
“公主,臣替一位友人给您带句话,回头是岸。”左明非的声音从容不迫,在季秉容听来却异常刺耳,她怒道:“闭嘴!没有人能阻止本宫!父皇不能!皇兄不能!他以为他就能吗!”
季秉容的胸口起伏不定,小腹传出阵阵微痛,她痛呼出声,身子歪了下,幸好被人及时扶住,季秉容一手扶住来人,长长的指甲几乎刺穿了那人的掌心,可是那人一脸坚定,坚定地望着季秉容。
季秉容冷声道:“告诉姚松,让他滚!”她调整着呼吸,腹部的阵痛渐渐缓解,她放慢语速道:“大人,本宫不妨告诉你,朝中老臣已经多数归附于我,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把皇宫包围住了,本宫素来敬重世家,左家也不例外,若大人肯投靠本宫,那就告诉本宫随舟在哪里,本宫日后定不会亏待左家,若大人执意愚忠到底,那也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左明非悠然问:“在下有一事不明,若公主得势,您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季秉容不以为意道:“寰儿的身份虽然是正统,可他年轻尚轻威望不足,需得再历练几年。”
左明非轻笑出声:“公主的话总是留有余地。”
季秉容眉心微动:“…有话不妨直说。”
“可惜总是釜底抽薪。”左明非的语气淡了下来道:“恐怕在公主眼中,太子就是下一个弈王。”
季秉容恼羞成怒道:“左明非,别再挑战本宫的耐心!本宫没空与你在这里打嘴仗。”
“臣也没空同公主闲聊。”左明非撩起车窗帘,他望着空中的残月的方位,淡淡道:“这个时间,太子已经带人将叛臣尽数围剿,公主觉得,这个威望够吗?”
只消片刻,乌云便遮住了空中的残月,
季秉容瞪大双眼:“你在拖延时间?”
左明非的眼中一片深意,他语气平静道:“公主不也在拖延?您执意要带臣带您过来,一来是为了带走随舟,二来也是为了将臣与太子分开,对太子下手,臣也不过是在教太子先下手为强罢了。”
“好啊!好一个先下手为强!”季秉容后退半步,狠厉挥手:“给本宫动手!”
直觉告诉季秉容,这样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隐藏在四周的红甲卫蜂拥而至,望着这眼熟的甲胄,左明非凝眸轻喃:“陈家叛军?”
季秉容站在红甲卫筑起的盾牌后面,轻蔑地嗤笑出声:“什么陈家叛军,这是本宫的私兵!”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声音冷冷道:“无论是贪得无厌的陈家,还是道貌岸然的世家,都只是本宫手中的工具。”
埋伏在院内的剑客倾巢出动,两方势力不可避免地缠斗到一起,红甲卫虽说数量多,可武功底子远远不如左家的剑客,一时竟难分出谁占上风。
眼看红甲卫尽数倒在左家的剑招之下,季秉容在剩余护卫的掩护下准备撤退,她蓦地笑了声,扭头看向左明非,眼中划过一丝畅快的恶意:“大人,你真以为随舟能活着离开上京?”
左明非反手割开一人的喉咙,淡定道:“公主尽管死心,我能确保我的人会将随舟安全送离,更何况您的红甲卫并非难以抵挡。”
“哼,你的人能挡住红甲卫,那能挡住昭远公世子的五千精兵吗?”季秉容怜爱地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叹惋:“真是的,随舟若是同我离开,约摸能再活几个月,可他若是遇上昭远公世子,嘶…”她想象了下季随舟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的场景,不忍地轻嘶出声。
左明非呼吸微滞,五千精兵…
季秉容的声音越来越远,“本宫同世子合作并且打赌,若是季随舟同本宫离开,他便由着季随舟再活几个月,若是季随舟出城,本宫便任由他处置季随舟,大人,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哈哈哈哈哈哈…”
左明非没想到,八公主为了能与昭远公世子合作,竟然会真的放任世子找季随舟报仇,可若是季随舟死了,八公主要扶持谁呢?
太子?不会,她不会扶持延光帝的血脉。
可其他王爷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长剑挥舞,血色在红甲上蔓延,左明非利索地收剑,血滴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脑海中闪过八公主隆起的小腹,恍若醍醐灌顶一般,他明白了。
明明还有一个皇家血脉。
公主的血脉也属于皇家。
八公主要扶持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季随舟不过是个幌子,八公主大可利用他稳住朝中大臣,只等她自己的孩子出世。
为何是季随舟呢?
因为季随舟原本就是罪人,扶他上位纯属无奈之举,即便日后迫使他让位,也只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左明非难得地心烦意乱,他神色晦暗不明地擦去下颚的血迹,疾声吩咐:“去找弈王,势必护他周全!”
“是!”
但愿来得及。
剑客们听从吩咐,留下两人保护左明非,剩下的人全都朝城门的方向驶去,而左明非砍断车辕翻身上马,朝宫门的方向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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