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修)(修)
百年一晃而过。又是一届万宗会。
南陵城车马骈阗。
十六道城门皆被围得水泄不通。
城中央, 无数低矮的院落恭绕一座高高矗立的八层宝塔。
正对着这座宝塔的,有一家两层高的酒肆茶楼,老板用木板在楼外搭了个小棚。棚内有几口水缸,养了金鱼, 栽种了几朵荷花。棚上是满面垂下滕丝的爬山滕, 绿意盎然, 凉风送爽。
这时雨过天晴不久, 忽而又雷声轰隆一响, 阴云滚滚, 撒起豆大的雨珠。
几个修仙者正坐在这小棚中, 听着雨打敲石声。
一个矮胖男子瞧着外头高耸的宝塔,来往不停的马车,感慨道:“来往英杰无数,也不知道这次万宗会谁能取得魁首。”
他年纪已过百岁, 上不了抚云楼, 但万宗会关息五域, 说不上事不关己,总是好奇下一位青年才俊究竟是谁。
“嘿嘿, 那还用猜,不是天清门的、就要是太墟天宫的弟子。”一青衫老者抚着白须道:“这两者之间,又要以天清门的胜算更大。连着三届万宗会皆在这南陵城举办了,这里占了多少的地利。”
这茶楼外的木棚不大, 两人对话又无压低声量, 在场皆是修仙者,几句话清晰入耳, 此地在南陵城,自然有人不服。
一头戴斗笠女子冷笑:“你这话岂不是说前几次万宗会的魁首皆是得了地利便宜, 算不得真才实学?”
青衫老者看向这女子,尴尬一笑:“这话老道我可没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再一人一掌拍在桌上:“他不敢说就算了,那就算我说了。”
“我就要说这百年一届的万宗会魁首,实则并无什么没有真才实学。你当要我如何了?”
众人瞧他看去,此人外貌年纪瞧着不大,嘴唇上两撇修剪得当的长须,约莫三十的模样。
但修行者最忌讳单凭外貌推论修为,他既然敢在南陵城大放厥词,想来手上应该有几分真功夫。
他冷笑道:“万宗会百年一届,每次甄选出来的天骄虽确实乃是五域之中新生代年轻人里少有的人杰。”
“可这百年一届,数万年下来,也是万万的人山人海,又有谁真正成了才的?多半是半途夭折,或是渐渐泯然众人了。”
“修仙一途讲究天资和运道,考验的是人的心性和忍得住修行寂寞的耐力,往往有厚积薄发者,从来是后来者居上,要不我们修行个什么劲?”
“你且瞧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宝山的长眉老人,火沙的金蜥娘子……就是那昆仑剑宗失踪多年的凌霄剑尊,他们这几位尊者算得上是修仙界的泰斗巨擘了吧?又谁靠得是在当年的万宗会上扬名的。”
“他们那些年头时的万宗会魁首又是谁,还有人记得不?”
“远的不提,就说那上届的白衡——听说他是天清门白家的继承人,自小修行资源堆积如山,又是名门正派,家学渊源。”
“他既然是白阳成的嫡孙、白奉的儿子,能做魁首不叫人奇怪,可你看他这百年里做了什么?”
“哼哼。
什么都没做,还屡次犯下大错,差点被天清门除名!”
“当年他的手下败将,早就个个闯出了侠义名声,要不像那方回渡过天劫,钦定成了太墟天宫的几大宫主,修为深不可测。
像昆仑剑宗的端英、玄都的徐斡,这些人如今哪一个不是现在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说到这里,在场几人互相对视几眼,再点点头,细想确实有理。
最先说话的胖子道:“看来修行确实不到最后不见真章,这位兄台说得有理。”
“但我觉得那白衡也算不上只靠着家族荫蔽而沽名汋誉的小人,当年万宗会,身份与他相当家世比他显赫的更比比有之。”
“他既能力压群雄,也不见得就是个草包。”
斗笠女子接话道:“正是。”
说着,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说道:“当年万宗会,我与这白衡一面之缘。他在抚云宝塔幻化出的风声草原上,一气化三剑,以金丹修为一口气斩杀了三头金丹后期的白毛雕。”
“此事我亲眼所见,半点不假。
如此剑道造诣,当然不是草包。”
青衫老者嘀咕了一句:“说不得是宝剑之利,趁了法器之危。”——更何况这抚云塔本就是天清门白家的所有物,说不得是有人偷偷操控,好叫白衡扬名立万。
后半句话牵涉暗指天清门徇私枉法,他这把老骨头得罪不起这庞然大物,心中暗想这话说不定会有人来替他说,于是闭嘴不敢提。
果不其然,长须男子说道:“你所见也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一气化三剑罢了,算什么厉害?”
“我二十年前,宗门内有一件要事要我绕道魔域,再去东海。”
“途中遇见玄都的徐斡料理叛徒,他一人独斗十余人,都是体健精壮、法力充沛的魔修。”
“他先赤手空拳与那些人缠斗拆招,我搁着好几里,瞧见他打斗的痕迹。他那些对手都相当的厉害,出手又极其的狠辣,我看他年纪轻轻,以为他必输无疑。”
“哪想到他与人混战到了三百招后,忽然长啸一声,一拳打在地上,顿时地动山摇,一下塌陷了好大一块的地皮。”
“与他相斗的十几个人,全都被他气波震撼,吐血不止,僵死当场。”
“如此实力,你说是那白衡厉害,还是这徐斡厉害?”
女子说不上话来了。
真要相较,一拳打死十几人的徐斡显然是比白衡要厉害得多了。
青衫老道听到这,问道:“兄台如此夸赞玄都的徐道友,想来关系非同小可。”
长须男子颇为洋洋得意的说:“正是。后来我和他再在东海机缘巧合相遇,我与他乃是过命交情的异姓兄弟。”
一阵沉默中,棚外雨势渐小。
忽有笑声,极其突兀的从茶楼的里处传来。
此笑声先是一声,断续一停,众人齐齐朝着笑声的来处看去。
说话的年轻男子不坐棚内,而是坐在茶楼里。他说道:“你要说那徐斡这百年里远有进展,较他自身而言,或许确实如此。可却不能说白衡荒废百年,远不如他。”
此时阴雨绵绵,室内一片昏暗,隐隐只看出此人身穿一身金白劲服,腰悬宝剑一柄。五官藏在昏黑的阴影里,不过气势逼人,好似不过瞧他两眼就会自身矮一大截,自惭形愧。
长须男子怒目瞪他:“你笑什么?”
再看这来历不明的小子桌前是一盘炸香的蚕豆、一碗爆炒的兔肉辣丁,一盏滚烫的茶,连酒都没有一坛,如此寒酸,想来不是什么成名的高手。
长须男子见他不搭话,更是怒火丛生,心想:这小子懂得什么,不过是身在南陵城听旁人吹捧了天清门的白家,就觉得谁比谁更强了,竟敢出言笑他,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就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长须男子森然冷笑:“好,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吗?小兄弟要不来指点指点?”
手一翻动,一柄手掌长度的短刀在他手里闪过,周围人还没来得及劝阻,咻地一声紧跟着噗的一声,这短刀暗器便直直地钉在了那人的桌前。
年轻男子仍不为所动,像是半点没有被惊到。只是淡然抬碗,他慢饮一口,说道:“我指点你有什么意思,你既不是徐斡。”
意思是说,这长须男子既不是徐斡,就算指点了他,长须男子恐怕仍不服气,觉得还是徐斡远胜白衡。既然如此,不管指点与否,都没有意义。
长须男子道:“你我各抒己见,自然是只能拳脚下见真章了。”
年轻男子想了想,他将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好,我来指点指点,拳脚倒是不必了。”
手中茶碗已空,他随手一掷,碗碎声脆的同时,一柄长剑出鞘,寒芒闪动,细碎小雨混在剑意掀起的微风中扑面而来。
众人齐齐觉得面前重影一晃,桌前无人,他飘然闪至长须男子的面前。
那剑如冷月高悬颅顶,实在气势磅礴。
长须男子眼至可心未至,想要抬手去挡已是慢了不知多少招。一颗心突突地抢跳个不停,一个硕大的念头无比清晰“我三刀真人纵横多年,没想到今日要命亡于此”,懊悔和恐惧之情还未油然生出。
一声金戈脆响,是年轻男子收剑回鞘,问道:“指点够了吗?”
长须男子瘫软凳上。
年轻男子又是一声问:“他强还是我强?”
长须男子生死关头神魂未定,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自然也就无法回答。
棚外哒哒的有人冒雨跑来的声音。
江研跑进棚内,目光先在外人脸上扫过一圈,最后看向这年轻男子,他立刻大呼小叫起来:“白衡!抚云塔下乱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喝茶?!”
白衡微笑道:“今日可不是我在惹是生非,我自然有心情喝茶。难道这也要管着我吗?”
这一声惊呼,不亚于天边的响雷。
江研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上去就拽了白衡往外走,嘴里零零碎碎的说:“唐师妹和一个散修兄弟打得不愉快,下了擂台转身又在台下打起来了,赵师弟去劝架,昆仑剑宗的宋师弟也在。”
“结果塔上下来了个太墟天宫的恶女人,那好看的妖女一见昆仑剑宗的宋师弟,就说要划花他的脸,剥掉他的皮。”
“几个师兄弟全都打她不过,你快去,再迟了去,今天我们天清门和昆仑剑宗的都要被这个坏女人弄得颜面扫地了……”
白衡听着江研接连变换了“恶女人”、“妖女”、“坏女人”,不掩惶惶之色的同时还被“恶女人”的美色所迷不忘添上一句好看,心下好笑。就也跟着去了。
等两人走后再走远,胖道人惊魂未定:“原来他就是白衡,原来他就是白衡!难怪、难怪,还真是——名不虚传。看来出门在外,还是得谨言慎行。”
青衫老者阴恻恻道:“可这位兄弟不算说错,他的身法确实快得无与伦比,可是和这位兄弟所说,徐斡一拳打死十余人的战绩比起来,那可就差得远了!”
“这是实话,他为什么不承认,反而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了。”
“哼,就算他堵得了你我的嘴巴,堵得了悠悠之口吗?这南陵城不待也罢,老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长须男子侥幸捡回一命,但不见得心里服气,反而愈发肯定白衡有名无实。恨恨道:“要不是他突然抽剑攻来,而真刀真枪生死以斗,我也不见得一招落败!”
他故意将这一声喊得尤其响亮,甚至带上了法力,故意要走远不久的白衡听见他的这一声质问。
结果阴差阳错间,木棚晃动,一声轰隆巨响,支撑木棚的几根支柱齐齐断裂,满堂桌椅爆裂,连着四周的几个水缸也都碎成残片。那高大木棚咣当倾斜砸落,棚下几人狼狈窜逃而出。却见原地水缸中的几朵荷花仍矗立无损。
长须男子一愣:“怎么可能。”
一行人怔愣当场。
徐斡一拳以气劲震碎那十余人的心脉,自然是强劲无比、非比寻常。可白衡如何做到一剑未出,损物而不伤物,还叫在场四人毫发无损?!
实在是诡异至极、恐怖至极!
长须男子这时想起白衡最后问的那句轻飘飘的“他强还是我强?”,他心中已有答案,一时间心情难以平静。
青衫老者走得很快,长须男子虽与他素不相识,但也紧随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瞧着模样似是也要出城去。
一会儿功夫,散得只剩下了胖道人和斗笠女子两人,斗笠女子不久后再告别,原地就只剩下了胖道人一人。他不明所以,瞧着将近正午,再进了酒楼,叫掌柜照着白衡的菜单再上了一份。
他没尝出有特别的滋味,坐到天黑,也就上楼去睡觉了。
第162章 162(修)(修)
白衡和江研走出去后不久, 听见了那长须道人刻意提高音量的这句话。白衡淡然一笑,不予理会,随即楼倒人散,一会儿就将此事忘记了。
白衡随江研走去, 一开始是江研前白衡后, 走不得几步, 慢慢就变作白衡前江研后。江研跟他不上也不说, 只加快步伐, 心中羞恼, 暗自揣测白衡用意。
抚云宝塔共有八层, 本是佛教大能铸造,寓意八识,八面塔檐皆镀鎏金,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塔下人来人往, 所见之人或背负长弓, 或身携稀奇古怪的武器, 皆是远道而来参加这万宗会的修仙者。
江研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去和师娘、师父说?我还当你还在路上呢, 刚才那恶女人打得厉害,王师弟叫道:‘诶呦我们打她不过了,快去找白师兄来!’我说:‘白师弟不在。’王师弟说:‘怎么不在,我早上还见到他在城南的有福来喝酒, 你快去找他。’
他这样一说, 我才知道你原来早回来了,急着去了有福来一趟, 但掌柜说你早走了,我想你大早上就要喝酒, 现在肯定在头疼,要去喝茶醒酒,这不才找到你。
就是不知道这一通找来找去,浪费了多少时间,宋师弟的脸有没有被那坏女人划花,昆仑剑宗和天清门颜面扫地了没有,要是没有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已经颜面扫地,那坏女人早走了,只好叹息一声也无可奈何,你离家出走太久,师娘和师父想你极了,要是那坏女人已经走了,咱俩就先回去,让师娘见见你。”
江研啰哩啰嗦的说了一大通,白衡说:“就是早上到的。”
江研道:“那你可不就是一到城里就去喝酒了?嗯,我想也是。
这样一来,等解决了太墟天宫的坏女人,你须得赶快的和我回去天清门才是,可不能被师父师娘知道,你回来后反而先跑出去喝酒了。
哎,这些年你独自在外,好几年、好几年的没有你的消息,但此次看你修为真是精进不少,想来师父也该放心了。嗯,对了……”
江研着实有不少话想问问白衡,尤其是那个据说上一个百年,让白衡惊魂一瞥从此失魂落魄的心上人。
他左看右看,想到白衡这次回南陵城乃是孤身一人,想来没有什么好结果,这才心中叫遭,住嘴不问。
但这个“对了”后什么话也不接,听起来好古怪。
江研一番绞尽脑汁,想到了话题:“对了对了,据说这次万宗会很不一样,我偷听师父和师娘说话,说、说那昆仑剑宗的凌霄剑尊其实早就已死了,没了化神尊者,昆仑剑宗就没法再和我们平起平坐。嗯,他们占据的资源也太多了点,这次他们打算以万宗会的排名来划分这部分昆仑剑宗超出的资源,也不知道是会有新的宗门后来居上,还是从此三大宗门只剩下了我们和太墟天宫……”
白衡不想听太多这部分的东西,微笑指近在咫尺抚云宝塔:“到了,几位师兄弟、师姊妹在哪呢?”
“哦。”如此一打断,江研立刻松了一口气,趁机不再说这件事,他跑到白衡的前头去。
抚云宝塔远望已是高耸入云,近瞧更是抬头只见塔身笔直,却瞧不见塔尖何处。
其时万宗比武尚未正式开始,白衡与江研身在远处时,偶尔身侧走过一两人,就算素不相识,但凡自持名门正派出身,来往皆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可走到塔下,八面四方塔门皆做敞开之势,里面却叫骂嘘声一片,围观人的里三层再外三层。
江研先行,嘴里大喊着:“天清门江研在此!诸位豪杰英雄烦请一让!”
天清门的名号自是响亮的,但“江研”这个名字就寥无人知了。更何况这宝塔内不知道几百几千的天清门徒,谁来理会他。
江研一见较之三炷香前他离去时,人群越聚越多,心知定是那太墟天宫的坏女人没走,又在塔内大放厥词。
城内本就有不少专为这万宗会而来的青年才俊,见她出言不逊,行事霸道,自然要心中愤懑,要和她打斗比试一番。如此一来一往,人人呼朋引伴,怎么能不越聚越多。
江研煞费苦工,好不容易挤到前排。
宝塔的最中间是一片宽阔空地,正横七竖八的躺了三个捂腰呼痛的伤者,这三人看服饰打扮,一人是天清门的,两人是昆仑剑宗的。这三名伤者江研正巧都认识,分别是天清门的赵元白,昆仑剑宗的倪博赡、班正阳。
刀剑横地。
一貌美女子傲立南北方位,她手持两柄银亮软剑,头上做飞仙髻,五支金步摇流苏浮动,叮当作响。当真是美艳无比。
再看这女子的对立面,昆仑剑宗的宋阳秋宋师弟跪坐地上,一脸惊慌的躲在唐平宁师妹的身后。
一个不认识的散修男子持刀护在唐平宁的身前,警惕地紧盯着对面的女子。
这太墟天宫的“恶”女人正是方岚,她笑道:“还要再打吗,早就一败涂地了,你还不快快把身后这人交出来?”
唐平宁秀眉蹙起:“这位师姐,宋师弟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非要划花他的脸?”
方岚反问:“他于你有恩,是你亲友?”
唐平宁脸一红:“这个倒不是。我与这位宋师弟从前素未谋面。”
方岚哈哈大笑:“他与你无恩,你却非要护着他,那我自然也能无仇却要伤他!更何况他如此长相,真是东施效颦,恶心至极!我今日非要划破他的脸不可,就算你天清门掌门来了,也不能阻止我,再不识好歹,我连着你的脸也一起毁掉!”
唐平宁这时不知如何是好,以她金丹初期的修为,和方岚缠斗已是很勉强,帮她的几位师兄也一起落败,可要她坐视不管,又觉得良心难安。低声道:“我不能退,我不能退。”
宋阳秋无辜遭逢此难,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认识方岚,但听得方岚话中一句“东施效颦”,心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点缘由。
他师父端英真人十日前携门下弟子数众,去往古原月牙湾,现下还未回来,几位师兄皆被打倒,宋阳秋这次孤立无援,更不忍心唐平宁与他一同毁容。
宋阳秋向来平和温顺,他轻推唐平宁一把,叹息道:“算了,唐师妹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此事原本只是宋阳秋和方岚两人之事,就算方岚非要使得宋阳秋容貌被毁,从此不人不鬼,但宋阳秋只需留得一命,对修仙者向来是除死无大事的,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方岚见唐平宁确有退却之意,不免愈发洋洋得意:“哼,早点把人交出来,你们也少了一顿皮肉之苦。天清门、昆仑剑宗,不过如此,怎么能和我浩荡天宫齐名千年。要我说啊,这两大宗门不如早早散了,你们几个朝我磕头几下,当场散去修为,我说不定瞧在你们苦苦哀求的份上,答应了收你们为徒,传你们天宫神功。”
这番话真是毫不客气。
在场但有天清门、昆仑剑宗两派的弟子,皆是心中气愤,脸上难堪,碍于实力有限,敌不过这妖女,又不敢说话,更不敢挺身站出。
一时间窃语四响。唐平宁不卑不亢:“现在或许是敌你不过,十年百年后,恐怕另有疑议。”
方岚勃然大怒:“要不是我看在你们掌门的份上,你们抵得过我三招?连我的头发丝都摸不到,还敢在这儿说什么十年百年!”
她手上这两柄银剑剑尖乱颤急抖,显是一经出手便是杀着。
江研见唐平宁师妹性命此刻危在旦夕,可他修行比起早躺地上的赵元白师弟还要不如许多,就算此刻义字当头,一冲而出,不出十招,就要和赵元白并排躺着捂肚哀嚎了,这点自知之明他好歹算有,于是不干这徒增笑料的傻事。
正要回头寻找白衡的踪迹,人海茫茫,他一时竟找不到白衡身在何处,高声呼喊道:“白衡!”
江研心焦,回头找不到人,就要再穿梭人群。
一只手轻飘飘地自背后搭在他的肩头一拍,轻笑声随即一同飘过:“师兄在找我?”
江研猛地一回头,抬头时却见白衡已一跃站在唐平宁的身前。
白衡缓缓转身,手上捏着一只流苏晃动的金步摇。
这时天清门弟子纷纷惊呼大喊起来:“白师兄!”“师兄!”
人人言语之间,都对白衡推崇无比,于是连带着正在谈论的自己都开始变得骄傲。就算有人另有看法,在这里如排山倒海的呼唤雀跃中,也根本插不上什么话。
方岚一见他手上的眼熟无比的步摇,惊呼一声,赶忙抬手摸头。五支步摇,现在只剩下了四支,可她不知道白衡是何时取走的。
白衡道:“你说摸不着你的头发丝,我看未必。”
方岚想也不想,脚下步法变换,纵身一跃就朝白衡扑去:“还给我!”
白衡侧身过后,反身后跃,倏忽之间人闪在数丈远外,此时再看,方岚头上的步摇又少了一支,而白衡手中的金步摇赫然又多一支。
方岚自元婴结成,从未丢过如此大的脸,她脸涨得通红,几番扑闪不成,非但没有夺回来,步摇越丢越多,气得将要哆嗦。
她方才的言论惹下众怒,再无人帮她。这次算风水轮流转使她自己体会到了一次孤立无援的苦楚,方岚眼中泪花闪闪,尖叫道:“你完了,你等着,你等着我哥来教训吧!”
白衡含笑回头,他样貌英俊,手持却是女子头饰,显得轻浮,好一个无行浪子。说道:“你这样说来,倒显得我以大欺小了。你既然不服气,就将你哥叫来吧。”
江研立即从人群中纵身而出,跟着道:“管你哥哥爸爸的,一起叫来算了,我们可不怕你,让你见识见识我天清门剑法的独到之处。”
方岚冷笑道:“好,你可不要后悔!”
白衡以暇以整,道:“哈哈,我怎么会后悔,你哥哥若是能从我手上将这五支步摇取回,我就如你所言转投你太墟天宫门下,拜你哥为师。”
几丈远外的木梯传来踢踏下楼的声音,满堂一时寂静。
白衡背对步梯,面朝方岚,并没有察觉,更何况这是很短很短的须乎之间,转瞬一个声音在白衡的身后响起。这是一道如琴瑟和鸣般优雅动人的声音。
“当真?”
第163章 163(修)(修)
这一声初听时仿佛很远, 又好像近在耳后。
抚云宝塔层层之中奇珍异物不计其数,它的第一层有个雅名,叫做“纵声鸣玉香红袖”,原是塔内有一股奇异的木香, 且时有时无丝竹琴响之声, 但却无奏乐的乐师, 或者燃香的香炉。
这都是墙上栩栩如生的彩绘造成的幻觉。
此时堂上鸦雀无声, 那琴笙之音便显得异常高亢, 鼓动人心。
暗香浮动中, 白衡一惊, 他回头去。
见到一个身穿半旧的素金雷纹绸缎修身戎服男子从楼上缓缓的下来,他的模样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最恰到好处,在俊美之中,捻/揉进了最为极致的冷艳。
当他每走一步, 宝塔内便要再静上三分。
那些粗鲁、攀比的污言秽语在一瞬止住, 所有人都在注视他, 就像是宁静的黑夜里有一束月光照正在他的身上。
白衡见到他眉间的一点朱砂红印,双耳挂一对红玛瑙羽坠, 头发半束,乌发披肩、肤如雪玉。
尤其一对点漆般乌黑的眼睛,时有秋波,又明亮非常, 只叫人神魂颠倒。
方岚得意叫道:“我哥来了。”
下楼来的男子其实是沈晏清。
不过方岚既然这样说, 他也就默认下来,没有否认方岚的话。而是微微笑着看着白衡, 再次问道:“当真?”
一时间琴声、琵琶、笛音交错,在箜篌激昂的和鸣中, 白衡想起一句诗“昆仑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想到这句诗,是在称赞宝塔的乐声,还是只因这人间绝无的音乐,而联想到了眼前人的美貌。
沈晏清又问他:“怎么不说话?”
白衡脑子混沌空白,嗯嗯两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他将一切抛之脑后,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
唯一能感觉到的感官只剩下了他的眼睛,和不断颤动的心脏。
他的心一下快过一下,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疼痛——真荒谬。他怎么会觉得疼痛,怎么会觉得害怕。
这熟悉的感觉,像时光倒流。白衡稀里糊涂:“你怎么会说话?”
沈晏清在楼上下来时,手中并不是空无一物的,抚云宝塔的第二层是一大片毒林,栽种着一种叫作雪三叠的毒树,通体无叶,杆上长满一朵一朵的白花,花粉含有剧毒。
他与白衡在玉绥山戴着面具遇过,早知道白衡有个哑巴心上人。现在听见白衡这一句话,暗想到:这呆子不会是看错了人,将我当成他那哑巴心上人了吧?
怒火顿生时,手一仰,花枝啪嗒两声地打在白衡的脸上。分别是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时,沈晏清脸上略带愠怒,而右一下时,他看白衡这傻子样,终究是忍不住浅笑一下。
于是那花枝上层层白花,自下而上一幕错过的瞬间,这一幕薄怒浅笑的样子就深深地映入了白衡的眼里。
按理来说,这两下以刚刚白衡戏弄方岚的轻功身法,他怎么躲不开,可他偏偏就躲不开。
因为沈晏清这犹似天人的美貌而震惊的人早就议论上了,见沈晏清亳不礼貌地用花枝抽打白衡的脸,而白衡一副完全呆傻的模样,不复刚才轻盈浪荡,更是下巴都要被惊掉。
沈晏清丢掉花,手一摊,道:“拿来。”
白衡迷迷糊糊,心想:拿什么?手却听话地伸过去。彼时他手里正拿着方岚的步摇,手一递,就将步摇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方岚一跃而至沈晏清的身侧,一把抓回,得意洋洋:“哈哈,还不快快给我哥磕三个头,拜我哥为师!”
白衡这才回神,后退三步,心中惊响:不好!
头一扭,一时之间,再不敢看沈晏清的脸。
第164章 164(修)(修)
不管是沈晏清下楼, 还是他忽然抽白衡的脸,再一声“拿来”就叫白衡心甘情愿的把步摇交出,总之一切都发生得好突然。
站得远的人听不清沈晏清说了什么,而站得近的人听见这一声“拿来”, 白衡就宛若中邪般真的交出去, 更是不明所以。
有人大叫起来:“有妖法!”
方岚转头朝着那人看去, 厉声呵斥道:“你说什么?”无人回应, 哪有人敢真的站出来。
江研原本与白衡并排站着, 直到白衡后退, 他才反应过来。
那花枝上的剧毒已经开始发挥效用, 鞭打过的伤痕黑得很快,覆面而上,变作两道横面而过交叉的大疤。
江研不认识雪三叠,大叫道:“上面有毒!”
白衡这时去摸自己的脸, 感受微微刺痛的伤口。
沈晏清瞧过江研一眼, 再对白衡冷道:“今日‘师父’不用你叫了, 别让我再看到你。”
江研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他作势要扑去。
想也知道刚刚是白衡让着这陌生男子的,两人要真凭实力打起来, 世上没几个元婴修士斗得过他师弟。
要是他扑去挨了打,白衡肯定要帮他报仇的,顺势就能一洗刚刚白衡猝不及防被打的“前耻”,将刚刚白衡说“要是谁能从他手上取回步摇, 他就拜此人为师”的话揭过不提。
白衡却一言不发地挡在江研身前, 拦住了他。
沈晏清转身走出抚云宝塔,方岚冲白衡做了个鬼脸再走。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方岚迫不及待地绘声绘色的与王月卿说起自己如何将天清门和昆仑剑宗一众弟子都被她打得再战不能, 夸赞自己是个叱咤风云的女豪,再是方才白衡被沈晏清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至于她自己输在白衡手下的事情,倒是一字不提。隔了一会儿道:“今日没能划花那小贼的脸真是生气。”
车内王月卿安静听着:“什么小贼?”
方岚愤愤不平:“他偷公子的脸。”
沈晏清也看见宋阳秋了,淡淡道:“算不上,我又没有这么霸道,自己长了就不允许别人和我长得一样了。况且阴差阳错、因缘巧合,不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王月卿笑着说:“是。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别去管他了。”
一行人驾驭着马车要往灵台山上的行宫去,等到灵台山下,王月卿先下车,再去扶沈晏清的手。
他一伸手,王月卿赫然看见他手心上三四道树痕的毒迹印在上面。
自然了,这雪三叠的毒花既然伤人怎么能不伤己。
王月卿双手捧住沈晏清的右手,惊叫道:“方岚,我叫你好好看着公子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受了伤。你还叫我放心,你总是这样玩心一起就将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这、这怎么来的?”
这一茬方岚自己也不知道,走过去看了看,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没看到有什么人对沈晏清出手。
可沈晏清现在手上深色的伤痕不是假的。方岚支支吾吾道:“可能是我没看到。”
沈晏清叹了口气说:“是我心急,不怪方岚。”
至于心急什么,他不说,王月卿自然不会去问。
上山到顶,远远瞧见碧空如洗下一座恢宏行宫。沈晏清这时问:“天君呢?”
王月卿道:“昨天归墟山的消息说他将出关了。”
沈晏清微微笑道:“那我与你赌一赌。我赌他已经出关了,正在等我。”
走到堂下,果然看见来去仆从匆匆,宫殿一排颜色明黄的滴水檐断续落着先前暴雨未干的雨泽,明鸿站在堂前,再慢慢地转过身。
王月卿和方岚对视一眼,点头行礼后,便退下离开了。
明鸿等着沈晏清来和他说话,沈晏清偏生不说。
他默不作声的走去堂前,堂前挂了一副画。
四角泛黄的画卷上先显露的是一支立于湖泊之上的芙蕖,碧青的枝干在画面中向下延伸,大朵大朵的芙蕖烈烈盛开着,挤满了画卷,这该是夏日的颜色。
仅有寥寥的深青、黛蓝,画上铺了大量极艳的红,宛若有一场无法熄灭的大火时隔多年还在燃烧。是无法压抑的愤怒,是糜乱的情|欲,是一种生生不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的生机。
画者功力极为不俗,即使是如此艳丽的颜色,也有层层叠叠的花丛之感,而不是叫所有的红色都混乱的揉杂在一起。
其上题诗一首,用的乃是李商隐的一句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沈晏清道:“诗是好诗,画上的这花也有些意思。可为什么挂在这儿?”
早上他出去时,这里还没挂着这幅画,想来是明鸿得来后挂上去的。其中用意让沈晏清不得不深深揣测。
明鸿问:“哪儿有意思?”
沈晏清说:“花的颜色太深了,显得成色郁郁,想来是原本这下面还有一幅画。”
明鸿说:“嗯。”隔了片刻,他问:“想看看被他覆盖掉的画,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吗?”
沈晏清深知明鸿知晓装神弄鬼的真谛,一时半会有些犹豫,最后笑道:“如何看?”
明鸿将手一挥,那画上重重叠叠的繁花竟如犹生在世般,奇异地片片凋谢掉落,那如烈火燃烧的红色也渐渐似潮水般退去。
最后——
浮现画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暗红的颜料似乎成色极其差,时隔多年正泛着暗淡的灰。
一朵朵荷花凋零掉落,而用这红色涂做的画中人醉坐池中,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沾着水。眼睛半睁,两颊轻晕着泛红,是最撩人艳丽的模样。就像他是吸取生命的精怪,在吸纳了满池荷花的生命后,作为最美丽的花盛开了。
沈晏清看着画中人,他像是照镜子般与画中的自己对视。
明鸿一眼望去,见到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尤其是连那鼻侧的小痣,也分毫不差。
沈晏清道:“画得真不错,是谁画的,我要赏他。”
明鸿看他言语真挚,似乎毫不作伪,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沈晏清反问:“我应该知道吗?”
明鸿道:“我想他既然能画得如此相像,想来画前必在心中反复打过腹稿,又是一笔成稿。猜想他应该是你很熟悉的人物,原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明鸿一笑:“既然你不知道他是谁,那就算了。”接着又说,“听说你今天在抚云宝塔大出风头了。”
每每有事总是这样,他自己都不清楚,却总是先传进了明鸿的耳朵里。
沈晏清微笑道:“是我大出风头吗,我看不见得。真正大出风头的,应该是那白衡。”
明鸿说:“你见过他了,如何?”
沈晏清伸出那只被雪三叠毒黑出三道疤的右手:“不如何,我赢不过他。你教教我?”
明鸿哈哈大笑,牵过沈晏清的手,将人一把揽进怀里,再整个抱起,上了阁楼。
第165章 165(修)(修)
太墟天宫的一行人走后, 江研稀里糊涂,有一肚子话想问白衡:“刚刚你怎么拦着我……那步摇你说给他就给他了?”
“这事情传出去,要被人以为天清门是怕了太墟天宫的,师父师母非得把你的皮给扒了不可。”
白衡说:“扒就扒, 我不怕疼。”
他脸一扭, 东张西望了一下, 耳朵通红, 很不好意思的问:“刚刚, 嗯,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江研道:“你要找他复仇?他走的时候, 怎么不拽着人问。”
另一边唐平宁正扶着宋阳秋起身,她看了两眼,说道:“真是奇怪,你和那凶巴巴的恶女人的哥哥长得好像。”
宋阳秋不知如何回答“嗯”了一声, 道谢说:“多谢唐姑娘仗义相救, 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答谢得好, 今晚我在城西的房六楼设宴做东,请几位喝酒吃饭, 不知道各位能否赏光去一趟。”
江研心想今天白衡对着太墟天宫的人言听计从一事,传回天清门,要是被师父师娘知道他在旁边还看不住师弟,定然让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不如晚上就不回去了。
熬过一日算一日, 等过几天师父气消了,再因为万宗会忙起来, 说不准就忘了。连忙应道:“哈哈哈既然宋公子相邀,我们自然是去的。师弟你说呢?”
白衡的目光还定在沈晏清出去的那扇门上, 仿佛只要看得够久,那人就能再回来似的。没有理会江研的话。
江研当他默认了,话锋一转,绕回刚刚的事情上:“宋师弟,你认识那恶女人吗?”
说话时,他左看右看宋阳秋的脸,心想:唐师妹说得不错,她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宋阳秋怎么和刚刚那个妖女的哥哥长得这么像。
只是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气质仪态又是天差地别。
宋阳秋虽生得好看,常常被人夸赞,却也没有刚刚那男人下楼时满堂寂静风声可闻这样的夸张。真神奇,我从前只知道美在皮相骨相,却不知道美在犹在风|情姿态之中。
宋阳秋摇头:“不认识的,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从前哪里得罪了她。”
江研道:“这也不稀奇,五域辽阔,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宋阳秋心中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这些年来,他得幸被端英真人收做弟子,靠得就是这张与沈晏清有九分相似的脸。
这个男人既然和他长得如此相似,岂不是说明和那沈晏清也很相似。
再想到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与沈晏清也有这么一段情,说不准,此人也是沈晏清的替身。
只是替身和替身之间也有这样大的差距,使得宋阳秋内心落差极大,嫉妒和浅浅的恨意里,还有隐隐的畅快。
就好比,你比我出色这么多又怎么样,还不是越不过这道坎?
这样扭曲的想过一遭,他脸上的笑容真情实感许多。
宋阳秋说道:“我想也是,等到我师父回来了,我再将这件事告诉他。”
一行人再结伴去到城西,房六楼名中虽带了个“六楼”,实际却只有三层,且是一艘定在江边的大船。
船上雕栏画栋,行走端茶倒水的婢女皆是极擅歌乐舞蹈的美人,且各个身怀绝技。乃是中域空蝉门的下属势力,门下弟子要修行一门叫做空蝉飞刀的暗器秘术。
房六楼中除却招待客人,酒水菜色皆是南陵城的上等外,也接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吃过饭,几人就歇在房六楼上。
江研请人来给白衡看他脸上被抽打留下的毒痕,医师道:“对方手下留情,没有真下什么毒,只是雪三叠上本身就有毒汁,得过三天才消得掉。”
听了这话,唐平宁笑道:“真是谢天谢地了。白师兄这张俊脸上要是留个什么疤什么痕,中域多少人要哭死。”
白衡原先对这伤没什么概念,夜里他睡不着,看过镜子,才发现那黑痕狰狞,从他的两侧横贯过鼻梁。
只是他的目光触及到镜中那两道渗过血的伤,思绪总要延伸出几枝生满白花的绿枝,接着是那人冲他轻轻浅笑的模样。
白衡躺在床上觉得燥热难当,又看窗外星河低垂印在江上,旷远寂寥,向房六楼的管事讨了一艘小舟,独自划了船。
他划船到江心,这条远天江宽阔似海,举目四望看不见两侧的对岸。
白衡仰躺看着天上明月,想到明日回去见过爹娘,要好好打听下那女人的哥哥叫什么名字,迷迷糊糊在随水流波动的舟上睡过去。
一夜过去,地平线具象化地在江面随着太阳光,映变成一道闪动着白光的长线。在那长线的正中央,一艘巨轮拨开江水,气势汹汹地驶来。
白衡在这近在咫尺的轰隆声里醒来,见到那巨轮上,插着一面玄都标志的旗帜。
没想到魔域的人,这次万宗会来得这么快。
尽管谢璟上位当了魔尊后,正魔两道的关系已不像从前那样水火不容,白衡心想自己还是得先回宗门一趟,将谢璟已到南陵一事告诉父亲母亲。
他给江研留了张纸条,就上山去了。
天清门山门所在的景阳山乃是七峰相连的一大片山脉,白家一连出过两位化神尊者,近些年来在天清门的地位超然,族内大部分成员都住在长阴峰上。
白衡到了长阴峰。
他许久不回家,有些忐忑不安。
远远瞧见白家的府邸,便没从正门走,而是兜了个圈子,自后山进入爹娘居住的院子。
此时日出不久,山林静寂,薄雾蒙蒙,万物初醒不久。起居室却点着灯,显然白衡的父亲白奉和他的母亲符明美没有睡。
白衡很意外,但想到父亲从来勤勉修行,心中大为敬佩。
心想:爹娘的实力不知道要高出我多少,修行上却还这样的努力,这百年里我有大半的时间,在外游历,在修行上却没什么进展,真是自愧不如了。
他敛气,悄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生怕声响惊动父母。
谢璟抵达南陵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归之不急一时,不如他在门口等着,等爹娘出来再和他们说,也好吓他们一跳。
贴着墙根走了一段路,白衡正路过窗户,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干脆就借此机会,趁机杀了他,再等下去,我们还能杀得了他吗。”
第166章 166(修)(修)(分界线)
白衡从未听父亲用这样阴沉的声线说话过。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那要怎么办, 我们得想个、想个稳妥的办法,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白家就完了,我们决不能被人发现了。
唉, 我真后悔, 当初就不该被猪油蒙了心, 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做。”
“瞧你这话说的, 你要这样胆小, 这件事你不用和我一起做了, 再过几天我尽早将他杀了。你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怎么做得了事?”
“奉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没有提及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完全的沉默,不再说话。
屋子里的烛光仅能照亮小小的方寸之地, 而天地之间日光如晦。
白衡站在窗下, 终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中, 仿佛自己乍然摸到了那层光鲜亮丽的皮裘背后血骨淋淋的污秽。
他觉得有些陌生,背身后退, 悄悄地下了山。
一路上,日光偏移,他下了山再去到房六楼,江研还在昏睡中, 他写在桌上的纸条没被动过, 竟无人发觉他这一来一往地来去。
白衡就坐在江研床头的柜子上,看江面对岸停泊的那艘属于玄都的巨轮。
江研醒来时迷迷蒙蒙瞧见床头有个人影, 下意识抽出枕头下的长剑,拔了半道, 白衡冷飕飕的说:“现在你再拔剑,喝孟婆汤都算迟了。”
江研听出是白衡的声音,尴尬地将剑弹回剑鞘,不解道:“师弟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爹娘这些年里有什么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敌人吗?”
身为人子,白衡竟也不知道白奉和符明美有什么对手,他猜想父母要杀的人或许和魔域的魔修有关,但他这些年离开天清门太久,手上没有一点线索。
他不知道自己问这个要做什么,先想人有亲疏远近,人无完人既有私心,实属正常。再想,人生一世为求“义”“正”二字,大恶与小恶并无区别,更何况是杀人性命这样的大恶。
白衡内心既是迷茫又是空洞的害怕。
“敌人?”江研没听出白衡语气中的异样,起床披了件外袍,在端起左边的凉茶对着壶嘴喝:“什么敌人,没有啊。”
江研自豪道:“师父师娘可是正道巨擘,就连那太墟天宫的什么什么天尊来了,都要看在天清门的面子上礼让他们三分的,整个中域,乃至五域之中,谁敢与他们为敌。嗐,你在瞎想什么呢,大少爷。”
白衡问:“天清门外没有,那么天清门内呢?”
江研想了想,白奉的天资其实远不如白衡出众,他虽以元婴中期的修为坐镇长阴峰一脉,可大部分实际上都不过是看着白衡爷爷白阳成的面子上。
而白阳成闭死关三百年,白衡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一面。
凌霄死后的消息传出,天清门内也有不少人质疑,白阳成或许早就死了。
白家内功心法对资质要求极高,这些年白家嫡系子弟都没几人能有资质可以修行他们自家的功法,白奉不得不接连在天清门内收徒,以望白家多些外姓家老可充撑场面。
但在新鲜血液这一块,仍旧根本比不上另外六峰,早就青黄不接、参差不齐。
除却白衡外,白家多数是筑基的普通弟子,金丹长老才三位,却占据着天清门将近七成的资源,仅靠着白奉和白衡的天骄之名,早就压不住天清门另外六峰蠢蠢欲动的豺狼了。
但这些事情内患已久,都是江研隐隐从别人的态度里推测出来的,本身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不知道该不该和白衡说。
他在这件事上打了个马虎眼:“天清门外都没有,天清门内可不就更没有了?也不知道你大清早发什么疯。”
“要我说啊,师父师娘最愁的,还是你几个叔叔伯伯还有他们的子嗣都太无能得紧,就说说你七叔的第三个儿子,当初你晋升筑基天地灵成,连筑基丹都没用,就是你七叔来找你讨了筑基丹说要去给他儿子用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他后来连着五次筑基失败,五年前好不容易筑基成功了,现在也才筑基前期,一辈子看得到头了。
你不在南陵城都不知道,这小子胆子倒是很大,他瞧上了水月洞的三公主,水月洞可是仅次于我们天清门的大型势力,他一开口,竟然有胆子叫你七叔去提亲,果不其然被人家水月洞轰出来了。”
江研幸灾乐祸道:“三公主的侍女还出来骂,她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今日来提亲的要是大名鼎鼎的白衡,我们拿白家当座上宾,就你?一头三百斤的肥猪也不过如此,不过肥猪还能宰来吃,你白永福算个什么东西也想当我们姑娘的姑爷?’”
说到这,江研又话锋一转:“这小子也真的奇怪的紧,你当初不论是炼气、筑基、凝丹、结婴,都是天地感应,一念而成,这小子跟着你不知道捡了多少的好处。他被水月洞的人轰出去,却在人家的洞门口前骂你。”
“说什么‘你们现在只看得见白衡,将来有一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天才了,你们还会是这副嘴脸吗,你们等着瞧吧!’”
白衡听到这,微笑问:“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啊,什么暗示?”江研说:“我拿这傻子当笑话给你听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成大天才,你成废物?哈哈,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还说得这么振振有词,好像真的一样。”
第167章 167(修)(新修)
江研笑了一阵, 见白衡没有随他一同笑起来,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白衡道:“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就算我成了废物,以他的资质也是成不了天才的。”
“你几次强调他说得振振有词, 又说我爹娘愁心族中子弟资质不佳。”
“让我猜一猜, 你的意思是说白家有法子能提升子弟的资质?”
江研脸一正:“这话我可没和你说过。”
“是, 你是没和我说过, 这是我瞎猜的。”白衡微笑道:“可这件事和先前我问你我爹娘是否有想杀的人没什么关系, 资质乃是人运命理, 本该无从改变。”
“倘若白家真有办法能逆天改命, 一定事关重大,引人觊觎。”
“若是被人发觉,要么交出,要么变成众矢之的, 即使天清门也难护得住, 更何况天清门内各大势力错综复杂, 兴许本就是先内患再外忧。”
“这样一来,爹娘唯恐消息外泄, 杀人也是逼不得已。”
江研沉默了一会儿。
他刻意提起此事,明面上有提醒白衡的意思,但也有些许炫耀的成分。他自觉自己说得很隐蔽,只等着将来事情成后, 再来笑嘻嘻地和白衡解释。
没想到他不过随口提点几句, 白衡转念就全部想到了。
江研长长地叹息一声:“猜得真准、真对。从小到大,我总是输给你。”
“要不是师父缺人替他做事, 我也不会知道——白家老祖在东海留了一道传承遗迹。”
“那遗迹中有一门邪门的功法,叫做血河逆练。可保后世子嗣源源不断, 资质一层胜过一层。”
“当年这位白家老祖逝世后,白家接连出了三位天骄,一门三尊者,那时候多威风啊,说是威震五域也毫不为过,什么昆仑剑宗、什么太墟天宫,通通不能和天清门相提并论,根本没有三大宗这样的说法。”
“据说就是托了这一门功法的福。”
白衡在心中跟着念了一遍“血河逆练”,他自小熟读家史,却对此术全无印象,说道:“既然如此厉害,后世白家又为什么不用这道功法了?‘血河逆练’这个名字,听上去和魔域那些擅长血肉祭祀的魔人,运用的血肉术式有些相似之处。这位白家老祖是谁?”
江研说:“还能有谁,你们白家唯一一个没有当过家主的尊者,血影魔尊白不染。”
“当年他虽然姓白,却是无父无母被收养的孤儿,长大后才发现他原来竟是魔人血脉,是天生的孽根祸胎。果不其然,他成人后与魔道多有来往,几次犯上作乱乃至夜闯禁地,差点害死当时的白家家主,后又被正道通缉。白家昭告天下,将他赶出家门。”
“后来他在东海成尊,孽海滔天,血云成涛。白家不得不撤销了他的通缉令,后来又不得不重邀他入驻白家。”
“他活着的那三百年里,整个修仙界都笼罩在他滚滚的血雾中。”
“好在他乃是魔人血脉,魔人向来急功近利,偏执疯狂。他心魔缠身,成了尊反而叫他死得更快。”
“白不染死前发动了血河逆练,一边狂吐鲜血,一边泪流满面说道:‘哥,你不是说不要受我恩泽,不想和我纠缠不休吗?我看你如何一个不受之法,此后我身入轮回,再一轮生生世世,我要你永远受之有愧!’他虽然不是白家血脉,但到底精通血肉术式,也不知道这血河逆练究竟是如何运转的,总之那一代的新生儿个个资质非同小可。”
“一开始白家只当是天降恩泽。可不止是那年以后出生的新生儿,连一些资质平庸的成人,修行速度也远超相同资质的常人。”
“后来几位白家尊者追溯源头,才发现各自突破大瓶颈时,五脏六腑间竟都会滋生出一股阴阳交融的精纯内力,扶持推动瓶颈松动。大骇之下,追溯源头,才发现原来得益于这位血影魔尊。”
听江研说了这件往事,白衡基本想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说道:“白不染发动术式时,所有人不明所以,再加上这等恩泽后代之术,起效缓慢。”
“他一个通天彻地的大魔头,天清门和白家忍他横行霸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一死,就将此事封存不再提及,连带着他的传承一并销毁。”
“就算再如何强大的秘法,总归之敌不过时间的消磨。血河逆练因为血脉代代稀释而逐渐失去效用,等察觉到,白不染留下的传承早因为多年前的封存而被毁坏遗忘得差不多了,于是连补救的时机也一同失去了。”
“嗯。”白衡的推测的和事实相差无几,江研说:“不过白不染的传承倒没有毁坏,只是时隔太久,失去了进入传承的钥匙和方位。白家家主代代知道这个有这么一道秘术的存在,却不知道这道传承究竟在哪。”
“现在白家靠着你和几位家老勉强还是金玉在外的,败絮其中,倒也有识货的人能看得出来。”
江研低声道:“如今长阴峰仍是天清门第一峰,靠得是什么,也就是我们还在闭死关的祖师爷,和你有那么一丝晋升化神的可能。”
“只要我们长阴峰上能出一名化神尊者,白家就算死得只剩下一个人,也是天清门权势最大的家族。”
“要是没有,就算有几千个几万个像你七叔儿子那样废物的白家子弟又有什么用呢?”
江研说:“可要是在血河逆练的加持下,这几千个几万个废物变成小有薄名的天才,成了家族的中流砥柱,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师父师娘乃至整个白家,现在都在惦记着这道传承。”
“想来你们已经有些进展了。”白衡道。
江研心想,自己都说了这么多了,再多说两句也没什么,更何况白衡是师父的儿子,将来白家的家主,知道也无非早晚的问题。得意说道:“那可不止是有些进展。”
江研道:“古原的月牙湾中有一道灵龙古墓。这是众生葬的墓地,白不染同期时白家家主死后就葬在月牙湾中。”
“这位白家家主虽只比白不染年长五岁,却比他早死五十年。棺椁在白家用千年寒冰冻了五十年,直到白不染吐血身亡,才终于落地入葬。”
“师父师娘翻过白家这千年来的记录,这位白家家主入葬时本该有大量奢靡的陪葬品,但都被白不染砸烂粉碎。随他一同葬入月牙湖的,最后除了一副能叫尸首万年不腐的棺椁,只剩下一条带血的丝巾。”
第168章 168(修)(新修)
“那么你们在怀疑这位白家家主和白不染有旧情, 那条写有血字的丝巾上,或许有白不染传承的线索。”白衡道:“我说的对吗?”
江研说:“正是。”
正值万宗会,白奉和符明美两人离不开南陵城,白衡道:“他们派了谁去月牙湾, 传承的位置线索找到了吗?”
江研犹豫道:“此事、嗯, 我不能再和你说了, 等你回了长阴峰, 让师父师娘和你说吧。”
白衡笑道:“看来去月牙湾的人还没回来是吗?”
“师弟!”江研羞恼至极。
真是多说多错, 他不敢再说下去:“不要再猜了, 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的, 你要害我被师父骂吗。”
“好了,我心中有数了。”白衡只好也作罢。
但他隐隐的想,就算他上到长阴峰,父亲母亲也不一定会将此事与他讲。
两人这么东拉西扯地谈话后, 天已彻亮。
白衡和江研一同下楼时, 宋阳秋和唐平宁起得更早, 正在一楼用餐。
桌上有一屉包子,两碗粥, 煎过的饺子。宋阳秋和唐平宁的食量不大,吃过和没吃过一样。
江研在宋阳秋面前坐下,又叫了一碗素面来,吃过两口, 才想起白衡:“师弟你吃什么?”
白衡说:“我吃过了。”
江研“哦”了一声, 再去问宋阳秋:“宋师弟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同上天清门去?”
他这话其实很不妥帖。
昆仑剑宗自凌霄真人的死讯传出,渐有江河日下之势。
此次万宗会, 无数宗门,乃至天清门、太墟天宫两家, 都在等待着这场鲸落的福泽。
昨日天清门为了护着宋阳秋,和太虚天宫的人作对,在有心人眼中,其实就是一种暧昧的站队行为。
江研要真请了宋阳秋上山去,可就成了天清门与昆仑剑宗刻意交好的证据。江研说了话才意识到不对,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那还是等端英真人回来了再说吧。”
“宋师弟,这次万宗会你会参加吗?”江研问。
宋阳秋道:“恐怕不了,师父说我学艺不精,真上场厮杀,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瞧昨天的样子,这话倒不算刻意贬低。
“白兄呢?”宋阳秋朝着白衡看去
“他都是上届的魁首了。”江研抢先说,“再去一趟,岂不是显得我们天清门吃相难看了。”
宋阳秋尴尬说:“这是我没想到。”
江研说:“不过,他虽然不下场,但掌门师叔可能会叫他去领队。就是不知道这几次比试将以何种形式展开。”
“原来如此。”宋阳秋想了想,“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白兄有些面熟,好像在昨日之前就见过面了。”
“哈哈。”江研说:“你见过他也正常,这小子整日跑来跑去没个人影,长年累月的神出鬼没。说不准真在哪儿碰过面呢。”
宋阳秋觉得江研说得不对,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见过的“白衡”是在何时何地了,但依稀感觉,这个“白衡”给他的感觉和他面前的这个白衡很不一样,就像两个人一样。
白衡没怎么注意两人的对话,直到唐平宁说:“我知道昨天刁难宋师弟的恶女人是谁了。”
“昨天出了抚云宝塔,赵师兄和我说,他认得这个恶女人,这坏女人就是太墟天宫的方岚。”
方岚虽然在太墟天宫内名气很大,但她这些年在天宫内跟随沈晏清潜修,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这些小辈竟然都不怎么认识她了,远没有她常年在外的哥哥方回名气大。
唐平宁说:“既然这个坏女人就是方岚,她又叫后来从塔上下来的男人为哥哥,那男人应该就是太墟天宫有名的天才,方回。”
白衡原先正在出神琢磨那道“血河逆练”的传承,他总觉得这道传承没有江研和白家人想得那么简单,听到唐平宁提及昨天的事情,一瞬回神,说道:“他不是方回。”
上一届万宗会,白衡是和方回见过面的。昨天的男子绝不可能是方回。
唐平宁奇怪的说:“那方岚的哥哥还能是谁?”
江研几口吃完面,呼噜噜地喝掉面汤,一抹嘴:“你管他是谁呢,说不准她老爹生了好几个儿子,这是个私生子,之前没见过面呢。”
“对了,你还没说呢。”江研道:“为什么那男人一说‘拿来’你就真把金钗交出去了,他打你你也一动不动,他给你传音胁迫你了?”
白衡倒宁愿如此,可沈晏清什么也没对他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过去了几个时辰,白衡原本过目不忘的记忆竟也开始因为情感而模糊,觉得当时沈晏清的脸上蒙了一层白纱。连究竟有没有对他笑,都成了一个难以求证的悖论。
白衡说:“没有。”
江研心知其中有鬼,但不好追问下去。
哈哈两声扯去了另一个话题。
用过早饭,江研和唐平宁与宋阳秋分别,宋阳秋说要留在船上等端英回来,江研招呼着白衡早点上山,白衡摇头,说:“我先不回天清门了。”
他出了房六楼的大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再去了先前住过的酒楼里喝了两日酒,午后见天气不错,乘着小舟摇摇晃晃地顺着江面漂流。
原本南陵城晴空万里,但正是盛夏,雨说下就下。
不一会儿风云突变,电闪雷鸣。
江面满是乱跳的白珠,舟身摇摇晃晃,江岸极其遥远,一眼看不到头。眼看舟要被江水反覆,白衡心想:不如就弃舟,跳入江中游过去算了。
雨水泛滥之际,隐隐看到了远处一点火光。
是一条稍大的乌篷船,船头挂着灯笼,一个身穿蓑衣的船夫技艺精湛的在驶船。
此时万宗会鱼龙混杂,这船又靠着玄都的巨轮。白衡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目送着那乌篷船渐往岸边去。
雨越下越大,将所有的颜色都融成一片潮湿的灰色。
远方一道突兀的闷雷砸落。
雷光在这一瞬之间照亮了整个佛堂。
木雕彩绘的高大佛像慈眉善目,两侧立着两位怒目金刚。佛堂中黄色幢幡随风飘扬,一切犹如风雨欲来的前兆。
沈晏清独自一人跪于佛前,狂风吹落了窗闩,窗户大敞着,柳树的叶子被风雨吹得飘摇。树枝几乎被吹得挤进窗户里,正在雨中野蛮生长。
佛堂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沈晏清若有所感的睁开眼,他顺势看向窗边,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脸。
谢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透了,雨水粘湿了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英俊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时光留给谢璟的痕迹很少,改变的只有他的心性,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冷酷狠辣的魔尊,再是现在阴翳古怪的谢璟。
他紧紧地盯着沈晏清瞧。
沈晏清瞧不出谢璟正在想些什么,苍白的电光像心跳般闪动着照亮这座沉默的佛堂,雨滴冰冷地敲在屋檐乌黑的瓦片上。
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似乎和许多许多年前,沈晏清第一次见到谢璟的那个午后并没有什么区别。
看似机缘巧合的初遇,实际是万无一失的必然。他们的初遇便是端倪。
他从前不明白,百花宴的夜里,谢璟为什么要在栖夜湖畔亲他。
或许谢璟有无数的理由叫他去折磨致使他的人生跌入谷底的沈晏清,但自负到极点的“砚青”没有理由亲那个与沈晏清长得极为相似的小妖怪。
直到看到明鸿挂在堂前的那幅画。
沈晏清怎么会认不出这是谢璟的手笔,他这才“啊”地一下,忽然明白了“砚青”在百花宴的那个夜晚亲他的真正用意,那个轻薄的吻中,除去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戏弄,还深深的蕴藏着连谢璟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这一缕若有似无、朦胧迷幻的情感,就是当年沈晏清哭着向“砚青”索要的把柄。
“砚青”的的确确地给他了。
谢璟说到做到的将他的把柄递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而他时隔百年,才忽然意识到——
谢璟爱他。
在谢璟尚且年轻的时候,他又爱又恨、扭曲地爱着画像上的他,而等谢璟机缘巧合的再遇了重生的他后,谢璟又不怎么幸运的再次栽进了毁了他大半人生的坑里。
人生的际遇真奇妙,细细一想,原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总之谢璟就是爱他。这个自负又自卑的男人,要倒大霉了。想到这沈晏清真想放鞭炮。
将爱意比作一场仅有两人的战役,沈晏清无疑赢得很彻底。
这让他赫然在这暴雨的夜晚,回忆起他头一次挨过打的午后,他暖融融的躺在床上捂着受伤的脸,盯着墙上的画卷,天真且愚蠢的妄想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能让谢璟爱上他,定然要这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执事”尝尝一场爱而不得的痛苦。
现在时过境迁,沈晏清竟然还真的成功了。
在他还浑然不知的时候,用他那张谢璟看不上的脸。
沈晏清胜券在握般地回望着谢璟,沉默在寂静的雨夜蔓延,风声吹动画卷,雨丝在电光中闪动,彻亮的雷光照在他这张唇如血红,肤胜雪白的脸上。
这个场景,谢璟曾在幻境中无数次的见到过。
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朝着沈晏清靠近,尽管正是盛夏,他的身上却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仿若结冰般地冻得人都要打颤。
沈晏清仍跪坐在佛前。
谢璟蹲下来,供香的烛台将两个人都照得极其的清晰。橘黄色的光拢在谢璟的脸上,他抿起的薄唇、他高挺的鼻梁全都一览无余的映在沈晏清的眼睛里。
静了片刻,沈晏清将所谓纲常伦理在心里流转一圈,再全都不管不顾地抛到了脑后。他和谢璟鼻尖抵着,早就分不清是谁先亲的谁,难舍难分地吻到了一处去。
第169章 169(修)(新修)
太墟天宫。
四十九位元婴期的宫主齐聚一堂。
高台之上, 坐着首席的便是明鸿天君。
他前日自南陵城回到琴川,现在冷若冰霜的往那一坐,底下的人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负责紧盯天清门动向的重华宫传递来消息,说道:“天清门白家和昆仑剑宗乌霞峰一脉, 近日来关系密切。疑似关乎血影魔尊传承一事。”
重华宫宫主方回道:“白家想要谋取白不染传承一事, 天宫内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过由于血影魔尊憎恶白家人, 他给白佩昭的墓地下了禁制, 身有白家血脉的人一旦踏入月牙湾白佩昭的灵龙古墓中, 就会身中血咒, 逐渐沦为血尸, 无药可救。”
“一直以来,白奉忧心这血毒的诅咒,迟迟没有动手。”
“白阳成的阳寿只剩下了半年,不论他究竟死了还是未死, 总归之时日无多。天清门第四峰、第六峰, 已经迫不及待要想推翻白家在天清门近千年的统治地位。”
“上月白家和洪家在仙葫芦地起过冲突, 最后白家吃了个大哑巴亏。”方回笑道:“白奉恐怕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寻回血影魔尊的传承。”
他轻举双手, 一副巨大的画像倾倒下来,赫然是曾和沈晏清有过一面之缘的端英真人。
方回道:“我猜白奉找到了他,以万宗会天清门会力保昆仑剑宗为交换,要端英真人去月牙湾寻找白佩昭墓地的线索。”
底下几位宫主交头接耳起来:“就这小子能找到白佩昭的墓地吗?”
“找得到找不到怎么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一切天地命理皆有定数, 我看不用去管。”
“那万一天地命理就是要我们去管呢?况且这关乎白家,我看呐, 别到时候兜兜转转,和我们太墟天宫也一块儿关联上。”
“这恐怕得算上一卦。”
“快算、快算!”
明鸿指节扣在桌上, “咚咚”两下,议论声瞬息止住。
碧霄仙子这时道:“白不染的传承阴毒非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能落到白家的手上。”
“要知道此事虽然和我们一贯来筹谋的计划并无关系,但毕竟与白家略有牵连,既然我们已经押注,现在白家关乎我天宫的万年大计,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太极宫在太墟天宫的地位仅次于翠微宫,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
太墟天宫的大计早在明鸿天君晋升化神时就筹谋已久。
天清门和太墟天宫同根同源的往事,几乎人人皆知,万年前灵力衰竭,以旧天柱迸裂为界,太墟宗自此分做两派,一派人信奉天有命、物自有运,另一派认为物必衰微、顺应天命就是自取灭亡。
这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在云阶论道斗法三千回,就此彻底分裂。
前者捧走了玄虚天君的销魂灯,改太墟宗为太墟天宫;而后者劫走了却邪仙尊的半道传承,自立门户为天清门。
翠微宫是太墟天宫内最为特殊的殿宇,不仅仅是因为翠微宫内有着归墟山,翠微宫主等同于天宫之主,更是因为天清门的前身、以此为据的却邪仙尊,也是翠微宫主。
天宫的功法只要有缘,人人皆可修行,但每一道真传最关键的部分,却只能用每一任宫主遗留下的传承醍醐灌顶继承。
这也意味着,只要这当中的某一任宫主出了差池,临死前没有留下给下一任宫主的传承,这道真传便会断绝。
但叫人遗憾的是,太墟天宫四十九宫,代表着四十九条无上道法、四十九道传承。
可偏偏最顶点的那道传承——真正在太墟天宫内的却只有半道。
这导致能继承翠微宫传承的条件极其的苛刻,需要最极端的命理才能修行这道残缺的功法。
也是春和运气好,竟然真叫他在寿元耗尽前找到了明鸿。
天宫内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变成赞成攻打天清门的极端好战者,明鸿在渡过化神后就再不能更进一步,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得到的功法是残缺。
在他之前,再没有一位除他以外的翠微宫主能修行到这个境界,已经说明他是当代最契合这道功法的人了。
他如果还想再修行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天清门的手上得到剩下的半道传承。
当然,天清门的人不会给的。
他们还想用在他们手上的那半道传承,再养出一个能真正渡过最后天劫的‘却邪仙尊’,来论这场横跨万年还没争论出结果的道论,向太墟天宫的人证明他们才是对的。
可天清门的后半截传承缺失了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总纲和心法,与废纸无异,要想培养出第二个‘却邪仙尊’的唯一办法,又是得到太墟天宫的前半道传承。
此事就一直僵在这里了。
直到五百年前,才总算看到了点转机。
方回道:“碧霄娘娘所言极是,你觉得此事要如何阻拦呢?”
武常瑞忽然道:“血影魔尊毕竟是魔域魔人出生,会不会是谢璟想要横插一脚?”
方回想了想,斟酌道:“我觉得不大可能,既有天君在天清门谋划已久,太极宫碧霄仙子为瞒天过海日日坐阵,本体百年来未曾移动半步。天宫上下皆守口如瓶,无人透露半点风声——”
“况且玄都距离中域足有千里,中间隔着无数毒虫密林,谢璟做了魔尊后,两界一贯来井水不犯河水,且不说谢璟到底能从哪儿得到消息。”
“谢璟插手我们天宫和天清门的恩怨,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好处。”
“一来却邪仙尊的前半道传承在我们手中,他得不到前半道传承,后半道对他形如废纸,毫无用处。”
“二来这些年来天宫和玄都逐渐交好,中域和南域两界贸易往来频繁,他没有理由为了给我们添堵来做这件事。”
“一个没有化神尊者、日渐衰败的天清门,和正如日中天的太墟天宫,他更应该明白孰轻孰重。”
听了方回的话,明鸿还未说什么,碧霄仙子的虚影先掩嘴笑道:“你要这么说,未免太小看谢璟了。他不在乎什么孰轻孰重的,对他而言,太墟天宫与天清门又有什么分别?”
“碧霄娘娘何出此言?”方回追问。
见方回不解,碧霄仙子的目光转投向明鸿桌前的沙盘,这张沙盘上树木林立,正是中域地势。
碧霄道:“知道魔修什么时候最强、谢璟什么时候最强吗。”
方回不假思索:“听说魔修因为魔气入体的缘故,魔气虽然强盛较之灵力能以一敌十,但因为魔气的破坏力太强,也会渐渐的侵蚀经脉,污染根骨。最后要么境界滑落,要么暴毙而亡。谢璟修道数十载,成魔已有百年,以我看来,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他刚突破元婴,成就化神,稳固过修为的时候。”
“方道友才晋升元婴不久,还是年轻了些。”有人开腔,几位宫主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
一旁的明诚真人摇头笑道:“若是寻常魔修,你说得倒大差不差。可这是谢璟。正如同再多的元婴修士也比不上一个化神修士,你拿着往常针对元婴魔修的经验来考量谢璟,无疑是会失误的。”
明诚真人向方回解释道:“想要突破元婴,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要脱俗。从最浅显的字面理解,便是褪去肉体凡胎。这正意味着叫灵修们无比珍惜的筋脉、根骨反而都成了肉体凡胎的身外之物。”
武常瑞也搭话道:“不过修行到化神境界,也并非意味着神识魂魄已经全部离体而出,而是将魂魄藏于还在跳动的心内。据我们天宫内世世代代的天君推测,要想突破化神,要的就是挣脱心的束缚,只有突破这一道关卡,才算是真正步入了神仙境。”
“现在筋脉根骨被魔气污染已不再是谢璟困扰的问题,随着欲|望的膨胀、和心孽的增长,他只会越来越强,强到他的贪欲吞噬他自己。魔道的化神尊者多半都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除了他们自己,也无人能杀得了他们。谢璟刚当上魔尊那会儿说是血海尸山、罪恶滔天也不为过,但强如凌霄也不是没拿他怎样吗。”
明诚真人和武将军的话正好解释了碧霄仙子的问题——现在就是谢璟最强的时候。强大到同为化神尊者,其他人也只能暂避风头。
方回不解:“但是谢璟强弱与否,与我天宫大计有何关联?”
任谢璟再强也好,一个魔尊,不管怎样都是要死的。
他们的强大是用前程换来的,像燃烧到生命尽头的烟火,越是盛大便越接近死亡的临界点。这种片刻的璀璨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每每有魔修成尊,天宫的高层才不当回事。
熬过去就好了,熬个百来年人不就死了吗。
何必触这个霉头呢。
碧霄仙子道:“自然有关联。”
“你既然知道谢璟早晚是要死的,他又强大到无需顾及他人,就该明白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推测他的想法。”
碧霄仙子说:“现在天清门、太墟天宫的争斗对他来说就像是坐在戏台子下看戏,打得热闹了,他就当个乐子看。打得不如他心意了,他叫来戏班子的班主要改戏本,也没人敢不依他。天清门和太墟天宫皆有基业,在外谋生的门徒子弟更是不计其数,而谢璟呢,他只有一个人,没有软肋的强者是最危险的。”
第170章 170(修)(新修)
“你说他与我们没有利益纠纷是不错, 可他万一就是想看我们功亏一篑时崩溃的神情呢?”
方回一时哑语,他说不上来了,正求助似地环顾四周。
武常瑞立即说:“不如干脆就掐掉这个不安分的因素。”
“只要这血影魔尊的传承到不了白家的手上,管他这里有没有玄都的阴谋诡计, 总之让他发挥不出就行了。”
此话正中众人下怀。
至于怎么让这个血影魔尊的传承到不了白家手上的办法, 每位宫主都有不同的主意。
明诚真人道:“天运有灵, 我们要做此等逆天之举……说不准呢, 修行路上万万劫, 此事恐怕就天君命中一劫。”
另有一宫主道:“若真是劫也算好事, 否极泰来嘛, 这劫总是要来的,落下来了总比一直挂着摇摇欲坠的强。”
青皇宫宫主道:“事既要成,就要一击就中,以免徒生波折出来。”
那么谁去做这件事的人选, 就值得商榷了。方回主动请缨:“天清门白家的事情, 向来是我重阳宫负责的, 此事不如就让我去吧。”
端英在中域的名气不小,实力上却远不如方回。他去做此事, 不说十拿九稳,也十有八九了。
碧霄仙子虽有不同的看法,但最后没有说什么。
正等着板上砸钉时,高座上, 明鸿突然开口:“我去。”
以明鸿天君化神修为对付端英, 实在差得太多。碧霄犹豫道:“您出手越多,最后牵连的因果也越多……”
明鸿道:“是我去, 却不是你面前的这个我去。”
碧霄先是一愣,随后她想起那个人, 怔道:“古原月牙湾离着南陵城不远,正是万宗会,见过他的人很多,会不会不是时候?”
明鸿道:“已经是时候了。”
见天君定下人选,此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散场后,方回想起之前的魔修论,忍不住问了与他并肩走出书阁的碧霄仙子一个问题:“既然化神的魔修不受筋脉、根骨的影响,那么武将军为什么说前几任的魔尊多半都是死在他们自己手上的?没有经脉逆流的风险,他们为什么还是会死?”
这些魔道贼子的死因各有各的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有一点共通之处的。碧霄仙子解答了方回的疑惑:“他们因何入魔,就会因何而死。这怎么不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堕魔的尊者注定会为他的执念而亡。”碧霄举例道:“若当年昆仑剑宗磋磨谢璟,将他削骨抽根的赶下山去是谢璟堕魔的执念,那么成魔后他必会出征昆仑剑宗,就注定他会在此途中道消身死。像逐日的夸父般,自大而不自量力地追赶着太阳,最后化作桃林。”
碧霄道:“当然昆仑剑宗对谢璟根本构不成威胁,也不会是他的执念。凌霄一死,昆仑剑宗便是树倒猢狲散,他若是想,早就去做了。”
碧霄想了想,她眼中精光闪烁:“谢璟已经做了两百年的魔尊了,算算日子,正该是他为求而不得的执念走入死胡同,暴毙而亡的时候了。”
修仙界现在的化神尊者还是多了点,谢璟一死,少了个会碍手碍脚的心头大患,是好事。
方回顿了顿,他又问:“倘若真让那谢璟执念达成,他还会死吗?”
“不会。”碧霄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在谢璟成魔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了。”
中域的另一端,谢璟看了会儿折磨了他半辈子的执念。他的执念唇红齿白,生得一副冷艳照人的好颜色模样,把谢璟被迷得神魂颠倒。
他现在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这不过是他入魔后又一个的幻境。
谢璟紧紧地攥着沈晏清的手,力气大得好像要捏碎人的手骨。沈晏清忍住疼,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怀里。他被谢璟亲得脸上热扑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唇被吮|得通红。
窗子还开着,雨没停,裹挟着冷雨的风呼啦啦地吹,侧面的墙上正挂着谢璟未得道前用心头血画的那副荷花。
谢璟不问他是谁,沈晏清也无需告诉他一切的前因后果。
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万籁俱寂中,沈晏清捧住谢璟的脸,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谢璟,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帮什么呢。
谢璟想,这是他见到沈晏清后,沈晏清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和谢璟曾经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沈晏清见到他后,或许会露出委屈的神情和他哭诉自己在太墟天宫吃了怎样的苦,又或是嘴巴撅得和天一样高,一见到他就要生气地扭头跑掉。
总之越是带了点孩子气的举动,都会很像谢璟记忆里的沈晏清。
幼稚、天真、愚蠢的沈晏清。
每每让谢璟回忆起来都要扼腕叹息,自己怎么会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的沈晏清。
见谢璟不做答,沈晏清以为是他的筹码还不够。
他想了想,凑上去用绵软的嘴唇贴住谢璟的侧脸,和亲吻不太一样,他只是这么轻轻地贴着,再迅速地挪开,像不太熟练的卖乖。
黑亮亮的眼睛里包了一汪被烛光照得摇摇晃晃的眼泪,却又怎么都不掉下来,不像是委屈的,看了让人觉得实在色|气撩人。
谢璟低声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沈晏清嘻嘻地笑起来,再去吻谢璟的嘴唇,一想到那人的名字,沈晏清就心脏狂跳得兴奋起来。他一下一下地吻着谢璟,唇齿交错的时候,呓语般的呢喃:“帮我杀一个人。”
“谁?”
沈晏清不回答,他先缓缓起身,从供奉的高台下取出一卷玉简递给谢璟:“我早听闻灵修一旦入魔,便不可逆、不能回头的定律,但这道秘法上却确切写了有太墟宗的弟子靠此自魔修转回灵修,既有先人为证,其效用你大可放心。”
他冲谢璟微笑道:“我亲自拓印的,是孤品,你可要好好的保存着。”
谢璟伸手去拿,沈晏清紧攥着没松手。
谢璟顺着玉简一寸一寸地往上看,看沈晏清握着玉简的手。
隔着方寸的距离,沈晏清安安静静地冲谢璟笑,他鼻尖那粒痣像牡丹夺睛的花蕊、毒蛇吐露的红舌。
谢璟听见雨滴落在水池里的声音,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画。是画里的池水满溢出来了,盛得即将凋谢的芙蕖正一朵一朵地生长出画框。
面前乖巧笑着的沈晏清和他的心魔重叠在了一块儿,谢璟着魔的心想,不论沈晏清要他杀谁,就算沈晏清要他今夜过后自刎而亡,他也心甘情愿。
他忍不住抓着玉简将沈晏清一把揽进怀里,从沈晏清微凸的喉结一路轻吻往下。细腻的触感像一块温热的软玉。
沈晏清仰着头,微微轻喘着。
被亲吻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人的名字。
他缓缓转过脸,失神的看着谢璟。脸上浮起笑容,有欲|望就好了。既然有人的欲求,谢璟才会不免落入俗套的为情、为欲,奋不顾身。
第171章 171(修)(新修)
王月卿等了半夜, 雨停了有些时候。树叶随风飒飒地响动。沈晏清湿着头发,行如鬼魅地从寺庙里出来。
走过庙前的大树上时,他脚步一顿,仰脸看去, 没瞧到人。
王月卿站在马车前等他, 见他神色有异, 问道:“怎么了?”沈晏清笑着摇头。上了车, 王月卿忍不住问:“那庙破了吗, 怎么公子还被淋湿了?”
沈晏清说:“不曾, 我沐浴过了。”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宽袍, 黑的发、苍白的脸,一张脸上只有嘴唇有淡淡的粉色,眼睛黑得出奇,漂亮得有几分瘆人。
王月卿注意到沈晏清颈侧一时半会难以消退的红痕和齿印, 静默了片刻, 她心里想过很多东西, 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一夜很快过去。
江研这一整晚都没有睡, 他在上长阴峰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白衡。
万宗会的名额有限,除却中域三大门、玄都、东海五城、西域十二国等超级势力固有自己的名额,抚云宝塔只会再放出一万个名额。
他昨天下午就得了消息,本次天清门的领队, 掌门点了白衡去。
江研年纪未满五百岁, 修为也未到元婴,其实是有资格再参加一回万宗会的, 他得知竟是自己的师弟领队后,暗自窃喜好久。
但久等白衡始终不回天清门, 这份窃喜就转变成了慌张。
直到看见浑身湿透的白衡慢悠悠地上山来,他才将不安的心落回肚子里,随即他又觉得有些古怪了,江研大叫道:“你怎么搞得?”
虽然昨天的下午和前半夜是下了大暴雨不错,但白衡又不是什么傻子,下雨了应该知道躲雨的啊。
更何况以他的修为无论是用法力烘干衣物,还是以法力隔开水汽都是轻而易举,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白衡没说话,他的脸色阴沉,活像刚刚死去又活来了一回。
江研没得到回应,也不稀奇,他早就习惯了。
心想白衡这个疯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正常。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偏给了白衡最完美的资质和长相,要人人仰慕这个疯子。
他还有求于白衡,不敢惹得白衡不高兴。不再追问,而是说道:“诶呦你这样上山去,被人看到了还得了,你先去我屋里,我拿几件衣服给你。”
白衡也没拒绝,如行尸走肉般地跟着江研七拐八拐的到了江研住着的洞府。
江研虽然并不是白家弟子,但毕竟是白奉的徒弟,于是也住在长阴峰上,不过他住着的洞府在偏离长阴峰的侧峰上,有一条灵脉支流恰从这侧峰上过,他就在这条灵脉支流边上凿了个洞府住下。
江研在柜子里一阵翻找,找了一套旧衣拿去给白衡换上。
白衡还是那副阴沉的神情,不像悲伤、也不像愤怒,只是阴气沉沉的。江研递了衣服给他,“去边上的房间换吧,还是我走出去?师父昨天还在追问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衡解了衣带。江研意识到白衡现在就要换衣,瞬间脸涨得通红,慌忙背过身去,口中胡乱道:“不是问你了,是去边上还是我出去!”
他背后没有一点声音,江研回头,桌上摆着他的旧衣服,白衡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研一惊,快步走出洞府,白衡没换衣服,仍旧是穿着他的那湿衣服。
“白衡,你怎么了!”江研大叫着。
这一声如惊雷,叫醒白衡。
他自己也在想,我怎么了。
白衡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就像给人狠狠地撞了一击,这一下和百年前他初见沈晏清时的心动一般无二。
只是第一次时,这心动里充斥着对未知的惶恐,和坠入爱河的胆战心惊。但那是光明正大的。而这一次,却是阴暗、无法控制,他心慌得厉害,带些恐惧,带点极端。这心情想让他发疯,或者是做一些疯狂的事情。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愿意奔赴刀山火海,他愿意,他全都愿意。
感性和理性将他拉扯成截然不同的两半。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自己怎么患得患失地如此厉害,那人与自己没有半点瓜葛,与谁好与谁不好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吃这没由来的醋,发这没由来的昏。真是可笑至极!
江研从洞府门口一路跑到白衡的边上,他怀疑白衡可能是在外面修行的时候伤到了脑子还是怎么的,总之感觉不太正常。
“你不换衣服就不换衣服了,我们要不先上山去?”江研用哄小孩的口吻,试探着说:“师父等了你好几天,急说着要找你呢,你先别离开天清门。”
白衡说:“好。”
江研正在想办法劝他:“不止是师父找你呢,连掌门师叔……啊?你说好?好!我们赶紧去找师父。”
他怕白衡反悔,这一次顾不上白衡的颜面了,心想白衡这疯子丢脸关我什么事情。拉着人,先去到长阴峰上的白府。
白奉和符明美前脚刚刚送走前来拜访的客人,后脚江研领着白衡从正门进,喊道:“师父,师弟回来了!”
白家的正堂广而深,里面摆放了许多外界难得一见的奇兵利器,刀刃上都开过光,杀气肃穆。这些奇兵异器如密林般竖立两侧,堂内几道红柱顶天立地,上雕玉龙金凤,正对着的门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天地浩浩”。
白奉见到白衡,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淡了。
白衡一言不发,白奉先冷冷道:“江研说你早在三四天前就回了南陵城,为什么不回家,又去哪儿鬼混了?”
符明美先留意到白衡脸上的伤痕,他脸上被沈晏清打过的疤还在,两天过去虽已经淡了很多,但想完全恢复,恐怕还要点时间。
这两天里,白衡只要照着镜子,就会再情难自禁的地想沈晏清一次,就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烙印。
符明美打断白奉,心疼的问道:“衡儿,你脸上怎么了?”
这件事才发生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白奉的耳朵里过。
白奉冷笑:“嘿嘿,还能怎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竟不知道我儿子每一百年就要过一次关,还关关过不去。真有够出息的,你说是不是?”
白衡无可否认。横竖白奉说的是事实,有些话他难以言说,也不好意思开口。
符明美瞪白奉一眼:“你别说了。”
她过去拉住白衡的手:“怎么身上都湿了,娘先带你去把衣服给换了。”
在白家正堂后面走出去,再走过一面朱红影壁,底下摆了一排的花,几个婢仆穿红戴绿地从符明美和白衡的身后经过,白奉和江研都留在正堂没走出来。
到了主屋,符明美差两个丫鬟,去领了一身全新的绸缎衣服来。待白衡换掉一身,符明美才问:“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
白衡垂垂眼:“昨天下午在江上划船,下了大雨,船翻了。”
“晚上呢?”符明美问。
白衡说:“晚上喝醉了,在酒楼外的墙根子边睡了一整夜。”
符明美叹了一口气:“你爹对你疾言厉色,其实是为了你好。这些年你不在家里,他其实很想你的。等会出去,你别和你爹怄气,现在家里出了好多事情,他心里烦闷得很。”
“出了什么事?”白衡问。
符明美说:“等过了万宗会的这几天再和你说。”
四人在别院吃过午饭,白奉仍是板着脸,符明美瞪他两眼,白奉道:“这些年你都在外面做了什么?”
白衡实话实说:“先去了魔域,沿着魔域一路到了东海。”
他这样走其实有原由,当初他毅然决然地决心下山游历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想要找到当初叫他一见钟情的人的下落。他知道那人被送去给魔域的高层,所以就先去了魔域,但在魔域找了一圈,并无半点线索。又想到那天见到的车夫是个东海的鱼妖,所以想要顺藤摸瓜,先去找到这条鱼妖再说。
“结果到了东海,我跟着商队出行,在海上迷了路。船上几百个人最后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后来巨浪打碎了航船,我被洋流卷入了一处禁地,在那岛上被困到突破了元婴才走出来。”
提起此事,白衡显得有些懊恼,因为迷路而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荒岛上被困了一百年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觉得丢脸,不想多提,将这平淡的百年苦修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白奉追问:“什么样的禁地?”
记忆因为对话而开始翻涌,是寂静、沉默的岛屿上,浪花拍打礁石、风吹过石林的声音。
接着是黄色的贝壳砂粒、深黑的礁石,浓密的丛林生长得极高且笔直,像密密匝匝堆在港口等待装货的船桅,宽阔的浓绿叶片遮天蔽日。
白衡说:“一个很古怪的岛,岛上有一个锁起来的塔,我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进去。出来后我到了天武城,天武城的龙族说那岛有个别名叫做无声地,是东海的一个传说,据说那里除了浪涛的声音,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因为太过安静才有了这个别名。我能出来已经是走了大运。”
“出来后,我在天武城听说万宗会又要召开了,才发现一百年都过去了。”
江研咋舌,他没去过东海,但想他师弟强出他太多,都能阴沟里翻船,要换做是他,恐怕是死在船上的一个,心有余悸道:“这么倒霉啊,那你岂不是这一百年里什么都没做?”
“没什么倒霉的,人活着就好。”符明美说:“东海太大,海上岛屿众多,民风迥异,衡儿能潜修突破元婴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凡一招行差踏错,恐怕就回不来了。”
白奉教训道:“你听听你娘的话吧!你知道这一百年里你杳无音信,我和你娘有多担心你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不买天清门帐的高手比比皆有,更不要说你孤身在外,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怎么办?要不是你留在门内的命牌一直亮着灯,我和你娘早就要出去找你这个逆子了!”
白衡低头:“孩儿知道了。”
白奉说:“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见你掌门师叔,你现在已经是能够与我并肩的元婴修士了,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是一峰之主,放外面是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后天万宗会大典,可不要让外人见了笑话。”
白衡少有得到白奉夸赞的时候,既是意外又是喜悦,心想母亲说得果然不错,爹虽然向来对他严厉,可终究是一家人,不过是嘴上严厉而已。
第172章 172(修)(新修)
到了晚上, 白衡随白奉一块上了景阳山见过天清门掌门王岳重。
在化神不出的五域,元婴期战力乃是修仙界最顶尖的战力。白衡若不是天清门中人,已能开山立派。
王岳重按照天清门惯例,给予了白衡一系列丰厚的奖赏。除却一万极品灵石, 一些元婴期的丹药, 另有些保命的符箓, 几支入地化脉的灵宝, 一座刻入芥子空间的灵药园……等等。
这些琐碎的东西, 白奉叫了他的家仆先替白衡去百宝库领回了白家。
后两日白衡便一直在家中练剑, 下午时分, 景阳山上来了一群穿着青衫的弟子,白家父子随这些天清门弟子一同再上山去。
万宗会在天清门的主持下举办过好几次,每一次各大门派的万宗庆典都在景阳山上的中川殿举行。
那中川殿的正堂挨着花园,天井用一大块完整的珍惜晶壁镂空雕刻而成, 远远望去中川殿犹如冰砌而成, 简直鬼斧神工。
白衡到中川殿时, 景阳山乌泱乌泱地一大片人,先见到白奉, 再是看见白奉身后的白衡。白衡的二叔白涛、三伯白越东比他们更早一步到中川殿。
这几人一见白奉,先迎上来,等悄悄地避开了人,再指去此次天清门掌门王岳重安排的位置。
白衡记得清楚, 上一次万宗会时, 天清门做宗主,主位自是掌门一脉的位置, 而白家作为天清门内最大的一脉,坐的是主位右一的次序。但本次白家的位置却排在右七, 乃是天清门七峰最后的位置。
等晚上万宗大典正式开始,这位置的变动看似小事一桩,却实在微妙。
白家几人皆是义愤填膺:“老祖宗还在闭关,王岳重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礼派的人真敢这么做,绝对是王岳重授意的,他当我们白家人都死光了?”
“他这是半点不把大哥放在眼里,要传出去怎么办?”
“我们去找他去,我就不信了,他要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必给他这个掌门面子!”
正喧喧嚷嚷地大吵着。
“够了!”白奉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像小孩抢糖似的,就算真让我去坐那次座,他们敢请,我还不敢坐呢!脸面?我哪还有什么脸面。”
他自己其实更不好受,但见了这一群看似体壮实则孱弱的族人,满腔的怒火便转作了深深的无力。只能劝慰自己,只要拿到了白不染的传承,将期待再放到下一代。
白房乌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他听父亲辱骂天清门的几位长老时,正在斜眼偷偷地瞥白衡的反应。
满堂争执吵闹中,唯独白衡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等到白奉吼过,白家几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再言,白衡微笑走去,他要去落座了,口中道:“身外物,身外事,就是万物迫我,我心无物,又如何了?”
第173章 173(修)(新修)
白衡落座后, 白房乌也紧随其后地坐下,阴阳怪气的说道:“是了,自身若有实力,还怕旁人说什么三道什么四。别说是坐在右次七的位置, 就算是坐到了末座, 旁人都要拿做上座看呢。”
他这一捧一踩的手段巧妙, 白家几位长辈均觉得脸上滚烫, 连带着白奉也不是滋味。
另一侧, 江研慌慌张张地跑上来, 附到白奉的耳边低语两句。
白奉脸露吃惊之色, 说道:“真有此事?”江研连连点头。白奉道:“这贼子如此嚣张,真是可恶!”
江研问:“师父,那咱们怎么办?”白奉道:“我先看看去,此事得让师兄主持公道。”说完, 他转头看向白衡:“衡儿, 你坐我的位置先。”
交代吩咐完, 白奉和江研一同下山。几个白家长老年纪大出白衡许多,坐在晚辈身后颇觉不自在。
其时歌舞升平, 大小宗门、帮派,五域中享有盛名的人物依次登场。
一出戏从早到晚,刚唱罢,台下数百歌姬乐师如潮海分立开来。一眼望去, 恰是一条长道。小吏报号道:“太墟天宫使者来了。”
人群尽头, 沈晏清信步走来,乐声尚有余音绕梁, 眼见他仿若步步生莲,嘴角浅笑, 白衡的视线一刻不曾离开。心中想,我非得和他在一起不可,天底下的难事多不可数,有一桩算一桩,只要是为了他我都愿意做。
沈晏清身后跟着的正是先前在抚云宝塔见过的方岚,王重岳自主位站起作揖,沈晏清自重回天宫后,再未出门过,旁人少见过他长相,更何况他百年前那场结契的闹剧虽然五域皆闻,但多数人仅是耳中听闻。
王重岳瞧他身为男子却如此貌美,一个名字隐隐浮在心上,却不敢认,客气道:“久仰大名。”
方岚笑嘻嘻道:“你又久仰什么大名了,说来听听?”
沈晏清温声说:“素心,不得无礼。”
这一唱一和与方才戏曲异曲同工,叫王重岳好下不来台。他脸上难堪,再一作揖:“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请教这位天宫上客的名号。”
白衡有心想要知道沈晏清的姓名,格外留心。沈晏清微微笑道:“无名小卒,不足为道。”他说着在左次一的位置上坐下,其后先是方岚,再是数位天宫宫主。他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坐在各位声名赫赫的宫主之前,显然要么本事过人,要么地位非同小可。王重岳不敢真将他当作无名小卒来看。
坐在沈晏清下位的,乃是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玄、尹澜两兄弟,徐斡坐在尹澜的身后,再数名元婴修士。以谢璟之尊,明鸿不来,他自然也是不来的。
倒是昆仑剑宗,失去了凌霄一位化神尊者,已排不上前三的位置。
越安随师门长老坐在左次七的位置,正对着对面右次七的白家。越安仙子前一个位置空出,她的师兄端英真人还没到。
往常这万宗大典,都是由元婴修士来的,越安头一次当席上客,见到沈晏清时,心中咯噔一响,想到凌霄已死,太墟天宫却依旧如日中天,她心中有恨更不敢上去相认。
只觉得古怪稀奇,死了两百年的人怎么又若无其事的出现了。
她认出沈晏清,也怕沈晏清认出她,缩了缩脑袋,左右张望了下,中川殿内云雾缭绕,数百名舞女身穿轻薄长袖舞服,婀娜起舞,她瞧见对面的白衡时“咦”了一声,以为是自己眼花。
白奉和江研出了中川殿,就往南陵城赶去。
原来江研带来的消息是端英真人已从月牙湖回来,他在月牙湖遇上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带去的七名昆仑剑宗弟子、五名天清门弟子皆惨死此人手中。身受重伤才逃回一命。
端英真人关息到白不染的传承,白奉在中川殿中因为白家位置次序降低,更加迫切的想要复兴白家。听江研说端英性命垂危,忧心白不染的传承线索被端英的敌人劫走,焦急万分地赶到端英疗伤的医馆。
端英重伤初醒,气若游丝。一道巨大的剑伤自他的肩胛骨直削而下,几乎贯穿他整个身体。宋阳秋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才哭过一场,手里端着的铜盆半挂着一块被血浸满的热毛巾正要往外走,恰好撞见白奉和江研二人。
白奉迫不及待:“贤弟,月牙湖中究竟有没有血影魔尊传承的线索——”
宋阳秋见白奉一来便关心传承,仿佛浑然未见身受重伤的端英,脸上愠怒:“你没看见我师父受了多重的伤吗?”
江研赶紧上前劝和道:“自是见到了,我师父的意思是白家传承自古以来就是白家的东西,端英真人替白家去月牙湖拿这传承线索,现在端英真人因为此事中了暗算,身受重伤,我师父非得来帮真人出气不可。”
先前宋阳秋在抚云宝塔差点被方岚划破脸,江研帮过他的忙,现在听他说白家会为端英报仇,他勉强消气。
白奉则是想到,以端英金丹圆满的修为,伤势如此之重,就算保下一条命来,今后恐怕也要留下后遗症。伤他的人恐怕要比端英高出一个大境界,这人要是元婴期的修士,白奉可不敢说能替端英报仇。
这心里话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但要是传承线索真已被夺走,又要如何取回呢?
白奉一咬牙,心想传承线索要真被夺走,那就干脆昭告天下!
要施展血河逆练,有一个极其致命的条件,白家先祖当年正是因此才空守宝山最后却选择封存。
而现在这个致命的条件对白奉来说,却不算难事。五域之中,也只有他白家愿意舍得。
白奉道:“今夜万宗大典,万宗上下同仇敌忾,正是好机会。不仅是端英贤弟身受重伤,更有十二名无辜弟子死于非命,如此魔道行径,我要将这件事上告给掌门师兄评理,万宗同盟,第一个就拿此人开刀!贤弟你说吧,这个人到底是谁?”
端英真人先摇头,白奉窃喜一下,难道传承线索没被夺走?端英真人缓缓开口:“无用……”
白奉皱眉:“什么无用,你说清楚些。”
他言辞无礼,端英没法和他再在此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缓过一会儿,再说:“杀人者金玉开,那丝帕匣子、也是被他拿去了。”
此言一出,在场另外三人皆是愣怔。
江研最先反应过来:“是那东海的杀人魔龙金玉开?”
端英无力气再回应,沉重地点头。
宋阳秋这也是第一次听端英说是谁重伤了他,他惊讶道:“……不是说、不是说,百年前这魔龙在北域重创,夜化黑龙腾雾三万里,从此再不登岸返回中原吗?”
江研这百年来皆身在中域,不是没听过金玉开的传闻。
此人上岸后没有一日不是在杀人的,做派堪称谢璟第二,甚至比这个当代魔尊还要嗜杀恐怖。某一日他突然销声匿迹,中域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是此人太过嚣张高调,在北域撞上了昆仑剑宗的剑尊凌霄,这才不敢再来五域。
江研从来听风就是雨,传到耳朵里的消息基本不怀疑是假的,顺着思路思考,他不足为奇。毕竟剑尊凌霄已经死了,那么金玉开再上岸来教训教训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也正常。
白奉忖量片刻,问道:“他晋升元婴了吗。”
端英真人先点头,再有气无力道:“半步化神。”
白奉悚然道:“怎么可能。”他在房间里踱步,“半步化神,你怎么逃得出来?”他先前预想过将白不染的传承一事昭告天下,好使夺走传承此人怀璧其罪,成为众矢之的,最后不得不与他们共享传承线索。
可现在端英说的此人,实在远出他的意料:“他既然已是半步化神,听闻金玉开孤身一人,又无家族,他要这传承有何用,为何偏偏来和我白家作对?”
白奉心底有个不妙的猜测:难道是我的计划被识破,金玉开这才要抢先一步?
江研这时开口:“我听说金玉开和昆仑剑宗有旧仇,会不会是因为他听说凌霄剑尊已故,所以来中域找昆仑剑宗算账了?”
宋阳秋立刻反驳:“你胡说,什么和昆仑剑宗有仇,是我们和他有仇。他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们又没招他惹他的。”
白奉此刻已经认定金玉开之所以夺走白不染的传承线索,乃是和他们有着本质上的冲突,他暗下狠心:既然他不仁我也不义。转头吩咐江研:“有没有仇都不重要了,他既然做得出这件事,我们也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叫医师准备个架子,今晚我们抬着贤弟上中川殿,要天下正道为我们主持公道!”
第174章 174(修)(新修)
宋阳秋原本不愿端英受这样奔波的苦:“非得要现在吗, 不如等我师父伤好些了?”
白奉的态度十分强硬,那金玉开若真是半步化神,想要仅凭着自己再将传承夺回是绝无可能了,除非受万夫所指, 恐怕是不会将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来的:“机不可失, 你要想替他报仇, 我们必须现在就立刻上山。”
江研从来听师父的话, 白奉吩咐的时候, 他立刻就去医馆中搜寻到了担架, 随时准备好架着端英上山去讨公道了。
宋阳秋犹豫道:“可万宗大典上人来人往, 这样一来,我师父的颜面何存。”
“呵,颜面?”白奉道:“这次端英贤弟确实是在金玉开的手下逃得一命不假,可逃得过一时逃得过一辈子吗?”
“什么意思?”宋阳秋惊恐道, “那疯子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江研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不好说。”
白奉道:“更何况如此一来, 你们师徒二人的面子是没有了, 难道我白家能独善其身保全颜面吗。端英贤弟凭元婴初期能在金玉开的手下逃得一命,已是十分的不容易, 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情了。”
宋阳秋自己总是拿不准主意的,他去看端英。端英满脸毫无血色,惨白的脸上透出缺血的青紫。他点了点头。白奉说的不错,为了防范金玉开杀人灭口, 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 就是用利将更多的人引入这混浊的潭水中,叫金玉开无暇顾及自己, 乃至——借刀杀人。
宋阳秋见端英同意去中川殿,再无阻拦的理由。医馆内三两个手脚麻利的学徒, 轻手轻脚地将端英放在担架上,四人一同平平稳稳地架着往天清门去。
白奉走在最前头,接着是江研和宋阳秋两人。
端英稍作动弹,才裹好的纱布又渗出大量的血。江研在心里嘀咕,端英都伤成这样了,怎么逃出来的,难道两人其实是两败俱伤?
江研能想到的,白奉自然也想到了,他假意感慨实则套话:“唉,可想而知你们二人在月牙湖中打得有多激烈。真是不容易。”
端英闭着眼睛,他何曾不知道白奉想知道什么:“死的人太多,我躲在死尸堆中,金玉开对自己太自信,没有想过去看自己杀过的人。我是这样逃出来的。”
白奉沉默了,若是端英和金玉开是两败俱伤,他或许会松一口气。但照端英所说,金玉开半步化神的实力名副其实。而今夜过后,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必定会引起金玉开的敌视。
为了一道魔尊传承去惹怒金玉开到底有没有必要?
白奉为了这道“血河逆练”付出了太多的心思,甚至连用来承受血河逆练的代价都准备好了,要他半途而废,实在不甘心。
无声的恐惧在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中蔓延。
唯独江研是不觉得害怕的,他在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上行中,想的是等到师弟也半步化神时,一定比这个金玉开威风多了。
中川殿仙乐渺渺。
白衡饮了一夜的酒,桌前的餐点完好,基本没动几筷子。他想要多看沈晏清几眼,又怕自己看了就舍不得挪开,这太失礼,他不能这么做。
可发自内心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让他无从抵抗。
犹豫的煎熬使这场晚宴变成折磨,但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心上人同处一片天幕下,这折磨于是就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上几级中,王重岳看着坐在白家首座的白衡很是迟疑。
白家次序虽然确实下跌不少,但毕竟有着仍在闭关的白阳成和白奉、白衡三位元婴修士,天清门第一的位置是坐不稳了,总不至于跌到第七去。
今夜此举是他故意为之,他想到白奉或许会在白家人的愤慨中向他质问或者发难,倒没想过白奉竟会不知所踪。
五个身穿青衣的年轻弟子自中川殿的侧门,神色匆忙地绕到王重岳的身边。其中一人附到王重岳的耳边,轻声道:“白奉长老晚宴前和他的弟子江研下了天清门,到了南陵城的医馆里,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现在又出来了,还叫几个人抬了个伤患,看样子是要往中川殿来。”
这人说话的声音极小,除王重岳外的人,仅能瞧见他嘴唇微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更是察觉不到传音的波动。是天清门的一门偏法,专门用来防范他人解传音术偷听。
王重岳有点摸不准白奉在卖什么关子。
这传话的弟子继续小声说道:“那伤患头上盖了布,瞧不出是谁,不过边上了跟着端英真人的弟子宋阳秋,那宋阳秋和……和太墟天宫的这位使者长得一模一样。”
王重岳早就心中有数沈晏清的身份,听了这个消息倒不意外,心想:当初昆仑剑宗为解凌霄心结,确实是煞费心思,可惜了,迟了一步,原来这沈晏清早在太墟天宫内被囚为禁|脔。那也难怪凌霄剑尊千方百计仍寻不到他的下落。
他想得更多,两百年前凌霄已是剑尊之姿,明鸿还只是半步化神。
而区区两百年,凌霄因心结陨落,那场无数人神往称赞的惊鸿一面成了一把温柔红尘刀。只是不知道,这场光明正大的暗杀行动中,持刀的杀手究竟是使凌霄一见倾心的沈晏清、是假意忍让运筹帷幄的明鸿天君,还是迟迟不肯放下的凌霄剑尊,亦或者是这三者共同组成的玲珑棋局。
传话的弟子见王重岳神色微动,以为他在忧心白奉要施展什么诡计,问道:“弟子猜测恐怕白家要和白奉长老里应外合的闹事,要不要派人去将白奉长老拦下了?”
“阻挠什么?”王重岳微笑道:“我从来不怕他做什么,我只怕他什么都不做。这正合我意。”
第175章 175(修)(新修)
白奉一贯以来知道自己的师兄王重岳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极善伪装的伪君子, 他重回中川殿,一路上提防着自己的师兄暗施诡计,提心吊胆了好久,直到山门前才勉强安心。
等抬着端英到了中川殿, 计划成功了一半。
其时中川殿内喧喧嚷嚷, 白雾飘飘, 弦乐之声若隐若现。
席上美酒是中域之最的千金笑, 想要化去酒力非得极高深精纯的法力不可, 自首席往下, 越偏离中心的地方, 不少人已喝得酩酊大醉。
步入中川殿,两个走路轻飘的少男少女打闹着从雾气中穿过,差点撞到白奉的身上。
白奉冷瞪他俩一眼,便吓得人不知所措。
气波荡开殿内用以暖冰凝开的冷雾。
这股不伤人的气波中暗含了白奉一丝玄冰法力, 冷不丁地将人激得从暖融融的酒意中半清醒过来。
他走在最前头, 先撞上奏乐歌舞的乐队舞者。如此入殿, 白奉本以为这些用以娱乐的歌伎舞女会当即四散逃去,没成想他领着人每走一步, 前程的人虽有意避让,歌乐舞蹈依旧不停。
直到王重岳问道:“师弟是有要事要禀吗?”说话的声音不大,那些扰人耳目、迷人心智的歌乐之音却霎时声断弦裂,叫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再加上中川殿的白雾一眨眼散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远远的见到白奉和几个医师抬着担架, 那担架上的伤者一身血淋淋。
白奉想王重岳这贱人明知故问,面上不发作, 说道:“正是。”
不等王重岳再说些要稍后再禀的推辞之语,白奉抢先一步去掀开盖在端英真人身上的白布。
天清门建在高逾万仞的险峰上, 几个医师并非专门抬担人的脚夫,端英身上的剑伤因被剑意剖开,骨肉难合,伤势狰狞。此刻俨然进气多出气少的将死之态。
宋阳秋上山时就十分挂怀端英的伤势,但碍于白奉一直催促,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哪想不过短短几刻钟的功夫,端英的伤势就恶化成了这样。不由得再泪光涟涟。
白衡有些摸不明白爹抬着这个不认识的伤员来中川殿是要做什么,他没见过端英,上来的一行人中只认得江研、宋阳秋两人。
他张望了一圈,收回目光时,发自内心下意识地就要往沈晏清的位置看去。
沈晏清人是端坐着的,但热闹谁不喜欢看,他很矜持地探着脑袋,也不多看,扫了两眼,刚要回眸,恰恰就对上了白衡的目光。
对视的瞬间,沈晏清一怔,脸颊微红。白衡收回视线转过了脸,不再看他。
昆仑剑宗早在见到宋阳秋时,就做好了全副武装的准备。
一见白布下的伤者,越安更是惊呼出声:“师兄!”
端英在为白家做事的事情,她隐隐有些察觉。
但总想着月牙湖就在中域和西域的边界,千百年来人来人往,没听说过有什么危险。此刻见到端英仿若性命垂危,再顾及不上自己身在何处。
昆仑剑宗掌门和越安一同出列,焦急向端英奔去。
几个离得近些的昆仑剑宗弟子抬着端英的担架护到身后,虎视眈眈地瞧着白奉,唯恐端英是白奉打伤的。
白奉冷笑道:“瞧瞧这阵仗,竟把我当成了敌人。”
昆仑剑宗一众听白奉如此说来,算是松了一口气。
现下昆仑剑宗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再经受不起这些大势力之间的碾轧,好歹和天清门是没什么关系了。
昆仑剑宗的掌门则是想,尽管白奉是这样说的,但造成这般局面,说不好到底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算计。
越安道:“你说是和师兄做了结拜的兄弟,但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谁能不知道?谁不知道师兄这次出去是给你做事了,就算师兄身上的伤不是你造成的,也是因为你!”
好伶俐的丫头。白奉也不否认:“这倒不假。”
越安更是勃然大怒:“你个老匹夫,还敢笑?”昆仑剑宗掌门当即严厉呵止:“越安!”他转头再向白奉道:“徒儿无礼,请问白道友,是谁人伤了我端英徒儿?”
王重岳走下来,也问道:“如此伤势,难道是伤在我南陵城地界……此次万宗大典,正魔两道皆有不少卧虎藏龙。”
他面露思索神色,瞧端英的苍白脸色,伤势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往常这等事件通常都是丧心病狂的魔修干的 ,但此次玄都来了不少人,瞧在魔尊谢璟的面子上,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正道一贯其乐融融,就算私底下龌龊不断,但明着杀人也不会有。
王重岳纳闷道:“哪个宵小之辈生出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清门脚下犯事?”
白奉道:“宵小?”他哈哈两声,“那也不是了!”
江研忙道:“我师父就为了这事才带着端英真人上山来的,十来天前,端英真人替我师父去做事,在月牙湖遇上金玉开——”
至于做什么事情,没白奉的吩咐,江研不敢说,点到为止。
一听“金玉开”的名字,席上哗然一片。百年过去,金玉开本该像很多淹没历史的人物一样,渐渐为人不识了。
可近些年来,金玉开的心狠手辣一传十十传百,可见过他的人却没几个活下来的,这神秘反叫金玉开的名声越来越大。
“那疯子怎么从东域出来了?”
“谁知道呢,有人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回东域吗?”
“为什么,谁管的着?”
“嘘,我听说是有人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谁这么本事?既然这么本事怎么不直接杀了这魔头?”
“他怎么又来了?真可怕!”
“嘿,你这个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了,这里多少的大人物?要说怕,得是金玉开怕才对。真没出息,说这种傻话。”
纵然有人不知道金玉开是谁,听他们一说,便也明白了这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
有人说:“这些人分明和他无冤无仇,一个照面,他就杀人。这等丧心病狂之徒,凭什么没有报应?”
再有人大叫道:“怎么会没有报应,天不行正义,我辈修仙人当行正义之事!”
“好!”“好!”
“那么谁去杀呢?!”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大声叫好的人两两相对,面面相觑。
王重岳心想:金玉开百年前已是金丹期,百年过去到了元婴期也说不准。越是后期,修为越难分高下。要是有化神修士愿意杀这金玉开,自是万事便宜,但要是没有,这些人岂不是要把我推去除魔?这可划不来,金玉开既没杀我老娘又没杀过我儿子。我去和他做什么对头,这赔本买卖可不做。
所有人中,唯独太墟天宫和玄都的人一声不吭。前者心虚,后者自是因为身为真正的大魔头杀的人可不比金玉开的少。
沈晏清微微浅笑着看着这些人越说越气愤,俨然要把这个万宗大典变成除“魔”大会。
白衡在东海的小岛上被困近百年,从未听过金玉开的名字。
现下中川殿里唯有两件事众人毫无异议,一是金玉开此人无恶不作;二是他实力超群令所有人忌惮。
心下好奇,想见见端英身上的剑伤,好推断出金玉开的剑道水平。
他才靠近。
端英听着耳畔群雄义愤填膺,吃力睁开双眼。一下正好见到的就是白衡。他大吓一跳,整个人将从担架下跌下。
宋阳秋扑在端英身上,越安惊道:“师兄,你要做什么?”昆仑剑宗连着掌门、白奉、江研、王重岳等数十人同时侧身朝着白衡望去,一下竟成两面之势,这一幕望在沈晏清的眼中,和曾经何曾的相似。
白衡正觉莫名其妙,端英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指着他,惊恐无比道:“……金玉开。”
倏忽,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先动,有人夺门而逃。
第176章 176(修)(新修)
白衡听见端英真人管自己叫“金玉开”, 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往后看——没人。
但想到端英真人身受重伤,一时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的。
白衡不当回事,继续想要朝着端英走进,口中说:“让我瞧瞧他的剑伤。”
越安没见过白衡, 倒是见过金玉开。
时间过去太久, 她本来有些记不清金玉开的长相, 被端英这么一呵止当即想起, 颤声道:“金、金玉开, 真是金玉开!你别过来!”
白衡一摊手, 皱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此时已有不少人悄悄溜走, 江研笑道:“嘿,这是我师弟白衡,就是那个上届万宗会的魁首白衡,可不是金玉开, 你们认错人了。”
白奉却默不作声。
宋阳秋“啊”的一声, 想起自己曾躲在柱子后偷看金玉开的事情, 这两张脸,分明是同一张脸。更何况端英又怎么会认错。
他指着白衡, 同样惊叫起来:“金玉开,他就是金玉开。”
白衡有些摸不准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他被恶意指认成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魔头,已让他十分不快, 解释起来又太过荒缪, 叫他有一种甚至无从下手的感觉:“你们开什么玩笑。”
越安内心的荒谬感其实远胜白衡,她不能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做了恶事后, 什么也不改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受害人的面前:“我可没开玩笑!金玉开!你就是金玉开!”
江研吃了一惊:“可他就是我师弟白衡啊。”
越安冷笑道:“那么他既是白衡又是金玉开了。原来如此,难怪万宗大会后, 身为魁首的白衡默默无闻百年,却出现了一个名不经传的魔头自南到北,杀穿了五域无人能敌。”
白衡道:“你这么空口白牙的指认可有证据?”
越安一指端英:“我要什么证据?我师兄现在躺在这儿就是证据,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昆仑剑宗掌门心想:越儿说得不错,那金玉开自东域上岸后,杀过无数人,五域之中不少人的亲友死在他的手上,就连天清门内也有不少弟子被他杀害,可唯独没听说白家和他结怨。这金玉开若真是白衡,今日越安和端英都得罪死了白家,难保白衡不会暗地中再次下手。
他虽然认同越安的话,却不敢得罪白衡,有心将她的话带过:“此事还是太过离奇,天清门上下门风纯正,自然是不会出金玉开这等狂魔的。但既然端英和越安都说……要解决此事倒也不难,只要将真正的金玉开抓回,自然就洗清冤屈了。”
江研说:“什么冤屈,我江研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师弟绝不可能是金玉开!”他转身,见席上层层各色的人脸,大声问道:“请问还有哪位兄台小姐见过金玉开的,能为我师弟作证的?”
没人搭话。
因为多数见过金玉开的人都成了死人。
白衡站立原地,他想了想,忽地一笑:“我知道了。”
昆仑剑宗掌门说的话不错,端英身受重伤,此番情况下,他要想指认谁是凶手都行,将他认作金玉开听上去是无稽之谈,但金玉开此人虽然名气甚大,见过他的人却很少。
就算他再怎么说干了口水解释自己根本不认识金玉开,更不可能是金玉开,都没有用。要想洗清他的冤屈,唯一的办法是将真正的金玉开抓回来。
白衡转身就走。
沈晏清看了一会儿这场指认的闹剧,站起身道:“白公子,你可不能走。”
白衡扭头看他,不悦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是那杀人如麻的金玉开?”
沈晏清说:“我没有这么说,但既然你坚称自己不是,我想你没有说谎的必要,我是相信你的。”
白衡毫无表情,觉得沈晏清突然帮腔说话没这么简单,沈晏清恐怕有后话要说。
这次他时隔百年意外相遇,是巧中之巧。端英和越安无头无脑的指认,让他无从辩解。而端英牵涉的白家传承又干涉极大。
一桩事叠着一桩事,好像有迷雾笼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眼望去,这个曾使他魂牵梦萦的人,仿佛成了一条艳丽的毒蛇正缓慢地往他身上攀附要吃了他。
沈晏清道:“虽然昆仑剑宗的越安姑娘、端英真人坚称你是那魔头,但要想证明你不是,那也很简单。缩地成寸、乾坤倒转这等空间秘术,都是化神期才能修得的神通。”
“毕竟一个作乱有迹可循,只要白公子有与此人身在两处的人证物证即可了。金玉开自东域上岸,先去南域,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上届万宗会过去不久,当时白公子是身在中域的吧。”
白衡沉默不语。江研尴尬的哈哈两声:“当时师弟不在中域。”
“哦?”沈晏清问:“那么白衡公子去了哪里?”
白衡为了寻找使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追随南域的队伍,一同去了南域。
“呃,这个……”江研不知道怎么说。
白衡说:“南域。”
“我去了南域。”
沈晏清挑了挑眉,瞧上去并不意外:“这么巧。”他继续问,“有一时的巧合也很正常,那么金玉开一路北上,在北域作乱时,你又在哪儿呢?”
白衡因为护送凌霄剑尊的贺礼不力,致使天清门数名弟子命丧狼口,被罚北域寒窟,意外发现仙尊传承一事众所周知。
他冷冷回应:“你明知故问。”
沈晏清微微一笑:“这一百年里,你去了哪里?”
几日前,江研亲耳听白衡说过自己被困东海的一座小岛上。
尽管他知道白衡绝不可能是胡乱杀人,但白衡要是将此事说出去,昆仑剑宗的人定然更会认定白衡和金玉开是同一个人。
他急着给白衡使眼色,笑着说:“还能去了哪里,我师弟一直在宗门里潜修呢,要不然怎么一下子就渡过了元婴的天劫,你说是不是师弟?”
“你不必替我制造伪证。”白衡没管江研,道:“这一百年里我在东海。”
此时昆仑剑宗的人脸上已经写满愤慨,将白衡视作了杀人凶手。
不光是此次端英身受重伤,在此之前,金玉开就杀过好几个昆仑剑宗的剑修。
沈晏清继续问:“东海之大谁能说的清,可有人与你一同?”
“没有。”白衡说:“我乘船遭遇了海难,流落到一个无人荒岛上,一直潜修到元婴修为,能孤身横渡大洋了,才回中域来。”
“那就是说没有人证了。”沈晏清说:“那荒岛的方位,你还记得吗?”
白衡说:“不记得了,但我自那岛出来,到过龙族的天武城,天武城的人说听我的描述,那岛的名字叫做‘无声地’。”
沈晏清不再说话,但他脸上的微笑仍在。
王重岳点了一个东海散修的名字:“胡天宇道友,东海有这么个岛吗?”
胡天宇打了个冷颤,颤声道:“那龙族传说中的无声地,正是无定山啊!”有传闻金玉开一身高强武功皆自习得无定山内的上古传承。
白衡不曾知道这件事,但见人人变色,悚然一惊。
白奉咬牙切齿地怒道:“好你个孽子。诸位道友快快助我将他拿下!”
沈晏清站在白衡对面,脸上似笑非笑,他轻轻拍手,十几个善于剑阵的金丹修士联合纵出,要将白衡拿下。
要破这剑阵,原本不难。
白衡腰间长剑刚一出鞘,白奉的怒喝响起:“你还敢还手?”
他稍一犹豫,数十柄银亮长剑“唰”地架在他的脖颈、腰侧,连同双手也分别架了两柄剑。
见他动弹不得,白奉一拱手对王重岳、沈晏清道:“这孽子虽然作恶多端,但毕竟是我亲子,请让我带他回去施以惩戒、严加教育。”
方岚阴恻恻的探出个脑袋:“这恐怕不妥吧,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放跑他,要知道他可是你的独子——”
沈晏清说:“先押去地牢。”
出手的金丹修士本就是太墟天宫的人,自然是最听沈晏清的话。
王重岳心知不妙,白衡要真被太墟天宫的人抓走了,太墟天宫的人绝不会轻易将人放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有些反应不及。
白衡就算真是金玉开又如何,谁能奈何得了天清门?白衡可是仙尊种子!
这样一想,王重岳怒瞪白奉一眼,恨透这个糊涂虫了,埋怨他为何要外人来牵掣自己的儿子。他忙道:“白衡究竟是否是金玉开还两说,就算他真是金玉开,这件事也容不得太墟天宫插手!”
沈晏清不理会,一行人押着白衡往外走去了。
第177章 177(修)(新修)
如此情景, 沦为阶下囚的白衡怎么会不明白,沈晏清早有预谋要抓他。
但他不知道沈晏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如何串谋端英演这场苦肉戏的。他父亲的反应也很古怪。
所有的问题一个串着一个,连接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白衡胡乱的想, 太墟天宫表面上是抓了他去地牢等审判, 实际上别有用心, 说不准等会要押着他去砍头。
以他的资质, 千年里有很大概率能冲击化神期, 将来就要成为太墟天宫的心头大患。
几个人毫无依据的指责能毁掉一个天清门的天骄, 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害。
而等将他害死后, 再随便找个借口,了结此事。人都死了,无论是白家还是天清门,都不值得再为他出什么头——好精妙的计划, 好险恶的嘴脸, 好居心叵测的人。
白衡顿觉毛骨悚然, 落到沈晏清的手上,他虽然甘之如饴, 但搭上小命还是不划算的。
正琢磨着要怎么溜之大吉,沈晏清的脚步一顿,他转过身,上下端详白衡。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会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抚云宝塔的那个下午, 沈晏清用有毒的花枝抽打白衡的脸时, 他脸上正是这种微妙的神情。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抓住你?”
白衡点点头。
“原来你不明白?”沈晏清蓦地变了脸色,一个耳光打在白衡的脸上, 恶狠狠地骂道:“蠢货。”
白衡一懵,没想到沈晏清竟然会突然的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愚蠢了, 下意识想躲,他往后一扬,结果身体正被人架着,几乎动弹不得,沈晏清又冷笑着扇了他一个耳光:“废物!”
白衡被扇得脸偏过一边去,纵使泥人也有三分火,他怒道:“你无缘无故打我干嘛?”
“无缘无故?如果不是我,你的小命已经保不住了,当然我也没想保住你的命。”沈晏清说:“但既然你说我无缘无故,那我更要打你了。”
边上一个衣着朴素的漂亮女人递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一张冰帕,另一边是一条鞭子。看上去早有准备。白衡头晕目眩,心想果真是阴谋,连鞭子都准备好了,这坏男人早就想打我了!
白衡以为沈晏清还要打他,赶紧先闭上眼。
半晌没觉得疼,一张冰凉的丝帕贴在他的嘴角,是沈晏清在轻柔地擦白衡脸上被他打出来的血迹。
这是白衡未曾想到的第二件事。
他难以置信,内心狂喜,更是受宠若惊,立即将自己被沈晏清暴打了一顿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沈晏清隐约察觉到白衡的喜悦,他一顿,收回手。那张丝帕他丢回盘子:“没出息的东西。再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一眼,下次用鞭子抽死你。”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最善变而忽冷忽热的男人。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众人面前,沈晏清上了马车。
白衡想要追上去,几把刀剑唰地闪在他的眼前。
先前押着他的太墟天宫修士竟然直接对他动手了。
他只得放弃追马车,闪身连忙后退两步。下意识要抽出剑来,东南、东西两点同时刺来两剑直点他的手腕。
这一招险之又险,常人稍一不小心躲的不及时,就要被削掉半只手。
白衡偏偏就不躲,差之毫厘地屈起双指反再剑上一弹,再顺势挥开另一把剑,侧腰抬脚仿佛背后身眼般的踢开从西南刺来的另一把剑。
此连招顺势而为,浑然天作,纵使身为敌对,与他交手的人也要在心中暗赞一声。
这几人所使的乃是太墟天宫的一道合击剑阵,数剑招虚实相间。凡有招必有破绽,剑阵数人相互应和,就是为了以连绵不绝的攻势来掩盖剑法中本有的破绽,前有佯攻旁有侧击,使人应接不暇。
这几位金丹修士曾凭此剑阵,联合对付过不少元婴大能。倘若白衡刚刚躲了第一下,接下去就会有他必须要躲的第二下、第三下……直到他躲无可躲,再无周旋余地。
先前他们在中川殿听沈晏清号令,恰到好处的拿下白衡,给了他们几人极大的自信。但时隔一个时辰,再次交手,人人大骇。
想到他的身份,不约而同的想,决不能让他有机会拔出他的剑。
念达及心时,已经迟了一步。白衡道:“太墟天宫的剑阵确实很有意思,但看似补足缺陷,其实增添了新的破绽。”
“什么?”
白衡侧身躲过,一点来人的手腕,稍迟半瞬,长剑从另一人的腰侧擦过,差点就要人开膛破肚。
白衡一笑,手指点着没松说:“瞧见了?”
他一松手,这人想到差点误杀了同门,手就软倒松了剑。
剩余几人心焦无比,但一招落败,再结剑阵也不是白衡的对手,只好罢手。
白衡道:“不管是什么关系,默契再足也比不上一个人自己挥剑时的随心所欲。是你们剑招不够快、不够狠,只能用人数填上虚招的窟窿。要破解倒也不难,稍一狠手,杀掉一个,其余几人就要自乱正脚、不攻自破了。”
说着,他问:“这剑阵是从剑法里拆的,谁拆的,叫什么?”
几人面露难色。一人脱口而出:“沈公子……”有人去捂嘴。
白衡心想,原来他姓沈。他微笑:“好了,你们去找你们的沈公子吧,我早晚也要去找他。”
刚才差点被杀的太墟天宫弟子感激地冲他作揖,几人一言不发地退走了。
一会儿功夫,只留下了白衡一人。
他这时突然觉得心里好空,环顾四周,没认出自己在哪。
太阳挂在天上,只些许偏移。
时间慢吞吞地才到午后。
他本来想着要先回长阴峰和爹娘解释自己不是什么作恶的金玉开——在他看来,陷害他的是太墟天宫的人不假,但以爹刚正不阿的个性,多半是真的相信了,才会气昏了头,口不择言的请别人来抓获他,将把柄送到了旁人的手里。
想着想着,白衡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不去想沈晏清。
他唾弃自己:如此狠辣恶毒的人,我怎么能喜欢他。可心里好像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令他明白,这份诡变的性格是沈晏清美丽的一部分,他没法不爱。
白衡心不在焉,先想沈晏清为什么打他,又为什么帮他擦血,为什么害了他,现在又要放他。还有他骂自己蠢,说如果不是他,自己已经丢了性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眼里,自己落在了沈晏清的手中,明明压着他去了地牢,再重重把守,废了他的修为,甚至杀了他都是可以的。
白衡不是傻子,中川殿内他被沈晏清捕获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万中无一,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趁他心头错愕之际,轻松的抓住他了。
这几个金丹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沈晏清为什么说着抓他去地牢,却有意放了他?
他想不明白。觉得自己要食言,他现在就想去抓住“沈公子”,拷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打着什么主意。
白衡心想:就算他要扇耳光打死我,或者用鞭子抽死我,我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别再这样折磨我就好。
太墟天宫的行宫在南陵城的西南方位,占地极大,极其好找。
白衡的计划很简单,就早上的情形来看,护着沈晏清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而沈晏清虽然与他同为元婴修为,但要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这就去抢掳了人走。
既然沈晏清污蔑他是恶人魔头,他就做个真恶人魔头给他看……再不济也要问出他的名字来,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白衡越走越觉得脚步轻飘,翻过院墙。
行宫内分做四殿十二楼,小院分盘错落如围棋的棋盘。他不知道沈晏清住在哪一间房里,只好一间间房间的搜寻过去,但始终一无所获。
他找了好久。
翻到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这栋阁楼很安静。院子里除了槐树上聒噪的蝉鸣声,连侍从们来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那种奇妙的预感再次预兆着提醒白衡,沈晏清就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爬上二楼,站在长廊上,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进去。
这是仿若梦境般的一幕。
阳光大好的室内,沈晏清半依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脸上盖着遮阳的半本书,正在安逸地午睡。
这是白衡第一次知道,夏季的阳光原来并不是永远那么亮那么热的,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有风。照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会一点点的变暗,再一点点变亮。在呼呼穿堂的风声里,周而复始。
白衡无法思考,甚至没办法呼吸。
他听自己越来越大声的心跳,像在感受某种来自很遥远的震颤。
白衡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一阵自下而上的脚步声惊扰了他。
他慌张地扭过头,上来的是王月卿和几个丫鬟打扮的婢女,几人先朝他行礼,低头半跪。
白衡一愣,与此同时,他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来不及细想,人抢先一步落荒而逃。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闷头跑出去十几里路了,太墟天宫的行宫远到看不见。他什么也没做,除了呆呆的看了一个下午。
昨夜万宗大典的闹剧在五域传开。
人人震惊天清门的天之骄子竟然有着杀人如麻的第二重身份。
当然也有人是质疑的。
白衡在身份没有得到澄清前,怕名声连累白家,不敢再大摇大摆的回去。乘着月色要回长阴峰和爹娘解释的时候,正巧遇见了要下山去的江研。
第178章 178(修)(新修)
江研是相信白衡的, 拍着胸脯声称好兄弟有难同当,要和白衡一同回去解释。
此时夜色不算深。
白家因白衡被诬认成金玉开一事牵连,大宅寂静无声,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白衡心下愧疚, 想到近几日因为万宗大典, 天清门上下热闹喧哗, 而白家却因为他的缘故被万人唾弃。
他暗想, 今天他回到白家的事情, 可不能被人知道了。否则白家在他抓到真正的金玉开前, 都没有借口和他划清关系了。
白衡示意江研噤声, 两人一块儿屏息敛气,悄悄地到了白父的书房外。以前这个时间点,符明美和白奉二人应该在一块儿修炼。
窗户上印着两个人的影子。
白衡认出那影子应该一个属于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属于天清门掌门王重岳。
江研想到既然掌门在这, 不如就先让白衡去他的洞府那躲上一躲, 等找到机会了, 再带师弟回来。以免白衡在外越久,被人发现踪迹的概率也越大。他好害怕白衡被人抓走杀掉。打了个手势, 让白衡先跟他走。
白衡没瞧见,脚尖一点,人纵高数十米,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房檐。
王重岳深夜到访白家必然有事, 十有八九就是因为他白衡。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偷听。
白衡在上到房梁后, 揭了两片瓦,让里面的声音传出来。
王重岳道:“……说了这么多, 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让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抓走白衡。你我师兄弟数百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说出来都是空的, 我深知以你的秉性,金玉开杀再多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杀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可你儿子是我天清门的天骄,你让他被掳走,落到了太墟天宫的手上,你就是罪人!”
白衡自然是知道“沈晏清”这个人的,尤其知道他那些风流的往事。
但这人板上钉钉的死了有两百年,王重岳突如其来的将此人和万宗大典和他联系在一起,白衡一时没将名字和脸对上号。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沈晏清扇他时,鼻尖渗出的晶莹的汗珠,和被阳光照到几乎泛白的睫毛。
这时才惊讶的想到,难怪他手底下的那帮人叫他“沈公子”。原来他的名字是沈晏清,原来他就是沈晏清。
白奉道:“那太墟天宫为首的男人真是沈晏清?他死而复生了?”
王重岳说:“太墟天宫有销魂灯,再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也不奇怪。”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那沈晏清是死是活和我们天清门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下这么荒谬……白衡不可能是金玉开,这太荒谬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晏清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白衡听到这,先是一喜,没想到掌门师叔相信他。但紧接着他听出王重岳话中没有明说的未尽之意——爹知道他不是金玉开,可昨日大典上他为什么要替他认下?
现在外头沸沸扬扬,这件事本来是很荒谬的。
可有了白奉大义灭亲的言辞后,就有了确凿的依据。哪个父亲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荒谬?”白奉冷笑了两声:“哪里荒谬了。”
白奉说:“沈晏清没有给我任何的好处,他说得不错,白衡就是金玉开!”
屋檐上的白衡一惊,差点就想跳下去向白奉解释。令他迟疑的是他听出白奉的语气很不对劲,这不是他从前父亲对着他时严厉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而是一种带着恨和嫉妒的语气。
白奉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不管你信不信,白衡就是金玉开,这二人是同一人!”
王重岳愣住,随即他大怒道:“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总之他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害他,因为他是我天清门的弟子!千年后天清门的中流砥柱!”
白奉说:“师兄,我的好师兄,你私底下一直在帮洪家针对我白家,我早就知道了,你也早就想我知道了。但我们都是天清门出身,内斗再多,总不至于外斗严重。事到如今我不瞒你。”
“白衡可以说是我亲子,也可以说不是我的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王重岳问。
白奉说:“我发妻在过万寒江时,被冻伤了身体,以我们的修为要生育已是千难万难。后来神医山的药圣给她诊过脉,说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万寒江?”王重岳皱眉思索,“师妹过万寒江已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白奉说:“是啊,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奉说:“此事后,我决心无子嗣就无子嗣,宁愿去旁系抱个孩子或者多收弟子来继承我的衣钵。总而言之,我不会让明美再受委屈的。”
王重岳结结巴巴的说:“那、那白衡?”
“三百年前,我和明美在东域游历,意外进入了碧波海域。那片海域重重叠叠恢宏的云层上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叫天山门,没有碧青龙的血脉,我和她原本上不去的。可偏偏突然下起暴雨,风雨卷了我们上去。嘿,那天山门的尽头有什么你知道吗?”
“那是一汪黑漆漆的潭水。里面生了一株并蒂双生的兽胎嗜灵金莲。两个花苞都像人头般大,共八十一转,一色黑,一色白,莲叶却是红色的。”
“这兽胎嗜灵金莲是何等的奇物,师兄你自幼阅遍藏书阁,要比我清楚的多了吧?”
白奉嘿嘿一笑:“世人皆知,此物在天灵地宝中排行第三,有传闻这是南域魔人的血肉圣物,要杀万人做血坑,再哺育百年,源源不断地输入新血,才有可能生出一朵兽胎嗜灵金莲。”
“待到血池血气尽褪。金莲生出花蕾。以兽血和人血共滴血莲叶上,花蕾内就会孕育出新生儿。八十一转,说明这嗜灵金莲资质非同小可,孕育的孩子成年后自然而然就会慢慢晋升元婴——这也是嗜灵金莲这等妖物的极限。”
“但当时在我和明美面前的这株兽胎嗜灵金莲却是并蒂。明美当时很高兴,说‘奉哥,我虽然不能生育和你的孩子了,可上天对我们俩可真是不薄,这孩子的体内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和不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很高兴说‘嗯,他就是我们俩的孩子了。’当时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说到这,白奉的脸色一沉:“那莲叶颜色已变成红色,说明在我俩来到这天山门前,已有人抢先一步滴过血进去——但我们俩不知道,我先划破手掌挤了血进去。那血融进去了,可轮到明美时,她的血却融不进去。我和她急得团团转。”
“终于被我俩发现,在池子的另一头,有一头死去很久的碧青龙尸。她的血液先于我滴入池中,是莲叶的另一道血脉。”
“金莲绽开了。”
“白的那朵里是个哭声嗷嗷的男婴,被我和明美抱回白家,说他是我亲子确实不错。而黑的那朵,等完全打开后,我去看时却发现是空的——那头生有碧青龙血脉的幼龙早在莲花初绽时,就咬断了花茎从云谭地下偷偷的溜走了。”
第179章 179(修)(新修)
被白奉抱回去的男婴恐怕就是白衡了。
至于那幼龙——
王重岳问道:“那条抢先逃走的幼龙就是金玉开?”
白奉点点头:“照我的猜测, 应该是这样。端英告诉我,在灵龙古墓中夺走白不染传承线索的人长得和我的儿子白衡一模一样。此人既是金玉开,听闻金玉开出身碧波海域,年纪同样都对上, 那么当初逃走的幼龙极大的可能就是他了。”
“花有并蒂, 就是一胎双子。”
“白衡和金玉开生得一模一样, 年龄相差无几, 连着响誉五域的天骄之名都不分上下。”
“那也是兄弟, 而不是同一个人。”王重岳连忙纠正, 事关天清门的声誉, 他不想白奉乱说话,“你只要记住,白衡是你的儿子,这事你不要再告诉别人的, 天清门会摆平一切的。”
他心想, 白奉真是废物。
当初若是将金玉开也一同带回天清门, 如今天清门就有两位能够冲击化神境的天骄,再不济也是两位少有敌手的元婴大能。
王重岳打定主意要力保白衡, “太墟天宫那里我会去解决的,既然金玉开是白衡的兄弟,说不准能找他来一同邀入天清门中——家世血脉乃是世人偏见,你知道我在打压你们白家, 我其实对着门内七大家族一视同仁。”
“如今天清门内门阀盛行, 结党营私,半点没有修行大宗的气派, 所有人都顾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想着家族的荣光, 祖辈的脸面——我辈修行为的是长生大道,哪里是如此片面的利益。”
白奉打断他:“不是兄弟,是同一个人。”
白奉抬眼,盯着王重岳说:“一色白,一色黑。一善念,一恶念。善者一味忍让,虽是纯善也是愚善。恶者随性所欲,杀生如麻,不知悔改。黑白分明,却是非不分。”
王重岳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分魂术!他分的是谁的魂?!”
白奉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奉顿了顿,“白不染的传承线索据端英所说,是被金玉开拿走的。”
“白衡不知道自己和金玉开乃是一魂双体,我猜想,金玉开说不准也不知道白衡就是另一个他。我原本想着先将白衡拿下,再放出消息让金玉开用传承线索来换,没想到被沈晏清那个贱人抢先一步。”
王重岳原本想说,血影魔尊的传承毕竟是泡影一样遥远的东西,凭借白衡的资质,白奉和白家若是好好对他,未曾不能重新恢复白家和天清门从前的气象——但他想起白衡或许根本就不是白衡,就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说道:“倘若真是分魂术,那么恐怕这事和太墟天宫脱不开干系。却邪传承的前半道乃是分魂术,而后半道在我天清门的凝魂术,两者相辅,正好是一道完整的传承。”
白奉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当年白不染入驻天清门时,这道传承实际上被他移走,下落不明。”
“说不准这纂录了凝魂术的孤本就在白不染的传承中,金玉开取走白不染的传承线索,实在是居心叵测。”
“端英此次在万宗大典上当面指出白衡的真实身份虽是巧合,其后沈晏清强行带走白衡也是巧合。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我怀疑这都是太墟天宫的阴谋。师兄,你必须去将白衡救回来。”
白衡出逃的消息暂时无人知晓,他被沈晏清抓走后,白奉就知道单凭自己恐怕没法将白衡救回了。
只好将这件事告诉王重岳,让王重岳替他去救。
但他要救下白衡,却不是为了白衡,而是为了白家。
见王重岳眼神闪烁,得知这件事后,王重岳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救出白衡了。
倘若这一切都是太墟天宫的诡计,救下白衡对天清门就没有好处了。
王重岳正在心里衡量,白奉猜到他不想救了,说:“将白衡抓回天清门,才能将他的价值对天清门的利益最大化。现在那沈晏清到底想做什么,谁都不清楚,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呢?”
“恰好白衡其实是那金莲孕育所化一事,天知地知,设下此局的人知道,我和明美知道,只剩下师兄你知道了。只要师兄从中周旋,我们将白衡换到手上,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王重岳冷笑:“说得倒是好听,到底是为了天清门还是为了你白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当年白家封存白不染的‘血河逆练’是因为血河逆练的代价太大,无人能够承受。”
“可白衡不仅是你白家血脉,以他和金玉开的情况来看,他的本体必是化神尊者,恰恰满足了血河逆练最苛刻的条件——血河逆练的代价就是提前催化激发后代的资质,前期催化出的资质越好,后世子孙的资质就会越差。”
“是以白家这些年来一代不如一代,我听闻近些年白家还出了好多连修仙资质都没有的凡人。表面上花团锦簇,究其根本却是竭泽而渔。”
“白不染看似助白家一臂之力,他其实还是恨的,一直恨到死。”
“但白衡要是落到你的手上,你改动血河逆练的秘术,说不准就能将代价全部移交到白衡的身上,以抵消它残酷的代价。”
白奉没有否认,因为这个代价,就算白不染的传承寻回,也只能用在白家的身上:“天清门多出几个化神尊者、元婴修士,难道不好吗?”
王重岳沉默了片刻。
书房里传来他安静的声音:“我会想办法的。”
……
人生一朝巨变,白衡浑浑噩噩地出了长阴峰。
江研追出来:“师弟,师弟!”
白衡充耳不闻。
江研跑到他的面前拦下他:“师弟!”
白衡的眼睛转动着,目光移到江研的脸上:“他们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月色惨白。江研有些心虚,他当然是听见了的。而且白衡为了偷听,在他身上也下了一道隐匿的法术,这才致使他在书房外听了全程也没被发现。
江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有的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很无力。
他心想,师父要是用了血河逆练,白家和天清门都有大大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和他又没什么关系,换做他选,他要师弟。
江研没有说自己的心里话,左顾而言他的说:“这、这,我回去劝劝师父,说不定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的,我们去找师娘,她那么疼你……”但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改不了。
江研的声音越来越轻:“师弟,你出去躲一躲吧。等你、等你突破了,师父和掌门都拿你没办法了,你再回来。你回来还是我师弟。”
白衡要下山:“我不躲。”他要看看他们到底要拿他怎么办。
江研眼巴巴地看着白衡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山间小道上,喊道:“那你要给我写信。”
白衡没答应他。
他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跑过四五座山头,到处都是生得密集的高树。夜很深了,天好像快要变亮。
白衡在树下突然地痛哭。
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他从没这么痛苦过。
假的,全都是假的。
幸福的家庭是假的,长辈的看重是假的,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容貌是预订的虚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属于他自己。
原本他以为自己因为猜不透沈晏清变幻莫测的心而辗转反侧的痛苦,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可和现在比起来,那算什么痛苦了?
白衡痛哭着,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白痴!”他叫什么白衡,被人耍得团团转,改个名字叫白痴算了。
但他其实和白家除了血缘没什么关系,现在白家是他的死敌,所有人都想抓了他练秘术,那么“白痴”最好改成“黑痴”以证他和白家势同水火的决心。
不过“黑痴”这名字念出去实在难听,还得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外号才行。
想到这里,白衡又扇了自己两下,都这种时候了起什么外号。
他打自己当然手下留情,这几个耳光打下来都不疼。
小小的窃喜了一下,以为自己的挨耳光神功小有所成。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通,白衡再次痛哭流涕,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于是抽了腰带挂到树上打了个结,他号啕大哭,嗷嗷叫着:“你们都想杀我,杀就杀吧,我把自己杀了给你们看!你们谁都别想利用我!!!”
白衡把自己挂上树,荡秋千似地一挂就是小半月。
风吹过,日晒过——
他毫发无伤。
第180章 180(修)(新修)
江研劝说白衡无果, 他很担心白衡,可自己确实没什么办法。
尤其是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话语权,就算劝白奉不要这样做,也没人听他的。反而他一旦泄露出, 自己偷听到白奉和王重岳谈话的这件事, 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会性命难保。
他想着想着, 不知不觉走回了长阴峰。
山上夜风凄冷, 吹过树干和崖峭, 风声呜呜作响。
白家大门敞开着, 里头的灯全部熄灭了, 一片漆黑,连守门侍从的影子都瞧不见。
江研忽然感觉不对劲,方才他和白衡来时,白家大宅虽然安静, 也不是这副死寂的情景。
他再走近, 一股冲天的血气扑鼻而来。
江研心头狂跳, 忙跑进去,门后几个白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倒地上, 翻过身体一瞧,皆是正面中剑,血流满地,已经没了气。
“谁干的……谁好大的胆子……”他连忙起身, 冲进白家。
白家大宅占据一整个长阴峰的山头, 可他一路走去,两侧屋宅门窗全敞, 却无半点光亮透出。借着月色,隐隐能看到里面地上也躺倒了人。
江研心底一片冰凉, 预感不妙:“怎么会、我和师弟才离开了一会儿,刚刚才好好的——”
他手忙脚乱,慌忙地去摸尸体的头颈。
体温还在,凶手并未走远。
江研心想,这来白家的贼人说不准才近白家,不知道今日天清门的掌门也在白家。说不准已在书房撞上——江研没听到有刀剑对峙的声音,转变了念头,觉得是这贼人一路暗杀,还没被人发觉。自己得跑得再快点,好去提醒师父和掌门。
他直奔白奉的书房去。
果然见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江研心弦松弛一瞬,正要高喊。
突然,那书房的窗户开了。
推窗的是一双血手。
白奉尚在喘气只不过他身受重伤,很快就要命不久矣,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胸口中剑满脸灰白的王重岳。
江研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眼泪流个不停。
烛灯在窗边的桌上。
“白衡”自白奉的身后信步走出。
他对江研笑了一笑,再拔出砍在白奉身上的长剑,白奉一瞬没了气。
“白衡”含笑吹熄了窗边的烛火。
风吹云过遮住月色,世界陷入黑暗。
江研原以为自己也要步师父的后尘,他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浑身战栗颤抖。
时间过得太慢,慢到他恢复了一点勇气。
江研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去到书房,“白衡”不知道是时候走了,白奉和王重岳早已死透。他再敢去另一个房间,符明美同样身上中伤,已经死去。
白衡屠杀白家满门和天清门掌门一事,不胫而走。
金玉开刚到太墟天宫设在南陵城外的行宫,一夜还未过完,沈晏清等了他好久。
房间里就他们两人。
金玉开回碧波海域后,两人已有百年没见。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夜色静瑟,月光如水,沈晏清和金玉开同时开口,金玉开说:“你爱上凌霄了。”沈晏清说:“白家的人被你全部杀了。”
这两句不算什么好头,都没法作答。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沈晏清启唇:“你既然和明鸿一体分魂,何必要问。”说时,他偷偷瞧金玉开面无表情的脸色,觉得好懊悔。
他恼怒的想,金玉开明明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要问,现在叫他不知如何作答,真是可恶。
可恶的金玉开,可恨的金玉开。
他今日早早就和谢璟做局设下阵法,这些日子明鸿和几位宫主都回去了琴川,金玉开孤身一人自东海而来,正是杀他的大好机会。
沈晏清心知自己要想杀明鸿,就非要先杀了金玉开不可。
听金玉开提及凌霄,杀心更重。
怕金玉开再说,沈晏清转移话题,将加了毒的酒杯递给金玉开:“你从月牙湖一路赶来,又做了那么多事,口渴不渴?”
金玉开说:“不渴。”
“好吧。”沈晏清怏怏地抿嘴,琢磨要怎么骗金玉开喝酒,问道:“我听说白不染放在灵龙古墓的传承线索是一张丝帕,那丝帕什么样子,上面写了什么话?”
他嘀嘀咕咕的说:“你干什么留那端英一命,哼,他自己还以为是自己好运才留得一命的,全天底下就我一个人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让他出去说‘杀人者金玉开’是不是?哼,你这个人太坏了——”
说到这,沈晏清噤声。他觉得自己话突然变得反常的多,可能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心慌。
沈晏清见到金玉开含笑着看着他,他勃然大怒:“不准笑,你不准这样笑。”
沈晏清沉着脸,不愿意再和金玉开多说一句废话。
他将手上的酒杯一推:“这杯酒你喝了吧。”
金玉开似乎早有预料,笑问:“你加了什么?”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语道破,脸上难□□露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他将那杯酒重重搁在桌上,“你还喝不喝。”
金玉开不动作,依旧是那样含笑地看着他。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沈晏清的肠子已经悔青,开始埋怨谢璟为什么不能破门而入来杀掉金玉开。用毒害死金玉开的计划已经破灭,他无法再做他想,又忍不了金玉开久久凝望他的眼神。堂而皇之的说:“既然你已经识破,我就直白的告诉你,你今晚走不出这道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金玉开说:“你想让我问什么。”
那年雪夜针塔,沈晏清答应过金玉开,要爱他一辈子。
此时他心乱如麻,被金玉开问及时,竟然胡言乱语的提起此事:“比如,嗯,问我为什么要杀你,问我为什么明明答应了要爱你一辈子却没有做到。”
其实沈晏清知道金玉开不会问这么庸俗的问题,可他想要金玉开问,这样他就能说一些话,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话的话。
金玉开终究是金玉开,他原本就知道自己必须得死了,只不过是作为恶念死在白衡的手上,还是因为情仇死在沈晏清的手上,对死者来说是没有分别的。他说:“嗯,我确实别无选择了。但是——”他先将那杯毒酒举起而后一饮而尽。
金玉开侧过脸,笑着说:“你记错了,我没有要求过你这样做,你也没有答应过我。”
他喝了酒就要走。沈晏清立马起身去阻拦,他分明记得自己对金玉开说过。
沈晏清焦急的追问:“你什么意思,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金玉开说:“都不要紧了。”
那毒与普通人来说不过寻常药材,对金玉开来说却是一饮便要肝肠寸断的剧毒。
此刻他面上微笑,眼前已是昏黑,辨别不出沈晏清的位置。
于是听声辩位,又一阵阵地头晕目眩,马上就要倒地身亡。金玉开说:“好不公平,真不甘心,你明明先爱我的。”
沈晏清眼见他双目紧闭,七窍流血,一时竟想不起是自己要杀的金玉开。
他茫然间,恍惚的无法分辨,自己都在做什么,他想不起凌霄,想不起明鸿了,天地间再茫茫一片,只剩下他怀里的金玉开。
沈晏清双手颤抖,抱住人,“我去找解药,你不说明白,我不准你死。你等等,我去给你找解药。”
谢璟在门口等候许久,他将两人对话听在耳中,如何察觉不到沈晏清的情意绵绵。金玉开今日不死,他所思所想皆要功亏一篑,他怕是再比不上金玉开,于是拉弓射箭,一箭钉在沈晏清的手侧,沈晏清看着那支箭微微一愣,他再低头,金玉开手一垂,已无声息。
谢璟推门进去,怒气冲冲:“你做什么!”
沈晏清神情木讷:“不知道。”
他正在看金玉开的尸首,看金玉开断了一指的左掌,忽然想起金玉开曾说:有缺憾亦未尝不可。
这句话想得好突然。沈晏清再也没法知道金玉开那句话的意思了,这成了一个迷。可他又很贪心的想要知道金玉开的答案,只好去翻他的尸体。
金玉开的怀里有一张写有血字的丝帕。
恐怕是白不染写的,其上八个血字,已经干透泛黄。
“千年万载,我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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