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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修)(修)


    凌霄道:“你怎么就这样肯定酒楼里一定会有寒妖的线索呢, 万一就像张久夏说的那样,这里本就是个死局怎么办?”


    沈晏清才不信:“你可是凌霄真人,又怎么会置身绝境内呢?”


    凌霄笑道:“算了,一切等我们抓到了那头寒妖再说吧, 免得为了不切实际的利益分配吵起来。”


    沈晏清知道凌霄没有直接的答应他的话, 就是不想去做的意思, 就是回绝他的意思。


    这个小气鬼。


    沈晏清生气了, 连凌霄要来扶他都不愿意, 拍开了凌霄的手。一瘸一拐的站起身, 挪步着想找些有用的东西, 好自己争气去逮住这头寒妖。


    区区凌霄,不帮他就不帮他。


    没了凌霄,还有张久夏、叶田田他们几个人呢,总能找到出路的。


    凌霄见他走得辛苦, 又不要他扶, 去后厨里翻出一根要被当成柴劈了的结实树枝, 给沈晏清削了根拐杖。


    沈晏清不领情,他扭头装没看到:“谁要你的东西, 剑尊的东西我受不起。”


    凌霄:“呵呵。”


    凌霄磨着后槽牙,见沈晏清得意洋洋的不领他的情,像只相当得意正翘着屁股晃悠尾巴的猫,将那股傲气娇纵拿捏得十分勾人。


    不由得暗想, 自己是该像明鸿仙君, 时刻在边上养支会敲锣打鼓的乐队,好点提下沈晏清的身份, 叫他不要过于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的沈晏清发觉的凌霄一直盯着他看,也权当是视而不见。凌霄不给他做事, 他就不讨好凌霄了,反正现在大家都没有修为只是凡人而已,他才不怕凌霄。


    将那个小气鬼从脑海里赶出去后,沈晏清静下心来仔细地翻找,自己的命自己救。


    黄俞说得没错,自进入幻境以来,他们一行人已经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嵌在地上的每一块地砖,他们都设想过这里会不会藏着什么地道,每一块都敲过。若真有什么线索,他们早就发现过了。


    时间过去三四柱香。


    楼上像是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听不真切是谁在吵,凌霄偏过头瞧瞧沈晏清,见沈晏清没什么反应,他脚步轻快的上了楼。


    那根被他做好的拐杖搁置靠在长凳边上,因为没人扶着的缘故,被风一吹在地上打了个滚。


    进了极夜后天气似乎变得更冷了点,厅堂只留下了沈晏清一个人,他打了个寒颤觉得有点冷,又有点害怕。


    生怕哪里蹿出一只妖魔鬼怪来谋害他。可要叫他高喊凌霄的名字让凌霄来陪他,他的自尊心又实在强烈,不愿意低头。


    正当沈晏清犹豫踌躇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楼梯上似乎有人要下来。


    一扭头就看见凌霄和叶田田说着话从楼上下来。


    凌霄:“呵。”


    沈晏清的心一紧,绷着一张小脸,这小气鬼,才不理他。


    他装作没看到凌霄的样子,看向叶田田:“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叶田田一袭紫衣,笑意盈盈:“也没什么事情,任峰提议反正楼里也没有人,不如我们一起闯出去看看。张久夏要他不要轻举妄动,两人这样起了争执,打了起来罢了。”


    “都是读过书修行多年的修行者,还像是凡间泼皮无赖的,打得很难看。”


    叶田田道:“方才金公子上楼,制止了这两人。现在两人被关回了自己的房间,叫他们冷静冷静。”


    沈晏清听着,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有想到呢:“任峰说得也有些道理的。先前你们说出不去是因为楼里的人不让你们出去,可现在掌柜不在,楼里又只有我们几人,没有人拦着,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看看?”


    凌霄上前两步:“不敢。”


    这个时候沈晏清顾不上和凌霄怄气了,他扬眉嘲笑道:“是你不敢?”


    “当然不是。”凌霄说了没两个字,叶田田开口帮腔道:“这是我们几人商议过后得出的结论,即使要出去,也得等明日中午,我们都做好准备后。”


    “现在正是极夜,楼里虽有蜡烛点灯用,但外面没有。如今我们又是凡人的体质,恐怕受不了北域的寒风。这酒楼我们早就翻来覆去的搜寻过好几回了,是真的没什么线索能供给我们调查的。想要得到突破,确实只有出去这一条路。”


    叶田田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久夏对于出去的反应非常的抵触,非说外面有东西,会害死我们的。”


    怕两人再起争执打起来,张久夏和任峰一直被关到了下午。


    期间五人再没发现什么线索,沈晏清也是上午听了叶田田的话后才反应过来,觉得很有可能掌柜不再来酒楼就是为了让他们离开酒楼。


    楼里不会再有新的线索了,如果真的要探寻新的东西,要去镇上,最关键的一点——


    他想要抓住的那头寒妖,应该也在镇上。


    因为楼里已经明摆着没有除他们七个外来修士以外的人了。


    在此之前,还有更加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等待他们处理。


    谁也说不好刘平真正的死亡时间,如果他死在今天的早上,那么说明规则并未发生改变,今天晚上就不会再死人了。


    如果他死在昨天晚上,那么规则已经因为极夜的到来发生了一些还没被人发现的改变,今天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死,到了晚上可能还会有人死于意外。


    这件事沈晏清虽有担心,但没有担心太多。比起幻境内的规则,更为凶险可怕的是为了躲避规则提前杀人的人。


    若是有人想要使计来暗杀他,与他同个房间的凌霄不会让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好过的。


    第102章 102(修)(修)


    一行人在傍晚谋划好明日正午出酒楼到镇上寻觅破解幻境的办法, 最后采用了任峰的提议:“我们七人分做两人一组,第一组出楼三炷香后返回,到楼里将镇上的大致情况分享给剩下的人。”


    “等休息一个时辰后,六人分做三组, 重新出发, 剩下的一人留守在楼里, 看看会不会有别的情况发生。”


    这样做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一开始出楼的两人, 沈晏清腿脚不便, 他猜想自己应该会被留在楼里看守, 这是最安全的。


    他暗自窃喜了一会儿, 表面上板着脸压着嘴角,不让人发觉端倪。


    他这些表情的变化,别人看不太出来,但叫凌霄一瞥, 就能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小主意。


    用过晚餐上楼, 沈晏清蹲在床尾, 等着和凌霄好好算账,但凌霄迟迟不来, 他一抬头才发觉花雕木床的床尾,原来挂了一面照不见人影的铜镜。


    他取下来,发现这铜镜的背面用精巧的工艺镌刻了花鸟虫兽,两侧蜿蜒的藤蔓簇拥着一个金色的鸟笼, 笼子空空如也, 里面本该被关着的鸟被人放走了。


    刻着的笼子中雕了七个字:横古纵今第一人。


    好张狂的话。


    沈晏清举起铜镜,对着自己照了照, 镜面光滑却印不出人影。他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但看这镜子的雕工不错, 想来可能是个好东西,顺手便揣进怀里。


    这时,被叶田田再拉着说了两句话的凌霄踱步着进屋里。


    见他进屋,坐在床尾研究铜镜的沈晏清立即高傲地扬起下巴,打算不理会凌霄这个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的小气鬼。


    早上凌霄给他做的那根拐杖,倒是诚实的代表了沈晏清的心,就架在沈晏清的手边。沈晏清用过后,觉得方便,今天就一直用着了。


    凌霄的目光先落在沈晏清身上,再移到拐杖上。


    他确实是不说话,但不说话比说话了还要叫沈晏清难受。


    差不多两个呼吸间,向来没什么耐心的沈晏清察觉到凌霄讥笑的意图,立即忘了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怒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拿上来给你而已。”


    凌霄道:“还在生气?”


    “哼。”沈晏清:“你明明昨天晚上答应过我的!”


    凌霄无奈道:“可这个真的不行,你换一个吧。除了这个,什么都行,等回了昆仑剑宗,我开宝库给你取。”


    ——还要等回到昆仑剑宗?


    一根筋的沈晏清歪着脑袋想了下,觉得凌霄可能又在骗他。


    等回了昆仑剑宗,他就无法再和金玉开一同离开了。


    更何况昆仑剑宗是凌霄的天下,到时候就算凌霄不给,他也没办法找人讨回公道。


    好你个凌霄。


    沈晏清又被气到了,倒头用被子盖住自己,转过去背对着凌霄:“少对我使你那些花花肠子,我才不信你。”


    凌霄站立在床侧,悠然道:“你还没洗漱,我把热水打上来了,你再不用就凉了。”


    有热水诶。


    沈晏清掀起被子,怒气冲冲地趿着鞋子,重重地、一瘸一拐地起床洗漱。


    凌霄跟在他身后,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外面的人不知道我是谁,可你知道啊。我做过什么,叫你这样的不信任我啊?”


    凌霄若有所思:“是不是越安与你说过什么?”


    凌霄若有所悟:“不应当,难道她恨我?”


    凌霄嘀嘀咕咕地吵得沈晏清头大,觉得他越说越离奇,沈晏清怒道:“一个能收集一座四灵楼的人做替身的人,能算得上是什么好人,是什么有信誉的人吗?你怎么总是只怪罪别人,却不想想自己的问题。”


    “哦——”凌霄拉长了尾音,意味深长的注视着沈晏清:“原来你还记得四灵楼,你是吃醋了。这些人可都和我没关系,你这样想我,我多冤枉啊。”


    凌霄的这番话,换来了沈晏清的怒目而视。


    沈晏清冷笑道:“那么多长着这样一张相同脸蛋的人,你分得清我是谁吗,要不是我自报家门,恐怕你还认不清我。你叫我怎么信你。”


    他已经洗漱好了,把毛巾绞干挂回架子上,就继续生着气躺回床上。


    凌霄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他:“自报家门,你自报过什么家门?”


    沈晏清一愣,忽然想起自己除了第一天在楼下吃饭时提过一嘴越安给他起的假名字,除此之外,凌霄竟从始至终没有问过他是谁。


    不妙的预感叫他心跳如擂。


    沈晏清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就干脆地不说话了,他想装睡,能混过一天是一天。等到明天发生了新的事情,就把今天的事情忘记掉。


    凌霄隔了好一阵子才坐回来,沈晏清躺在最远离他的床沿边上。


    房里的烛光黯淡,要想看清人的神情,非的凑近瞧不可。


    凌霄想为自己解释下。


    于是他蹲到沈晏清躺着的那一侧的床边,正好对这沈晏清的脸。


    凌霄很认真的说:“我哪有认不清你,四灵楼我见了你就认出来了,演武场练剑我也认出来了,万里风小竹楼我认出来了……我哪有认不清你。是你给我的机会太少,又从来不听我说什么。”


    他双目灼灼,似乎话里有话。


    沈晏清能从那双眸子里看见映着的自己,这样直白热烈的对视会叫人的心颤动。甚至是升不起想要反驳、反抗的念头。


    在心尖颤抖的倏忽间,沈晏清忽然怕极地伸出双手去捂凌霄的嘴。


    他怕凌霄再接着说下去,会念出他真正的名字。他不想。仿佛凌霄只要念出这个名字,他就要遗忘掉金玉开、遗忘掉李煦,和凌霄再一次回到起点了。


    四周黑暗寂静,除却他与凌霄两人的低声窃语,什么声响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一个迷蒙的梦里。


    凌霄扯掉按住沈晏清的手,忽然吻了上来。他咬住了沈晏清的嘴唇,他舔舐着沈晏清的舌尖,空气里冰冷的霜雪被若有若无的清甜花香淡化——


    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点。


    凌霄再次将沈晏清逼到退无可退。


    “我知道你很想要得到寒妖的眼泪,我看得出来,原因不是你说得那样简单。”凌霄道:“这样吧,像昨天约好的那样,我替你做一件事,你替我做一件事。”


    要做什么呢,不论是过程亦或是答案,看来只有一个了。


    沈晏清觉得自己的头好晕,昏昏的,念头滞缓卡顿着,他提不起一点劲,心跳得倒是很快,砰砰地乱响,浑身都没有力气,似乎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任由凌霄朝着他靠近。


    凌霄的吻下落在颈侧,他发着抖,心中茫然一片,像一团清晨才被人采摘来沾着露水的棉花。那露水就是他的眼泪,如今要掉不掉的挂在他的脸颊边上。


    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无力摊在枕头上的左手在揉捏把玩后,被分开五指,强硬地插入另一个人交替的手指。


    别碰、别碰了……


    沈晏清有些慌张的张开嘴想要说些话好叫凌霄停下,可他小声的喘气,呼出的气是一团与他一样柔软的白雾,片刻就散在北域冰冷的空气中。


    手虚脱无力的与人交握抓紧,想要抓住什么,又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十指相扣间,先是他的指尖沁出粉,随即随着他的头脑也开始发热,似乎整个人都染上了潮红的颜色,他在凌霄的怀里蜷缩着。发丝被细汗熏过,粘腻的贴在脸侧。


    沈晏清像是荡漾在盛夏午后的碧波上,小舟摇摇晃晃,他被照在脸上的光斑晒得睁不开眼。荷叶的清香丝丝缕缕,远山的钟鸣敲了三下,李煦问他:“到了湖中央,我们回头吗?”


    沈晏清睁开眼,这不是他想要的。


    沈晏清比从前更深刻的认识到这点。


    他重新闭上眼,浑身僵硬着拒绝:“我不要。”


    凌霄一开始没有当回事,他的呼吸喷在沈晏清的脸侧,但是和常人不一样,凌霄的呼吸是冷的,像冷霜化冻后更冷的寒气:“你说什么呢?”


    沈晏清说:“我不要了,我耍赖,这赌局作废吧,你不用替我做事了,我也不和你好。”


    叫人意乱情迷的旖旎在冰冷的气温中慢慢消散。


    凌霄揽着沈晏清好久不动:“你在耍我?”


    沈晏清不说话。


    凌霄勉强的勾起嘴角,笑道:“你这个人过于优柔寡断,若是做不到当断则断、下定决心便不回头,日后还会吃大亏。就当是我欠你的吧。”他说是这样说,但仍旧环抱着沈晏清。


    直到有水珠砸在凌霄的肩膀上,他终于放弃,直起身。


    到嘴边的肥肉没有吃进肚子总是有些不甘心的,凌霄猜测可能和金玉开有关,或者别的什么人,他的爱侣三心二意得可怕,只要一会儿看不住,就会痴恋上别人。只是唯独不爱他。


    这让凌霄心灰意冷,又斗志昂扬。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埋怨:“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怕我,而且只怕我一个。”


    床头就放着一盏熄灭的灯,用火折子重新点后,房间里终于有了微弱的光。


    凌霄拿着点过的灯去照沈晏清的脸,他哭得有些狼狈,被眼泪粘湿的睫毛一缕一缕地垂着,鼻尖闷红一片。


    察觉到凌霄在看他,沈晏清扭头,用手背胡乱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可他紧闭着不愿意看人的眼睛,就像一汪不会干涸的湖泊。


    他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凌霄侧着脸看了沈晏清一阵,见他还是哭得厉害,没有问他究竟在哭什么,最后叹了口气。


    他吹灭了灯火,捂住沈晏清的耳朵,抱着他躺下:“早些睡。”


    第103章 103(修)(修)


    次日清晨, 凌霄不提昨晚,沈晏清也不提。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下楼去。


    等上三炷香的时间,六人都坐在了一楼的厅堂上。


    昨夜里死亡的是黄俞,与她同住一层楼的任峰见她迟迟不下楼, 推门进去就见到她背伏在床上, 背上插了一根被削尖的筷子。血淌了一床。


    除任峰外的五人, 见黄俞的位子空着, 默契地不去多问。


    张久夏开口道:“既然你们决定要出楼, 那我也只能服从, 出去的顺序要怎么安排?”


    凌霄道:“掣签如何?”


    黄俞死后, 剩下的人数便是六人,没有人可以躲懒留在楼里不出去了。好在沈晏清的腿伤现在好了许多,丢开拐杖,情急之下还是能跑上几步的。


    六人正巧分做三组, 沈晏清自是与凌霄分成一组的, 周雨欣和叶田田两个女孩子一组, 任峰与和他不对付的张久夏一组。


    分过组后,三组掣签决定出去的顺序。凌霄让沈晏清去抽这个签, 他运气不错,抽到了第三组。


    叶田田与周雨欣的这组则是第一组出酒楼的。


    做好一切准备后,叶田田和周雨欣提着灯笼离开了酒楼。


    她们在三炷香内就会往返,如果超过三炷香还没有回来, 第二组的人也会外出。但如果第二组的人, 在三炷香后还没有回来,第三组留在楼里的人就要等到前二组的人回来再做打算。


    这样也是为了防止全军覆没。


    正如张久夏所说, 酒楼外的极夜里说不准就隐藏着什么以凡人之身对付不了的怪物。


    等待叶田田和周雨欣走后,凌霄在厅堂的桌上点上香计算时间。


    沈晏清则是觉得有些困了, 想回房间再睡会儿。


    实话说昨晚上虽然最后什么也没做,但总让他觉得有些怪,不想和凌霄单独待在一块。


    他上楼后,一个人在床上翻滚了一阵,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拿出来一看,发现是自己睡前揣进怀里,床尾的那面镜子。


    昨夜他随手放进怀里,一直没拿出来,凌霄也没发现。他莞尔一笑,这酒楼冷清古怪,这面镜子尽管照不见人影,但细细揣摩镜子上的纹路,也能当个打发时间的玩具,玩赏片刻后,没打算放回去。一会儿后,重新放回怀里。


    桌上的香已经烧了两柱,第三炷香烧了过半,屋门传来了敲门声。


    张久夏起身开门,来人正是叶田田和周雨欣二人。凌霄上楼来,叫沈晏清下去。


    周雨欣神色古怪:“这个镇上有古怪。等会我们最好一起去。”


    任峰也迎上去:“发生了什么吗?”


    “就是什么也没发生才觉得古怪。”叶田田阔步走到桌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后像是缓了一口气:“这镇子不大,我们沿着门口的路一直走,两侧都有一些被雪盖住的屋子,有些屋子里亮着灯,有些没有。”


    叶田田道:“见到有人,我们本来想去敲门问问的,但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理我两个。我们就换了一家问,大概换了有四五家的样子,始终没有人开门。”


    周雨欣补充道:“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的,我趴在门缝上听过,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沈晏清问:“他们说什么?”


    周雨欣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外面的风声又太大,我听不清。”


    张久夏绕着桌子踱步了两圈,听到周雨欣这句话,他皱着眉:“你们两个该闯进去看看的,既然镇子上有人,该抓两个人盘问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田田见张久夏要怪她们两人,立即反驳回去:“你有没有搞错,我们两个可是没了修为的柔弱女子,万一屋子里坐着一屋子的人,我们怎么打得过。”


    “好了,不要吵了。”任峰劝道:“不要为了这种小事吵架。”


    张久夏没再多说什么,周雨欣柔柔弱弱的开口说:“正是因此,我们两人提前折返了,也正是想要大家一起出力,等会看看能不能想办法问问镇上的情况。”


    沈晏清多看了周雨欣一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周雨欣与叶田田是同门师姐妹,皆出自中域靠近北域的一家小门派灵雎山。这家门派的主修功法擅长药理,常有弟子下山悬壶济世、救治灾民,因此名声很好。是典型的正道门派。


    周雨欣和叶田田的意思显然和张久夏不谋而合,既然要抓几个镇上的人盘问消息,想来是少不了伤亡了——他想得更远些,除了抓人时可能会出现的伤亡,等问过消息后,怕被人发现,张久夏等人应该会把被盘问的这几个人也一并处理了。


    周雨欣和叶田田不可能没有想到这点。


    这也当然,能够默认用提前杀死新人的办法来逃避死亡规则的人,想来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见沈晏清神色似有不对劲的地方,一直观察着他的叶田田笑着问他:“怎么了?”


    沈晏清明面上的身份是昆仑剑宗的弟子,向来以嫉恶如仇为名,如果他对这样的行事风格所有意见,或是到了要紧关头良心不安要临阵倒戈,总是会有些麻烦的。


    叶田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斟酌过话术,该如何去劝沈晏清。


    没想到沈晏清只是皱了皱眉,随即舒缓开来:“没什么。”


    毕竟再不解开这个幻境,到最后,要死的可能就是他了。这个道理沈晏清也明白,他又不是没有因为怕死杀过人。


    一行人喝过水,从后院翻出四个新的纸糊灯笼,点上蜡烛后,一同出了楼。


    这好像还是沈晏清头一回脚踩实地的走在这个被幻境虚构出来的城镇,他拄着拐杖,不急不缓地提着衣摆走在队伍的行列里,凌霄替他撑着灯。


    这里似乎没有真正的北域寒冷,地上的雪化过一轮,因此有些滑脚。


    也是到了外头,沈晏清才发觉原来极夜并非意味着暗不透光,天上落满了看似与人极近的星辰,悠远深邃的夜空缀着淡绿色的光。


    之前走回来的脚印已经被一直落个不停的雪重新覆盖,走出去一段脚印后,周雨欣指着不远处起伏凸起的一处矮屋子道:“里面是有人。”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雪被拨开的痕迹,是她俩之前留下的。


    张久夏立刻快步向前,抢先越过领路的两位女修,爬到了窗上。纸窗被冰冻结,因此只能透露出极其微弱的光,他尝试用手指头戳破窗户纸,但被冻硬的窗纸坚硬如铁。


    叶田田无奈摊手道:“你以为我们两个没试过吗。”


    “看来我们只能破门而入了。”任峰走到门口,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后挂着门栓是推不开的。


    张久夏走到了任峰的边上,两人对视了一眼,便一同合力的去撞那扇紧闭着的门。


    瞧着怪危险的。


    沈晏清使了点小心机,偷偷往后躲。凌霄瞥他一眼,站在他前面些的位置替他挡了挡风。两人离着门还有一段距离,靠在窗户边上,并不去参与这件事。


    张久夏和任峰撞门撞了好一会儿才撞开。


    屋子里的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年纪很轻,戴着野兔皮做成的帽子,裹着厚厚的灰布袄子,他正坐在桌上就着刚煮好了野菜热汤吃一个粗粮馍馍。桌上的油灯摇摇晃晃,似乎风一吹就要熄灭。


    张久夏和任峰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可他就像是没看到似的,伸手挠了挠头,把手上的菜汤放下,喃喃着:“风有这么大吗,把我的门都吹坏了。”他边说着边去关门。


    这样的异样,叫张久夏察觉。他伸出五指放在这青年的脸前,可这青年还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直到他碰到了张久夏的手——


    青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叶田田从后头走上来:“这是个瞎子?”


    任峰脸色阴沉:“我看不是,就算是个瞎子,也不该还是个聋子。先抓起来,免得他乱说话。”


    即使这两人明晃晃的对话,青年仍像是没听见似的,还迟疑的僵在原地。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他面前的这块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他只是撞上了一个看不见的东西。


    青年试探着再往前走了半步,没了耐心的张久夏打算先把他捆起来再说,正抓着青年的手往后拗,青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起来:“是‘远客来’里那群被道长关起来的鬼影子,它们跑出来,它们跑出来了!快去李府找……”


    他话未说完,叶田田手疾眼快地一掌劈晕了这青年:“先捂住他的嘴。”


    听见里面的声音停了,沈晏清才拄着拐杖往里走,一眼就瞧见了地上躺着的青年。他大吃一惊:“死了?”


    任峰没好气道:“死是肯定没死的,叶田田现在哪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一掌劈死个人。”


    张久夏的脸色同样很难看,任峰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现在怎么办,我们根本没法和这些人交流。难怪酒楼里的掌柜与我说,必须得等年后的法事才能出楼,原来是这样。”


    “我们根本不是这里的人,镇上的这些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话。”


    张久夏蹲在地上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表情痛苦:“既然无法沟通,我们怎么能从他们嘴里盘问出幻境的线索?看来还是得回酒楼去,恐怕等过了时间,能自由的出入酒楼了,才能真正的开始搜集线索,破解这个传承的秘密。”


    说来说去,张久夏并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从昨天开始,就莫名有些疯癫。


    沈晏清觉得像他这样一味的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极小概率的变故上,反而会错过能了解这道幻境真相的真正契机。


    他没多说什么,皱着眉:“可叶田田不是打晕了他吗……既然能接触到的,会有办法解决的。”


    见这青年就这样倒在地上,沈晏清说:“把人绑起来吧,先想想对策再说话。”


    他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扭头对凌霄和周雨欣说:“先进来,既然镇上有人,免得被人发现了。”


    凌霄吹熄了手上的灯笼道:“你们进去把门关上就好,我在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了,我隔着门缝告诉你。”


    他说得勉强也有几分道理。


    沈晏清点点头,带着疏离,格外拘谨的关心道:“那你注意着些。”


    凌霄没回他的话。


    周雨欣进来后,轻巧地将门合上。任峰从屋子里翻出几根麻绳,利索的把青年捆上,他还不忘和叶田田聊上两句:“我小时候常帮我爹娘用麻绳捆小猪崽子扛去卖,你放心,他一定挣不开。”


    叶田田笑容温婉,正要说上两句,张久夏冷哼一声:“呵呵,你倒是还挺有心情的。”


    任峰嗤笑道:“没有心情又能怎么呢。”


    “你!”张久夏暴跳如雷的指着任峰的鼻子,作势要打人。


    叶田田赶忙去拦:“好了你们两个够了,不要再吵了。昨天还没吵够吗。”


    任峰嘟囔着:“这又不是我挑起来的,谁让他说话那么难听……”


    两人还在争吵之际,沈晏清正在观察屋子里的摆设。


    这里的东西虽破旧,但被打理得很干净。靠窗用泥巴砌了个土炕,边上的炕头放了一床被褥。


    他过去摸了摸,炕是冷的,炉子里也没有火气和灰烬,应该有段时间没有烧过东西了。可桌上明明有一碗现在已经冷了的野菜汤——谁给他的?


    叶田田劈的那掌用足了力气,被捆住的青年足足过去了半个钟头才慢慢转醒。


    第104章 104(修)(修)


    后颈被劈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这青年趴在地上,呻|吟着睁开眼,见自己像只被草绳五花大绑着的螃蟹,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你们这些恶鬼、妖怪……不得好死啊。”


    沈晏清把灯笼放在青年的头前, 用裹了炕灰的木棍写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


    他的字不大好看, 又许久不写了, 因此有些歪歪扭扭。


    “哼。”青年怒道:“既然你们有神志, 那就是从‘远客来’里跑出来的妖怪。谁还不知道你们, 一逃出来就学着那帮魔修把主意打到了李老爷高价拍回来的那一批古籍上吗。”


    见到他的做法, 听到青年的回答, 其余几人皆是眼前一亮。


    站在一侧的张久夏抢过沈晏清手里的木棍,继续写到:什么古籍?


    这青年见了浮现在地上的字迹后,竟是冷笑一声:“原来你们这些妖怪连必安阁里放着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当真能被你们进了必安阁, 恐怕也没有命从里面出来。”


    既然张久夏抢过了这个活, 沈晏清并不吭声, 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张久夏的面皮上浮现出一抹狠戾:“给我打。”


    任峰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张久夏就知道使唤人, 但听话的一脚踹在这青年的背上。


    几脚下去,青年口吐鲜血,终是忍不住了:“听说是十分了不得的功法,源自传说中玄虚灵者留下的修行札记, 有人从他的修行随笔中窥探到了他修行的功法奥秘, 还有几条被他随手写下的阴毒法术。”


    沈晏清是个半路出家修行的半吊子,平日里也不精于学习了解这些书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


    听到“玄虚灵者”这四个字, 只觉得头昏脑胀,两眼发昏。


    文盲不止沈晏清一个, 玄都出身的张久夏也听不懂:“这谁?没听过。”


    任峰冷笑一声,特意讥讽张久夏:“真是没见识,玄虚灵者是几千上万年前的人。”


    “在那个时代,世界灵力富裕,没有修仙者和凡人之分,因为人人皆可入道修仙。金丹元婴遍地走,就连现在最为尊一方的化神修士,也不是那么的少见,往往随便一方山头的掌门就是化神尊者。”


    “天下群雄涿鹿,豪杰英才层出不穷,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世界灵力储备异样的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这些天骄们的竞争愈发激烈残酷,玄虚灵者正值此时出世,他势如破竹,独占鳌头,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天上地下,人人让他三分。经由他完善补充后的卜算之道,曾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道法,在那时,就连如今视作杀伐第一的剑道都比不上它。”


    任峰感慨道:“要不是他死得仓促,和那件让他身败名裂的事情,说不准我太墟天宫现在还要每个弟子天天给他上香,求祖师爷赐福过考呢。”


    ——这样厉害的人物。


    沈晏清不免好奇:“那他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身败名裂呢。”


    太墟天宫被誉为天下之宫,但凡是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都会被天宫收录。


    更何况是这位玄虚灵者,任峰回忆了一番:“因为玄虚灵者的修行到了极限,他像所有的尊者那样,再不能更进一步,像是有一扇门阻止了他的前进。”


    “但他太过于追求完美了,想要知道大道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天地的边界在何处。”


    “他自己做不到这点,他希望有人能做到,替他去看一看。”


    “这成了他的执念,玄虚灵者发现自己再不能突破自己的瓶颈后,他开始周游五域,期待找到一个人能继承他的衣钵,替他去看大道的尽头。他没有找到,最后只能回到玉虚宗内闭关修行。”


    “最终,在一次玉虚宗入宗弟子的拜师礼上,闭关多年的玄虚灵者忽受天感应,出关认下一名关门弟子,这也是他唯一的弟子。玄虚认为他的弟子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众人都很相信这件事,因为这是玄虚灵者的预言。为了这个预言,无数人满怀期待的等待着。”


    “结果,在最后的天劫上,玄虚灵者的徒弟还是渡劫失败,辜负众望的死去。”


    “这个预言是失败的预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者都开始说,没有人能突破化神。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做到。”


    “但玄虚灵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与他相伴五六千年的弟子在天劫下失踪的第二天,他就疯疯癫癫的失踪了。”


    “在半月后,玄虚灵者留在宗门内的命牌破裂。因他兴起的卜算卦法,也因他的失败,极快的衰弱下去。”


    任峰说完了:“现在全天下,也唯有太墟的太极宫还供奉这位灵者,修行他遗留下来的功法。”


    沈晏清不解的问:“他只错了一次,这怎么能算身败名裂呢,你们就这样抹去他的一切痕迹,会不会不公平了些?”


    任峰一愣,喃喃道:“修行如情|爱,何来公平一说……”


    而张久夏听完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当回事。毕竟玄虚灵者结局是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预言,既然如此他留下的东西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自己动手踹了地上的青年一脚,随即写到:你还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


    青年说:“李老爷的儿子在天清门修行,这事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不过听一同去山上修行回来的人说他得罪了宗门里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领了罚,过几天要被废了修为赶下山。”


    “李夫人爱子心切,想尽了办法要救她儿子,倾家荡产的拍了这份东西。”


    “我们每年正月十五镇上都会闹社火,往年都有昆仑剑宗和天清门的道长们下山来过节,她想等到这个时候,寻人把这份东西送到天清门大人物的手里,求人保住她儿子的命,不要赶她儿子下山。”


    青年猛地咳嗽了一声:“当初拍卖得到的东西,本该是保密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走漏了风声。”


    他哆哆嗦嗦的继续说:“所以最近不知怎么的,一个接着一个魔修打着外乡人的旗号,混进了镇上,现在连‘远客来’的封印都破了,连妖怪都跑出来了。等社火节,那些山上的仙长都下了山,你们就死定了……”


    沈晏清正靠着窗户,隔着结冰的纸窗,外头漆黑一片,寂静寥寥,藏在黑暗中的雪色与风声融为了一体。


    凌霄当真在守门吗,还是说他觉得这里的人接触不到太多的内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些心痒,想再用点力戳破这个窗户纸,偷偷的往外看凌霄到底有没有老实的守门,守门是很重要的事情,凌霄可不能偷懒啊。


    沈晏清把手指搭在窗上,他用了点劲,哪想张久夏和叶田田说得半点不掺水,不管用多大的劲都没用。


    他来了气,就是非得看看凌霄在做什么不可,于是踮着脚去开窗。


    往外推的窗户开了一半,附在窗口长了一层的细密的冰,他伸手去推,被人在窗侧一把拽住了手。


    吓得沈晏清急把手往后缩,直到窗户再往外开了些,他瞥见了凌霄的侧脸。


    他刚要发作,凌霄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嘘。”


    见这嘴碎鸟闭上嘴,凌霄松开手:“做什么?”


    这家伙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沈晏清理直气壮的问:“你在做什么?”


    凌霄没有直接回答沈晏清的话,他轻轻地笑了笑:“他们问完了?”


    沈晏清往后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青年来了劲,正在大声地咒骂,而张久夏脸色铁青,正在与任峰一同往青年的嘴里塞抹布,试图堵住他的嘴。


    沈晏清老实的说:“还没有。”


    ——而且看上去还要一会儿的样子。


    沈晏清想往外看看凌霄脸上的表情,正要探出头,侧过脸,恰好瞧见凌霄似笑非笑的眼睛。这对视一瞬之间,他还来不及细想,便是满脸通红,想也不想地将窗“砰”地一下给关上,再飞快地转回过身,靠在墙面。


    叶田田听到动静,才仰起头,注意到靠在窗边的沈晏清:“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沈晏清拄着拐杖往她这边走,脸蛋不自觉地发着热,他扯着衣领散了下热,把刚才的事情丢到脑后。


    怕叶田田继续问下去,沈晏清赶忙问任峰:“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张久夏还在面无表情的把抹布往青年的嘴里塞。


    任峰见沈晏清问,就简述了下刚刚沈晏清因为“发呆”而没听到那部分:“李府夫人每天都会在卯时和酉时这两个时辰里布施沙粥或者野菜汤,跟着灾民一同领粥,说不准就会有机会混进必安阁。”


    任峰:“如今正是极夜,无论是卯时,还是酉时,都没有太大的分别了。趁着还有时间,不如我们今日酉时就去这必安阁一探究竟?”


    沈晏清觉得任峰说得有道理,往青年的方向走了两步,示意张久夏先别塞抹布了,他还有话要问。


    这青年刚转醒没多久时,咒他们必定有去无回的这件事,沈晏清还记着。


    沈晏清取过张久夏手中的树枝,慢悠悠地写到:你为什么说我们要是进了必安阁会有去无回,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青年一脸敷衍。


    站在他身后的张久夏见状立即抓住了他的头发,一脚用力地踩在他的背上,强迫他痛苦的仰头。


    但即使如此,青年还是惊恐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又没进去过。”


    第105章 105(修)(修)


    因着头皮被拉扯的疼痛, 青年一时半会顾不上保守这个镇子上的秘密了,他惴惴不安道:“不过我……小的虽然没进去过,但是、镇子上的人都知道,里面肯定放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先前有传闻魔修潜进去过, 但他们出来后, 没几天就死的死疯的疯了。”


    “我听镇上的长老说过, 是曾有一个路过的修士在必安阁下了禁制, 居心不良者进过必安阁便会死于非命。”


    “长老?”沈晏清心头一跳, 他想的则是张久夏说过的寒妖。


    比起必安阁里什么灵虚幻者留下的功法、修行札记, 他更关心这头寒妖,写道:你们镇上还有长老?是传闻中的寒妖吗?


    青年满眼迷茫:“寒妖?什么寒妖?我们镇上的长老,都是年纪大又有威望的嫡系子弟,被选出来的, 不是什么寒妖。除了冬天会出来掠食的鬼影, 我们镇上没有妖怪的。”


    鬼影?


    沈晏清皱着眉, 再写:鬼影又是什么?


    青年老实的说:“和你们这种妖怪很像,但是它们没有神志。是看不见听不着的鬼影子, 只知道杀人,杀了人以后还会把人的胸膛剖开,取出心来吃。听说鬼影子就是从‘远客来’里跑出来的妖怪,它们离开‘远客来’后, 不吃人的心脏, 就会全身溃烂死掉。”


    说到这,他忽然的意识到, 他面前给他写字问问题的就是这些逃出‘远客来’的妖怪,既然它们离开了酒楼, 那么吃人心也是早晚的事情。


    沈晏清写字:既然鬼影子这样厉害,你们会怎么对付鬼影子?


    青年紧闭着嘴,怎么也不肯说话了。


    这次就算是张久夏再怎么拽他的头发,用力地踹他,他都不再说话。


    张久夏道:“不如砍掉他的小指头,我看到时候他还有不少的事情瞒着我们,非得让他吃点苦头才会说真话。”


    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魔修行径。


    青年不肯说这个事情,沈晏清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硬逼若非用张久夏这样极端的办法,确实没办法再问下,但即使杀过人,他还是不忍心看人这样被折磨。


    沈晏清冲张久夏摇了摇手,换了一个问题写:为什么你们看不到妖怪?


    青年愣了:“不是你们使了妖法,让我们看不到你们吗?”


    沈晏清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写到:可你们口中“远客来”的掌柜和小二都能看到我们。


    青年反驳道:“什么掌柜、小二的,‘远客来’是关押妖怪的禁地,怎么会有掌柜。”


    沈晏清一愣。


    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止沈晏清一人,任峰同样神色凝重:“这个掌柜有古怪。”


    他们的对话青年听不见,他也看不到人们脸上古怪的表情:“听说很久以前我们这座镇子是个妖窟,封印着一个纵古横今的大妖怪。”


    “‘远客来’是座文王风水楼,就镇压这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也就是自从几年前,八角楼被吹塌了一个角,才叫你们逃出来。”


    青年嘟囔着:“等李夫人送了东西,长老们一定会让李夫人去求仙长修好‘远客来’的顶角,到时候你们一定会被抓回去,重新封印起来。”


    虽然还不清楚这个幻境,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但照凌霄的说法,这处幻境应该依附在千年前一段真实的记忆上。


    除夕夜的一场大火,叫北域沦为绝境,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谈。


    但青年的话让沈晏清有了新的猜测,难道是‘远客来’底下的‘妖窟’爬出来什么新的不得了的怪物?


    地上没被字迹写过的地方已经很少了,沈晏清趴在地上先用布把之前写过的字擦掉,再写上去:之前从“远客来”里逃出来的怪物,也和我们一样吗?


    青年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我不懂。”


    这个问题问完后,沈晏清就陷入了沉思。


    对于破解幻境,他目前主要的猜测方向在除夕夜大火燎城上。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那本李夫人高价拍回来的“玄虚灵者的修仙札记”引来了魔修屠城,但如今照青年所说,说不准大火的真正起因是“远客来”底下的妖窟暴动。


    两种可能都不小。他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暗自思索着。


    叶田田想了想,她有一个全新的思路:“自我被卷进这个幻境以来,一醒来便在酒楼中了,仙尊为什么会让我们当镇上人眼中的妖怪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他特意设置的意思?”


    沈晏清则是想起自己沉入河底进入这道秘境的开端,其实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经历,他摇头道:“还有一种可能,你进入幻境后就昏迷了,你本该随机出现在小镇的任何一处地方,但你出现的很突然怪异,因此被人带去了‘远客来’。”


    “他们之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或许不是幻境本身的威能。而是我们到了‘远客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沈晏清思索着:“如果当初没有进入‘远客来’,而是潜伏在了镇上,恐怕我们的身份就成了镇上人口中的魔修——”


    他突然意识到:“镇上的人恐怕不止我们几个,我们的身份原来是这样用的。”


    但事已至此,这个猜测已经无法验证了。


    现在该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寻找必安阁的位置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如何处理被绑起来的青年就成了一个问题。


    这事情沈晏清来之前有想过,但轮到要动手,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忍。


    他心中已有数,只是不说而已。


    任峰用脚尖指了指青年:“那这人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绑着?”


    “绑着?”张久夏冷笑道:“说不准等会就有他的亲友上门了,到时候我们从楼里出来的事情,一柱香的时间都不用,就够他口中的长老召集了人来索命。”


    “既然他们能用这‘远客来’专门困住他们口中的妖怪,那么手上必定会有能对付的办法,我们都没了法力,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能有什么反抗能力?别为了这点小事,反倒害死我们了。连这点狠劲都没有,怎么成得了大器。”


    张久夏撇撇嘴:“杀了算了。”


    他正要动手,沈晏清拦住了他,见沈晏清捻着树枝,似乎还有东西要问,张久夏倒不急着赶紧处死这青年。


    沈晏清一边写着,一面仔细的观察青年脸上的神色:你若是听话,不把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和已有妖怪从‘远客来’中逃出来的事情说出去,我便饶你一命。


    见地上字迹,青年感激涕零,他试图站起来过,但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几乎是动弹不得,他便用力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谢谢妖大人不杀之恩。”


    沈晏清一阵无语,虽然这青年歪打正着,他确实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妖怪。


    沈晏清觉得像张久夏那般使唤任峰不大好,便拿着从灶台出找到的骨刀,亲自蹲在地上,给青年削掉绳结。


    这种用手搓成的麻绳坚韧结实,用骨刀磨了好一会儿,才解开一些。


    张久夏傻眼:“玉衡,你不是吧,你真信他的话?”


    张久夏:“这种嘴上说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墙头草的东西,你怎么能信他呢?”


    “我们本就是以性命要挟,等他确认过了我们已经走了,为了让他的命继续保下去,他一定会去找长老,力求把我们全部杀死或者重新关押进酒楼里,因为只有这样才算真正解决了这次的隐患。”


    “否则他把那么多消息告诉我们,要是被他们长老查到是他泄露了消息,这个镇子不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我们刚刚为了逼问消息,对他拳打脚踢,他心中必定对我们有恨……”


    张久夏叨叨的说了一大通,嘴皮子都要说干了,看见沈晏清面不改色地继续割绳,不由得心生火气。


    他火冒三丈的想,昆仑剑宗的天之骄子果然一直是这幅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死德行。这只漂亮的绣花枕头,真该是狠狠地被居心叵测的恶人狠狠伤害过一次,才能会明白多得是书本上没有写过的知识,这世上还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


    放吧放吧,等放了人又出了事,就会明白他才是对的。他才是对的。


    张久夏这样想着,竟然心中安定了下来:“随你算了,出了事不怪我。”


    那边的任峰、周雨欣几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同样忍不下心杀人,便默认了让沈晏清放人。


    叶田田谋划着:“等会我们留一个人再这里蹲着看他到底会不会立刻去泄密,他要是真去告密了,我们再……”


    “不用。”沈晏清轻轻的说。


    骨刃还差最后几缕麻絮纠缠着,但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能挣脱开的束缚程度。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在束缚了近两个时辰后,在面临重获自由前,他的眉毛耷拉,表情依旧不见半点喜悦。他的双目有神,嘴唇紧抿着,时时不忘向后侧瞥视。


    这种神情沈晏清并不陌生。


    变故突如其来。这位除了偶尔不配合,但基本上有问必答的青年,突然地暴动,他的双手似钳,直冲沈晏清手中的骨刀,似要夺刀,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便扭动着翻过了身。


    沈晏清原本就是半跪在地上的,并未靠在青年的身上。


    见青年要向沈晏清攻击,任峰的那句“小心”还卡在喉咙里,就眼见着,沈晏清非但不退后,反而更近一步。


    整个人自上而下重重地压了了下去,膝盖顶在青年的胸口,骨刀用尖头的为止对准了青年最容易出血的颈窝。


    沈晏清顿了一下,将抵在颈窝的骨刀略微地挪了挪。


    青年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还有谈判周旋的余地,紧张结巴道:“我、我……”


    利刃刺破血|肉的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溅得极高,沈晏清不留余地的一刀横切砍断了他头下的脊柱骨。


    连青年的哀嚎都就这样断在喉咙里,静悄悄、静悄悄。


    人的骨头并不比野狼的硬多少。


    周雨欣目瞪口呆指着尸体道:“他怎么会?”


    “不奇怪。”沈晏清用放在腿边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我说要留他一命的时候,他试图站起来过,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他的迫不及待很不合时宜。我猜想他可能在试探我有没有法力,因为真正的大妖怪都是言随法出的,显然我们这些冒牌货不是什么大妖怪。”


    第106章 106(修)(修)


    “用骨刀割绳子, 连根麻绳都要割这么久,就更加显得我很虚弱了。”


    “他虽然看上去很穷,但是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不是真的流浪者或是听天由命的邋遢村夫。炕里没有烧过火, 但桌上有碗喝了几口的野菜汤——他承过李府的情, 想杀头妖怪去换钱领情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 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站了足有五只他口中的妖怪。这样看来镇上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些能够隐身的妖怪, 都被下过禁制, 没有法力与常人无异。区区一只只能发挥出常人力量的虚弱妖怪, 他觉得是他能对付的。”


    当然, 促使这个青年想要反杀的原因还有一个——沈晏清在地上写的话,让他以为如果自己占据不了主导地位,这个看不见的妖怪随时会因为怀疑和一时念动,就动手杀了他。


    这怪不了沈晏清, 他就是因为真的想过要放青年一马, 这才浪费时间这样百般试探。


    但正如张久夏所说, 他不可能将自己生命的安危寄托在对别人的信任上。


    好在血没有溅到沈晏清的身上,而青年的惨叫也尽数消融在了他骨刀上, 没有因为叫得太过凄厉引起别人的注意。


    沉默了片刻后,周雨欣柔弱地问道:“尸体要怎么处理,我们把他抬到外面挖个坑埋起来如何?不然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找他, 也会败露了线索。”


    叶田田听罢, 急急忙忙地靠近尸体:“我们先搬出去埋起来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我们还要去必安阁,不要浪费了时间。”


    张久夏虽与她也不对付, 但勉强的出力愿意和她、周雨欣一同搭把手,先把人扛出去。


    人都已经死了,任峰本想说什么的,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和办法,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低下头瞧见地上写过的字,如同大释般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走过去用干抹布去擦地上的字和血迹。


    里头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张久夏一手抬着死人,一手去推门。


    门才开了条缝,他自觉自己还没怎么用上力,没想到这扇防风的木门就一下子被全部打开了。


    隐隐能瞥见有个人影杵在门口,张久夏心一跳,定睛瞧仔细后,才发现原来是凌霄。


    “原来是你,你方才不在屋子里在外头,我都没注意到。你还怪会偷懒的。”张久夏道:“别挡路,一边去。这人死了,我们要抬到外面挖个坑埋了,你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能搭把手就算了,我们三个人也能做的好事。”


    被抬着的青年尸体已经凉透了,暗红色的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滴。


    凌霄的视线下移,目光在这尸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用那么麻烦。”他转过身道,“放把火烧了吧,烧得会干净些。”


    张久夏一愣:“烧了,他们不就发现这里古怪了吗。”那么大的烟雾,谁能不看到,等到时候有人赶过来,他们不就都发现了吗。


    凌霄道:“不会。”大部分时候,凌霄的话都很少。


    周雨欣觉得凌霄说的不全无道理,一来是这里地处寒冷,家家户户会备柴烧炭取暖,二来死人烧成了干尸,谁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几人稍作讨论,最后由张久夏一脚踢翻了油灯。


    此地苦寒雪深,本不易燃烧,好在这矮房子本就是木做的,炕边还有劈过、垒好的木头,他们将这些木头都堆到尸体上,再在屋子里浇了一圈的灯油。


    火苗攒动着,不过片刻,便随风长势,一口吞下了这栋木屋。


    熊熊烈火,灰烟滔天。


    周雨欣忧心忡忡:“烧得这样亮,要是一会儿看见了,真让他们把火救下了,发现了屋子里的尸体怎么办?我们岂不是枉做功夫,还缩短了被人发现的时间?”


    沈晏清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会,火这样大了,用普通的水很难救下,至少尸体应当被烧焦了。”


    更何况如今的时辰快到酉时,李府门口领布施粥的人排了长队,无论这些人会不会为了救火放弃快到到手的热粥,总之今晚上镇上越乱越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混进必安阁。


    在意识到镇上的镇民是看不到他们的以后,沈晏清等人就不再点着灯笼明晃晃的走在路上了,不然到时候要是遇上了真的镇民就立刻的露馅了。


    这样寒冷的极夜中,还会在外游荡的镇民,基本都是为了李府的布施粥出来的。他们几人在街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一个提着灯笼披着厚蓑衣的老妪,她步履蹒跚,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


    跟随着她的灯光,六人踩在她的脚印上走,终于见到了一条由幽暗灯火组成的漫长星河。这里的人身量似乎都差不多高,因此看上去一晃眼的极其整齐。


    沿着这条长队往前走,沈晏清终于有机会仔细的凑近去观察这些人脸上的神情。


    这些镇民看上去与曾经他见过的凡人都没什么差别,这里的人多数年纪较大,有男有女,但唯独没有幼儿。不仅是没有幼儿,连半人高的孩童都不见一个。


    这不像是沈晏清从前去赈灾时看到的画面——领来的赈灾粥,一人只有一碗,都是按人头算的。


    因为怕挨饿,这种时候,即使是还抱在怀里的襁褓婴儿都会抱出来排队。


    而一个城镇,不论再贫瘠,也该有孩子。


    张久夏和任峰看见长队就知道尽头应该是李府,因此两人才看见队伍早就飞快的往前跑了。


    周雨欣和叶田田本想等等沈晏清和凌霄,可惜沈晏清走得太慢,过了一会儿,她俩道歉说也要先去前面看看,也丢下两人走了。


    唯有沈晏清拄着拐杖,慢吞吞的想这里面不合理的地方。


    雪下的地砖凝过冰,一不留神便会脚底打滑,沈晏清没留神,差点歪歪扭扭的滑倒,身侧的凌霄恰逢地扶住了他,就倒在了凌霄的怀里。他抬起头,视线相触。


    凌霄问他:“想什么想这么出神?我见你从房子里出来后,一直神不守舍的。”


    沈晏清抬眼去瞥凌霄,他没说真话:“我杀了人啊,神不守舍才是正常的。”


    凌霄说:“但你杀他之前就知道他会死,结果你已经想过了,所以你不是在为这件事出神。”


    沈晏清朝他看了两眼,挣开凌霄扶在他肩膀的手,又不知不觉地往旁边去了点。


    两人自重逢到现在,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甚至还中途大吵了一架,闹了点不太愉快的事情,最后以尴尬收场,真叫沈晏清不知道该怎么和凌霄相处。


    第107章 107(修)(修)


    队伍走了十几分钟, 才算见到了头。


    两人并未像另外四人那样径直走到门前,只安静的望着这座被青瓦白墙包围着的幽深古宅。


    现在的队伍还很安静,门口站立着守护的侍卫,几个年纪稍大的婆婆和侍女一同手脚麻利的在热锅里盛粥。现在并不是一个闯入的好时机。


    等待了一会儿, 沈晏清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或者说是能不能问, 但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太久, 于是又不得不问。


    他难得的用上了敬称, 说话的语速很慢, 还带了点难为情:“剑尊大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凌霄:“问吧。”


    沈晏清道:“我知道您曾有个道侣,我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您对他一见钟情……”


    话说到这里, 沈晏清越发觉得害羞, 他庆幸起这里的极夜是如此的黑暗, 以至于同样没了法力的凌霄,应该看不到他脸上的红霞。


    他话说不下去了, 就干脆停在了这里。


    刚才他想了又想,总觉得他和凌霄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的下去了。


    昨夜里的戛然而止,并非真的戛然而止,凌霄显然还没死心。有些话凌霄要是想要回避不愿意讲明白, 他甘愿撕破脸来点明。


    凌霄似是不明所以:“如果要问, 就要把问题明白的说出来,不然我不会懂的。”


    见凌霄要让他将话说得更透彻, 沈晏清反而犹豫:“没,没有了。”


    凌霄道:“你的迟疑告诉我, 你确实有问题想问我。”


    沈晏清垂下眼帘:“您觉得,沈晏清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应该早就有很多人问过凌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说不准凌霄已经把他与沈晏清曾经相处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霄说:“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凌霄说:“所以我其实并不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在书上看到那么多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对他的了解不比我少,要认识他不必来问我。”


    沈晏清有一个问题同样好奇了很久,这个问题他上辈子没有机会和胆量问,现在有这个机会,就蹬鼻子上脸的继续追着问了:“一见钟情是什么的感觉?”


    凌霄挑眉:“秘密。这种感觉,终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很暧昧的回答,就像是昨夜里吻在他颈侧的吻,以己度人,他不觉得凌霄没有这样对待过第二个、第三个人。


    沈晏清仰着头看了看天上荧绿的黯淡星云,天上的星星那么远,月亮又那么的高。剑尊不愧是剑尊,想必在同样的深夜里,他也曾是被别人这样仰望的一轮明月。


    一见钟情可真是最敷衍的爱了,他不要,他要独一独二的爱。


    凌霄问:“你在想什么?”


    “近日几天,总觉得我进了幻境后,情绪似有不对,好在您多加包容。”沈晏清说:“我在想是剑尊您的脾气好呢,还是每个长得像沈晏清的人,你都会对他这样好?我还在想你百年前广为流传的万宗会迢迢一见钟情,爱的究竟是沈晏清,还只是那天那副样貌出现的那个人?”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要是爱得是百年前的沈晏清,那就继续痴恋那段回忆,而不要爱上现在的他;而凌霄要是爱的这是这张容光照人的脸,他明明有更多的选择,不用独独选择他。


    凌霄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久久的不说话。


    沈晏清侧过头去看他,乌漆的眼睛似映了月色的一汪潭水,笑道:“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在想什么?”


    凌霄长长的叹息了一句,他竟低低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他不愿意说,沈晏清自然没有这个能力让他说。好在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让凌霄放弃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凌霄到底在想什么。


    使这段和平对话彻底结束的最终原因是远处跑来了几个光着膀子举着火把的壮汉,明亮的火焰在风里攒动:“着火了,着火了,快来几个人帮忙啊!”


    由于火势太大,附近的人终于发现了着火的木屋,但他们并没有能力把这场火灭掉,所以来到这里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帮忙。


    这条沉默的队伍似乎是晃动了一下,但除了赶来呼叫的人以外,并没有多少人脱离队伍前去帮忙。这里的人依旧沉默麻木。


    和沈晏清一开始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他轻轻地“啧”了一声:“就算是因为不想错过赈灾的食粮,他们难道就不担心火烧到自己的房子里吗?”


    话才出口,沈晏清就自己笑了,这是自然的,镇上每一栋的木屋间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中间又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即使火烧得再大点,也连累不到别的地方。


    见找不到帮手,救火的一行人又自顾自的回去了。


    有古怪是肯定有古怪的,这些人的行为和逻辑,怎么也不符合沈晏清从前的认知,总觉得他们冷漠得可怕,但他不清楚其中到底发自什么原因。


    排队的队伍再度陷入了缄默。


    沈晏清想了想,觉得不管他如何提防着张久夏等人,无论如何他会是和凌霄一条战线的,于是把自己先前的猜测说出来:“我与那青年交谈时,我发觉这镇上应该有四波人,一类是我们这种‘妖怪’,一类是镇民,一类是山上的修仙者,还有一类是为了抢夺功法的魔修。到时候进了必安阁,我恐怕到时候还有别的对手出现,要格外的小心。”


    他道:“这里的墙不高,等他们收了锅碗进门去后,能爬墙进去试试。他们瞧不见我们也是一件好事,不过我怀疑这场传承的对手应该不止我们加上任峰、叶田田、周雨欣、张久夏六人这么简单,应当还有别的人潜伏在镇上。”


    沈晏清探着脑袋瞧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黑,看不清人脸还是怎么的,并没有看见另外四人的身影:“恐怕叶田田等人已经进去了。”


    他指了指围墙问凌霄:“我们也进去吗?还有那么多的人,怕是等不到时候从正门进了。”


    “再等等吧,总会有机会的。”


    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凌霄叹息道:“你忘了你腿上有伤?墙上被绕过几圈长刺的荆棘,你翻不过去的。”


    “这还不是有你吗?”沈晏清执拗道:“你背着我,以凌霄剑尊的身手,我不信你翻不过去。”


    他扬起下巴,冲凌霄努努嘴,示意他别浪费时间赶紧蹲下:“麻烦你了。”


    “你还真是不客气。”凌霄侧过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沈晏清。


    刚才沈晏清一本正经的谢他近日多加包容的时候,他差点以为沈晏清被夺舍,结果时间没过去多久,就现在这幅理直气壮要他办事的模样了。


    见凌霄还有点不情愿,沈晏清愈发理直气壮:“不然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去?没几天就是除夕夜了,我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


    沈晏清哄道:“别摆你的仙尊架子了,快听话。”


    凌霄:“……”


    凌霄道:“你要真是想进去,就拿块石头砸翻了施粥的锅,我们有机会从正门进就从正门进。”


    沈晏清反驳道:“不会的,你看那边都烧起火了,这里的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怀疑这里的人,应该都是那位仙尊施法做的傀儡,没有神志的。”


    他的推测不无道理,说不准这里并不是什么幻境,而是一处被圈起来的秘境,这里的人都不是真的人,而是施了法的傀儡。正是因为是傀儡,所以才会这样的麻木缄默。


    凌霄道:“你试试就知道了,失败了也不亏,大不了我背你过围墙就是。”


    第108章 108(修)(修)


    试就试, 沈晏清随手抓起一块脚边的石头,他虽然力气不大,但到底是个修行了不短时日的修行者,用了点巧劲, “咻”地一声, 架子上盛满了热粥的铁桶便被他一下子打翻。


    白花花的热粥倾倒在地上, 盛粥的老婆婆还来不惊呼, 几个正在排队的人便一拥而上, 去用手里的碗去捞沾了泥巴的稀粥。


    和刚才救火时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出现了。


    几乎是立刻队伍就乱了。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像是砂砾被风席卷着挤在门口, 他们的嘴里嚷嚷着:“粮食不够了!”


    “倒了一盆, 不够了、肯定不够了,我们怎么办。”


    “开门啊,让我们进去。”


    “李府里面有粮食的,去里面拿。”


    ……


    这样嘈杂扰乱的声音从微弱的呼喊变得越来越响, 不需要凌霄说, 沈晏清就知道现在是能从正门进入李府, 去寻找必安阁的时机。


    他扭头想要与凌霄一同进去,但饥饿的镇民如同黑色的巨浪在暗夜中朝着李府门口的方向快速涌动, 毫无防备的两人立即被激动的人们冲散了。


    沈晏清在人群中惊慌失措的张望,他知道这些人看不到,但能接触到他,所以更要注意着自己不要碰到这些人。


    他本想喊两声, 看凌霄能不能朝着他发声的方向靠拢过来, 但就连他的声音也在人群中淹没。


    算了,等找到必安阁, 说不准就能找到凌霄了。


    门口的侍卫拦不下灾民,沈晏清混迹人群中, 走进了这座透出生冷阴气的古宅。


    涌入的镇民闯进了府邸内,还未走出明间到门庭,已有不少侍卫得知正门镇民暴动的事情前来支援,这些侍卫拿着弓箭刀剑,毫不留情地将闯入的镇民射杀。


    沈晏清仗着自己如今“妖怪”的身份,大摇大摆的从明间走到门庭。


    李府内四处挂着灯笼,灯火通明,不需要费力的辨认,也能看清东西。从侧边的小门往里走,是一条立在塘上的迂回长廊。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手无寸铁的镇民怎么会是这些全副武装的侍卫的对手,地上皑皑的雪被温血浇化,几具死尸倒在地上,很快地震慑住了这些不过是一声起了贪念,妄图闯入府邸捞些好处的镇民们。


    沈晏清心头萦绕着的古怪念头越来越强烈。


    李府的老夫人每日分两次施粥,但镇民似乎仍旧不领情,他丢石头打翻热粥不过是个由头,是这些人早就心存不满想闯进去李府内抢走里面的粮食。


    而李府内的人看似心善,但这些侍卫杀人毫不手软,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真是古怪,荒唐。


    李府内,长廊的两侧每隔十步便亮着灯笼。


    不过烛火不够亮,照在湖面上,仍旧是幽深漆黑的模样。尽头是圆弧形的框门,两侧用铜盆栽种了不少中域才能有的奇异珍花,在北域的季节里被冻得枝叶瑟缩。


    这样大的府邸,实在是算得上是内有乾坤了。外头寒风凄凄,府内歌舞升平。尽管李夫人心善赈济镇民,但两番对比实在强烈。


    沈晏清怀疑这一切的原因,可能来自李府的得财不义、为富不仁。


    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他的动机,但沈晏清待在这幻境中近三日,他还是不明白,北域的这位尊者施法布下如此宏大的幻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必安阁没有沈晏清设想中的那么难找,他在后院里晃悠了一柱香的时间,见到林木掩映着的别院中一处三层高四角攒顶的重檐亭楼,正当中挂着块牌匾,借着石像灯笼里的烛火,依稀可见‘必安’二字。


    这便是必安阁了。


    三层阁楼内一片漆黑,瞧上去好像并没有人。


    沈晏清想着,且不提张久夏等四人进来的比他要早,凌霄如此身手,怎么也该比他一个瘸了腿的拐子走得要快啊——总不至于这呆子倒霉透顶,被侍卫给拦下了吧。


    那也不该,凌霄不是说要是从正门进不来,就翻墙来找他吗。


    鬼鬼祟祟的在门口狐疑着想了半天,沈晏清打算先进去瞧瞧。


    他先走到门口,觉得暗地里肯定潜伏了很多是敌非友的对手,要是正大光明的从门口进去,说不准会被人埋伏。就先躲在一旁,老套的用石头先把门砸开,看会不会有人突然的跳出来攻击。


    事实上并没有人出现。


    涂了红漆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晃动,石头在地上滚了三滚,隐进了亭楼内被黑暗笼罩的一角。


    他稍微的放心了一些,绕到阁楼的后侧,这里有几扇半人高的连窗,即使是脚上还有伤的沈晏清也能轻易的翻过去。


    阁楼里有一股很浓郁的腐味,是烂掉的木头的气味。他才翻窗进来,借着屋外的烛光,勉强能看清他面前一排一排顶着房梁的书架,再往上望,所有的一切就渐渐地隐在了看不清的黑暗中。


    他的眼睛一直不能很好的适应黑暗,再走进去些,就彻底陷在了黑洞洞的黑暗里。


    里面和沈晏清设想的有些许出入,他没想过必安阁内会是这幅模样。


    照他原先的想法,这里应该和旧王朝的宝库相似,里面会是金碧辉煌的,放了珍贵的瓷器,随便开个箱子都是金灿灿的黄金、拳头那么大的珍珠。


    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往前传,却像是一粒沙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悄无声息地往下沉。


    没有一丝的回响,屋内是沉寂的。


    好在由于极夜的缘故,怕外面风大吹熄自己的灯笼火,在出酒楼前,沈晏清有往自己的怀里放了一个火折子。见必安阁内并没有什么人,他才拿出这个火折子,很没道德的拿了本书点了勉强的充当照明。


    火光瞬间照亮了沈晏清的十米内一切,纸张燃烧的速度很快,在手上的书册被烧灭以前,他找到了钉在墙上的蜡烛。


    他踮起脚掰了一段蜡烛下来,这才算重新拥有了一个能稳定发光的光源。


    地上那本被烧掉大半的书册没了用处,沈晏清怕这火光太亮太热到时候烧到了别的东西,就用脚踩把火踩灭了。


    它还留有半片没有被烧干净的残页,他凑去一瞧,残页上本来有一行诗,此刻被烧掉一半,剩下的半句用娟秀的行楷写着:“千年万载,我心不改。”


    沈晏清微微一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将这页纸撕下,揣到了怀里。


    越珍贵的东西应该越放在最上层的位置,他握着蜡烛,找到了上楼的竹梯。但这竹梯对他来说很难爬,沈晏清犯了难,觉得自己该等凌霄来了背他上楼才行。


    第109章 109(修)(修)


    没办法, 凌霄迟迟不见踪影,为了打发时间,沈晏清便在一楼处转悠。


    必安阁中的一切东西都好像很旧,屋子里还有股木头发霉的难闻气味, 可书架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书背上都没有写名字, 他随手取了一本看看。


    书中的字迹和方才那本被沈晏清烧毁的书册是一样的, 这样端正的行楷, 是他练上个几年, 估计都写不出来的字。


    他大致的翻了翻, 发现他手上的这本书讲述的似乎是原主曾炼制过一件堪称举世无双的法宝。


    “炎旱历三时,天运失其道。河中飞尘起,野田无生草。”


    幽州大灾,饿殍满地, 大雨迟迟不降, 饥荒便蔓延开来。东海蛟龙一族受人所托, 前去幽州降雨,可雨水落入地面, 便立刻消融在龟裂的黄土上,不留一丝踪迹。


    雨下得越大,幽州反而热得更厉害。


    原主觉得事有蹊跷,前往幽州探查真相, 在幽州的地底发现了一条熔岩地道。


    地道中满是一种明黄灼目的火焰, 水浇不化,赫赫炎炎, 乃是少见的奇火,便将火种收服, 藏在一盏铜炳鎏金灯内。


    火种被降伏后,幽州的大旱仍旧是持续了有十年之余,这才恢复了正常。


    他回去后,仔细的观摩研究了这种火焰,发现这火着实奇怪,明明极其的弱小,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抵不过,可为什么却能挡天地灵雨,叫幽州大旱,连东海一族的蛟龙一族都束手无策呢。


    花了几年的时间,原主发现了这种火焰的奥秘。


    要直接的对付这种火焰是很轻易的,但要想发挥它全部的效用,就要祭献人的感情,仇恨、贪欲、食欲……什么都可以。


    这种奇火原先潜伏在幽州的地底,幽州有大片种稻的良田,它便靠蚕食庄稼人的期许存活,等这样的期许到达一种期限,再以一种扭曲的办法达成他们的愿望——他们不想再世世辈辈永远的当背朝黄天的农民了,他们想离开幽州。


    于是有了连年的大旱,四逃的灾民。


    原主最后把鎏金灯与这奇火一同炼制成了一件法宝,才真正的发挥出了奇火原本的妙用。


    这火种本就是天降地赐的法宝,是能叫人起死回生、甚至预见未来、逆转时光,是消除因果搅乱轮回秩序的仙器。


    尽管原主炼制了这件仙器,但他尝试过几次,作为主人的他却几乎没有办法去操控它,因为一切的结果都是随机的,美好的期许会换来悲痛惨痛的结局。


    他曾将这盏灯置放在宗门的至高处,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跪拜朝贡这盏命灯,燃香祝愿宗门长盛不衰。他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祸事,但是他错了,他只能控制人们说什么,但是不能控制他们在想什么。


    百年过去,原主所在的宗门逐渐分裂。


    一派名为天清门,一派叫做太墟宫。


    越来越多次的结局让原主明白,付出的感情并不是使用命灯的代价,使用它造成的结果才是真正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最终他将这盏灯束之高阁了。


    在书册的最后一页,原主仍旧放心不下这件仙器。


    炼器、养器、用器,其中都蕴藏着数不清的学问,同一件法宝,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不同的功效。没能真正的利用上这件法宝始终使他觉得可惜,他认为错不在这件法宝,而是他没有发现真正的使用办法。


    他不肯放弃,最后给这盏灯算了一卦,说他未来的弟子会解决这个难题。


    原主意识到上天让他炼成这件法宝不是让他得到它,而是要他将这件法宝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他欣然的接受了上天的启示。


    沈晏清耐着心看完了整本书,这本书上没有写原主等待的那个答案,一切戛然而止。


    他放下书册,回想起木屋里那个青年说,李府老爷为了让在天清门的儿子不要被赶出宗门,所以花大价钱拍下了玄虚灵者曾经的修行札记,他曾以为这所谓的修行札记应该只是一小本玉简,看完这本被他随手拿起的书,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整整三层的必安阁内,原来放的都是那位玄虚灵者的修行札记!


    沈晏清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如果任峰说的是真的,这位世纪初始的玄虚灵者当真有这么厉害,是无所不知、卦算不尽的化神大能,那么这必安阁本身就是一道至高无上的密藏。


    沈晏清的心跳得越来越来,他迫不及待的拿起下一本书想要看看里面还藏着什么奥秘。于是他照着顺序,拿起了第二本,翻开书页,里面却不是用行楷写的端正小字,而是一种沈晏清看不懂的字。玄虚灵者活了那么久,自然也会很多种语言。尤其是在这广阔的书阁里,每一本书并不是按照顺序放着的。


    看不懂的东西,他也不为难自己,于是他又翻开下一本。


    这次的字是认识的,但是这本书里写的都是某某下属宗门上供了什么奇珍异草、某地出现了妖兽食人、某镇数百人连通房屋建筑一同一夜不翼而飞等和修行功法根本没有关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晏清继续往下看。


    还未来得及打开下一本,他放在脚边的蜡烛被风吹得一晃。


    书阁四面窗户紧闭,连同他爬窗进来的地方也被他关好,怎么会有风?


    这个念头才升起的瞬间,沈晏清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向左边滚去。与此同时,一把短刃擦着他的衣袂钉在地面。


    沈晏清抬起眼,他看见双目通红的张久夏喘着粗气,从书架的另一端神态近似疯癫的向他跑来:“死啊,都死啊!!!”


    沈晏清悚然一惊,还没进李府那儿会,张久夏不还好好的吗,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张久夏怎么突然疯了?


    算算时间,他们从李府门口分别到现在,连四个时辰都不到,这四个时辰里到底发什么了,叶田田、周雨欣和任峰他们三个又到哪儿去了?


    张久夏发现了原来窝在必安阁内看书的人是沈晏清,但他嘴里的疯言疯语依旧没个停:“怎么会呢,这是绝境啊,出不去了,进来的人都出不去的。顾毅,我对不起你,害你永生永世都要陷在这里,连魂魄都逃不出去。玉衡,你让我杀了你吧,死在我手上总比你发现了一切的真相然后痛苦绝望的死去要好。”


    顾毅?刘平的师弟?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110章 110(修)(修)


    沈晏清愈发好奇张久夏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幅癫狂的模样, 他有很多困惑,但张久夏没有给沈晏清这个机会问。他一个箭步冲向了沈晏清原先坐着的位置,拔出了那把被他用力投掷钉在地板上的短刃。


    他挥舞着这把短刃跑向沈晏清:“死吧,赶紧去死吧, 这个秘境一定会留下一个活人继承的, 你们都死了, 唯一活着的我, 就能笑到最后!”


    沈晏清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 慌张道:“张久夏, 你到底发现么了什么, 有什么话先坐下来慢慢谈,我和你无冤无仇——”


    他到底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张久夏很快的追上来了:“我在帮你啊, 我在帮你啊。我一定要杀了你, 杀了你, 我才有机会。”


    沈晏清彻底意识到张久夏已经彻底的疯了,和疯子不管再多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书阁内一道道的书架, 宛若丛林里生得浓密而高大的黑色柏树,如捕兽的陷阱般将沈晏清堵在书架的狭缝中,他原本可供逃窜的选择就不是很多,张久夏出现得过于突然, 书架的尽头是一堵墙, 他一直等见到这堵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这条死路中了。


    正要回头从另一个方向逃, 疯了的张久夏已用他手上的这把短刃往沈晏清的背上扎。


    疼痛的感觉细细麻麻,中了刀的沈晏清当即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五脏六腑都失去了力气,想要瘫软倒地。


    突然,他的耳边猝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的右手边应该有个白瓷花瓶。”


    此刻山穷水尽,又有伤在身,他不去细想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也没法去想是谁在说话,条件反射的听从了指示命令,顺着张久夏握着到刺他的力度,往右边地上一扑单膝跪下,果真让他靠墙的位置摸到一个半臂高的花瓶。他掀起这个花瓶往张久夏的头上砸。


    张久夏应声倒地。


    沈晏清没了生存危机,才松了一口气。


    但一松懈下来,他又立刻被背上的伤口疼得直抽气,这把刀还没拔出来,他不敢拔,鲜血顺着刀柄往外流。


    这张久夏真该死啊。


    沈晏清转头就往昏死过去的张久夏脸上用力的扇了个大耳光:“竟敢来杀我。”


    白瓷花瓶也丢在地上,它咕噜噜地滚了两圈,磕在书架上,裂了一道口子。


    千年后早被烈火焚烧又被大雪掩埋的必安阁角落,地上的一摊花瓶碎片上被刻出一道一模一样的裂痕。


    神秘的声音冰冰冷冷:“如果我是你,不会在这个时候泄愤。”


    “这尊纹梅白釉瓶是必安阁内阵法的一角,你移动了它,李府很快就会派人来这里查看。他们手上有一面可使天下万物无所遁形的妖镜,专门用来对付出逃的祭品,不及时躲起来,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


    这次的声音沈晏清听得真真切切,绝不可能是他的幻觉。而且这声音虽然听上去耳熟,但不是凌霄的声音。


    他不敢贸然相信,便扭头四顾想要到底是谁在说话:“你是谁?”


    他的耳边那个声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出了大门右拐,看见一棵梨树,跑过这棵梨树,能见到一间白墙黛瓦的矮屋,里面应当没人住,你随便挑个厢房躲下。”


    虽然不知道这个声音究竟是是敌是友,但若不是他最初时的提醒,沈晏清知道自己早就死在了张久夏的手上。


    他决定相信这个声音一回,咬咬牙,吃力的扶着墙站起来,从正门逃出去。


    弯过一处拐角,冬日里的梨树开着正艳的梨花,白簌簌地如雪压枝头。


    一堵白墙上开了一道圆弧形的框,走过这道框景,他见到了几间并排着的矮屋,东厢房内没有灯笼,关上房门后,里头黑漆漆的一片。


    沈晏清摸索着进了门,被背上的伤口疼得浑身冷汗,他喘了口气开了一条窗缝,借着星光与月色,吊着一颗心偷偷往外看。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屋外一片喧闹,穿着甲胄的侍卫举着火把从前院赶来:“有人闯进禁阁。”


    “好大的胆子,又是那群魔修?”


    “他们还想干什么?”


    “有人,禁阁里真的有人,是‘远客来’里的祭品,他们怎么出来的?!”


    “是内斗,这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拿花瓶砸自己的头,肯定还有残党在院子里,快搜!”


    沸沸扬扬的声音从必安阁传出来,沈晏清捂住嘴心头一跳,这里离必安阁很近,如果真的要搜,恐怕一会儿就会找到这里来。


    半柱香都不到的功夫,他听见铁甲的碰撞声,这些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难道他真的要命丧于此?


    正当他要绝望之际,明明只差一扇门就能将他抓出来的距离,这些侍卫却仿佛看不见这三间矮房似的,在房门前径直走过。


    沈晏清隐隐觉得那个声音的主人应该还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或许这个神秘人会知道这其中的奥秘,甚至包括张久夏发疯的原因。


    沈晏清趴在地上,小声的用气音问:“你到底是谁,镇上的‘魔修’?”


    这个声音哑然笑道:“原来你还听不出我是谁。”


    一连串的名字在沈晏清的心上闪过,可他对不上号,难不成是认错人把还待在九黎城的宋明稚认成他了?他想不起来。


    总觉得要是再追问下去,这个人就要被他惹恼了。


    沈晏清不敢再问这个问题,见这些侍卫走掉后,他情绪波动太大,在加上背上的血还没止住,早就要撑不下去了,眼前黑一阵闪一阵的。


    他气若游丝,嘴唇惨白,脸颊上却回光返照似的浮现两坨醉红:“你躲在哪儿看我呢,我要撑不下去了,救救我,把我背上的刀拔了,我够不着它。我好疼,好疼。”


    这个声音沉默了一阵:“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我进不去这里。”


    沈晏清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精力再去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因为失血,冷得哆嗦起来:“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耳畔的声音叹了口气:“凌霄会来救你的,他在附近找你了。”


    “那你呢?”沈晏清问:“你怎么知道凌霄也在这儿,你看见他了?”


    沈晏清觉得眼皮子重得他好累,这一切,幻境、伤口、北域的暴雪,一切都让他觉得好累,他咳嗽起来,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都要分不清现实了:“算了,我睡一会儿,李煦,你记得叫醒我。”


    神秘声音一愣:“不行,你不能睡,这里很危险。你不在‘远客来’内,你要是睡过去了就会立刻被这个梦境同化变成府外那群要饭的镇民。”


    沈晏清迷迷糊糊道:“可是李煦啊,我好困。”


    “快睁开眼睛。”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既然如此,我教你一个口诀,你随我的口诀运用神识——梦境是纯粹的精神世界,动用不了法力,可还能用得了神识。”


    “此口诀是一门专修神识的功法心决,为玄虚灵者为销魂灯所创,可先将人的魂魄一分为二,等魂魄养好后再合二为一,如此以来便有了两份的记忆,两份的情感,将多出的情感用以维持销魂灯,就能在主魂仍有神志的情况下控制住销魂灯,不必成为行尸走肉。”


    “你将你留有痛感的魂魄分出,等你养好了伤再将这部分的魂魄归纳进体内,便能与从前一般无恙。”


    “不过此法存在一个弊端,被分离过的魂魄要日日用药去养。你在魂魄归纳好前,要寻来药养你的分魂。我现在将口诀告诉你……”


    沈晏清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疼得要在地上打滚但仍没有掉眼泪的沈晏清忽然泪流满面:“我不要分离。”


    刚刚还在说话的声音彻底没了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要分离。”沈晏清仰起脸,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似盛了一层水光的盈盈山涧,他的眼睛里更有一场倾盆大雨:“我说我不要分离啊。”


    屋外凌霄推门而入,沈晏清背上的血染红大片衣物。


    月色照进屋内,四处都挂着白娟,正中央黑字挂着一个“祭”字,这里原来是一处灵堂。凌霄慌忙抱起沈晏清,听得他还在喃喃:“我不要、我不要。”


    凌霄从沈晏清的怀里摸到一个硬物,他拿出来一瞧,见到竟是一面萦绕丝丝阴气的铜镜。


    原先沈晏清怎么试都照不见人影的镜面突然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凌霄看着镜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抓着这面镜子恶狠狠地丢到地上,直到这镜面碎成四瓣。


    ·


    沈晏清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口被包扎过,绑上了白色的纱布。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总比之前疼得他差点要哭爹喊娘的好。


    他抬起头,熟悉的床,熟悉的房间,竟是已经回到了“远客来”中。


    昨晚上从“必安阁”中出来的记忆如梦般的淡去,具体发生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念,叫他不要睡过去。然而在这方面沈晏清向来我行我素,这个神秘的声音没能阻止得了他入睡。


    沈晏清朝着右边侧了侧脸,瞧见了坐在床沿边上的凌霄,他吃力的翻身坐起来:“昨天晚上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凌霄打趣着反问:“不然呢?天底下除了我还有谁这么好心,不顾性命的救你。”


    “真是好心。”沈晏清晃了晃自己的头,觉得有几分头重脚轻的眩晕:“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第111章 111(修)(修)


    沈晏清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张久夏死了。”凌霄道:“我昨天带你回来包扎过伤口, 又折返会去看过一眼,他被侍卫活剥了皮,尸体剁碎,埋在了必安阁外。”


    沈晏清听得有些咋舌, 昨天要不是他运气好跑得快, 恐怕落得如此下场的还要算上他:“你怎么知道是张久夏拿刀刺的我?”


    “猜的。”凌霄叹了口气:“你打翻了盛粥的铁桶后, 外面乱作了一团, 几个侍卫打死了好几个镇民。”


    “他们四人跟着运尸的侍卫进了李府, 发现在李府后头有一处专门处理尸体的碎尸坑。这些侍卫训练有素, 不像是私宅养的侍卫, 这些人对处理尸体有一定的要求,必须得先挖出心,再剥掉皮,将肉|体碎骨剁肉, 但是要将人皮包裹着心脏埋入土中。”


    “他们在这些死掉的镇民中任峰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人——都是曾经一起进入幻境, 然后死在酒楼里的人。”


    “叶田田又去扒了几个不认识的镇民外套着的灰麻衣, 发现其中几个人穿着的内衫竟都绣着不同门派的标志。”


    两人靠得很近,沈晏清乌黑柔软的发丝有几缕就垂在凌霄的手边, 偶尔的从他手背上蹭过,蹭得他有几分心痒,又觉得自己要是手贱去拽,坏脾气又娇气的沈晏清恐怕就会和他当场翻脸。


    凌霄强迫自己把手收回, 继续道:“他们四人这个时候才和我说了实话, 他们几人连同已死的顾毅、刘平二人在幻境外就互相认识,不是无意中被卷进这个幻境, 而是早有准备。这幻境关系到沁洲天塌的真相,幻境内生存着一只寒妖, 剖开这只寒妖的心脏,取出心头血,就能打开真正的沁州中的秘境。”


    “不过他们并不想要找这只寒妖,因为杀了寒妖,幻境就会破碎,到时候寄托于幻境而存在的传承就会消失。”


    “而这道传承对他们来说,远比没人进去过的秘境要更加重要。”


    “张久夏在镇民中见到了本该死去的顾毅,当即就发了疯,掏出刀要杀离他最近的周雨欣。他以为只要杀了剩下的人,这道传承就会默认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任峰把他拦下了,本想把他捆起来再说,不要耽误了事情,但不小心被他跑了。”


    凌霄最后也还是没忍住,抓了一缕沈晏清的头发到手上细细地把玩,他似乎总能从沈晏清的身上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恨不得离他再近些:“我知道他会去找你,没想到你还真被他找到了,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倒霉。当时你没见我跟进去,就该在府外等我的,现在要遭这一场罪。”


    这一大堆的破事,听得沈晏清头疼。


    他自然是注意到凌霄几次三番想玩他头发这回事了。玩就玩吧,好歹只是玩他头发,不是玩他本人,只能当做没看见了。


    他在心底抱怨,凌霄也不知道是刚从哪儿回来的,怎么身上一股寒气,才靠近就冻得他想打个冷颤。


    沈晏清揉了揉太阳穴,避开伤口靠在软垫子,都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疲惫道:“依附在这道幻境上的传承吗——”


    “我好像看到了,就在必安阁内。但我只看了几本,我看到的内容讲的是一道地火命灯,这确实是件仙器,但要控制这盏法宝极其的困难,我还没看到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后续,就被张久夏差点提刀杀了。”


    “况且这件仙器可遇不可求,若是没有这盏地火命灯,这道传承就毫无用武之地。”


    “他们几人知道这道传承究竟是什么吗?若是有用还算好,但现在就为了一堆废纸争得你死我活。”


    沈晏清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它惹了这么多事……”


    他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叶田田握着灯打开门,她哭丧着脸:“思远公子,你快来看看周雨欣,她,她身上长了很奇怪的东西。”


    凌霄没有下床,随叶田田出去,他侧过脸去看沈晏清。


    沈晏清由于失血过多,一张脸都是惨白的,再看不出从前色彩明丽的活色生香,病恹恹的像是随时都会再陷入昏迷。


    叶田田随着凌霄的目光,才看到沈晏清,她有些惊讶:“玉衡,你醒了?”


    凌霄道:“你叫周雨欣来这,玉衡背上有伤,我得看着他走不开。”


    “不用,你过去看看。”沈晏清醒了没多久,他仍是觉得累,眼皮子眨巴眨巴地就要重新黏上,“我好想再睡会儿,让我再歇会儿吧。”


    既然沈晏清这样说,凌霄跟叶田田去看看,周雨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合上房门前,凌霄见到沈晏清像只被人掀翻肚皮朝天的笨龟,他又要面子的不肯让别人来帮忙,所以即使困得要死,也只能慢吞吞的挪动着翻过身,重新趴回床上。


    凌霄将笑意收拢进眼底,转过身,他冷淡的问道:“周雨欣怎么了?”


    周雨欣的房间在二层,在下楼梯的过程中,叶田田说:“昨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大家都心神不宁的,我昨夜一晚上没敢睡,今早上刚醒,就去找雨欣了。”


    “她和我说她昨夜里也一直没睡,她觉得她背上很痒,见我来她房间,正巧能让我给她看看。”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周雨欣的房间,走进门,周雨欣披头散发,正捂着被子,坐在床上哭。


    叶田田连忙扑倒床边,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思远公子来了,他是东海来的散修,必定见多识广,你不要怕。”


    说着她去扯周雨欣身上的被子:“你让他看看。”


    周雨欣先是不愿意的,她被垂下来的细发遮掩中的眼睛偷偷的瞥了一眼凌霄,很难形容她眼神中的情绪,但她看见神色淡然平静的凌霄后,原本还在啜泣的声音停止了。凌霄的强势与平静似乎让她找到了主心骨,她哀戚道:“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昨天从那个碎尸坑回来以后,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但是夜里一直觉得背上很痒,很痒,像是有虫子爬,不停的在动。”


    “我挠过几次,摸到似乎是长了一些东西,一用力就破了,流出血一样的水,后来又很痛,越来越疼。疼过又觉得痒,开始长东西。”


    说着周雨欣忍下羞涩,她背过身去,缓缓的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松开,露出她的背部。


    叶田田已经看过一回,她心中有数,因此侧过脸不敢看——


    女子裸|露的背部长满了一颗颗密集重叠似被火燎过的水泡,这些水泡如有生命般随着呼吸的幅度,正在同样的张大又缩和,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仿佛正在爬藤的菟丝子正狠狠地扎根在她的肉|体中吸髓敲骨。


    沈晏清在凌霄和叶田田走后,趴床上才合上眼就再度昏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点发痒。便反过手想去挠,一双冰冷的手按住了他:“不要乱动。”


    沈晏清往后瞧,看见了凌霄,凌霄的脸色很难看,他有些困惑:“你不是去看周雨欣了吗?”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才躺下没多久,凌霄怎么就回来了?


    凌霄道:“看过,回来了。”


    “哦。”沈晏清想着自己要不要坐起来,但现在趴着让他觉得舒服,就不想再白费这个劲了,他懒洋洋的问:“我睡了很久吗?”


    凌霄道:“应该不是很久。”


    沈晏清还是觉得他的背上很痒:“医师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能换我背上的纱布?我觉得很痒,又有点疼,是不是要洗一洗伤口?”


    “结了血痂是会痒一些的。”凌霄笑了:“死了一个张久夏,现在酒楼里总共才我们四人,哪来的医师。你的伤口我早上才包好,包之前已经用清水给你洗过,你不用太担心。”


    也对,一个争强好斗的剑修,他受过的伤必定是数不胜数的。


    在这方面凌霄应该对处理伤口很有经验了。


    沈晏清随口问:“对了,周雨欣她怎么样了?”


    “她——”


    两个时辰前的画面一闪而过,叶田田下了狠心,用被火烫过的匕首剜去了周雨欣背上长满脓肿水泡的皮肉。


    沾了血的热毛巾浸在铜盆中,再将温热的血水倾倒在酒楼外的雪土上。


    凌霄顿了顿:“没事,昨夜里不知道被什么虫子蛰了,她的身上长了疹子,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112章 112(修)(修)


    那就好。


    沈晏清对周雨欣的印象还不错, 记得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幻境,对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他的背部隐隐作痛,又悄然似从背脊升起一种隐秘的瘙痒——


    不是绒毛扫过般的细痒, 而是一种实实在在、从骨子里的刺痒。


    沈晏清想让自己想些别的集中下注意力, 别再无用的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口上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个棘手的幻境。


    回忆起刚醒来那会儿凌霄和他说过的事情, 沈晏清稍稍有了些头绪。


    用最简单的办法去想。


    只要不管镇上的那些镇民与怪异的李府, 还有那道莫名其妙的传承, 若是从张久夏等人口中的结果倒推, 这个结果是破解这个幻境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 就是抓住在幻境中生活的寒妖,用他的心头血能开启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境。


    如此推论,就意味着这个幻境存在的意义是让人抓住这头寒妖。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抓住了这头寒妖, 应该也就意味着依托在寒妖身上而存在的幻境, 会土崩瓦解的消散。


    沈晏清目前最怀疑的人就是那个他从未见面的掌柜, 因为照其余几人的说辞,这个掌柜和已死的店小二是镇上唯一一个能用肉眼看到他们的人。


    沈晏清问:“今天你们有什么事打算去做的吗?”


    凌霄道:“过会儿后, 我们会去镇上转悠个几圈,看能不能再进李府瞧瞧,说不准今天还能发现什么。你就不用去了,你受了伤, 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他摸了摸沈晏清柔软的头发, 像是在抚摸一块极其顺滑的绸子。受了伤的沈晏清很安静,像是一尊被摆在柜子中被人精心照料的脆弱玉像。


    因为趴着的缘故, 凌霄看不见沈晏清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沈晏清其实有话想说:“你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吗?”


    沈晏清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凌霄后, 让他去镇上转悠的时候,得优先记得找一找这位掌柜。


    凌霄应下了。


    他正要走,沈晏清转过来看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渴求语气哀求道:“真的不能把我背上的纱布解开,再用清水替我洗一次吗,我觉得好难受。”


    沈晏清乌黑明亮的眸子泛起一层水润的光泽,这种程度还不至于使他精神崩溃,但足以使他觉得难耐痛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他好像生了疑心病,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长:“要不你先替我看一看吧?”


    凌霄似乎是愣住了。


    过了会儿,他安抚似的笑道:“重新包扎很难的,况且这酒楼里什么也没有,我今早上翻找了很久才给你找到这么几块干净的纱布,得省着用才行。你的伤口是什么情况我心中有数,你忍住,不要再想了,再睡会儿吧。”


    听他这样说,沈晏清略微的放下了点心,慢腾腾地挪了挪,想换个位置歇下再睡会儿,说不准等睡醒就不难受了。


    他在心中暗自安慰着,他从没受过这样被利刃剖开的痛苦,所以不知道原来除去被刺时的疼痛,养伤时也如此难挨。


    沈晏清躺下后,仍是左思右想的睡不着,这时他忽然想起那面被他藏在胸口的铜镜。他衣裳都被凌霄借着伤的缘故重新换过一回,现在铜镜肯定是不在他这儿的。


    他正想问凌霄他藏在怀里的那面铜镜的下落,屋里已经没了人。他又想解开纱布了。


    想得实在没法忍,沈晏清曲起手臂一口咬住自己的手,为什么会痒呢。是凌霄把铜镜拿走的吗,好痛啊。必安阁在这幻境中到底有什么意义,嘀嗒嘀嗒是什么声音。张久夏疯了的原因真的像凌霄说得那么简单吗,骨头好疼……


    沈晏清几乎是产生了扭曲的错觉。


    仿佛有人躲在他空荡荡的胸膛里,顺着他背上的伤口向外伸出一双手,这个伤口随着他的撕裂变得越来越大,宛若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将他开膛破肚的同时得到新生。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他猛然睁开眼。


    沈晏清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吃力的从床头窝着的位置,爬到床尾,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但他爬到床尾,什么都没有。


    又有一个问题从沈晏清的脑子中一闪而过。


    他到底睡了多久?


    几乎是立刻,他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好了很多,试着动弹了下,发觉竟不怎么疼了,便下了床。


    掀开被子,他首先留意到的是自己被缠上了纱布的双手。


    沈晏清开始想,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应该只睡了几个时辰而已。但凌霄要给他的手包上纱布呢。


    总不能是他睡着后,又情不自禁的去扣自己身上结块的血痂,然后伤口重新裂开,被回来的凌霄发现。凌霄为了惩罚他,所以把他的手绑起来吧?


    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好他个凌霄,一声不吭就这样对他,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可自己真的有睡得这么沉吗,沈晏清郁闷的想着,打算先去楼下看看。


    极夜还未过去,酒楼上上下下挂着的红灯笼里都点了蜡。


    走在这一片迷乱的红光中,一不留神就好像会掉落进看不见的陷阱。


    沈晏清也是下了床,才发现自己的脚伤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可真够神奇的。


    出了房门,他正要小声的喊,想起叶田田他们都是管凌霄叫金公子的。哎!不要脸的凌霄,也不反驳下,害得他也不得不在人前管凌霄叫金玉开,让他心下羞得难以启齿:“金公子?”


    沈晏清从三楼喊到一楼,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人呢?


    沈晏清心中难免觉得怪异,琢磨着他们几人是不是都出去了。


    酒楼里静得可怕,更别提这里一日日的死人,是名副其实的鬼楼。


    他在厅堂晃悠了一圈,听见后厨的小门外似乎有点动静。


    走去趴在门缝上,他仔细的听。这声响微弱,窸窸窣窣的,好似成群的野狗在拱食。


    沈晏清提起心,从厨房摸了一把剁骨菜刀,又粗喘了一口气,才敢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小门往外瞧。


    借着屋外红灯笼的光,两道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两人背对着沈晏清,用手捧着东西,正在大快朵颐。


    是周雨欣和任峰两人。


    他俩怎么躲在这里偷吃?


    沈晏清放下心扬起笑,他想问问凌霄去哪儿了。


    现在他的腿伤好了,到时候跑路不会太拖后腿,兴许能帮上一些忙也说不定:“你们……”


    听见他的声音,这两人齐齐朝着声源转过头。


    沈晏清的这半句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他连呼吸都屏住。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这明明是周雨欣和任峰的背影,可转过来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才对。


    这分明是两坨腐烂了靠着骨头支着的烂肉,暗红近黑的肉膜上长着一层叠着的一层溃烂脓包,扁平的脸上除了正在进食的嘴,根本再无法辨认出别的五官。


    像是两具早就死透腐烂的尸体。


    沈晏清被吓得慌忙后退,后厨的小门早就因为他走出来时被随手带上,他退无可退,被面前的这一幕吓得腿脚发软的靠在门上。


    才从昏迷中苏醒的他,不能理解和处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两个怪物拖动着双脚笨拙地向他靠近,沈晏清视线的余光瞥见了地上怪物吃剩下的碎肉断骨,腥臭的肠子用铜盆装着,几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灌了风,如旗帜般的挂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低矮槐树上。


    这一幕的冲击远比他在春江院见到江晗被活活打死的肉泥,还要更加的狰狞可怖。


    第113章 113(修)(修)


    要不是沈晏清曾经在北域的冰原黑熊山洞中, 见识过如炼狱血腥的场景,有过这般类似的冲击,他恐怕会被吓得当场晕过去。


    ——是又做噩梦了吧。


    沈晏清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反复的在心底念, 是噩梦, 是噩梦。


    他焦急地低声对自己念, 睁眼, 睁眼就能醒过来了!


    但这到底不是一个梦, 沈晏清胡乱的摇头,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看错最后不小心杀了人的事情, 他已经做过一次了。


    说不定这次也是因为某种原因,阴差阳错的看错了呢。


    可面前的一切都再真实不过。幽怨深邃的黑夜,满地腐臭的残骸,雪堆上散落着几件镇民的衣服。


    他明明只是才睡了一会儿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穿着任峰衣服的怪物, 用它那两颗混浊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沈晏清看了一阵, 这张看不出五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它想了想,拖动着双腿靠近了沈晏清, 身上的血腥味冲得沈晏清头晕目眩。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北域的风里夹杂着细小的冰渣,冷得他的喉咙都被冻得生疼。


    他冷静了下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楼里发生了异变, 导致周雨欣和任峰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又或者是外来的怪物吃掉了他们二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凌霄和叶田田不见踪影,说不准他俩在别的地方。


    只是凌霄为什么不叫醒他呢, 还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上楼?


    沈晏清屏住呼吸, 由于缠了纱布的缘故,他握着刀柄的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看着越来越靠近他的怪物,他盘算着距离,计划着等这怪物再靠近他一点点,就一刀刺伤它,躲进屋里把门反锁上。


    这只怪物最后在他十步外停住,它发出了一种如金属摩擦切割般刺耳的声音:“嗞——”


    沈晏清见它不再靠近,也不犹豫浪费时间,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的剁骨刀直接砍向怪物脆弱的肩颈。


    他原以为这怪物长得这样狰狞可怕,又吃了那么多的人,应该很难对付才对,可当他手里的刀真正的砍下去,他才发现原来这怪物只是个空荡荡的骨架子,稍一用力就倒了,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掉下去的头颅咕噜咕噜的往另一边滚去。


    沈晏清赤红着双眼,转头看向另一头怪物。


    见同伴死去,它发出一声悲鸣嘶吼,扭头就想往黑暗深处逃跑。


    但它的速度极其的缓慢,四肢根本不协调,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来的沈晏清吓得被自己绊倒,倒在被血污染红的雪堆中。


    沈晏清皱起眉,他迟疑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产生了更多的困惑。


    既然这怪物对他毫无威胁,又看上去似乎还保留有神志,他不打算弄死这只怪物。


    他更想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他还在思考要不要找根绳子把这怪物绑起来,不远处传来拖拽东西、踩过雪的声音。


    一个女人借着光,看见酒楼后门中的这一幕,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小跑过来。几乎是滑行着跪在地上,一把搂抱住了倒在雪堆中丑陋的怪物。


    穿着周雨欣衣物的怪物,竟在她的怀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沈晏清看清她身上的衣物,认出她:“叶田田?”


    叶田田低着头没有理会沈晏清,她将怪物抱在怀里安抚了片刻,转过身继续去拖拽她已经拖行了一路的东西。


    当她再次从极夜的黑暗中走近酒楼外的烛光下,沈晏清瞪大了眼睛,她身后拖拽的是两具气息断绝的尸体。


    直面着他走来的叶田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同样面目全非的脸。这张脸同样的凹凸不平,似被人用利刃狠狠地将面皮剜去,比起另外两个怪物,她唯一完好的一点在于她的身上还没腐烂。


    叶田田平静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得等我喂完雨欣,不然会不新鲜。”


    说着她走过去将尸体上的绳子解开,她的腰间绑着一把尖刀,叶田田的动作异常的熟练,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她先慢慢地将尸体的人皮完整的扒下来,再用尖刀剖开尸体的胸膛。


    她取出心脏,再走到“周雨欣”的身旁,将心脏喂给它吃。


    怪物吃下了心,然后她披上人皮。


    人皮当即服帖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先是胸口,然后是肚皮、四肢……这张完整的皮慢慢的合拢,一条细细的血线蜿蜒在人体之上,一切宛若新生。


    只是这肌肤并不像是受过伤后人新生的肌肤,这些长出来的肌肤上有细细的皱纹和本不属于“周雨欣”的陈年旧疤,这是一张老迈的人皮,一张别人的皮。


    沈晏清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又惊又疑地看向了那具被叶田田取了心脏又被扒了皮的血淋淋尸体——“周雨欣”的这张人皮本属于这具尸体。


    这个举动,几乎是让他瞬间想起金玉开和他描述过的传闻:


    寒妖是最神秘的妖怪,它会吃掉人的心,然后扒下死者的皮制成一张最完美的面具,取代死者的身份,得到他的一切。


    现在在沈晏清面前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眼睁睁的看着“周雨欣”从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慢慢有了本不属于她的人样。


    叶田田几乎要喜极而泣:“有用的、有用的,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她眼中的喜悦尚未消退,“周雨欣”的蜕变已经要到了尽头,本该慢慢合拢直至消失不见的血线豁然裂开,如同受了潮的劣质墙皮,一寸寸地掉落。为了弥补即将掉落人皮,叶田田立即将地上剁碎了的尸体,捧着送到周雨欣的嘴边。


    靠着进食尸体,“周雨欣”身上的人皮又长出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们做了那么多,但仍旧阻止不了人皮脱落的速度。


    “周雨欣”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第114章 114(修)(修)


    叶田田瘫坐在地上, 抱着站在地上的“周雨欣”哭泣,说不出话的“周雨欣”抚摸了下她的头。


    叶田田这次带回来的尸体共有两具,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来自处理镇民尸体的碎尸坑。


    那具男的尸体她原本要留给任峰用, 但任峰已被不明白事情经过、才从昏迷中醒来的沈晏清处死, 而周雨欣用不了男人的皮, 因此这具尸体没了用处。


    沈晏清看懂了叶田田这些举动的全部意义, 包括任峰和周雨欣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原来如此, 难怪寒妖被誉为最神秘的妖怪, 原来它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天赐的妖怪, 而是修行了邪法的人。”


    ——难怪镇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因为还未变成“寒妖”的妖怪,是没有皮的。


    只有当他们像现在的“周雨欣”一样修行了邪法,吃了人心, 披上了人的皮, 这些镇民才会看见他们。


    “这邪法你们从哪儿找到的?”沈晏清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邪法,他们三人竟然也敢修行。


    叶田田道:“任峰从掌柜的身上搜出来的。”


    沈晏清一惊:“你们找到掌柜了?”


    叶田田说:“他根本没有离开酒楼, 一直被绑在四层的房间里。张久夏死后,任峰本想去张久夏的房间里搜一搜,看张久夏有没有东西瞒着我们,结果发现了被绑在柜子里已经气息奄奄的掌柜。所以张久夏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他本来想把掌柜抓起来, 那绳子绑法不对, 岂料才松绑一会儿,掌柜便气绝身亡。死前嚷嚷着, 等封印破除了,所有人全部都得死。”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三个本来以为只要修行了这门功法, 就能明白这场幻境的奥秘。哪里知道,这邪法最要紧的关键不是资质、不是根骨,而是找到一颗契合自己的心。”


    “这邪法真正的要诀,在心。”叶田田低低地哭诉起来。


    “但这世上哪会有比自己的心更契合自己的,更何况,我们本就有心,怎么能换成别人的?这功法本身就有极大的缺陷,它是残诀啊!它本就不是给人类创立的残诀,是失去身体的妖怪为了寻回自己的心和皮才创立的。”


    “我们以为掌柜是修行过这门功法的寒妖,谁知道根本不是。”


    “我后来从张久夏的房间里搜出来掌柜的日记,他是千年前太墟天宫派来北域寻找一件法宝的道士,他待在这镇上很多年了,这只是他从太墟天宫里带出来的残诀。日记上写着他的任务‘若他还留有神志,就用此诀偷天换日移出他的命格!’”


    “这残诀本就不是给人类创立的残诀啊!”


    叶田田低泣道:“来不及了啊。我还能剜掉自己脸上的皮活下来,可雨欣的皮早就因为进过必安楼坏了,她是不得已才毁掉自己的皮。”


    “嗯?”沈晏清微微侧头,“你说什么,周雨欣的皮早就坏了,为什么?”


    叶田田猛地抬起头,她被毁坏的五官中,唯一清澈的眼睛与沈晏清对视着。沈晏清竟在她的眼中瞧见了怜悯。


    “——金玉开为什么要喂你吃昏药,又为什么要用布裹上你的双手,他为什么要打碎酒楼里的每一面镜子。”叶田田道,“你还不明白吗?”


    沈晏清缓缓的低下头,他咬开手上的纱布,再缓缓地撕开粘在肉上的纱布。


    他用这双脓肿溃烂的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他的脸早不复曾经自己骄傲的那般光洁柔滑,他摸到了一道一道的疤痕,生长过、裂开过、痛苦过的肉芽覆盖了他的脸皮。他或许看上去要比面前的叶田田、周雨欣都要好一点,但也只是好那么一丁点而已。


    沈晏清握着刀柄的手颤抖起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被他杀死的镇上青年口中所说的必安阁诅咒。


    所以凌霄要拿走房间里的镜子,再用纱布缠住他所有露在外面能看到的肌肤——他已经是这幅样子了。


    他似是被人重创了脑袋,头脑中空荡荡的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去想。


    沈晏清自小就是个骄纵的纨绔,他作为王爷的前半生写不好字、背不好书,纵横谋略一窍不通,最后王朝崩塌,是个一败涂地的败将。后来修道,他依旧是资质平平,愚钝笨拙,不通文理。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一生所值得他人图谋,值得被爱的,唯有这珠光宝气的漂亮脸蛋。


    现在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就连这张唯一引以为傲的脸都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生长过又愈合的脓疮是这样的丑陋可怖,他不敢细想这些疮疤在自己脸上会是什么样子。


    沈晏清一遍遍反复地用左手抚摸自己脸上的细疤,他手上忽然用上了力道,狠狠地去撕自己脸上的创疤,直至鲜血如注覆盖了他的整张脸。


    叶田田没上来拦,她平静的看着面前发了疯似的沈晏清。


    再癫狂的画面,她也在周雨欣和任峰的身上见过了,现在他的举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沈晏清忽然停下动作,他双眼紧紧盯着周雨欣,眼神阴冷,自言自语道:“所以张久夏拿着刀来想来杀我的时候,是周雨欣引他进必安阁的?”


    叶田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只说了这么一点,你就猜到了。”


    沈晏清缓缓转过头,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叶田田替不能说话的周雨欣解释道:“但不算是。张久夏一路追着她,追到了后院。正好到了必安阁附近,她躲起来了,是张久夏自己进了楼。她现在都这幅模样了,你不能怪她,她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在说什么?


    沈晏清盯着叶田田嘴唇的张合,这些字眼虽组成句子经过他的耳朵,但他好像根本听不懂似的,他精神崩溃到几乎不能理解别人与他说的话。


    “……你冷静点,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当中下场最好的了。”叶田田勉强笑道:“不过这里是幻境,如果能出得去,说不准还会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模样。金玉开去了镇上,他会有办法的。”


    沈晏清恍惚地看见叶田田注视着他的双眼,隐约地觉得她仿佛在笑。


    她在笑什么?


    他举起手里的刀,歪了歪头,茫然的问:“你在笑什么?”


    是在笑话他吗?


    体内金丹上封存已久的怨气猝然喷发,他眼前红色灯光流转变幻,最后聚拢化作一团篝火。


    火光跳动,坐在篝火前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玉傀扬起嘴角,正对着沈晏清轻轻的笑。


    “——你冷静点!”叶田田发出一声尖叫。


    见沈晏清好似发了狂,她一面后退,一面急急用手挡住沈晏清的剁骨刀。


    是在一旁的周雨欣见势不妙,一头撞向沈晏清才叫他稍微冷静下来。


    周雨欣用了全力,叫沈晏清倒退了三步远,她忙转过身抱住叶田田,拦在她的身前。


    这一下已经叫叶田田的手受了重伤,她右手的手肘流血不止,连人也痛得昏死过去。


    沈晏清从魔障中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刀,和沾在纱布上叶田田的血,忽然觉得自己很恐怖。他仿佛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吃人怪物,而这周遭的一切就是一个无法脱身的血腥沼泽泥潭。


    沈晏清本想走上前把叶田田搀扶进酒楼,但周雨欣对发过狂的疯子都很警惕,不让他靠近。


    于是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走进酒楼。


    在厅堂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他把刀放在桌上,浑身还在颤抖个不停。


    沈晏清想打盆水回来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但又畏惧见到此刻的自己。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戒备地看向放在桌上的刀。


    要不去死吧。


    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侥幸离开这个秘境,他也绝无可能再去见金玉开了。


    想到这儿,沈晏清大悲之中隐隐感到一丝的幸运,还好金玉开没有和他一起进来,还好他到死在金玉开的记忆里都是那样的美丽。


    就这幅模样的去死了,即使会有后来人也绝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只会当他得了怪病,一点儿也不丢沈晏清的脸。


    他现在这幅模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想着想着,沈晏清情不自禁地双手交叠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开始是十成十的力气。


    但对着自己他始终下不了狠心,最后松开手,把脸贴在桌上,急促地不断向外喘气。


    短暂的人生走马观花似的在他的眼前回旋,曾经死过一次的痛苦让他的魂魄都开始颤抖。他怕疼。


    那时他那么的不想死,怎么到了现在就能轻易的去死了呢?他还这样的年轻。


    凌霄呢,凌霄去哪儿了?


    诅咒、区区诅咒,总会有办法化解的。他不能死,他还有好多的事情没做。


    沈晏清的额头抵在桌面,求生的本能使他恢复了清醒,他陷入了沉思。


    是该冷静点,他在这幻境中过了那么多的日子,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的关键。只要能出去——


    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根源,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是李府后院的必安阁。


    他是真的看过必安阁中玄虚灵者的传承。


    如果真照任峰所说,这位玄虚灵者是千年万载前一位开山立派般的化神尊者,那么他的传承必定珍贵非常,值得让无数的人蜂拥而至。


    而这样的传承,就算是在有着天下第一宫的太墟天宫,也绝对算得上是一道需要好好挑选候选人的真传。


    “拍卖行是绝不可能将这样重要的东西拿出来拍卖的,而全是凡人的李府也绝无可能有这个能力买下这道传承并守住它。”


    顺着这条线,他的思路畅通了许多。


    沈晏清回忆起他进入必安阁后闻到的木头腐朽的气味,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


    说明必安阁本就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玄虚灵者的这道传承本就一直安静的待在这儿。


    “远客来”的掌柜是太墟天宫的道士为了一件法宝潜伏在这儿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偷天换日——他要的是不是就是必安阁传承内提到的那盏命灯?


    如果是这盏命灯,那么或许能够说的通。


    玄虚灵者所在的门派最后一分为二,其中一派正是太墟天宫。


    太墟天宫当中应该还保留着一部分有关玄虚灵者的记载和传承。


    所以从太墟天宫出来,做足了准备的掌柜身上不会带一些没有的东西,而这道会带着使人变成画皮妖怪的残诀,既然被他贴身收藏着,就说明这肯定很重要。


    为什么?


    ——镇上真的有能用得上这道残诀的妖怪。


    但关押妖怪的禁地绝不是“远客来”,毕竟这样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毫无防守呢?


    是不是在必安阁???


    所以进出过必安阁的人会全身溃烂,这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太过靠近一些强大而不知收敛的生物,会被它不知不觉的感染同化——


    就像没有进过必安阁但修行了邪法的任峰。


    他虽然没有接近过必安阁内的妖怪,但修行邪法本身就是变成妖怪的一环,只是他最后失败了。


    这只妖怪和命灯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等等。


    沈晏清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如果这道传承一直就安静的待在这儿,那么必安阁内有玄虚灵者传承的消息是怎么被人放出去的?


    既然连太墟天宫的道士都要潜伏着,不能暴露身份的待在镇上,说明这里或许被留下传承的玄虚灵者下过什么禁制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这在这片土地上,要么必安阁是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要么就真的被藏得严严实实的。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只有这个道士居心不良的潜伏了这么多年。


    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变故?发生变故的缘由是什么?


    魔修呢,要来破坏必安阁,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的魔修又在哪儿?


    按理来说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昆仑剑宗玉人峰一脉整整二十二人死无全尸。以昆仑剑宗这些剑修的血性,他们就算对付不了必安阁中潜藏的妖怪,也绝不可能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饶了这些破坏了封印放出妖怪的魔修,而不为自己门下的弟子报仇。


    除非这些魔修也早就死透了,而昆仑剑宗处理这件事的人全部知晓这件事。


    这些魔修是怎么知道必安阁内的传承的?


    沈晏清又想起那个镇上青年,从他知道那么多东西的情况下来看,必安阁的事情应该是镇上每个镇民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为什么要撒谎说是李府的公子去天清门修道,得罪了人,所以李府老爷买来了这道传承,打算献给天清门呢?


    ——而且他们当□□问时,本不知道什么必安阁的事情,是青年主动提起,将他们的兴趣引到必安阁上……


    沈晏清猛地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第115章 115(修)(修)


    必安阁的消息是镇子上的人故意放出去, 他们伪装成魔修破坏了封印,最后放出了地底的妖怪。


    从此本就在天灾摧残下的北域,彻底沦为了绝境。


    正是因为镇上的人本就是这个故事里的“魔修”,所以当外来的修士探索幻境失败时, 就会变成镇民, 最后死亡在对必安阁的攻伐中。“妖怪”身份的死亡并不是终点, 用“镇民”身份死亡的时候, 才是真正的死亡。


    沈晏清一颗心紧张得“砰砰”跳起来。


    原来、原来这道幻境的意义是不是要他们阻止镇民破坏封印、烧毁必安阁的传承?


    这样想, 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还不算彻底宣告失败。


    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沈晏清重新喘过气, 犹豫了几分钟,他在思考要不要等凌霄回来后与他商量下对策再去行动。


    但他沉默着看了看自己发胀脓肿的双手,最后咬着纱布将手重新缠上,独自起身重新找了一盏灯笼。


    他握着刀, 打算再去一次必安阁。


    在变回原样以前,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幽深安静的夜色里, 不知不觉的下起了小雪,对这里的人来说, 这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雪花如絮,飘散漫天,高悬远山之上的月亮今日似乎反而额外的皎洁。


    千年过去,一切物是人非, 也唯有这轮明月永恒不变。


    临近除夕, 镇上的多数木屋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只是由于寂静,不但没有过年的喜庆, 艳红的灯光反而显得这样的雪景悚然可怖。


    沈晏清独自冒雪前行着。


    在看见李府轮廓后,为了防止被人发现, 他便熄灭了手上的灯笼火,将灯笼随意的丢弃埋在附近的雪下。


    与到处都挂着红灯笼的木房子不同,李府后门挂着的灯笼还是前几日他与凌霄来时挂着的那种普通白色灯笼,后门口的矮墙上还插了三柱被冻灭的回魂香。


    灯光惨白,映照月色雪光,这座府邸在镇上喜迎新年的氛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肃杀萧瑟。


    后门是敞开着的。正站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侍卫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今年是怎么回事,虽然近些年一年比一年要冷了,但是也从不像今年这样连下了半月的雪啊。”


    “瑞雪兆丰年呢,说不准明年开春就会暖上许多,到时候田里反而会大收。等到了秋,我还得去和管事请上几日的农假,回去收田呢。”


    “我看不见得,今年实在太冷了,而且怪事真是多。”


    聊到最近镇上发生的怪事,这两个侍卫先是警惕的四处张望了下,正是极夜,有些话就连他们也不敢随意的说出口,但这样惊险刺激的东西,又是最让人好奇想要讨论的。


    两人互相对视着看了一眼,见这后门一眼望出去空荡荡的,只留有他们俩个不会大舌头出去乱说的“自己人”,最终还是没按耐住想要谈论的欲望:


    “哎,李三少爷也死得太惨了些。”


    正抬头挺胸屏着气,半脚踏进门里的沈晏清听见这句话,他的脚步一顿。


    在镇民口中,在天清门惹了大人物,被赶下山的李少爷竟然其实已经死了?


    他不能确定这个李三少到底是不是镇民口中的那位李少爷。


    于是沈晏清先跨过门,但并未走远,而是在旁边继续听起来。


    另一个侍卫感慨道:“真是感觉像梦一样。要我说,当初他上山时随他师父一起来的那几位仙长我也见过,但这些人全部都没有李公子的仙风道骨。他还未修道之前,便是沁洲有名的谦谦公子,文韬武略样样齐全,十一岁时就以山河颂一词顺清江的河水名传天下。这样的人物,他上山才三年,怎么会丢了命?当初可是天清门的道长说他根骨奇佳、仙缘丰厚,求着他上山的。你说……这会不会是假的?”


    “嘁,这还能有假?他那副棺材被抬下山送进府里的时候,你不是没看到啊,棺材掀开了一角,李老夫人见了,当场便晕死过去……听送下来的仙子说,李公子在秘境中被毒蛇咬了,是三步必死的奇毒,这才无辜没了性命。这太可惜了,他这样的厉害的人,怎么会死得这样草率。”


    老侍卫说着,悄悄用右手的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身后这座阴冷的古宅:“要我说,这其实不关李公子的事情,是这宅子的风水有问题。”


    “对了,我在这干活已经有二三十年了,你是前几年才从短工转身契成了李府的长工,所以李府内这些私房关目你恐怕都不知道。”


    “在李三公子前,其实李老爷和他的几个姬妾还生下过七个孩子,两男五女,都没活过足月。怀上,但没生下来的,其实更多。”


    “本来就连李三公子都不一定能生得下来,当时李夫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李老爷去城里请来好几个医馆的大夫,把过脉都说这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即使生下来了也活不过三年。这事叫李老爷很伤心,以为自己必定会无子送终。”


    “也是怪事,那年天降奇雷,劈中了正门的一棵梨树,树心着火,怎么扑水都扑不灭这树心火。三天三夜后,这梨树竟还未死透,一周后抽了新芽,随后八月又在李夫人生产当日,抽芽开了花。那日天光重影,地动水溢。”


    “李老爷年轻时随内陆河经商,在中域也认识不少大人物。孩子周岁礼那日,就连中域大名鼎鼎的太墟天宫也来了位厉害的仙长,他听说了门前这棵梨树的奇事,转身冲李老爷大笑,说李公子有救了。”


    “这仙长给才足岁的李公子开了一剂药方,嘱咐李夫人要日日监督李公子喝药。又叫人砍了门口的梨树,原来之前被雷劈中的树心竟有鸟做窝,还下了一枚蛋。后厨抱来一只孵蛋的母鸡,竟从这枚蛋中孵出一只花里胡哨的怪鸟。”


    “这仙长说,李小公子仙运畅达,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不过天道从来最信奉‘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般盛极而衰的道理,李公子的命中必有一劫,此劫乃是死劫,一旦遇上必死无疑。好在仍有一线生机可以瞒天过海,此番雷劈树心、枯木逢春的异象便是天机一窍。”


    “他已经做法,将李小公子联与这怪鸟连运,混淆了天机。从此若遇上死劫,两者自小一同长大,气息交融难分彼此,这怪鸟或许能替李小公子一命。”


    “李老爷大喜过望,正要跪下道谢,太墟天宫的道长便道他做这些并不是不收取报酬的,等李小公子死劫一过,他就要再来我们万福镇,带走李小公子。”


    “这本没什么,李老爷正要满口应下。”


    “太墟天宫的道士又道,他来带走李小公子的那一日,要叫他与李老爷、李夫人与这万福镇彻底的断绝关系。”


    “李老爷听了道长的条件,当即就翻了脸,把这位道长赶出了门。”


    老侍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当年也是他守门,那日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太墟天宫的道士被扫地出门,非但没见着他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天命。


    此后的事情连只听了只言片语的沈晏清都能推断的出来——


    李府与太墟天宫结了仇,李老爷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再送去中域,但他儿子又有仙缘,若不修道实在可惜。


    正好天清门的道士上门,于是这位李小公子成年后,就被送上了天清门。再往后,就是如今棺材入府的惨事。


    没想到竟然真被那太墟天宫的道士一语中的。


    只是若这太墟天宫的道士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有几分本事的得道高人,为什么李公子最后还是死了?


    这个问题沈晏清正想着,那年轻的侍卫就问出来了:“……不是已经连了运,为什么李公子还是死了?”


    老侍卫一摊双手道:“谁知道呢?那怪鸟没死,反倒是李公子死了。”


    “啊?”年轻的侍卫有些惊异:“什么?”


    老侍卫道:“那鸟你见过的,就养在后院,花花绿绿的,像花一样,尤其是还会说人话,这是最神奇的。就是他不说好话。不夸他,就啄你。脾气大得很。也就是李夫人看在他能帮李公子续命的份上,才这样好的养着。”


    “从前李公子还未上山前,他的脾气还要大得离谱。”


    “一生气就要拍着翅膀飞到外头,他又圆乎乎的,飞得不高,昂着小脑袋停在少爷书房外头的槐树上。”


    “非得少爷举着他最爱吃的饵饼子,哄他从树上下来。”


    “前几年下过一场大雪,也是大年三十的日子,我去老夫人那儿领过年的福包,路过少爷的书房,看到他站在树下哄:‘清清,你下来外面冷,你会冻坏的。’我仰头一看,就见到那只怪鸟在矮枝上正炸着毛叽叽喳喳地跳脚。”


    年轻的侍卫一听有些咋舌:“原来是它。”


    他也见过这只怪鸟:“不过最近怎么没看到它。”


    “逃了吧,它可真够机灵聪明的。”老侍卫一声嗤笑:“你可不知道老夫人为了保住他儿子的命,在这只鸟上花了多少的心血,结果到头来一点用都没有,她儿子最后还是死了。”


    “今年下了那么久的雪,它飞出了李府,估计早就被冻死了——就算它不飞出李府,李老爷恐怕也会叫人打死它当做陪葬品,随少爷一起下葬。”


    第116章 116(修)(修)


    年轻的侍卫又问:“说起来, 李少爷的尸首送回沁洲已有一月多了,老爷和夫人选好下葬的日子了吗?得亏是冬日,若是夏季,恐怕再不下葬……我倒是能懂老爷夫人的晚年丧子之痛, 但这样始终不是办法啊。”


    老侍卫道:“早选好了啊, 上月初三就是个好日子, 但是那日月明湖离奇结了冰——李府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后代子孙的棺椁都要随流推进月明湖中, 现在月明湖一日不化冰, 就一日不能下葬。”


    “他们可真够缺德的, 谁不知道月明湖是清江的源头,他们还把死人葬在月明湖里,清江可是北域最长的江。也难怪李老爷的继承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连李三公子都没活下来。”


    “上月初三?!”年轻的侍卫很惊讶:“可我记得明明是这月才降的温, 上月初三我们还穿着薄袄, 月明湖又是活水源, 怎么会结冰被冻起来呢?”


    老侍卫道:“我还能拿这个骗你不成?你回去问问你娘,她是侍奉老夫人的, 肯定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太怪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愿意把这件事说出去,晦气啊。”


    “现在好了, 以李老爷的年纪肯定是再生不出孩子了, 他又没有什么兄弟子侄,看来, 果然是有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了,这次是真的要绝后了——”


    说到这, 从李府内慢慢走近两个提着灯笼、婢女打扮的女子。


    她们拎着食盒,远远地冲这两个侍卫打招呼:“厨房给长工做了小汤圆,还是热乎的,老夫人说今夜你们要守一个晚上呢,送来给你们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靠近,这两侍卫再不敢说自己主子的坏话,赶紧闭上了嘴不再谈论这件事。


    趁着婢女送餐的间隙,沈晏清深深的看了这两人一眼,然后顺着两侧种满花木的小径往李府深处走了。


    他记住了老侍卫的样貌,心里正在打小算盘。


    要是等他从府里出来没有别的收获,就回来把这个看上去知道很多东西的老侍卫抓走严刑拷问一番。


    这次他是从后门进的后院,按理来说,该要比上次从正门进能更早的到达必安阁的位置才对,但沈晏清稀里糊涂的转悠着反而迷了路——这里的建筑粗略一瞧,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墙黛瓦,地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今夜下的不过是小雪,到了后半夜里,雪慢慢地停了。


    有风一吹,几缕纱似的云便也散了。


    借着敞亮起来的月色,沈晏清才在宽阔的地里见到那棵梨树。


    原是它附近本还栽种着不少的牡丹、月季,谁料到今年的冬季如此漫长,于是被接连冻死。只留它一株,独然傲立于雪景中。


    沈晏清记得清楚,他砸晕张久夏从必安阁中逃出来的那日他就是见着了这一棵梨树,然后躲进了附近的一个矮屋。


    顺着这棵梨树,沈晏清果然在它的北侧瞧见了一堵墙,墙上开出一道圆弧形的框,他走过这道框,就见到了三间连在一起的矮屋。


    这矮屋明明是低矮的,但最正中间的那扇大门却修得格外的高、格外的大,门槛也高高的,涂了朱红色的漆。


    见到这扇门,仿佛这府邸的色彩开始浓郁起来。


    因为除了夜色、瓦片的黑,月色、雪的白,进了李府后这世界都是黑白二色的,唯有这扇门是红色的。


    沈晏清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变得眼熟,仿佛他在梦中见过。


    或许不是梦中见过,他想着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躲进了这里,所以会觉得熟悉也是正常的。只是那夜无月,他背上有伤,所以没有仔细留意。


    这扇朱红色的门前摆着几个插了纸花的花圈,透过东西两间厢房的窗户,能见到屋内摆满了做工精湛的纸人,这是一处灵堂。


    想起那两个侍卫的话,不难推测出这里头应该放着的就是那位李三公子还未下葬的棺椁。


    沈晏清忽然升起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念头,可不止为何心底同样有个声音劝他“别进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拉扯着,叫他犹豫了几息。


    算了。


    进去也没什么好瞧的,一个死人而已。


    在梨树的另一个方向,沈晏清弯过拐角,又见到了这座重檐楼台。


    推门进去,依旧是一股沉木腐朽的气味,还带着些许烧过东西的气味,是他上次点过蜡烛的蜡油味。


    在明白这必安阁就是一处化神传承后,沈晏清不敢再像上次一样随手拿本书烧了照明了。


    他先沿着墙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一处烛台,将蜡烛从烛台上取下,用火折子点火,霎时之间淡淡光亮的烛火再次照亮了他现在所处的立锥之地,至于再远些的地方,就得沈晏清举着蜡烛去看了。


    上一回,他已在一层内转悠过一圈,但由于腿脚缘故未上二楼、三楼看过。


    他觉得在阁楼的第二层和第三层应该放着这道传承更关键的部分,进了屋后暂且不看一层的记载书籍,而是直奔楼梯上了二层。


    到底是座楼台,必安阁二楼要比一楼狭小了许多,也没有了一座座顶天立地似矗在屋子里的书架。


    由于常年没人的缘故,烛光照亮的空气中漂浮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灰尘,这些飞扬的尘埃在烛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反射着光。


    在二楼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茶案,底下两张蒲团隔着茶案对得整齐。


    一层水膜如结界般包裹着这处角落,将所有的尘土都阻隔在外。仿若有人用一个很精巧的匣子,正将这里很仔细的收藏着,藏在记忆和时光的深处。


    沈晏清走过去,他原以为这层水膜会将挡下,但当他将手轻轻地放在这层轻盈的水膜上时,这一层流转着淡淡光辉的水膜却十分包容的将他的双手吞入。


    进入这层水膜,他坐于盘膝蒲团上。


    茶案上也有一盏烛台,和一册裱装得十分精巧的书册。


    手边的墨上结了一层细冰,笔似被人提起过又随手搁在一旁。


    沈晏清用自己手中的蜡烛点亮茶案上的烛台,注意力停在了放在茶案正中央的书册上。和楼下被摆放得一排排的书册不同,这次的书册很薄。


    封皮上照旧是什么字也没写,掀开第一页,扉页画着一池荷花。沈晏清当即皱起了眉——已经有人来过了。


    这册书册中间被人撕掉了大半,只留下了最后的几页纸。


    倘若这幻境当真是从千年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也不难理解已有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他心中不痛快,将书页靠近烛火,继续看还留存着的这部分内容。


    书上行楷如行云流水,和楼下的字迹如出一辙,是同一人所写,该是玄虚灵者的真迹:


    “这么多年了,我其实始终没有放弃过掌握命灯。


    它是我所创,但却非我所有,实在遗憾。


    颂声楼传来消息,说却邪竟然真的降伏了万灵古火。他告诉我,他为这盏藏有万灵古火的奇灯,起了一个新名字:销魂灯。


    黯然销魂、神思茫然,极悲、极乐、极苦。


    这名字倒是起得准确。”


    看见却邪二字,沈晏清捻着书页的手一颤,却是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


    原来玄虚灵者的徒弟竟然是他。


    “二十年前我为命灯所创的分魂法虽能催动一二,但始终发挥不了它的真正效用,一不留神还会反噬自身,确实漏洞百出,算不得什么解决之法。


    没想到我才闭关不见人数十年而已,他独自潜修进步神速,如此才情天赋,真叫我这个做师父的感到惭愧。


    不管怎样,我与却邪是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我对却邪的舔犊之情、却邪对我的孺慕之情是半点也掺不了假。


    我还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困扰了我近上千年的难题的。”


    字写到这一页,有了一段的空白,沈晏清将书页继续往后翻:


    “我出关的书信随纸鹤才过白玉江,万灵古火极其难对付,我怕他受过伤,原是要他修养过再来,但没想到书信还未到,却邪就乘着青鸾飞来我殿前了。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不少,细看又好像没怎么变。


    他不像从前那般先与我问好,只是看着我,目光幽幽,气质阴翳不少。


    我问他是怎么控住万灵古火,用什么法子才降伏销魂灯的。


    他笑着对我说,是我从前走进了死胡同:“仇恨、贪欲、恐惧、傲慢……人的情|欲本就是罪恶之源,以这样深沉的欲|望为燃料烧出来的自然只会是无可避免滑向堕落的滔天欲|火。可要是用最干净的感情去燃烧,一切最终会得偿所愿。”


    我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什么算得上最干净的感情,即使是最无私的亲情,也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控制。


    而我对他的师徒之情中,也参杂了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仙尊的殷切期许,我命中注定看不到大道的终点,我希望他能代替我去看一看。


    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脱离自私。


    所以我不明白。


    我问他:“这是什么感情?”


    他望着我,告诉我答案:“爱。”


    爱?


    可爱明明就包含着占有,他为什么这样说?


    况且我与他相处千年有余,还从没听过他与谁交往密切。


    没想到这次才十年不见,他的心中原来悄悄地藏了人,于是我起了好奇:“你对谁的爱呢?”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作为他的师父,我容许他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我忧心他被人欺骗:“但是千万记住一点,爱同样是很难控制的感情。既然你要用爱去控制这盏销魂灯,我只告诫你一点,不要反被这爱情之火灼伤了自己。”


    他好似浑然没把我的提醒放在心上,竟低低地笑起来:“对,爱是最难控制的感情。”


    第117章 117(修)(修)


    坠入爱河的人似乎总会先蒙上自己的眼睛, 我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我劝不了他。


    却邪命格如此,我并不担心他的前途。只是他一路走来从未遇过什么挫折,若是真在这份爱上吃到苦头定是会头破血流, 我会心疼的。


    希望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师父, 能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样他跌倒的时候不至于摔得太惨。”


    沈晏清再翻过一页, 在这页往后, 又是大段被撕掉的空白。


    他怀疑更重要的内容, 应该是被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撕掉了。


    从前玄虚灵者称呼这件法宝为命灯, 沈晏清没听过这个,但看到却邪仙尊将命灯取了新名字——销魂灯,他反倒醍醐灌顶。


    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便是这件大名鼎鼎的销魂灯。


    当初发现自己感染了怨气后, 沈晏清动过去找明鸿仙君的念头, 便是因为这盏销魂灯。


    原先他在一楼看了玄虚灵者关于命灯的描述后, 他其实并不明白这盏命灯到底有什么用。


    沈晏清停了停,试图将这整件事情梳理一下, 在玄虚灵者的描述中,命灯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作用是祭献人们的情感来换他们愿望的实现,只是这种实现方式是不可控制的,于是每一个愿望都会无可避免的走向绝望的深渊。


    这位玄虚灵者炼制了这件法宝, 但他仍无法控制愿望实现的走向。


    过去很久以后, 他的徒弟却邪仙尊一如他从前所算卦象显示,最后成功的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炼化降伏了这盏“命灯”。


    而这盏销魂灯, 自古以来便是太墟天宫最至高无上权利的显化,即使它曾在一段漫长的岁月中并未安置在太墟天宫内。直至千年前, 才被这群道士重新捧回太墟天宫。


    回想起酒楼中潜伏多年的掌柜,沈晏清忽然的明悟了,恐怕这盏“销魂灯”才是必安阁内传承的真正精髓。


    也正是因此,在这片贫瘠土壤上,将必安阁圈起的李府,拥有了几乎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或许就曾是他家某一位先人许下的心愿。


    这样一想,那位老侍卫提到过李府后人死后的尸首代代需要推棺椁入月明湖中的族规就有待考究了。


    说不准这就是一种祭献的仪式,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这位却邪仙尊,只凭借无私的爱意便能将销魂灯炼化的。


    而最后李府的结局也契合了玄虚灵者提到过的每一个遗憾的故事——


    无法扑灭的大火是因为不切实际的愿望带来了符合实际的绝望。


    这一切千年前酒楼中太墟天宫的道士全都看在眼里,他等待着能将这件圣物带回太墟天宫的这一天。


    所以,他那道使人变成画皮怪物的残诀,难道是为这盏销魂灯准备的?


    ——那只恐怖的妖怪便是来自销魂灯?


    沈晏清继续看下去,这本书册仅剩下最后几页了:


    “太墟天宫出事了。”


    ……


    “云华与重台的纠葛,我一早便知道,但这些小辈的爱恨情仇,向来修行道途中最无关紧要的。


    可现在连同追杀云华的十七人也一同被云华毒害,此事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了。


    究竟是为什么云华竟会无缘无故堕魔,她与重台本没有这样深的仇怨,她为什么要杀了重台,还将她的尸体吃下连全尸都不予重台留下?”


    ……


    “翠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广微是他师兄,宗门月例比他多一成也是正常。


    他心思歹毒,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将广微肢解杀害,我几乎不忍细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的?”


    ……


    “造成一切祸端的根源竟然又是那盏销魂灯。


    却邪不在太墟天宫,我只能先封锁了翠微宫,叫余下的弟子不要再靠近这里。没想到销魂灯一旦离开了却邪便会失控,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器。”


    ……


    “却邪从东海回来了,他没找到传说中的无定山,不过给我带了一只来自深海的明珠美人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蚌,它的壳便如珍珠般细腻光洁,似有流光四溢。


    我的道场定在太华山脉,此生也再不能离开这里,也就无法再到东海深处,见到如此美丽的奇景。它的蚌壳上有海浪的波涛,而我知道却邪正是为此带来给我的。


    却邪问我:‘要不要打开它?’


    打开了它就会死,我当然是拒绝的:‘这样来自深海的美丽生物,还是让它活得更久些的要好。’


    他似乎很想让我打开它:‘如果您喜欢,这种低劣的妖族要多少便有多少,我可以……’


    仅为一时欢|愉屠戮生灵不是我的修行之道,这样血腥的观念也不该是未来第一仙尊的作派,我提点道:‘万物有灵,自有天命,却邪你不该这样。’


    却邪看着我,他想冲我发火,我能察觉到这一点,便坦然地回望过去。


    他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况且一个具备人类所有美好品质的仙尊,也该尊师重道,他不能对他的师尊做些什么。


    却邪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消了气。


    我很高兴他能听我的劝。


    这只漂亮的美人蚌最后养在我道场的光华池里,我时不时就会去看看它,很骄傲它是我与却邪师徒情谊的象征。”


    ……


    “却邪告诉我,太墟天宫之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他分了一道魂魄守着销魂灯。


    这盏没什么用的破灯其实不值得他伤了自己的魂魄,但他已经这样做了。”


    “我好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因为一时的贪欲,留下这盏邪灯。”


    ……


    “拂冬拿了一盒珍珠给我,说是却邪送我的。


    我觉得不像是珍珠,因为它们黯淡无光,更像是从死鱼身上挖来的鱼目,细数了一把近有万颗。无论是杀蚌取珠,还是杀鱼取珠,我都觉得阴德有愧,怕伤了却邪的因果。


    这些因果并非随取随用,能仗着修为恃强凌弱,都是要还的。


    但到底是他一片心意,我不忍看他觉得挫败,便叫拂冬给却邪送话,委婉劝他心意到了即可,从前他偶尔给我作画画的花虫鸟兽我便觉得很好。”


    “这些竟然都是明珠美人蚌的美人珠!


    司琴告诉我这些都是美人珠!她是金须鳌鱼得道,不会认错的。


    明珠美人蚌一身光辉就在它活着的时候,一旦死亡,在死亡的瞬间会爆发出极端的绮丽奇光,随即便会迅速的失色变得与鱼目无异。


    之所以会称之为明珠美人蚌只因为它是东海龙族的定情之物,海渊极其的狭小,又相当的危险,只有未成年的小龙能游进海渊寻觅生长在其中的明珠美人蚌。


    每一头龙在未长大之前会冒着生命危险寻觅到这只美人蚌,等他成年,寻觅到自己的心爱之人,便会把美人蚌送与心上人,与之共享这道奇光。在龙族得到越多美人珠的龙女,同时意味着她在龙族内有多么的受欢迎,是名副其实的美人。”


    “却邪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么多的美人珠,他到底杀了多少蚌?


    是因为我没有如他所愿开蚌,因此顶撞了他,让他心生不快所以要这样刻意送我美人珠来羞辱我?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生他的气,我只是觉得难过。


    背负这些杀孽,他也不会好受的。


    若心生不快与我说便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总觉得这不该是却邪的错,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一定是那盏邪灯的缘故,它让一切都变了。是我的错,是我炼制了它又不能控制它,还不忍心去毁掉它。


    都是我的错,我要去劝却邪毁掉它。”


    ……


    “却邪不愿意。


    他为什么不愿意?这是一盏害了无数人的邪灯!


    我和却邪在翠微宫吵了很久,我最后在他盯着我因布满血丝而通红的双眼中明悟了一切。


    他是不是也像那些无数被销魂灯蛊惑的人一样,向销魂灯许愿了?”


    ·


    “为什么,他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他到底为什么求而不得,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


    “却邪告诉我,说他没有。他只是在犹豫。


    这太好了,我相信他。


    只是我很奇怪,到底什么要他想得到到不惜动用销魂灯。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向销魂灯许愿了,我想这也是销魂灯彻底失控的时候。


    一切的根源是因为爱吗?


    却邪太年轻了,我早就猜过,他会在爱里摔得头破血流。


    正如我一开始所想的那样,爱情的本质就是占有,越是爱,就会越想得到,得不到的爱情就会让人发狂。


    我不想看到疯了的却邪,这太可怕了。


    伟大的仙尊该是理智的,正如同这天下的循环轮回,不偏不倚。”


    第118章 118(修)(修)


    书页又被撕了一部分。


    好在下面还有新的:


    “销魂灯被封印了起来, 因为封印时必须得让销魂灯平静着,所以我不得不连同却邪的那一抹分魂一同封印了。


    他不会知道我把销魂灯封印在哪。”


    ……


    “他怎么能爱我,这太荒谬,我无法接受。


    昨天夜里下了大雨, 拂冬说他在殿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晚上。我不想见却邪, 师徒相恋乃是乱|伦, 他怎么敢爱我。


    到了早上, 我看到他还在殿外站着, 他毕竟是我养大的孩子, 看到他这样痛苦, 我也心如刀割,还是不免心软,叫拂冬捎了句话给他:只要他再不提此事,我就当无事发生, 但他如果敢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就永远不要再来见我了。


    他走了。


    拂冬说他走之前说:但我没法当作没有发生过。”


    ·


    “好吧。除了叹息, 我别无他法。”


    ……


    “细细数来,我和他已有三百年没见。


    这个日子说长不长, 不过我一次闭关的时间。可也不短,在我和他认识的千年里,像永远一样的漫长。有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其实是我的错。这个狠心的讨债鬼, 怎么能真的再也不见我的面。我甚至要开始恨他了。”


    ……


    “我早知道这次寿宴, 却邪不会来,但没想到他叫人从无定山给我送来了东西。”


    “那盒子上刻了一行字:千年万载, 我心不改。”


    “宴席上来往无数人,人人看着我, 我看着这盒子,终于掩面痛哭起来。”


    ……


    沈晏清不知为何自己手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终于明了,我渡过元婴时那道天劫的含义。


    既然天道无私,确实不该有偏爱。


    必要时,我该用自己的死亡,作为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奠定他一生的道基。他舍不得杀我,还是让我替他去死吧。


    还没有结束,预言没错,先有了结果才有了原因,销魂灯正是因此存在的。”


    ·


    “没想到最后向销魂灯许愿的人不是却邪,而是我。


    我愿意祭献我一身的修为、我的生命、我全心全意却无私的爱,换却邪渡过最后的天劫,他会成为天尊的。


    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正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存在的,就像三千年前这片火焰应运而生,我和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却邪会恨我吗,这份恨足以与他对我的爱两两抵消吗?


    好想看到他的回答。”


    ·


    沈晏清看完了这本的书册,他眉头紧皱,也不知道该说玄虚灵者倒霉,还是却邪仙尊倒霉。


    谁能想到却邪仙尊会爱上自己的师尊呢,更别提两人还都是男人,这样大不敬的事情说出去得惹来多少口诛笔伐。


    这两人的纠葛过往距今已过去千年万载,但因为任峰已经把他们的结局告诉他了:这位却邪仙尊死在天劫之下,而他的师尊玄虚灵者下落不明,但既然连命牌都碎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沈晏清只是觉得遗憾。


    这盏销魂灯似乎并没有书上描述的那么灵验,他很纳闷太墟天宫怎么还敢把这盏破灯当做个宝,放翠微宫里也不怕被害死。


    ——除非玄虚灵者的这份爱并没有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无私”,在他自己并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爱偏移了,这份越轨不知不觉、悄然无声。


    玄虚灵者没有如愿,因为却邪仙尊不会恨他。


    当万里紫电轰然下落,在这场灭顶之灾的万籁俱寂中,面临失败即将道消身死的仙尊只会在心头反常地涌上狂喜,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一直最想要得知的答案。


    往事已矣,虽然这两位化神尊者离经叛道的不伦之恋故事要是放出去,一定会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沈晏清略微的算了下这两人的年岁,觉得这两位老怪物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夕阳恋还挺不容易的。


    他决定给自己积点阴德,打算直接把这本书册烧了。


    免得有后来人看了出去乱说,坏了玄虚灵者和却邪仙尊的名声。


    正巧桌上就放着点了蜡的烛台,将手中的书册放灯上一熏,不过片刻就引了火化作了红灰。就在这一瞬的同时,萦绕茶案的水膜也化水而落,它们存在的意义也只是为了这册书籍而已。


    没了水膜的防护,书册的灰烬在二楼的空气中弥漫开。


    这些红灰色的灰烬,最后一闪一闪地落在木板上,散了满地。


    上三楼的楼梯也在附近,沈晏清做好心理建设后,就握着烛台上了楼想看看三楼还有什么。


    他猜测如果必安阁没有再通往地下的通道的话,那只“寒妖”怪物,就应该在顶楼的位置。


    也不知道这只妖怪是怎样产生的,来自销魂灯本身吗?


    按理说不应该。


    销魂灯本身就是一片只会吸收情感的混沌,所有的意识本身都是它的食物,又怎么会再产生格外的意识呢?这很奇怪。


    难不成是玄虚灵者连同销魂灯一同封印的那一抹却邪仙尊的分魂?


    这根本不可能,沈晏清咧嘴哑笑,被自己的这个猜测给逗笑了。


    玄虚灵者和却邪仙尊在任峰的嘴里,少说是万年前的人物了。时间是冲刷一切的长河,更别说是万年这样悠长渺远的时光。


    区区一抹残魂,没了主魂的温养,即使是却邪仙尊的分魂,也该早就泯灭在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寂静中,又怎么会还活着。


    会不会是这李府的某一任当家或者镇上一个胆大包天偷偷溜进来的镇民、一个外来的修士?他也看过楼下的所有书籍,于是按书籍上的功法效仿,但最后连魂魄都吸附在了销魂灯上,一同被困在了这封印里。


    还有一件事沈晏清想不明白。


    布下这个幻境的化神尊者,绝不可能是万年已经死去的玄虚灵者或是却邪仙尊。


    那么还会有谁呢?


    这个人为什么会对这道传承、这个销魂灯同样有这样深的执念,甚至布下这么大的幻境叫人看到这早该消亡的一切?


    三楼的楼顶只有半人高,成年人根本无法直着腰板上楼,地上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几个脚印来回踩过。


    沈晏清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到一个雕有云水纹的神龛。


    他爬着进了三楼,靠近了这个神龛。


    龛门闭着。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想象过自己该会看到一个长相狰狞可怕的无皮妖怪后,才伸手打开这个神龛。


    里面本用银粉刻画了一座法阵,此刻这个法阵已经淋过血,深褐色的血凝固,在北域的寒冷中冰冻,再看不出本该有的模样,而且——


    神龛中灯座的位置是空的,销魂灯已经被人拿走了。


    台面上只有一根同样淋过血,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羽毛。没有想象中的妖怪,和本该有的销魂灯。


    沈晏清用手指捻起这根羽毛,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设下这个幻境的仙尊之所以保留这里,目的是为了阻止镇民烧毁必安阁、放出寒妖,那么在必安阁未被烧毁的时间线里,这里应该是完好无缺的。


    有两种可能,真相是在必安阁被烧毁前,就有人拿走了销魂灯,把这只妖怪放跑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在这个幻境内,有人先沈晏清一步,捷足先登了。


    沈晏清不敢想第一种可能,因为这意味着他原先推测这个幻境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必安阁惨案的发生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如果实际上是第一种可能,他的设想就得从头再来,而他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这么多的时间。


    那么会是谁拿走的销魂灯?


    凌霄吗。


    这只妖怪现在又在哪里呢?


    二三楼都已被沈晏清找过一轮,再找下去也找不到别的线索了。由于三楼高度所限,他只得爬着倒回方才进来的楼梯口下楼去。楼梯口狭隘无比,只能容纳单人不能回头的直上直下。


    楼梯下到半格,沈晏清却惊异地察觉到一阵热浪扑来,他快速地往下爬,最后低头往下一看。


    方才书册被烧成的红灰未散灭,已如火星子般在木地板上跳动。


    这些封存了不知道的木筑遇火星既燃,早就有火苗附在地上燃烧——在沈晏清惊恐的视线下,继续野蛮生长。


    这些火焰和平常的火焰还有些不一样,它的焰芒散着淡蓝色的光泽,它们滚过的地方,连碳灰都没烧出一簇。而是很干净地,就像是冰块被融化而烧化了的水痕也变成了水汽般,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沈晏清现在好像有些明白千年之前的沁州是怎么消亡的了。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无聊,顺手把这本书册烧掉呢。


    火焰顺着楼梯往上攀,滚烫的火海翻涌起来,必安阁的楼台开始坍塌,沈晏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躲回三楼,但是三楼也很快会被烧掉,三楼没有窗子,如果他真的往楼上爬,等火光烧上来,他才是真的无路可退了。


    可往火海里跳?


    岂不是更加自寻死路,热气似蒸炉上蹿,沈晏清看了两眼,便觉得双目灼热,他别无选择,若要多活几刻他只能爬回三楼。


    火光冲天。


    烧着了的必安阁在黑夜中如同一团点亮的巨大灯笼般醒目,虽无黑烟缭绕,但已够远处的人看见。


    一个人远远的看见必安阁中燃起了火焰,他先是一愣——不是告诫过叶田田不要进入必安阁了吗?


    随即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想起本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的沈晏清,凌霄立刻疯了似的往必安阁跑,他原是在月明湖畔,一路闯过李府的后门,两个守门的侍卫正要叫他拦他,被他不由分说地一脚踹远:“滚啊!”


    第119章 119(修)(修)


    府上的人似乎都没看见这近处的火光烛天, 他们照常刻板地做着以往做过的事情,一会儿功夫这些火焰就烧穿了二楼的地板。


    连同最顶上的三层也岌岌可危。


    凌霄闯进必安阁,里头已似火海炼狱。


    沈晏清缩在三层隔板的夹缝中摇摇欲坠,他听见声音, 立即低头望去, 见到了一身霜寒的凌霄。


    四目相对, 烈火熊熊。


    沈晏清立刻扭过头, 用身上的衣服罩住头。


    刚才嫌热又怕被火点着, 沈晏清把身上的纱布都拆了, 现在他脸上挡无可挡, 一定丑陋极了。


    来时他就猜过,凌霄是不是因为他脸上长了脓疮暗疤嫌弃他,这才故意把他弄晕不让他醒来,为的就是不要看他现在这张脸。


    “你也烧了那本日录?”凌霄浑然不见异样的仰头看向三楼角落里的沈晏清, 只是满眼震惊:“——这是玄虚灵者的日录, 里头藏了一缕万灵古火的火种, 遇水不灭,不烧得再无物可烧便永不熄灭, 若真要销毁只能用销魂灯去销。


    他故意留这一手,为得就是若却邪仙尊其实未死,他见了这日录一定会恨得烧了这东西泄愤,如果真有这么一天, 就能逼得却邪不得不上楼解开封印取出销魂灯——但无冤无仇的, 你好端端地烧它干什么?”


    沈晏清嘟囔道:“我又不知道这个。”


    这玄虚灵者真是阴险小人,活该死得早, 呸,坏蛋。


    劈啪作响地火声压过他小声的嘟囔, 凌霄什么也听不到。


    现在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火愈烧愈烈。


    凌霄再没了什么剑尊风度,他冲沈晏清大声吼道:“你下来,你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沈晏清很犹豫,下面烫,他不敢跳。


    更何况事到如今,必安阁已毁,照他之前猜测,这幻境是再也破解不了了,他恐怕得一辈子死在这里。


    日录是他自己烧的,怪不了别人,真要说的话,可能还连累了凌霄。


    也不知道这次死了,还能不能重生了。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不多事烧这东西了。


    不不不,他更该后悔的还在更前面的地方。


    若是知道他这张脸已经成了满街走的大众脸,他当初才重生,就该避开这些所有的人和事。现在好了,明明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重生一回,结果他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蛋,到头来还是一头重新扎进了这暗潮汹涌的漩涡中。


    就算跳下去能活,也得顶着这个丑样子活着,他不愿意,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他现在死,烧焦了的模样也比他现在满脸水泡脓疤恶心模样要好。


    现在一想,他可真够可怜的,两辈子竟然都是被火烧死的。


    思索了一番,沈晏清做了决定:“你走吧,我不活了!”


    “你这叫什么话!”凌霄仰着头,伸出手,他平举着手:“你不要怕,你跳下来吧,我会抱住你的。”


    他哄道:“清清,你从上面下来。”


    烧着了的旧木头一块接着一块地往下砸。


    沈晏清似有困惑,他先是愣住,再难以置信、迟缓地看向凌霄:“你叫我什么?”


    原来北域雪丘上,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不是错觉。可为什么是现在。


    凌霄屹然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平举着双手,目光沉稳平静,等待着沈晏清从楼上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不要怕。上面很危险。”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再问:“你叫我什么?”


    两两相对,凌霄目光深沉,但最终他想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叹息:“清清、沈晏清、雪霁,你还想让我叫你什么呢?”


    重新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沈晏清的心似乎也随着正在燃烧的木头“噼啪”作响。


    他向下望,凌霄向上看。


    抛开间隔的百年时光,一切仿若昨日,仿佛他不在北域这场离乱错综的幻境中,他还在万华峰上,竹节苑雷声隆隆、暴雨不歇,高堂红烛彻夜长明。


    这场本该拉开帷幕的盛典终止在它正式开始前,他对凌霄的心动也彻底地中止在那天的长夜。


    这是重生后的这段漫长时间里,沈晏清与凌霄的第无数次对视,但却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胸膛处似有种子在痒嗖嗖地萌发。火光映人影,这一次他没在凌霄的身上再看到李煦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场沉默的对视中快速地复苏,连同他从前对自己的认知一起复活。


    “你从上面下来,好不好?”凌霄再次用这种哄孩子似的口吻对沈晏清说。


    沈晏清迟疑地再次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在摸到重新长成的血痂后,他竟直接扭头不去看凌霄。他转过身往后退,手脚并用着,想要往再深处爬。


    ——虽然不知道自己又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凌霄产生了他是沈晏清的怀疑,但不管怎么样,无需狡辩了,他慢半拍的反应彻底证实了凌霄的怀疑是对的。


    既然凌霄认出他来了,他现在连能用假身份安慰自己“至少‘沈晏清’死得很漂亮”的办法也没有了。


    他难以接受被凌霄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甚至是后悔,他该漂漂亮亮的死在凌霄的记忆中才对。这么一想,金玉开比凌霄走运,在金玉开的眼里,他一定一直都是很漂亮的。


    沈晏清无暇多想,慌不择路地没爬几步,阁楼的地板早就被烧得满目苍夷,不过是没看仔细,将手搭在了一块烧了一半的木板上,他就整个陷了下去,十分狼狈地打着滚从楼上掉下来。


    好在凌霄早就有此预感,他追着向前,及时地接住了沈晏清。


    顿时沈晏清有种该逃不掉的始终逃不了的绝望,他还想要挣扎一把:“我……”


    是凌霄按着沈晏清的背,将他摁回了怀里,再轻轻地放回地面。


    在这一瞬之间沈晏清的脑子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比方当凌霄问起从前的时候,他该怎么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再比方说,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和金玉开,自己为什么用“玉衡”这个假名字出现在这里。


    但凌霄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头,用力地、深深地环抱着他。


    沈晏清晕乎乎的想,幸好他足够笨,所以想不到什么天衣无缝的借口。


    不然他要是刚想好了借口,却派不上用场,一定会很生气。


    他逆来顺受的让凌霄这样抱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好颜色的模样。


    方才那是凌霄没有看清他的脸,现在凌霄迟迟不肯抬头,估计就是因为回过味来了,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了。


    这也难怪,毕竟凌霄正是因为他这张脸才会这样喜欢他,以至于百年念念不忘。若是没了这张脸,想必也不会再如此温柔体贴。


    哈哈,好在不管怎么样,他沈晏清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沈晏清将搭在自己后腰上凌霄的手往下扶,他想要让凌霄松开手,然后离开必安阁。如果真的再找不到离开这个幻境的办法,他就安静的找个雪坑躺进去。


    他的愿望只如愿了一半。


    凌霄确实松开了手,还往后退了一小步。


    看见此情此景,沈晏清说不上自己的心情该是庆幸还是难过,他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吻落在沈晏清眉间。


    他没想到凌霄会亲他,沈晏清惊讶的抬起头,凌霄便顺势捧起他的脸。


    于是,这个吻再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沈晏清又闻到凌霄身上那股冷冽的香,他舔舐过沈晏清柔软的嘴唇,像海面之下一个温柔的暗漩亲昵地贴近一只好奇的小鱼,让它在晕头转向的眩晕中得到刺激快|感的同时又没让这种可怕的疯狂超出它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阴险的凌霄正克制地等着,等待着沈晏清乖乖的张开嘴,像从前无数次的那样,茫然又顺从地准许男人对他做一切的事情。


    必安阁中的火越烧越旺,连空气都发烫地飘动。


    在四处坍塌的大火里,凌霄深深地吻住沈晏清的嘴唇,顶楼的神龛陷落翻倒,没有烧完的日录化作片片灰烬在酷热的空气中不断漂浮上升,残页上那行“千年万载,我心不改”就这样不断的飘啊飘,飘到了真正千年万载后的至今。飘到沈晏清留下泪来。


    ·


    屋外有正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带着铁皮的靴子踏在坚硬的花岩砖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这惊动了沈晏清,他诧异地推开凌霄,这张不复美丽的脸上,这双乌黑的眼眸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他擦擦泪,意识到:“有人?”


    凌霄侧过脸,看了一眼被火烧得没了半个轮廓的窗户,脚步声正是从那面窗后传来的。


    他猜测应该是他刚闯进来时一脚踹了后门侍卫的缘故,后门的两个侍卫找来了防守的队伍,终于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在这些镇民侍从的眼中,必安阁可能还是原来未被销毁的样子,这稍微能拖延些时间。


    不管怎么样,他们该离开这里了。


    凌霄拉着沈晏清的手,随便找了一堵被烧出豁口的墙往外跑。


    沈晏清一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被拽着走。


    他回过头一望,看见成群结队的、穿着甲胄的侍卫提着长矛、举着火把走进了沦为火海的必安阁。


    火舌舔舐上他们的棉布衣、护甲,他们麻木的脸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火焰卷过他们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地变黑焦化。像是一具具干瘪、被烧焦的干尸,仿佛舞动的骨架上黏连着一层暗红近黑的干肉。


    第120章 120(修)(修)


    几息的功夫, 这些侍卫从至少外表看着正常的人类,转变成了非人的怪物。


    就像是他们本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是这些火焰烧掉他们的人皮,使他们不得不放弃了伪装。


    见到这一幕, 沈晏清头皮发麻, 这又是什么怪物, 现在他暂时没心情再去想寻死的事情了。


    他不想落到这些怪物的手上, 立马跑得比凌霄还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上一次同样的险境, 他一躲进必安阁外的灵堂后, 这些侍卫就走了。沈晏清打算故技重施,他边跑边指着门口的梨树小声地对凌霄说:“去那边的灵堂,这些人好像不会进灵堂里搜。”


    他不怕凌霄不知道他说的灵堂在哪,也是上一回, 他被张久夏刺伤, 还是凌霄把昏迷的他带回酒楼的。


    凌霄本就有这个打算, 但听见沈晏清主动提,他神情古怪的问:“你知道这是灵堂了, 你知道这本来是谁的灵堂吗?”


    他们拉着手跑过了曲折弯曲的长廊,见到了那座连排的矮房子,红漆的大门不合实际的高、不切实际的大,门口的花圈上白色的绢布随风飘动。


    沈晏清原以为凌霄只是单纯的问而已, 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我听说是这府邸原在天清门学剑、但是不幸去世了的继承人, 尸体本该在上月下葬,但是离奇出了意外, 所以迟迟没有下葬,便一直放在这灵堂里。”


    凌霄点点头,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晏清:“你知道就好。”


    谈话间,两人已在了灵堂前,沈晏清原想像上次一样,躲进右面的东厢房,凌霄却站在正大门前,一把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


    门正对着的就是一个黑字白墙的“祭”,屋内放着许多纸扎的纸人,扎着小辫的女童男童被画得笑容可掬,正中央一口黑色的棺材。


    老实说,沈晏清觉得看死人很不吉利。


    尤其是这幻境古古怪怪,到处都是像人又像死人的怪物。难保这位倒霉死去的李三公子不会心怀怨念突然诈尸,然后把他毒打一顿、再生吞活吃了。


    但既然凌霄推了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沈晏清再挑三拣四的了。


    他在心里嘀咕,要是这死人真诈尸了,他就把凌霄丢出去,自己趁机逃跑。


    鬼鬼祟祟地进了屋,沈晏清蹑手蹑脚地关门,他已经盘算好等会要先躲在放果盘点心的祭台下,一转身,看见胆大包天的凌霄正在开棺。???!!!


    这是在干什么?!


    凌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晏清最怕这种死了很久的尸体了,他本来就一心想着只要能借这里躲一阵就好,千万可别和棺材里的主人家有什么联系,凌霄怎么还去开棺?就算是冬天,死了一个月的尸体,肯定早就臭了,说不定滑滑腻腻的,多恶心。


    沈晏清关上门,立马箭步冲到凌霄的边上,正要提醒他尊重死人。话还没说出口,棺钉并没有钉死,一滑盖就被凌霄打开了。


    凌霄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捂住他的嘴,拽着他按进了棺材里。


    以为自己要躺在死尸边上的沈晏清惊恐的闭上眼,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摸到、碰到什么湿腻的脏东西。


    这口棺材里面竟然是空的。


    这怎么是空的。


    沈晏清一怔,紧接着,凌霄也跨进了狭小的棺材内,扶着棺材盖合上最后的空隙。


    几乎是紧随其后地,灵堂的门被“咚”地一声撞开,细碎的脚步声徘徊着,沈晏清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激烈地砰砰乱跳起来。


    逼狭的棺材空间内,连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沈晏清与凌霄贴得很近,像是两张并拢的纸片,不可避免地触碰在一起。


    或许是凌霄也听到了他慌乱的心跳声,沈晏清似乎听见他在轻笑了,他正准备瞪过去,可里面是在太黑了,他看不清。


    凌霄其实知道沈晏清正在气恼什么,他捂上沈晏清的耳朵,然后轻轻地带他往左边拢。


    靠近、再靠近一点点,凌霄松开左手,让靠在他怀里沈晏清听见他的心跳。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海浪涨落的潮汐。


    听着这样的声音,即使外面有数不清、密密麻麻的可怕怪物,沈晏清也忽然觉得好安心。他随着心跳的节奏放缓呼吸,慢慢的静下心,总觉得这是很熟悉的事情。


    沈晏清忍不住用脑袋蹭了蹭,不由自主地离这熟悉的心跳声靠得更近了一些。


    明明叫沈晏清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声的是凌霄,可见沈晏清真的被这心跳感染着,要与这颗心靠近,凌霄又不乐意了。


    是很不明显的不乐意,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得到的嫉妒。


    他抚在沈晏清后颈的手掌立起,指尖在沈晏清背上凹陷下去又随着脊柱骨一节节微微凸起的细肉上向下滑动,直到凌霄摸到沈晏清柔韧的腰侧。


    手掌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沈晏清向来敏|感,他不明白,有些困惑地张望了下——


    凌霄又在发什么疯呢?


    他其实并不觉得凌霄会对现在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凌霄会亲他,已经让沈晏清大感意外了。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照镜子细瞧,凌霄亲他的时候,他确实心里有几分感动。


    但在他的心里更有几分怀疑,怀疑是不是慈悲的正道剑尊正在怜悯一只长了丑陋羽毛的斑鸠。


    能亲得下嘴是一回事,和能不能睡得下去,完全是两码事。


    沈晏清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和从前的温香软玉挂得上钩。


    要是凌霄真对现在的他动手了,他会怀疑凌霄其实是个变态的。


    更何况现在他和凌霄窝在狭小的、根本伸展不开的棺材里。


    这又不是什么床铺,这可是一口棺材。


    更、更何况,现在外面群敌环绕,凌霄怎么可能会有心情做这种事呢?


    胡思乱想了一通,沈晏清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估计是这里太小了,是不小心碰到的吧。


    不过,稍微有些前车之鉴的沈晏清还是警惕的在凌霄的胸口写字:怎么了?


    凌霄没有回答,他的疯劲还没结束。


    他拖着沈晏清往上挪动,直到他能恰好将头抵在沈晏清的肩头。只要他再带着恶意、几乎恐吓般的去亲沈晏清的颈侧,就能轻而易举地吓得这只胆小的鹦鹉抖毛般的哆嗦。


    沈晏清确实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凌霄突然一下子变得好怪,明明刚才还挺正常的啊。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哄自己,说这只是凌霄的无意之举了。


    没有人会无意把人抱起来,又无意的去亲人的脖子的。


    凌霄就是故意的,这个坏东西。


    灵堂的门还没合上,疑心棺材外应该还有怪物在徘徊,怕凌霄要做更过分的事情,也怕说话声会引来怪物。


    沈晏清在凌霄环抱着他的手臂上写字: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真是软绵绵的一句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毕竟就算沈晏清真的生气了,又能怎样呢,他并不能拿凌霄怎么样。


    但凌霄确实当真的停了手。


    沈晏清看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但两人实在靠得太近,他感受得很分明,凌霄似乎是在忍笑。


    好哇,还敢偷偷嘲笑他。


    沈晏清正在想要说什么话,才能显得自己威严又有地位。凌霄在这时用力地揽住了沈晏清的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凌霄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再次凑在沈晏清的颈侧,这次他温柔无比的亲在沈晏清的耳垂上。


    见他不闹了,沈晏清才稍稍的放下心。


    他弯了弯嘴角,重新放松靠在凌霄的身上,凌霄的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冷香,闻起来怪舒服的。


    被凌霄这样一闹,沈晏清有一阵子没去留意外头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们。


    一直等到棺材那种如同吸附在地砖上进食般窸窣的声音退去。凌霄睁开眼,伸出手重新滑开棺材盖子。


    沈晏清才似梦中惊醒般的睁开眼,方才那么点的时间里,他好像也短暂的睡过去了一觉,他太累了,甚至梦到凌霄举着灯拉着他的手划着小船离开这场幻境的画面。


    吃力地跨出棺材后,沈晏清终于得了空,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棺材里没东西?”


    “而且我上次从必安阁出来这些怪东西明明到了门口就不再进来了,这次怎么还会进灵堂里来看?”若是照沈晏清一开始要躲进祭台子下的打算,恐怕早就被这些怪物发现后,像他们对付张久夏那般,将人杀死后,挖心扒皮将骨肉剁成肉泥了。


    凌霄平淡道:“我上回带你回去的时候,打开看过一眼。”


    “哦。”沈晏清应过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与凌霄说的。


    他觉得尴尬极了,不知道该和凌霄说些什么,低着头又瞧见自己脓肿肤胀的双手,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双手背到身后去,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飞鹤黑靴瞧。


    凌霄出了棺材后,在祭台下抽出三支香,点过后冲棺材拜了三拜,再将点好的香插在香炉子里。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他转身向门走去。


    沈晏清不小心火烧必安阁后,确实心慌慌了一阵,他自以为离开这诡谲幻境几乎无望,于是心如死灰,乃至求死心切。


    不过受刚刚他在棺材里的那个梦境的启发,他又转念一想,发觉若离不开这幻境,凌霄必定是比他更急切的。


    可现在再瞧凌霄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哪儿像是束手无策的模样。


    沈晏清推测,要不是凌霄有压箱底的手段还没使出来,便是凌霄还知道能有解决这个幻境的办法——难道凌霄已经抓到那只被封印在必安阁底下的妖怪了?


    沈晏清见凌霄点香,他也学着点香。


    凌霄出灵堂的时候,他才刚点上香,慌慌忙忙地拜了三拜,急急忙忙地追出去跟上凌霄。


    外头的天色依旧暗沉,府内灯笼彻亮,树影子随风摇摇晃晃。在树影晃荡的间隙里,隐约还能见到不远处那些侍卫手里火把的光圈。


    原本沈晏清还跨着大步,跑似地追着凌霄,一见到这些“侍卫”们竟然还在游荡着寻觅外来闯入者的痕迹,立即安静像鹌鹑似地放缓脚步,踩着凌霄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雪簌簌的下,凌霄的脚印要比他的稍大一圈,如烙似地印在雪地上。


    走了几十步有余,沈晏清一直低着脑袋跟着脚印走,浑然没注意到凌霄走到半道,停在必安阁前那颗梨树下正等着他。因此便一头扎进了凌霄的怀里。


    凌霄扶住他,当真是忍了又忍,才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亦或者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头上的梨花开得正盛,映月如雪,煞是好看。


    借着这月色,凌霄看着沈晏清动了动嘴唇,即使他现在这张稍显丑陋的脸上,也能看出他的踌躇与纠结,至于那些一闪而过的难堪和不情愿更是不消说的事情。


    沈晏清憋了半天,最后望望头顶的梨花树,讪讪的问:“我原以为梨树都是过了春至后才会开花的,没想到养在沁洲这样的的地方,大雪纷飞也能开得如此好看,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神仙法术?”


    凌霄难掩失望之色,他松开了扶着沈晏清的手。


    这态度叫沈晏清暗暗心惊,知道自己触了凌霄的底线。


    他其实知道凌霄想知道什么,不过是凌霄向来很懂得什么叫做成年人的体面,于是从来不会叫人过于为难,也不会过于外放自己的情绪。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沈晏清知道,凌霄听他又想糊弄,现在一定是生气了。


    他连忙去拉凌霄的袖子,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见的。”


    “嗯。”凌霄应道,同时继续往外走他早已预定好剩下的路:“我知道。”


    沈晏清以为凌霄还生着气,这次再顾不上要踩着凌霄的脚印等有怪物要来抓他们的时候能假装这里只有凌霄一个人然后偷偷溜走的小把戏,他快走追到凌霄的身侧:“我重生后,修行了好久,这个身体的资质太差了,怎么修行都不行。”


    “我在山林里被老虎追、被野狼咬,还好我拍翅膀的速度很快,才逃掉了。”沈晏清觉得自己不容易极了:“野果子好酸,谷子又太硬,那里的人也好笨,他们觉得我漂亮、长得很稀罕,都想抓我带去集市里卖掉,可他们都抓不住我的。”


    他没有想到要和凌霄说自己的新身体是一只有点圆的胖鹦鹉,这实在败坏他的形象,所以他不愿意说。


    像沈晏清这样的小鸟要在丛林里活下来,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凌霄轻轻的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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