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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为何物。


    “小吴公公。”自打太孙妃入宫,始央宫的公公往小凤栖宫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以往一年就一两次,皆是皇帝爷给小凤栖宫封赏,今年仅仅是来传话就有了数次了,太孙还住进了始央宫,周女史已跟小吴公公打过数次照面,吴英公公的徒弟她自然是寻不出错处来,可这一次小吴公公比以前还要多几许热切,她还是看出来了。


    不知是为着太孙妃娘家那边给的面子,还是太孙今日不同往日,这终归是小凤栖宫的脸面,始央宫的公公多了两分热切,周女史神情间也多面露出了几分欢喜,领了对方这份情,她朝小吴公公欠了一记身,加浓了脸上的笑意,方接道:“请您随我来,我领公公去见太孙妃。”


    “姑姑客气。”小凤栖宫的人还是会做人的,小吴公公紧随她过去,朝太孙妃请了安,“奴婢见过太孙妃,吴公公叫我过来给您领路,娘娘请随奴婢走。”


    “谢公公。”


    “太孙妃客气了。”


    得知梅娘要来,卫诩前去了偏殿廊下等候,站了片刻他便站不住了,频频探头往外看,着急之余,便没沉住气,抬脚往外走。


    “您去哪?您可是寻太孙妃?太孙妃这就过来了,你何苦出去,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呐。”见太孙要出去等人,小杨子叫苦不迭,紧跟着太孙,嘴里则不停嘀咕:“您好不容易把世子他们支开,还请出了吴公公,欠了武校尉人情,这若是出事,他们又要拿您说话了,太孙爷,我的爷,您就悠着些罢,这暗处里都是眼睛呐。”


    “无碍,不是大事,我就出门接一下人,我怕梅娘走错了。”卫诩面不改色道。


    “不是小吴公公去接人了吗?怎会走错?”小杨子见劝不听,急得直跺脚。


    卫诩置若罔闻,脚下步伐未停。


    他这将?*?将出去,踮脚往前方一看,就看到了一队人马往这边走来,卫诩已瞧到眼熟之人,眉眼之间不禁露出喜色,不等小杨子拦他,他就快快往前小跑而去。


    小杨子追在后面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孙,这是始央宫,这是始央宫!太傅他们皆看着呢。”


    又不是以前在江先生的家里,他想在门口等太孙妃多久就能等多久。


    卫诩好生一段时日没见到梅娘,心里着急,对小杨子的担心充耳不闻,上前赶到了人,他上下急急看了梅娘一眼就回到了她的小脸上,道:“病都好了?”


    佩梅先是一愣,待回过神,便抽出袖中帕子擦他额上的虚汗,嘴里道:“你先别急,多吸两口气。”


    卫诩这才发觉自己气喘吁吁,刚才他走得太急了。


    他喘着气一笑,道:“下午跟柳太傅学了一段国经,后面是武校尉的课,我前后站了一个时辰的马桩,最长的一段时辰站了足足有三柱香余。”


    “在宫里的时候,是只有半柱香来着?”佩梅想了想,道。


    “是。”卫诩直点头,这厢因他急急走来的喘气声已平,说话间眉眼神采飞扬,以往藏在他眉眼间的晦色被喜悦取代,脸间的病气竟也寻不着踪迹了。


    脸上淡去了病气的诩儿目若朗星,眉如墨画,就像大雨过后拔去乌云的晴空一样眉清目朗,佩梅望着不同于往日的他,竟有些挪不开眼,傻傻望了他几眼,方回过神,浅浅一笑道:“还是皇祖父这边养人。”


    “诩儿好极了,”唯恐她担心,卫诩握着她的手殷殷道:“皇祖父对我也好极了。”


    那是,瞧诩儿的模样也差不到哪去,真真见到了人,佩梅心下大定,对她想做的事也下了决定。


    “诩儿,屋里走了。”见诩儿只顾得上和她说话,也不走路,佩梅便道。


    “哦,是了是了。”卫诩这才回过神来。


    等入了他所住的偏殿,佩梅看了看被笔墨纸砚挤满了的小殿,寻到了放脸盆架子的地方,过去打湿了手帕,见诩儿这厢已紧随着她跟在身边,也不用她去寻人,她便拉起他的手,为他擦拭中指食指之间的墨迹。


    卫诩这才看到午后为了上习武课没来得擦干净的墨渍,见梅娘为他擦试,他傻笑着道:“有点难擦,要搓好一阵才行,小杨子从宫里拿过来的胰皂子早就用完了,是吴公公让人给了我新的,那个可好用了,我还让小杨子留了一块,等会儿你带回去和母妃一起用。”


    哪用得着带一块胰皂子回去呀,小凤栖宫再不济,那也是最得后宫之主心的宫殿,这宫里的好东西想要还是能得一些的,诩儿傻起来哪有什么深心思,也是平时聪明,傻起来那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就是佩梅看来,也是一眼能望穿。


    情真情假,佩梅瞧得分明,这厢见到诩儿见到她是真真高兴,什么话儿都说,她心中也是十分欢喜,明亮的眼里也因着这份欢喜起了几分笑意,她嘴角噙着笑,手中擦试着他手间墨渍,嘴里则与傻诩儿玩笑道:“这么好用呀,一块可是不够。”


    “那我朝吴公公再讨上一块。”卫诩立马道:“目前我用的那一块用了大半了,不好带回去给母妃和你。”


    小杨子在侧欲哭无泪,他眼巴巴望着太孙妃,求她莫领着太孙说话了,太孙这傻话说得太多了,这小殿里站的三个人,只有他一个公公是小凤栖宫的人呐。


    佩梅瞥到,见诩儿喜上眉梢,说得是傻话却不是假话,小杨子眼角则不断往小殿里的公公望去,担心又着急,不禁莞尔。


    “诩儿,我有事要同你说。”她便道。


    “你说。”


    佩梅拉他去坐下,先是把她带来的东西给了卫诩,道:“这是母妃和我亲手为皇祖父缝制的一身常衣,还得你在皇祖父得空的时候奉给皇祖父,到时你记得替母妃和我向皇祖父请安,替我们祝皇祖父如日月昌明,福乐远长。”


    “皇祖父的寿辰还没到,不过,这是母妃和梅娘的一片心意,我一定会替你们送达。”卫诩接过佩梅递过来的包袱,没送到来接的小杨子手上,而是放在膝上与佩梅道:“梅娘还有什么事吗?”


    “有。”佩梅则让他把包袱交给小杨子,“你把包袱交给小杨子先收起来,我想跟你说说母妃的事。”


    卫诩一顿,接而把膝上的包袱给了小杨子,这厢听到太孙妃的话,跟随卫诩的两个始央宫太监躬身悄无声息退出了太孙在始央宫居住的这处小殿。


    “母妃病了。”


    佩梅见她话一出,诩儿眼睛里的瞳孔就放大了一圈,她过去搭住了他的手,不等她说什么,诩儿反手就握住了她,失声道:“是什么病,病成何样了?”


    “梅娘不知,我来始央宫,就是想找人帮母妃看看,母妃不肯,怕给你添麻烦,怕给人落话柄,可我心里不安,诩儿,明明前段时日苑娘姐姐请人来看过母妃,母妃还身体康健,吃着女医开的强身健体的药,可昨天母妃就不明不白的吐血,一口就喷了出来……”佩梅抬起眼,小脸绷紧,异常严肃道:“我觉得母妃存了我看不明白的死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是你的母亲,你知晓是为什么吗?”


    卫诩呆住,过了片刻,他惨笑了一记,看着小脸绷紧的小师妹喃喃道:“这次若是父王敢拦我前往象兹,我想母妃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罢。”


    佩梅只觉握着她的手冰冷无比,她心中隐隐生疼,拉过他的两只手放到手心捧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不到那个地步,”佩梅垂眼看着他满是墨渍的手,突然间她就懂了她婆婆的心,诩儿在始央宫奋力一博,要是东宫的公公连这点他们小凤栖宫和佩家博出来的机会都要夺去,换成是她,就是以卯击石,她也想以死明志,“诩儿,想想办法,我们不能没有母妃。”


    “母妃这是心病?”


    佩梅摇首,她轻轻声道:“可否能请圣手过去一看?母妃不想,怕东宫说话,阻碍了你前去象兹国出使之事,可我们顾不了那么多的,诩儿,我想好了,我们一步一步来,先顾好母妃可好?”


    佩梅也不想东宫说话,可她想来想去,有太子妃娘娘的小凤栖宫才是她和诩儿的家,太子妃若是没了,她和诩儿就是活着,又能往哪儿去呢?诩儿有身份为太子妃的母妃方才是太孙,母妃没了,他就是从象兹活着回来了,到时候,没有了母妃护翼的他们就是翼和殿这样的小殿,也轮不到他们小夫妻住下。


    苑娘姐姐家的女医固然是好,可若是能请到澜圣医,就是给东宫递话柄,让满朝都知道小凤栖宫不止是有了个病太孙,现在还多了个病太子妃,佩梅也只一心想择大放小。


    “好。”卫诩吞咽了一口唾沫,其中他喉间青筋爆起,方才把他涌到喉口的那口腥甜强咽下去。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为何物。


    第82章 你就闭嘴罢。


    佩梅心中含着诸多隐忧,这厢见诩儿脸色煞白,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掩不下心中担忧,捏紧诩儿的手,道:“诩儿,没有事的。”


    是他连累母亲和她了,卫诩一笑,道:“我这就去请示皇祖父。”


    佩梅朝他摇首,小声道:“若不,先问一下表姐夫?”


    “侯爷?”


    “是。”


    卫诩迟疑望着她,佩梅轻声道:“他在外面,本有帮我们的心,就是不帮,我祖父他们也能知晓我们的处境,他们会求表姐帮我们的。”


    卫诩大惊,惊望向她。


    “佩家已无法置身事外了,”是她的天真拖了娘家下水,事已至此,不可悔恨,佩梅轻轻声道:“诩儿,我祖父和父亲不会扔下我,你想用就用罢。”


    “我……”卫诩心如刀绞,说不出话来,望着佩梅的眼里满是歉意。


    佩梅朝他轻摇首,浅浅笑道:“诩儿,梅娘已把盾送至你手上,母妃和我,就看你的了。”


    卫诩紧抓住她的手。


    这厢佩梅已然站起,拉着他一并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脸色已比此前好了不少的少年丈夫,她脸带浅笑,眼里闪着微弱的光芒,与他道:“诩儿,母妃和我,就靠你了,你可知晓,要如何护好我们?”


    堵住卫诩胸口的郁气不知何时已散去,他颔首,道:“我知。”


    “好。”诩儿懂的道理只会比她多,如今师伯也在他身边,佩梅也放心。


    “事情说完了,我该走了,母妃还在宫里等着我回去。”


    卫诩紧抓着她的手,送了她出门。


    佩梅来得甚快,说上了几句话也就走了,等到吴英从服侍顺安帝阅折的大殿中退出来,就听到了太孙妃已经走了的消息。


    听到她未多作停留,在太孙就寝的小殿里坐了片刻就坐了,吴英略感奇异,他还以为太孙妃还会见他一面,毕竟他与她表姐夫与表姐夫妻交浅不浅,便与前来说话的徒弟问道:“不是说太子妃病了吗?不是来请太医的?”


    小吴公公探身,在师傅耳边耳语了两句,说了太孙妃在太孙殿里说的话。


    听到太孙妃这是想用上常侯爷,吴英想及侯夫人跟他说过的她表妹性情的话,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等他再进始央殿,等到顺安帝用过晚膳,说道起今日宫中的大小琐事来,吴英便把今日太孙妃前来的事与顺安帝说了。


    他道:“陛下,太孙妃看来是个极有主见的,当时侯夫人与奴婢说她这佩家表妹学问不显,道她这表妹是从小跟在其祖父膝下念书的,读的书比她只深不浅,她这表妹的进宫,不知是福还是祸,让奴婢再去问问皇后娘娘,奴婢当时还不懂,还以为是侯夫人怕牵扯到侯爷和她,不好和您交待,如今看来,她当时那话里的意思,可没那么简单呀。”


    “多大了来着?”顺安帝抿了口淡参茶,对吴英的话不为所动,道。


    “今年十六,十七,估且算十六罢,她去年才及的笄。”


    “前面还去过东宫一趟?太子没见她,她回去还病了?”顺安帝道。


    “正是。”还让侯夫人带着禄衣侯进了宫,就为的给她表妹治病,是以吴英才对禄衣侯夫人这位表妹颇为关注。


    “这动静不小啊。”顺安帝那两天也是天天见禄衣侯来请安,看着禄衣侯不想来还必须得来,在他这里沉住气摸鱼的样子,倒是让顺安帝颇有些开怀。


    禄衣侯为了他这孙子,这些日子做的事可不少,连太子都因此有些恼怒,已在皇帝面前给禄衣侯上过眼色了。


    “正是,小小年纪,带出来的动静也不算小了。”


    “听你那口气,你还有点喜欢她?”


    “哪是,奴婢跟您一样,您是为着禄衣侯保太孙,您就给了太孙机会,奴婢是侯夫人话里叮嘱着让奴婢看着她这表妹一点,奴婢这也不得不用点心,若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丢了小命,奴婢也不好跟侯夫人交待。”吴英只觉女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心机深沉,配上命薄福浅的太孙,怕是只会夭折得更快。偏生佩家结了门好亲戚,世人喜好玩弄心机,侯夫人却是一句让人涂生误会的话也未与他说过,吴英得此真心真意,就冲着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也会为她护她这表妹两分。


    “听听你这话,似是朕为着个外人才给朕的亲孙子机会,你为着个侯夫人才给太孙妃面子似的。”他这后宫,这些年也只比先帝在世时好几分,顺安帝已是尽量削减后宫的人员了,没成想添了一个太孙妃,这朝局后宫就乱了两分了,“也罢,她不过是想保太子妃性命罢了,你叫诩儿过来,顺道把澜亭也传过来。”


    “是,奴婢遵旨。”


    待卫诩手捧着母亲和媳妇为皇祖父缝制的衣履过来,不等他多说话,便听皇祖父让他带圣手去小凤栖宫给他娘看病。


    “朕听说你母妃病了,澜大夫正好今日还在宫里,澜亭啊,你就随太孙去小凤栖宫一趟,要什么药,你只管往朕那边的小库里拿。”心病还需心药医,他那儿媳妇,恐怕这病是给太子吓得,她进半步,太子就持枪拿棒在她眼前吓唬,拿的还是她当命一样的儿子吓她,这女子就一个从不插手朝廷之事的皇后撑腰,被太子吓破了胆,以命唬之,不得不为之的孤注一掷之后也算是英勇有加了,顺安帝说到这沉吟了片刻,转头朝吴英道:“皇后这几天身子可是有些不爽利?”


    吴英不明所以,嘴里则如实回道:“是有一些,圣医也是常常过去,今天也过去了。”


    顺安帝看向澜亭。


    澜亭在太医房里好生备着药,就被小公公请了过来。他这备的是宫里好几个人好几天的药,备着药还得斟酌一下药方子,不容人打断,可打断他的是皇帝,他这也是有气没处撒,见顺安帝问他话,他憋着气道:“去过了。”


    君臣几个等了他片刻,也没等到下文,见医手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又跟陛下赌上气了,吴英啼笑皆非,只能接上他的话道:“那娘娘身子如何啊?”


    “不太好,拿药吊着命,我以前说过,想得开,两三年,想不开,明天殁毙也极有可能。”澜亭道。


    圣医还是闭嘴不说话的好,吴英当机立断转过身去,面向顺安帝,道:“回陛下,是不太好。”


    顺安帝正冷冷盯着澜亭,听到这话,他转过眼来,淡淡道:“不好好,这后宫的事,她就转给太子妃帮她处理罢,你去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把凤印给她儿媳妇。”


    吴英没想成皇帝是这主意,当下跪下道:“是,奴婢遵旨。”


    “退下罢……”顺安帝说罢,见让退的孙子呆愣愣的不知所措,他想留下训话的澜亭脚后跟一转,提脚就要走,他便立马道:“澜亭你先留下,朕还有两句话跟你说。”


    已转过身去的澜亭又转过身来,老眼一垂,生无可恋的重重叹了一口气,把顺安帝气得一个气不顺,当即大拍桌子,“若不是朕大度,朕跟你讲理,你能活到今天?”


    “是,您圣明,您圣明您就送老臣出去罢,走两步……”澜亭也真真是生无可恋,他本该在家带义孙子,可为着这君后两人的性命,他一个老头子日日耗在这冷冰冰的宫廷当中,他一生不求名不求利,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算是给自己积了不少德了,没想到老命运却不见好,圣人欺他也,这厢他说着,揽袖请皇帝下椅,“您这坐半天了,老头那边叫徒弟给您煎着药,劳您抬抬贵脚走几步,去把药喝了。”


    “朕这宫里是没人了吗?”


    “您就跟我来走罢,您就按我说的,老头包您还多活个十来年,那一位就是殁了,您还有的是时日立第二个,立第三个呢……”


    顺安帝转头向吴英,“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理由拦着朕不砍他的头?”


    吴英含着眼泪哭道:“您就看在他说包您多活十来年的份上罢,到时候少活一天,您就把他儿女孙子都杀了,灭了他的门。”


    “呵,”顺安帝冷笑,背手抬脚下梯,“那都不是跟他一个姓的,他胆大包天,灭的是常苏两家的门,打的好一手如意顺盘。”


    澜亭见他下来了,跟在他身边,接话道:“谁叫澜家的人已为您皇家死的差不多了,就剩我一个了呢。”


    这话真真是堵心,顺安帝再是如何心胸宽大也是听不下去了,斥道:“你就闭嘴罢。”


    第83章 梅娘明白。


    卫诩把捧来的衣裳送到了吴公公手中,在吴公公眼神的示意下战战兢兢跟着澜亭陪顺安帝走了一段路,把皇祖父送到了太医房,在那里见到了此前来过小凤栖宫为他看过病的年轻太医章承林。


    章承林是圣医澜亭的徒弟,其小被祖父太医章立人送到了澜亭手下学医,曾小小年纪就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过,到了戴冠之年方回都城成亲,继承家业。


    他是个面相清秀俊朗的儿郎,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甚是讨喜,澜亭把皇帝带到,指着小徒弟道:“我这几天理出来的那些药草,你带陛下去看看,一样分一小点让他尝尝,这些都是温补药,陛下都能尝一小口,你也给陛下说说药效。”


    说罢,回首与急步跟过来的吴英道:“昨天回去了一趟,我把伯樊让人从四处带回来的白参红参黑参挑了些好的带进宫了,让承林带陛下认认。”


    这已然好极,陛下就对认识些新东西感兴趣,何况是温参这种虚体也能受补的好东西,果然留着圣医的命就是好,吴英笑得合不拢嘴,挽着拂尘朝他躬身,“圣医有心了,您忙您的去,陛下这边奴婢会作安排。”


    “别欺负我小徒弟。”


    “您这话说得,章小太医可是打小就在洒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陛下也喜欢他得紧呢。”


    澜亭这才朝他露了个笑脸来,这厢他挑李报桃,招呼着那跟着他们跑一声也不敢吭的可怜孩子道:“太孙爷,走了,老朽跟您去一趟。”


    “是。”卫诩赶紧跑了过来,朝背手而立的顺安帝忐忑叫道:“皇祖父……”


    “去罢,朕在这看看,”这孩子也是沉得住气,在让他母亲代后掌后印这等大事面前一路跟来一句话也没说,这气度胸怀,比当年被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子可是好上不少,这根子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顺安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顺,“你回去跟你母妃也说说朕的意思。”


    “孙儿……”卫诩此时已热泪盈眶,末了却哽咽得吐不出字句来,他心中对他皇祖父的这番恩情感激涕零不止,这千言万语不便说,当下便跪下朝顺安帝大拜了一记。


    “孙儿磕谢皇祖父大恩。”他掩住心中泣声,用力喊道。


    “行了,回罢。”


    吴英去把人扶了起来,把他送到了澜圣医手中,悄声与太孙道:“奴婢这就去凤栖宫,您走快一步,好给太子妃娘娘报个信,提前有个准备。”


    “欸,是,卫诩……”


    吴英拍了拍他的手,拦了他的话,转脸与圣医道:“您好好给太子妃看看,您义女可是也得叫她一声婶婶的,你们两家是亲戚。”


    他义女那不相干的亲戚多了去了,眼前这老太监也算得上一个,也不知她一个大门不出的大家闺秀是怎生跟这险恶的皇家生出了此等的纠葛,还好她以后会举家搬离,能保全全家性命,如今小夫妻俩走不开,他这老家伙不得不也多为他们盘算点,澜亭转手扶了太孙,朝吴英颔首,“我送他过去,你叫几个人跟着我们,这天都黑了,我可不想在宫里大半夜的走黑路。”


    这人老成精,在宫里也没几个人斗得过他,吴英摇摇头,招手把侍卫叫了过来,“带两队人马跟上。”


    “是。”


    *


    两柱香后,小凤栖宫内,佩梅正安静服侍婆母太子妃进食,就见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间或有人在哭着叫“太子妃,太子妃……”


    倚在床头的刘湘顿时后背一立,满是病气的白脸一凝,竟凝出了三分杀气来,就见儿媳妇放下了碗已起身。


    “母妃,梅娘出去看看。”


    不等佩梅走到门边,就见外面有一个小太监闯了进来,竟然是卫诩身边的忠心心腹小杨子。


    这小杨子冲进门来,竟无视了迎面走来的太孙妃,直朝床边奔去,一下就跪倒在了床边上,给太子妃磕着头哭道:“娘娘,娘娘,小杨子来给您报喜了……”


    佩梅惊愣不已,忙朝跟进来的周姑姑望去,周女史已在外面追问到了是什么消息,此时她眼睛里也含着泪,扶着佩梅急急往前去。


    那厢小杨子已道:“陛下让吴公公现在去凤栖宫了,说只要皇后娘娘愿意,就把凤印给您,就把凤印给您呐……”


    “什么意思?”刘湘不敢置信她耳朵所听的话的,她掀被而出,一下就坐在了床边,手抓着床边的木头檐子,定定望着小杨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说了什么?你跟我仔细说一遍。”


    “太孙在后面,就来了,让他跟您说,还有澜圣医来了,陛下让他过来替您看病,奴婢就知道这些了,太孙让我回来跟您说,让您赶紧的梳妆打扮好,凤栖宫那边恐会来人,吴英公公也会来,今晚可能会有圣旨到。”


    “什么圣旨?接凤印的圣旨?”刘湘说着,话已沙哑得不成形。


    “娘娘,娘娘。”小杨子不敢说这般明确的话,连连朝她磕头不止,欢喜的哭着道。


    “太孙妃,快……你们快点灯,”这厢周女史已转过了头,朝跟着进来和那些站在角落等候吩咐的宫人厉声喝道:“太子妃要侯旨,快把太子妃娘娘的正装宫服拿来!”


    周女史这一喊,喊破了音,佩梅从未见她这般激动过,错愣之后她就回过了神,跑到了床边跪下拿起了鞋子为婆母穿鞋。


    “母妃,我扶您去妆台。”


    “啊,好好好……”


    小凤栖宫一时忙了个人仰马翻,等到东宫那边收到送来的消息,皇帝皇后的圣旨懿旨皆到了小凤栖宫,同时而来的还有手捧凤印的吴英。


    “奉天呈阅,皇帝召约……”


    后宫由皇后做主,皇后便做主让皇帝也出了一道旨意,帝后两人道太子妃上孝老,下抚幼多年有功,如今皇后身子欠安,后宫便交给太子妃为她打理,送上凤印,是帝后两人对太子妃的深切寄望与重托,望太子妃不要辜负帝后二人的重望。


    圣旨乃皇帝亲述,由今日内阁执勤的大学士蔡铭世执笔,懿旨则由凤栖宫内司所抄,由狄皇后亲自执印盖的凤印。


    吴英念完两道旨意,亲手把凤印交给了太子妃,见太子妃沉着站起,面上虽含喜色,可那股喜气未冲破她身上那股沉静之气,当下心下也大定。


    看来陛下此举,不会仅仅只是让小凤栖宫高兴一会儿。


    太子妃撑得愈久,这对太子何尝不是一种历练。


    “恭喜您,从今往后,这内宫各大事务就得您主持了,今个儿天色已晚,奴婢不好久留,等到明日一早,奴婢这大内总管再往您这来跟您报述一下奴婢如今手里之职……”送佛送到西,吴英张口就给足了太子妃面子,明儿由他第一个率先来给太子妃作述职之人。


    “公公……”往日刘湘也替皇后跑腿主持过宫务,绝不是嘴拙之人,可今时今日面对今日之况,心中万万种情绪在心中一时翻滚奔流不已,让她竟对皇帝身边的大内大总管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得体话来。


    “您好好休息,奴婢明日再过来。”夜已深,吴英不能再作久留,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宣旨队伍离开了小凤栖宫。


    小凤栖宫里,刘湘捧着凤印被周女史送进了内殿,这厢佩梅见姑姑已把母妃送进了内殿,她又想起一事来,急忙跑去了此前她让家人项婆守着的小殿,见项婆还坐在里面抱着澜圣医送的药匣子没动,她连忙把婆婆拉起来道:“项婆,你把匣子抱过去,和姑姑一道在母妃殿里守着。”


    项婆怕自己不懂事情轻重,一声不吭跟着她家小娘子去了太子妃娘娘的寝殿内。


    这厢刘湘还坐在床边沉思不语,周女史见到自太孙报信回去后就主持着小凤栖宫大局的太孙妃,见项婆抱着匣子守了过来,她连忙走了过去,朝佩梅欠了一记腰,道:“明天怕是有许多人要来,您看您有什么吩咐?”


    “我们殿内坐不下太多人,为免明早乱成一锅粥,我们今晚恐要把殿厅那挪一下桌子椅子……”


    “不用,”这厢坐在床上沉思的刘湘抬起头来,打断了儿媳的话,“明早一早我就去凤栖宫请安,跟凤栖宫借殿主持后宫,往后也是这样,我只会凤栖宫大殿处理宫中事务,不会让人到我们这小凤栖宫来。”


    “母妃……”佩梅走了过去,在她脚边跪下,抬起小脸。


    刘湘摸了摸她的小脸,“我们须得朝皇后娘娘借势,没有她,我们镇不住她们,可明白?”


    “梅娘明白。”


    第84章 德妃,看来你有想说的,好,你先说。


    次日清晨,刘湘穿着妃袍去了凤栖宫,众人以为她只是去谢恩,未料前往小凤栖宫的人回来报,今日太子妃一天皆在凤栖宫那边服侍皇后娘娘。


    吴英也早早得了小凤栖宫的传话,来人说公公若是有事,可像往日那样去凤栖宫找皇后娘娘便是,太子妃在那里等着他。


    听罢,吴英哂笑不已,皇后娘娘这放开大印,第二日儿媳妇就携印回了凤栖宫,他不该说这是皇后娘娘儿媳妇调*教得好,还是这儿媳妇太懂事。


    不过太子纪此举,做得甚是聪明,吴英既然开了口要给她这个面子,自然不会落,打算服侍过皇帝早膳后,便去凤栖宫走一遭。


    “太子妃打算在原凤栖宫的凤栖殿替皇后娘娘主持后宫大计,奴婢这就打算前去,您可有什么吩咐奴婢的?”顺安帝膳毕,吴英等公公们撤下食具,便与皇帝道。


    “凤栖殿?”闻言,顺安帝看了吴英一眼。


    “可不就是,一大早就去了,奴婢听小凤栖宫传话的那个宫人的意思,太子妃往后就在那接待人了。”


    “胡来。”顺安帝道。


    “您的意思是……”吴英没听明白。


    “她这胆小怕事的,看不出当初还定主意娶了佩圻的孙女。”


    “怕那是皇后娘娘给她出的主意,且……”吴英顿了顿,方缓缓道:“您也照看了太孙一段时日了,他不愧师从江高环。”


    那就是个没考取前三甲,却也在朝廷当中谋求到了一官半职的圆滑书生,还成了太孙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恩师,若是手里没点手段,他哪能在太子妃这等深宫妃子面前冒出名头来。


    且他还是佩准的同门师兄弟,他们那个老师从官至三品,到死时的官至一品,步步高升中间逃过的死劫没有上十次,七八次是有的。就吴英记得的近十年来他就在他们陛下手底下逃过了两次抄家之祸,那位老尚书深谙为官之道,是根再知道死活不过的墙头草,这种恩师教出来的说徒,说来就是学问不行,这祸中取生,反败为胜的本领想来不俗,太孙有这等先生,想来就算不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先生的本事想来也是学了几分到手的。


    他在始央宫前后这段时日,无论哪方面皆有所精进,不着痕迹就把陛下的为帝之术学了几分,还甚是知道分寸,知晓帝王的手段非他这个太孙所能施展,一切瞧在眼中,从不现于眼前,哪怕在吴公公这些太监面前也格守本份,从未轻挑过半分。


    此子极擅忍耐,与其父太子刚烈的性子一相较,就似是两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毫无相似之处。


    “……且去罢,朕这里暂且用不到你。”吴英的话让顺安帝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道。


    “是了。”吴英甚是想问要不要让他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可一看陛下毫无此意,他便把话掩了下来。


    待他去了凤栖宫,凤栖宫面前已站了不少人,看那站在外面的宫人的模样,宫中四妃这时居然来了三个。


    “吴公公……”


    “吴公公……”


    “于姑姑好啊,裘才人,丁才人……”吴英一路与宫里的女官们打着招呼,朝与他行礼的宫女太监点点头,很快就被迎过来的凤栖宫宫人请了进去。


    半路丁内司就朝他迎了过来,“公公前来,有所远迎,还请公公见谅。”


    “您就是太有礼了,洒家每次来丁姑姑都要远迎,折煞洒家了。”


    “奴婢去始央宫,公公也是每次都要叫人侯我,是公公对奴婢有礼在先。”丁内司朝他福了半腰,“您请随我来,娘娘在屋里等您。”


    “贵妃她们都到了?”


    “是,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她们四个都到了。”


    “都到了?我怎么在外面就瞧见了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她们三个宫里的人呐。”


    “德妃娘娘就带了一个姑姑侍候,没带多的人。”


    “哦?”这倒是跟德妃一贯的品性不符,且德妃娘家与太子打得火热,听说太子宫里还进了一个传说是德妃娘家庶女的宫女,德妃这只带一个宫人来见掌管凤印的太子妃,这倒是有趣了。


    见吴公公似笑非笑意味不明挑了一声,丁内司神色不变,依然神态从容领着他往内殿走,嘴上则不急不缓说道:“德妃娘娘来得也早,就快了您两步,将将进殿。”


    “原来如此,洒家这还是来得慢了。”吴英笑道。


    “您要侍候陛下用早膳,陛下离不了您。”这宫里的皇后和四妃加一块儿,也不如吴公公侍候陛下的时日多,连皇后娘娘见到吴公公都要给他支凳子坐,哪怕说不上几句话,也要问候吴公公几句,这宫里,可没几个人及得上吴公公的脸面,是以他可以自谦,丁内司却不能不识抬举。


    “是了。”吴英在陛下那里也有几起几伏,可相比陛下对皇后四妃的无情来,陛下对他可谓是宽容仁慈,从不与他计较小过,吴英在外倒是毫不忌讳陛下对他的格外器重与恩宠,他笑颜颔首,道:“娘娘可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


    “用得可好?”


    “今日尚好,太子妃来得早,替奴婢服侍了娘娘一阵,太子妃很会照顾娘娘,有她侍候,娘娘总是要多吃两口。”


    说着话时,他们已行至?*?了皇后所在的内殿。


    狄后在她寝殿的外殿见了四妃,未去她主持事务的凤栖殿,外殿不大,四妃连着一个太子妃带着一个太孙妃坐着就已坐满了,吴英进来与她请过安,她便对已带着太孙妃乖觉站起的太子妃道:“你让你儿媳妇给公公搬个凳子过来,就搁我身后。”


    “这哪使得,奴婢担不起,您可……”


    “她辈小,让她搬,她若是不在,我让湘娘给你搬,你且过来……”狄后冷着脸,朝吴英招手。


    皇后娘娘一辈子我行我素,连进冷宫也是一副“天下人能奈我何”的凛冽,连陛下都拿她没办法,吴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抗她,这厢连忙谦卑的躬着背快步走了过去。


    “娘娘。”


    这厢太孙妃手脚麻利的接过了宫女搬过来的凳子,放到了皇后身后,朝吴英羞涩一笑,又极快的退到了太子妃身后,得了太子妃一个带着褒奖的赞赏眼神。


    “娘娘,您说。”吴英退到皇后身后,站在凳子前,一站定又怕皇后与他说话不方便,又往前走了一步,躬下腰附耳到狄后身侧,恭听她说话。


    “陛下可用过早膳了?”狄后淡淡问。


    “奴婢侍候过陛下早膳才来的。”吴英道。


    “用得可好?”


    “用了两碗八宝粥,一碟子鲜肉炒的莲子仁,圣医不许陛下挑食,令奴婢盯着陛下吃那陛下说只有小儿吃的羊奶,奴婢今日也盯着陛下用了一碗,好险被陛下打发到那塞外去养羊去了。”吴英笑道。


    “他哪舍得。”狄后漠然道,斜眼往后瞥了一记,道:“坐罢,我问完了,陛下这是让你来看一看太子妃第一日掌凤印的样子的?”


    吴英躬着背,屁股虚坐在空中不落座,嘴里则回道:“奴婢跟陛下说了来您这跟太子妃叙职之事,陛下说暂且用不着奴婢侍候,就让奴婢过来了。”


    倒不是陛下让他来的,是他要来的,可皇后这话问来就是给太子妃长脸的,吴英从善如流,如了皇后的意。


    “你们也坐。”狄后见太子妃带着她儿媳妇不坐,便发了话。


    “是,谢母后。”刘湘这厢方领了梅娘坐下。


    “坐罢,你是陛下身边老人,我这有你坐的地方。”狄后朝身后道。


    娘娘治下也是极有手腕,可惜早年得的专宠让她迷失了心智,一手断了和陛下的恩爱,从此宫中再无卫郎与狄娘,唯有君皇与皇后两人,吴英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皇后恭敬回了一声,“是,那奴婢恭敬不如从命,就坐下了。”


    狄后浅浅颔首。


    吴英代她服侍皇帝多年,皇帝视他如师如兄,这点坐的地方还是有的。


    “你们也听到了,”狄后这一早从太子妃到吴英,是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昨晚又是没睡好,这厢脸上疲意尽显,因着她神情间总是挂着几许厌世之情,这疲意一出来,她眉眼间的厌烦也随之加深,这厢她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几许不耐烦,“这是陛下的主意,陛下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我这也不知道哪天两腿一蹬就走了,我不妨在这把话说给你们听,这天下有朝一日只会是太子的,我这后宫也只可能是太子妃的,这是我大卫正统,我掌不了的凤印只有她能掌,你们若是嫌她年幼办事不牢,那我倒是要听听,你们是怎么个嫌弃法……”


    狄后眯着眼往四妃一个一个望去,见四妃垂下去了三个头,唯有德妃躲闪着她的眼睛,末了又偏着头看了回来,她嘴角噙着冷笑,看向了德妃,道:“德妃,看来你有想说的,好,你先说。”


    第85章 此时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凭添隔阂。


    狄后在后宫积威颇深,但凡她所下决定,就是有悖违前朝当中一些人的意愿,被人诟病送到始央宫案前,也从未被始央宫说过半个字的不是,久而久之,后宫人尽皆知,皇后在后宫说一不二。


    德妃亦然,她对狄后颇为忌惮,这厢就是背后有人撑着,她也不敢直视狄后,闪躲着狄后的眼神,便是声音也放得轻了,显出了几分怯懦,“妾身看您身子尚好,这权柄就且放了出去,妾身怕前朝的人知道了,有话要说。”


    “前朝的人?哪个人?”狄后勾了下嘴角,加深了她嘴边的冷笑,此厢她脸上尽是讥俏,令见者之人无不胆寒,便连太子妃刘湘这厢也躲开了看她的眼,回避了过去。


    四妃为首的贵妃见状,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这便是皇帝倚重的皇后,哪怕半生不沾点滴雨露,在后宫当中也无人能逾越过她去。


    狄后此话一出,德妃只觉窘迫,头不断往下垂,再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妾身,妾身也不知晓。”


    狄后冷冷的轻哼了一声,未再追问,掉头问向贵妃她们,“你们呢,你们也觉得本宫老糊涂,不应该把凤印交给太子妃?”


    无人说话。


    四妃到齐,狄后不过寥寥几语就让人胆寒无话可说,吴英斜坐在一侧,对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娘娘亦冷眼看之。


    这后宫,但凡皇后活着一日,她就是这后宫之主,谁想在她活着的时候挑衅她,那他吴英真真敬她是个有手段的厉害人儿。


    若是只是背后的人有点能耐,撑起她这份胆气她就出这个面,那四妃也不是不可取代。


    德妃背后的沐阁老这阁老当得久了,其子也进了兵部尚书身边当了员外郎,成了尚书,侍郎之外的兵部第三人,看来是自认为沐家有了底气,不怕事了。


    午门前的血还没干透,沐家的阁老就跳出来了,看来还是嫌陛下最近杀的人少了,这些人,唯恐陛下不成暴君,是要逼着他杀人呐,吴英心中怒火四起,这厢冷着脸往前朝皇后身侧递了句话,“陛下只想您专心养病,这后宫的事,太子妃跟着您打理甚久了,陛下后宫清净,奴婢相信由太子妃来替您主掌,也是绰绰有余的事,您说是不是?”


    吴英这话递得甚得狄后的心,她看了吴公公一眼,淡淡颔首,不再看那四妃,朝刘湘冷冷道:“你的事,本宫准了,以后凤栖殿就交给你主持宫务了,你尽管操持,有什么不懂的,来后面问本宫就是。”


    她还当定了她儿媳妇的靠山,只要她没死,她看这后宫有谁能跳到她头上去,便是前朝的人来了又如何?就是她亲儿子亲自前来,她也能让他铩羽而归。


    狄后知晓德妃只是一枚卒子,可德妃到底还是惹怒了她,等到刘湘在前面处置后今日宫事,见过来见她的人,回了后殿请示回归,便听皇后道:“我会跟太子说,他若是这段时日敢惹你,断了诩儿这步的后路,我亲自下手,撕下他一块肉。”


    说罢,她看了刘湘半晌,直看得刘湘心口砰砰狂跳不已,方道:“我保你的时日不长了,哪怕我还活着,有些事情我做得了一次,做得了两次,我做不了三次,太子才是我的亲儿子,你心里要有数。”


    太子是她的亲骨肉,她尽可磨砺他,亲自送他一场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但她绝不会毁了他,让他去死。


    说到底,她爱护她亲子的心,只会比皇帝更甚。


    “湘娘有数。”以往刘湘心里有数,今年下来,她心中更有数了,母后对太子的心意,亦如她对诩儿。


    “回罢。”


    “是。”


    “等等……”


    刘湘便停下,只听狄后这厢朝梅娘道:“今日如何?”


    佩梅朝皇祖母羞涩一笑,看向刘湘,刘湘怜爱的看了她一眼,回首朝狄后禀道:“回禀母后,梅娘今天我身后乖乖站了一上午,侍候起我来不比周女差。”


    看起来就不像个多话的,便是回话,还等着她母妃回,狄后看在眼里,对这孙媳妇的性情心中更有了数。


    佩家看来是蛰伏不下去了,佩家的命数,看来要大变,想来佩家那位老先生,他也知道佩家世代累积到如今,已然势不可挡,命里终归会推着他这一家走上朝廷大争。


    也不知佩家如何应对,狄后心道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见见佩圻,和他聊上几句了。


    *


    当晚,太子受皇后召令,来了凤栖宫。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太子走后次日,圣手澜亭受召唤来了凤栖宫。


    凤栖宫沉死气沉沉,他给狄后脑袋扎了数十根针,亦没令狄后张口说话,等到狄后起了点生气,朝丁内司转了转眼珠子,凤栖宫的女官方才放澜亭出去跟随从说话。


    澜亭叫来了他的女徒柳女,在柳女的针法施展下,狄后身上淤堵的血气方通了一些,方能开口进食,说话。


    澜亭在凤栖宫足足呆了一天,呆到夜晚晚上凤栖宫不能留男客后方抬足,在吴英的陪同下前往始央宫。


    “劳您给我抬点吃食来,我这一天还没进食,肚子空得很。”澜亭进始央殿前,与吴公公央道。


    “是。”知道狄后危在旦夕,昨晚险些大毙,吴英心情沉重,朝澜亭躬了躬身,目送了澜亭进殿,并没有跟随进去。


    澜亭进了始央殿,顺安帝在御桌前翻看奏折,澜亭进来,他没抬头,澜亭走到他跟前,对着御桌正中间跪了下去,身上少了他平日在顺安帝的狂浪,他一身的沉肃,开口即道:“娘娘时日不久了,此前老臣能保她活一年两年,老臣能跟您说这个话,可一经今天,老臣要跟您说,百日之内,我大卫的凤凰可能就要留不住,要从她栖息的地方,飞了……”


    澜亭说到此,眼含老泪。


    世人只知圣帝深情,对曾伤过他的皇后情深不变,一生只愿以她一人为凤,而曾因澜家深陷过宫廷大斗的澜亭知晓,狄皇后为她当年的过失已为圣帝做过不计其数的弥补,圣帝如今朝廷的清明,亦也有她的一分功劳在内。


    而今她活着的日子已是能数得过来了,她心力枯竭,澜亭就是隔得远远,亦能看到她一身的伤痕累累。


    “您去见见她罢,”澜亭磕头,“老臣看得出,她想见您一眼。”


    顺安帝停了翻看奏折的手,半晌未有说话,末了,他撑着手臂揉了揉头,尔后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慢踱步至了澜亭身边。


    “见了又如何?”顺安帝背着手,话中满是惆怅,“朕说原谅她了,她便安心了吗?”


    “陛下!”澜亭恳求道:“她会安心的,哪怕不安心,知道您愿意死前去见她一眼,她也满足了啊。”


    顺安帝低头看他,半晌不语,又过了片刻,他摇摇头,又慢慢踱步至了龙位,把先前的奏折拉回了原位,接着批阅。


    *


    待到澜亭出来,他朝吴英苦笑了一记,跪坐到小殿一角,用着吴英亲自给他端来的膳食,吴英也跟着他跪坐到一处,发了半会儿呆,等到圣医快用完了,方才回过神来,道:“您劝不听,您说,若是禄衣侯说话,陛下会不会听?禄衣侯那个性子,内慧于心,陛下是最最喜欢了,我侍候陛下这么多年,就没见他这般喜欢过一个臣子。”


    澜亭用过最后一口饭,停了手中筷著,方道:“老夫已经劝过了。”


    他们家已经出过一个人了。


    吴英沉默不语。


    陛下不听,可吴英怕多年后,也要走到那条路上的陛下想起今天来会后悔,他对娘娘倘若真的无情便也罢了,可吴英作为他的身边人,再是知晓不过,陛下此生唯一爱恋激赏过的女子非皇后娘娘莫属。


    那是他心口的人呐……


    澜亭已然尽力,他这厢用罢饭膳,身上已有了些余力,此厢急着回去与他干女婿商量日后的事。


    皇后最多百日,若是不成,也就能撑个三四十天罢了,她的事必会影响干女婿一行出使象兹,他得回去提醒一两句,让干女婿和苏谶,还有佩家提前做好准备,以防后患。


    澜亭瞥了吴英一眼,见吴公公沉思不语,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要出宫的话。


    此时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凭添隔阂。


    吴英首先是皇帝的忠奴,皇后的奴婢,指不定后面还要添上太子,太子妃,太孙,方才轮得到是禄衣侯夫人认的半个亲人,此人忠的是皇帝,是卫家,是卫国。


    澜亭暗中告诫自己,很快把欲要出宫跟家中后辈提点的冲动掩了下去,见吴英忧心忡忡跪坐不语,这厢他便道:“您找萧相,找章大将军,依我愚见,这两个人说的话,兴许能劝到陛下心坎上,我毕竟只是这两年才回宫,跟陛下没那个情份。”


    吴英已然想到这两人身上去了,老将军跟皇后之间有龌龊,这些年一旦说起皇后来,那股愤恨之情依旧很明显,萧相罢……


    萧相倒是对娘娘颇为敬重,若是能说动萧相,指不定真真能劝动陛下。


    “唉,”吴英长叹了一口气,“太子啊,太子……”


    他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娘娘若是为太子提前走了,陛下就是嘴上什么也不会说,心里到底是会对太子冷上几分罢。


    见吴英嘴巴一张,又说起来了太子来,澜亭不敢搭话,双手捧着茶杯静坐着垂眼不语。


    第86章 太子爷劝小婿莫多管闲事,若不前途难卜。


    这厢澜亭随着吴英前脚将将从凤栖宫离开,后脚在凤栖殿外静侯了一天的刘湘被请进了殿内,她这一进殿内与狄后请过安,就被女医柳女命宫女扶到了椅子上,等女医掀开裙角一方,只见太子妃脚上绸裤已被汗水浸湿。


    凤栖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宫女依女医的话抬来热水,拿来女医要抓的药,待到刘湘换上干爽的衣物,她已坐到了狄后的病床前,脚上扎满了针,还有心与狄后说笑道:“孩儿尽想着过来能不能帮点忙,没想成还给母后宫里多添了麻烦,早知如此,我就不过来给您添乱了。”


    刘湘只厢脸上带着笑,眼睛弯弯,就似当年她还是个小娘子那会儿初初进宫,在狄后身前撒娇讨喜欢一样卖着乖。


    狄后极喜她这模样,狄后从不轻易面露笑容,却是喜欢小娘子在她面露欢笑,当年刘湘这个太子妃为讨她欢心,没少故作娇欢,只为讨她一个热脸。


    她时时病重,也是刘湘时时守着,这厢见儿媳又故作卖乖,狄后冰冷的心中微微起了丝暖意,伸手摸到了儿媳妇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刘湘被她这一拍手,眼眶一热,张大着眼笑说道:“您病了,儿也跟着病,您还是快快好才好,湘娘方才能跟着您一道快快好起来。”


    若不是放心不下太子和她这个儿媳,狄后早已撒手而去。


    昨晚太子气极,朝她道了句“您怎地还不死狄后以为她会毫不在意太子的恶言恶语,可哪想她的身子跟脑子是两个想法,她脑子里想着不去在意,可身子却是不停发抖,饶是如此,唯恐太子走后太医就进了凤栖宫的大门,日后会被人拿此攻讦太子,狄后令丁女次日才能去太医救命。


    她这一生,于公事极其大度,却于私情一败再败,当真好生荒唐。


    此生她来日不多了,有些安排她得着手去做了,狄后这厢转过眼睛,看向了澜亭的女徒。


    “柳大夫。”丁女见状,前去了恭敬跪在一角,不出一声看着太子妃扎着银针的女医身侧,轻声叫唤了一声。


    柳女朝她那边跪了跪,等到跪好,方才抬了一点头,恭敬道:“大人,您吩咐。”


    圣医年过花甲还是孟浪,他收的这个女徒却是分外拘谨恭敬,不似是一生浪荡不羁的圣医的徒弟,身上倒是有点圣医义女苏氏的影子。


    丁内司一眼便瞧出这位女医恐是被禄衣侯夫人常苏氏调*教过,见她这时还这般拘谨,摇摇头,道:“请随我过来。”


    她把女医带到了皇后床前,跪到榻前柔声道:“娘娘,柳大夫到跟前了,您小声点说话,奴婢替您问。”


    狄后放心闭眼,蠕了蠕嘴唇,道:“给侯夫人传句话,就说,我想见她外祖。”


    “是,奴婢这就跟柳大夫说。”皇后说得小声,只有极近她身的丁内司,还有坐在床侧的刘湘听到了她的说话,这厢丁内司听到了皇后所说,亦没有转身就传话,而是招了跪在她身后的女医过来,附耳在她耳边把话传了过去。


    医女听罢,抬起了一起垂着的眼,朝丁内司眨了一眼当是听到了,复又垂下眼,一如此前那般眼观鼻,鼻观嘴,一派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丁内司此前恼怒她的纹丝不动,不知变通,这厢见此女还是纹丝不动,大有能把话妥当传出去的可能,心里那丝不悦这厢便不见了。


    侯夫人看似愚笨,可大智若愚,这对小夫妻能在陛下面前博出位来,想来身上那过人之处也非寻常人能等人轻易看透。


    丁内司便回身在娘娘耳边回了话,“您放心,奴婢看她妥当,明儿天一亮,奴婢就会把她藏到出宫采办的人群里送出去。”


    凤栖宫有自己的门道,短时辰内送个人出去走漏不了风声,绝不会打草惊蛇,让东宫那边的人拦下。


    至于佩大儒能否见到皇后,这就要看禄衣侯府的本事了,佩家若想保全孙女,就得自家想法子了。


    这厢帝后与凤栖宫第一女官窃窃私语了几句,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刘湘坐在一侧把这一切纳入眼中,只觉她那这几日不停使唤的胸口这厢又擅自跳得砰砰乱跳,让她害怕紧张,却又亢奋不已。


    狄后睁眼,便看到了刘湘苍白的脸颊上那两抹极其艳红的绯色,再往上看,儿媳妇眼神涣散,茫然不已,双眼竟找不到神……


    看来她儿媳妇自己说的话,要一语成谶了,诩儿靠不了她这个娘亲长久,如今只能看佩家的了,但愿佩家那边能争气点。


    *


    次日清晨,禄衣侯府送走了前去上朝的侯爷不久,后门就被人哐哐扑响,后门的门子一打开门,看到了居然是昨日未回的柳娘子,当下一个惊呼,把人迎进门来探头出去前后看了看,匆匆关上门,“您怎地回了?”


    柳女一反在宫里哑巴的模样,朝门子道:“江爷,我要去见师姐。”


    侯府后门的门子乃禄衣侯特地安排在后门看门,乃禄衣侯心腹,这厢见柳娘子如此作答,忙道:“您要走没人看得见的小路?”


    “是极,我是皇后娘娘的人特地安排出宫的,宫里除凤栖宫外的人尚不知情。”柳女沉声道。


    门子大惊,“您随我来。”


    禄衣侯夫妻俩搬进侯府之后,侯夫人就让其父和其义父改过侯府的风水,后门也安排出了一条极其隐密的小道自通侯府主人夫妻俩的主院,不到一会儿,两人一路没碰到什么人,等门子敲响主院后门的一道隐蔽的小门,一时没人来应答,等到门了沉住气又敲了两次,门后方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门一开来,居然是侯夫人身边跟得最久的贴身娘子通秋娘子。


    “通秋姐姐。”柳女便是侯夫人师妹,见到师姐身边的老人,已先一步叫了其一声。


    通秋娘子朝柳娘子施礼,“柳娘子,听到声音晚了,请您随我来。”


    “那通秋娘子,小的走了。”门子这厢道。


    “江爷慢走。”通秋弯腰朝他欠了一记,目送了门子远去,便朝静候在一侧的柳娘子道:“您随我来,夫人在等您。”


    柳女见她波澜不惊,这厢回到了侯府,她心下无过多忌惮,一时竟忍不住嘴快道:“师姐知晓我会回来?”


    通秋朝柳娘子歉意一福腰,慎言不语,领着柳娘子快快进了她家娘子和姑爷所住的大屋。


    侯夫人常苏氏已在外屋静坐,她这厢似是刚起不久,头发未梳,一袭黑如黑金墨锻的长发披于身后,脸上未施脂粉,那清净洁白的模样,竟似是闺中少女。


    柳女与她是同乡人,认识她颇久,这厢见到她如此清雅模样,忙上门致歉道:“是不是我扰了师姐的安睡?”


    侯夫人朝她招手,等柳女过来,便虚扶了柳女的手腕让她在身侧坐下,嘴里淡淡道:“早醒了,此前在默字,今儿有些心不静,便默了一段静心篇。”


    “打扰到师姐了?”


    “不碍事,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


    “昨晚可睡了?”侯夫人看她一眼,又朝身后的丫鬟轻颔了一记首,令她去准备早膳。


    “睡了片刻,打了个盹,初次在宫里过夜,我不敢睡着。”柳女老实道。


    她入都城为的是复仇,她在汾州临苏老家的老父半夜出诊被人谋害,她长兄一家六口被灭门,她婆婆锤死了她将将三月才过百日的幼女,她丈夫侵占了她柳家世代传下来的百年药堂,而她不得不仓惶出门,前来都城寻找一线生机。


    如今她拜得了良师,为着能凭自己的双手回去报仇,柳女对其师姐告之的保命之法时时铭记于心,她师姐让她去宫里谨言慎行,不要自作聪明,那不能看的不看,那不能听的便不听,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柳女皆一一做到,她在宫里绷了一日一晚,这厢回到了当家住了颇久的侯府,便松懈了一些下来,其师姐问道什么便说道什么。


    “那用过早膳,便去睡一会儿。”侯夫人道。


    “师姐,我有话要说。”侯夫人不着急,柳女这厢却是有些沉不住气,慌忙道。


    侯夫人听罢,便起了身,她出去看了看天色,等来了此前去厨房端热水的丫鬟,吩咐了她几句,方才进门,待到坐下后方缓缓道:“今天天色不错,看来是个晴天,你说罢。”


    柳女便知她的话可以说了,她凑了过去,把皇后娘娘身边女官大人转达的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皆告知了她师姐,语罢,她轻声道:“我看师傅暂且一时半会是不能出宫,娘娘命不久矣,师姐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半晌无言,良久,待到丫鬟端来了早膳,她陪着师妹用了饭,等丫鬟送了柳女回了其所住的小院,她叫来了府中管家,让他去苏府,叫她父亲德和郎过来看看孙外前日受他吩咐所写的字。


    苏府那边一早收到了其女的话,苏谶一听到女儿府里管家的传话,二话不说就去牵了马,其夫人心里莫名有些担忧,送他到了门口止不住心慌,一咬牙便道:“今儿不骑马了,坐轿子,你和我同坐一轿,我也要去看苑娘。”


    苑娘便是其女禄衣侯夫人,乃德和郎夫人佩氏的心肝宝贝,夫妇俩一到禄衣侯府,就见其女一手牵着一个,带着儿女两人站在大门廊下等他们,德和郎夫人一下轿就抱起了外孙女常齐风,嘴里哎呀喊道:“外面风多大啊,怎地带着孩子们在外头等?也不怕把他们吹头疼了。”


    侯夫人浅浅一笑,叫过爹娘便未多声,她一如往常,苏谶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等到逗过外孙和外孙女,两人被丫鬟牵去门外后,听到女儿转告的凤栖宫的话,德和郎苏谶当即锁住了眉头,其妻佩氏更是当场失声,“叫你们想法子,你们能有什么法子,内宫不得干政,娘娘这是想如何?”


    交待遗言罢了,侯夫人挨着母亲坐了过去,倚着母亲的肩头,缓缓道:“外祖家,要开始难了。”


    佩氏一听这话,心中无名火一起,咬着牙道:“当初这女儿就不该嫁!我就说了,我当时就……”


    “不说当初。”侯夫人见母亲忆当初,握住母亲的手,打断了母亲的生恨。


    “那要如何?”佩氏心慌慌的,为老父亲和老母亲的以后担忧不已,“你外祖和外祖母年事已高,难道还要受朝廷的波折吗?他们这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不是受不受的事了,而是他们已卷了进去,就是他们这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苏谶与夫人说过,又与女儿道:“你呢,怎么想的?”


    “……怕是,”侯夫人看了眼紧闭的窗门,“等伯樊回来,我们要找上外祖,让外祖给我们列出个章程来办了。”


    “也罢,”事已至此。侯夫人的父亲苏谶是卫国至今有名的老状元,他也曾是如今皇帝以前当太子的时候身边的随侍,他一生大起大伏,对朝廷风波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他亦是个内有乾坤之辈,这厢他松开眉心,果断道:“等到伯樊回来,我和他去你外祖家一趟。”


    侯夫人先未作声,过了片刻,她道:“宫里怕是出了不少事,爹爹,您先出去打听打听一下消息,午后再回来,那时候伯樊应是回了。”


    “也是。”女儿之话言之有理,是以德和郎到了女儿家没多久就又出了门,快马去了内城,打听消息去了,佩氏则侯在女儿府中,心里因担忧老父亲和老母亲,心中比黄连还苦。


    等到午后苏谶回府,见到了女婿禄衣侯,他忙问:“宫里可有出什么事?我在外面半天,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也没听说宫里有事。”


    家里人传回来的消息,外面毫无动静,也没有人听说宫里皇后病重。


    “宫里没消息,小婿这边临出宫前,被太子拦下,说了几句话。”禄衣侯轻描淡写道:“太子爷劝小婿莫多管闲事,若不前途难卜。”


    第87章 算过了,我和苑娘,皆算过了。


    太子这话,委实有些言重了。


    这厢苏谶抚着胡须,朝女儿看去。


    侯夫人得了父亲的注视,菀尔一笑,转身朝其夫君道:“你跟爹爹去外祖家一趟?”


    禄衣侯颔首,似乎未把大卫储君——太子殿下对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随手抱起此时抱着他腿不放的小娘子,朝岳父大人道:“您说外面打听不到宫里的消息,也没听说娘娘病重,看来宫里短时日内是不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没有消息就是消息,禄衣侯道:“娘娘让苑娘师妹急急出门来找家里递话,想来是不想等了,今日您就小婿去佩家外祖中走一趟,您看可行?”


    女婿这是要帮佩家了,苏谶知晓他们夫妻情深义重,可伯樊能为他家做到这一步,他也不禁有所动容。


    “齐风也去,去看老祖,看曾外祖。”这厢禄衣侯怀中的小女捏紧了小拳头,娇声娇气喊道。


    禄衣侯这厢笑了起来,那以往看不清他脸上真切神情的脸孔异常柔和,他看了怀中小娘子一眼,朝岳父岳母温声道:“外祖此前就说让我们带明则齐风过去给他看看相,我看今日天色正好,岳父也在,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翁婿一道前去拜访外祖?”


    苏谶还犹豫着要不是要把小外孙他们带过去,就听女儿轻轻慢慢道:“我去牵齐风过来。”


    侯府小公子小娘子在父亲回来之前正在读书,小娘子家中最最喜爱父亲,父亲回来了就来找父亲了,小公子心重,手上的事情不完成从不轻易离开,这厢被母亲牵着小手过来,还不忘与母亲摇头晃脑说道:“明则回来,就把德言篇接着默了,母亲放心,明则还记得。”


    “甚好。”侯夫人牵着他的小手,淡淡道。


    小公子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走了几步,连蹦带跳了起来,高高兴兴问母亲:“可是外祖和外祖母想明则得紧?”


    “是极,等这个月的功课你爹爹考校过,你若是完成得好,允你去外祖家找仁鹏哥哥小美妹妹玩。”


    “是了!”小公子眉开眼笑,一蹦三跳,见到外祖他们,得知要去曾外祖家,母亲和外祖母却是不去,不免有些失落,直到母亲让他牵好妹妹的手,他这才把从母亲身上念念不舍的目光转到了妹妹身上。


    禄衣侯与岳父假借带小儿探望佩家外祖之名,前去了佩宅,这厢侯府内,德和郎夫人依旧忧心忡忡,与女儿道:“你外祖那里,左右邻居都是太子的人,怕是隔墙有耳,他前脚找了伯樊说话,伯樊后脚就去了你外祖处,日后怕是这面子情也难保住。”


    “娘亲,人到爹爹和常伯樊这个位置,难免有立场,哪处不沾的,朝廷上下,屈指可数,这数得出来的几个,还不知道是谁埋的棋子,心里向着的不知是哪个大人,”侯夫人安慰母亲道:“伯樊这几年尤得圣宠,我们也好做好了在陛下百年之前就离开都城的准备,这中间的事,只要不违背圣心,陛下会酌情留我们夫妻一条性命的,您尽管放心。”


    德和郎夫人听着苦笑连连,女婿女儿走至今日历经了多少磨难,她是亲眼看过来,见他们好不容易飞黄腾达上至天庭了,却不能福泽子孙,女儿女婿能看得透放得下,她却是无法。


    “唉……”德和郎夫人这厢长长叹了一口气。


    侯夫人见母亲忧心不堪,低头沉思了片刻,这厢德和郎夫人见女儿沉思,心中不忍,探过手来摸住了女儿的柔荑。


    侯夫人被母亲轻柔握住,不禁抬头朝母亲一笑,她轻轻磨了磨母亲的手,轻声道:“娘亲尽管放宽心,都城有您和爹爹,还有哥哥和嫂嫂,有仁鹏小美,我会请当家的保住了你们,我们才会离去,且这离去,当家的现已在做布局了,往后天空海阔,娘亲放心,他会对我好,也不会埋没明则齐风。”


    “这……”德和郎夫人这是初初听女儿道他们往后的光景。


    “娘亲放心。”


    “知道了。”女婿的能耐已是德和郎夫人眼下已看不明白的了,自从女婿替皇帝办一些连他岳父和大舅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之后,苏佩氏就知她的女婿和女儿已不再是从前在她膝下眼前由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儿们了。


    这天下,终根结底是他们这一些年轻人的。


    知晓女婿的能耐,听女儿?*?这般一说,德和郎夫人的心放下了不知不觉就放下了一大半,这一放方知女儿这一番话出来,到底是为她说的,为的就是让她安心,若不然,按女儿女婿如今的心性,必不会往外张扬他们心里的想法。


    德和郎夫人不禁把女儿纳入怀里,轻拍着女儿的背,笑道:“小时候娘亲保护你,长大了,就由你来护着娘亲了。”


    这不就是天道伦理?她无非就是顺应天道,天道让她得偿所愿罢了,侯夫人在母亲怀里放松躺着,双手捧着母亲温厚的手珍惜的握着。


    她丈夫和她运筹决策,片刻不敢放松,所图无非就是能与家人一道安心食得一粥一菜,安至暮年。


    *


    这厢午后佩宅。


    佩家老夫人听孙女婿说了个开头,就把曾外孙女抱起放到了儿媳手中,她则抱起了曾外孙,与儿媳妇道:“我们娘俩出去带带孩子,让他们男人们说话。”


    禄衣侯进门不久,一家人坐定,就放出了一句话,道:“我大卫尊后唯恐她时日不多,着人与伯樊送话,道这些日子想尽快见一见老外祖。”


    他话刚毕,佩夫人魂飞魄散之余,就见家里老夫人把孩子放到了她怀中,她惶恐抱了个满怀,跟在婆母身边不想离去,哀凄恳求老母亲道:“老爷还在衙中,娘亲何不等他回来一道再议?”


    家里老爷还在翰林院上公呐。


    “来不及了,先让他们议。”佩老夫人抱着常姓曾外孙,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稳稳抱着,不想让他有丝毫不适,他父亲是那个能帮到他们佩家的人,她得顾好了,老夫人历经沧桑,这厢听到那天大的消息也没有涓滴的不安,嘴里稳稳道:“下决定的是你老爹爹,准儿在不在,这时候已顾不上他了。”


    佩夫人知道自己缺智少慧,更是知道跟着公公婆婆的安排走绝计无错,她心里的天都塌了,这厢却是紧搂着侯府中的小宝贝紧紧跟在了婆母身后。


    出了门,禄衣侯府中的小娘子见舅外祖母面无血色,不禁替舅外祖母担心起来,小手捧着舅外祖母的脸吹了吹,担心道:“舅祖娘娘不疼,齐风保护你。”


    一听她的稚言稚语,佩夫人想起了那个只要她有点腰酸背疼就会担心得为她忙前忙后如今在宫里不知过得如何的女儿,一时悲从中起,把脸埋在了侯府小娘子那小小的肩膀处,险些流出泪来。


    “乖乖,”老夫人这厢稳稳抱着怀中不哭不闹也不动弹的曾外孙,听到曾外孙女的话,她望了眼家中最近动静折磨得不轻的儿媳妇,脸上现了点笑,朝曾外孙女慈爱道:“你抱抱你舅祖娘娘,你舅祖娘娘想你表姑姑喽。”


    侯府小娘子常齐风一听这话,两只小手大张,霎时抱住了她可怜的舅祖娘娘。


    被小娘子抱住脖子的佩夫人一听老母亲那戳中她胸口的话,险些大哭,却又忍了下来。


    佩家人丁单薄,她再是懦弱无能,也得立住了,不能垮。


    佩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人所住的屋内,老夫人带着儿媳妇走后,屋里很是静默了一段时辰,片刻后,佩家的二女婿,也就是今日前来的德和郎苏谶打破了这片安静,出言道:“爹,不是伯樊唐突,而是时至今日,宫里娘娘已把您算上了她要行的船,我们躲是躲不开了。”


    不是女婿和和女婿女儿家中的禄衣侯府躲不开,而是他佩家躲不开了,带累了他们,佩圻心知肚明,也知这翁婿俩今日前来,绝没有撇开他的意思,而是想助他佩家一程。


    佩圻转向曾外孙女婿,抚了抚颔下三两白须,淡道:“陛下可找你谈过了?”


    “不曾,我替陛下办事,”禄衣侯摇头道:“可仅是办事而已,食君禄,忠君事,至于后宫种种,非伯樊所能。”


    “那……”佩老太爷抚白须的手顿住,唏然道:“就是老不死的我,强你所难,让皇后娘娘的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是极,是佩外祖让他涉足了后宫之事,禄衣侯管了不他不该管的事。可这决定是他所下,是他和他妻子经过商议后的禄衣侯府所为,既然做了,开弓便无回头箭,从今往后禄衣侯府所能做的就是定好每一身要射的箭,在该射的时候再出手,禄衣侯不会与佩家外祖论当初,只谈涉及到他们常、苏、佩三家生死的以后,禄衣侯乃商贾,可他又不是简单的商贾,他定定望向佩老太爷,直言道:“此事自伯樊答应了您所请,有了约定,你我祖孙二人不必再谈,如今我们要定的是,是您,准舅舅,兴楠,目前三代决定的您佩家数代的往后,您是要在卫家所定的卫国添上一笔,还是就此销声匿迹,皆由您所定。”


    女婿这话,太斗胆了,苏谶甚是飞快瞧了他女婿一眼,又飞速定在了他老岳父脸上。


    在他心中,固然老岳父重要,可非要比较,女婿和女儿,还有外孙和外孙女的往后,才是苏谶的心头大患。


    他固然可陪上一死陪老岳父斗这天造的时势一场,就是女儿,他也能忍心让她陪着她丈夫渡沉浮,可他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的儿女,苏谶一万个不忍心,他万事皆以保全孙辈为先。


    他胆虚,而佩老太爷这把年纪这厢所怕的只比他更甚,他无视女婿的觑探,与外孙女婿道:“那还得添上你一个常家。”


    “常家无所畏,”禄衣侯非将才,可他一生大起大落,非沙场能见一貌,他淡定道:“您亲自来我家一趟,伯樊与苑娘所应,就是我们夫妻俩对您的承诺,您大可往后不必再谈,您定的那一步,是我和苑娘看好梅娘所下。若是往后梅娘上位,得闲想起我们夫妻俩,给予我们和我们子孙慈悲,我和苑娘就是九泉之下亦会对梅娘感恩戴德,您不必对我们夫妻俩今日所为心存愧疚不安,您就当这是我和苑娘,在我们子孙积德便是。”


    禄衣侯府是帮忙,可若是说无所求,那也不是他们夫妻俩没作过此想法。


    这厢佩老太爷却是看得明白,侯府为以后是真,可想回报母族本家也是真,而禄衣侯,也是为他妻子苏氏,苏氏的亲生母亲就是姓佩……


    他家二娘啊,可真真是养了个当世就回报了她的好女儿,老太爷一生行善,这厢也不得不对天道叹服,他一生对儿女尽善尽护,这当中,有一个女儿也护住了他佩家后世子孙。


    万事万物皆为天理。


    “无所畏,无所畏……”老太爷抚须叹息,“伯樊,你可知无所畏,你所付出可为何?”


    他们佩家,命里须得贵人一助,方可鱼跃龙门,卦上简单几语,佩家作为须得贵人相助的那一环,他们是必定拼尽全力,可贵人世代的命运,也是绑上了他们佩家的命呐。


    “算过了,我和苑娘,皆算过了。”禄衣侯淡淡一笑,未有说清他和他夫人赌上的一切,只谈及了一点皮毛,“可能得耗上我们大半生不知命的,知命的所得来的福气,她那边,她那视她为母的守疆时卫家王爷,视她如母如姐的守国女将军,她愿意为您陪上她所有的一切,至于伯樊,就赌上了囊括她在内的一切。”


    禄衣侯陪上的,岂止是他说的一点,他赔上的,还是卫国至少一百多年以内的国运。


    他赌上了,若是皇帝在皇后的病毙下回过了神,禄衣侯也能预料到那段时日内当今对他的隔阂会深到何处。


    可皇帝的心向,与他同生同命的妻子相比,禄衣侯选择了他的妻子。


    禄衣侯这一言,让佩老太爷抚须的手一顿,片刻后,他抚袖跪下,在他欲跪下向禄衣侯大拜之际,孰料他的女婿德和郎这厢用他的铁臂拖住了他,苦笑道:“您别耗损我们这些小辈那些不值得一提的福气了,您就拿出一个让我们行事的章程罢,爹爹,我的好爹爹,您就别装糊涂了,皇后娘娘也好,陛下也好,皆想听一听,您对我们大卫往后的走向是个如何的看法了,您就说点真话罢,若不然,您那想孝敬您的外孙女女婿,您的亲女婿,要快活不下去了。”


    第88章 梅娘知晓,谢姑姑提醒。


    世家百年,能存活下来者,谁家没点看家本领?佩家这种几百年的家族岂是平平常常的人家能存活下来的。


    佩老太爷被扶了起来,半晌方道:“这世道,岂非我一佩家能左右。”


    德和郎闻言蹙眉,这厢只听他女婿缓缓道:“可有我常家,苏家,佩家所为?”


    一家不能所为,两家可行?三家可行?四四五五,百百千千家可为?侯衣侯乃人定胜天胜出,他此生安天命,又不安天命,是以有所出言。


    佩老太爷闻言苦笑叹道:“有,此路千荆百棘,不是说苏常两家荆棘,而是我孙女佩梅此生荆棘,她此生所受之苦,就是我和她父亲和亲兄三人三生加上,也不如她之苦,你叫老夫如何受得。”


    此言一出,德和郎其女婿禄衣侯便不再所言,末了,还是老太爷苦笑一声,打破了这方宁静,道:“我算来算去,她皆如此命运,早知如此,我又何苦送她入宫,我天天悔之晚矣,只恨当初她与卫诩有那缘分,为何不愿早日卜到此卦。”


    “天命早已定下,”就在德和郎寻思着老岳父话中之意时,他听他女婿禄衣侯慢声道:“可有依局生势之法?”


    不等德和郎想太多,就听他老岳父这厢斩钉截铁道:“有!”


    “愿细听您老人家畅所欲言。”其女婿,当今朝廷顺安帝最得宠的臣子禄衣侯这厢拱手肃目沉声道。


    *


    这厢小凤栖宫,佩梅等回来了被抬回了小凤栖宫的婆母太子妃。


    刘湘见到她,想到此时她娘家必定已掀起了涛天风浪,不免对她有些怜惜,儿媳前来侍候她妥帖睡下,她到底是不忍心,在梅娘放下幔帐之前朝周女使了个眼色,待到宫人悉然退下,屋里没有了他人,她方道:“梅娘,宫中要变天了。”


    佩梅见母妃使了几个眼神,支退了下人,便知这话是冲着她来说的,她在床前跪下,恭顺道:“您说,梅娘听着您的。”


    儿媳妇尚只是小儿,刘湘万般无奈,就是心中有着诸多的不忍心,这时候她也无法对儿媳妇轻言缓语,只得把尽量实情酌轻道出,“你皇祖母要走了,她生前想看一看你祖父那位传世大儒。”


    她此言一毕,低头的佩梅许久未有声响,就当刘湘以为她已泪湿脸颊时,就见儿媳妇这厢抬起了头来,掖了掖她肩侧的被子,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孩儿知道了,多谢母妃告知。”


    刘湘心切,急急往她那边探了下手,道:“你是怎么想的?”


    闻言,佩梅模糊一笑。


    她是如何想的?世事走到这一步,她是怎么想的,想来已不重要了。


    时也,命也,她随祖父和父亲的亲随习得经书百册,待走到这一步,方知她的命运,早早一早就依她的胸小眼窄所定了。


    她但凡若是开了智,必不会拖累家族至如今,可如今说来这话,早已晚矣。


    “梅娘所想,是您和诩儿活下去,活多久,梅娘就陪您和诩儿活多久,”她的命运,早就挂在了两人所上,这是她的情,也是她的命运,佩梅无非抗之,她替母妃掖紧了肩侧被褥,轻声道:“您和诩儿活着,梅娘就活着。”


    刘湘泪湿眼眶,“是我和诩儿拖累了你,和你佩家。”


    佩梅这厢已能看见一些她的命运从何而来,自然知晓佩家的命运也早有定数,她看得太长远,这厢也无责怪的心,见婆母自责不已,憔悴不堪,这在公爹身边身陷多年的婆母且比她可怜多了,她且怜惜拂了拂婆母的额,温温声放柔了声量道:“若是您如此作想,梅娘也想请求您为着诩儿与我,定要长命百岁,多活几年,如今这宫里,没有您在,诩儿与我,顾得了今夕,恐会顾不了明日。”


    刘湘一听此话,立即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她吸了下去,神色便可眼见的好了些许,这厢她拉紧了儿媳妇的手,咬紧了牙关道:“娘听你的。”


    佩梅未曾想得来此话,可得来了,她也毫无余喜,见母妃眼边已然倘出了泪,她伸手拭去,道:“我祖父看来要出手了,母妃,您得好好活着。”


    若是宫里无人,她祖父纵有千般本领,内里若无接应之人,他这本领施给谁看?靠她表姐,禄衣侯夫妇吗?可她佩家若是这点本领皆无虞,能得谁助?


    吝啬言词的皇祖母说的话,每一个字皆是真理,他们小凤栖宫若是不配得有相助,就是天皇大帝亲自上来助阵,也得不来一个顺势所向。


    君心、臣心、民心,说来是一个心也不为过,他们顺的若是天心、天道,那得顺天者生,逆天者为亡。


    历史书写的,是亡故者的墓葬铭,何尝不是在生者的警世缄言,佩梅这在宫中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天天,皆已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可她亦知,就是她想得再明白,这宫里若是她连个婆母都保不住,她和诩儿就是有那通天的本领,也上不了那天。


    “好好活着,”佩梅寻思着这世道她祖母所在意者,她母亲所在意者,亦或是诩儿娘亲所在意的,她摸了摸肚子,朝婆母灿然一笑道:“您抚育诩儿,见到了我,难道您不想见到您的孙子?见到诩儿的亲骨肉,叫您一声祖母?”


    这一话,听得刘湘心潮澎湃,她胸口那即将垂垂死矣的老心此时竟跳动个不休,她情难自禁,一时难以自控,竟探头朝儿媳问去:“可且有那一日?”


    往日佩梅不敢如此言语,可知皇祖母临终前要见她祖父了,佩梅便知她佩家的棋要动了,这一动,她不知是生是死,可她作为佩家女,她只往生看,向死往生,她心里笃定了她就是死也要保住她父母祖辈的生死,这厢亦与婆母下了她的定言,缓慢且自信道:“定会有那一日。只是若是到了那一日,梅娘现下要跟您讨个恩情,但愿到了那时候,您身为皇太后,若是梅娘有所做不对的地方,望您和皇祖母一样慈悲,对梅娘宽容以待。”


    成为皇后啊……


    那真是她梦中所想,刘湘真真想成为她婆婆那样就是满宫皆嘲也自巍痒痒不动的高山,想及此,她脸上一时竟有了光彩,道:“若是真有那时候,我只管带诩儿和你的孩子,这前朝后宫,皆由你们说了算。”


    “怎么如此?”佩梅见婆母脸上有了生气,轻轻笑道:“到时候诩儿做得不对的地方,梅娘不敢说,还得盼您出头为我做主呢。”


    这倒是,当媳妇的有些话不好说,当娘的就不一定了,刘湘笑了,道:“诩儿啊,哪怕他现在不在我们身边,哪怕你是他师妹,我这个当娘的也得说,他心思呐,比你深得多了,有时候你是劝不听的,只有我这个老娘,才可能劝得动他一两句。”


    “梅娘知道,”想不明白的,这天天日日的,佩梅已想明白了,就是以往读了不懂的书,她如今也是参透了不少,如今她哪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厢她温声继而与婆母诉着衷肠,道:“孩儿只想与您说,没有您,诩儿与我,与我们的孩子,走不了那么长远,梅娘只想求着您,为着诩儿和我,还有您的孙儿,再撑一撑罢。母妃,梅娘此请,您可答应?”


    “答应的。”刘湘心口坠疼,就像有人拉着她的心要送她入地府一般疼痛,可这番疼痛在梅娘的话下竟算不得什么,她无视胸口那股疼痛,朝她儿媳妇笑弯了眼,道:“我要看着你和诩儿,还要看着诩儿和你的孩子到底有多聪明。”


    “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佩梅隔着被褥轻抚着母妃那僵硬的手臂,逼自己挤出了一个笑来。


    “不能,”有所盼,刘湘胸口热极,她摇首笑道:“我要比卫襄活得更久,让他知道,就是没有他,我也能把诩儿和他的子子孙孙养得甚好。”


    “是了,会比辉世子他们更好……”佩梅说及了诩儿的庶弟他们。


    “一定会比他们好!”不比他们好,刘湘死也闭不了眼睛,见儿媳妇谈及了那些跟她儿子争权夺利的庶子们,刘湘瞪大了眼,望着儿媳妇目光烁烁道:“等你和诩儿的孩子出生,我会比母后疼诩儿还疼他们。”


    “梅娘等着。”


    “你且等着。”刘湘心存生念,就是周女端来了让她一口就能昏迷神智的药,她也一口喝了下去,喝罢不忘朝儿媳妇地边看,喃喃道:“梅娘,我给你们带孩子。”


    她想给她的诩儿带他的孩儿们。


    *


    “太孙妃,”太子妃睡下后,太孙妃坐在侧塌一角,久久未有所动,周女史往前殿吩咐完事,进了只有她们忠心几仆所能进的内殿,见太孙妃坐在一角不动,身上穿的还是白日所穿的宫装,她轻步至前,放低了声音道:“奴婢侍候您躺下。”


    太子妃这几日身子不好,想来太孙妃也不会回翼和小殿擅自歇息,也不会与病重的太子妃娘娘挤于一塌,她坐于长榻前,周女史便想侍候她于榻前睡下。


    佩梅便是作此想,只是没想她深陷外面父母亲与祖父母的所想所为,一时忘了时辰,等到周姑姑回来了才知道她没有即时躺下。


    她歉意一笑,朝周姑姑道歉道:“姑姑,你也累了,你且忙去,我就且睡下,母妃那边有我看着,你且放心歇一会儿。”


    当奴的,岂敢把自己当主人待,岂这小主人还在受着苦呢,周女史跪下为她脱下鞋袜,道:“奴婢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再累又能累到何处?您心里才是藏着事,为着我们小凤栖宫上上下下小百口人操劳的,连您都侍候不好,我们这些人哪有活命的地方?那个时候就是我们想累,恐怕连累一点的命都没有。”


    一个人但凡能走到一个位置上,必有她的过人之处,佩梅这厢也是从婆母身边的女官身上好生领教了一番,得此言她哑然了半晌,等到周姑姑抚住她的前襟意欲为她解扣时方道:“我没想事,就是想着明日是给母妃用些爽口的早膳,想来她一早要去凤栖殿那边侍候皇祖母。”


    “一早定定是要早去的,吃您就不用担心了,那边有备着娘娘的药,这膳用在前还是用在后,还得听太医的,您尽管放心,凤栖宫那边都是为着娘娘好的人,且我明日也会步步相随,不会让娘娘落单,”周女史为太孙妃解着繁重的妃袍,淡淡声道:“明早我给您备一身轻便一些的常服,您且穿着那个歇一天,就歇一天,奴婢猜想,过不了两天,您就得卯足一口气,和太子妃一道对上东宫了。”


    女史见太孙妃呆呆望着她,她不紧不慢解去了小娘子身上的妃袍,嘴中亦不紧不慢,细如蚊吟与太孙妃诉道:“皇后娘娘让奴婢安心跟着您,太子妃也让奴婢潜心跟着您,小娘娘,您得争气呐,皇后娘娘要走了,太子妃的命兴许不是您力之所及,奴婢这般的贱命从来就不是您这般的贵人要去在意的,可太孙,能不能活着,就靠您了。”


    佩梅眼睛发红,这厢她浅浅颔首道:“梅娘知晓,谢姑姑提醒。”


    第89章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次日,顺安帝上完小朝,带着萧相章都尉两部的尚书等老臣回始央宫不久,就听吴英进来报,“陛下,禄衣侯求见。”


    顺安帝朝萧相看去。


    老相与禄衣侯向来交好,顺安帝这一望,这位老臣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两手作揖往下一垂,眉眼低垂道:“这是禄衣侯与佩家的事,与老臣无关,老臣以后也不会管,若是老臣到时插手,也只会按您的旨意行事。”


    凤栖宫的人走之前要起动静,换个后妃敢有如此作为,前朝有的是人参她一本,可狄后作为皇后一生除了有一隐晦之事不可提起,她于皇帝有功无过。


    当年后宫穷得发不出月禄银两,四季衣裳,狄后一句也未过问过始央宫,她削减了后宫用度,变卖了历任皇后传下来的私库,独撑后宫数年,且只字不提,时至如今,她也未坐实顺安帝连后宫也养不起的事实。


    若不是当年萧相乃当时户部尚书,还不知帝后二人是如此相处,只知她杀皇帝不成,皇帝恨她。


    且此事只为狄后助顺安帝成就大业的事当中的一件,狄后于皇帝来说,可说是私德有亏,于公,她是个好皇后。


    她从不插手前朝之事,临终之前想为太子妃和太孙谋一些东西,老相是知道皇帝容得下这事的。


    皇帝也想与她不亏不欠。


    何况还能借此磨砺太子。


    不过这是佩家与凤栖宫的事,禄衣侯作为佩家的姻亲可插足,他身为丞相,却是不能。


    萧相表完态,顺安帝则看向京畿府都尉章齐,章齐朝他拱手,道:“老臣与禄衣侯交好,也对太子忠心耿耿,陛下放心,老臣乐得作壁上观。”


    实则章齐与太子感情更好,太子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若是有私心,帮的也只会是太子。


    顺安帝微微一笑,瞥他一眼,道:“你们一府,与太子历来走得近,多少年的关系了,要不是你不愿意,太子妃都是你们章家的人。”


    章齐汗颜,“那是家里老娘们的意思,我可是不想再往您宫里搭人了,我章家男儿给您守江山就罢了,小娘子就算了,往后也是,我章家人当官也好,从军也行,就是不往宫里送女人!”


    章齐斩钉截铁,又说得粗俗,可在座之人皆面不改色,对他这番表忠心置若罔闻。


    他乃顺安帝心腹,是能与皇帝同睡在始央殿大榻上的老兄弟,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要时不时当着众人的面表一番忠心,此前还有人学他,可谁也抵不住像他那样隔三岔五来一次,他不要脸,他们还要脸呢。


    且他们发过的誓也是很多了,这忠心再表下去,改明儿连养家糊口的俸禄都要献出去,拿不到手了。


    “你们知道朕的意思就行,”点了两个人,听了想听的话,顺安帝这心就更顺了,他扫了众人一圈,颔首道:“禄衣侯这个人擅打点,他往日看着不笼络你们,可他这个人,打蛇历来打七寸,轮到他收买人心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收买过去了,这往日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次不管他使出什么手段,你们这手不能伸,太子罢……”


    顺安帝握了握手指,按出了咔咔作响的声音,在思忖了片刻后道:“他手里握着两部的权力,禄衣侯不是他对手,不过这是朕给他的,他想用就用,至于你们……”


    众人齐齐朝顺安帝拱手偏头,示意不管。


    皇帝满意颔首,朝吴英点头,“传。”


    “是。”


    待到禄衣侯进宫,萧相等人也先行退去了衙门办公,吴英领着禄衣侯进殿,路间低头与禄衣侯小声道:“为着您进来,内阁的议事都推到后头去了,您呐,奴婢也不知你作何之想,非得蹚这滩浑水。”


    “若这是陛下想让伯樊蹚的呢?”禄衣侯淡淡道。


    吴英哑口无言。


    待到了大殿门口,老吴公公甩了甩拂尘,有气无力道:“老奴老了,说不得您了。”


    随口说句话,就直把他堵得有气不能出。


    这是不能说真话了,禄衣侯笑笑,朝里看去。


    “进去罢。”这常姓侯为人处事素来独树一帜,偏偏那诡异不安份的行事又合了皇帝的心意,办的事次次都能戳中皇帝的心思,便是吴英这个跟了皇帝一生的太监有时还不如他懂皇帝,禄衣侯能活到如今凭的还当真是真本事,吴英无话可说。


    “禄衣侯到!”说罢,他唱了一嗓子传了话。


    这厢站在门边的守门小太监连忙躬身迎了禄衣侯进去。


    “参见陛下!”


    “起。”


    “谢陛下。”


    “何事?”禄衣侯乃顺安帝亲手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是顺安帝在年轻一代臣子里布的重棋,因着禄衣侯为人向来有分寸,顺安帝也不与他多言,开口便问道。


    “微臣想来请一令,微臣妻子一系的外祖佩圻想求见皇后娘娘一面。”


    闻言,顺安帝停了批奏折的手,抬眼朝他这个直言不讳的臣子看去。


    他看着禄衣侯,禄衣侯低眉垂眼看着地上,他一动不动,禄衣侯也一动不动。


    良久,顺安帝放下手中的笔,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言喃喃道:“不是朕不想杀你,是没到要杀你的时候,朕常常想着要杀了你。”


    禄衣侯这厢抬起头来,尚年轻英俊的侯爷脸上表情未变,眼里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厢他开口道:“听您的,还没到时候。”


    “到了时候,你就把脑袋凑过来让朕宰。”顺安帝摇摇头,起身背手走出了龙椅,慢慢踱步到了他的面前,淡淡问道:“来,和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您是要问,微臣是怎么想的,还是微臣和岳父一家是如何作想的?还是说,是微臣,和微臣岳父,还有佩家外祖是如何想的?”


    “你。”


    禄衣侯稍作思忖,便开口道:“微臣不得不为。”


    “什么不得不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不得不为。”妻子的情份是私,皇帝的意愿是公,他,不得不为。


    “你觉得朕就是你的公?”


    “……陛下,微臣也想让太子拿微臣练练手。”禄衣侯再行低眉垂眼,恭敬道。


    “哼。”顺安帝哼笑了一声,抬起手来敲了一下禄衣侯的脑袋,其后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卫襄私欲过重,朕以前以为只要把他那些欠着的补足了就好了。”


    太子小时候所欠缺的那些宫人奴婢对他的尊重,他对美色的贪*欲,顺安帝是真真以为但凡他见识足够了,太子就能看淡这些了。


    “可朕现在没看到他有够的时候,也许朕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了。”顺安帝说到这,见禄衣侯低头看着地上不动,他顿了顿,接道:“朕再栽培他一次罢,这次他若是不行,朕也得再另作打算了,朕也没几年了。”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第90章 无需多想,泪已湿满襟。


    这厢禄衣侯垂眼看着地,就跟个死人一样,便是顺安帝站在他面前,也听不到他的一声呼吸。


    审时度势,这朝廷里怕是没有一个臣子能比他拿捏得更好了。


    他年轻,容忍,还不恋眷权利,顺安帝这厢都有些不舍他以后的离去了。


    “你确定要入这一局?”顺安帝再问。


    此前一直装死的禄衣侯抬起头来,眼睛依然望着地下,“微臣打算三五年以后,您这边有人接手微臣的人后就走。”


    入局佩家,也就入个三五年罢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他在都城一日,便为陛下手中的棋子一日。


    禄衣侯是顺安帝用来稳定朝局的一枚棋子。


    顺安帝这些年杀了不少朝臣,这近十年新入朝的不少能臣可说是顺安帝一手请来的,可是人就有私心,就是顺安帝的臣子,也不可能个个皆听顺安帝的话,在朝廷里明着应承顺安帝背地里拿着顺安帝给的权柄为虎作怅的人不在少数,明着清明暗中贪腐的也是不少,顺安帝有掌管京畿府的章齐在明处震摄他们,而禄衣侯则是在他们其中牵线搭桥分发好处功劳的那枚安稳人心的棋子。


    禄衣侯入朝之后,顺安帝的朝廷安稳了许多,国库充盈了,一个臣子也没死。


    三五年后,是禄衣侯给自己安排的功成身退的时间,他跟顺安帝说的是他怕他这侯爷当久了,就舍不得退了。


    他行事的手段无一不让顺安帝舒畅,他的每个打算皆戳中了顺安帝心口最舒服的地方,这厢禄衣侯尚末开口明言跟他要佩坼见皇后的旨意,顺安帝也未与他兜圈子,直接道:“皇后玉体欠安,心积郁思,朕闻佩坼精研佛道儒三道,是得道大儒,特令佩坼入宫为皇后讲学,开解皇后心中郁闷,特此下旨。”


    “是,奴婢这就去传尚书台拟旨。”陷在殿中一角的太监这厢发出声来,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卫国此前是翰林院尚书处为皇帝拟旨,二十年前顺安帝把尚书处从翰林院分离了出来,把尚书处改为尚书台,由左右丞相两人直接主掌。


    这道旨间过了左右两相的眼,那就是得了满朝文武的首肯,谁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前朝之人进后宫面见皇后,这是最大的规格了。


    顺安帝自来对禄衣侯恩宠有加,禄衣侯在朝廷当中不管遭受了多大的非议,他必会在事后弥补回来,对禄衣侯的宽容和慈爱,便连他的心腹老臣们也觉得他偏心。


    禄衣侯恰恰也最是知哓皇帝对他的偏爱和宽慈,当下他就跪地谢恩,沉声道:“谢陛下,伯樊谢恩。”


    这是领了他的情了,顺安帝摇头叹道:“太子但凡有你半分谦逊,朕也不用要走这步。”


    十多年的尽心栽培,若是成了竹篮打水一扬空,也是一种天大的浪费。


    禄衣侯闻言眼神闪动了片刻,待到他出门在偏殿静候了片刻,大总管吴英拿了圣旨出来见他,他就随同吴英一同出宫,前去佩家宣旨。


    路上众人解手略作小歇,吴公公洗手回来,见到站在竹林一处抬头眺远静思的禄衣侯,他便走了过去,跟着看了片刻,就闻禄衣侯眼望着远处道:“公公,您说,我不会逃不出太子之手罢?”


    吴英讶异地向他望去。


    “陛下这?*?段时日,拿伯樊与太子比过多次。”


    吴英到底是禄衣侯妻子认的半个亲,禄衣侯妻子还让孩子管他叫吴爷爷,禄衣侯府那是如有一日出宫吴英想去的去处,要是他运气好,常家一家离开都城的那一天,就是吴英走出宫的那一天,闻言吴英的心头肉都不禁强跳了几下,撑着两双跳个不休的眼皮道:“你为人行事,处处都恰如其分的合了陛下的心意,陛下也是忍不住拿你和太子比。”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身后来了人,禄衣侯回看了眼身后,淡淡道。


    吴英默然。


    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就是能想得明白,这种话听多了,对禄衣侯的杀意只会增多。


    也许,这不是陛下情不自禁……


    吴英明了了他的意思,跟着回身朝那来请他们的人走去,嘴里依稀叹道:“侯爷,自您入朝为官那天开始,您就走在这人间最利最身不由己的刀锋上了。”


    他是话事人手中的那把刀,只能跟着局势起舞,哪怕漫天的刀光剑影皆向他劈来,他也只能正面迎战,躲是躲不掉的。


    “伯樊知道。”听吴公公肯定了他的怀疑,禄衣侯不再说话,送吴公公上了轿子,垂头行了个礼,这才上马,领着宫中宣旨的一行人往佩家走去。


    *


    吴公公带着一堆人马出宫宣旨,小凤栖宫很快也从凤栖宫那边知晓了消息,刘湘喜得坐床上坐了起来,吓坏了小凤栖宫的一堆宫人。


    “我没事,哪儿都不疼。”见周女史小心扶着她,刘湘喜笑颜开拂开她的手,两手抓着身边儿媳妇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找你表姐有用,父皇最最看重禄衣侯,便是你表姐也入了他的法眼,你还没进宫那会儿,便连母后看在父皇陛下的面子上也要给你表姐几分面子,梅娘呀,梅娘呀……”


    刘湘笑着笑着红了眼。


    “您喝点参水。”相比太子妃婆婆的大喜过望,佩梅这厢却甚是安静,她轻轻拍了拍婆母的手,等她松开,接过宫女伸过来的参茶,掀盖吹了吹,见参茶不烫,便送到了婆母的嘴边。


    她的镇静让刘湘跟着平静了不少下来,只见刘太子妃深吸了一口气,啜饮了两口参茶,一口接一口,缓缓把一杯参茶皆喝下了肚。


    相比前顿她连喝水都难,她这喝得颇为顺畅,看的让人也放心了不少。


    佩梅便松下了一口气,此前安静的小脸上起了一点笑,温柔注视着能吃少东西了的婆家母亲。


    “不知诩儿如何了?”这厢刘湘从狂喜中真真平静了下来,此前充斥着狂喜的眼睛也清亮了不少。


    “想来不差,皇祖父身边的人都是极为照顾人的,梅娘上次见他,他脸色就很好。”佩梅说着那已跟太子妃说了诸多次的安抚之词。


    “他应该也知道消息了罢?就是不知,他……”他那个父王会不会再生为难他?


    刘湘神色不禁黯淡。


    “母后?”佩梅没听明白。


    “哎。”不说也罢,刘湘转而一笑,把她手上空了的杯子抽出给了宫女,拉着她的手道:“委屈你了,不管东宫那边会如何反应,我们得先下手为强,为娘还得上东宫去哭一趟,到时候还得带上你,你别怪娘亲,我们宫里头就我们两个妇孺老弱,诩儿哭不出来的,我们这两个老弱的妇道人家,只得去替他哭一哭了。”


    “梅娘晓得,”佩梅浅浅一笑,她已作好准备了,“到时候孩儿就跟在您的身后,您放心。”


    论哭,她是哭得出的,想想她可怜的祖父,她可怜的父母兄长,无需多想,泪已湿满襟。


    第91章 到了时候了。


    吴英前来宣旨,佩家的人已闻消息早在家中候着,佩准也在家中,家里的三个姑爷今儿也皆在场。


    指过旨意,一家的人进了堂屋,堂屋一闭,屋里先前已然点燃的灯火分外明亮,吴英接过禄衣侯双手端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望向坐在首位的佩老太爷佩圻。


    佩家的人和佩家走得最近的亲属皆在,吴英朝佩学儒一颔首,瞅了此厢坐在老太爷身后些许的二女婿德和郎,也是禄和侯的岳父苏谶一眼,尔后和老太爷很是和颜悦色道:“老先生想来也知晓娘娘找您的用意,这时辰啊,就定在明日午时,娘娘用完午膳过后,您还得提前一点去,可得先做好准备,把饭吃好了。”


    坐在岳父大人身后一点的德和郎突然乍笑了一下,点着他道:“瞧您说的,吴公公,您可是伯樊的大恩人,大亲人,您和我是一辈,我岳父大人也算是您半个父亲,您这话说得让人提心吊胆,可不是一家人会说的话。”


    吴英侧首,和身边的禄衣侯笑道:“你岳父又帮我找了门亲,我是敢认,就怕辱没了佩家的门风。”


    “爹,公公不是那个意思。”禄衣侯此厢接话,淡道:“进宫便是一场恶战,今晚还请外祖吃好睡好,明天起程之时再饱食一顿,我到时下朝便会随陛下前往始央殿,到时候有什么事,公公的人会过来找我,您尽管放心。”


    众人齐聚一堂,便是为的要从吴英口中得到一个保证,作为外孙女婿的禄衣侯把这话明言了出来,佩准和佩家的另两个姑爷这厢心中皆松了口气,纷纷对视了一眼。


    这厢,佩圻听完吴公公的话,又听外孙女婿说罢,便连儿子看去,与佩准对视了一眼,佩准略作寻思迟疑了片刻,朝吴英和外甥女婿那边探了点身子,问道:“这次必须要选边吗?”


    吴英愕住,大愣之后,他陡然扬头发出一阵长笑声,眼边笑出了眼泪花子,只见他在众人神色不一的神情中大笑了片刻垂下头,边笑边拭着泪花子笑道:“刀子都抵着你们家的脖子了,要不是你们家这些时来运转,出了个禄衣侯,你们家命都要没了。”


    “你们以为太子妃是冲的禄衣侯找的你们家小娘子?”吴英一脸的似笑非笑,“那洒家说一句,要是没有他,你们佩家还是得进趟宫,趟这滩浑水,你们是信,还是不信?你以为你们家清白了百来岁,这次就躲得过?老先生?”


    被他点名的佩圻一抚须,老太爷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尔后道:“躲不过,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佩家清白太久了,世世没沾血腥,代代过得虽略显清贫了些,可也清贵,受人景仰尊重。


    他们家世世代代加在一起那福气用得少,可那也是用了不少的。


    佩家食的是君禄民脂,岂能世世代代皆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到了时候了。


    “我看老先生就是个明白人,难怪陛下说您是精通佛道儒的得道大学士。”


    吴英此话一出,佩圻苦笑连连,垂首致歉道:“是老朽天真了。我曾算过,就是伯樊不出现,我佩家也会遭此一劫,且还是家道中落,亲缘散尽的大劫,公公,人一旦有希望,就想握着那希望看能不能变得更好一些,佩圻不想站边啊,这一站,搭上佩家不说,我家这几个女婿,还有伯樊,以后这日子,怕是行差踏错半步不得,这是我的罪过。”


    护着禄衣侯的吴公公闻言脸色当下便好了些许,他道:“逃不开了,迎战便是,没看禄衣侯说这是恶战了,趁他还在,帮得了你们,赶紧着商量下一步怎么走罢。”


    说罢,他看了看门,禄衣侯见他视线,当即站起,这厢佩准也随着站起朝门边先一步走去,“我去提点热水进来。”


    他出了门去,只闻他大声热切招呼宫里来的宫人和侍卫的声音,随着他的声音远去了,吴英便慢慢开了口,“娘娘也是想趁走之前再帮你们一把,老先生,别辜负娘娘的好意,这世上能帮得了你们的,禄衣侯算一个,娘娘也算一个,太子妃罢……”


    说到此时,吴英闭嘴,余一脸的似笑非笑。


    太子妃空有其名,手中却毫无权力,在场之人无一不懂。便连佩家官位最低的四姑爷也懂得太子妃这些年能活下来,用的无非就是一个明哲保身,她削弱了她身为太子妃的权力,所求近无,太子才让她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如今她变了,能不能再安稳坐下去,等皇后一走,说来是得看佩家的了。


    她娘家成不了她的靠山,皇后要把佩家扶成她的靠山。


    佩家的三个姑爷皆是佩圻亲自所择,吴公公把话开了个头,三人间领悟的意思皆差不离几分,在三人一阵面面相觑之后,苏谶凑到岳父大人身边,声音低沉道:“您说,娘娘是不是想把手里的一些东西放到您手上,代皇长孙先代为保管一阵?”


    他这个女婿也真真是会说话,佩圻苦笑不已,连连摸须,半晌方朝吴公公道:“我家这二小子的话,您说有没有点道理?”


    一个赛一个地精,吴英掩着翻到了脑门上的白眼,吊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道:“这我哪儿知道,洒家不过是个阄人罢了,哪管得了娘娘想什么。”


    “也是,呵呵,呵呵。”老太爷先行笑了,又脸带盼望朝外孙女婿望去。


    禄衣侯轻摇首,不置一词。


    “好了,时间也到了,再不回去,这宫门都要关了。”这厢吴公公站了起来,袖着衣袖拍打着身上的衣裳,漫不经心道:“明日早点到,这时间要是来得及,能匀出些时辰来,兴许陛下开恩,老先生您还能见您孙女一眼。”


    这话一毕,佩老太爷当下便站了起来,只见他颤颤危危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失声道:“当真?”


    吴英没回他,只顾低头仔仔细细顺着他的差服,这厢只见他身侧的禄衣侯双手作揖,弯下腰恭敬的朝妻子的外祖父施了一礼。


    他明日会随皇帝陛下回始央殿务政,形势要是见好,皇后与佩家达成了一致,他会就此求上一道。


    第92章 难怪皇帝称他作滚刀肉。


    佩圻此时眼神带了禄衣侯一眼,便知外孙女女婿定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吴公公所言,他们佩家便是出了这个变数,兴许能逃过此劫。


    吴英说过私密话,这外头还有他带来的人在候,也不想久留,在禄衣侯和佩家一众女婿等人的相送下,出了佩宅,打道回宫。


    热闹的相送过后,一众人回来,佩老太爷见外孙女婿跟着一道回来了,心头一动,问道:“伯樊,外祖问你,明日东宫可险?”


    东宫和西宫的不和,已呈出水面,皇后找他,想来东宫也不会坐视不管。


    禄衣侯闻言朝他这边看来,神清淡漠,未作言语,这厢佩准招呼着三个姐夫坐下,又恰逢夫人走到门边,似是有事问他,他便走向了门口,禄衣侯眼随着他向外看去。


    佩家三女婿不知他此举是何意,面面相觑,佩大姑爷问向坐在身侧的连襟二姑爷,“这跟三儿有关系?”


    苏谶看了女婿一眼,抚须回道:“不知。”


    大姑爷连连摇头。


    禄衣侯这厢回过来来,朝首位的老太爷道:“我回去问问苑娘,问她明日可否进宫探望娘娘一番。”


    他一语毕,他的岳父苏谶当即站了起来,破口而出道:“胡闹!这宫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说罢,他臊红着脸看向老太爷,抄手抱拳作揖道:“苑娘是个憨娃子,您也是知晓她的憨傻,她进去了,未必能帮得上您。”


    佩圻朝他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看向外孙女婿,“你这是何意?”


    岳父随即怒目而来,禄衣侯亦神色不变,回老太爷道:“我插手之事,太子早铭记于心,少一个苑娘,我常家也不会少一分罪。”


    “休得胡言!”苏苑娘之父苏谶怒喝,指着女婿骂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甚?”


    禄衣侯无视岳父的怒斥,等岳父斥完,他接着前面的话道:“皇后娘娘甚喜她,她在身侧,就如小臣在娘娘身侧一般,多一个小臣,娘娘的心意可能也有所变化也说不定。”


    “那宫门是开在你家后门不成?你想进就进的!”苏谶张口插话骂道。


    “今晚孩儿文昌宫值夜,指不定能碰上来文昌宫夜游的陛下,孩儿到时跟陛下求个旨。”禄衣侯回岳父道。


    “不许,我不许!”哪怕老岳父就端坐前头,德和郎苏谶也宁愿驳岳家的面子,不想让女儿涉险。


    “让苑娘去罢,她与以往不一般了。”禄衣侯有条不紊地道。


    “这是妇人干政!你是嫌你常家命太长了?你知道这外面有多多少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苏谶指着门外,压着怒火道:“你还亲手把苑娘送进去?你是狂得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吗?”


    “可如今只有赔上禄衣侯府,佩家才入西宫的眼,”岳父满腔怒火,禄衣侯依然淡如无波古井,“苑娘在侧,能安娘娘的心。”


    给佩家的遗物,许是会多点。


    “胆大包天!陛下会宰了你!”苏谶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女婿鼻子骂道。


    “陛下不会,陛下只会想道,这小子当真敢博,”禄衣侯携妻日日踩在刀尖上起舞,这次不是他夫妻二人最凶险的一次,他想着顺安皇帝心里的意思,嘴角往上扬了扬,笑得不见丝毫笑意,道:“敢与东宫见真章,是把好磨石刀。”


    没佩家女入宫,想要让禄衣侯入局,禄衣侯只会局外旁观,不做局中人,如今有一佩家口,无需请君君已入瓮。


    禄衣侯是个极好的臣子。


    他此话一出,屋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静到掉针可闻,便连门边说话的佩准也诧异回过头来看向了他,与他说话的佩夫人康氏亦垂下了头去,咬着嘴盯着地上。


    禄衣侯是能救佩家,佩家也连累了禄衣侯,禄衣侯不得不把全家性命压上,去当皇帝想要的磨刀石,博一线生机。


    而太子妃当初是因禄衣侯府看上了佩家,还是佩家因禄衣侯府有了一线生机,佩康氏不敢往下去想。


    事到如今,无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谶颓然坐回了椅子,打破了安静,“还是算不过那老小子。”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的眼睛齐齐望向他,曾是顺安帝为太子时身边文书的苏谶惨然一笑,道:“难道我说错了?”


    话是没说错,可说得太大逆不道,若是传到皇帝耳中……


    传到皇帝耳中,说来也无事。


    德和郎大逆不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皇帝也没斩他的头,时不时还赏点东西,提醒众朝廷官员,禄衣侯还有一个滚刀肉一般连皇帝也不惧怕的岳父。


    连皇帝都不怕,就看你们怕不怕了。


    禄衣侯府后面就是德和郎府……


    佩家的大姑爷和四姑父这厢心中突然了悟到了这个事情,大姑爷这厢朝禄衣侯开口道:“我看可以,苑娘时常进宫与皇后娘娘请安,我听说皇后娘娘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是。”禄衣侯低头应道。


    “苑娘这几日身子可好?”这厢老太爷开口了。


    “好极。”


    “精神头也好罢?”


    “极好。”


    “你回去跟她说,”事情已成定局,正如伯樊所说,要让皇后娘娘看到他们的诚意,他们的苑娘便是那个诚意,老太爷笑笑,抚须道:“帮外祖一个忙,等回来了,外祖屋里的书随她挑,她想挑哪本就挑哪本,想挑几本就挑几本。”


    他此话一出,禄衣侯的脸上方才显出一丝真笑意来,“伯樊回去定会如数告知她。”


    妻子是个书痴字迷,想来有些她羞于从她外祖这里拿的书,这次能拿上个一两本回去了。


    “行了,行了,可算是笑了,”佩准摸摸夫人的肩头,转身回来,用调笑外甥女女婿打着圆场道:“一帮苑娘要宝贝,这脸就笑得跟开花一样,爹,大姐也来了,和娘在厨房说要亲手给我们爷几个做点下酒菜吃,您看我去窖里挑几瓶酒来?”


    “去罢,你大姐夫爱喝黄酒,你挑个年份好的上来给他烧上,你妹夫爱喝点米酒,你挑壶糯一点的……”


    苏谶见老太爷说完没他的份,便朝老岳父看去。


    佩老太爷抚须呵呵笑,迎向他的脸,道:“你还是不喝的好。”


    苏谶稍作一愣,尔后若无其事抚须道:“是极,我今日肠胃有些许不适,不适尝酒,还是岳父大人怜恤小子。”


    他这等的神情自如,和朝廷当中那些为官已有一二十年余载的老官员不相上下,佩大姑爷自认也是为官多年了,可这来回变脸的功夫,他当真比不得他这个连襟。


    难怪皇帝称他作滚刀肉。


    第93章 佩家不敢!


    皇后尤喜禄衣侯夫人。


    禄衣侯夫人性静话少,又因着是权臣之妻不易被人忽视,许多人瞧着她的脸色,人多热闹时尤显得她性子的突出,背后没少人说她心计深沉,目中无人。


    狄后却是喜见禄衣侯夫人,这朝中,离她不远不近,还能跟她说得上话的,屈指可数,禄衣侯夫人可算得上其中一个。


    此日,待侯夫人被丁女史带到床前屈膝至地问安,狄后朝她一别手,便听到侯夫人道:“谢娘娘。”


    丁女史扶了她起身,狄后见她朝丁女浅浅颔首致意,方朝她这方看来。


    侯夫人出自书香之家,眉目如画,人亦如纸上画般冷清,此姝与狄后头次见她时容貌相差不大。


    按理说,禄衣侯这几年起起伏伏,她这后院也跟着起伏,她也时常进出宫中没少被皇帝借着她敲打禄衣侯,凶险之时,甚至被吴英押到了皇后这当过质子,离死就余一步之遥,可就是落到那般田地,皇后也未见到她失态。


    也不知此姝当真是不怕死,还是定力过人,这辈子,她怕是看不到了。


    狄后与她对了一眼,见这位侯夫人与她对视过便垂下了眼,平静无波,她朝身边拍了拍。


    丁女史获意,手劲往前一带,身形一变,从身边的凳子便转向了前,扶着侯夫人往床边走去。


    侯夫人在床边落座前,抬头望了狄后一眼,待到她坐下,她也收回了眼,眼睛落在了狄后白如灰死的枯爪上。


    “我倒是没想到你能来,”狄后将将吃过药,此时精神头尚可,倚着背后的松枕,开口淡道:“太子妃看上佩家,你们家可是头一个冲进宫想抗旨不遵的。”


    刀尖上博命的,也最最惜命,禄衣侯时常被逼得图穷匕见,也最恨让他落入狼狈境地的因由。


    他是最不想沾太子手的人,他夫人今日自投罗网,自动送上门来,当真是稀客。


    狄后话毕,侯夫人从她的白掌移到了狄后的脸上,只见她脸色如常答道:“那次是垂死挣扎,想求个仁慈……”


    狄后轻笑出声,玩味道:“那今日?”


    皇后嘴唇惨白,眼窝深陷,胸前无起伏,禄衣侯夫人猜着她时日应就在这几天了。


    小凤栖宫从此再无庇佑。


    她表妹不过及笄年华,便成陪葬之人。


    “我们夫妻二人想过要躲,您崩了,陪葬的是太子妃一脉,死一个佩梅,保下佩家是上上之策,侯爷想选这条路,我跟着我夫君也想作此选择……”


    狄后听罢连连咳嗽不止,急得丁女史上前连连抚气不止,还朝禄衣侯夫人送去了怒视。


    这厢狄后顺过气来,如死灰一般的灰眼里因咳嗽亮起了一点光,道:“那是为何?”


    “因为您想让我们入局,您想让我们入局,陛下就想让我们入局……”侯夫人转头看向宫门,半晌方道:“妾身猜,您最后就是想让半个都城的人为您陪葬,也有人想成全您,何况是禄衣侯区区一介侯府。”


    “荒唐!”狄后笑出声来。


    荒唐的不是侯夫人的话,而是她岂是那种让半个城陪葬的人。


    没有人能看得懂皇帝对她的那点子情,许也有看得懂的,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


    吴英是绝不敢在她面前说的。


    她兢兢业业当了半世贤明的皇后,为的就是这点子负荆请罪后的情份,如今被人捅破,狄后内心愉悦不止,便连气色也好了两分。


    “你向来聪敏,可这次你怕是要猜错了。”狄后笑意吟吟道。


    猜错了也不要紧,侯夫人看着皇后娘娘那有了几分血色的枯脸,颔首道:“娘娘说得极是。”


    她这番话到底是讨好到了狄后,是以等到吴英在外面说佩老学士等候见驾,狄后还朝侯衣侯夫人,佩圻的亲外孙女笑道:“有你这个外孙女,老学士当真是好生福气。”


    佩圻进来,侯夫人告退,佩圻看着地上不能抬头,祖孙俩仅由侯夫人望了外祖父一眼,便随女官退出了门去。


    “你也退下罢。”


    “是。”


    狄后吩咐后,凤栖宫的第一女官丁女史便也带着静候在暗处的两个宫女退出了门去。


    门吱吱呀呀从外被关上了。


    屋外无光进来,寝宫亮着的宫灯便成了这小宫里唯一的光源,佩圻跪在地上,看着眼下的宫砖从明到暗,再到昏黄,便听床上的狄后道:“你今年七十几了?”


    佩圻苦笑一声,回道:“回娘娘,佩圻今年八十有三。”


    “身子还算健朗。”狄后往下望了一眼。


    “清醒不了几年了。”佩圻摇头苦笑道:“老朽自小就知进退,连当官一见形势不对就赶紧退位让贤,自而立后,日日不敢饱食,吃七分饱就放筷,惜命得很,可饶是如此,这两年也不大看得清了,再过两年,许是脑子也不得用了。”


    他扶不了小辈几年。


    “听你说话,不像不清醒之辈。”


    “是。”


    又能如何?他已然跪在了凤栖宫,佩圻不再作推托。


    “你有两条路走。”


    “下官但闻其详。”


    佩圻的果断让狄后朝他多看了一眼。


    “一条,佩梅与她丈夫婆婆随我入土,你们举家迁走改姓避祸,世代不得出世,从此泯然于世间。”


    此一,佩家亡。


    从此再无世代书香世家佩氏。


    那是万不得已,只能保眼下子孙生死的下下之策。


    世代读书的佩家不与诗书为伍,不见证朝代更替,佩家还是佩家吗?


    改了姓的佩家,与死了无甚区别。


    “下官斗胆问,第二条呢?”


    “第二条,入局,用你佩家百年世家的根底,用你佩家积攒了数百年的气运,博一个登堂入室。”


    皇后气息薄弱,说的话轻,甚是飘忽,可落在佩圻的耳里,却如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娘娘,”佩折双手趴伏在地,心神震荡令他话音不稳,“佩家无意参与龙争虎斗,佩家没有野心啊。”


    “没有野心?”狄后撇过头,面如阴鬼,阴森森盯着地上,“看着我们皇家与这朝廷斗得死去活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你说你们佩家没野心?佩圻,你莫以为不插手这权,这利,就是你们佩家没有野心了罢?你们好好活着,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那就是你们最大的狼子野心!你跟看戏一样的看着我们,就是你们最大的野心!”


    狄后的话尤如恨鬼夜吟,萦绕进了佩圻的心底,令佩圻心神俱碎,一个失措之下竟颤声求饶道:“娘娘息怒,佩圻不敢,佩家不敢!”


    第94章 活着都难了。


    不敢?


    狄后嘴角噙着冷笑。


    不敢,佩家也这般干了数百年了。


    “到时候了,”这一番话,已耗尽了狄后的力气,她垂眼瞄着地上,声音更是衰弱,“过来,过来。”


    佩圻爬着过去,在狄后身子往下探后,他仰头送上了耳朵。


    *


    佩圻出来后,在凤栖宫宫廊下碰到了他的外孙女禄衣侯夫人。


    侯夫人朝他微福身,佩圻苦笑着偏头拱手回了这位尊贵的外孙女一记。


    “我先领您出去,刚才吴公公走了。”侯夫人眼神从宫门内匆匆往里走的宫女身上掠过,咽下嘴边问候外祖的话,改道。


    这厢凤栖宫想来无人无暇管他们,佩圻跟在了她的身边。


    一路无语,待到出了凤栖宫大门,不远处就是宫里等候领佩圻出宫的太监,佩圻开口道:“梅娘瘦了,小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


    侯夫人颔首,眼睛也看着那不远处的太监,“我去看看,您先回。”


    “你费心。”佩圻提步,扔下这句话,大步朝领路的公公走去。


    小凤栖宫里,太子妃刘湘怀拢着儿媳妇梅娘坐在小殿当中,一动不动。


    自在宫门前与她外祖短短说过几句话,梅娘躲在房间里没出来,刘湘等了半刻方才进门,看到了朝她恬静甜笑的儿媳。


    如若不是梅娘脸上眼睛红肿,鼻子赤红,只看她神情,刘湘还以为她未哭过。


    “是为娘对不住你。”


    她这话后,梅娘泪如雨下,又在哭后收拾装扮,抹干眼泪,陪刘湘回了殿中等候消息。


    她们没等来凤栖宫送消息的女官,先等来了佩梅的表姐禄衣侯夫人。


    一听到是禄衣侯夫人来了,佩梅请示来了门口迎人,见到表姐,看到她身后除了宫里的公公和表姐的侍女,未见他人,一时情难自禁,难掩脸上失望,对着表姐脱口而出:“祖父走了?”


    “走了。”


    “是吗?”佩梅强扯出笑容,假装若无其事。


    表姐这厢停足,垂眼细细看了她一眼,方道:“不止你祖父,以后我也很难进这宫里来了。”


    佩梅一时不解,错愣看着她。


    侯夫人未待她懂,提足前行,等到小凤栖宫待客的小殿,她见到太子妃行过礼便轻语道:“我与您有话要说。”


    太子妃深吸了口气,朝周女使抬起下巴。


    周女使打着手势让宫女撤下,站在太子妃身后的梅娘也有意跟着退下,只是她将将提步,却见表姐这厢偏过头来,看向她道:“你留下。”


    “是。”佩梅从未见过如此威严的表姐,心下一沉,应诺回到了她母妃身后。


    “侯夫人,请。”


    “谢太子妃。”


    将将落座,侯夫人便开了口,“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后天。”


    “啊?”刘湘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禄衣侯夫人一眼,又掉头看向儿媳。


    她茫然四顾,侯夫人依然漠然开口,“等下您就去凤栖宫守着罢。”


    刘湘顿时淡笑道:“你这话,我可是听岔了?本宫母后身子好得很,就是你义父澜圣医也说到明年是没问题的,侯夫人慎言。”


    “就去罢。”侯夫人与她说罢,掉头看向表妹,冷漠清淡的脸上附着一层冰霜,“娘娘没了,我以后也进不了宫了,进了,无非是因着你表姐夫的事,外祖托我看顾你,此事我答应不了,我没那通天本领,往后你要自己保着自己,命要紧。”


    说至此,侯夫人站起,与太子妃身边那鼓大着眼睛惊惧瞪着她的表妹冷冷道:“保好你的命,莫要让外面的亲人走在你的前面,我们已入局。”


    “太子妃,”禄衣侯夫人弯腰,低头朝刘湘行礼,“动起来罢,妾身告退。”


    此前她未与内庭通报她要来小凤栖宫,这趟前来,已是她逾越,为的是提醒表妹,千难万难,也要活下去。


    “侯夫人……”


    刘湘也已然站起,正当她要说话,门外响起了周女使的声音,“娘娘,史公公前来想问一声,他见禄衣侯夫人往我们宫里来了,可是您传唤的侯夫人?”


    “臣妇告退。”禄衣侯夫人起身,压着头退到了门边。


    刘湘看着她转身跨过门去,在门边与周女道:“我前去解释,你服侍太子妃尽快赶去凤栖宫,快!”


    侯夫人转身快步离去,衣袂翩翩,门内,刘湘面如死灰,收回眼,与身边的儿媳道:“你也去。”


    “母妃?”佩梅探手伸进了衣袖,死死掐住手臂,她看到婆婆朝她说了句什么,但她没听到声音,以为是自己散神幻听,便探询着叫了她一声。


    刘湘清了清喉咙,道:“你也去。”


    “是。”


    “走罢。”刘湘意欲牵她的手,手在空中一捞,身子往后倒去。


    “母妃!”


    “娘娘!”


    周女使跑的最快,跪下把瘫痪在地的刘湘抱在了她的膝头,掐着她的人中。


    刘湘翻了两下白眼,醒过神来,手往前一抓,抓到了儿媳的手,此时的她甚是冷静,“备轿,去凤栖宫,快,梅娘,叫自己人备轿,我们要去凤栖宫。”


    不能让侯夫人白通风报信一场。


    “快,快去。”她道。


    “是。”佩梅撑着冰冷的地砖站起,朝外跑去,“马公公,丁公公,马公公,丁公公……”


    那是婆母告诉过她的自己人,只有到了危难时刻才能叫唤出来出力的暗角。


    她跑走,刘湘看着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不解自己何时出了血,等她低头一看,衣裳上也沾有几滴。


    周女使托抱着她起来,竟低泣道:“是太孙妃手上的,娘娘,暂且没时间换衣裳了,稍后奴婢带着换洗的衣裳去凤栖宫。”


    “这又何妨?不要紧,”刘湘重新站起,道:“沾点血算什么?弄个不好,活着都难了。”


    听着外头儿媳妇惊慌失惜的呼喊声,刘湘的眼中闪着泪点,神色凄凉道:“苦了佩家,被我拖下水。”


    懵懵懂懂的孩子,就因着可怜他们母子,连着爹和娘,整个家族,被她拖入了绝死之境。


    第95章 她应是要哭的。


    小凤栖宫离凤栖宫不远,在皇宫东边与西边的中间,刘湘带着佩梅上了轿子,她宫里能出动的人马皆出动了,能用的人也跑开了去,跑在了前头开路,身边只剩下周女使候令。


    这一小段路,仅小半柱香,停停走走了两次, 第二次轿子起来仅走了两步,前面又起了动静。


    这次停下,周女在外头心急如焚道:“娘娘,不好,是福公公。”


    太子身边的掌事太监都来了。


    就这么点儿功夫,从东宫跑到了西边,腿脚真真儿好。


    身边儿媳仰起小脸,着急万分的看着她,刘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得眼中起了泪?*?花,“没事,莫急,娘先下轿,你坐着别动。”


    “娘娘!”周女使扶着自掀帘下轿的刘湘,压着嗓子低低急道:“您下来作甚?老马公公就在前头。”


    福公公资辈是老,可老马公公也老,他以前还带过福公公,和福公公有点情分,当初也是图着这个,娘娘才收的老马公公,养他的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来马公公懂得。


    “挡不住的。”太子是跟着福公公长大的,陪太子吃过苦,也陪太子享着福,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岂是一个过去共过事的老太监能拦得了的?


    刘湘搭着周女使的手,朝前方走去。


    前方,福公公看到她走过来,恭敬俯身,待到刘湘走近,他道:“太子妃。”


    “您有事?”刘湘开门见山。


    “不是奴婢有事,是奴婢替太子传话,太子有事请您过去一趟。”福公公垂着眼,看着地上道。


    “是了,我这边就过去,您先回。”


    “您请上轿。”


    刘湘往前面依稀可见殿顶的凤栖宫看了一眼,回收眼淡道:“今日还未去请母后的安,我请过了就去,公公要是急,先陪我走一趟?”


    福公公眼观鼻,鼻观嘴,不动如山,“太子那边有急事,您还是先跟我走,安等会儿请也是一样的,您天天请安,是有孝名的,也不急着这一会儿,想来皇后娘娘知道,也不会怪罪于您。”


    “不远了,我先去趟母后宫里,”刘湘看着福公公身后带来的大堆人马,连着大小太监七八人,还有一队侍卫,她扶了扶头上尖可杀人的发钗,朝人道:“公公,我若是没获罪,太子没给你下旨捉逮我,容我这头先去母后宫里看看她,她近几日身子不好,我担心得紧,太子不担心,我担心,你看,允我不?”


    她低头,拔*下发间尖钗,眼光与福公公垂下的眼齐平,眼晦如渊,“还是说,非要逼我死在这里,才如了太子的真心?”


    被母族放弃的太子妃,死了就死了,太子妃生的痨病鬼,死了就死了,非要垂死挣扎,求一个生,给太子添麻烦,是她刘湘罪该万死。


    今日死在这里,也是好事。


    就是不知逼死发妻,气死母亲的太子,还当不当得成这太子了。


    从刘湘拔钗,福公公眼皮就跳了跳,等到刘湘拿着钗子抵住心说出话来,福公公抬起眼,叹息道:“您呐,何必如此?太子都没说什么。”


    “等他说什么,就晚了……”刘湘惨笑,“我听话,也没见他不想让我死。”


    “您这话说得,冤枉太子了。”撕破脸的太子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往的容忍就像被一股风吹走了,小福子料到了今日,可太子非要他来拦这一趟,非要逼太子妃撕开最后那层遮羞布。


    娘娘没了,这宫里没有了保住太子妃的人,太子心里想着她若是还像以往那样不争不抢,哀哀戚戚,楚楚可怜,听他的话,他可能还会施舍她一条性命,不让她死。


    不出所料,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妃露出了她的真面目,说是露,实则也是被逼的,往后她生是太子妃,死就是死了的一个弃妃,没有别的路了。


    她的反抗,让太子断了对她最后一丝的怜悯,不知她可知?


    福公公说罢,叹息了一记,让开路。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一道让开。


    刘湘转身,意欲上轿,后方跟上来的轿子将将掀开,小福子公公又叹了口气,道:“希望您以后不会后悔。”


    太子原本是想留她一条命的。


    “如何后悔?”靠山要倒了,刘湘满心的绝望,要不是皇后在临终前帮她找了佩家这个帮手,她怕是早绝望而亡了,刘湘别过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道泪光,“小福子哥哥,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吗?他想图一个心安理得,我给他,你与他说,不管他以后怎么对我皆可,不要我们的孩子,也可以当成是我这个生母的罪孽,是我做的不对,讨不到他的欢心,可我已死到临头了,就请他允我图个活路罢,我死了不要紧,我还有孩子。”


    她不能眼睁睁任凭他们母子,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男人随手可抹去的两粒尘砂,她想活命,她的孩子更想活。


    “娘娘……”福公公动容。


    刘湘上了轿,轿子又动了。


    佩梅又被婆母抱住了,她身上冷冰冰的,就是被婆婆抱住了,她也感觉不到暖和,她喃喃道:“母妃,我哭不出来了。”


    她应是要哭的。


    “孩子,”她也哭不出来了,刘湘爱怜的把她藏在袖内的手小心的抽了出来,抽出怀里的丝帕,掀开儿媳的手袖,等她看着儿媳小手臂内侧那被挖出了四个血洞的伤口,血汩汩流着,刘湘心口也汩汩流着血,她拿帕子堵住了伤口,道:“不哭了,娘不哭,你也不哭,你记着今日,这宫里啊,以后没人帮我们了,你们父王还想要我们的命,你自己要小心,要是娘也死了,就剩你和诩儿相依为命了,不过你放心,娘不会白死的,娘就算死,也会为你们拼条生路来的,你相信娘,你相信娘……”


    刘湘号啕大哭。


    她以为她没有泪了,可是眼前的是她的孩子啊,这个小娘子,还只是个孩子啊……


    且往后她也再无人可靠了。


    母后啊,您可怜,我也可怜呐。


    这深宫,是男人手握权利巅峰的道场,而她们这些女人,皆为彰显他们皇权的祭品。


    第96章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驾崩了。


    福公公未能进凤栖宫,他被拦在了门外。


    他有心等太子妃出来,也想等东宫那边进一步传来消息,便在门外没有离去。


    过了片刻,等到了匆匆而来的吴英。


    他朝吴英躬身行礼,吴英瞟了他一眼,脚下匆步未停,进了门内。


    凤栖宫的老公公给他让开了路,一个相貌普通的白面青年太监领着吴英往里走。


    凤栖宫就是只蚂蚁,也皆忠于皇后,皇后调*教人手甚有一手,吴英从未想过从这些人口中打探出什么,跟着青年太监一路疾步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口。


    “大总管……”太监忽而朝吴英躬身。


    吴英停下。


    “请。”


    吴英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见他只是道“请,甚是诧异,不过皇后危在旦夕,他暂且管不了这人要作甚,便疾步入内。


    身后的人没有跟来。


    吴英进去,只见殿内灯火通明,床前纱帘卷起,皇后坐靠在床头,太子妃跪在床边,太孙妃跪在其身后……


    不容他多打量,丁女史已朝他走过来,“公公。”


    丁女眼睛红肿,眼内只见红腥却不见泪,吴英叹息,朝她微福身道了一记礼。


    “您随我过去,不要多礼了,娘娘有话要与您说。”


    吴英过去,刘湘见到他,让开了跪着的位置。


    “太子妃。”吴英朝她俯首,道过礼后跪了下来,抬头方看清皇后娘娘的脸。


    狄后此时正朝他淡笑,目光柔和。


    “娘娘,老奴给您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那道目光,击溃了吴英数年不动如山的心,他心下发颤,已晓得眼前的人已是回光返照,他哆嗦着嘴道:“老奴这就去请陛下,这就去……”


    他要站起,狄后这厢却伸过手来,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朝他摇头。


    “别去,不想让他见我这样子。”狄后已能看到自己即将要走,她一生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她还以为她一生,要大愁大苦而亡,未想死前尽能如此轻松,“找你来,有些话想对你说,有些话,想托你帮我转告皇上。”


    “娘娘,”吴英脱口而出,“不该如此,奴婢这就去叫皇上。”


    “叫他来瞧我这鹤发鸡皮的模样?”狄后甚是淡漠道:“吴英,叫你来,头一件事就是想托你转告皇上,我死后不要瞧我的样子了,叫他莫瞧,我太难看了。”


    “娘娘……”


    “我死后,我宫里的人,你帮我转到小凤栖宫,交给太子妃管,以后他们就是太子妃的人了,李明,小明子,你帮我带去始央宫,交到太孙手下,往后就由他代我照看诩儿……”狄后说着已神倦,倚着枕头昏昏沉沉道:“世俗的事,就这些了,告诉皇上,下辈子,要是还有下辈子,我还想嫁给他,但不会那么骄纵了,欠他的,我下辈子再还,下辈子……”


    她下辈子,还想嫁给他。


    哪怕这深宫如狱,处处皆险恶。


    “娘娘?”


    “娘娘?娘娘?”


    狄后说完下辈子,没有了下一句,吴英唤了又唤,没唤回她的声音,他尖叫着,泣喊道:“皇后娘娘!”


    丁女史倒在他的身边,涕泗滂沱。


    “母后,母后,”刘湘四肢齐爬,挤开了吴英,抱着狄后垂在床边的手,道:“母后,您可是睡了?母后,您可是睡着了?我不烦您了,我不让您为我做主了,您醒会儿啊,您陪我说说话,我今天还有要事没向您禀告呢。”


    “太子妃,”丁女史这厢无力的爬了过来,奄奄一息的女官有气无力道:“拿好您的凤印,发丧罢。”


    她该站起来主持大局了,不能浪费皇后死前让她掌管凤印代管宫务的一片苦心。


    皇后娘娘的丧事,便是确定她主掌后宫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


    “母妃……”


    前有太子妃惨声恍惚叫着皇后,后有太孙妃在其身边紧抓着她的手,她见婆母急急喘着气,更是分外用力挽住婆母的手,拉住她的身子偏过来。


    太子妃被她用力扯到了她的身前,佩梅顾不上吴公公就在一侧,用力沉声道:“母妃,您听到丁姑姑的话了,您该发丧了,您该叫吴公公回始央殿告知皇爷爷,皇奶奶薨了。”


    刘湘两眼无神,转身对向吴英。


    吴英爬着起身,晃晃悠悠往外走去。


    刘湘被儿媳搀扶而起,跟在了他的身边,吴英走了几步,回首,看着坐在床上靠着枕头睡得安详的皇后,惨然一笑,道:“娘娘睡得甚是安详,就是等不到皇上来看她一眼了。”


    哪怕皇上不原谅,可人都要死了,走前她要说说话,皇上能不答应吗?可惜,皇后到死还是那个皇后。


    泪可流,心可碎,人也可死,可做人的那股子傲气不能丢。


    “母后怕父皇嫌她丑,”吴公公看着一下子就像老了甚多,老态龙钟行动不便一般,刘湘扶住他往外走,“请您回去,告诉父皇,母后走了,劳您帮母后朝父皇禀报一声,母后说这辈子她没赎完的罪,下辈子她还想继续接着赎。”


    吴英痛不欲生,连连惨笑,尖声怪叫道:“娘娘啊娘娘……”


    *


    始央宫勤政殿,和内阁重臣几人商议重事的顺安帝在未时末这刻突然心头一悸,朝门外看去。


    他这一看,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萧相。


    “皇上?”萧相看向他。


    顺安帝侧首,看向坐在最下首的禄衣侯,“佩家的人走了?”


    “是。”禄衣侯站起,俯身,“臣有话想说。”


    “准。”


    禄衣侯上前,停在顺安帝三步的地方,他看向皇帝身侧的一角,道:“微臣进来的时候,听到吴公公在找太医。”


    “找太医?”


    “微臣想,是凤栖宫的事。”


    “是吗?”顺安帝扶着宝座缓缓站起,背手朝门边走去,“吴英去哪了?”


    在座的大臣纷纷站起,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看着皇帝的背影没有动。


    臣相瞟过禄衣侯一眼,跟在了皇帝的身后,他跟着皇帝出了勤政殿的门,又出了始央殿的大门,紧接着,跟着皇帝站到了最前面始央宫的大门前。


    皇帝站在门口向西边的远处眺望,那边正是凤栖宫的位置。


    他这远远眺望着,宫殿远处,有人朝他们这方急跑而来。


    人离得近了,嘴里的疾呼声时有时无的传来,慢慢的听得也仔细了。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驾崩了。”


    “皇上,皇后娘娘驾崩了。”


    人愈来愈近,声音愈发的清晰,顺安帝听了几遍,心中逐渐明晰,他回过头去,见萧相已跪在了地上,他怅然回首,望向西方,心道:子童走了。


    年少时嫁给他,在深宫陪了他一生的皇后,死了。


    第97章 护我一程?


    皇后驾崩。


    内宫敲响了丧钟,须臾,全城皆知。


    官道上闪过纵马奔腾的官吏,手握着皇后殁了的消息,赶往卫国各地。


    内宫处处插满了白幌白旗,始央宫内,顺安帝与卫家皇族的族老将将说上话,宫门口,小太监轻声吟道太子请见。


    顺安帝置若罔闻,与此前被他传进宫说话的族叔道:“狄家那边,还请族叔接几个亲近人过来,送她一程。”


    狄家当年跟着人造反,杀了一半,放了一半,都城还剩些人,皇叔老八王双手揣兜算了算那还活着的几个人与狄后的关系,沉吟片刻后道:“有一个与她关系算得上近,是她的亲侄子,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的儿子,臣把他请来。”


    “还有几个,堂兄弟堂侄子堂孙的,挑几个,带上六个,您看如何?”老八王道。


    “还有人是罢?”


    “您看……”


    “凑个拾罢。”


    拾啊,拾全拾美,那就是满了。


    斯人已逝,这情份给足点,也罢……


    老八王垂首,道:“依您,老臣会仔细挑选,选那跟她情份足的。”


    族里这个王叔,真真是会做人,若不然顺安帝也不能找他来。可惜狄家那边哪挑得出与她情份足的,倒是她对狄家应是还有着一点情份。


    狄家生养了她,她罢,说是铁石心肠,可这一生她做的皆是为情的糊涂事,她是糊涂了一辈子呀。


    “老叔就替我费了这个心。”顺安帝道。


    “您节哀顺便,娘娘这些年安份守己,替您分忧无数,她知道自己错了。”


    “是啊。”人已故去,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顺安帝摆摆手,道:“宫里事多,就不留您了,您老早点回去歇着。”


    “老臣去娘娘那边,看娘娘一眼,替她上柱香。”


    “这……”顺安帝看了看钟漏,晚间亥时了,已然过去了大半天,吴英一直也没回来,想必灵堂也布置妥当了。


    他扶着椅面站起,将将站定的老八王连忙去扶他。


    顺安帝被老态龙钟驼背的老八爷扶住,一时怔愣,哑然失笑,站起后和老八王道:“坐了一天,腿僵了都不自知。”


    “您注意身子。”


    小太监这厢跑了过来,扶住了顺安帝,顺安帝松开老八王的手,与老八王道:“朕还没过去过,一并过去罢。”


    老八王没吭声。


    一旁的小太监,吴英的小徒弟小英子鼓起勇气道:“陛下,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顺安帝瞅了他一眼,小太监瞬间垂下头颅,不声不响。


    这厢他们走出了正殿,迈出大门那刻,惨白的宫灯下,只见一道神似太子卫襄的身影已然着地,朝顺安帝磕头道:“父皇,儿臣见过父皇。”


    顺安帝无心看他,越过他朝宫外迈去。


    他身后的宫人宫女手忙脚乱,有人拿着氅篷跑来,嘴间着急喊道:“陛下陛下,您的衣裳……”


    大氅披上,顺安帝这才知暖和,上了急急抬过来的轿辇。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他听吴英在轿外急道:“您怎地来了?这天多冷啊。”


    顺安帝下了轿,方与他道:“八王叔要过来,朕跟着过来看看,灵堂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


    “妾身见过父皇陛下,父皇万安,请您保重身子。”吴英话后,有道声声哀戚的声音飘了过来。


    顺安帝望过去,“是太子妃啊。”


    他神情凉肃厌倦,别了下手,“忙你的去,朕有吴英。”


    “是。”刘湘含泪磕头,没有起身,拖着膝盖挪到了一边让路。


    顺安帝越过她,卫襄跟在他身后,路过她时忍无可忍,往她脸上踹了一脚。


    刘湘始料未及,把疼痛含在了嘴里,抱着肚子蜷缩着,未有惊忧到前方那尊贵的人,反倒是后面跟着的宫人见状触目惊心,不敢多看,纷纷别过了眼去。


    不少人已然目睹,卫襄无谓被他们看见,他冷眼看着刘氏,俨然看着一个死人。


    跟他斗,处处忤逆他,没有了护着她的人,她活不过今晚。


    卫襄对她厌烦至极,不想从她这处再出差池,再则,皇后没了,太子妃伤心过度陪着一起走,不失为一桩美谈。


    无毒不丈夫,不听话的枕边人,留着作甚?


    就算父皇知道了,也得道他一声他提得起放得下。


    卫襄无视眼前一干不敢看他的人等,回头朝他的随身侍卫对着刘湘别了别下巴,示意处决了她,随即便若无其事收回眼,跟随在顺安帝身后。


    “母妃,母妃,”这厢躲在角落与刘湘一道面圣的佩梅从角落处争急朝刘湘爬了过来,她眼里不停留出泪来,额头上这厢竟也爬满了似泪珠的汗珠,她又惊又惧爬到刘湘身边,抱着婆母上半身,她清脆的喉咙这厢已然被吓得破了音,“快叫人,快叫人,快叫人呐……”


    “没事……”


    “母妃,叫人叫人,”佩梅凑到她耳边,惊恐万分道:“是太子爷,是太子爷。”


    刘湘睁开了眼,只见儿媳妇小脸上满是绝望的惊恐,那种似是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的绝望惊惧看得她的心跟着缩了一下,她喃喃失语:“怎么了?”


    “眼神不对,母亲,眼神不对,叫人呐,叫谁啊?”母妃不行了,佩梅抱着她沉重的身子就知道她和诩儿的母亲不行了,她护不住他们,可叫谁呢?叫皇祖母,皇祖母没了;叫公公,太子爷就是她公公;叫皇祖父,皇祖父将将没有了皇祖母……


    她叫谁啊?佩梅回过身,朝跪在地上的周姑姑磕头,“姑姑,姑姑,麻烦您给诩儿送个信,麻烦您送个信,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周女史咬着嘴,她嘴边的血滴落在了地上,她挥手擦过,一声不吭爬起,朝身边从小凤栖宫带出来的人马眼带哀求道:“护我一程?”


    凤栖宫的小太监李明先行走了出来,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陛下已进了灵堂,遂他便扬高了声音大声道:“姑姑,走,奴婢跟您一道,奴婢在吴公公那边挂了号,奴婢是皇后娘娘临终前送给太孙的人。”


    “谢公公。”周女抓住他,跌跌撞撞去了,途中她不敢看一眼那些侍卫的影,生怕多看他们一眼,她就会被他们拦下来。


    第98章 你可想好了?


    始央宫内,卫诩一身丧服,头戴孝帽,静候宫人来叫他前往凤栖宫。


    灵堂没布置好之前,没得皇帝和内宫的旨令,他作为皇孙,不得擅自前往。


    自来始央宫,卫诩再守规矩不过,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出的宫不出,日日勤读苦学,安静伴于他皇祖父身侧。


    这是他母妃与皇祖母为他求来的良机,暗中还有梅娘娘家的相助,他自认唯有守规矩,方能对得起他们的用心。


    现眼下他父王对母妃也心存芥蒂,卫诩也不想做那出风头之人,引人注目。


    这厢他盘坐于侧殿小书房的蒲垫之上,闭目养神,脑海里一一过着为皇室中人为长者守灵的诸多规矩,正当他寻思到宫中种种人的反应之时,门“哐”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只见在外头等候消息的小杨子一个踉跄滚进门内,慌张爬起,不等他说话,但见一个有点眼熟的青年太监跨进门来,他看过卫诩一眼,随即低头下跪,磕头道:“太子要杀太子妃,太孙妃令周女史与奴婢过来向太孙求救,周姑姑为让奴婢先走,于半途被人拦下,她让奴婢跟您说,您是九岁那年拜的第一个老师。”


    卫诩喉口倏然一甜,他强行咽下,又听那青年太监沉声道:“奴婢名呼李明,是皇后娘娘临终前让吴英公公转交给您的贱婢,此事娘娘已告知吴英公公,太孙事后可去查清,眼下关头迫在眉睫,陛下已在始央宫,吴英公公服侍在侧,皇后娘娘凤灵消失之时,不宜打扰陛下哀思,太子的人在暗,这厢时辰已过去两柱香左右,目前始央宫暂且有丁姑姑暗中盯着,可这厢凤栖宫鱼龙混杂,还请太孙拿个主意,护太子妃一个周全。”


    母妃!


    “太孙妃让你们前来的?”卫诩当下言道。


    “正是太孙妃令我等前来,皇后娘娘一走,凤栖宫已倒,人心难测,尽半数人难当大任。”


    凤栖宫的人半数不能信任,他一个在父亲禁视下的太孙又有何人可用?


    卫诩抚住胸口,在惊慌失惜的小杨子下的服侍下站起,咽下口中腥甜,朝那叫李明的青年太监道:“前头领路,我去凤栖宫。”


    “是。”李明起身,眼含深意,瞅了一眼他眼前这日后的主人。


    莫说太孙爷日后的前途,可这临危不惧的气度,倒也不失皇后娘娘临终前还煞费苦心为他谋划一场。


    叫人来救命的太孙妃,听到拿主意三字就瞬息拿了主意的太孙,忍辱负重的太子妃,太子身边,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李明前头带路,走到中间,有人血卧宫坪,远远的,李明看清了那个人是谁,转身对卫诩道:“太孙,周姑姑没了。”


    卫诩被小杨子背着,他朝倒在地上不动的人影望去,看了两眼,他目视前方,血眼腥红,道:“走罢。”


    小杨子背着他往前走,小公公挽着太孙的腿,低着头看着地上朝凤栖宫走的脚步愈走愈快,不一会儿,超过了在前头领路的李明。


    李明小跑着跟上,没有喊人。


    太孙没有过去,是明智之举。


    谁知这尸首抛在半路上,是想吓破谁的胆,这胆若是吓破了,苟延残喘的小凤栖宫瞬间便成过眼云烟也不可知。


    *


    卫诩被随身的小太监背到了凤栖宫,一落地,他无视跪在殿门口的母亲与佩梅,目不斜视往殿内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凤栖宫的主殿,灵堂大门口,吴英的徒弟,小吴公公候在门口,看到太孙前来,迈过高高的门槛入内,他犹豫方许,终还是往前一步,把人在门槛前拦住,低头道:“陛下和老八王爷在祭祀皇后娘娘,您不能入内。”


    卫诩似是没有听到他说话,这厢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喊道:“皇爷爷,孙儿来了。”


    灵堂静谧,便是顺安帝与老皇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这厢卫诩一声喊,响彻灵堂,芸芸中还传来了回响。


    “皇爷爷,孙儿来了……”


    顺安帝回过头来,朝他这安顺的皇长孙微微颔首。


    卫诩急步踏来。


    他这踩过来的步子又快又急,他脸上这厢毫无血色,陡然出现在顺安帝与八王爷面前,两位前后皆有了些年龄的老人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出声,卫诩这厢已朝他们一揖到底,朝顺安帝行完礼,又朝老八王爷行了礼。


    “皇爷爷,八祖爷爷。”


    他这声八祖爷爷喊得甚是亲昵,老八王爷吓了一大跳,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皇爷爷……”未料这喊他喊得亲近的太孙没有与他过多寒暄,转眼就又站到了皇帝面前。


    “来了,给你皇奶奶去上柱香。”


    “孙儿这就去。”


    卫诩过去,接过太监递过来的香点燃,跪拜之后上完香,他还爬上前拿脸贴了贴那黑色的棺材,方才爬着往后退,退了方余丈,方才起身,站到顺安帝面前,躬着身恭恭敬敬道:“皇爷爷,诩儿有事相求。”


    顺安帝静看他片刻,方道:“何事?”


    “母妃与皇奶奶情同母女,皇奶奶过逝,我母妃伤心欲绝,一心想跟随皇奶奶而去。可她怜孙儿身子孱弱,将将成亲不久,她又不想枉为人母,不放心弃病子而去,皇奶奶在世时,最恨为妇不义者,为母不仁的女子,她不想做皇奶奶最不齿之人,可无奈皇奶奶已去,她已跟着心死,母妃只想余生伴于皇奶奶皇陵之前,孤生与皇奶奶做伴,盼与皇奶奶生亦为母女,皇奶奶走了,她作为女儿,还能与她余生同相伴。”


    卫诩泣不成声,躬身一一道出。


    这厢,老八王爷震惊侧目,顺安帝往身边望了一眼,看到吴英朝他点头又摇了下头,他回过头来,道:“你可想好了?”


    交出凤印,去皇陵帮皇后看墓,这宫中没了一个掌凤印的太子妃帮他撑腰,他可想好了。


    “孙儿想好了,”语毕,卫诩浑身软弱倒下,他软软倒在地上,再也流不出那泪来,他脸贴在石头铺就的冰冷地上,“就让我母妃陪皇奶奶去罢。”


    如此她还能留有一条命,而他的生死,他梅娘的生死,就由他来争吧。


    第99章 少年生华发,该是活得有多苦。


    顺安帝回首,看向皇后的棺木。


    她一个人去了,是该有个人去陪着她。


    他静默无声,老八王爷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两手交叉躬身站于他身后,亦不声不响。


    这厢站在侧边的吴英走向卫诩,扶他起来,轻声道:“陛下想和娘娘再呆呆,您随奴婢出去罢。”


    卫诩眼带感激,朝他颔首,没用他再搀扶,恭敬倒退着安静地退出了内殿灵堂。


    那份恭谨知趣,倒也有些以前太子妃的影子。


    皇后多年的冷遇,让太子妃对太子百依百顺,生怕落了和皇后一样的下场,末了,却连皇后都不如。


    皆因人不同。


    太孙和太子也是大大不同,不受宠的孩子,总是要听话些,可听话是换取不来宠爱的。


    太孙也是心知肚明。


    不管事后太子知情是雷霆大怒,觉得这儿子胆大包天,竟敢算计他,还是觉着虎父无犬子,为生出一个有计谋的儿子欢喜,可就陛下的心思,太孙这招以退为进,是顺了陛下的心的。


    陛下顺心,当奴婢的也就顺心,吴英慢步跟着他跨出了门,鹰眼扫了一眼那藏在殿角缩成一团的太监,收回眼来,负于卫诩身前道:“您去好好跟太子妃请个安罢。”


    也就是说,这次他母妃的命保住了,卫诩朝他感激一颔首,“谢公公。”


    内宫深处,一家的人,皇长孙活得如此卑微,这绝不是太子的功劳,太子这些年是愈走愈偏了。


    这次非要收拾太子妃,莫不是打的让王夫人掌凤印的主意?吴英心觉自己这猜测离谱,可又觉着,他这想法怕也不是错的。


    “去罢。”这深宫里,不是谁占着理谁就能活得下来,以往陛下没对这个病长孙多用心,也是想看看这孩子能不能活得下来,皇宫不需要一个命不久的皇子孙,天下更不需要一个连命都活不长的统治者。


    如今活得这岁数了,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熬得住他父王。


    陛下在看,吴英跟也不宜在这种纷争刚起端倪的时候,跟这个命中注定要跟身为太子的父亲斗的太孙亲近,在其面前当个心善好说话的老太监足矣。


    “谢公公。”


    吴英进去了,卫诩转身去寻母亲媳妇,转身之际,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只见一片黑,脚也软绵找不着力,就当他直觉倒地之时,他被人从下往上扶住了。


    鼻边一片暗香,他听下方那扶住他的人,软软香香的喊了他:“诩儿?”


    卫诩睁大眼,被她扶住起来,眼前的人儿愈见清晰,梅娘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她的眼睛红肿,卫诩想朝她笑笑,跟她说他来了,没有什么事可烦心的了,可一想他身在凤栖宫里,皇祖母将将去世,他把笑掩了下去,只顾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还有腥红的鼻子。


    除了这两处,她小脸煞白,嘴上也毫无血色。


    卫诩心如刀割,他扶着她的肩站直起来,朝涌过来的李明和小杨子摇了下头,和她低声道:“牵我过去。”


    他要站着过去。


    他还能活很长的时日,替他的母妃和太孙妃撑着这腰。


    “是。”


    刘湘此时在外殿的椅子上落坐。


    外殿此前涌进了两批人马,一批带刀侍卫,一批腰间挂剑的执剑太监,两批皆是皇帝的人马,来的人不多,一边三人,可就这来的六个人,快速站立于外殿两侧后,那些频频出没凤栖宫的人马瞬间少了不少,便连进出的人皆放轻了脚步。


    他们没来之前,刘湘只觉寸步难行,她位于内宫人马来往攒动的外殿,只觉往前一步,往后一步皆性命难保,她躺于儿媳妇怀中流着泪,哭过半晌,已不知那掉出的泪是为先人已逝,还是在为自己流。


    儿子过来打破了僵局,刘湘殷切望着他走了过来,只见他一过来就跪到了她腿前,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不等她惊讶他的手冷如冰,只听他抬着望着她道:“母妃,孩儿将将与皇爷爷请命,让他成全您服侍皇奶奶的心愿,去给皇奶奶守陵。”


    刘湘瞪大了眼。


    “是孩儿跟皇爷爷说的,母妃?”卫诩看着眼前脸色血气尽褪,呆若木鸡的母亲,只觉他被刀子杀过的心硬得跟铁石一样,他直直挺着腰,不放过他母亲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色,那些闪过她脸上的绝望茫然痛苦,她每一处神情的变化,就像尖刀射进了他铜墙铁壁的心,镶在他的心里面。


    “守陵,守陵好啊。”刘湘回过神来,捂着孩儿冰冷的手,痛苦闭上眼睛,哭泣着道:“太好了,母妃还想要怎么尽孝,能得守陵的恩赐,是你皇爷爷愿意成全我的孝心,这是你皇爷爷对我的仁慈。”


    原来是儿子用交出凤印,留住了她的命。


    可她这样的命,留着有何用?她该把卫襄杀了,绝了她儿子的后患才是。


    走就走,暂且留着命。


    母后的皇陵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她还能留在宫中一段时日,用交出凤印先安抚住太子,她在这段时日,应当想好一个带走卫襄而不带拖累诩儿的主意。


    刘湘心中有了决策,一下子就有了神,不等卫诩说话,她?*?忽又睁开眼,掉头朝儿媳道:“梅娘,诩儿手太冰了。”


    “孩儿这就去。”


    佩梅转身便走了,刘湘爱怜地看着眼前她的孩子,此时卫诩抬着脑袋看着她,眼波平静如水,她把他散落到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神色凄凉道:“苦了你了。”


    这年过来,他才将将十七岁,两鬓已有了灰色。


    少年生华发,该是活得有多苦。


    “不苦。”母妃转眼间又成了那个打不倒的娘亲,卫诩已不知这是她的第几次站起来了,他看过她流过了太多泪,早年也想过要不是有他这个病子拖累,母妃再生一个,定能跟父王恩爱如初,没他反而是幸事,可母亲没有第二个儿子,他还拖了梅娘进宫,事情已容不得他不争不抢了。


    “娘没事了,梅娘喂了我药吃,这孩子,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保命丸皆喂进我肚中了,娘这段时日把她的药都吃光了,你日后记得补给她。”他们母子对佩家不住,可佩家的进宫,委实保了他们母子俩这段时日的命,她只盼日后诩儿不要学他父王,对傻傻的以情入宫的梅娘卸磨杀驴,刘湘低下头,凄然一笑,道:“她以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顺你的心了,你记得为娘今日跟你说的话,这天底下,不会再有人像她对你这么好了,因为可怜你而疼爱你了。”


    第100章 我看谁敢去!


    “是。”


    顺安帝出来后,刘湘和卫诩被叫到了他跟前。


    太子此前跟随顺安帝而来,中间因内务府拿不定皇后葬礼之物的规格,顺安帝叫了太子去启封当年萧太后等国母用过的殡葬之物,这厢太子已回了凤栖宫,太子妃与太孙被叫到皇帝面前,他站于皇帝身后,冰如霜的眼神直射向他们。


    卫诩扶着他母亲,躲过了太子的眼,这厢快至皇帝跟前,刘湘腿往下一软,跪倒在了顺安帝面前。


    “贱婢见过父皇。”刘湘泪道。


    卫诩随之跟在她身侧,听母亲泣道:“母后对婢子恩重如山,谢父皇成全奴婢的心思,此去陪同母后,奴婢定会晨昏定小,待母后一如往日,还请父皇放心。”


    太子妃自称“贱婢,诉的是太子的薄情寡义,可她也仅止于此,没有撕破脸,也没有更进一步逼迫太子,只说愿意去守皇陵,倒也算识大体。


    顺安帝朝皇孙看去,“今夜你和你父王替朕守一夜皇后。”


    “孙儿领旨。”卫诩头着地,磕头领旨。


    他未有推诿,着实好胆魄。顺安帝指导他读书至今,知晓他乖顺识趣,可不知皇孙这胆魄还算不错。


    顺安帝到今日方才亲眼目睹到他这孙子另一面不一样的地方,想想,他这孙子能找上佩家,攀上禄衣侯,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胆子。


    也是平日藏得深,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机来。


    行知病虎,立如眠鹰,没有足够的权势之前,才华不外露是件好事,这孙子,倒是有点样子。


    要是熬过了今晚,回头不妨给他点赏赐。


    顺安帝心里有了想法,掉头朝太子道:“你们父子俩就替朕守一夜灵堂罢。”


    卫襄揖手,“这是儿子份内之事。”


    皇后死了,不见伤心,亲生母亲的宫里要杀自己的原配,那是他母后亲手提携带到现在的儿媳妇,他说这是他份内之事,顺安帝只当听了个笑话。


    狄氏要死了,也不把儿子叫来,想来也知道她的儿子如今是何德行。


    孙子啊……


    她想扶这个?


    顺安帝看着此厢史跪伏在地,头恭敬碰着头不起来的皇长孙,他摇了摇头。


    明知自己身体底子太亏,还敢拿自己这病体作赌,只为着当一个唯命是从的皇孙,他也不知他这孙子是对自己太狠,还是目光短浅,不知做那长远打算。


    这身体若是赌废了,任是皇后给他留下了诸多暗线,他一死,皆可作废。


    “地上凉,起来罢。”


    皇后虽已进棺木,却未封棺,顺安帝未如她所愿,他亲自动手推开棺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子童已面目全非,顺安帝看过后要推回棺头,却见她眼边在这个时候滚出了一滴泪来……


    她似乎还朝他笑了笑,颇有些当年他们恩爱之时模样。


    可惜顺安帝手探到她鼻下,只探到了一片冰冷。


    他不怕她诈尸,却没等到她睁开来看他一眼。


    不想与她相见之心,在吴英说她下辈子还想嫁他的话后烟消云散,顺安帝看着她苍老狰狞的脸平静如水,心中却愿如有来世,他也愿与她做一对平常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下辈子还要做夫妻,看在太孙是她留下的遗物的份上,顺安帝叫了皇孙起来,又朝吴英道:“你也留下,替替朕。”


    “是。”吴英应了。


    “朕先走了,不用送了。”顺安帝朝老八王叔一颔首,带着老王叔出了宫去。


    “恭送皇上!”


    皇帝前脚一出凤栖宫,跟在其后送到门口的太子转过身来,大步朝闻在外殿中央的太子妃与太孙走来。


    他如风一样虎虎生风走到了母子面前,说时迟那时快,他人至面前,手已扬在了半空中……


    “啊!”他手落将将下,如闪电般冒到其子面前的人发叫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太子的手抽中了佩梅的半个额头,她比诩儿要矮半个头,她突然冒出来,太子的手虽说打到了她的头上,可唯恐伤到身后的人,佩梅立住了身子,倒向了侧边,身子砸向了旁边的地面。


    她的手先于身子一步碰到地上,手又支走了她身上受的大部分的力道,在她的手碰到地上的那刻,她的手就折了。


    佩梅一时没忍住痛,惨叫出声。


    “我死,我死……”刘湘受不了了,她朝卫襄冲去,抓住了他的衣镶,撕心裂肺咬着牙道:“我死给你看行不行,你别折磨我的儿了!卫襄,我把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的孩子吧!”


    她摘下发中钗,仰起头,抓着钗子往喉管插去。


    “你想干什么?”卫襄抓住了她的手,怒喝道:“刘湘,你事事忤逆我,当着父皇的面给我上眼药,陷我于不仁不义,你当我是死的?”


    小杨子先行一步去扶梅娘了,卫诩这厢握着手,强行止住他身子猛烈抖动的身边,哑声和身后的李明道:“去看看太孙妃。”


    他咬破了舌头,和着喉口的甜咽下去,拖着步伐慢步朝他父王母妃走去。


    “这是母后的灵堂,卫襄,母后死了,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求你当个人罢。”刘湘被他一手拿住手,一手掐住脖子,她含泪看着他,在他掐脖子的手中挤出话来道。


    “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能站到这里?太子妃,好一个太子妃,你陷我……”


    卫诩这时倒下,他双腿着地,打断了他父王的说话,跪在了他们面前,只见他漠然抬起头来,一脸的麻木,“父王母妃有话请出去说,不要扰了皇祖母的清静,请您二位出去罢,儿臣要为皇祖母守灵了。”


    卫襄低头朝他冷笑,正要说话,却听身侧有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太子,这是凤栖宫,皇后娘娘就算死了,这也是她的凤栖宫。”


    吴英怒不可遏,说完掉头就朝门边的侍卫尖叫道:“去,陛下还没走远,去跟陛下禀告一声,太子打人呐!”


    “那是您母后!”如若不是亲眼目睹,吴英尚不知太子能荒唐至此,他在皇帝都为之情深意重的原配夫人面前,当着她的面要打她留下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哪是在打太子妃,他这分明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在打陛下的脸。


    陛下还没死呢。


    吴英一脸的冷若冰霜,却见太子在怒视他一眼之后,转身朝门口大步踏去,“我看谁敢去!”


    “疯了,疯了……”吴英喃喃,看着在皇后的灵堂前胡作非为的太子,一时竟看不清太子此时的真实意图。


    这一出接一出的,他不信太子是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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