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意外
◎你敢轻薄陛下亲封的五品官,我还不能惩罚你了?◎
当一套朱色官服摆在眼前时,露微犹如在梦中。
父亲累侍两朝,德高望重,才得位列一品,身着紫袍,而长兄是国朝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进士,为官五载,也至多身穿绿衣,可她呢?人在家中坐,朱衣五品衔……
“哎呀,女学士是宫官,又不和男人一样,只是服色职衔参考他们的,有什么不能接受?再说了,你只是辅助赵伯父,又不让你上课,你就去给太子裁纸磨墨,白挣些俸钱回来,岂不好?”
露微虽然不至于抗旨,但前去东宫上职的当天,看着镜中官服打扮的自己还是直犯恍惚。但杨淑贤的这番话也很像是另一种功效不同的迷魂散,多少让她想开了些。
毕竟,当这个官的好处也很明显,不仅能时时陪伴父亲,更重要的是,几天前还堵在家门口求亲的人一下就不见了,大约是没人敢惹天子亲封的五品女官了。
“我好羡慕阿姊,从此可以光明正大每天出门。不像我,左有阿耶,右有阿兄,两重枷锁,苦不堪言呐!”
这不,好处又凭空多了一个。
“你长兄已经到任了?恭喜恭喜啊!”露微想起来,还是正月初听淑贤提到长兄的,如今已是二月头了,“马上要春闱了,你们家眼见还有一件大喜事呢!”
露微脸上的笑意让淑贤看着更加心酸,嘴噘得老高,脸一扭,推着露微出了房门:“快走吧快走吧,拿了俸禄给我买饼餤吃!买好多好多,全部花完!”
……
二月的咸京春寒尚存,还不到桃李争艳之时,露微一身朱红色就显得格外亮眼。自家门登车去往皇城,露微心里还是忐忑。父亲先有朝会,早已入宫,结束后才会去东宫崇文殿,所以便是要她一个人先去面见太子。
即使她已见过太子一面,知道太子不过是个十岁的半大孩子,可一想到是国本所托的储君,岁数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请赵学士在此稍候。”
东宫崇文殿外,露微被从宫门带路进来的小内官独自留下。周围宫室密集,倒不见有人走动。路旁是一个小花园,栽种的树木才冒新芽,还看不太出是何品种。
“你穿红色很是好看。”
等了一时,露微不见殿里有动静,正想放松放松,冷不防身后响起一句清亮的声音,回头一看,正是皇太子。
“臣见过太子殿下!”露微连忙下拜行礼,目光迅速打量,看太子身后只跟着几个服侍的宫人,倒不是什么大阵仗。
太子李衡围着露微踱了半圈,伸手扶起,却又道:“我说你穿红色很好看,比上回宫宴时的素衣更好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应该多穿鲜艳的颜色才是。”
露微上回并没有听李衡说过话,却怎么一开口显得年纪比她还大似的?想了想,她倒是不能随意应对,道:
“回殿下,这身官服是陛下所赐,并非臣自己所选,但臣平时也不会刻意选择鲜艳之色。臣以为,衣服合体比服色夺目更为重要,恰如君子立身,行止有度,儒服儒巾便已能彰显君子之风。”
李衡听得皱起了眉:“你果然是太傅的女儿,说什么都能讲出大道理。我只是觉得很少有人穿红色好看,除了我母后,你是第二个。”
露微一下噎住,心道:这太子怎么一会儿显老一会儿显小的?又不得不继续细思,太子之母也就是先皇后,已过世五年,太子年幼失恃,长于深宫,大约也是有些孤寂的。
“殿下,”露微本是恭敬站着,便半蹲下来,试着牵住了小太子的手,“臣不敢与先皇后相提并论,但臣如今既为东宫女官,面见殿下自是这身官服,能得殿下青眼,是臣之幸。”
李衡笑了,露出了孩童的纯真本色,就拽着露微伸去的手,将露微带到了殿前台阶上坐下了,“左右太傅还没来,今天也不冷,我们在这里说说话吧?”
露微岂有不应的,只是顺便看了看天时,算着今日朝会的时间倒长了些,“是,臣但凭殿下吩咐。”
李衡眨了眨眼睛,说道:“赵学士,我很喜欢太傅,也很喜欢你,以后在这里你不必如此拘束。你是父皇亲封的五品女学士,连掖庭的宫教博士也比不上,没有人敢看轻你。若你还是有所担心,我还可以去求父皇再加封于你。”
露微只是谨慎守礼,毕竟就如李衡所言,她是骤然受封,不似其他宫官,是通过层层考选晋升,就更该行事低调。
“多谢殿下宽慰,可臣并无拘束,更不担心。”露微又在李衡身前蹲了下来,略仰起面孔,态度恳切:
“官爵是国家公器,应该以德望才贤为任命的标准,若本末倒置,只凭私心喜好随意命官,必会有人不服,制度不稳则威信全无,国家亦会动荡不安。殿下位在储二,是国本所托,就算只是任命臣这般的女官,也万不可心存此念。若殿下当真喜欢太傅和臣,就请殿下勤勉读书,莫要懈怠,如此也能不负陛下的期望。”
虽然还是一番略显刻板的道理,可露微是不得不规劝。赵家如今已然是炙手可热,太子年少无心,不代表就没有有心人。若类似的话一经传扬,难免是怀璧其罪。
然而,小太子这次没再皱眉,只细细点头,“我记住了,若我以后还有什么过失,也请赵学士像今天这样及时提醒我吧!”
露微终于能稍稍安心了,一笑:“是,臣会悄悄告诉殿下的。”
……
时辰近午,日光愈发和暖,明光宫含元殿的朝会其实早已结束,而东宫崇文殿外却是随后就聚起了一个小朝,人不必两班文武,就只一君二臣,三个人。
君臣三人未动声色,已将殿前的情形尽收眼底。
“陛下,小女虽蒙圣眷,却从未研习宫规,今日是她初次侍奉太子殿下,多有冒犯之处,臣愿替小女领罪。”
能说这话的自然就是太傅赵维贞。散朝后,他因记挂着女儿,来东宫的心情比往日急切,可还不及走出大殿就被内官唤了回去,说皇帝要和他一起来。
然而,女儿的表现虽然并没有什么重大纰漏,他却看着皇帝笑而不语的神情,内心越发忐忑。
话音落下片刻,李煦才稍稍转脸,却不是对赵维贞,“谢卿,你说如何,这赵学士可有冒犯太子之处啊?”
谢卿,就是谢道元,君臣三人的剩下一人。
“臣……”谁知,谢道元竟还没有收回目光,匆忙间也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回。
“这很难回答?”李煦挑动着眉,笑意不减,似试探,又微妙,忽然长舒了一口气,道:
“朕看啊,这赵学士—*—很该到朕家来。”
……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今日没有来东宫授课。露微陪伴太子说了几句话就被告知,父亲已在宫门等她。等一路小跑过去相见,她自是张口就问,但父亲的脸色却不是很好。
“陛下今日另有安排,就不用授课了。”
虽说圣意难测,但露微还是有些敏感,可正要深究时,余光一闪,竟在父亲身后方向的街角望见了谢探微的身影。而一与之对视,那人却又背过了身,回避得很是刻意。
“微微!”
赵维贞就与女儿面对,立马便发现了她的眼神不对,稍一回头就看明白了。他虽没有与谢家这个长子打过照面,但女儿再三表明心意,他早是有心留意过的。
“阿耶,我……”露微此刻早已转移了心思,只想着上元节那晚与谢探微起了龃龉,至今已有半月不通音讯了。而近来家中多事,她也不知谢探微心中所想。
不过,赵维贞并未立即要带露微走,却是问道:“今日侍奉太子,可还好吗?”
露微原本是要与父亲细说,但心早已乱了,“太子年少,心性纯真,待我十分礼遇,还,还算顺利。”说着,她的眼神又飘向街角,那人还没走。
赵维贞略皱起了眉,不言语,片刻后忽然自行跨上了马,临去前只嘱咐了一句话:
“家中的纸墨该添置了,你去采买一些吧,宵禁之前务必回家。”
露微在原地愣神了些时才反应过来,父亲应该是故意的。
难道父亲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一时难懂,可总不能浪费这意外所得的半日,示意下人将马车停远后,露微毫无迟疑地跑向了街角。
可不知怎的,谢探微已见她过来,却反而要走,两人一前一后竟追进了一家茶肆:
“你想怎么样?!”
露微追烦了,简直都不信谢探微竟能作出这种矫情模样,当着厅堂里就吼了一嗓子。果然,这人被震慑住了,猛一顿步,脸色涨红。露微也还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又叫店家备了一间雅室。
“过来!”
擦肩而过,露微又向他瞪了一眼。
……
雅室在茶肆二楼,二人相对而坐,耳边虽有街市嘈杂之声,但室内的气氛却俨然颇为严峻。
“你不是在等我?你但凡说一句不是,我立马就走!”露微开门见山,不容谢探微再矫情。
谢探微目光时抬时低,脸色渐渐暗沉,蓦然一开口,眼眶却同时泛红,“上次都是我不对。”
露微再次开了眼界了,可心里再也不是烦躁,一下就软了下来,“上次我也并没有……”
露微也不敢怎么说了,上回她是怕谢探微冲动之下作出不值得事,或许是把话说重了,也没有耐心解释。
“只是为上次?”露微还是觉得不至于,挪开两人中间的一方小案,靠近了他的身前,“你别哭啊!”
满腔酸涩藏在眼睛里已经许久,现在心上人就在面前,谢探微只听一个“哭”字就再也没忍住,将露微一把抱紧,泪水夺眶而出。
露微吓到了,脊梁骨一僵,可耳畔只听他的哭声,隐忍又急促,沉重而颤抖,竟是委屈到了极致。
“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告诉我!”露微断定,这不可能只是因为上回的区区小事。
谢探微一时难以止住,露微看不到他的脸,只觉肩上湿透一片,身体也被包裹得不得动弹,就只能用唯一能动的双手在谢探微的背上不断拍抚。
良晌,谢探微自己松开了双臂,但眼中泪水未停,又让露微望之一惊:这可是二十鞭子下去还能平常说话的人,替他委屈,他也满不在乎,如今竟哭得满腮洒泪,涕下如雨,像个无所顾忌的婴孩,泪光之中闪动着深深的无助。
露微一时不想再逼他说话,就用这身崭新官服的衣袖替他拭泪,即使擦了还有,便继续擦。又是许久,那张咬出血印的嘴唇终于缓缓松动,低哑地送出声来:
“微微,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能不能永远不离开我?”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么严重的话,露微还是不知他从何而起,但心头也不禁发痛,“好。”
谢探微长长地呼了口气,眼中泛红未褪,但终究将全部心事说了出来。自上元节夜里的事情起,到赵家近日的缘故,最后的重点落在了他的亲生父母上。
露微安静听来,心境不可谓不起伏。
谢探微自幼有弃子之感,如今也与父母不和,这些露微早知。但没想到,就因最近连番波折,致使谢探微急于婚事,反倒让从前那些只掩藏心底的委屈,都百倍地翻涌了出来。
这人哭成这样,毫不掩饰的脆弱,源头都在她一人。
“虽然阿父与我解释了,说你家近来事多,难免是非,赵太傅不愿与这些人打交道也是为了保护你,便叫我别在此时去搅局。可我还是忧心,怕你觉得我迟迟不来提亲,是食言了。”
说着,谢探微顿了顿,抬手轻抚露微脸颊,“别人如何看我都不要紧,只要你看得上我,我便此生无憾了。”
露微有无以为报之感,胸口闷痛,身体倾去,紧紧抱住了谢探微,“既然别人如何看都不要紧,你又何必引动伤怀?早叫你疼就喊疼,委屈就哭,可哭也哭了,嘴还是硬!”
谢探微记得这是那次挨鞭子时露微劝他的,此刻多添了几分嗔怪,却令他一下就笑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又好了?”听到笑声,露微立刻直起了腰,“谢探微,你今天吓到我了!”
谢探微早已不见伤怀之态,脸上竟露出得意,目光直视,忽然倾身,吻住了露微的嘴唇。而露微先一惊恐,情急之下,顺势在这人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谢探微吃痛,一下子放开了,“微微!”
露微看他唇上冒出血珠,得逞一笑,“你敢轻薄陛下亲封的五品官,我还不能惩罚你了?”
谢探微抹着嘴巴,乖多了,眼睛反复在露微身上扫视,最终落在她的左腕,“五品官不让戴镯子吗?”
露微一低头,捂住左手袖口,略有心虚。她如今虽以女官身份侍奉东宫,却是辅教伴读,职责严肃,并不宜脂粉气重,那只桃花金扣的镯子,还是早上刚刚拿下来的。
看露微应答不来,谢探微却暗抿起一笑,忽而伸手,将她揽到了身前,“好了,我都明白,不怪你。”
露微既羞惭,又觉得这人难缠,拧着脸,没说话。
谢探微很知道露微此刻在想什么,眼珠转动,凑近了她的耳畔:“要不是知道春闱的日子,我还以为已经放榜了呢,一甲状头就是咸京才子赵露微。”
倒不是哄露微的话,谢探微先前站在街角等候,只一望见这个朱色官衣的身影,便一恍惚——
束发包裹乌纱幞巾,圆领袍服贴着修长的身形,这女官服饰参考男装,本就风致特别,露微又一脸清素,更添了几分英气,活脱脱就像一个春风得意的进士郎。
一下没忍住,露微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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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春闱
◎我自然也要护着你。◎
礼部春闱三场试,日以继夜考了整整九天,也不过旬日之后就在皇城朱雀门外放了及第进士榜。
这日散朝后,皇帝召集吏部和礼部的官员到政事堂议新进士事,赵维贞也被传召。于是,露微只陪着太子略背了几篇文章,便也匆匆奔赴了朱雀门。
虽然露微心里的那个人不用考试,但也另有一份牵挂。当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到榜下,放眼乌泱泱的人群,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要紧的人物。
“贤儿!”
露微在人流中硬挤出一条道,手刚能够着杨淑贤便急问:“怎么样?有仲芫的名字吗?!他人呢?”
杨淑贤也只是垫着脚眺望,根本看不清名单,一边拽住露微一边道:“姊夫去前头了,让我在这等着!”
露微试着凑去几眼,只见一列列字小得和蚂蚁似的,还是算了。但周围实在太挤,不断有人要往里去,露微一想,干脆将淑贤带出人群站到了远处。
淑贤倒也乐意,反拉着她又转了个街口,原来,淑真也来了,抱着泽兰坐在马车里等候。
又有两月不见这孩子了,露微一时只是满心愧疚,而淑真一把孩子带下车,泽兰便向她张开了手。
“兰儿乖,阿娘这身穿着,不能无状。”淑真拦下了孩子的手臂,慢慢将她放在了地上,自己眼里已是泪光点点。
露微默默蹲下身,拉起了孩子的小手,轻抚着稚嫩的脸颊,“兰儿又长高了,更好看了。”
小泽兰长睫卷翘,盈盈一笑,又想要抱,却又很快自己缩回了双手,“兰儿想阿娘了。”
一句话,教在场三个长辈都红了眼眶。
可也正是此时,熙攘的人流中奔来了姚宜若。榜下过来的距离并不远,天气也还略有春寒,但他满头冒着汗,喘息不已,行至三人面前又猛然顿步:
“一甲,第一名!”他用颤抖得近乎啜泣的声音说道。
……
榜下士子何止千人,有还没挤上去,紧张得脸色煞白的,也有早就挤进去看过的——
“阿娘,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谢探隐今日是和母亲一起来看榜的,但来回看了三遍榜,竟没找到一个姓谢的,名落孙山了。
不过,李氏不仅没有不高兴,安慰了儿子几句,母子一起登车之际,还被不远处的风景吸引住了,“那个女官就是赵家露微吧?真是好看,她倒像个状头!”
谢家的马车和姚家的巧停在了一条道上。
“阿娘?!”谢探隐一脸不可思议,眼中冒起火气,“阿娘可知她在和谁说话?那可是她前夫姚家的人!她既已和阿兄彼此有意,又和前夫纠缠不清,阿娘还夸她?!”
李氏这才惊讶,缓而却问:“你何时认得姚家的人了?”
谢探隐又露出不屑的神色,“那边的男子叫姚宜若,是她前夫姚宜苏的胞弟。姚宜苏素来医名远扬,这弟弟也算跟着长兄扬名了,是今科状头!我不认得,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谢探隐刚刚没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但第一眼开始找的时候,就是从一甲第一名看起的。而他之所以知道些姚家的事,也不过就是因为他曾有意了解过。
李氏听罢,脸色沉了不少,转身登上了车驾。
谢探隐见状,嘴角竟暗暗浮出一丝笑意。
……
去年听闻姚宜若将要参加春闱时,露微便想过,若他一举中第,便才十九岁,就是国朝最年轻的进士郎了,比她长兄赵启英当年还要年轻三岁。
可没想到,如今姚宜若不但中第,还竟是第一名的状头,眼见是要名动天下了!
然而,只是众人难掩兴奋,姚宜若自己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整了整衣袍,将身体摆正,突然向露微拱手拜了一礼。
“仲芫为何拜我?!”露微惊愕不已。
姚宜若万般郑重,眉头越发压紧,“这一拜,是替姚家略偿三年苛待,也为长兄稍还三年薄情。虽说也是无济于事,可仲芫年轻德薄,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如今仲芫侥幸中第,才觉有资格向你下拜。仲芫只望你今后不必解怨释结,更愿你早日选聘高官之主,与他琴瑟相和,享尽欢喜!”
算起来露微比姚宜若还年小两岁,但因从前名分的缘故,一直都是将他当弟弟看待的。姚宜若也是一样,从前张口闭口都先是一声“长嫂”,可如今,只称“你”。
露微很明白其中的含义。
“好。”露微含泪应声,笑意也是同时起的,“你以后就称我的名字吧!我与仲芫,可以为友。”说着,她又转向杨淑真,泽兰已被抱起,一双眼睛别样灵透,仿佛已能看懂了。
“真儿,我不说你也已做足了,可从今往后,兰儿就真的就托付你了,不管她何时会再有嫡母。好不好?”
直到姚宜若下拜前,杨淑真还曾闪过一念,希冀露微能够回来,但现在一切都分明了。她分出一只手拉住露微,深深点头:
“你放心,你放心!莫说我和仲芫现在尚无孩子,就算以后有了,也绝对越不过她!你若想她了,我就带她来见你,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愿意!”
露微没有不放心的,而是从此可以真正放心了。
……
“郡主,擦一擦吧,衣裳都湿了呢。”
李氏登车后,其实并没离开,却是叫下人将马车悄悄驶近了一些。她撩开车帘就能看见露微,而帘外的话音也能清楚地透进来——她原是听了小儿子的解说,想来细细探听一番的。
“这孩子可真是……”李氏回过身,接了侍娘叶新萝递来的帕子,满面动容,“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所托非人呢!也不知赵太傅怎样挑的女婿,当初要是选了这姚家二郎,岂不美满?”
叶新萝是自小贴身侍奉李氏的侍娘,很了解李氏这副菩萨心肠,一笑劝道:“赵娘子虽是遇人不淑,可好歹也苦尽甘来了,若不如此,郡主去哪里得一个才貌双全的长媳呢?”
李氏被逗笑了,一面擦拭,瞥眼坐在角落的小儿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态度,“二郎,你既不与姚家人熟识,以后万不可再胡言,更不要将‘前夫’之言挂在嘴上,若叫赵家人听见,该如何想我与你父亲?”
谢探隐脸色悻悻,实则早憋气在胸口,立马回道:“我何曾胡言了?难道不是事实?阿娘怎会如此偏爱这个赵露微?咸京的高门闺秀就她一个好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再娶一位公主,也般配得上,何苦只要这个嫁过人的!”
李氏从未见小儿子如此顶撞,且出言狂悖,让她都不敢相信,“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你……”
李氏一时急怒,竟至找不出话来,而眼见母子越发闹僵,叶新萝连忙拦了一把,对谢探隐说道:
“二郎怎可对郡主这样说话?她是劝你不要失礼呀!”
叶新萝不是寻常侍婢,是看着谢家几个孩子出生长大的,年资深厚,谢二郎倒不敢十分撒气,况且也反应过来,刚刚是有些言辞冲动,便低了头,向母亲道了句歉。
……
姚宜若新逢大喜,自然还要先去拜谒师长,有好一通外务要忙。露微目送他们的车驾远去,内心不知有多欣慰,正欲回家,转身之际,后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下官见过赵学士!”
露微猛一缩肩,“你哪儿冒出来的!”是谢探微,冷不丁就竖在眼前了。
谢探微其实早就到了,是等着露微与人说完话才跳出来,一笑道:“刚刚那个就是淑贤的姊夫,姚家二郎?”
露微大为尴尬,这才发觉谢探微看见了,更知他认识淑贤,便也不难猜,“我就是……路过碰见了,今天不是放榜吗?二郎也参加了,就顺便问,问一下。”
露微完全不会撒谎,更是心虚,可到了谢探微眼中,都不必辨别,“那他必定中了,瞧着你们都挺高兴的。”
嗯?这语气听着不大像是介意的。
“是,一甲第一名。”露微试探地回道。
“一甲第一名?!”谢探微目色一惊,脸色都变了。
露微又点点头,倒琢磨不出这人的意思了,“你到底是好奇,还是介意我和二郎说话啊?”
谢探微惊讶稍减,不再装了,“微微,我说了都听你的,就自然不会再为这些事自扰!况且,那是淑贤的姊夫,我又何必光认他是姚家的二郎呢!他们原是对你好,你才会一直交好,便是那个小女娃一辈子只认你做娘,我也不介意。”
露微忽然觉得谢探微一下转变了许多,竟连泽兰都顾及到了。
“你今天又是专门来找我的?”缓了缓,露微柔声问道,眼睛也才看到他手上拎着几包东西,“这是什么?”
谢探微将东西提起来,却一摇头,“我是一到就看见你了,但事先也不知。微微,我弟弟也参加了春闱,你忘了?”
露微还真是一点没想起来,羞愧不已,“那你快去找他啊!还跟我说这么多!”
虽是偶遇,既遇上了,谢探微也舍不得,迁延顾步之间,只用眼睛四下扫视寻找,却又忽然一顿。
“怎么了?还不去?”
露微替他着急,可当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是一惊——那一边,谢探微的母亲和弟弟正走来,不必再找了。
“见过母亲。”
谢探微向李氏略一拱手,余光顾着露微,眉头微皱。可露微虽是紧张,但面都见了,岂能一句话不说?
“郡主万福。”露微心里忖度着分寸,向李氏行礼后,也转对谢二郎稍一致意。
李氏才和小儿子置气,正无语时,是叶新萝眼尖,瞧见了谢探微于是便赶紧分散了李氏的心思。
李氏也有许久不见长子了,满眼顾念,“大郎,你近来可好么?若有空闲,也该回来一次,只一次也好啊。”
谢探微不是没回去过,可如今也无从说起了,就淡淡一笑,将眼睛转向了二郎,“弟弟可去看过榜了?如何?”
谢探隐更少与兄长说话,骤然被问起,想着刚刚与母亲的顶撞,迟疑了片时才开口:“看了,没中,阿兄莫要笑我,是我技不如人。”
露微原是一直顾着谢探微脸上的情绪,知道他上次的缘故,可听谢二郎说到“技不如人”,目光却向她瞥了一眼。
谢探微收起了笑意,但很快上前了一步,“进士一科本就取士甚少,年过五旬登科的都算年少了,你还小得很,不必气馁。”说着,将手里一直拎着的包裹送了过去:
“这是咸京有名的几种饼餤,你应该会喜欢。”
谢探微之前不及说,露微现在才知他拿的什么。原来他不仅是专程来见弟弟,还有心带了礼物。可见他虽与父母不洽,心中委屈至深,却毫未嫉妒弟弟,很担得起长兄的身份。
“大郎,你今天还是特意来的吗?”二郎一时没接,反是李氏惊喜不已,“那不如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择日不如撞日,等你父亲回来,好好聚聚!”
“母亲,我……”谢探微见李氏这般反应,立时又退开了,眼睛只转向露微。
露微倒无意打搅他们的家事。况且与李氏两回见面,印象倒还都好,觉得李氏就像个寻常慈母,若再提及郡主的高贵身份,就更显得是随和近人了。
“去啊。”露微向谢探微比了下口型。
然而,李氏岂是没注意到露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却被谢二郎抢了先。
“多谢阿兄,我确实喜欢!”他不早不晚,偏在此刻从谢探微手里接过了饼餤,又叹了口气,道:
“近来为我的事,阿娘也甚少关怀阿兄,我心里有愧。若我没看错,那日我和阿娘要去昭成寺祈福,站在家门前徘徊的是阿兄吧?可惜当时我只见一个背影,看着像,却又想着阿兄不常回来,便一时没敢相认。”
此话一出,露微和谢探微,连着李氏,三人俱是一惊。
“你几时看见的?怎么不叫娘看?”李氏立马拽了下二郎,又转向谢探微,“大郎,你那天真的回来了?”
这件事算来也有两旬了,谢探微的心境已经平复,可突然当面被揭穿,就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令他难堪。
而这感觉,只有露微明白。
“露微斗胆请问,不知郡主和二公子是哪天去的?实不相瞒,我也常去昭成寺礼拜,知道每年二月二寺内会举行斋天仪式,此时请愿会更灵验。那日我才到寺门,不想就遇见了长公子,他说他也有所听闻,是来给二公子祈福的。便想来,难道我们都赶巧了?”
露微是急中生智,但其实也并不知谢探微是哪天回的谢家,只凭着对昭成寺的了解,又想谢二郎定是为春闱去祈福,前后一算日子,便猜是二月二这天最有可能。
“正是二月二呢,那应该就是二郎看错了。”李氏信了,既有些失望,又自眼中透出疼惜之意,“大郎,你为弟弟一片心,又是祈福又是买饼餤,怎么就不肯回家来呢?”
谢探微只是垂着眼睛,向露微暗送余光,口中道:“去便去了,只是没在里头遇上,母亲不必再想。今日过来,我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还要回去上职,就不陪母亲了。”
李氏一叹,只好作罢,但将走时,又转向了露微,没说什么,就牵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温和一笑。
直到谢家的马车驶出这条街道,露微才收回目光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本不常撒谎,也是第一次和李氏说那么多话,当真是“斗胆”了。
“微微,还好吧?”只见露微脸色发红,谢探微心里清清楚楚,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真有些烫。
露微直是摇手,“你下次和我说你家的事还是加个日子吧,刚刚要不是凑巧,我也不能圆场了!”
“我早说过,你是聪明得不行。”谢探微不禁苦笑,心里早是无限感动,“微微,谢谢。”
“你都说以后听我的了,我自然也要护着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真按科举的流程,还有一场殿试,才最后分出名次,此处省略,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专业,情节也不需要那么复杂。如恰被专业的读者看到,还请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第33章 暗昧
◎他岂不依附于我,各取所需呢?◎
“娘子瞧什么呢?谢中候早已走远了。他方才说要送你,你又不肯,现在却想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露微总撩开车帘向外观望,一旁陪伴的雪信见了,就笑着打趣。但是,露微丝毫没想那人,反拉过雪信一起看向外头,只道:
“我是见街上这些骑马的人,很是羡慕。如今我常往宫里去,拖拖沓沓地乘车,倒惹眼得很。你也见了,那些上朝的官吏都少有乘车的,就连阿耶也是骑马。”
雪信摇了摇头:“可他们都是男子,你是个小娘子啊,谁会觉得不妥?而且娘子也不会骑马,要学也不是一时的。”
露微正是知道自己不会才羡慕,便也想着谢探微曾说要教她,但至今尚无机会兑现。“以后接送,把车驾停远些吧。”
雪信点点头,欲扶露微坐正,可露微正要将车帘放下,突然身子一倾,又把头伸出去了。马车行驶平稳,并没有急刹震动。
“娘子又怎么了?!”
露微没有回应,只叫车夫停车,自己跳下车,跑到了对面的巷口。雪信自然追了过去,却见露微从墙根下捡了几包东西,不知是什么,但包装整齐,沾了灰也能看出是新的。
“娘子是看谁落了东西不成?”雪信一边问,一边四处看人。
露微只是越发将东西抱紧,心里乱的很,因为她确实看到了这东西的主人,但那人不是无心落下,而是故意丢掉,而且她同此人才刚刚见过——
谢家二郎为什么要将长兄新送的饼餤拆也不拆就丢弃呢?他不是亲口说的喜欢么?
“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尤其是以后见到谢探微,更不必提。”
雪信一头雾水,愣愣地点了点头。
……
谢道元从政事堂议事回府,已是午后了,倒也无须李敬颜再提,他早知小儿子榜上无名。等换下官服宽坐,他只问:
“他人呢?”
李敬颜听话音就不太妙,自去将房门关了,才说道:“知道你要生气,他岂不早早跑了?说是去散心,自榜下就走了。我知道,今天陛下一定问了,二郎没中,你面上无光。”
谢探微一看夫人这护短的样子,就知道是“共犯”,二十多年来见得多了,只有叹气:
“阿颜,你又不是无知的人,这岂是颜面之事?他已二十有一,终日无可操心,只需读书,却还是不知满足,荒废课业。你可知今年的状头才是十九岁的少年啊!”
诚如谢道元所说,李氏并非一味盲目之人,但事已至此,再打骂又能如何?她心里一想,觉得丈夫既提到了新科状头,便正好将今天的见闻好好说说。
谢道元忍耐着听完,倒竟不知新科状头姚宜若,就是赵家姻亲的那个姚家的子弟。然而,他也并没过多在意,沉默了半晌,问道:
“阿颜,前时让你修书去沈家,与小妹交代芳儿之事,可送去了?有无回信?”
“送了送了,祸是我闯的,岂能让你善后?”李敬颜微嗔一笑,“芳儿既跟了来,我肯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让她风光出嫁,一应妆资都不必小妹再操心,小妹也同意了。”
谢道元这才脸色好些,“其实内宅家事都该是你做主,就如当年为渺儿选婿,他们如今夫妻和睦,都是你慧眼识人。只是昭清跟我提过,说沈家并非良配,我才与你商议。”
这话却让李氏一下笑了,挪到丈夫身前坐下,侧着脸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儿孙都有三代人了,还见李氏这般打趣调皮的样儿,谢道元既一下窘迫起来,又忍不住泛起笑意,“我是说实话,找什么台阶啊!”
李氏轻轻一哼,白了他一眼:“除了儿子们长不长进,他们别的事你从不多问。可现在呢?竟然七拐八绕地提起大郎的婚事,还不是找台阶?终于心软了?发现大郎是个好孩子了?”
谢道元嘴巴一瘪,慢慢避开了眼神,“他还差得远呢!只是……”又轻咳了两声,“哎呀!我是想同你说正事!”
玩笑归玩笑,李氏也知丈夫不会无端白说一件事,便罢了,“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谢道元点点头,面色变得郑重起来,“自从赵家女儿做了女学士,这孩子的才识越发掩不住。我亲眼见,太子与她投缘,要加封她的官职,她竟能规劝,明其过失,有谏臣之风。那时我便有了一桩心事,想让你好好清算一下家资,包括扬州的祖业。”
果真是件极大的正事,李氏不由睁大了眼睛:“你是要为大郎下聘了?那你之前又让我不要急,还说什么怕不成了难堪,你到底怎样?”
面对李氏连串反问,谢道元倒真不是故意自作矛盾,拍了拍李氏的手,安抚着又道:“阿颜,你觉得陛下那般英明之人,会看不出你儿子的心思么?你儿子先为人家惊驾,宫宴时又那样回话,陛下必然早觉此事。”
“这和陛下知不知道有何关系?难道你还想求陛下赐婚?”李氏听得糊涂,不等丈夫说完便打断了。
谢道元顿了顿,面露肃容,“我亲见那孩子劝谏太子时,就是被陛下传召,同去的还有赵太傅。陛下未动声色看完,却说那孩子‘很该到朕家来’。我实在不敢深猜其中的意思,看赵太傅的神色,大约也是如此心情。”
李氏猛一下愣住了,“这……太子才十岁,何至于谈婚论嫁?还是说,陛下他自己……不会啊!若是这些意思,还叫你去干什么?只对赵太傅言明就是了。”
谢道元微微摇头:“所以,若真只是陛下那头的意思,我便也不会再去猜。然则,当此时,陛下将我与太傅唤到一处,可能也是知道两家儿女之事,是在有意提醒。”
听到此处,李氏虽还是不明,心中却觉阵阵寒意,“院子里没人,我都遣出去了,事关家门,非止外务,你不能瞒我啊!”
谢道元深吸了口气,直起腰背,信任地看着李氏:“赵太傅受封太傅时,赵家求亲之人不绝,这其中有寻常想要攀亲的,却也多有受人指使,故意造势之人。他们想把赵家置于火上,所以那时我才叫你别急。若真去了,赵太傅许与不许是一回事,恐怕更是落人口实,反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李氏有些听懂了,她毕竟是宗室郡主,自小是见识过官场的,“赵家才赦免回来就被陛下重用,难道之前贬官都是做给人看的?你和昭清两人成日劳心,难道是在帮陛下办什么大事么?连陛下也要费如此心力,那人究竟是谁?”
谢道元目光凝视,将李氏双手都紧紧握住,“你想芙蓉殿宫宴那日,是谁姗姗来迟?”
李氏倒吸了口凉气,脸色即白去一层,“露微这孩子太过突出,竟一下子卷到这样的事里。可我看大郎的情状,恐怕难等这件大事结束,难道就只能伤他的心么?”
谢道元神情坚定:“陛下封女官的旨意一下,赵家求亲的人就都散了,这恐怕也是陛下在维护赵家,也唯有陛下出手,才能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我们本猜不透就更不要妄下决断,左右不论陛下那句话是何用意,我谢家和赵家都不能在此时结亲,否则必会被人视为结党,群起攻讦,令大局功亏一篑。”
李氏揪心不已:“陛下到底要如何才能动他呢?这个大局总得有个破局之处啊!我真怕迷局未破,孩子们先受到伤害啊!”
“是难,但不会太远。”
……
永兴坊紧邻皇城东侧,其间第一横街上坐落着坊内最大的一家宅邸,十九年前是雍王府,如今是楚王宅。漫长的岁月过去,仅仅是一字之差,宅邸的主人从未变过。
当此初春,清风日头虽都不算暖和,但一阵阵鸟啼早已惊破了重重深院的幽寂。一位紫衣女子站在高楼之上,蛾眉淡扫,双眸剪水,似是赏景,却已许久不曾挪动目光。
忽然,她单薄的肩上被披上了件氅衣,颜色鲜红,布幅宽大,将她身上原本的紫裙全部遮盖住了。
“王妃,我不是说过,我喜欢你穿红色么?”披衣之人缓*缓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贴着她的耳畔轻吐气息。
整座楚王宅里能被称作王妃的自然就是舒青要,而也只有楚王李元珍能对她如此举动。
“妾不出门,随意穿着而已。”舒青要低着眼睛,将脸稍稍侧转,垂在身侧手却暗暗捏拳,“大王来是有事要吩咐妾么?”
李元珍淡笑,拨开氅衣,手掌在舒青要身上游走,自上而下,停在了她的腰窝,“王妃聪慧,我是来告诉你,倩儿今后不必在你跟前侍奉了,我另为她找了个好去处。”
和缓的话音却让舒青要浑身一颤,“倩儿自小跟我,你把她怎么了?!”
李元珍嘴唇微抿,退开一步,那只伸在舒青要腰间的手掌却猛然一提,瞬间掐住了她的脖颈,“舒青要,在南营州,我已经纵容过你一次了,这是在咸京!你看一看——”
李元珍强扭过舒青要的脸,指着西边皇城,不必遥遥,一眼就可见清晰的阙楼,“你怎敢坏我大事!”
舒青要雪白细腻的脖颈挣出青筋,却一嗤笑,斜睨着道:“你从来都知道我和姚宜苏的旧事,为何还要纳我为妃?我原也无缘再见他,可你偏又虚报重病,让姚宜苏远赴南营州,你这是在纵容我,还是为你自己苦心孤诣的大事下一步棋?”
李元珍的眼中闪过冷光,却反将舒青要放开了,“你虽心不在我,可女人的真心是最无用的,只要世人知道,你生得美丽,而且家世平常,便足够了。”
舒青要还是一笑,微微觑眼,似作端详:“李元珍,你蛰伏边州近二十年,看似事事低调,却不会随意低调。就如我的家世再平常,父亲也是一位言官,有谏奏之权,才能为你出面,阻止那位赵太傅暗中的动作。可皇帝若当真信他结党,又怎会留命不杀,反贬他去你的辖所呢?我只恐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李元珍听来却是气定神闲,甚至目露赞赏:“看来,我该封王妃为军师,若只留你在内宅虚度,岂不可惜?”
舒青要嫁给李元珍已有七八年了,一直是笼中的金丝雀,摆设而已,但像今日这般坦白的对话,还是第一次。她亦很是知道,李元珍此番回京,就是箭在弦上了。
“告诉我,你接近姚宜苏,到底要让他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医官,毫无实权,又能为你做什么?!”
“我确实可以告诉你,但你可能会后悔。”李元珍舒了口气,将眼睛转向宫城的阙楼,语意颇堪玩味,“你与他年幼相识,情深意笃,可你却在他家落魄之时嫁给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娶了妻,你以为他的心还和你一样,没变过么?”
姚宜苏娶妻,娶的是谁家的女儿,舒青要都很清楚,但确实不知李元珍这几句的意思。
李元珍回头瞧了一眼,轻轻哼笑:“我找他来,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是我知道他的旧事,他亦心知肚明,但是他还是愿意效命于我,毫无惧怕。这就是因为,他先前为你苛待娇妻,甚至休妻,忽然悔悟,却发现有比他权高势大的人与他争夺,他岂不依附于我,各取所需呢?”
舒青要终究失了颜色,身体倚在柱上,缓缓滑了下去。李元珍跨去一步将她接住,嘴角扬起一笑: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必费心让贴身的人传书给他,他也不可能再接到你的信。”
舒青要眼珠微转,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你什么都和他说了,就连他父亲当年的事也……”
“王妃,慎言!”
第34章 约定
◎将军为人宽厚,在我心里就如同阿耶一样。◎
露微向来听谢探微说起家事,都是说父母如何,从未见他多说弟弟,至多是提过一句,弟弟是一直养在父母膝下的。所以,露微从不曾想过他们兄弟之间的事。
可如今,她亲眼见谢二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便自然不能一看而过。按常理,兄弟自小聚少离多,感情不深不算稀奇,但明眼人见,都知道谢家父母忍心长子幼年离家,却没有同样对待次子,自是对次子有所偏爱。
然而,这受偏爱的人,就算不喜长兄所送的礼物,不好意思直说,事后也不至于当街丢弃。若要道理说得通,就只有一种可能:谢二郎之心不在于是否喜欢礼物,而实则是,不喜欢长兄。
虽然露微一时不能理解谢二郎的嫌恶从何而起,但果真这般,那此人当面说的那些亲近之言,自然也都是虚情假意。更要紧的是,谢探微本就疏远父母,而谢父耿直,谢母慈心,若弟弟每怀嫌恶,难免借故生事,令父母蒙蔽其中。
谢探微在家中的处境越发艰难了。
理清这些头绪,露微只是深觉无力。她不能向谢探微点破,去戳穿谢二郎的作为。因为这样只能令谢探微更加失望,而兄弟反目,骨肉相攻,更是一个家族的大忌。何况真有那一日,也难保谢探微能占得上风。
露微忽然也更加理解父亲的那番话了,父亲说谢家“人情何其复杂”,这还只是亲兄弟之间……
“娘子,醒醒,前面就要到了。”
露微将事情放在心里日思夜想,连着几夜都没睡安稳,只得在上职的路上闭目养神,然而脑子也静不下来,忽听雪信提醒,再一看天时,竟有些晚了。
“今天车慢了!”
她一边叫停,跳下了车,可雪信忙又跟去拦住,送上了一块饼餤,“车没慢,是娘子用早膳的时候发呆,也没吃两口。这个带上吧,饿着肚子怎么侍奉太子啊!”
露微既来不及多说,又看雪信拿的就是那天捡来的饼餤,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跑向了皇城。可偏是这着急的时候,到了城门下,竟又正好撞见百官散朝出来。
这下铁定是赶不上了,她只能乖乖让到一旁,低着头,嘴里暗嚼着饼,将剩余半块藏进了袖中。
然而,百官散朝并没有什么固定的队形,三三两两结伴,前前后后拖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全部散完。
“你看,这不就是赵太傅家的女学士么?”
“是啊,朱衣五品,比你我的品阶还高呢,哈哈……”
“你我就算混到了五品,也不如她能高驾伴君啊!”
等了一时,人还没走完,却有议论之声传入耳内,语意轻佻,让露微不禁生出怒意。
“你不必在意。”
嘈杂之中忽然飘来一句醇厚的嗓音,也像是对自己说的,露微抬起头,脸一转就看见了此人:
“杨……杨公子?”愣住的这一下,是因为露微认得他,但又许久不见了,他正是杨淑贤的长兄,不久前才调任吏部的杨君游。
杨君游欣然一笑,向露微拱手一礼,“赵学士,久疏问候。”
露微连忙还礼,也不在意那些议论了,“早听贤儿说起兄长升任,奈何露微家中多事,也不便登门恭贺,请杨员外莫要怪罪!”
杨君游从前和露微只是姻亲相连的关系,虽不算熟悉,但也深知赵维贞的贤名。此次回来,有杨淑贤这个通晓内情的小妹在旁,他便早就了解了。
“这从何说起呢?我只恐那时小妹未能照料周全,有所怠慢。”杨君游摇了摇头,脸上笑容和煦,“如今的一切赵家都担得起,但嫉贤妒能是小人本性,德高毁来更是世间常态,只要你不在意,就无人能伤你。”
露微其实也是一时之气,可杨君游一番安慰,真也让她如沐春风,“是,露微受教了。”
……
虽然迟了片刻,但露微抵达东宫时正赶上父亲的脚步,于是授课辅教一切如常。可是,等到出宫返家,露微忽然却被父亲问起,她便才知,连日的心神不宁早已露馅。
“阿耶,我知道轻重,不会在太子的事上怠惰。只是……”露微一时想说实话,可又怕父亲原不明朗的态度急转直下,直接断了这门婚。然则,又不免想起上回谢探微在城门等她,父亲似乎是默许他们见面的。
重新想了想措辞,露微问道:“女儿一直想问,阿耶是不是已经见过谢探微了?对他是何印象?我与他的事,阿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好呢?”
赵维贞大约猜着就是事关谢探微的,可也没想到女儿问得这么直接,略一忖度,道:“不论阿耶作何想法,谢家不来提亲,难道要阿耶去提么?”
露微哪里纯粹是为嫁人?只是父亲一日不明,她就两头生忧。经历谢二郎一事,露微深知谢探微“势单力薄”,她却没有一个正当的身份时时去维护。她再觉无力,也不想干看着。
“况且,”不等露微再说,赵维贞又添了几分正色,“陛下才刚刚封你为女官,你的终身事,大约陛下也是要过问的,阿耶也不能这么快为你做主。”
“什么?陛下操心国政还不够,竟能有空管我?”露微万分不信,又觉得父亲的语气不寻常,目光虽直视着她,却似有微动,“陛下同阿耶说了吗?还是陛下觉得我和谢家不配?”
既见父亲提到皇帝,露微不免顺势想了宫宴那日皇帝的兄妹之论。谢探微还提醒过她,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难道陛下当时的意思就是存心提醒?
然而,赵维贞严肃地摇了摇头:“微微,不可妄议陛下!陛下堂堂君王,岂会有此言论?”
露微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继续迷惑:“那阿耶说陛下会过问我的婚事,又是从何说起?阿耶猜的?”
赵维贞目光一凝,抬手在露微额上轻点了下,正要继续开言,门外仆人忽然禀报:
“家翁,晏大将军来了,说有要事相商,正在客堂。”
晏令白还是第一次来赵家,虽然肯定不是找露微的,但她突然就生出了一个想法。
“快将将军请到书房。”赵维贞离去的脚步匆忙,一句话也没有留给露微。
……
阍房草亭是进出家门必经之地,也不知晏令白要和父亲说多久的话,露微就安静在草亭里等着。倒还好,不过半个时辰,仆人便引着晏令白出来了。
露微立马小跑上前,遣开仆人先行了一礼:“将军之后若没有急事,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晏令白岂是没有看见露微早在亭中,走来的步子都是加快的,“好,你有事只管说。”
露微倒谨慎,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合适,不能站在门下说话,便伸手拉住了晏令白的手臂,将人往外头带去,“我送送将军。”
晏令白虽颇觉奇怪,但看着这孩子拉着自己,嘴角又不禁扬起。但等露微站定,回过头来,他便适时地敛去了笑意。“露微,究竟怎么了?难道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你?”
这话也算问得准确,露微直接点了下头:“我想问将军,将军与谢探微的父母交情深厚,可也了解他家二郎的为人?”
晏令白却当真不了解二郎,也更奇怪露微的用意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关心起二郎了?你应该没见过他几回啊。”
露微顿了顿,交握的两手不觉用力搓磨,“若我告诉将军实话,将军能不能保守秘密?”
晏令白从露微的神色中感到了很深的忧虑,不禁也跟着担忧起来,“我答应你,你不要怕,只管说。”
露微是才刚生出的想法,也是新下的决断。只因为她觉得,晏令白是这世上最疼爱谢探微的人,也定比谢家父母更了解谢探微,必能事事设法维护。
很快,露微便把近日所有的事都说了一遍,包括谢探微在她面前伤心哭泣。而晏令白听来脸色也沉了不少,有难以置信的错愕,也有对露微之心的动容疼惜。
“我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想到一个,便是让他多回家去,常来常往,他弟弟便没有机会生事,也不至于挑到明面上,弄得家门难堪。将军可以多劝劝他吗?”
晏令白略皱着眉,目光深切:“自从上元节事后,敏识变化明显,沉稳了许多,尤其是在职分上用心。他写了一份建言书,将有关金吾的法令中诸多不合理之处一一列举,还提出了对策,经我呈送陛下后,得到了陛下的赞许。露微,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露微是能感受到谢探微的变化,也可见这关键时候,更不能让他为家事分心,“那将军更要多劝他了!”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晏令白向露微笃定点头,缓而舒了口气,眼中流露隐隐的关切:
“露微,那你自己呢?不要只操心敏识,也该自珍。侍奉太子职责繁重,可还习惯?累不累?”
露微原不想继续耽误时间了,却没想到晏令白反问起她,不好意思起来:“都是阿耶授课,我就坐在那儿,也不用动脑子,我都觉得我是白拿俸禄,除了要早起,根本不累。”
晏令白笑起来,声音朗朗。可正此时,天公忽不作美,轰隆一阵,竟平地响起春雷。
露微冷不防的,惊了一大跳,立马捂住了耳朵,浑身瑟缩。晏令白见状,脸色一变,顾不上许多,只赶紧将露微揽到了怀里,扶着她退回了门下,“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露微原没那么胆小娇弱,只是这雷声毫无预兆,而且咸京的春天甚少打雷,即使惊蛰前后也是没有的。
“多谢将军。”露微赧然一笑,探出脑袋看了看天,果然比之前多了许多乌云,“恐怕就要下雨了……”
“娘子!”
露微想问晏令白是否等雨过了再走,可话说一半,门里突然跑来了乔晴霞,手里正拿着把伞。
“娘子,我找你半天了,在这里干什么?”乔氏刚站定,先一把将露微拉到了自己身后,目光扫回晏令白,暗藏冷光。
晏令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眼神越了过去,仍顾及着露微,“孩子,天气不好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再被吓到。”
露微并不觉二人有何异常,一笑点头,觉得晏令白是要走的意思,就从乔氏手里拿过了雨伞,“将军把伞带上吧?”
“不可!”
晏令白还不及说话,又是乔氏打断了,这个反应终于让露微奇怪起来:“乔娘,你是怎么了?为何不可?将军是来找阿耶的,是贵客,怎能如此失礼?”
乔晴霞是紧张着一时失言,却不能解释,瞥了晏令白一眼,佯作一笑,“哎呀,我是想说,将军必是骑马来的,伞用着不便,得去拿件蓑衣来!”
说着,乔氏便转回阍房取了件蓑衣,可递去时,晏令白却没接,眼睛还是望着露微:“露微,你放心,你所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快进去吧。”
露微便点头,还想致谢,晏令白却很快转身走了。马蹄声中,雷雨同下,她瞬间愧疚不已。
“乔娘刚刚不向将军见礼就罢了,要去拿蓑衣直接说便是,何必喊那一声?春雨寒凉,将军就这么走了,万一着了风寒又要耽误正事!好在将军不是计较之人,否则阿耶知道,岂不怪罪你?”
露微眼里一向看乔氏是长辈,并无主仆之分,从来也只有听她的话,可这一下真是有些无法理解,是
第1回 如此责问。然而,乔氏也无从反驳,就向露微赔了一礼:
“娘子就恕罪吧,我是看着天不好,你又久不见人,才一路找出来,难免心急了些,下次定不会失礼!不过,你和将军说了什么?他说什么记在心里了?”
露微叹了口气,又回望街上一眼:“乔娘,我长大了,都嫁过一次人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管束我?我和将军只是闲话几句,将军为人宽厚,在我心里就如同阿耶一样。”
乔氏脸色一暗,没再多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忘记设置发表时间了
第35章 欲动
◎若不是我来得巧,如何是好?◎
楚王府的花园里新布置了一批假山石,其山形走势不似寻常,是仿照南营州的一座名山精心雕磨而成。此山名叫苍梧山,相传是舜帝南巡时临幸过的。
李元珍回京后甚少出门,常在山石间设席宽坐,除了几个亲从,便无人再敢随意搅扰。
“大王好手笔,只是这苍梧之山,乃是帝舜崩逝之地,将其置于庭院,是否不太妥?”
李元珍和衣闭目,半卧席上,早已听得脚步声,再闻话语,只是一笑,缓缓起身,轻理衣襟,说道:“崩逝之地也是帝王陵寝,且舜三十被尧征用,享帝位五十年,是长寿之君,有何不妥?”
来者这才从山石上收回目光,取下面具,向李元珍一拜:“舜帝乃古昔圣君,大王久居南州,沐圣君气象,自得圣君庇佑,大事可成。臣杜石羽先恭贺大王了!”
李元珍向他挥了挥手,示意近前坐下,笑意悠然,“说正事吧,外头又有什么动静了?”
杜石羽自不会无事而来,说道:“有些事想必大王已经听闻,谢道元如今执掌吏部,有选官动封的人事之权,又有皇帝暗中支撑,可以说是权逾宰相。前日他上书弹劾了舒正显,以及当初合力扳倒赵家之人,但却不是以赵家事为由,只说他们沉溺豪奢,私德不检,皇帝至今也尚无动作。大王以为该如何应对?”
既找准了当初都是哪些人做了赵家一局,却又是不提真相,如此明暗交错的手法,李元珍熟悉得很,说道:
“当初我收到消息,知道晏令白将要统率金吾,便用舒正显试了赵维贞一次。然则,赵维贞常年耕耘,手里握着姚炯这条线,早就不能留了。但没想到,我那大侄子竟把他送到了零陵,就让我不能再动他了。再后来,谢道元也从扬州来了,这一文一武不容小觑。”
这些前情,杜石羽无不知晓,点头道:“赵维贞走后,大王想把舒正显推到吏部的位置,可舒正显与大王的关系明摆着,所以皇帝才会紧接着调来谢道元。皇帝不用咸京的朝臣,一文一武都是各有来历,大约也是早有准备,看来真是要对付大王了。”
李元珍颇是感叹地一笑:“我这个大侄儿啊,即位以来一心偃武修文,崇德尚礼,一个国子监祭典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在警告我不要心存不敬,要谨守君臣之礼么?他要是不想对付我,又怎会同意我回京呢?而且我一上表,他就紧接着放回了赵维贞,还小心翼翼让赵家父子分开回京,前后都做得如此真实,滴水不漏。”
说了这么多,杜石羽还没听出李元珍下一步的安排,便还是问道:“大王既对皇帝甚是了解,必能想出反击的好法子,还请大王明示,下臣也好及时联络朝中力量为大王效力。”
李元珍不急不缓,细细地品尝几口茶,才道:“快二十年了,国家无事,他耐不住了,我也不想继续耗下去。但是,跟他打交道得用他的路数,不能动刀剑,而要跟他玩修德的游戏。”
这一点杜石羽倒明白,若是想动干戈,起兵夺位,李元珍不会势单力薄地来到咸京。况且,他追随李元珍多年,似乎也没见李元珍在兵权上动过心思。
“‘修德’二字总被皇帝拿来做文章,难道大王也要用这两个字做皇帝的文章?”
“朝堂上明枪暗箭总是他占优势,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另辟蹊径咯。”李元珍说着,目光中升腾起一种别样的快意。
……
到了下职的时辰,吏部南堂内的官吏们陆续停了手中公务,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赵启英因正拟着书稿,晚了片刻才抬头,便要归置案上卷册,不料案旁忽有同僚经过,衣袍带动,将一摞书册全部撸到了地上。
“等等!”
赵启英原没在意,可路过之人头也不回,竟毫无歉意。可他虽将人喊住了,这位同僚却是一脸讪笑:
“怎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赵启英,你我同品同阶,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喊小叫的?还以为吏部是你老子当家呢?”
自回京以来,赵启英本就为不能官复原职而耿耿于怀,到任吏部的这数月也不大与人交往。尤其是对面这人,就是个刀笔小吏出身,哪里入得了进士出身的赵启英的眼。
然而,赵启英也正是因为身边多是此类人,心中郁闷不平日渐加深,于是他更被激怒了:
“你不过区区狗鼠之辈,雕虫吏能,焉敢与我同论?!”
这人却更笑出声来,走近了两步,弯腰拾起一卷书册,在掌中轻拍,说道:
“我是不如你二十二岁就高中进士,可今科状头才十九岁,你早就被人比下去了!还装什么装?就算你老子如今位列一品,也不见带上你也风光风光,倒是你那妹子还能跟去侍奉太子。可见啊,与其生个儿子位列朝堂末班,倒不如生个好女儿能朱衣伴驾呀!”
往日不起争执也就罢了,可一言起来,便句句都戳在赵启英的痛处,他再也无法忍受,夺过那人手中书册便要拳脚相加——
“住手!”
赵启英扬起的手还在半空,就被门外迅速冲进来的人一把抵住了。他转脸一看,却是杨君游。
“皇城禁内,吏部官署,你们在干什么?!”
杨君游是员外郎,品阶比南堂众人都高,值房也不在此处,正是听闻赵启英与人起了争执才匆匆赶来。于是,看热闹的人都一时散了,就连那挑衅之人也适时地关了腔,潦草拜了一礼,走了。
“杨员外是特来训教下官的吗?”赵启英略散了散气,蹲下身一册一册拾捡书卷,“还是特来看下官的笑话?”
杨君游顿了顿,皱起眉头,也蹲下来帮他拾捡,“开明,你我之间不当如此。”
二人是同庚同榜的进士,早年也有交情,但赵启英性情高傲,而杨君游为人谦和,加之入仕之后境遇不同,彼此就疏远了。所不同的是,杨君游始终惦念着昔日的情谊。
“杨员外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先告辞了。”一时收拾完毕,赵启英仍是淡淡的,低着眼帘,也不正视。
杨君游叹了声,伸手拉住赵启英,“开明,你何必在意那些故意激怒你的话?岂不正中小人下怀?吏部原是赵太傅主事,陛下将你复官于此,定有用意,焉知你不会再得重用?”
赵启英冷冷一笑,用力抽开了手:“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杨员外,若你将来也落得和我一样的境地,希望你也能安然高坐!”
杨君游不知再说什么。
……
自东宫回来,时辰尚早,又逢晴好天气,露微便想起书房里的书册经历去岁家难,一直不曾整理晾晒,便带了雪信丹渥一众侍女,在府上最宽阔的前庭里铺开竹席,晒起书来。
侍女们只管搬运书册,露微便在院里按名目整齐列开。原本四下安静,只有书册翻动之声,但不觉中,风声夹带着些许杂音,徐徐吹到了露微耳内。
露微便抬头循声,倒不难见,就是院侧连廊下坐着与侍娘闲打牙的长嫂朱氏。
“父亲得了个一品太傅,她也封了个五品女官,风风光光的侍奉太子,可夫君却还是不能官复原职,想到这里我就来气!你说,父亲怎么也不帮帮自己的亲儿子?反把个野丫头当宝贝!”
“夫人莫要生气,那丫头只不过是个丫头,说好听了叫女官,实则就和家里的小婢一样,是给太子端茶倒水的罢了!”
“说得也是!哈哈哈,太子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她就是去带孩子的,有名头的保母罢了。对了,她原在姚家不就抱着个庶女不放么?她就是天生喜欢带别人的孩子!”
朱氏主仆二人说得忘情,丝毫不觉露微已悄然站在身后。露微也听明白了,不急也不气,忽一跨步,插进了二人中间:
“好热闹,是说我呢?我也听听?”
主仆毫无防备,惊得双双瘫倒,若没有廊下的阑干挡着,险些就要翻进草丛里。
露微一笑,伸手扶起朱氏僵硬的身子,眼珠一转,趁热打铁:“能得陛下封个五品保母,其实也不错吧?天下又有几个五品保母?我也算是保母之首了,倒真是风光无限。可是,长嫂生就一副好唇舌,专门闲来好事嚼舌根,连天子家事都嚼得动,却无官无品,着实委屈。我明日必得上禀陛下,定要封长嫂一个三品女言官,否则岂不埋没了长嫂的好口才?”
朱氏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自遭到赵维贞严厉责备,她夫妻二人无事都甚少走动,赵启英又不许她当着儿子乱说,她便着实憋坏了。这日晴暖风和,她小睡后便按捺不住出来游逛,只见四处人静,却不曾想刚说两句就撞上了正主。
而露微这番连珠炮似的敲打,朱氏根本没有还口之力。
不过——
“呵!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廊下气氛正凝固,露微亦正想点到为止,偏是此刻,赵启英回来了,一句呵斥自门楼间就冲了过来。
朱氏一见撑腰的人来了,顿时缓过了神,一下子就溜到了赵启英身后。
露微缓了缓,不怕,但心里明白,这两夫妻不能用同样的法子,便抬脚走去,先见了一礼:
“阿兄,你若想和我讲道理,那我便将方才的事情细说一遍;若你不想讲道理……”
“你还知道道理?!”
赵启英根本不想听露微说完。方才在官署受的窝囊气硬是被杨君游拦下,他不能十分顶撞,可刚进家门就又见妻子为人所欺,他岂能再忍气放过?
“你若知道道理,怎敢对长嫂无礼?好啊,你若想和我讲道理,你自己就先明理,就给你长嫂跪下,道歉!”
露微原就是两手准备,若赵启英不想好好说话,她也不会选择妥协,便只回以轻笑,吐了两个字:“做梦!”
“你!”
赵启英猛一恍惚,只觉露微脸上的笑意和刚刚的刀笔吏一样,极尽侮辱,一时气血攻心,又将手扬了起来。
露微倒万没料到赵启英能动手,一瞬间实不及躲避。
然而,那重重一掌没有落在她身上,竟是被突然闪现的身影挡去了。慌忙一瞧,来人更出乎意料了:
“谢探微?!”
还不止,两三步外,还站着晏令白。
“你们已经打过她一次,竟然还敢再动她?!”
谢探微缓缓转身,瞪着双发红的眼睛,满腔怒火渐难压制。露微这才回过劲,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别管了,没事了!真的!”
露微不能看着他们在家里闹开,只忙又推又顶,想让谢探微退后。可她的力气哪里拧得过,终究还是晏令白伸手拦了一把。只不过,晏令白的脸色也不比谢探微好看。
“将军,你们怎么来了?是不是还是找我阿耶?”露微只想赶紧分开他们的心思,“那谢探微你是怎么……来了?”慌乱情急,她又打起了结巴。
谢探微还在极力克制,看着露微,说不出话。晏令白拉住谢探微的手尚未松开,看了看露微,又把脸转向了赵启英,深邃的眸子里尽是一片冷冽。
到此刻,原是一时火气上头的赵启英已完全懵了,他既不认得谢探微,也没见过晏令白,就更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出现,又对露微这般维护。
“微微!”
庭院中正陷入僵局,赵维贞赶到了。因露微想起晒书,他午后便被劝去小憩,内院与前庭又隔着老远,片刻前还是见女儿身边的丹渥来报信,才知出了大事。
露微也知瞒不过父亲,可当着另外两人,父亲既急愧更愤怒,这神色她都不敢动劝。而果然,父亲的眼睛只在她身上匆匆一瞥,便挥手就给了赵启英一个耳光。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赵家今后再没有你这样儿子!”
赵启英的自尊在这话音落下之前被全部碾碎,他很快选择了默认,既无难以置信,更无一丝目光的流连。
……
庭院里少了赵启英夫妻,见残局至此,露微也只能先顾及父亲,走到身畔,轻轻扶住。然而,却是父亲先开了口:
“家事不堪,让将军见笑了,请将军内堂说话。”
赵维贞说着让到一侧,伸手相请,眼睛又划过女儿身后的谢探微,“微微,我与将军有事相商,你就替为父待客吧。”
赵维贞来后,谢探微的情绪早已回稳,也早就刻意退避了几步,未敢抬头。而一听这话,却也不知自喜,只愣怔着下拜了一礼。
晏令白一直不便说话,看这情景才稍以眼神向谢探微示意,“太傅请。”
终于,庭院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你是跟着将军来的?”露微长舒了一口气,心绪仍纷乱着,“刚刚他打到你了,疼不疼啊?”
谢探微只是后怕,眉头压得极紧,“那一下要是打在你身上,你就不能站在这里好好说话了!除了城门那次,他们之前还有这样欺负过你吗?!”
露微很明白谢探微的态度,可今天的事实在夸张,她亦无从解释,“他们虽厌恶我,但从小到大真正动手的也就是城门那次,却也只是长嫂,阿兄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微微!”谢探微只是一心系在露微身上,更觉得那对夫妻不能分开算,“你那么聪明,怎么到自己的事上就如此轻视?若不是我来得巧,如何是好?”
“反正你是来了嘛!”露微一下笑起来。
第36章 蹊跷
◎可为何此次的流言偏偏起于他的儿女呢?◎
和上回登门一样,晏令白是带着要事来访赵维贞的,但自官署出来,正碰上谢探微下职,父子便同行了。晏令白也知谢探微身份不便,原是叫他就在门侧阍房等着,谁知就遇上赵家这件大事。
所以谢探微也算因祸得福了。
院里站了片刻,露微便将人领进了中*堂,两个人坐着说话。露微不想再让这人乱想,就故意提起谢家的事,想知道他这几天有没有听劝回过家,然而,反被问起另一件事来。
“微微,你近日去东宫上职,可听见什么议论了?”
关于赵家的议论,自父亲当了太傅就没断过,露微虽在意过,却不算上心,“为什么这么问?”
谢探微的心思自然还是牵挂着露微,但冷静下来,忽然就生出了很多头绪:“先前阿父劝我不要急于婚事,便说赵家风头正盛,是非多,后来我便留心了,却发现街头巷尾,哪怕是不相关的百姓都能说上几句,尤其是我负责巡警的城西一片。”
露微的脸色渐渐凝住:“你的意思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谢探微郑重地点了下头:“咸京本是人流云集之地,有些传言并不稀奇,可我耳朵里听到的不是提你朱衣伴驾,就是说你长兄赵启英才高不遇,这岂非太过刻意?”
关于自己的流言,露微都清楚,可她每日只来往于东宫和家里,并不了解赵启英的处境。但这样听来,她便突然能理解赵启英今天的举动了,“难道阿兄就是因为这些流言积怒于心才那样的?我就说他反常吧!”
谢探微倒并不想露微以此为赵启英开脱,叹了口气道:“微微,我是想告诉你,外头有人在针对赵家,而赵启英已受蒙蔽,难以清醒,不管你父亲今后会不会心软原谅,你都不许再管他的事。”
露微岂不比谢探微了解赵启英,可她一时只是想着源头起因,“你觉得是谁在针对我家?”虽是问,她心中亦很快想起一位人物,“是不是和上次一样啊?”
谢探微听得懂,更听出露微的气息发颤,再顾着此地不便,也还是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人是已经回京了,但一切都不明朗,我们只需心中有数,便不怕他的手段。”
“可是,阿耶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这些疑惑,有的是谢探微知道的,有的他也不知,但他都不能宣之于口。“微微,一切有我,你只放心好吗?”
露微不是怕,更不是不信谢探微,一时不知说什么。
“咳咳。”
忽然有人进来了,站在堂前清咳了两声。谢探微闻声略略一惊,这才缩回握住露微的手。
“怎么了乔娘?是阿耶他们说完了吗?”露微并不怕乔氏看出来,暗对谢探微一笑。
乔晴霞一摇头,目光悄然从谢探微身上挪开,“奴婢是来告诉娘子,公子带着夫人和小郎刚刚离开了,行李也搬走了,看马车去的方向朝南边,大约是去朱家安顿了。”
露微不觉意外。赵家虽是祖籍本地,但累世清流,不营资产,在咸京就崇贤坊这一座祖宅。赵启英既离开家,也只能去岳家容身了。但露微也知,朱家门庭不济,至今就剩了一个正在读书的幼弟,常年都是靠赵家接济。
“去支些银钱送去,若他们不要再罢。还有之前给澈儿做的几身春衣,问问做好了没有,一并送去。另外,先前采买的笔墨分一半也送去,只明说给澈儿就是。”
乔晴霞深知赵启英常年的态度,但有赵维贞庇护,露微也不算委屈,所以她做下人的也无从置喙。
“好,我就去办。”
看乔氏走后,露微的眼睛又转向谢探微,却见这人一脸端详的意味:“看什么啊?不认识了?”
“微微,这家里是你当家啊?”
“不然呢?”露微皱了皱眉,看出来了,这人是小瞧她了,“你以为是长嫂啊?以前她刚进门时,我娘确实要让出管家之权,就是为了让阿兄平衡些。可阿耶不许,那时我才六岁,他就让娘教我理家。所以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
虽然知道露微在赵家有父亲爱护,但谢探微总想着赵启英毕竟是赵家独子,在家中的分量定比露微重。可如今亲见这般,瞬间就宽心多了。
“那我得赶紧多挣些家业,以后好让你管着玩啊!”
……
从赵家回到将军府已是入夜,虽然露微暂已无事,可谢探微心存疑虑,不得不再向晏令白说一回。然而,他自顾条分缕析地讲完,晏令白却完全不意外。
“事有蹊跷,我已早知,今天原就是去知会赵太傅的,只是没想到……罢了。”晏令白颇显凝重,一想到露微险些挨打的一幕便揪心不已。稍一停顿,还是回到正事:
“敏识,事到如今,到了与你交底的时候,但你还是只能知而不言,就算露微那孩子聪慧过人,再猜到什么端倪,你也不能告诉她。听懂了吗?能做到吗?”
露微如今能猜到的就是赵家得罪了楚王,受到针对。而谢探微所知的底细则是楚王心怀不轨,朝中人事浮动。莫说谢探微从未泄露,便是能说,却也不足以去解释赵家为何被楚王盯上。
所以听到“交底”二字,谢探微的心忽然就踏实了。
“阿父,我怎舍得让她去承担这些事?”谢探微犹如盟誓一般,目光坚毅,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我敢保证,绝无可能!”
晏令白并不是不信谢探微,只是他现今的心思与初次告知谢探微楚王之事时大相径庭:虽不能相认,可露微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好。”晏令白拍了拍谢探微的肩,沉声开言:“赵太傅为人不多交际,知道赵家家事的人少之又少,可为何此次的流言偏偏起于他的儿女呢?”
“阿父是说,对手身边有一个深知赵家内事的人,才能攻其弱点?”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气,他只是觉出流言蹊跷,却当真没有细究到这个地步。
晏令白点头:“前几日,你父亲将舒正显和一干当初构陷赵家的人尽数弹劾,这些都是楚王李元珍的人。李元珍不领官职,在朝堂上无法施展,所以也不难猜,他是想另辟蹊径。他身边必有一个深知要害的军师,才能拿捏赵启英的短处,一击即中。”
“所以,李元珍是想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赵太傅置于死地吗?可陛下如此信任赵太傅,应该是知道的,那之前赵家的案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晏令白一笑,正要说到关键处,“别急,好好听着。”
……
夜阑将歇之时,乔晴霞端着一碗馄饨进了露微卧房。露微正要进帐,鼻子里就闻到了味,转身一见,不等乔氏说话就接了过来。
“慢点吃。”乔氏温柔一笑,靠着露微坐下来,替她撩起脑后散下的头发,“你啊,一见馄饨就这样,从小到大也没变。”
露微嘴里停不下来,只鼓囊着回道:“乔娘是什么时候去买的?我正想着许久没吃了呢。”
“就是去朱家送东西的时候绕路带回来的,我知道你今晚定没有心思多吃,就备着了。”
提到朱家,露微倒关心,问道:“东西可都收了?”
乔氏轻笑,颇不屑,“公子自是硬气,一应拒之,倒是朱家那个弟弟后来追出来,都拿走了。”
露微猜也是如此,不是朱氏让孩子出面,就必是这个仰仗姊夫的小舅子,一笑而已。
乔氏倒并不是为朱家的事来的,耐心等露微吃完,拿来帕子替她擦嘴,缓而又道:“微微,今天跟晏将军来的那位年轻公子是谁呀?你们很熟悉?”
露微一顿,旋即一笑,也知乔娘是瞧见了谢探微的情状,便将实话都告诉了,“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乔娘,如今乔娘直接见了,看他如何?”
乔氏却早收起了笑意,“微微,我不会拦着你再嫁人,家翁也定会谨慎为你再选人家。可你如果嫁给了谢公子,便也要喊将军一声阿父,那谢家父母也要侍奉,你未免太辛苦了。”
露微不知乔氏怎会以这样的角度来劝她,单说谢家人多事杂也罢了,“将军孤身一人,常年身边只有谢探微和一个亲从,府里下人都不超过十个,他岂是多事的人?”
乔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但一点都不奇怪露微为何能与晏令白如此投缘,大约没有这位谢公子,也是挡不住。
“乔娘,你是不喜欢晏将军吗?为什么总会因他说一些很奇怪的话?”露微敏觉地问。
“乔娘是个下人,怎敢对将军不敬?只是,心疼你啊。”
……
谢探微万没想到,阿父这么一交底,竟是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的。不过,他听来虽有许多震惊之处,但这二十年的积患,却终于能将他到咸京以来所遇之事都串联上了,也解释通了。
“所以,阿父一到咸京明着是金吾卫大将军,暗中却是朝廷密探,替陛下细查百官。再等父亲到任,陛下便命两部选官,就是要将阿父暗查到的这些人都抖出来。陛下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晏令白一一点头认可,又道:“还有国子监祭典,你父亲应该和你解释过其中要义,就连露微那孩子宫宴面君时也是一针见血,你到现在还没觉出来?”
谢探微愣了一愣,想起父亲是和他特别提过那次祭典,可当时的他只是嗤之以鼻。而露微那番话他虽记住了,却也只是觉得露微出口成章有文采。
他摇了摇头。
晏令白皱眉一笑,道:“陛下并非好战之君,即位初年平定边患后便一直重视修德,才有如今百姓安乐,国家无事。祭典空前盛大,天下皆知,就是要对天下异心之人起震慑之意,向他们昭示君臣父子的礼节。你虽是武将,却实在不能看轻修德的作用。唯有国家强盛,才能礼仪完备,唯有礼仪完备,才能垂范天下。”
听到这里,谢探微忽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有醍醐灌顶之感:“陛下看似文质,实则是以德为刀,若异心之人胆敢倒行逆施,便是与天下为敌,不仅陛下可兴问罪之师,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晏令白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敏识,李元珍已经耐不住了,可你一定要稳得住,决不能在此时出任何差错。”
夜深人静,漏过三更,谢探微却越发精神,“我明白,那下一步阿父就交给我。赵启英如今已被赶出家门,寄居岳家,可李元珍必不会轻易丢开他,我想暗中跟着看看。”
晏令白眼光一亮:“我正是此意。”
……
三月将至,又是清明时节了。
逢休沐日,露微便和乔晴霞一道准备祭扫先人的物品。但当乔氏和往年一样,将物品列成清单交给露微时,露微却一言不发,径直去了赵维贞的书房。
赵维贞虽不理内政,但家里的动静还是知道的,一见女儿便猜是何事,笑道:“微微,你管家事,阿耶没有不放心的,难道还能有你解决不了的?”
露微却不似往常状态,“阿耶,我有件事压在心里一年了,本以为阿耶回来了就不必理会了,可近日还是想起来。”
赵维贞不由脸色一沉,想起这一年来的大事不就是那一件么?可又疑惑,觉得女儿应该不知底细,“微微,你慢慢说来。”
露微的神色倒并不是忧虑,而这积压一年的旧事,就是宋容墓前所见的那盘新鲜樱桃。
“阿耶当时已离京半月,可樱桃却是刚放的,我便想是阿耶请人代祭的。但贤儿却一语道破,说单祭阿娘一人不合常理,阿耶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娘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呀!”
赵维贞先为无关目下的大事而松了口气,但无法解答,因为他对宋容的了解也许还不如露微,“你问过乔氏了么?她是与你娘自小相伴之人,应该知晓你娘的往事啊。”
露微却没打算问,摇头:“娘的往事我自懂事起就问过多次,可她们都不告诉我,就说从前太苦,直到在并州遇见阿耶才好起来。因娘是怀着我到赵家来的,我也问过她之前的夫君是谁,她就更不提了,还生我的气来着。”
其实露微母女的往事,赵维贞从来不曾深究,也不会主动提起,今天也是因露微第一次说起来。
“那就不要再想了,这祭奠之人必出于善意,我们领他的善意便是了。”赵维贞抚了抚女儿的头,宽慰道。
露微点点头,心中满是对赵维贞的崇敬之意,“阿耶是这世上最好的阿耶。”
第37章 委屈
◎露微忽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人定时分,负责城西巡警的一队金吾兵照常在街道上巡视。经过一条巷子时,为首的郎官忽然停了,脚步一转,朝巷口举起了灯笼:
“陆执戟,是个人嗳,八成又是个喝多的!”
光亮照去,士兵们都看清了巷口趴着的那一坨是个人形,而他们口中的陆执戟,正是陆冬至。
“去!翻过来看看,活的还是死的。”
但凡巡夜所获犯禁之人,半数以上都是醉汉,陆冬至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正当士兵们将人抬到跟前,陆冬至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竟认得此人。
“二公子!二公子?醒醒!”他连忙将人接过扶坐起来,不停拍打面颊,可这位二公子酒气冲天,醉的是不省人事。
士兵们见他这般都奇怪起来,都聚过来细看,问道:“这是谁家的二公子啊?多大的官啊?还能不能送京兆府啊?”
陆冬至看着这烂泥一般的人,心绪未定,“就是咱们谢中候家的二郎,偏偏今天他阿兄还不在,真让人闹心。”
众人一听是谢家,惊了,“中候素来公正,从不徇私,可我听说中候也不大与家里来往,咱们怎么处置啊?”
陆冬至岂不比这些人更知谢探微的家事,想了想,只道:“先带回去给他醒醒酒。”
……
近来赵维贞总被皇帝传召议事,授课的时辰不太一定,于是露微上职的时辰也变得宽泛起来。
这日辰时,露微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皇城门下,便要掏出身牌给守卫验看,眼睛一抬,竟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谢家二郎谢探隐。而在其后追着来的,还有陆冬至。
这两人一个专心往前冲,一个专心在后追,都没看见露微。但露微也不难看出不是什么好事,当机立断,叫住了陆冬至。
陆冬至脚步急刹,又舍不得放走谢二郎,拧着脸就道:“我现在很急,以后再跟你解释啊!”
露微翻了一眼,追去两步,又把人拦住:“你现在就说!你要是有办法,还能这么急?”
露微看他看得极准,他也知事关谢家逃不过露微,这才道:“他昨夜醉酒犯禁,我把他带到了监室。可偏偏谢探微不在,刚刚回来见了,二话不说就去京兆府替弟弟领罚去了。接着这二公子就醒了,不让他阿兄替罚,便这样了。”
原来这回事,露微听得笑出来,既不急谢探微会受刑,更不必再去追二郎,只道:“你这么急,是担心谢探微受刑,还是怕谢探微怪你没看住他弟弟?”
陆冬至脑子转不过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啊?”
露微其实是幸灾乐祸。
她既已知谢二郎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之人,那他必定是要维持自己的好形象,不能让自己理亏。如今,是他自己先闯了祸,谢探微不知情,只一片真心想维护,可他要是真容得长兄替他受刑,传到父母耳中,便是亏上加亏。
上回春闱放榜时,露微已三言两语将谢探微爱护弟弟之情说给了谢家母亲,谢二郎必是出于不屑才急着将饼餤丢弃。如此之人,怎会不知长兄此举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维护”呢?
露微突然很想去看看,那谢二郎是如何进退两难,还要不露破绽,继续装腔的。
“我还有时间,咱们一起去京兆府。”
……
谢二郎的脚程不快,露微二人虽耽误了几句话的工夫,等赶到时,也才见他的身影进去。
“自杜石羽罢官后,如今京兆府是谁当家?可知为人?”虽然心中不乱,但露微思虑着,还是想周全为上。
“叫周崇,反正就是按律办事,我也不深知。”陆冬至答道。
露微点点头,既能按律办事,也不是大事,谢家的声名在外,大约也是为人顾忌的,“你现在进去拦着点谢探微,我不便,就在这里等你们。”
“万一谢探微已经被打了呢?”
露微只将人往里推:“你听我的就是!”
陆冬至也不敢再拖延,进去了。露微便在门下守着,徘徊踱步。然而,倒也不用一刻,三人就出来了。一左一右是谢探微和陆冬至,中间那个脸色最差的,当属谢二郎。
露微果然没猜错,迎上去前,隐下了嘴角笑意。
“怎么样?还好吧?”露微站在谢探微身侧,瞥眼二郎,几道血痕是打在背后的,但其人尚能活动,并不很重。
方才陆冬至进去,已将露微在外的事告知了谢探微,但他虽不惊讶,却似有什么考虑,先将弟弟交给陆冬至扶着,将露微带远了几步,说道:
“微微,我知道你不想我受刑,可你不该拦着冬至。日前我已请阿父上书陛下,将犯禁的刑罚有所改动,如二郎这般初犯,也不过是笞五鞭。这五鞭对我来说无所谓,可二郎是个读书人,受下五鞭却有些重了。”
露微明白得很,并不在意话中轻微的责怪,笑道:“你疼爱弟弟,却又公正无私,不能直接免罚,难道自己替罚就不是出于私情?反正都打了,你也不能替了。”
“我身为长兄,又是金吾卫,他犯错,我自当有责任。况且,母亲最疼爱他,一定看不得他如此。所以,无论于公无私,我都该这么做。”
没想到,谢探微还当真较真起来了,露微收住了笑。
“阿兄,你们别为我争了。”
两人正沉默,不料那谢二郎忽然插了一句,又一副忍痛的神色走过来,拽住了谢探微。
“都是我的错,赵娘子也是关心阿兄。她说得对,反正都打完了,没事了。你们要是为此置气,岂不是增加了我的罪过?”
露微也不算生气,可这人偏要添一句,若非露微已知其心,如此态度,还真是毫无破绽。
然而,露微也不是没有办法治他,“二公子既有伤在身,便要你长兄赶紧送你回家,请人看疗吧。也叫你长兄替你向两位大人多解释解释,初犯而已,下不为例就是了。”
露微倒不信,谢探微跟他一起回去见父母,事情明摆着,他还能占什么理,还能作出这副腔调!
果然,谢二郎眼色一凝,两片嘴唇黏住了。可正当露微要转向谢探微说几句话时,却只见他扶过弟弟,匆匆丢下一句话:
“微微,我先走了。”
虽然只是平常一句,虽然谢探微是蒙在鼓里,但露微忽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
太平坊谢家,谢二郎居住的院子里,谢探微和陆冬至前后站着。给二郎请来的医人进屋诊治有一会儿了,李氏先跟去问了几句,出来时脸色很不好。
“母亲,你先不要过于担心,医人怎么说?”
谢探微想替弟弟受刑时,便能猜到母亲这般神态,可他并不大会劝人,也还是有些自责。和他上回自己被父亲打了二十鞭,完全不是一个心态。
李氏未语先叹,但脸上的忧虑却是多余心疼的,“重倒不重,只怕你父亲回来知道了,罚得比这重得多。”
谢探微听来却略微一愣,似不信,或是不懂,“母亲不怪我没有护好弟弟么?”
李氏也听不懂他这话,反问:“为何怪你?既不是你叫他吃醉的,也不是你要打他的,是他自己犯禁违律,该受,长个教训也好。”说着,李氏又作一叹,摇着头道:
“自二郎落榜,你父亲就对他多有责备,说他心思散漫,不求上进。他也是自己心里难受,借酒消愁。可这都是他第三次醉酒了,只是之前没闹到犯禁的地步。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谢探微完全没想到家里是这样的情况。他上次主动回家,还是为沈沐芳打了露微,要来向父母退亲,从未因这些家事回来过。
他也自小认为弟弟在家受尽宠爱,父亲只会对他吹毛求疵,而对弟弟都是舐犊之爱。至于这春闱本就佼佼者众,初试不第根本不算什么,他也毫不觉得父亲会因此求全责备。
谢探微一时不知说什么,可陆冬至从旁听到现在,倒越发看不下去了。他们是二十年的情分,说起来比谢二郎这个亲弟弟还亲。他脑子再不灵光,眼睛也不是瞎的。
谢探微先叫他看住弟弟,就是想一力承担。在京兆府前也明说了,怕弟弟受不住,又怕母亲看不得。明明自己从小受尽了苦楚,又得不到父亲认可,却还是这么顾念家人。
更重要的是,谢探微都不提自己原想替弟弟受刑的事。
“郡主,”既然谢探微自己不说,陆冬至就决定替他说,便上前一步,行礼说道,“原先按律,犯禁之人一律都是鞭二十,都是谢探微上书建言,改了些不好的地方,才变成初犯者鞭五下。尽管如此,他原还想替二公子受刑呢!”
谢探微还略有些出神,陆冬至开口时尚不解,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惊觉,想拦,却来不及了。
“大郎,你这是何苦呢?!”李氏顿时满心酸痛,拉住谢探微眼泪都快出来了,“阿娘从放榜的时候就知道了,你心里很疼爱弟弟,可你也是娘的孩子啊,不可以不爱惜自己的!”
谢探微和母亲的关系说来其实都是被父亲的态度影响,他屡屡不领情,也都是因为长久疏远的不习惯。
“母……阿娘,我没有,我,知道了。”谢探微确实还是十分生涩,但嘴角已不自觉地抿起了一丝笑意。
母子间正一片温情,忽然,谢道元出现在了院门下,官服整肃,满脸怒容,已经不用院里的人再多说了。
“德初,你先不要急!”李氏立马迎了上去,挡在路前,但也知丈夫这脾气难过去,又一叹,“你好歹忍一忍,等过几天二郎伤势好些再罚吧!”
然而,谢道元却并没有一味要冲进屋里,目光转到了谢探微身上。谢探微虽才与母亲亲近了些,可一见父亲,还是自知无用,便没有第一个挡上去,只心里预备着一些质问。
谢道元向谢探微走了过去,直到两三步前才停下。谢探微摸不透,就先拱手行了一礼,“父亲。”
“周府尹已遣人报与我,说你,想替二郎受刑。”
谁料,父亲的语气竟前所未有的平稳,断续间甚至透着和缓。不仅是谢探微没料到,连李氏也是一脸惊疑,眼睛都不敢眨了。
谢道元轻咳了两声,怒容虽存,也已消半,“他自己做的事让他自己承担,你护不了他一辈子。以后不许再行这等傻事!”
谢探微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唯是惶恐。
“听见了没有?”
谢道元又催问了句,目光透出端量,竟又像是关切之意。
“他听见了,大郎肯定知道了!”李氏从目瞪口呆中一下子缓过神,忙推着谢探微,笑脸再也压不住。
见妻子凑上来,谢道元目光不自觉地闪了下,嗓子又清了清,“既听见了,就先留下陪陪你母亲吧,我还有事。”
说完,谢道元也没再等儿子回应,转身离开了院子。
“大郎,你瞧,你父亲一定是看你在这里才消气的!”
谢探微的手臂快被李氏握麻了,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神思仍没完全平静。
【作者有话说】
微姐:弟弟重要我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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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今天喝了一吨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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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苦心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杨君游?”◎
赵启英一直寄居岳家也非长久之计。
事情过去几日,露微开始有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各处留意所谓的议论,没见好,反比之前的声音更杂了。但要解决此事,她也有了些主意,只是先要说服父亲。
一日傍晚,掌灯之际,露微代替点灯的婢女进了父亲书房,父亲见了她,原也未停笔,可还没听她上三句,就不仅放了笔,还起身将她拉到了身边,灯也不让添了。
“你说什么楚王?!谁告诉你的?”
父亲的反应让露微一惊:“不用谁告诉我啊,我不是早就和阿耶提过吗?之前弹劾阿耶的舒正显是楚王的岳丈,楚王妃又和姚宜苏有关系,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就觉得是他们在针对赵家。”
赵维贞暗舒了口气,脸色缓和多了,“那也不必你操心,阿耶也和你说过,朝廷之事与你无关。你长兄那个样子,阿耶早想罚他,就更不必你管了。”
露微抿了抿嘴,牵住父亲:“我不管朝廷之事,管家事还不行?反正阿耶六岁起就让我管家了,现在要即刻剥夺不成?”
赵维贞对女儿心硬不起来,抬手一点她的额头,只道:“你长兄若是能听你的,岂会有这样的事?”
“那要是阿兄能听我的,阿耶就让他回来?”露微紧接着道。
“他回来,外头就不议论了?”赵维贞的反问也紧等着呢。
露微虽无十分把握,却觉得值得一试:“那些议论本为挑动阿兄,若阿兄久不回家,只会更成笑话,他岂不更生气?如此流言循环不止,只会更让坏人得逞。”
赵维贞始终不大信,回到书案前坐下,继续提笔,“开明心高气傲,正是不服如今官职,才被闲言左右心智。他若不自行捱过目下的困境,经不起这点波折,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原来,父亲也是了解长兄的,并不是单为他动手或是某一件事去责罚他。露微更有信心了:
“我就当阿耶答应了啊!”
说完,露微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书房。可赵维贞又顿笔抬头,对着门外喟然一叹。
他是知道一切内情的。
……
露微如今女官的身份,让她可以在皇城之内自由行走。
这日临近午时,东宫课业暂歇,她便悄悄出来去往了吏部的官署,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不多时到了,正赶上吏部的官员午休,都从各自的职房走出来,在廊下摆开小案用膳。
吏部是没有女官的,于是露微在院中一站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但她既不胆怯,也正是要让人看见,便越发抬头挺胸,眼睛左右扫视,只为寻找赵启英。
倒也不费事,脚步走到南边一间职房,露微便瞧见了那个熟人,他还在伏案书写,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样。
“阿兄!”露微了然一笑,不信他有如此定力,故作高调地唤了声,“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果然,赵启英惊得连手里的笔都滑了,墨迹在纸面滚散,一份书稿都毁了,“你——又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吏部!”
赵启英枉自发出切齿之声,却都含在口中不敢放声,目光抖动,又不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露微便更知她是来对了,别的地方都没这个效果。
“我说了,来给阿兄送好吃的呀!”露微歪着脑袋,佯作天真一笑,直接将食盒送进了赵启英怀里,也知他要推开,便很快摁住,借力倾身,凑到了他的面前,眼睛瞪视:
“我告诉你赵启英,你最好老老实实听我的!否则,我让你最后这点脸都没地方放!如今外头怎么说都不要紧,但你要是真信了,与家中断绝,那你的好日子还没来呢!”
露微的声音虽低,力度却很重,赵启英显然被前后的反差吓到了,面上愤然犹在,却一点点正在化为惊疑。
露微嘴角泛出笑意,继续道:“我限你两三日内自己回家来,不管你多不乐意,都得给我装得乐意,一路都要带笑脸。还要记得管好你夫人的嘴,她竟敢埋怨陛下赐你的官职太低,又敢嘲笑太子年幼,如此无知无畏,在家或许没事,可倘若她说顺嘴了,哪天在外头也这么对别人说,你就试试,这天下还有没有比八品主事更末流的官职,甚至也可以再尝尝千里流放的滋味!”
赵启英的脸色褪成了惨白一片。
露微知道自己达到目的了,坐回原位,神色又变回了平常,高声道:“公务繁杂,一时是做不完的,阿兄千万要自珍,该吃饭就吃饭,该下职就下职。等嫂子家的家事了了就早些回家,父亲都想澈儿了,他还说,不行就把舅郎接来同住,反正本就是亲戚。”
说完,露微也回头瞧了眼,盯在门口的许多双眼睛瞬间就散开了。她觉得这场戏应该是让他们满意的。
“阿兄趁热吃,我还要回去侍奉太子,便走了。”
露微将食盒打开,一层层的菜肴都端了出来,又把一幅筷子塞进了赵启英僵硬的右手。而直到露微走出职房,赵启英都说不出一句话。可这是最不要紧的。
复过廊下,还是有眼睛暗暗瞥她,她脑筋一转,便反而正大光明地一一回礼,说道:
“阿兄一向承蒙各位官人照拂,露微在此替兄谢过。今日我备下的菜肴尚算可口,诸位若不介意,阿兄也甚愿与诸位分享。”
但自然,是没人会去分享的,只是都在眼神中对露微增添了些许或感佩或惊叹的意思。
露微都没再理会,转出连廊,走向吏部大门。然而——
“赵学士留步。”
忽然有一人追了出来。露微便顿步回头,却先见一幅撑开的伞面,待伞举起,方见其人:
“杨员外?找我有事?”先前在里头,露微倒没关注过杨君游在不在。
杨君游温和一笑,向露微送去伞把,“拿着,你没发现下*雨了吗?”
露微这才抬头,伸出手掌感受,果然有些雨点,也不大,“刚下吧,没事,东宫很快就走到了。”
杨君游仍将伞送了过去,却又道:“我送送你,有些话想说。”
露微不好再拒,接过伞与杨君游一起往外走,但见他并无第二把伞,便将伞稍稍向他侧了些去,“杨员外不妨直言。”
杨君游先一叹,说道:“开明的情况我都知道,也曾劝他,却无用。我没想到你今天能这样做,做得真好,如此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你的这份苦心,想必开明也会早日想通的。”
杨君游和赵启英的关系露微是清楚的,却也没想到杨君游能有此心,感喟道:
“杨员外真是通透之人。我虽不知流言从何而起,但近来赵家正在风头上,也是无可避免。我总想父亲年迈,实在不能再受风波,他就阿兄这么一个儿子,岂能父子反目?于我自己并没什么,反正赵家以后还是要交到阿兄手里,承续下去。”
杨君游听来,眼睛里尽是赞赏,“家业传续,自是靠子弟延庆,然则我以为,女儿也从来不是外人。就如你,道理切至,言辞豁达,可以称得上贤媛,亦为家门之幸。”
露微倒没想这些,听得脸上发烧,一笑掩饰,“那既然杨员外愿意留心我阿兄,那今后可否请杨员外闲暇之余,稍加看护,不让他再言行有失?”
“你放心。”杨君游不假思索。
……
将人送到通往东宫的夹道口,杨君游便不能再往前去了。雨还在下,露微还伞他也未收,等回到吏部,官服都半湿了。
“君游啊。”
杨君游正要回职房擦拭整理,不料还在廊下就被从后叫住。他听声音就知道是尚书谢道元,连忙回身行礼。
然而,谢道元只是对他一笑,似乎并无正事,“君游,我看过你的履历,杨司业教子有方,你是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吧?和赵启英是一样的。”
杨君游到任不久,还不大深知长官,只是素日公务,看得出谢道元勤勉正直,颇有才能,心里是当做尊长敬服的。
杨君游是
第1回 被问起私事,想来谢道元应是看见了露微来送饭,也看见自己将人送了出去。但他听小妹说过,露微落难时曾受谢家恩惠,谢家应该是清楚赵家家事的。
他便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坦然道:“下官确实和开明一样,既同榜也同庚,早有交情,与他的家人也相识。”
谢道元微微抬了抬眉头,似乎略微小惊,顿了顿又问:“哦,原来如此有缘,同榜同庚,如今又共事,那你们的孩子也差不多大了吧?或许将来更有缘分。”
杨君游一时懵住:“回尚书,开明虽早娶有子,可下官尚未成婚,就更没有孩子了。”
谢道元脸色一凝,神情不可揣测。
……
夹道口前去是东宫的宫门,往西穿过廊道,却有一片莲池。目下还不到赏莲的季节,四周静谧,池面漂浮着去岁败落的残枝,也倒映着露微和谢探微的身影。
“你想问就直说,不是看见了吗?”
与杨君游才道别,谢探微就随后出现叫住了露微。午时才过,他是回来换防报备的,而吏部南院与金吾卫官署都在一条横道上,杨君游与露微撑伞而过时,他恰好看见了。
然而,叫住了人却久未发言。
“他是贤儿的长兄,吏部员外郎杨君游。”露微早把谢探微这点小私心看穿了,等得不耐烦,直接说了。
“那,那你去吏部找他,干什么啊?”终于,谢探微开口了,但也把心虚写在脸上。
露微叹了声,只好把事情说了一遍,心里却也愈发烦躁,“你是信不过我吗?你看我何时管过你的行踪了?”
谢探微近来忙得很,除了上职,更有密事,与露微上次见面已有多日,又见她与一男子同撑一把伞,难免情急了些。
“微微,我没有。”他想去牵住露微的手,被躲开了,低了低眼睛,却又道:“我不是同你说过,让你不要管赵启英的事了吗?他能知好歹?”
若谢探微单是那点小心思,露微或许也不会如此心烦,可她心里其实压着件委屈事,不见面不觉,此刻已不自控地显现了出来:
“就许你替你弟弟受刑,却不许我劝我阿兄回家,这是什么道理?你弟弟知道好歹,醉酒犯禁闹到京兆府也不怕,反正有你这个冤大头顶着!我阿兄是不知好歹,但议论纷然,我家却吃罪不起,我竟甚为遗憾,怎么我就没有你这样能顶事的长兄呢?!”
谢探微是完全没发觉上回自己对露微有所疏失的,于是这话听来就像是耳边的惊雷,复杂得让他都懵了,不知先说哪个好。
“为弟弟受刑的理由我已经解释了,况且你也拦了,为什么还这么说?赵启英的事能一样吗?我叫你放心,这些议论都是一时的,你偏要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能顶一百个赵启英,但他自己糊涂也是无用。我可以给你顶事,但不能做你兄长,不要说这样的气话。”
半晌,回过神的谢探微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遍,可看似说得无所遗漏,却只见露微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叫我放心,我就放心,你做什么了能让我放心?光动嘴吗?连杨君游一个不相关的人都知道,我去示好能化解流言,他赞我做得好,明白我一片苦心,可你呢?只会计较我与他撑伞的小节,毫无风度!谢探微,你不了解的事多着呢,少自以为是了!”
谢探微到这时才明白,露微真的不是说气话,而这番话也无疑在他心头深深扎进了一根芒刺。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杨君游?”
露微的气息颤了颤,望着谢探微半是质问,半已黯然的目光,将手中伞骨握得吱吱作响:
“于此事上,就是不如。”
【作者有话说】
杨君游:成熟男人的魅力(龇牙)
小谢:就你会撑伞?你清高?
微姐:人家官也高
小谢:眼泪警告
赵启英:贬官又被骂,在家被骂上班又被追着骂
赵维贞:一群倒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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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四,下午14点10分更新~
第39章 还镯
◎退还此物,与君长诀。◎
谢探隐自受刑后,几天来都在院中一步未离,所来探看的,唯有母亲李氏而已。当着母亲,他只是躺着不大说话,可看似消沉,一待李氏离开,他却忽然坐了起来。
“二郎,你……这是怎么了?!”贴身跟随的小奴宁英一直在塌下侍奉,乍见此状,惊得眼睛一圆。
谢二郎瞥了他一眼,冷笑了声:“阿娘走了,我装可怜给谁看啊?我这偶一失足,倒让长兄占尽了人和。”
宁英松了口气,主子的心思他倒是由来清楚。而且,他主子受刑那天,众人在院里说的话都清晰地传到了屋里,但凡是谢家知道底细的人,都看得出,家翁说了句软话,与长公子的关系缓和了。
“其实从小到大,家翁和郡主都最看重长公子,如今只是彼此找个台阶下。二郎不如就随他们去,反正长公子是武将,与你道不相同,没什么可争的。”
谢探隐若能这样想,也不会积攒如此心思,不屑道:“一样父母,一样出身,就是比他小了三四岁,将来偌大的家业是他的,爵位尊荣也是他的,凭什么?他是从小不在家,可就是因为他不在,才更被阿耶阿娘挂念,谁把我的感受看在眼里了?!”
宁英不敢反驳,只小心问道:“那二郎打算怎么办?好歹先避过这阵风头,免得更被拿住把柄啊。”
不提这话还好,一听后头这句,谢探隐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忖度着道:
“我自问也不曾显露什么,可那天,那个赵露微好像是故意来看我出丑的。阿兄原是叫人拦住我,她却纵着我。她若真怕阿兄替我,怎么自己不进来拦,还在京兆府外一副悠闲态度,又让阿兄送我回来,替我解释,这怎么看都像是有意为之。”
宁英自也听说过这个颇为传奇的赵娘子,说道:“能当女学士的人自然不简单,她要是真的嫁过来,只怕家翁和郡主也都会被她拿住,那二郎你的日子岂不更难过?”
这话是说到了二郎心坎上,他不禁捏紧了拳头:“不必等以后,阿娘早就偏她了!一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不知哪一点配得上我家的门第?阿兄也是边地呆久了,一来咸京见了个女人就痴迷上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
光如此说,二郎却也一时没有排解的法子,宁英看得不忍心,想想说道:
“反正近几日家翁都没回来过,不若二郎还是出去散散心,只别再吃酒误事就好。昨日我出去,还碰见那个罗新公子问起你的伤势,倒是十分关心。”
谢探隐听罢稍稍展了展臂膀,想这罗新本是与他一起落榜的士子,二人在酒肆一同买醉结识,来往之间也算投机,“好啊。”
……
“我都来了两回了,总算见阿姊醒着了!”
露微的寝房中,杨淑贤满面忧容地伏在卧榻之侧。
露微病了,病势汹汹。先是夜里突发高热,自己忍到早上并不见退,反又添了气血瘀滞之症,腹痛呕吐,难进食药。如今虽清醒了些,也还是毫无起身之力。
“你吵死了,我能不醒吗?”露微侧卧着,强作一笑。
杨淑贤看着露微泛红的脸颊,知道是高热烧出来的,便触手一试,竟烫手:“陛下不是赐了太医令来医治吗?为什么治不好呢?什么人能经得起这样烧!”
露微只觉浑身沉重,但脑袋却是轻飘飘的,也不知病从何起,反正自去了吏部那日回来就这样了,“这几天我不清醒,也不知我阿兄他们可回来了?”
淑贤每天都来赵家,当然是清楚的,但答得不情不愿:“昨天回来的,他还在赵伯父书房前跪了许久呢,自作自受。”
露微轻舒了口气,“外头案旁有把伞,是你阿兄借给我的,你帮我带回去还给他吧。”
淑贤知道这件事,不忙,只先拧了块凉水巾子给露微擦拭,“我看你就是操心太过,一把伞算什么。”
露微眼色一顿,心想就是这把伞才惹出了那天的事,不知那个人连日如何,可她当时说下狠话,也当真是觉得难过。
现在想来,也是。
“阿姊,你说了这些,怎么都不提谢探微?陛下都派了医官了,他还能没听说你的病?”
淑贤唯是不知这件内情,只觉得露微病沉至此,该是需要真正能宽慰她的人的,然而,也知谢探微进不了赵家内院,“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给你跑一趟!”
露微走神了,缓而只是将身体转了一侧。淑贤不解,又起身凑近去看,竟见泪珠从露微眼角滑落。
“怎么了?又疼了吗?我去叫医官!”
“不必!”
淑贤说着就要往外跑,露微虽无力气,慢了一步却也扯住了淑贤身上的披子。
淑贤原地愣怔住,却很快看出端倪,俯身回去,抓住了露微的手,“阿姊有事瞒我?”
露微神情痛苦,却不全因病痛,刚刚一急,额上反而发出了细汗。喘息良晌,她还是将前因后果慢慢告诉了淑贤。
“他虽不知他弟弟的为人,可我见他先走时,就觉得很委屈。所以那天说话也没有很客气,就算我知道他会怎么想,却还是不想那么憋屈。贤儿,我做错了吗?”
杨淑贤对谢探微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便细细听来,却是觉得复杂:“我原以为,只要他真心相待,一切都不成问题。可如今看来,他毕竟不只是晏将军的义子。阿姊,你要跟了他,日后单是周全那一大家子的人情就不是件易事。”
果然淑贤是知己,能一针见血地点破她的感受,几件事都只是表象,“你不知道,其实我阿耶至今也没有点头,我提了几次,他的态度都很模糊。他还说,谢家是豪门,人情复杂,我又是再嫁,怕是齐大非偶。”
“那阿姊会放手吗?”
淑贤伸手捋开露微额上粘住的发丝,一叹,目光划过枕侧,望见一只镶金玉镯。她认得,这就是谢探微送给露微的信物,也知道露微当了女官后才脱了下来。
“我不知道,好累,也许是我想多了。”
淑贤没再多问,起身替露微掖了掖被子,“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用心过度,你不累谁累?”
……
等露微昏沉睡去,杨淑贤便离开了赵家,手里握着露微枕侧的镶金玉镯,是不动声色带出来的。她还是想替露微跑一趟。
然而,正当她走至赵府门前,与驾车小奴交代去向时,竟忽见陆冬至奔到了眼前,而也不必开口问话,这人身后,谢探微也在。
那便正好。
“贤儿,我们就等你出来呢!露微到底怎么了呀?”陆冬至一脸慌急,看看淑贤又看看谢探微:
“将军连日上朝不见太傅,一问才知道,听说是有好几天了,陛下都让太医令过来了,到底有多严重啊?!”
淑贤一时都不答,也知道陆冬至都是替谢探微问的,便眼神示意谢探微,将人带远了些。
“很重,太医令也治不好。”淑贤面色冷静,掩在袖下的手将玉镯握得极紧。
“治不好,是什么意思?”谢探微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却一开口,高大的身躯随之一晃。
淑贤抿了抿唇,目光平稳直视:“气血阻滞,腹痛不止,到现在还在发高热,莫说是水米,药也喂不进去,你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信!”谢探微一笑,两手的关节握得发出脆响,“三天前她还是好好的,她肯定是生我的气,故意骗我着急!”
淑贤果见谢探微自己提到这件事,心下了然,“你可以去太医署问问阿姊的病案,你看我有没有骗你。”说着,她便缓缓举出了手里的镯子:
“刚刚阿姊醒了半刻,便叫我拿这个还给你。她说,谢家门高势大,人情复杂,自己又嫁过人,难免齐大非偶。如今病势日沉,恐将不起,索性退还此物,与君长诀。”
若说谢探微刚刚尚有几分怀疑,可看见这桃花玉镯时,便顿觉天昏地暗,一切喧闹都汇成了刺耳的盲音,划破了他的胸膛,震碎了他的脏腑。
……
“贤儿,你为什么要和他那样说啊?我都没见过一个活人的脸色可以一眨眼变成尸体那样!”
将军府中堂外的廊檐下,杨淑贤和陆冬至并肩坐着。
陆冬至一直再为刚刚的情形后怕。谢探微听了杨淑贤的话忽然就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若不是晏令白及时赶到,这人或许就要爬进赵府的大门去。
“我只是……”淑贤显然是有些自作主张的,却也只是想试试谢探微的底,没想到下手重了。
“可阿姊真的病得很重,不清醒时只捂住肚子喊疼,汤药一口都喂不进。身上烫的吓人,只能叫婢女不停地用凉水给她擦着降温。她那副身架子,早在姚家时就吃尽了苦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病?我也是被她吓怕了,昏头了。”
陆冬至倒不是责怪淑贤,看她伤怀失神的模样,十分不忍:“没事了没事了,我也只是没见过谢探微那样,他反正吓不死,你说也就说了。”
淑贤沉沉地叹了一声,眼中闪出泪光:“你不会懂的。”
陆冬至愣了愣,不知为何,心都抖了一下,“你说得那一堆词,我就记住一个‘人情复杂’,可他们两个哪里复杂了?”
果然这人不懂,还这样曲解,可淑贤看着这个愣头青,反笑出来:“陆冬至,以后谁要是嫁给你了,那日子定是过得无忧无虑的,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人情复杂。”
陆冬至脸颊一红,“我,还没想过成婚的事呢!”
“那你就抽空想想?”
……
谢探微虽然被晏令白带了回来,可三魂七魄都未归位,而晏令白未必不如他焦心如焚,却又只能强作镇定,周全大局。
“我已经问过淑贤了,她多有夸张之语,也只是为了露微试探你而已。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振作一些吧。”
晏令白就挨着谢探微的身侧,对着他说。但谢探微完全没办法提起心气,眼睛一直低着,望着手里的玉镯。
“夸张之语也是原本有了才能夸张,有何区别?我竟从来不知,她心里有这些想法,还让她一味放心,可见她这场病,我是始作俑者。她那天说得对,我就是光动嘴,自以为是。”
汹涌的情绪一阵高过一阵,晏令白终于难以压抑,起身走到窗下,眼眶渐渐潮湿。他想起了乔晴霞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若你当年遵一次调令,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所以,如今的儿女债都是他的报应。
然而,往事难追,大事当前。
“敏识,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我不让你告诉她,你要怪就怪阿父吧。露微是个纯粹的孩子,她想做的只是为父分忧。赵太傅已告知我,赵启英既已回家,也是破除流言的法子,你今后不必再盯着他了,我另有安排给你。”
谢探微颇是自嘲地一笑,目光恍惚。他近日是奉命观察赵启英的行踪,可一无所获,心里难免着急。那日与露微争执,多少也是掺杂了这种的情绪的。
“阿父,你一直不曾婚娶,从前是醉心战事,如今便筹谋大局,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停一停脚步吗?”
晏令白哑口无言。
“阿父没有,可我有!我不想等到失去她了再来后悔。”
【作者有话说】
露微: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快死了?
淑贤:……
谢探微:把我在地上爬的片段切掉,换成杨淑贤爬!
晏令白:扎心了最后那句,什么狗儿子白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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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潜来
◎寸心之间,不可言耳,我为微微,岂惜沦亡。◎
自露微起病,太医令陈自和就奉命守在了赵家,可连日也不大见效。这让赵维贞心急如焚,也不禁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日才望过女儿,赵维贞便去到了陈自和下榻的院落。院中药味弥漫,陈自和正领着医工门研究用药,一见赵太傅,便忙迎来见礼,但赵维贞只是开门见山:
“陈医令,你就同我说句交底的话,我家小女的病究竟还能不能有起色?”
陈自和是积年的老医官了,对各种疑难杂症都多有见识,他不是摸不准露微的病因,而根本是无从切入,叹声道:
“太傅,按病理说,令爱的病起于虚劳,又伴有肝气郁结,气血失调,这多是忧思惶恐,情志失和所致。老夫也知,太傅家中近年遭遇大事,令爱应是受此影响。”
赵维贞岂不知这些,眉头深皱,“那这未必是不治之症,这孩子才十七岁啊!”
陈自和沉了沉气,继续道:“自然并非不治之症,但积久而发,也是来势汹汹。令爱如今食不下咽,老夫就算将苦药做成琼浆,她也是进不了口,单靠每日针灸,也只能稳住她的脉息。若不能内外并举,拖延日久,再年轻的身子也恐怕损耗不起。”
赵维贞听明白了,紧接着又问:“这意思是说,只要她能吃进东西就有望?”
陈自和并没点头:“此症病根在忧思,只有她自己敞开心怀,才能一通百通。但老夫却并不知,令爱如今还有何心事不能遣怀,太傅家中不早就平安了么?”
赵维贞猛一恍然,没再多说一字,匆匆又走了。
……
“大郎,什么事不能先跟娘说呢?非要等你父亲回来。”
谢家堂上,谢探微到了有半个时辰了,进门来只说有要事与父母商议,却并不肯单对母亲先说。然而李敬颜也毫不介意,心知他父子间近日不同了,脸上一直笑容不减。
谢探微还是慎重,但也不好不理母亲,想了想只另道:“弟弟伤好了吗?父亲可有再责备他?”
李氏倒露出难色:“罚倒没有再罚,只是你父亲竟有意要将二郎送回扬州老家去,觉得他在咸京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谢探微很意外,联想上回父母对弟弟的态度,又不禁疑惑起来,难不成他从来所想所见都只是他的妄断?
“长姊虽在扬州,可也有自己的家事要理,弟弟一人回去,谁照顾他呢?”谢探微不知从何问起,便还是关怀起弟弟:
“弟弟虽已成年,却从未离过父亲母亲身边,即使扬州是家乡,没有家人看顾,他也定会感到孤单的。他又新落榜,正不得意,就更不能让他独自伤怀了。请母亲多多规劝父亲吧!”
李氏自是不愿让小儿子孤身回乡的,可听来却是满怀对长子的愧疚:“大郎,你从小离家,其实这都是你的感受吧?”
谢探微忽觉失口,然而也正是被说中才如此,沉默的间隙,廊下脚步忽至,父亲回来了。
谢道元早听门房小奴说长公子又回来了,而且是有事等着他,步伐不觉是加快的,可一见面,父子眼神却又很快错开。
“你说吧,有何事。”谢道元清了清嗓子道。
谢探微已见过礼,却还只是笔直地站在中央,但心绪沉静,早已抛开了刚刚所有旁杂的念头:
“儿今日来是有件大事,想请两位大人示下,大人知道,儿与赵太傅之女早相属意,儿是必要娶她为妻的。可如今,她身染重病,儿虽不能见,却知道她心思何在。”
谢家早也深知露微生病的事,李氏还想去探望,却碍于其中紧要,不得轻易登门,便听儿子提起,心也跟着吊起来,忙问:
“重病?有多严重啊?!”
谢探微换了口气,看了眼母亲,只继续道:“各人出身不能自选,各人遭遇也不能尽意,这是世间常态,无从归错。然则,人生于世,不能免俗,她嫁过人,又非太傅亲女,儿却是这般出身,她难免心怀忧思,恐齐大而非偶。但,是儿动心在先,就必要对她负责。”
“哎呀,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李氏更急了,猛想起这件事曾在新岁宫宴后被二郎提过几句,却没论出结果,她也没再多想,也以为像露微那样才貌双全的孩子,大约也不会有自卑之意。
谢探微依旧未停,说着便向父母跪拜了一礼:“儿是想,今后六礼明备,能以晏家为名,不从谢家为聘,便成婚后,也不回家居住,儿会陪她留在本家,让她心中再无负担。”
到此时,端坐堂上的谢道元一直不发一语,他自是不知儿子是来说这番话的,但神色平常得就像事先知晓一样。李氏也望向他,希冀他能下一个完美的论断。
然而,过了半晌,谢道元只是问道:“你怎就知赵太傅愿意将女儿嫁给你?”
“儿尚不知。”谢探微答得坦荡,但这是第二步,“若父亲肯答应,儿就去面求赵太傅。”
“若我答应你,你便是赵家之赘婿,按礼,应以女之父母为父母,你们所生的子女也须从赵姓,承嗣赵氏宗祧。然而,太傅有一亲子,你们并不得承袭家业,长久何以自立?”
谢探微早已想过,直言道:“儿在意的不是名分家业之事,只当与她一同侍奉太傅终老。儿亦自信,不会久居人下,定会与她开创自己的家业,不占赵家分毫。”
父子的对话让李氏心神颤抖,竟不知要论出个什么稀奇结果。而谢探微本就与家中疏远,如今缓和了,反而要以这种方式,与家中“断绝”么?
“大郎……”
正要说什么,谢道元忽然按住了李氏的手,还是自己发问:“你不要赵家的家业,那谢家的也不要了?你是长子,该知道如何继承之法,当真想清楚了?”
“养育之恩自不敢忘,大人凡有需要,儿自会担当。但家业承续,不是还有弟弟么?”谢探微不假思索。
……
谢探微就从父亲口中得了一句“知道了”。虽不能当做是十分肯定的答案,但离开谢家后,他马蹄所向还是崇贤坊赵家。
但,他没去正门,只绕道后巷,去了并不陌生的后院门。
一待宵禁鼓声落定,天色已暗,他便抬手扣响了这扇小门,“笃笃笃”三下,门便从内侧打开了:
“公子!快进来!”
开门之人是侍女丹渥,而这番谋划,就是昨日谢探微与杨淑贤大胆定下的。
“她今日如何?醒了几次?能不能吃东西?”才一步踏进来,丹渥还在闭门,谢探微就等不及问起来。
丹渥本是怯懦的性子,跟着露微不久,倒也学得几分大方,此时轻手轻脚,不慌不急,答道:“娘子今日醒的时候略长些,奴婢来时,雪信正温药,不知能不能喂进去。”
谢探微难以想象露微现在虚弱成什么样,气息微微发颤,可又只能警醒着神,“我只怕要陪她一夜才好,她屋里还有什么人么?”
“娘子院里就只乔娘,雪信和我,杨娘子都嘱咐过了。尤其乔娘,先虽不肯,却是最疼娘子的,只能应了。有她安排,整个府里都不算事。还有,太傅也不在,不知去哪里,前脚才出门了!”
谢探微长舒了口气,不再延误,跟随丹渥潜入了夜色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耳畔划过的风声都让他心弦紧绷,但就如当初为露微擅闯国子监一般,他没有第二个选择,等不了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再来相见。
很快,到了。
露微寝房门前,是乔晴霞亲自守着,她没让谢探微直接进去,拦了一步,问道:
“奴婢斗胆问谢公子一句,倘若今夜之事被家翁发觉,公子当如何收场?”
谢探微只见过乔氏一次,并不知她的来历,只看她有些年纪,丹渥又说她疼爱露微,心中便有数了:
“请罪之日便是礼聘之时。”
……
谢探微以为自己会很胆怯,但进到露微房中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身后推着他,让他像是轻车熟路一般。只不过,见到人那一眼,终究是万箭穿心。
露微半躺着,如锻的丝发自两肩披散,将她苍白的面色反衬得更淡了一层。她睡得并不稳,眉头轻皱,嘴唇微咬,身躯不时扭动,衣襟上还有斑斑药渍。
“微微。”他俯身过去,声泪同下,又赶紧屏了屏自己粗重的气息,将人轻之又轻地抱了起来,“微微,是我啊,谢探微,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许久,露微的眼睛才缓缓眯开了一条缝,“谢……你,烦死了……冤大头……”
显然不是清醒之言,但足以让谢探微的心松了一松,她还能认得自己,也还记得那天的事。“嗯,是我,都是我,你快点好起来,再好好骂我一遍。”
许是根本无力反应,露微又闭上了眼睛,而正当谢探微开始紧张,怕她是惊厥昏迷之类,却这时,她忽然睁开了双眼,还竟有了些眼神,瞳孔聚起了光泽——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探微浑身一紧,明白露微是真的醒了,“微微,真的是我,真的是我!我来了!”
露微久未进食,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可听到这句,瞬间就抬起了手,想去触摸近在眼前的面孔。
谢探微含泪而笑,立刻就将露微这只手握住,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微微,不要怕,我没有惊动你父亲,我只是没有办法等下去了,我想见你,想陪着你!”
露微确实吃惊,但怕也没用了,微喘着道:“贤儿去找你了?她怎么和你说的?我没事,你不用吓成这样。”
谢探微暗暗深吸,藏下无尽心疼,看露微额上发了一层虚汗,便先将人靠回枕上,拧了巾子替她擦拭,“微微,有水,有药,还有清粥,你选一样,我喂你好不好?”
露微知道榻侧摆的东西一应俱全,但这几天除了喝过几口水,便再无胃口,“那天我说你不如杨君游,你是不是很难过?”
这时候讨论这个,谢探微有些哭笑不得,抚着她的脸,柔声又道:“还记得去年你是怎么被我带去将军府的吗?就是饮食不节,脾胃虚弱。这次我一听贤儿说起你的病势,便知你是触犯了旧症。微微,你若再这样不吃东西,我才是真的难过。”
露微除了幼时被母亲哄着吃过东西,恍然十年,都再未有人这样温柔地哄过她。没想到谢探微还有这样的一面,目光脉脉,如丝如缕,一下子就将她缠绕进去了。
“粥。”
谢探微点头一笑,露出赞许般的神色,端来粥碗,只先撇开米粒,舀了半勺米汤:“先试试,实在不行就吐出来。”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难以下咽,露微连着吃了好几口,一勺比一勺咽得快。这速度反把谢探微惊到了,眼见半碗下去,便赶紧叫停了。
“怎么了?还没吃饱呢。”
露微的胃口一开,状态变得极快,竟歪过身子想自己去够碗,但也立刻被谢探微拦了回去。
“你久未进食,一下子吃太多反而容易积食。”
露微刚刚光喝汤了,其实也没吃到几粒米,不觉得有这么夸张,一时也急了:“我之前是不知道饿,现在知道了!你给你弟弟买那么多饼餤,我就想把这碗粥吃了都不行?”
谢探微见露微精神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正打算再哄劝几句,可一听她突然提到完全不相关的弟弟,顿时奇怪,而之前起争执,她也是拿弟弟来和赵启英同论。
“微微,怎么你总是说到我弟弟呢?你没见过他几次,难道是不喜欢他吗?就因为我要替他受刑?”
露微是急不择言了,也没办法解释,想了想,撇过脸道:“因为你没给我*买过饼餤,连陆冬至都给贤儿买过,我都没有。我嫉妒他,他分走了你的心,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这个理由蹩脚但还算合理。
谢探微一副不可思议地神情:“所以上次你说他,也是因为这个置着气,才拿来堵我的?”
“嗯。”
露微咬着嘴闷闷地应了一声,然而眨眼间,双唇就被柔软地撬开了,于是,纤薄的身躯在软枕中渐渐深陷。
不多时,停了,耳畔随后传来一阵湿热:“微微,我竟不知,你如此会嫉妒。”
露微的心还在嗓子眼,根本接不住这样的耳边厮磨,弹出一指,顶了顶他的侧腰,“出汗了,热。”
谢探微一笑,起身时手臂一撑,顺势将露微扶坐起来,试了试她的额头,“没那么烫了,是不是舒服些了?”
露微这才发觉浑身松快许多,好像突然就痊愈了,“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再来?”
谢探微瞧了眼窗子,窗纱一无透光,夜色正深,“还早,不急,我可以天天来,但更想与你在外头相见。”
“那明天我去找你吧,我们就去……昭成寺!”
见露微说得颇是认真,谢探微又蹙眉一笑,将她抱进了怀里,“明天可不行,什么时候我说了算。”
“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说了多次,为什么又变了?”露微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谢探微将她的笑收入眼中,轻轻捋着她的丝发,神色却变得几分郑重,“微微,不管是谁,都不值得你为我嫉妒,因为从今往后,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我来之前,已禀陈父母大人,今后成婚,我跟你走,就住在赵家,与你一同侍奉父亲。”
露微明白这话的分量,可既觉突然,更是惶恐。谢探微与父母不和,尚且不至于断亲,如今竟要为了她抛家舍业来做赘婿!
“你父亲竟能同意?他有没有打你?!”
露微支起身子,目光扫视谢探微上下,怕他是藏着伤来的,却被谢探微越发搂紧,动弹不得。
“贤儿都告诉我了,齐大非偶,人情复杂,你不喜欢这样的谢家对不对?忍在心里不说,生生把自己磨出病来,若你就因此伤了性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露微震惊不已,大约猜到淑贤是怎么同谢探微说的了,但和谢家二郎的事一样,也不能解释,毕竟这样的原话是出自父亲的口中,含义是很不一样的。
听着露微似是平静了下来,谢探微才缓缓松开了手臂,复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便腾出一手从怀里摸出了个物件:“这次是我给你戴上的,求你不要再还给我。”
是手镯,是那只桃花纹镶金玉镯,露微也竟不觉这镯子何时出走了一趟,可,亦无谓再多问了。
“谢探微,我究竟何德何能,让你这般为我?”
“寸心之间,不可言耳,我为微微,岂惜沦亡。”
【作者有话说】
谢探微:我这句骚话的意思就是,心里爱意是说不清楚的,但我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露微:很好(呕~)
弟弟:他不要家产那都给我咯
露微:等结婚之后来扒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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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一下写小谢想要倒插门这段的心得,就是说大家能看到的就是,他为了露微能够活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才决定入赘。但是也反映出,他这个时候对自己这个家,其实还是无所谓的,根源还是归于他二十年不在家的这个心结,他才能够并不为难地做出选择。希望大家体会到他每一个阶段的心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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