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口不一
去之前, 季云芙的兴致不算太高,然而等她站在城墙上,亲眼看到盘龙似的军队渐渐走近时。
耳边,百姓的欢呼声不止。
城墙下, 不知是哪位将士高亢的吼了一嗓子, 紧接着, 便是此起彼伏的嘹亮呐喊。
城门外的士兵自觉为大军开路,为首的主将一身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格外威武英猛。
玉和公主泪眼朦胧,压着哭腔, 目光一错不错地追随着那道人影。
直到谢挽月一句:“驸马好像比出征前瞧着更黑、更壮了。”
玉和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谢挽月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在她印象中,公主仍旧喜欢青衣隽秀的儒雅公子。她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公主伤心, 连忙补救道:“其实仔细看, 也不算黝黑,等捂上一个冬日,养养应该能白回来。”
季云芙:“”
玉和公主:“”
玉和公主悲伤的情绪霎时淡了三分, 抹了抹泪,“不指望了,他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其实驸马肤色深些也有好处。”季云芙道。
两人齐齐看向她。
大晋都以白为美, 她们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想不出黑能有什么好。
“能将公主的肤色衬得更白皙透亮啊。”季云芙灵动的眨了眨眼。
几人忽地捧腹笑出声。
玉和公主那点本就微不足道的难过情绪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的泪痕也刚好干了。
一挥袖子, 三人从城墙上往下走。
今日城内主街道两旁的百姓格外多, 都是来看威名赫赫打了胜仗的大将军的。
饶是公主带足了侍卫,也无法轻易穿过拥挤的人群, 更别说想要同驸马说上话。
玉和公主原本只想在城墙上遥遥看他一眼,确定那人没缺胳膊断腿,就打道回府。
可眼下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街道两旁的妙龄女子不住地往他身上抛媚眼、丢花团,她忽地觉出一股子气闷。
尤其是,那张黑黢黢的脸还漾着笑意,摆手朝旁人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如此爱笑!
好好好,爱笑是吧,今夜非让他笑个够!
季云芙余光看到玉和公主撅起的唇,忍俊不禁道:“公主怎么突然又生起闷气了。”
玉和一跺脚,“还不是因为顾越,满嘴谎言,油嘴滑舌!眼下倒是现出原形了!”
“哦?”季云芙配合地应了声,玉和顺势说下去。
“先前同我说,眼里只有我一人,无论我身处何处,都能第一眼瞧见我。”玉和生气地鼓着腮帮子,抬手朝着骑在马上渐行渐远的高大男子指点着,“你瞧他,方才可曾看过我一眼?倒是那些拼了命往他马上扑的小娘子,他频频看了好几眼。”
季云芙哑然半晌,“我瞧着驸马,倒是怕她们将他的马惊着,目光很是凶狠呢!”
“是么?”玉和公主狐疑道,仪仗队早已迎着人走远,她再想辨别也不成。
这边公主正泛着嘀咕,面前忽然开出一条道。
两侧人身着深蓝色曳撒,腰佩宝刀,行走间尽显威严。
正中那位,一身暗红色飞鱼服,衣襟处露出的一角纯白色贴里一尘不染。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足够令所有人的目光为他臣服。
季云芙心跳加快,脚下步伐都染上几分藏不住的悸动和雀跃。
谢西泠目光扫过她,顿了片刻,平静地转向最前方的玉和公主。
“陛下有令,命公主殿下即刻回宫。”
玉和公主颔首应了声,见面前的男子仍未离开,“谢指挥使还有话同本宫说?”
谢西泠神情淡漠,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不远处的季云芙脸上。
季云芙心一紧,方才涌出的旖旎悸动霎时被惊跑了。
她抬眼看他,谢西泠漆黑的眸子藏着几分深色。
最终只摇了摇头,“臣告退。”
*
与公主作别后,季云芙拉着谢挽月径直往谢府的方向走。
谢挽月好些日子没出来了,还不想这么早回府。
“阿云,马上就要入冬了,我想去挑两身新衣裳,你陪我去好不好?”
“明日再陪你去挑,成么?”季云芙想都不想就拒绝,她总觉的方才谢西泠未说出口的话是想让她早些回府,即使她并不清楚对方的用意。
谢挽月犹豫一阵,应下她的话,不知想起什么,小声道:“阿云,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一见着兄长,就像是兔子见着鹰。”
她侧目去看她,眸子里是明晃晃的打量,“你老实说,方才兄长是不是偷偷同你传话了?是他让你早些回府的?”
如果眼神也能说话
季云芙不自然地偏过头,“我一直站在你身旁,若是表叔同我说了什么,你能不知晓?”
“那就是你们眉目传情!”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谢挽月是懊恼自己用词不当,季云芙则是心虚。
*
宫中设宴三日。
不仅是皇宫,就连宫外也热闹得很。
晚些时候,得知谢西泠回府,季云芙掐着时辰,叫绿岑传了晚膳。
桌上摆着的晚膳是两个人的量,她料想自己应当没有猜错。
果不其然,天色渐黑,丫鬟将屋里的第一盏灯点亮时,那人便踩着一地余晖走来了。
身上是还未褪去的飞鱼服,长腿跨步走进屋里,见季云芙还没动筷,而她面前摆放着两副碗筷,几不可查地勾起唇角。
“在等我?”谢西泠问。
季云芙抬眸睨他一眼,“表叔,你何时也会明知故问了,我还是喜欢你今日在街上稳重端方的模样。”
谢西泠哼笑一声,在她旁边坐下。
秋梨苑的丫鬟早已见怪不怪,垂着眼退下去,没人敢乱说一个字。
“今日没有去街上游玩?”谢西泠夹了一筷子菜心到她面前的碟子中,不紧不慢道:“听说外面很是红火热闹。”
季云芙好笑地看他一眼,从前怎未发现,这人居然如此心口不一。
她咽下口中的菜,用帕子轻按唇角,侧目看向他,“我以为,谢大人适才在公主面前欲言又止,是想让我早些回府,莫要在外耽搁了时辰,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谢西泠手腕一僵,随即面不改色道:“没有。”
“为何?”
谢西泠定定看向她,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宁峋回京了。”谢西泠闷声道。
季云芙默了一瞬。
她现在已经逐渐适应了,在外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谢指挥使,人后也会小心眼儿胡乱吃醋。
谢西泠并不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否则他一定会反驳她,他并非胡乱吃醋。
先前在围猎时,她便不曾拒绝那姓宁的多番示好,岂不就是在给那小子机会?
好在他及时调整计划,才没被人抢先一步。
而那宁峋,显然还贼心不死,今日打听她的事,竟直接打听到了他面前。
一口一个季姑娘,好似二人有多相熟似的。
谢西泠想起宁峋那谄媚的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军将领,满脑子都是别人家的姑娘,当真不知羞耻!
他自然得将人盯紧了,不能让那贼子有可乘之机。
先前一个裴燃便足够令他烦躁,现下又多出一个宁峋。
他越想越气闷,说出口的话却是另一种迂回的温柔腔调,“前些日子陛下赏赐了我一处府邸,允我成婚后可开府别住。”
季云芙险些没接上他的话,怎么就忽地说到“婚后开府别住”去了?
她双颊烫得厉害。
他是怕以二人如今的身份,日后成婚,她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么?
单独住出去的确少了许多麻烦,可是可是他也想的太长远了些。
她何时说过,她就一定要嫁给他了。明明两人的事,旁人还不知晓,八字都没一撇,他也真敢想!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绿岑的声音,“姑娘,玉墨姑娘来了。”
季云芙一惊,下意识去看谢西泠。
谢西泠对上她的目光,脸色一沉。
目光较量间,谢玉墨已走到了门口,绿岑掀开帘子,将人请进来。
桌上,谢西泠忽地攥住了季云芙紧张到发抖的手。
于是乎,谢玉墨一进门,便看到圆桌后,谢西泠一脸深色,右手死死攥着旁边浑身僵硬、目光躲躲藏藏的季云芙的左手。
谢玉墨的唇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一下。
“你们这是”终于打算公之于众了?
季云芙僵硬地眨了眨眼,“玉墨”
她还想挣扎,余光瞥见谢西泠微凉的目光看过来,夹杂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压。挣扎的手卸去力气,认命地由他攥着。
本来便答应好他,要找一个合适的实际向众人坦白,是她太瞻前顾后,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
季云芙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承认,就听耳边响起一道冷淡的音色。
“不用藏,你我之事玉墨早就知晓。”
什么?
玉墨知晓?
还是早就知晓?
季云芙余光去看谢玉墨的反应,果然见她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何时的事?”她怎么就知晓了!
谢玉墨若有所思看了谢西泠一眼,原来兄长还不曾告知阿云啊,方才是故意吓她的?
谢玉墨说:“去年除夕夜,我就知晓了。”因为当时的震撼不小,所以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季云芙和谢挽月都喝醉了酒,她虽也喝了酒,但喝得少,还没到醉的程度。
也因此,意外看到了谢西泠将人视若珍宝拥入怀中的那一幕。
季云芙愣愣的眨了眨眼。
去年除夕?
明明他那时还不曾同她表露心意
第52章 他凭什么!
谢西泠不动声色将话题岔开, “有何事?”
经他一提醒,谢玉墨才想起原本计划着要同季云芙说的话。
在此之前她并未想到谢西泠会在这里,且两人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如今这般亲昵。
眼下再贸然提起,反倒显得不合时宜。
她正打算说些别的敷衍过去, 未曾想, 身后的谢挽月紧跟着便踏进门来。
谢挽月看到屋里众人, 先是笑呵呵感叹了句,“今日阿云的梨花苑可真热闹。”
紧接着就凑近季云芙,同她眉来眼去道:“阿云,宁姑娘给我们下了帖子,明日我们几个一道去宁府玩儿啊。”
“什么宁姑娘。”谢玉墨朝她眨了眨眼。
谢挽月:“方才不是你我一同看的帖子么?就是宁副将的妹妹啊。”
没救了
谢玉墨嘴角一抽, 大气都不敢出,垂下眼眸,尽可能将自己隐匿在那道冷冽逼人的威压下。
季云芙听后脸色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住地给谢挽月使眼色, 偏后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忽然冷凝的气氛完全视而不见。
谢挽月不仅没有意会二人挤眉弄眼的暗示,更是直接道破:“阿云, 玉墨,你们两个的眼睛怎么了,难道是不舒服么?”
音落, 四周陷入短暂的冷寂。
还是谢西泠的一声淡笑声,打破了周遭的死寂。
他的话音越温柔, 越令人毛骨悚然。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 淡声道:“可有不适?”
季云芙摇了摇头。
一旁的谢挽月这才注意到,面前一坐一站的两人, 竟然牵着手。
姿态过分亲昵,十指相扣表叔与表侄女就算握手,有必要十指相扣么?
在她注视的半晌,谢西泠的手并未松开,而是将季云芙手包裹得更严实。
谢挽月吞咽着口水,以为自己看花眼,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面前响起一道冷声,“你眼睛也不适?”
“没没有。”谢挽月结结巴巴回道,目光完全无法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开,虽然从她的角度看,更像是谢西泠强迫季云芙,后者不得不配合他。
可她仍旧无法接受,良久,犹豫着支支吾吾开口道:“兄长,你你们这是。”她指着两人的手,讪笑一声。
她多希望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然而现实却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谢西泠挑了下眉,狭长的眼尾耷拉着,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但他的话音比平日还要冷肃,不禁让人后背发寒。
“你方才说,明日你们要去哪家府上做客?”
谢挽月吞咽了一下口水,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自觉不妙,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两人。然而这一次,她们谁都没理她,只给她投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目光。
她们也都自身难保了,如何帮得了她?
谢挽月的脑袋仍晕晕乎乎的,但并不妨碍意识到大事不妙。
踟蹰良久,不情不愿地回道:“宁宁家。”
“宁家?”谢西泠淡淡颔首,指腹抚过季云芙手背。
粗粝的触感令她的小臂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季云芙心中倍感煎熬,她想过千百种同挽月她们坦白后的场景,唯独漏算了如今这一种。
可怕的不是旁人,而是谢西泠。
若她心里坦荡,或许也不至于此,偏她对宁峋的心思一清二楚,此前也并未直言拒绝。
他的献好,不单单是她知晓,就连谢西泠也知晓。
“是宁峋、宁副将的宁么?”谢西泠说,微顿,纠正道:“不对,陛下刚给他赐了封号,如今该称他‘定远大将军’。”
谢挽月就算再愚钝,也反应过来了。
正因有所猜测,她的眸子瞪得更大。她心中一向藏不住事,视线在对面二人身上兜兜转转一圈,讶然问道:“兄兄长,你同阿云”
太过荒谬了,她甚至不敢将那几个字说出口。
反观当事人,一脸气定神闲,眉尾稍扬,抬眸看过来,他一手牵着季云芙的手,只用三分力,就将人带到自己身侧。
谢西泠淡声道:“我日后成婚,她便是你们嫂嫂,明白?”
谢挽月一双瞪大的眸子像要从眼眶跳出来,满脸不可置信,求证的看向季云芙,“阿云?”
季云芙点了点头,很轻但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能分出心思想——对了,眼下挽月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她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紧张,而是破釜沉舟后的平静。
谢挽月都忘记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的秋梨苑,只记得脚下虚浮,人还得由谢玉墨搀扶着。
良久,才茫然地眨着眼,看向身侧人:“玉墨,那我方才提起宁公子,是不是给阿云惹事了啊?”
谢玉墨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谢挽月一脸悲怆,可她的悲伤不足以支撑自己再折返回去拯救被她坑害苦了的季云芙。
兄长不欲同她计较已是万幸,谁家妹妹能像她一样,胳膊肘往外拐,帮旁人去撬自家兄长的墙角呢。
谢挽月后背一凉,抖了三抖。
她安慰自己,这也怪不得她,谁让她原先并不知情阿云与兄长之事。
阿云先前不是喜欢裴燃么,何时又移情别恋的兄长?
思及此,她目光看向身侧人,狐疑道:“玉墨,为何你瞧着一点儿都不惊讶?”
谢玉墨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了兄长对阿云的心思。”
“你早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谢挽月惊呼。
谢玉墨无奈:“先前许是八字还没一撇呢,兄长有他自己的主意,他不让我乱说。”
谢挽月霎时噤声了,也是,换做是谢西泠同她叮嘱什么,她也一定不敢违抗,何况是娇娇柔柔的玉墨。
“那阿云可怎么办,方才我闯祸了。”刚才离开时,兄长的脸色好冷,她想想都后怕。
谢玉墨:“你还操心阿云,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兄长一向疼阿云,倒是你,先前便有好几次口不择言,左口一个裴公子,右口一个宁公子,好几次我眼睛都要眨瞎了,你愣是毫无知觉。”
谢挽月睁着干涩的眼望了望天,太难了,简直比算账做生意还难!
*
人走后,谢西泠无所顾忌,干脆将季云芙按坐在自己腿上。
“说说罢。”谢西泠平静启唇。
“说说什么。”
“宁峋,他心仪你。”谢西泠温声笑问,“云芙,你如何想?”
季云芙声音紧绷,当然不敢承认,早在知晓谢西泠的心意前,她的确想过试着接触旁的男子。
那时已经与裴燃划清界限,她总要往前看,而彼时的宁峋于她而言的确是一条出路。
“嗯?”
季云芙掌心都冒汗了,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如坐针毡。
她想了想,避开过去不谈,只说眼下,“我心里唯有表叔一人。”
谢西泠牵起唇角,不过一瞬,又压抑着扯平,他可没忘记,曾经她同旁人笑逐颜开的模样。
以前没有资格计较,但现在有了。
他承认自己的占有欲正在与日俱增,或许并非“与日俱增”,而是一直十分强烈,只是先前姑且能压抑控制着,如今渐渐失了控。
他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怕吓到怀里的人。
“云芙,以后莫要见他好不好。”他惯会装成她喜欢的模样惹她心软,语调拿捏的恰到好处。
她的确没有与宁峋接触的必要,故而并未犹豫,点了点头,“宁家的宴会,我不会去。”
漆黑的眸子深渊一般,他还想问——若他主动来寻你呢?
即使他觉得,依照宁峋的性子来看,他绝不是那般不知分寸的人,否则,今日也不会是他妹妹出面,邀她们几人去宁府。
不过这个问题他只是兀自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并未真的问出口。
他温和地抚了抚她的脸颊,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故而轻松揭过了这一茬。
*
既已答应谢西泠,宁家的宴会自然未赴。
她们与那位宁姑娘本就无甚交集,就算推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宁峋身为武将,却十分懂分寸,一次不成,也不再有旁的举措。
如此一来,直到深冬时节,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季云芙都再未听到“宁峋”这两个字。
初雪这日,刚巧是腊月二十三祭灶节,亦称“小年”。
季云芙与谢家两姐妹正在暖炕上剪窗花,雪纷纷扬扬落下。
待几人将窗花贴好,院中的雪已堆积了薄薄一层。
谢玉墨畏寒,不愿出府,便只有季云芙与谢挽月二人披着斗篷上街买糖瓜。
府里也备了糖瓜,但谢挽月非说下人置办的不如自己买的酥甜,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往街上拽。
虽然下雪,但街上的行人一点儿都不比平日少。
两人撑着伞,在一家点心铺子前停下,谢挽月挑了几样糖,杂七杂八的总归加起来也就几两。
一路走,一路掰着糖块往嘴里送。
两人随心在街上闲逛,等回过神去看周围景致时,忽地发觉此地与北镇抚司仅隔着两条街。
北镇抚司,谢西泠近来审案,便在此地。
季云芙还从未去过,倒是谢挽月,先前季氏让她送过几次东西。
心随意动,季云芙掂了掂她手中那份打包好的酥糖,油纸包着,油纸外面对角绷着两条细细的麻绳。
“要不要给表叔送些糖?”季云芙问。
谢挽月笑她,“先前不是你说,外面买的,和府里的糖瓜无甚区别,你眼下为何又要专程去送一趟。”
季云芙当然不好意思说,是她走到了这里,突然就想见她。
她戳了下谢挽月的腰,佯装嗔怒道:“你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谢挽月嬉皮笑脸的应,“北镇抚司我熟,走,我带路!”
经人通传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谢西泠便出来了。
一旁的锦衣卫不仅对谢西泠满脸敬畏,就连对着他身后的谢九,都十分恭敬。
季云芙盯着由远走近的人,心中生出片刻恍惚。
她并?*? 非未见过谢西泠身着飞鱼服的肃然模样,只是在别处见他时,远没有见他从庄穆的镇抚司内一步步走出来,瞧得令人震撼。
一开始他的神情十分冷肃,直到走近了看到季云芙,眸中才露出一丝柔和。
季云芙来这里完全是一时冲动,眼下人站在北镇抚司门口亲眼看到他,才开始犹豫大庭广众下,该如何与他相处。
然而不待她多想,对方已走到她身前站定。
他在自然不过地从她手中接过她的伞,微微举高,罩在两人头顶上。
不远处传来几道不甚明显的低呼声,像是在刻意压着声音,但季云芙还是听到了。
“这还是咱们的谢指挥使么?”
“我居然看到咱们老大在给一个姑娘撑伞!”
“这位姑娘应该就是谢指挥使的亲妹妹吧。”
“除了嫡亲的妹妹,哪家姑娘还能有这般待遇!”
季云芙听着,面皮逐渐燥起来。
他嫡亲的妹妹明明在她身后,眼下一人费力撑着伞呢
谢挽月若有所感地“啧啧”两声。
谢西泠就像没听见一般,目不斜视,温柔地弹了弹季云芙肩膀上的雪花。
“西泠。”
季云芙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乖觉转身站到谢西泠身侧,迎面看向来人。
抬眸的瞬间,目光稍顿。
庄玄笑眯眯地同几人打过招呼,他身后的裴燃也随之出声,唤了一句“谢大人”。
季云芙对裴燃伤了一只眼的事情早有耳闻,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受伤后的模样。他微侧身子,半边脸挡在额前散落的一簇发丝后,没了往日的风采和张扬的少年傲气,眉目间添了几分颓然。
季云芙心底默默叹了声气,不作他想,很快将目光移开。
打过招呼后,庄玄便带着身侧的裴燃往司里走,临走时拍了拍谢西泠的肩膀,笑道:“在殿里等你。”
谢西泠嗯了声,垂眸问季云芙,“怎地突然过来了?”
季云芙摇了摇手中的油纸包上的细绳,“今日是祭灶节。”
“糖瓜?”谢西泠问。
季云芙点了点头,谢西泠脸上勾起一抹笑。
她明显地听到他身后不远处,传来几道吸气的声音。
她搓了搓泛红的指尖,低声问:“我这样突然来寻你,是不是不太好?”
谢西泠余光落在身后,触及那抹未走远的人影,轻笑道:“来得刚刚好。”
他接过她手中的油纸包,轻轻揉了揉她手心被细绳勒出的红印。
余光内,那道素白的身影霎时僵住,黑色长靴定在雪里,尤似生了根。
直到庄玄无奈催促了一声,他才重新迈着步子逐渐走远。
远处,裴燃紧握的手心掐出几道深深的血痕,他连强撑的笑意都扮不出,哑声问:“庄大人,谢大人同阿云她”饶是他心中早有猜测,可终究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仔细想来,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不过是他曾经只关注自己,未曾留意旁人罢了。
发现了,却未曾放在心上。从前,他总是十分自信。
“裴燃,有些事既已过去了,便不必再提,于你、于任何人都好。”
可他过不去!
凭什么,谢西泠阻拦了他的路,却想光明正大同她在一起。
他也是最近才知晓,裴殊竟一直都是谢西泠的人。
裴燃死死地咬着唇畔,一言不发。
第53章 你必须与他分开
临近年关, 谢玉娇被季氏从庄子上接了回来。
纵使犯了错,可到底是季氏当眼珠子疼的女儿,怎会忍心让她一直在庄子上受苦。
当初送走谢玉娇是谢西泠的主意,如今要将人接回府上过年, 自然也要问过他。
季云芙不知季氏在书房同谢西泠说了什么, 只听守在门外的谢九说, 季氏发了好一通脾气。
印象中,季氏待谢西泠的态度一直不算好,在谢西泠尚且年幼时,就将他狠心丢弃在江南,养在旁人府上。
反倒是谢玉娇, 饶是季氏最潦倒的那段时日,她都坚持亲自照料这个女儿,以至于将谢玉娇养成了如今这般刁蛮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后来谢西泠被谢相认回谢府,季氏对他的态度虽有扭转, 但在她看来, 她看谢西泠时只有虚情假意的谄媚和故作讨好,哪有半分母子亲情。
真正的母子绝不是他们这样的,从前季云芙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如今想起,胸腔里满是细密的抽疼。
傍晚,季云芙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去到书房。
于谢西泠而言, 季氏的话对他来说早就不痛不痒。能够因此得到季云芙的心疼,才是意外之喜。
他将人圈在怀里, 低声道:“今日来得好早, 担心我?”
季云芙点头,问他, “姑奶奶是不是为难你了?”
谢西泠心底不屑,面上则是闷闷地嗯了声。
不过他不愿季云芙为此操心,默了一阵,又道:“年后再寻个别的由头将人送回庄子上就是,不算什么大事。”
反正季氏与他离心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将谢玉娇送走这一桩事,他早就不在意了。
季云芙软着嗓子安慰了谢西泠几句,拿起碟子里的点心喂他。
谢西泠嘴上说着不喜甜食,尝一口就好,却在季云芙一块接一块的投喂下,将一叠点心吃了个干净。
吃完,他牵着季云芙去外间净手。
他细细擦拭着她手上的水渍,仿若对待珍宝。
窗外月明星稀,晚风徐徐。
“若你不想见谢玉娇,我同母亲说,免了你的问安。”
“不用。”季云芙说,她与谢玉娇的确不对付,但也没到无法相处的地步,况且,她越被谢西泠护得紧,反倒招人记恨。
“她毕竟是你妹妹,她若不来主动招惹我,我与她定然能相安无事。”
“她若招你。”谢西泠冷声道:“你也不必纵她。”
季云芙心里一暖。
*
谢玉娇这次回府没再装痴扮傻,季氏说,这是她在庄子上吃斋念佛,故而得了福报。
季云芙听后只默默垂着眸子没接话,谢玉娇究竟有没有痴傻过,或许只有她自己知晓。
问过安,几人一同离开紫竹苑。
三人今日受邀要去公主府上。
一直到傍晚,才回到谢府。
谢玉娇气闷了一整日,此刻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见老管事领着一个小厮正往秋梨苑的方向走。
朝身后丫鬟使了个眼色,将人拦下。
老管家见状,躬身同谢玉娇见礼。
谢玉娇视线一扫,注意到小厮手中的铁笼。铁笼里铺着一层软垫,上面正卧着一只瘦弱的白狐。
“管家这是作甚?”谢玉娇目光落在白狐身上,瘦瘦小小一只,瞧得气息奄奄,耳朵上还有一处脏污,她看得直皱眉头,嫌弃地用帕子掩住唇畔。
旁边的丫鬟紧跟着附和,“你怎么做事的,如何将一只病狐带到府上,也不怕传了病给主子的贵体。”
管家知晓谢玉娇的脾性,不愿说话得罪她,便道:“回二姑娘,这只狐狸是三姑娘与季姑娘买回来的。眼下要送去秋梨苑,二姑娘放心,不会让这狐狸伤了姑娘您的贵体。”
谢玉娇掩唇的手一顿,斜眸看他,“你说这狐狸要送去秋梨苑?”
“正是。”管家应道。
“季云芙为何要买一只病歪歪的狐狸回来?”
管家解释道:“这狐狸是方才几位姑娘在街上买下的,许是瞧见这牲畜可怜,才动了恻隐之心。”
谢玉娇轻嗤一声,心道,这几人倒是会装模作样。
她不知想到什么,态度忽地一转,眼瞧着看向那只狐狸的目光便突然多了几分爱怜。
“这只狐狸我要了,你将人直接送去我院子里罢。”谢玉娇颐指气使道。
管事的闻言一愣,犹豫道:“二姑娘,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谢玉娇说:“方才她们买这只狐狸花了多少钱,我命丫鬟给她们便是。”
“这”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谢玉娇身侧的丫鬟已将笼子从小厮手里夺了去。
自从此次回府,谢玉娇早就气不过几人连起伙来无视她,在她看来,并不认为对方是在躲着她,而是觉得她们目中无人,眼里没有她谢玉娇!
她不过是短暂地去了庄子上小住一段时日,可这并不代表那些人便能看不起她,甚至骑到她头上!
她并非多喜欢那只狐狸,不过是知道这东西是谢挽月与季云芙心心念念的,才执意想抢到手罢了。
晚些时候,老管事去秋梨苑回话。
谢挽月也在,她命丫鬟备了好多喂养小狐狸的吃食,眼下听闻狐狸被谢玉娇夺了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谢玉娇就是故意的!”谢挽月愤愤道。
季云芙又何尝不知。
“那小狐狸右腿有伤,若是不接骨,怕是活不长。”季云芙低声道。
谢挽月闻言看向她,“阿云,那我们”
“自然要将小狐狸带回来。”
谢挽月眸色一亮,两人打定主意,不再犹豫,登时便往谢玉娇的院子赶。
此时的季云芙还不知晓,紫竹苑所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
季云芙是在游廊里撞上谢玉娇的,后者一脸来势汹汹,身后站了两个粗使婆子,不由分说就要拿人。
两人被她这幅倒打一耙的态度惊到,谢挽月气得上前去扯那两个粗使婆子,绿岑也在一旁拼了命的推人,无奈几个年轻姑娘的力气如何能敌得过谢玉娇带来的婆子。
两位婆子的手臂,比几人的小腿还要粗壮。
且还有谢玉娇指挥着身后的丫鬟同几人撕扯,对方人多势众,季云芙很快就被另个婆子拽着胳膊死死按住。
谢挽月的眼眶登时红成一片,指着谢玉娇的鼻子就骂道:“谢玉娇,你是不是疯了?”
“我瞧你才是疯了。”话落,谢玉娇的巴掌狠狠打在谢挽月的脸。
季云芙死咬着下唇,身后婆子的力道几乎要将她两条臂膀生生卸下来,好在她的思绪十分清醒。
纵使谢玉娇跋扈妄为,可也不至于无缘无故这般明目张胆地带着人手刁难欺辱她们。
眼下之所以敢如此做,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同谢玉娇对峙,“敢问二姑娘,我同挽月究竟犯了何错?你如此不清不楚,张口便指使两个人婆子拿人,是否在此之前,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谢玉娇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你还问我要交代,你这个娼妇,应该是你给我和母亲一个交代才对。”
她身后的丫鬟及时提醒她,“姑娘,夫人不让咱们把事情闹大,还是先将她带去紫竹苑,由夫人审问吧。”
谢玉娇呼了口气,讥讽地看了二人一眼,“带走!”
季云芙心头一紧,连忙回眸去看绿岑,正使眼色想让她趁机溜走,不料,却被谢玉娇身旁的丫鬟发现。
“一个都别想跑,通通给我带去紫竹苑。”
紫竹苑内,季氏见到一同被压着带来的谢挽月,不悦的皱了皱眉头,“玉娇,你怎地将挽月也一并带来了,此事不宜让更多人知晓!”
“回母亲,挽月这丫头一向与季云芙这狐媚子走得亲近,此事她未必不知情。”谢玉娇狠声道。
“哦?”季氏拧眉,陷入沉思,审视的目光落在谢挽月身上。
半晌,她同身旁的丫鬟道:“你先将三姑娘带去隔壁看着。”
谢挽月挣扎地不欲离开,“母亲,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这样!”
“捂住三姑娘的嘴,将她带去隔壁,严加看管!”季氏没回她的问题,而是眯着眼看向被两个婆子压着跪在地上的季云芙。
“阿云,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寻你过来?”
“阿云不知。”来的路上,她隐约猜出,今日之事应是冲她来的,之所以会将谢挽月一并抓来,无非是受她牵连。
季氏一向是顾及体面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命两个婆子将她带过来,可见事情的严重。
能令季氏都失了分寸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季氏让两位婆子退下。
没了桎梏,季云芙脱力地险些倒下,还是季氏及时俯身扶住了她。
她拉着季云芙的手,将人搀扶着拽起来,引到榻边坐下。
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咂舌。
季云芙迟疑地抿了抿唇,正思考着,便听她柔声道:“阿云,你是个好孩子,姑奶奶方才也并非想刻意刁难你,实在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季云芙余光扫了眼屋内仍被人押着的绿岑 喉咙发堵,良久,哑声道:“姑奶奶,眼下并无外人,您若有话,不妨直说。”
季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叹道:“阿云,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
季云芙没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好孩子,西泠不能娶你。”
季云芙眼皮一颤,果然如此。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却未曾想,会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与季氏坦白。
她猜想绝不是谢西泠同季氏说了什么,若由谢西泠来挑明此事,他一定会有万全的准备,不会让她和挽月陷入如此境地。
故而,她认为,眼下的谢西泠应当对她们的困境尚不知情。
但以他的手段,谢玉娇方才行事如此张扬鲁莽,他一定很快就会知道。
季云芙沉默着没说话。
季氏沉声道:“趁一切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阿云,你必须与他分开。”
季云芙正欲启唇,季氏的声音拔高几分,盖住了她,“阿云,西泠他是你的表叔,是长辈,你可知,若是你一意孤行,将来会发生什麽?”
季云芙想说,她知道这条路艰难,但她既然决心迈出这一步,就不会怕未来的风雨。
然而季氏并未给她出声的机会,“孩子,你还是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西泠是不是同你说过,一切有他,让你无需担心?”
季云芙身子一怔。
“可你有没有想过,西泠若想与你在一起,他要承受多少?阿云,你也住在谢府,住在京城,你只看到这京城的遍地繁华,可曾想过繁华背后的危机四伏?”季氏说:“西泠不仅是谢家长子,他还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是锦衣卫指挥使,你知道在朝堂上有多少人对他、对谢家如今的权势虎视眈眈?”
“云丫头,你帮不了西泠,可也不该害他啊。你可曾想过,若你二人之事被外人知晓,旁人会如何指摘他?与自己的侄女有私情,是要被言官戳烂脊梁骨的!”
季云芙心尖一痛,“姑奶奶,可我们只是表叔侄,大晋未有律法”
“但你自小与他相处,不论是他曾养在江南季家,还是你如今在谢家门下,在旁人看来,你们二人便如亲叔侄无异!况且还有裴家一事,你才与裴家的婚事告吹,便与我儿子在一起,若被旁人知晓,又会如何议论他!”季氏咬牙道:“难道你忍心他被人诟病,夺人之妻么?”
“姑奶奶”季云芙睁大了眸子,“您明知晓,是裴家人负我在先。”
“可西泠他在裴家安插了他的人手,别人只会道他处心积虑!”季氏痛心疾首道:“云丫头,姑奶奶也是为你着想啊,你总不想,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你小小年纪水性杨花,勾引年长自己七岁的叔叔罢。西泠他是谢家下一任家主,可你呢,你当得起谢氏主母么?”
第54章 “我疼你”
她当得起谢氏主母么?
季云芙心底忍不住悲哀发笑。
在季氏眼中, 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当得起谢氏主母?她看重的是那女子本身么,还是她背后的家世?想必后者才是她评判能否成为谢西泠妻子的准则罢。
在季氏眼中,谢西泠又算什么,是她的儿子, 亦或是她笼权的工具?
谢西泠被送去江南时, 孤苦伶仃一个人, 十几岁的年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倒是谢玉娇,眼珠子似的被季氏护着,带在身边亲自照料教养,就算她做谢相外室那些年, 都不曾断了对谢玉娇的培养,锦衣华服,诗书礼艺,样样不落。
那时, 她狠心将谢西泠送走, 可曾有半分忧虑他的将来?
季云芙甚至要怀疑,谢西泠究竟是不是季氏的亲生儿子。
曾经对谢西泠不管不问,现在却口口声声以谢西泠母亲的身份拷问她的良心, 埋怨她若是同两人在一起,便会毁了他的前程,让他背负骂名。
若不知她当初狠心将谢西泠抛弃, 季云芙还真要信了季氏的慈母相。
季云芙从不曾忤逆过季氏,在她面前, 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
不论季氏待她如何, 她终究感念对方能在季家覆灭后,给她一处容身之所。
所以, 就算她知晓季氏待她无几分亲情,更多的是想通过养育“季家遗孤”而博得一个不忘本的美名,她也仍旧心怀感恩。
可今日,她第一次反驳了季氏的话,“姑奶奶,这一次,恕阿云不能听您的话。”
季氏像是没料到她的反应,愣了一瞬,而后看向她,“你方才说什么?”
一旁的谢玉娇不似季氏这般沉得住气,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将人推倒。
季云芙方才被那两个婆子扣押着,手臂关节处本就疼痛不已,眼下被人猛地一推,更是猝不及防失了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谢玉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露鄙夷,“季云芙,你怎地如此不知廉耻!我母亲好言相劝你不听,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没有法子能奈何得了你了?”
说着,她屈膝半蹲在季云芙面前,染着蔻丹的指甲恶狠狠掐着季云芙的下颌,纤长的指甲陷入皮肉,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狐媚子,难怪我兄长一直护着你,你便是用这张脸故意勾引他的对不对!”
谢玉娇记恨季云芙已不是一日两日,她才是谢西泠嫡亲的妹妹,若是谢西泠待所有人都冷淡疏离也就罢了,偏偏待季云芙十分温和亲厚,这让她如何忍得了?从前她之所以处处刁难季云芙,便是想印证两人在谢西泠心中的地位,可每一次,结果都令她大失所望!
谢西泠明明是她嫡亲的兄长,却总是偏护季云芙那个外姓人,这让从小被捧在手掌心、受尽宠爱长大的谢玉娇如何受得了?
可她却忘了,早在谢西泠还未被谢相认回相府,她们孤儿寡母三人在京城的一处偏院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她又是如何刁难挤兑谢西泠的。
她仗着季氏对她的宠爱,从不将谢西泠放在眼里,甚至觉得他无能蠢笨,不能讨父亲欢喜,让父亲将她们接回谢府。
那些年她从未唤过谢西泠一声兄长,只会撒泼打滚让季氏把银钱都花在她一人身上,央求季氏将谢西泠上书院的钱,去给她买世家小姐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
在谢西泠发烧生病时,谎称腹痛,让对方背自己去药铺,害他昏迷在半路上,自己则无事人一般跑回小院同季氏享用晚膳。
后来谢相的原配夫人及长子过世,谢相年事已高,被府医诊断出再不可能有子嗣,谢西泠得以被谢相从江南接回,认祖归宗。
谢玉娇这才想起,自己有一位嫡亲兄长。
她可以忘记过往种种,认为谢西泠理应偏爱她这个唯一的嫡亲妹妹,可谢西泠又凭什么?
季云芙盯着眼前这张狰狞的面孔,忍着作呕,狠狠打在对方的手背上,偏头躲开她的桎梏。
她一言不发,唇边却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谢玉娇被她的目光刺痛,几乎是大吼着,冲上前恶狠狠地掐住了季云芙纤细的脖颈。
“你这个小贱蹄子,怎敢如此看我!”谢玉娇最恨的,就是季云芙这幅清高模样。季家早已家破人亡,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孤女,就应该成日巴结自己、讨好自己才对,可她非要摆出一副宁折不屈的倔劲儿,让人看了越想磋磨!折断她的脊骨!
音落,谢玉娇朝着身后的季氏道:“母亲,这贱人嘴太硬,既然您好言相劝她不听,咱们便将她送走!我自有法子对付她,总之,绝不能让兄长与她再相见,否则还不知她会如何撺掇兄长!”
季氏原本也有这个想法,若是季云芙不肯乖乖听话,她只能使些手段让她听话!
季氏朝身后的大丫鬟荷叶递了个眼色,“马车备好了么?”
“备好了。”
季氏扫眼几步外一脸血污的季云芙,厌烦的别过眼,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谢西泠事后还能同她这个母亲置气?
就算一时置气,时间长了,他也一定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季氏只恨,当初便不该心软,将季云芙接到京城养着,她堂堂谢家大夫人,又岂需用抚养季家遗孤来博取美名?
她完全忘了,当初之所以会提出将季云芙接到京城,其实是因为受到谢西泠潜移默化的暗示和影响,而非她的本意。
季氏厌恶的收回眼,摆手道:“送走!快将人送走!”
话落,紧闭的房门忽地被人推开。
力道之大,门框在他手下脆弱得摇摇欲坠。
“母亲,是打算将谁送走?”冷沉的气息,裹挟着冬日的寒风,霎时令屋内冰冻三尺。
谢西泠一眼便注意到被婆子按在地上的季云芙。
他反手在腰间一摸,没有摸到配刀。
抬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婆子的肩窝。婆子呕了一口血,转眼就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快到屋内两人来不及反应,就见季云芙被人拦腰从地上抱了起来。
可不能让谢西泠将人抱走!谢玉娇同季氏交换了个眼色,慌忙走上前,将人拦下,“兄长,你不能带走这个贱人,难不成你要违逆母亲么!你这可是忤逆不孝!”
谢西泠狭长的眸子一眯,冷声道:“你叫她什么?”
谢玉娇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妒意更盛,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两个字,“贱人!”
“季云芙勾引你,她不是贱人是什么,兄长你竟然还要维护”
话还没说完,谢西泠就抬起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
他怀中抱着人,力道不如方才大。
饶是如此,也将谢玉娇踹到在地,久久缓不过神。
谢玉娇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
像是遭到了至亲之人的被判,她嘶吼地尖叫出声,“谢西泠,你是不是疯了,我才是你妹妹!你居然为了一个伤风败俗的狐媚子伤我!我要告诉爹爹!”
“伤风败俗的狐媚子?”谢西泠唇间咬着几个字,居高临下睥睨着谢玉娇脸上的惊恐和怨恨,“谢玉娇,你和外男在假山后苟且时,我就该一剑杀了你。”
谢西泠不知想起什么,蓦地冷笑勾唇,“不,在你婚内与人通奸时,我就该替谢家清理门楣。”
说着,他余光看向一旁的谢九,冷声道:“不过,现在也不迟。”
音落,谢九跨步上前将谢玉娇拿下。
谢玉娇疯了似的挣扎,口中骂声不断。
一旁的季氏早已看得傻了眼,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谢西泠,这个靠着她才活下来 才有幸坐上谢家嫡子之位的人,居然会这样对她!
“孽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外人,你要对付你的亲妹妹么?”季氏狠声道:“接下来还要如何,是不是就要命人处置我这个母亲了?”
谢西泠似是听到什么愚不可及的话,冷冷扯动唇角,“母亲,若您还想在谢氏主母的位子上坐下去,年后便主动离京,去庄子上罢。”
“你这是在威胁我?”季氏满眼惊愕。
“我只是在给您指出一条明路。”谢西泠嗤道。
“若我不肯呢?”季氏问。
“母亲方才可是派人去请父亲了?”
季氏一愣,心中莫名地慌乱起来。谢西泠从来不过问府中之事,她一直以为内宅是自己一手遮天,眼下,却因他的一句话生出了怀疑。
对啊,老爷怎么还不来。
还有,娇儿将季云芙那丫头带来秋梨苑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是从何处闻信赶来的。
谢西泠待她虽不亲近,但却从来客客气气的,就连先前送走娇儿,他都是问过她这个母亲,得了她的应允,才将人送走。
他的不动声色,早已令季氏日渐麻木。
季氏见院中寂静一片,心里忽地陷入死寂,她挣扎地道:“西泠,为娘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和一个野丫头在一起呢?你父亲一直想借由你的婚事,笼络世家之力,此事若让你父亲知道,他定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荷叶,伺候母亲早些歇下罢。”
音落,季氏的身子猛地一颤。
荷叶?荷叶可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她何时,竟听令于谢西泠了!
季氏猛退两步,反应过来后,猛地扑上前去抓谢九,“谢西泠,你个孽子,娇儿可是你妹妹,你不能伤她啊!你至少将娇儿留下啊!”
谢西泠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身后的季氏哪还有往日的端庄,“谢西泠,你不能伤害娇儿,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妹!”
“谢西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孽子,你若伤害娇儿分毫,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季云芙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而抱着她的谢西泠,却只是步伐稍顿,紧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秋梨苑内。
“谢西泠”季云芙小声唤他。
谢西泠将人放在榻上,挽起她的袖口,小心地检查着她身上的伤。
“疼不疼?”他的指腹甚至不敢去碰她下颌的伤口。
季云芙的眸子,瞬间被水汽溢满。
谢西泠以为她疼的发不出声,心尖又痛又恼。
却在下一秒,被人软软地拥住腰。
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闷闷的声音,像是哭了。
“谢西泠,你一定很疼吧?”
季云芙说:“她们不疼你,我疼你!”
谢西泠回抱她的手一僵,眸中冰山化作春水。
哑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听母亲的,与我分开。”
季云芙用力地摇了摇头,“表叔,我不信她的话,我信你!”
第55章 他受伤了
季云芙最初想不明白, 这世上怎会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便愣住。
她的母亲何尝不是如此。
在父亲与弟弟相继离世后,发了疯的想带着她一起死。
她永远忘不掉那一日,冰冷刺骨的湖水淹没口鼻时的感受, 太冷、太痛, 她不愿谢西泠再经历一遍这样的苦楚。
好在, 当初需要人守护陪伴的小姑娘,如今已学会去呵护爱怜一个人。
她们不爱他,便让她来爱他。
季云芙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忍不住想要亲吻他,但肩肘的痛意难挡, 没亲着人,倒是呲牙咧嘴地把他吓了一跳。
两人目光心有灵犀地交汇,怔愣后,弯唇笑出声。
谢西泠俯身在她唇上轻点一下, 微风拂面, 带着雨后初晴的灿烂暖意。
“乖一点,别乱动了,大夫已经在路上。”
她乖乖躺在他怀里没再动弹,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闪过季氏的话。
季氏所说的话,带了目的,她自然不会全部偏听偏信, 但有一点,她的确没有说错。
与谢西泠在一起, 她会拖累他。
旁人一定会议论二人的身份, 她是季家遗孤,而他是年长她七岁的表叔。
她可以不在意旁人怎么说自己, 说她勾引自己的长辈也好,说她鲜廉寡耻妄图攀龙附凤也罢,她都可以不在意。
反正那些暗含讽刺的话,自季家覆灭之后,她便没有少听,如今不过是换个说法继续编排议论她罢了。
她并不在意。
但她却怕因此影响到谢西泠,男子顶天立地,除去儿女情长,他还有他的仕途、家族、责任谢西泠并非孑然一身。
季云芙仰头盯着男子沉稳温和的面容,他做事肃来周全稳妥,她一直活在他的保护之下,所以,还不曾见过外面的风雨。
但她清楚,成亲一事,不仅关乎于两人是否彼此相爱。
世俗眼光,身份地位
季云芙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不过她骨子里的倔强并不允许她轻言放弃。
她喜欢他,或许是天真,或许是执拗,但她想努力克服一切拥抱他。
就像手臂受了伤,若是能拥抱他,她可以忍受它带来的剧痛。
大夫来后,看过季云芙的伤势,庆幸她只是扭伤,还没到断骨撕裂的地步。
下颌的皮肉伤,涂抹上药膏,三日就能结痂。
季云芙通晓医理,其余医嘱自无需大夫多言,她自己便知晓。
年关将至,她却得清淡饮食数日,季云芙苦恼地皱了皱眉:“昨日我还同挽月说,过几日给她开小灶,做一道酒酿鸡,眼下我只有眼馋的份儿了。”
又是荤腥,又是辛辣,她显然需要忌口。
谢西泠看出她的委屈,温声道:“我陪你一同吃素,省得你眼馋。”
*
谢玉娇与人苟且之事被谢相知晓,无需谢西泠动手,她就被谢相以家法打了个半死。
若非季氏以性命想逼,苦苦求饶,众人丝毫不怀疑,以谢相重脸面的程度,会将谢玉娇生生打死。
打死她,反倒全了谢家的名声。
经此一事,谢玉娇想做回谢家二姑娘是绝不可能了。
谢相留了她一口气,却在寒冬腊月将人软禁在屋子里,不许她踏出院门一步,更不许旁人随意探望。
季氏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才跪到谢相心软,同意她每隔五日,能去见谢玉娇一面。
谢相与季氏无甚感情,之所以留她一个体面,不过是因为她乃是谢西泠的生母。谢西泠是他唯一的儿子,就算是为了谢家后继有人,为了谢西泠的身份,他也会保全季氏的正妻之位。
旁的不说,季氏待谢西泠虽寡情冷心,对谢玉娇这个女儿却是实打实的好。
旁的妇人大多都是仰仗、疼爱儿子,可季氏眼里像是只有谢玉娇一个女儿。
她的偏心,委实令人无法理解。
季氏越是如此,季云芙就越心疼谢西?*? 泠。
半月后,季云芙的伤彻底养好,她亲自下厨做了家乡的糍糕。
之前在避暑山庄时,谢西泠就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糍糕。
冬日做好的糍糕无需专程等待晾凉,放在碟子里没一会儿,就可以直接食用。
谢西泠不喜欢太甜的口味,她便将糖霜去掉,改成在糍糕表面刷一层薄薄的桂花蜜。
年前北镇抚司仍旧忙碌,外出办案的情况少了,众人都留在司里审讯年前关押的要犯。
其中便包含周家父子几人。
也不知到底是周家两兄弟嘴严,亦或是两人对周尚书谋逆之事当真全然不知情,总之,严刑拷问了半月有余,硬是从二人口中撬不出半句话。
“听说周子舒新过门的妻子与他合离,躲回娘家了?”
“那还有假,周家这次可是灭门之罪,人家毕竟是太子的表妹,且不说两人新婚不久,那小娘子是否甘心为周子舒陪葬,单说太子这边,眼下这关头,殿下绝不会让手底下的人与孽党牵扯上关系。”
“也对,现下谁人对周家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半分?”
“诶——”其中一个锦衣卫不知想起什么,话音忽地一转,“你别说,还真有人!”
“什么?”
“前些日子我听一个在诏狱当值的兄弟说,有人私下给他递过银钱”
“眼下这关头,还有人敢为周家活络?”
“你可说。”
对面之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季云芙站在镇抚司外,隐约听了一两句,就见谢九从院内走了出来。
他身后不见谢西泠,季云芙收回眼,朝着谢九点了点头。
“季姑娘,主子让我接您进去。”
闻言,季云芙微怔,北镇抚司她也算来过几次。从前都是谢西泠出来见她,眼下还是第一次进去。
她犹豫道:“表叔想必是公务繁忙,我便不去给他添乱了。”
眼瞧着季云芙将食盒塞给他便要转身离去,谢九赶忙将人拦下,犹豫半晌,开口道:“季姑娘误会了,主子他并非忙于公务不能出来,而是眼下不便出来见姑娘。”
“为何?”
“主子他受了点伤,眼下正包扎呢。”
受伤!季云芙一听,也顾不得旁的,连忙让谢九带路。
怎么会突然受伤?
伤在何处?
是否要紧?
季云芙一路惴惴不安,故而并未注意到旁人好奇打量的眼神。
谢九直接将她带去谢西泠休息的屋子。
门开着,一眼就能看见谢西泠的手下在给他包扎伤口。
空气里是金疮药的苦涩味道,季云芙死死皱着眉。
谢西泠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她,完好的那只手臂微微抬起,朝她一招,“过来。”
季云芙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冬日天寒,本就将她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白,眼下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伤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谢西泠也不在乎房中还有下属,单手轻拍季云芙的后背,温声道:“莫怕,不过是小伤而已,方才是不是谢九多嘴同你说什么了?”
季云芙摇头,谢九只说他受了点伤,可她自己有眼睛,会看,纱布将他整个小臂都裹得严严实实,岂止是‘受了点伤’!
而一旁的下属,则是震惊于谢西泠语气之温柔。一不留神,纱布松了两圈,将原本缠好的伤处又露了出来。
谢西泠只是余光扫了眼,并不在意,倒是季云芙,忍不住冷声开口,抢走了替他包扎伤口的活。
“我来吧。”她憋着一句笨手笨脚没有说,小脸上五官皱成一团,看向那位下属的目光凉得很。
下属一愣,隐约以为方才的一瞬,眼前这位姑娘被他家指挥使附了身。
那冷意十足的眼神,太像了,实在同谢指挥使太像了!
他不由松开手。
待发现自己下意识听从一个小姑娘的话后,当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踟蹰着抬头去看谢西泠。
“无妨,你下去罢。”谢西泠淡淡说。
下属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大人,这位姑娘她知晓如何包扎么?”
谢西泠撩起眼皮扫过去,后者霎时噤声,退步离开。
谢九也随之转身退出屋内,他将门阖上,同方才那人道:“你想什么呢,季姑娘的医术不知顶你多少个。”
“季姑娘?”下属一愣,他还以为方才那姑娘是谢指挥使的妹妹。
可她却姓季。
姓季,不是谢指挥使的妹妹,又瞧着十分亲昵
他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待交头接耳同其他人打听后,才知晓这位季姑娘,乃是谢西泠的表侄女。
“原来是表侄女啊,我还以为”
“你也觉得,咱们指挥使待这位季姑娘,过于与众不同了些吧?”
“是确实是,不过既然与大人是叔侄,咱么还是不要多嘴胡言了,咱们大人可是端方君子!”
音落,远处忽地响起一声嗤笑。
“端方?君子?”裴燃冷哼一声,“若是君子,又岂会横刀夺爱,又岂会觊觎自己的侄女!”
“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
屋里,季云芙替他包扎好伤口,皱眉道:“表叔近日不是一直待在司里审案,作何还会受伤?”
谢西泠松散地扫了眼纱布尾端小巧的结,将袖子拂下去,才道:“不小心蹭到的。”
季云芙没信,冬日衣裳厚实,得有多不小心,才能蹭破衣衫,在皮肤上留下伤口?
谢西泠分明是有事瞒着她!
许是她来得急,他不曾有机会将身上的衣裳换下。小臂上锦缎破口的切面整整齐齐,分明是利器划伤!
她抿着唇看他,也不说话,眸子里像有火星往外冒。
“我的错。”谢西泠见状立马改口服软,“我是怕你担心。”
“你这样瞒着我,才让我更担心!”季云芙一脸认真。
谢西泠眸色渐深,良久,叹了口气道:“是英王在京中的余党所为。”
英王并不在乎周尚书这颗棋子是否折损,他所在乎的,是周家私藏的一批兵器。
而今日,谢西泠不过是在英王的人面前演了一出戏,想让周尚书等人放松警惕的同时,率先找到这批兵器的藏据地。
思及此,谢西泠不免想起另一桩事,正色道:“云芙,这几日我恐怕不会回府,你待会儿回去,转告玉墨一句话,让她莫要再为周素问做蠢事。”
季云芙愣了一息,想起先前在司外听到的话,所以,如今在暗中为周素问打点关系的人,难不成是谢玉墨?
谢玉墨哪来的银子。
下一秒,季云芙便反应过来,谢玉墨手中银钱的确不多,可谢家还有个小钱篓子谢挽月啊。
第56章 救人
送完糍糕, 季云芙离开北镇抚司。
谢九将她送至院外。
她站在台阶下,静静等着谢府的马车驶过来。
不远处站着几个锦衣卫,几人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季云芙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从他们暗含打量的目光不难猜测出, 应是在谈论自己。
她别过脸, 不去在意。
待马车停稳, 坐上马车离开。
*
年节刚过,公主在府中办了一场赏梅宴。
谢西泠临时要去北镇抚司,顺路送季云芙去公主府邸。
马车停在府外,地上覆了一层刚落下的薄雪。
“晚些我再来接你。”谢西泠说。
“你不是要去镇抚司?”季云芙问。
“用不了几个时辰。”
季云芙点头应下。
从马车上下来,谢挽月与谢玉墨已挽着手等在几步外。
身后马车并未第一时间离开。
不远处, 庄玄迎面从台阶上快步跑下来,直奔谢西泠的马车而去。
途径几人,微点下颌。而后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一顿, 看向季云芙。
察觉他的目光, 季云芙行礼后停下脚步,回望过去,轻声问了句, “庄大人?”
庄玄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无事,我找西泠。”说完, 无事发生似的挤出一抹笑,转身登上谢西泠的马车。
车轮滚滚, 庄玄皱眉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男子, “谢西泠,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你明知那些传言,今日竟还让小阿云来赴宴。”
谢西泠冷肃着脸没吭气。
良久,才道:“她没你想象的那般脆弱。”
庄玄愣了一秒,而后反应过来,叹气道:“你真的,非她不可?”
谢西泠淡淡嗯了声,像是觉得他的问题过于愚蠢,甚至懒得多话。
庄玄仍在喋喋不休,谢西泠没兴趣听他唠叨,打断他的话,问道:“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庄玄喉咙一哽,明白他是故意岔开话题,鼻腔哼了声,不情不愿却还是回答了他的话,“你嘱咐我的事,我何时给你耽误过?”
“多谢。”
“可你为何突然要插手周家之事?”庄玄说,“就算先前周素问在内学堂,同那群宦官讲学的确得了陛下嘉奖,但如今周家罪不可恕,而内学堂又不是非他不可你想借此保住他的性命,是不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
“尽人事,听天命。”
“所以你为何突然要帮周素问?”
谢西泠轻抬眼皮,淡声道:“他与陛下身边的秉笔大太监有几分交情。”
大晋文臣一向蔑视宦官,当初陛下提出设立内学堂,便无人愿意入宫给太监讲学,唯有周素问,虽是周家人,且还是状元出身,却并不嫌弃阉人,应下了这桩差事。
庄玄思索半晌,恍然道:“所以是李秉笔想留他一命?”
谢西泠没说话。
庄玄便当他默认了。
*
季云芙她们去到梅林时,一群贵女正围坐在一处,七嘴八舌不知讨论什么。
等三人走近,对面忽地静了一瞬,而后又纷纷扰扰的嬉笑起来。
三人从她们旁边经过,身后的笑声忽地扬高,变得有些刺耳。
季云芙隐约听到了“谢指挥使”几个字。
“她就是季家孤女?果真一副狐媚子相,亏了谢家养她这些年,竟养出一副狼子野心,居然勾引自己的长辈。”
“你们猜她,究竟有没有听见咱们的话?恐怕听见了,但厚着脸皮装作没听见呢。”
“行了,少说几句,如何说她们都是公主请来的贵客,就算你不怕得罪她,可你不怕得罪谢家那位?”
寂静不过须臾,就有人嗤笑着冷哼道:“谢西泠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与自己侄女纠缠不清的伪君子。这样的人,也配做锦衣卫指挥使?我不仅敢说他,还要让爹爹参他呢!”
“裴公子多可怜啊,被这样一个伪君子横刀夺爱。他不就是仗着手中权势,才敢如此胡作非为么!先前竟还装作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季云芙脚下步伐一滞。
她可以不在乎旁人如何说她,却无法在她们辱骂谢西泠时无动于衷。
然而下一秒,手腕被人攥住。
谢玉墨边咳嗽着,边用力地拉住她,“阿云,公主还在等我们呢。”
两人对视,谢玉墨朝她摇了摇头。
季云芙心中有气,却也知道口舌之争最是无用。
她早就知道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
三人穿过石桥,往对岸走。
正在此时,身后闪过一道黑影。
季云芙眼疾手快,拉着身旁两人躲开。
落水的是皇后侄女、当朝太子的表妹,也是方才在后方想要推她下水的人。
季云芙不记得与她有任何过节。
还是经谢玉墨提起,才知对方乃是周子舒曾经的正妻。周家人入狱后,二人最终合离。
湖边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们有功夫对着桥上的季云芙指指点点,却无人想着下水救人。
数九寒天,人掉进湖里,将湖面的薄冰砸的七零八碎。
桥对岸梅花树下的几人闻声跑过来,为首的公子抓住一旁的丫鬟问了几句,目光往桥上一扫,摘下厚厚的披风,蹬掉长靴,就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身侧有人惊呼了声“宁公子”。
季云芙视线追随着望去,湖面水花四溅,那姑娘挣扎着浮浮沉沉,像是要将宁峋一并拖下去。
公主带着几个侍卫急匆匆赶来,朝湖中看了一眼,眉头一紧,连忙指挥着侍卫下水救人。
不多时,人被救了上来。
宁峋是最后一个上岸的,在他身后的湖水晕开一道浓黑的色泽。
公主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而后带着季云芙一行人来到偏殿。
“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玉和公主问,“我不过迟来一会儿,她人怎么就掉进湖里了?”
季云芙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虽然她隐约察觉那人想推自己,但的确没有证据。
“阿云,你是说顾如兰想偷偷害你?”
季云芙才知道对方名唤顾如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误会。”
“不像是误会。”谢玉墨紧接着道:“不仅是阿云,方才我也觉得古怪,我们三人在桥上走着,她突然就朝着我们冲了过来。若说她是无意,实在说不通。”
“可我委实不明白,我与她都不相识,她为何要如此做?”季云芙问。
几人沉默片刻,谢玉墨道:“先前父亲曾有意让兄长娶她,会不会与此有关?”
季云芙睫毛颤了下。
“周家的案子也是谢大人一手查办的,或许与此事也有关?”玉和公主道。
她们猜不透顾如兰的心思,门外丫鬟刚好叩门进来,打断了几人的思绪。
“殿下,府医已经到客院了。”
“顾如兰如何?可是醒了?”
丫鬟摇头道:“并未,府医说顾姑娘的身子本就孱弱,怕是怕是不太好。”
玉和公主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的郁气,“传令下去,再去给我寻几个大夫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我们府上出事!”
那丫鬟面露犹豫道:“回殿下,方才驸马已派人去府外请回春堂的大夫了,只是眼下雪天路滑,街上又积了很厚一层雪”
玉和公主咬了下牙,“那顾府那边如何说,可派人知会了?”
“已命人前去了。”
玉和点了点头,见丫鬟仍旧没走,问道:“还有何事?”
丫鬟闻言小心翼翼地抬头瞅了一旁的季云芙一眼,回道:“禀殿下,方才驸马爷让奴婢来问殿下,可否借驸马一个人?”
“谁?”
“季姑娘。”
“他借阿云作甚。”玉和嘀咕一声,看向季云芙。
后者轻抿唇畔,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宁将军方才救人,受了伤?”
丫鬟点头如捣蒜,“是是,府上的大夫在顾姑娘那里走不开身,所以,驸马才让奴婢来问殿下。”
玉和公主想也不想就要拒绝,若是小伤,驸马绝不会开口问她来借人,可若伤势严重,她就更不愿阿云去救人了。
但她还是问了句,“伤势如何?”
丫鬟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宁将军应是伤到了背,方才奴婢亲眼所见,宁将军身后的衣裳都被鲜血浸红了。”
玉和公主不愿季云芙去,一则是因为宁峋乃是男子,且先前对季云芙的心思众人皆知,二则是因她也听说了季云芙与谢西泠二人的传言,眼下不知真假,自然不敢贸然行事。
“你去回了驸马,人我不能借,阿云又不是大夫,她今日是来府上做客的。”
丫鬟领命,正欲退下,耳边忽地响起一声——“等等。”
“阿云?”
众人看向她。
季云芙紧跟着起身,解释道:“不妨事的公主,我且随她去看一眼。”
她总想着,方才宁峋之所以跳下水救人,似乎是同丫鬟打听过原委,知晓与她有关。
救人前,他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会看错。
不论缘由,但凡今日顾如兰丢了性命,她季云芙一定免不了受人非议。
所以,哪怕是她想岔了,也该去看看,以防万一。
万一宁峋真的是因她才决定救人的,她不可能不承他的情,更不能见死不救。
玉和公主闻言,“那我也去。”
话落,她又道:“阿云,你安心跟在我身后,放心,此事不会被外人知晓。”
季云芙福了福身,“谢过公主。”
*
几人来到客院。
宁峋的伤势的确严重,若再不及时止血,恐会危及性命。
季云芙心思通透,从进屋后,宁峋躲避的眼神就能看出,他方才之所以救人,的确与自己有关。
她叹了口气,后悔早该同他说清楚。
谁能想,这人居然是个死脑筋。
其实宁峋何尝不知季云芙对他无意,他并非死缠烂打之人,先前家中妹妹给她下帖子,她几次都未回应,他便明白了。
故而在那之后,他便不再去打扰她。
方才之所以救人,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只听说那落水的姑娘似乎与她有些牵扯,怕那姑娘溺死在湖中,有损她的声誉,便匆忙做了决定。
至于受伤,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宁峋侧身,用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身侧的被子拽到背上。
外物压迫到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都落下几滴汗珠,然而硬是没有哼一声。
他缓了片刻,才道:“劳烦公主殿下带季姑娘白跑一趟,我的伤不要紧,等回春堂的大夫来了,再帮我诊治就成,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一旁的驸马皱了皱眉头。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宁峋抢话道:“真不要紧。”
说话间,宁峋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自己不觉得他此刻的话音有多虚弱,可旁人听了却是止不住的皱眉。
季云芙刚往前迈一步,就见榻上的人挣扎地看过来,阻止道:“别,季姑娘你别过来,我真的不要紧,能挺到大夫来。”
眼瞧着季云芙还往前走,他急急道:“季姑娘,男女有别,我不想害了你的名声。”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方才来时,几人都是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赶来的。
更不知回春堂的大夫何时才能赶到。
季云芙试图劝他莫要思虑过重,“宁将军,医者面前不分男女,我替不少人瞧过病,许能算得上半个大夫。有公主在,不会有损我的名节。而且,我也相信宁将军你的为人。”
宁峋一怔。
他是真的心悦眼前的女子。
人家姑娘都坦坦荡荡,他若再纠结,倒要瞧不起自己了。
“劳烦季姑娘相救!”宁峋说完,脑袋失力地陷入枕头里。
季云芙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
驸马早已提前让人备好了东西,不过到底事发突然,不可能有万全的准备。
上了麻沸散,却来不及等它发挥药效,只能硬着头皮上。
烧红的针尖在火中晃动,季云芙让宁峋咬着一块布巾。
宁峋攥着布巾,往嘴里塞前,还宽慰她一句:“季姑娘你莫怕,我皮糙肉厚,你大胆上手就是。”
季云芙边应,边用剪刀将他背后伤处外的衣料剪出一个口子。
宁峋听到声响,耳尖不住地泛红。但季云芙是真的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那根烧的通红的针。
季云芙指尖灵巧,一边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边快速引针在皮肉间来回穿梭。
一炷香的功夫,将缝好的伤处外压上纱布。
一切处理妥当,她不由抬眸看了面前的宁峋一眼。
还真让他一声不吭挺了下来。
季云芙洗净手上的血污,随玉和公主原路返回。
另一边,顾如兰也醒了过来。等到入夜,顾家才来人将顾如兰接了回去。
第57章 “胆小”
谢西泠接季云芙回府时, 刚巧赶上顾家也来接人。
一顶小轿就将昏迷不醒的顾如兰抬了回去,从始至终,顾家人甚至都不曾露面。
季云芙心里一阵唏嘘,有时候血脉至亲却连利益都比不上。
谢西泠看出她情绪低落, 在马车上问了她两回, 然而季云芙却不愿开口。
她只字未提顾如兰, 一则是因为空口无凭的事,她不愿多言。二则是因为,说得多了,怕要将宁峋牵扯进来。
别看谢西泠平时瞧着温和宽厚,其实只有她才知晓, 这人在某些时候,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最近已有许多的事令人烦心,那些能传到她耳朵里的话,他也一定没少听, 她不愿再给他添堵。
况且, 他今日一脸疲色,她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哪舍得再说些琐碎扰他。
两人一路无言, 默默牵紧对方的手。
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人虽然都没有大肆宣扬二者的关系,但却不再在外人前避讳遮掩。
这是迟早要踏出的一步。
总得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 才能坦坦荡荡的携手并肩走下去。
所以,这几日不仅是外面传言渐起, 就连家中下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渐渐生出了变化。
不过到底是谢府的下人, 就算心中有所猜测,也会收敛着, 不敢说到主子面前,尤其是事关谢西泠。
守在谢府门外的侍卫已对季云芙从谢西泠马车上下来这件事见怪不怪,然而目光触及两人交握的手,还是惊得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西泠将季云芙扶下马车,他的手不曾松开,季云芙任由他牵着。
车夫将马车架走,露出不远处一道清瘦的身影。
双颊消瘦,脸色是病态的白。身子笼在一身狐裘大氅里,将他衬得愈发单薄。
隔着绵延不绝的风雪与素白。
没曾想三人再见之时,竟是这样一番截然不同的场景。
想当初,是谢西泠一人顶着寒风,如孤松独立,遥望雪幕中紧紧相拥的两人。
而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燃目光落在两人比肩的身影,以及交握的手上,惨白的唇畔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从前至少还知道遮掩避讳旁人,眼下却是装都不装了?
谢西泠敏锐地察觉到远处的目光,神色淡淡,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无人说话,只有风雪声萧萧。
谢西泠收回目光,牵着季云芙的手往回走。
身后忽地响起一声,“谢大人。”
谢西泠脚步一顿,目光清浅,回眸看去。
裴燃的身上早不见昔日的风采,少年褪去眉眼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病态和阴翳。
那只无神的右眼,空洞地散发出一股骇人的颓靡之气。
季云芙不知道裴燃为何还会找上门来,看向他的目光充满警惕。她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变了,变得陌生可怖。
她下意识攥紧谢西泠的手,不肯让他上前。谢西泠宽慰的捏了捏她的手背,像是在同她说无需担忧。
裴燃将两人间的小动作完完整整收入眼底,唇边的讽刺更盛。
“阿云,你怕我?是因为我如今的模样么?”瘦削的手抚上自己的右脸,“还是因为他?”
裴燃猛地指向谢西泠,“你果真与他在一起了,阿云”
季云芙不喜欢他仍旧那般亲密的唤自己“阿云”,温柔熟稔的语气,就仿佛二人仍在两年前。
她冷着脸提醒他,“裴公子,注意你的言行。”
裴燃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良久,才恢复平静。他一脸嫌恶地死死盯着两人,“我今日来,便是想要看看堂堂谢大人,是否真的能堵住悠悠众口,是否真的能一手遮天。”
季云芙以为他还会有什么动作,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完话,不待两人反应,便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中。
谢西泠的表情依旧很淡,冷嗤一声收回神色。
从前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个阴沟里见不得光的小人,时移事易,原来裴燃也不过如此。
裴燃因徽州一案,眼下算是彻底走入太子麾下。
谢家立场中立,谢相所拥护的一直也是陛下而非太子,且谢西泠从始至终都不觉得陛下传位与太子于大晋而言会是幸事。
英王虎视眈眈随时会起兵造反,就算太子他日能顺利登基,可又能掌权到何时?
便是攀上太子也无用。
“无需管他。”谢西泠冷声道。
季云芙想到什么,“外面的流言,是不是也与他有关?”
谢西泠意外地看她一眼,嗯了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是猜的。”
谢西泠挑了下眉。
季云芙抿唇,她也是后来通过周子瑜才察觉,裴燃一直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
虽然近来她与谢西泠的确没再刻意避嫌,但按理说这件事情就算传出去,也应该是从谢府传开。
如今却是外头先闹得沸沸扬扬。
府里下人不敢妄加议论也许与谢西泠平日的震慑有关,可这件事的确是外头先起的风声。
她当时便觉古怪,像是有人在刻意散播。
今日再见裴燃,一切都说得通了。
主动宣之于众,和受人背刺揭发,两者天差地别!
季云芙都要恨死裴燃了,她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么,他为何要这样对她!
“别恼。”谢西泠笑着捏了下她气鼓鼓的脸颊。
想起她方才下意识维护自己的模样,他就什么都不愿计较了,甚至还想感谢那小子自作聪明。
“如何能不恼!”季云芙气得眉头紧锁。
“他并非想针对你。”谢西泠说,“是因为我。”
季云芙发现自己在护短这一点上也不遑多让。
“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谢西泠勾了下唇角,很是愉悦。
“你还笑。”季云芙瞪他,然后她想起另一桩事,问道:“是不是因为裴殊?”
“或许。”谢西泠说。
“你为何会收买裴殊?”
“收买?”谢西泠不认同这个说法,“谈不上‘收买’,裴家的生意想做到京城来,凭他一家之力自然不成,互惠互利罢了。”
裴殊搭上他这条线,他没道理不收为己用,当时他并未想太多,以为季云芙日后迟早会嫁入裴家,如此也算于她有益。
“裴燃多半是误会了,觉得我早有所谋,才布了裴殊这颗棋子。”谢西泠说。
“你不是么?”季云芙故意道。
谢西泠垂下眼看她,气笑地哼了声,吻上她的唇,“现在是了。”
蜻蜓点水似的吻。
他还记得两人如今并不是在梨花苑,于是很快松开她。
季云芙的耳尖红红的,一双水眸下意识向四下张望了眼。谢西泠无奈地捏了她的耳垂,轻嘲道:“胆小。”
*
季云芙的确胆小。
可她的胆小也分时候,维护他时,胆子倒是大得很。
谢西泠心尖痒痒的,似是随着即将如春的天气般,心里发了芽。
就算如今朝堂之上的事务繁多,内忧外患动荡不安,可每日一见到她,所有烦心事就被抛到了脑后。
他已经等不及想将人娶过门,好能堂堂正正与她行更亲密之事。
不过他很清楚,眼下还不是时候。
周家的案子步入尾声,就差最后一步盖棺定论。而英王早已彻底舍弃这棵棋,直接起兵一路北上。陛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病重,由太子监国
即使分身乏术,不过一切都有可应对之策,还不算棘手。
这日从御书房出来,谢西泠往宫外走。
宫门口,撞上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对方见了他笑意盈盈地打着招呼,“谢指挥使。”
谢西泠一身暗红色飞鱼纹,身高与宁峋不相上下,宁峋却显得更魁梧几分,不似谢西泠身上隐有一股清隽气息。
他朝着对方淡淡颔首,“宁将军。”
许久不曾见宁峋,只听说他似乎受了伤。宁峋如今是大晋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英王起兵谋反,他受伤的消息自然瞒的紧,就算谢西泠也打探不到具体原因。
“谢指挥使刚才见了陛下?”宁峋问。
谢西泠点头。
“陛下如何说?可定了领兵平叛的人选?”
谢西泠笑了下,“宁将军难道不是因此受诏前来,何故在此问我?”
宁峋讪笑地抱了抱拳,“这不是心里没底,见着谢指挥使出来,就想提前打听两句。”
“宁将军是愿去,还是不愿?”
“我当然是愿意的!”宁峋谈及出兵一事,不免急的脸红脖子粗,生怕谢西泠误会,“这不是怕陛下担心我身上的伤势,觉得我不是合适的人选么”
瞧宁峋此刻一身劲装,身姿挺拔,说话底气雄浑,倒是看不出半分受伤之态。谢西泠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此事还得谢过季姑娘,托谢指挥使向季姑娘道一声谢。”在宁峋看来,谢西泠乃是季云芙的长辈,自然无需担心对方知晓此事后会将消息外泄影响她的声誉。
他不好去见季云芙,倒不如托谢西泠转达一声谢意。
谢西泠淡着脸应了一声。
道谢?
回府路上,他耳边不断闪过宁峋的话,当日是季云芙出手相救,帮宁峋处理了背后的伤口,才救下他一条性命。
原来那日她忧心忡忡离开公主府,不愿同他提起的是这件事。
谢西泠觉得有些好笑,他难不成还会因此生气?
第58章 “云芙,等我回来”
第五十八掌
季云芙正与谢玉墨在屋中烤火, 屋外忽地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相爷想要见你。”
音落,屋内两人皆是一怔。
季云芙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整理了下衣裙。
看来事情已经传到了谢相耳朵里, 若非确信, 也不会着人传她。
谢玉墨紧随着她起身, 不安道:“是因为你与兄长之事?”
季云芙应了声,“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拖延一阵儿功夫,想法子等兄长回来再说?”
谢相专门寻了这个时辰,便是有意避开谢西泠见她,就算能躲得过一次, 也躲不了一世。
他是谢西泠的父亲,这一关迟早得过。
“不必了,你别担心。”季云芙说。
她与谢相接触不多,住在谢府的这几年间只在家宴上见过他几面, 她印象中对方就是典型的家族长辈模样, 待人不算温和,却也有礼,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几乎不会与小辈为难,更鲜少给人难堪。
“那我等你回来。”谢玉墨说。
季云芙点点头,跟着绿岑往外走, 身后谢玉墨追上她,提醒她别忘记穿上披风。
她方才出神, 的确忘了。
弯着笑眼接过, 披在肩上,暖和了不少。
院里, 谢相派来的小厮在门外候着,见着季云芙,规规矩矩道了声“请”。
季云芙亦步亦趋跟?*? 上对方的脚步,她还不知自己是要去哪里,许是谢相的书房?她没去过,心里不着痕迹地琢磨着待会儿谢相见了她会说什么话。
约莫是同季氏相差无几的说辞?劝她与谢西泠分开,于二人都好。
心里想着,转眼已经到了一处院子前。
“季姑娘进去吧,老爷就在书房。”
季云芙嗯了声,绿岑紧随着她就要往进走,被小厮伸手拦下。
对方笑眯眯地提醒道:“老爷喜欢清净。”
没有直接阻止绿岑跟进去,而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季云芙示意绿岑在外面等着,心里想着小厮的反应,对这位仅仅见过几面的谢家家主、当朝相爷多了几分新的认识。
她缓缓走到书房门口,门外的小厮见状轻扣房门。
几句话后,里面传来声响,“进。”
季云芙提着厚重的裙摆,跨步迈过书房的门槛。
谢相从桌案后抬起头,迎面朝她看过来,锐利的一双眸子,似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出背后的真实情绪。
季云芙也没想着要用自己浅薄的阅历去揣度对方,安顺地垂下眸子,避开锋芒,恭敬行了一礼。
她唤的是“谢相”。
敬畏有余,却不见半分亲近。
桌案后的谢相似是笑了声,才不紧不慢站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季丫头,不必拘束,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外头,你唤我姑爷爷就成。”谢相让她在一旁坐下,出声让丫鬟上前添了两盏茶。
季云芙唤季氏姑奶奶,按理说称谢相一句姑爷爷自不为过,不过今日这架势,她不敢率先胡乱攀亲戚。
但谢相既然主动发话,她便顺势应下。
茶上来,谢相吹着浅抿了一口。
季云芙不敢掉以轻心,并未动作,仔细留神着谢相接下来会同她说什么。
等谢相搁下茶杯,侧眸瞧过去,见她没动作,和煦问道:“小丫头怎么不喝?”
“不渴。”季云芙这也是实话。
谢相没再追问下去,而是道:“丫头,莫要怕,我今日叫你过来,并非想棒打鸳鸯。”
季云芙想过千百种开场,唯独没料到眼前的状况。
她失神一瞬,换来谢相一声笑。
“我记得去年这时候,我曾想给那小子说门亲事。”谢相说着,边转头看向她,“皇后的侄女、太子表妹顾如兰,丫头应当听过她?”
季云芙稳下心神,点了点头。
不仅听过,前些日子还同她打过照面。
谢相如此说,她也能懂对方话中的深意。太子继位在如今看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若当初选择顾如兰,其实就是代表着肃来中立的谢家选择拥护太子。
但谢西泠拒绝了谢相的提议,且同他有所交待。谢西泠同谢相说了什么季云芙当然猜不到,她只知道当时的谢相一定信了谢西泠的说法,才选择继续观望。
那眼下呢,对方提起此事意欲何为?
“西泠那孩子主意大,莫说是你姑奶奶,就连我都做不了他的主,他这模样,和我当初一模一样。”谢相感慨道:“曾经我也同他一样,有一个心仪女子,那女子与我乃是青梅竹马
若季云芙没记错,谢相原配妻子乃是曾经的尚书之女。
“我当时心高气傲,以为自己将所有路铺好,将她娶进门就万事大吉。然而我将她娶进门,却才是真正的害了她。”
“姑爷爷所说的‘青梅竹马’是”
“就是我曾经的妻子。”
季云芙心里一惊。
“你不知道,她出身其实并不好,原本只是家中庶女,但小丫头,你应当知晓‘事在人为’,当时谢家正逢鼎盛,与今日相比不遑多让,我既下了决心要娶她,甚至无需我出手,便有的是人、有的是法子让她以尚书嫡女的身份名正言顺嫁给我。”
季云芙茫然的眨了眨眼。
可她还是死了,连同她的孩子。
“就算一朝天子,也有受人掣肘的时候。我能护得住她,但不可能无时无刻地护着他。”
独木难支,说到底,还是逃不过家世二字。
季云芙忽觉心中一阵悲凉。
她可以不在乎世人的议论,但那些议论却永远不可能消失。
门不当户不对,或许谢西泠能护她一世周全,可若是连他都深陷身陷囹圄呢。
相爱之人都可以为对方以身赴死,可谁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自己所累呢?
而她无疑就是拖累谢西泠的人。
“姑爷爷,您还是想劝我与他分开。”
谢相轻笑一声,摇头道:“小丫头,我不是想插手干预你二人之事,而是依着眼下的情形,你们或许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何?”明明只要她自私一些,反正谢西泠喜欢她
“西泠可曾与你说,他如今被陛下停职了?”谢相眯了眯眸子,见她面上茫然,便猜到答案。
季云芙的心漏跳一瞬。
他从不曾让她为他的事担心分毫,他总是独当一面护在她身前。
因为她就算知晓,能做的也唯有“担心”。
她攥紧手指,将衣裙压出几道褶皱。
“不过此事他应当不会瞒你,也瞒不住你,或许今日便会同你说,他不日就要动身离京。”
季云芙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梨花苑的。
她只记得自己送走谢玉墨,坐在院中冰凉的竹凳上,看着日落余晖散去,月色光华爬上覆雪的枯枝。
在无声寂寥的院中,从天明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星稀,然后看到远处灯笼微弱的光,逐渐照亮来人脚下的路。
黑色长靴踏雪而来,一贯的沉稳从容。
慌乱的只有她一人。
“方才见过我父亲了?”谢西泠走近她,手指触过她冰凉的脸颊。
他的手心温热,但并不足以温暖此刻的季云芙。
季云芙嗯了声。
“他同你说什么了?让你如此”谢西泠淡淡拧眉,最后道出四个字:“失魂落魄。”
这道难关没有人能帮她度过,就算谢西泠也不能。
她微微垂下眼睫,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你要离京了?”
捧着她下颌的手指微顿,而后头顶传来轻笑,“他同你说我要离京?”
“让我猜猜——总不会是他认为,此事与你有关罢?”
季云芙并没有如此想。
她还至于认为自己有祸国妖妃搅弄风云的本事。
谢相没有同她这样讲,倒是季氏,若被她知晓谢西泠如今被贬斥,或许的确会不分青红皂白怪罪在她头上。
季云芙摇头:“没有。”
“那是什么。”
“谢相只说了你被罢职,不日就要离京。”
谢西泠嗯了声,“却有此事。”而后他解释道:“不过你莫要瞎想,此事与你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谢西泠看她一眼,温声道:“为何突然在意此事?”
谢西泠仍以为她是多心才会如此问,将人从凳子上抱起来,拥入怀中。
许是在院中呆久了,她的身子不仅凉,且有些僵。
他抱着她的腰肢,她也不似往常那般有反应,他抓着她的手臂,令她环上自己的后腰。
“我暂时离京是因为朝中之事,从头至尾都与你无关,若是父亲说了什么扰乱你的话,你莫要轻信。”谢西泠原本就想着今夜将她安顿好,眼下她既主动提起,他便顺着说下去,“我要暂时离开两个月是因为英王起兵谋逆。过两日周家的罪也会定下,届时若玉墨留在京中免不了触景伤情,我想着,不若你们趁此机会再去山庄小住一阵?等我回来,再接你们一道回京。”
季云芙无声点了点头。
谢西泠俯身,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柔软的发丝上,“云芙,你只要答应我、相信我,将一切交予我,等我回来。可好?”
第59章 定亲
季云芙想要完全信任她, 可人活于世,不能只活自己。
她听着打听来的消息,心里堵得厉害。
在谢西泠身边,她的确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仅如此, 他还得腾出心思费心照顾她。两人间从来是不对等的, 这也导致,许多事情他明明可以同自己解释的更清楚,却又不肯说。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解释的太清,毕竟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徒增烦恼。
被人护着自然是一件好事, 可换一个角度去想,他事事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她便永远无法与他比肩,她的无能为力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
太子有意拉拢谢家, 虽折损了顾如兰一个, 但顾家多的是姑娘,可谢西泠完全不屑一顾,统统回绝。
落在别人口中, 便是谢西泠被她迷晕了眼,不知好歹,这才被陛下直接逐出京城。
否则, 此事定然会有转圜的余地。
手中的汤婆子不知何时早已凉却,温热褪去, 唯有细密的凉无孔不入地往骨缝里钻。
对面谢挽月唤了季云芙两声, 不见她回应,转头去叫谢玉墨。
结果谢玉墨也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 对她的话音完全没有回应。
“你们二人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谢挽月忽地站起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二人听到动静,意识聚拢,不约而同投以目光抬头向她看去。
季云芙先开了口,“没事儿,就是在想事情,一时走神了。”
谢玉墨紧接着应了声,“我也是。”
“挽月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就是着急,瞧你们这两日,一个两个,和丢了魂一样。可谁都不肯开口说究竟是为什么,简直是两个闷葫芦!”谢挽月气闷地哼了声。
谢西泠走前提出送几人去山庄小住,她们谁都没应,各有各的心思,但总归是都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离开京城。
就连平日一心玩乐的谢挽月,也察觉出京中似要变天。
话落,几人又是一阵无言。
季云芙搁下早已凉透的汤婆子,起身之际,忽地听到对面传来细微的声音。
“阿云,我明日想求见公主一面。”
季云芙登时便猜到谢玉墨在想什么,皱眉道:“表叔离京前特意嘱咐过,让你莫要再掺和周素问的事,玉墨,你这是何苦呢?”
谢玉墨的笑容颇有几分悲凉,她抬起头,定定看着对面的季云芙,“阿云,你说我何苦,难道你就不关心,兄长究竟何故突然离京?你便能对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浑然不在意?”
不能。
不仅不能,她还越发在意。
“我就是想,最后再见他一面。”谢玉墨说。
*
周尚书斩首,周家除周素问处以宫刑外,满门流放。
翌日从公主口中得知确切的消息后,谢玉墨险些直接晕过去。
处以宫刑。
这样的处罚对于周素问而言,或许比将他流放还要残忍。
玉和公主叹息着安慰她:“往好处想,总归是姑且保住一条性命。”
谢玉墨喃喃地应了声,“为何只有他”后面的话太过残忍,她颤抖着捂着嘴,说不出口。
“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明,应该是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说了什么,改变了父皇的心意。”玉和公主说:“先前周周素问便曾在宫中的内学堂教导过那些内官,如今虽但到底留了一条性命,日后还能继续在内学堂以宦官之身任职,已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玉墨更多的已经听不进去,挣扎着道:“公主,那他,何时入宫?”
“明日。”玉和公主道。
谢玉墨的腿一软,季云芙及时搀扶住她。
玉和公主瞧着她的模样,摇头道:“若谢大人还在京中,你明日倒是可以在他入宫前再看他一眼。”说到这,她余光瞥过一旁的季云芙,“但眼下谢大人不在京中,你最好莫要再给他添乱。否则于你、于阿云,于谢家、谢大人都百害而无一利。”
玉和公主试图劝她清醒,“玉墨,回谢府吧,明日也不要出来。”
谢玉墨死死咬着唇畔,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拒绝,可她做不到。
正如她清楚,她该听从公主的话,可她同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见谢玉墨面露挣扎,玉和公主狠声道:“谢玉墨,连张大姑娘都懂得在此时避险,你又何苦?”
玉和公主说:“你别犯糊涂,小心得不偿失,还连累了自己身边之人。”
谢玉墨目光一颤,倏地闭上双眼,没再说话。
公主命人将谢玉墨安顿下去休息,只留了季云芙在屋里。
稍稍平和心虚,冷静下来后才开口道:“阿云,你回府后将她看紧些,此事不是玩笑,若玉墨的心思被有心之人发现,恐会对谢大人不利。”
季云芙点了点头。
但归根结底,牵连谢西泠最多的,还是她。
她已经听说了,陛下有意为谢西泠赐婚。多大的胆子,他居然敢拒绝陛下的旨意。
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将谢西泠被贬离京的原因往这一处上想。
季云芙心里五味杂陈。
她早已跌入了泥里,所以她清楚苦苦挣扎的滋味。可谢西泠应该是天之骄子,本不该受她所累。
第一次,季云芙心中生出了动摇。
*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绵延的雪,似永远望不见尽头。
翌日,两个乔装打扮过的年轻俊秀公子,头戴帷帽,从谢府后门出来。
两人一路来到本镇抚司外,在幽静的巷口等了约莫一个时辰,都不曾见人从司里出来。
正在此时,季云芙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徘徊在对街树下。
对方所站的位置并不打眼,若非他忽然从树后现身,在原地反复徘徊踱步,季云芙也不会注意到她。
宁峋?
他为何会在北镇抚司外。
而且还是穿着一身常服,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她心中涌起一股猜测,回身同谢玉墨交代了句话,便抬步往对街走。
“宁将军?”
宁峋低头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愣了一瞬。
帷帽的轻纱下伸出一截细白的手,将轻纱撩开一道缝隙。
宁峋定睛一看,低声试探道:“季姑娘?”
季云芙头顶的帷帽前后晃动了下,“是不是公主殿下”
宁峋听着对方熟悉的音色,回身道:“是。”
宁峋道:“昨夜周素问被转交至刑部,所以今日会由刑部的人将他直接押送入宫,你们在这里,等不到他。”
闻言,季云芙连忙道了声谢,转而快步往回跑。
宁峋紧接着追上她,小声道:“我熟悉路,我带你们走,或许能在他们入宫门前赶上。”
季云芙脚步微顿,继而微微颔首,加快步伐往前走。
宁峋带着两人抄近道,直接往宫门外赶。
“阿云。”
行至宫外的一条暗巷出口时,身后的谢玉墨忽地拉住了季云芙,“别走了。”
谢玉墨撩开眼前的纱帘,目光落在远处,眼眶通红。
季云芙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而后,极轻的叹了口气。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那一簇人影便彻底消失在高耸的宫墙下。
他单薄的身影逐渐变成渺小模糊的一道,从始至终,他甚至不曾回头。
周尚书被斩首,周家族人流放,他甚至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人会牵挂着他。
更不会想,有人一路追到此地,只为看他最后一眼。
这一切,周素问都不会知道。
暗红的围栏,彻底隔开了两片截然不同的天。
阴郁的乌云从宫墙内压过来,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季云芙以为谢玉墨会哭,但她没有,她脸上的平静透露出一股毅然的坚决之气。
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宁峋等了片刻,抬眼看了看天色,出声提醒,“要下雨了,季姑娘、谢姑娘,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好。”季云芙颔首,推着定在原处,脚下仿佛生了根的谢玉墨往外走。
几人走进一家茶楼,卸下帷帽,在二楼窗边坐下来。
宁峋点了一壶热茶和一盘豆酥。
窗外的雨忽地落下,溅起一片潮湿的土气。
味道从窗外飘进来,谢玉墨眉头一皱,忽地掩面发出一声低呕。
她欠着身子,一手撑在隔壁季云芙的腿侧。
雨水似是从窗外斜飞进来。
亦或是迟来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喷涌而出,滴落在两人脚边的木地板上。
落下沉默的一点。
季云芙轻轻拍着谢玉墨的后背,宁峋起身将窗关上半扇,将土腥气隔绝在外。
“好些了么?”
谢玉墨点了点头,眼角红的厉害,但却不见泪痕。
季云芙斟满一杯茶递给她。
雨停之后,宁峋叫了马车送二人回府。
他今日一身常服,出行并不惹眼,故而曲腿坐在车夫旁边,路过的行人也无人注意。
马车抵达谢府,宁峋将两人扶下马车。
大抵是出身武将的缘故,他行事向来直来直去,旁人与他相处,也不会觉得有压力。
季云芙真诚同他道了谢。
“季姑娘太客气了,你救过我的命,这点小事算什么。”宁峋视线落在季云芙身上,忽然想起什么,弯腰钻进马车一看,然后摸出两个帷帽,递了过去。
宁峋虽是武将,心思不似文臣那般灵活,但从今日谢玉墨的反应也不难猜出,她与周家公子有些纠葛。
只是以前从未听闻两人间有过什么,倒是周素问曾与张大姑娘定过亲。
他失笑摇摇头,心想传言还是少听为妙,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辩不清。
先前还有季姑娘与谢大人的传闻,宁峋觉得荒唐,怎么可能呢,她们可是表叔侄。
比起流言,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些流言不过是朝臣构陷谢大人的手段。
可朝臣间的尔虞我诈,何苦牵连到一个女子身上?
不可否认,虽然他看出季云芙似乎对他无意,可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追随她。
其实,若她愿意,他不介意帮她解了这缠身的流言。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帮助谢家、帮助眼前的谢西泠渡过难关。
就算为谢家添翼也未尝不可。
他不善玩弄权术,但他手中有实打实的兵权。
思及此,宁峋喉咙微痒,出声唤道:“季姑娘。”
季云芙回眸看过去。
*
季云芙将谢玉墨送回房,等她睡下,才蹑手蹑脚离开。
她缓步往梨花苑的方向走,心中乱得很,也就没有留心眼前的路。
然而就在下一秒,迎面走来的人忽地一个巴掌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她一个不留神,踉跄着撞到身后的柱子上,后肩传来一阵钝痛。
左侧脸颊同样火烧火燎的,她一手捂着脸摸了下,指尖满是淋漓的鲜血。
她抬头看向季氏。
许久不见,对方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但眉眼间的怨怼刻薄之色更盛。
“死丫头,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将你接到谢府,如今你可满意了?”季氏嘶吼着,眼角却有泪光,“我儿子被贬出京城,眼下生死未卜,你可满意了!”
生死未卜?
季云芙的脑中忽地炸开。
*
季云芙再次睁眼时,是她熟悉的屋子。
见她醒来,绿岑匆忙跑了出去,不多时,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刺鼻的苦涩味道令季云芙下意识皱了皱眉,她推开人,便要下地。
“姑奶奶呢?”她问道。
躺了一夜,她的脚下虚浮,刚站起身,便又腿软的跌坐回去。
“季夫人?她应在秋梨苑啊。”绿岑挡在季云芙面前,焦急道:“姑娘先将这药喝了吧,这药对身子好。您昨日忽然昏倒在院中,吓坏奴婢了。”
“我昏睡了一日?”季云芙问。
她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抬手抹了下左侧脸颊,发现伤口已经被处理过。
“是相爷命人将你送来的,他让大夫让人给姑娘瞧了伤,这药也是相爷叮嘱的。”
“相爷?”
绿岑点头,“昨日季夫人原本想将您带去紫竹苑,被相爷斥责了一顿。相爷让奴婢同您说,大公子他只是受了伤,昨日是夫人她故意吓您,才那么说的。”
季云芙起身的动作忽地一顿,卸力坐回床上。
她背靠着床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良久,才从绿岑手中接过药碗,仰头喝下去。
将空了的药碗递给绿岑,她无力地轻声道:“绿岑,帮我洗漱更衣。”
季云芙穿戴整齐,循着上次的记忆,来到谢相的书房外。
门外的小厮迟疑的看她一眼,转身进去通报。
季云芙的双颊没有一丝血色,加之脸侧有伤,瞧着愈发苍白脆弱。
“季丫头,病好了么,怎么突然来了?”谢相坐在桌案后,话音温和。
同昨日季氏疯癫的姿态天差地别,令季云芙短暂的恍惚了片刻。
她很快回神,开门见山道:“姑爷爷,表叔他究竟如何了?”
谢相眼底露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在南城遇到了英王的兵马,受了些伤,不过眼下应当无碍了。”谢相笑道:“丫头是在担心他?”
谢相话音平淡,可落入季云芙耳朵里,却像是讽刺。
就像是在说,若非他被陛下贬斥离开京城,又怎会有此一劫。
“表叔是阿云的长辈,阿云承蒙谢家和表叔的关照,自然应该关心。”季云芙垂着眼道。
谢相撩起眼皮,意味不明笑了声。
“小丫头有心了。”谢相说,“如此,西泠那孩子也不算白白遭罪不是。”
说罢,他哼声道:“不过这些罪都是他活该,那些文臣的眼里最揉不得沙子,而且你俩之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只要言官的奏折一日不消停,陛下就不会容他,就算他日后回京,也且有的熬。”
“不过,这本来就是你们选择的路不是?”
“一意孤行,就该承担后果。”
谢相说完,沉目看向她。
季云芙的心渐渐从狂跳归于死寂。
她可能没办法等谢西泠回来了。
她怕再见到他,回动摇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她浅浅弯起唇角,朝着谢相的方向跪了下去。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季云芙轻柔而坚定的声音。
良久,季云芙从谢相的书房出来。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变得暗淡。
今夜看不见月亮,连星星的光影也寻不见。
“那这门亲事,姑爷爷便做主为你定下了。”
季云芙听到自己的声音。
“好。”
第60章 桥归桥路归路
宁峋听到父亲的话时, 表情是万分的不可思议。
谢相竟有意让季姑娘与他宁家结亲!
事发突然,宁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怔在原地。
宁父以为他不愿意,不想勉强他:“为父觉得谢相爷这次的确草率了, 这季姑娘只是个外姓的远亲, 你看不上她为父也不会”
话没说完, 就被宁峋急急打断,什么“看上看不上”的话,他真是要被父亲气死了!
“父亲!”
“怎么?”宁父被吼了一嗓子,眯眼去看自家儿子,黝黑的麦色皮肤上, 肉眼可见浮现一团可疑的红晕。
“儿子没有看不上,季姑娘她人很好。”宁峋最笨,一口气说完,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宁父惊得张了张嘴, 他儿子这个榆木脑袋是忽地开窍了?还是宁峋本就对那位季姑娘有意。
宁父心底更偏向后者, 他们宁家世代都是武将,谢家那老匹夫却是八窍玲珑心,想必是被他察觉宁峋的心思, 才在今日朝会后同他提起这一出。
原来谢家是有备而来啊,那便不奇怪了。
他先前还琢磨这谢相究竟是何意,想与他宁家结亲, 怎地不提嫡亲的女儿,反而贸贸然提起谢家一门远亲孤女。
“你这闷葫芦, 为父竟不知你何时有了心仪的姑娘, 既如此,你为何早不同为父明说?”还等着人姑娘家的长辈开口同他提!宁家家风一贯开明, 也不看重门第,只讲究孩子们你情我愿,对方家世清白即可。
宁父还以为他儿子一心舞刀弄剑,这辈子就要献身军营不会再开窍了,他都有些后悔当初只生了这一个儿子!未曾想,他还有做爷爷的机会?
早说什么?宁峋心想,季姑娘不喜欢他,他总不能自作主张上门同人提亲吧。
至于谢相今日同父亲所说的两家结亲之事,到底是谢相一人的主意,还是季姑娘也点了头,一切都未可知。
宁峋看出父亲的迫不及待,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他怕自己高兴太早,最后空欢喜一场。
“说话!”宁父也是个急脾气,半晌得不到他的回应,不由有些着急上火,“你若是点头,我便让你母亲去同谢家提亲。”
“光我点头有什么用。”宁峋无奈道。
“什么意思?”宁父不解。
“季姑娘可能根本对我无意。”
宁父却觉得不然,回想今日谢相同他说过的话,他将心里的盘算告诉宁峋。
宁峋听后激动地握了握拳,若不是天色已晚,他真想直接冲去谢府向季姑娘问个究竟。
他姑且压下心头的躁动,就听宁父替他出主意道:“你既然不确定人姑娘的心思,便以你妹妹的名义,同人家约个时间问问明白。”
宁家父子行事皆是直来直去,宁峋一听,的确是这么个理,当即满口应下。
宁父见状不由打趣道:“你小子,果真瞧上了人家姑娘。”
不同于宁家一派祥和的气氛,谢府内则是处处阴云密布。
谢玉墨离开的悄无声息,季云芙和谢挽月二人收到信时,已是当天夜里。
而谢玉墨人早已到了郊外的山庄。
两人知晓她心里难过,干着急,却不好说什么。回信上也是安慰的言辞居多,不见半分重话。
季云芙写完一封信,将信笺封好。坐在桌案前,视线盯着另外一封信久久出神。
另一封信是谢西泠寄来的,字迹规整潇洒,洋洋洒洒近十页。她光是看,都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说,她应该有满腹的话想要同他讲,但提笔蘸墨后,手腕悬空了半炷香的功夫,却没有在纸上落下一个字。
一滴浓墨在纸上砸开,斑驳的痕迹正如她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她将弄脏的纸张揉成团丢开,终是将笔撂下没再提起。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清楚该同他说什么。
所有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不如就在沉默中结束。
谢西泠那样聪慧的人,待得知她的婚事,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或许那时,他一个字都不会想听。
下颌有些刺痛,季云芙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突然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弱小无力,什么都守不住。
她守不住自己的心。
也没能守住这段情。
最后,她连自己最珍视的人都守不住。
她收起谢西泠的信,仔细数了数,原来是正正好好的十张。她珍视地看了最后一眼,这样的话,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吧。
不过如此也好,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也好回归自己的坦途。
“姑娘是不打算给大公子回信了?”绿岑并未看到季云芙泪水。
“不回了,将信收起来罢。”
绿岑有些意外,但还是听命照做。
*
三日后,季云芙出府与宁峋在茶楼见了一面。
她脸上的伤早已结痂,不太明显,但若是面对面细瞧还是能清楚的看见。
宁峋是个藏不住事的,前一秒还泛红含笑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他本就是将士,身上总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若板下脸,更是让人心生惊惧,不过对着季云芙时,已是小心翼翼收敛了许多。
生怕自己吓着她。
“季姑娘,你脸上的伤”他的眸子落在她左侧脸颊上,眼底有火光。
“不小心划伤的。”季氏打伤她乃是家丑,她自然不可能告诉宁峋。
她看着面前男子愠怒的脸,他俊逸的轮廓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幻化成另外一张模样。
——清隽、矜贵、儒雅,似雪山上的冰莲,飞雪在他眼底簌簌落下,他沉着眸子用微凉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云芙,疼不疼?”
季云芙的脊背猛地泛起一阵寒意,她从幻想中回过神,定睛重新看向前方,分明只有宁峋焦急的脸庞。
她舒了一口气,桌案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收拢。
“没事的,过几日就会痊愈的。”音落,不知为何,她又补上了一句,“不会留下疤。”
或许是她打心底觉得,宁峋心仪她,不过是喜欢她的皮相罢了。
季云芙在感情上是一个温吞的人,所以她无法理解一见钟情,相对而言,她觉得日久生情才更真。
想到这一点,心底隐秘的角落又挣扎地抽了一下。
然而宁峋并没有想太多,听她如此轻描淡写的解释,便真的信了她的话,认为只是意外受了伤。
他酝酿了半晌,将昨日夜里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季姑娘,我今日约你,是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宁公子请说。”
他咳嗽着清了清嗓子,“前些日子我父亲同我提起,谢相同他说,有意让你我二人定亲,此事季姑娘可知晓?”
季云芙点头,平静道:“知晓。”
宁峋的心忽地狂跳不止,她知晓,她知晓,那岂不是说“季姑娘你愿意?”
季云芙又一点头,同时抬眸看向对面,轻声问:“宁将军呢?”
“我自然是愿意的。”宁峋连忙道,生怕晚了片刻,就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季云芙抿着浅浅笑了下。
宁峋像是被她的笑容击中心房,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先前还以为季姑娘你讨厌我,也不是讨厌,就是对我无意。而且还有传言说你与谢大人,诶果然流言不可信,还好我当时并没有信。”
季云芙的笑容出现半瞬的僵硬,她很快调整过来,继续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宁峋沉浸在喜悦之中,自然没有捕捉到她的异常之处。
“那我便让母亲上门提亲了?”
季云芙温婉地笑着,没接话。
但她没有拒绝,于宁峋而言已经是一种肯定的回应,他只当是姑娘家面皮薄,所以才不肯直接回答他。
两人喝过茶,他将人送回谢府,风风火火回到家,将今日与季云芙相见的结果告知宁父宁母。
第二日,宁夫人便带着聘礼上谢府提了亲。
季氏招待的人,有谢相提前叮嘱过她,定亲?*? 一事办得十分顺利。
直到一行人将宁夫人送出府,季氏脸上虚伪的笑意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哼笑一声转身回了紫竹苑。
季云芙嫁给谁都可以,只要不嫁给她的儿子。比起谢西泠失去所爱,她更无法接受的是他失去如今唾手可得的身份地位和权利名声。
*
季云芙与宁峋定亲,先前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上书谢西泠的折子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无人再议论谢西泠与自己侄女间的风流韵事,众人只当先前所闻不过是一句不切实的胡话。
唯有裴燃,在得知季云芙与宁峋定亲的消息后,一手掀翻了面前的书案。
书案上散落的奏折,是他同几位御史台言官的联名上书,字字句句都在指控谢西泠的荒唐行径。
他盯着那道折子,笑意近乎扭曲。他的确有意拆散二人,却没想到,就算将季云芙与谢西泠拆散,她也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
自己终究无法再得到她。
那谢西泠呢?
若他知晓季云芙与旁人定亲,他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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