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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他的心思


    公主要进山狩猎, 驸马自然全程陪同。


    季云芙不意外会见到宁峋,从昨日他借口代公主向她传话起,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不是沉溺于旧事的女子,相反, 她很清醒地知道, 自拒绝裴燃的那一刻, 她便再不可能回头。


    她得向前看,向前看,就意味着她要试着接受旁的男子。


    如今正是待嫁年龄,与其等着被姑奶奶安排,倒不如与自己并不讨厌的宁峋接触接触看。


    她得为自己筹谋考虑。


    在情爱一事上, 她最不喜欢扭捏作态,女子为自己谋一个好夫婿,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不光彩的事。


    她心里坦坦荡荡。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层不可言说的考量。


    思及此,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双沉渊似的黑眸。


    温柔的眼波逐渐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偏偏他又肃来不动声色,让人难以琢磨,可就是那丝丝缕缕不经意间泄露的绵柔情绪, 就足矣将人吞噬,在他的温柔陷阱中胆颤心惊。


    她甚至不敢去想,究竟是自己太过敏感, 才会浮想联翩,亦或是确有其事。


    她太害怕是后者。


    不是害怕他这个人, 而是害怕打碎现有的关系。


    少女骑在马上, 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似柳叶般微翘, 清风徐来,云卷天舒。


    她轻轻抬起眼眸,眼底像四月江南落下一层朦胧烟雨。


    只一眼,轻易就拂动了宁峋的心弦。他看得一呆,愣愣出神,直到少女月牙似的眸子弯起,不偏不倚与他对上,带了几分忍俊不禁。


    宁峋脸一烫,竟忘记收回目光。


    *


    午时,一行人或多或少狩得几只猎物。


    季云芙射活物的准头不太好,猎到一只山鸡,还是破足。


    事后才知,那只破足山鸡是驸马为了让公主能满载而归,提前准备好扔在那里的。


    除此外,还有好些缺胳膊断腿的野物扔在公主的必经之路上。


    季云芙一上午都没猎到一只,宁峋这才使了一招顺手牵羊,想逗她一笑。


    正午日头烈,一行人往营地折返。


    午膳便是用她们打来的猎物做,宁峋拎着季云芙打来的山鸡,打算到河边去毛清洗干净。


    他让季云芙不必跟着,“这点小事儿我自己来就成,这会儿日头正晒,你快回去歇着吧。”


    少女一身英气十足的骑装,但也遮不住眼角眉梢的温婉气质,阳光下昳丽的容貌似晨起沾着露珠的花儿一样,雪肤白得发光。


    宁峋生怕她晒着。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在军营里,三伏天操练都是常有的事。


    他将山鸡拾掇好,借了个火灶,熬了一锅汤。


    趁着炖煮的功夫,他想起方才看到将军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抬起自己的小臂左右嗅了嗅。


    以前这些事他完全不会在意,但现在不一样了,在季姑娘面前,他总得给她留下一些好印象。


    当然,这也都是受将军日常的熏陶,耳濡目染,便学了个十成十。


    他是不觉得自己身上的汗味熏人,在军营里大家皆是如此,一群汉子凑在一起那味道才叫浓。


    不过他还是绕回营地,仔细擦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


    赶回去时,灶上的鸡汤刚巧炖好。


    他按照自己食量的四分之一,从锅里舀了两勺,盛在一个干净的瓷盅里。


    末了,不知想起什么,又往里添了两勺。


    阖上盖子,捧着瓷盅便往季云芙休息的棚子走。走到一半,他又绕了个远,去河边捞了一颗被将士们提前冰在水里的瓜。


    一手掌着瓷盅,一手抱着瓜,信步往回走。


    下午还要继续打猎,因而众人都在公主的营帐附近歇脚。


    凉棚隔开了高悬的烈日,但正午还是有些热。


    隔得老远,就看到宁峋人高马大的身影。


    他是真的很高,加上身材壮硕,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季姑娘。”宁峋走近了才出声。


    季云芙方才就看到了她,不仅是她,同歇在一处的谢挽月与谢玉墨也瞧见了。


    “我帮你拿。”季云芙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都走到跟前了,自然不好看他一人受累拿着两样东西。


    “不用。”宁峋想都没想就拒绝,“这汤盅外面烫得很,这瓜又冰又重,都不好拿。”


    季云芙看着他,眨了眨眼,显然以为这话是不想让她沾手的措辞。


    毕竟他一个人就轻轻松松拿了两样,她自认并非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哪里会信他的话。


    宁峋只盯着她笑,没有让她接手的意思。


    等走到棚子下,先将汤盅搁在桌上,才捧着西瓜问她,“季姑娘不信就掂量掂量试试。”


    季云芙伸手,宁峋笑着将瓜放到她臂弯里。


    双臂一沉,猛地被怀中的瓜带的往下坠,宁峋赶忙伸手托底。


    “重不重?”


    季云芙这次没再逞强,点了点头。


    宁峋笑着将瓜接过去,同样放到桌上,“这瓜少说也有十几斤。”


    季云芙有些想再试试另外那只汤盅能有多烫手,但看谢挽月已经忍不住打开了盖子,只见热汤的雾气徐徐升起,她霎时就没了试探的心思。


    目光不由落在他手上,宁峋察觉她的打量,大咧咧地坦然伸出手给她看。


    他的手指很长,但并不修瘦,瞧着便十分有力。指腹和手掌皆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手心的纹路并不清晰,因为有许多疤痕横贯在上面。


    他试着猜想季云芙的心思,解释道:“我手上皮肤糙,痛感和你们姑娘家肯定不大一样。”


    他收回手,腼腆一笑,“我方才亲手熬的汤,季姑娘你尝尝。”


    谢挽月插嘴道:“独独给季姑娘尝?有没有谢姑娘的份儿呀。”


    宁峋鲜少和女子打交道,但也能听出谢挽月话里的挪移,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地点头应道:“当然有!我专门多盛了些。”


    说完,他又闲不住似的,抱起瓜找地方切去了。


    *


    太阳落下山,营地里陆续燃起篝火和灯笼,脚下黑漆漆的路被点亮。


    耳边是虫鸣,仰头是一望无际的繁星。


    今日没有蚊虫近身,季云芙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摸了摸腰间的香囊。


    “宁副将就送到这里罢,前面的路我都认得了。”中午季云芙夸了一声瓜甜,晚上回营帐前,宁峋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去河边再抱两颗回来,这才绕远去了趟河边,导致回来的迟了些。


    “好。”宁峋点了点头,将用网兜住的瓜分开两侧挂在马背上。


    将士没有不爱宝马的,他也不例外,目光灼热,顺手抚了抚马儿顺滑的鬃毛。


    这样的好马就算放眼整个京城都不多得,因而宁峋对它有三分印象,试探问道:“这马可是叫疾风?”他先前见谢指挥使骑过。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谁说谢指挥使待人清冷疏离,连家中亲眷都不例外,这不是待季姑娘便很好么。


    马蹄原地踏了几声,像是在应和自己的名字一般,已经不用季云芙回答,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宁峋收回手,同时收回目光。


    两人挥手道别。


    谢西泠站在谢家营帐外,幽深静谧的夜色将他大半的身子笼罩在其中。背后是篝火灼灼的光,却照不进他漆黑的眼底。


    眼底的影子幻化成野兽的轮廓,栖身于暗处扬起利爪,蓄势待发。


    风吹过,他放轻自己的呼吸,迎面走上去。


    “回来了。”谢西泠说,“适才挽月和玉墨已经先回来了,等许久还不见你,便想着出来看一眼。”


    他朝着宁峋离开的方向扫一眼,淡声道:“方才送你回来的那人是”


    季云芙怔了一瞬,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回答,而是眼前人此刻说话的语气。明明没有任何逾越,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询,可从他口中道出,便给人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


    “是驸马军中的宁副将。”


    “宁副将。”几个字绕在舌尖,谢西泠尝出一丝苦味,“你与他很熟?”


    季云芙小心翼翼看他一眼,答得更谨慎:“才刚认识不久”


    他没再多问,而是将目光落在那两颗瓜上,用手背触了下温度,凉得激人,“这类寒凉之物还是要少食,对你的身子不好。”


    季云芙沉默须臾,乖觉点了点头。


    谢西泠摊开手掌,目光看向她。


    季云芙将手中缰绳递过去,两人指尖相碰,一触即离。


    她心中闪过一瞬的慌乱,手腕很细微地抖了下。


    谢西泠察觉她的紧张,果然,她并非一无所知。


    所以,这才是她近来躲自己的真正原因么?


    似乎没有任何一个答案比这个更合理。


    谢西泠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且舒柔,“云芙,你感觉到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季云芙瞬间僵愣在原地,忘记做出反应。她抬眸看向他,心跳骤然变快,几乎要不受控制。


    两人站在营地的围栏前,不远处的火光不断地跳跃在脸上,焚烧后的烟雾是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呛人的刺鼻。


    马蹄不安地来回踏着,搅乱了她的呼吸。


    她自然感觉到了。


    而连日来所有感受到的反常之处,在这一刻,皆得到了最直白的印证。


    他甚至不屑于隐藏和伪装,一丝不错地同她对视,眸底幽深的火光几乎要将她强装的镇静吞噬殆尽。


    “你不排斥接受新的人,对么。”他的语气很淡,像寻常某一日同她闲聊说起今日的天气。


    可她深知这是一个绝对危险的问题,危险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对面这个人,以及横贯在两人间难以逾越的沟壑。


    她可以试着接受别的男子,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但这些男子绝对不该包括眼前这个人。


    她颤抖地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表叔”


    两个字,瞬间将人拉回现实。


    他可是她的表叔啊。


    “云芙,我不是逼你应允任何。”谢西泠的声线压得很低,他的视线低垂,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底倒映着他的轮廓,但她此时的目光却是模糊的,没有焦点,全被茫然的雾气困住。


    须臾,她被灼烧般,再也撑不住,慌忙躲开他的目光。


    紧接着,对面人呼吸渐沉,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气息喷薄在她的侧脸上,让人难以忽视,也根本无法忽视。


    他的手抵着她的下颌,让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强势,可说出口的话却极尽温柔,像是诱哄,“云芙,你也看看我。”


    第32章 也看看我


    “也看看我, 好不好。”他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说来可笑,他居然妒忌一个才认识她两日的人。


    谢西泠知道需要给她时间,今日再逼她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他松开捧着她下颌的手,拉开距离, 忍着想触碰她的冲动, 哑声道:“回去罢。”


    季云芙点头, 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


    几日后,狩猎的队伍动身往京城折返。


    这几日他忍着没去看她,倒是听闻那姓宁的小子跑得十分殷勤。听得烦了,索性给那人添了点儿事做,最后几日果然没再听到他的名讳。


    但他心中的烦躁依旧只增不减。


    回去的路上, 他没再骑马,拿了几卷卷宗,上了庄家的马车。


    谢西泠捧着书卷的手很稳,目不斜视, 专心于卷宗上的文字, 也不理会庄玄的搭话。忙起来时,一连几个时辰水都不曾喝一口。


    这模样与他平日里无异。


    处理起公务便不知今夕何夕、不要命似的。


    庄玄捧着一本游记看,手边桌几上放着一叠瓜子, 闲时就往嘴里塞两颗。


    不过他没怎么看到心上,一路都在偷偷观察谢西泠,总觉得这家伙今日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与往常不一样。


    车队停下歇脚的间隙,车外的谢九轻叩车门, 探身道:“主子, 约莫待会儿继续出发后,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回城。”


    谢西泠不冷不淡嗯了声。


    “主子是要去镇抚司, 还是回府?”


    “镇抚司。”


    庄玄闻言瞥他一眼。


    两个时辰后天都黑了,今日又没有必要的公务需他处理,不直接回府休息,却要去镇抚司?


    难不成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但他还没得到消息?


    对了,先前初抵营地时,他便记得谢西泠曾说此次狩猎英王或许会有动作。


    谁料他不仅没有动作,还在狩猎第二日就以突感风寒为由回了京城,


    莫不是英王从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随行上山狩猎,不过是他的一出障眼法?


    “你这么晚去镇抚司作甚?”庄玄小声问,“难不成与英王有关”


    论及公事,谢西泠没再晾着他,抬头道:“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病重。”


    “太后这一年多,不是一直在病重么”


    谢西泠冷冷睨他一眼,没吭声。


    “你是说”庄玄猛地捂住了嘴,“所以这才是陛下突然诏令咱们回京的原因?”


    谢西泠嗯了声,“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


    “昨日太后亲诏,命英王连夜遣返回封地了。”


    当初英王之所以会入京,便是因为皇帝念及太后病体以及她同英王的母子情深,遂特别开恩,应允他从封地回京侍太后之疾。


    如今太后眼瞧着时日无多,却又下诏将英王送了回去。


    可想而知,英王的狼子野心,太后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她身为英王生母,最终还是选择在临死前最后保他一命。


    却是不知道,英王此次返回封地,是不是放虎归山。


    “那太子呢?”庄玄问:“眼下仍在徽州?”


    “昨日陛下已令皇家暗卫传信于太子,命他秘密回京。”


    “看来这京中的天,又要变了。”庄玄叹声。


    谢西泠不置可否。


    “所以你一路反常,是因为在琢磨此事?”


    这次谢西泠没再接话,手腕一垂,将卷宗搁在腿上。


    他揉了揉眉心,眼底有几分压不住的烦躁。


    等车轮重新驶动,他也没再拿起卷宗,一手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任微凉的清风透过缝隙吹进来。


    车厢内霎时冷了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后几辆马车上,马车车头挂着谢家的标致,不算显眼,却也足够供他辨认清。


    他猜想第二辆、亦或者第三辆里应坐着他想见之人。


    或许此刻在吃果脯,也有可能在闭目假寐。


    小姑娘性子坚韧,可身子却娇气,在马车里坐久了总要不舒服,轻则没精神,重则头晕目眩胃里恶心。


    每当这时,她就总想吃些酸的东西压一压那股难受劲儿,自他发现这一点后,便会让人在马车里备上一点酸口的果子点心。


    他盯着不远处那辆缓缓前行的马车,视线仿佛能穿透车厢描摹出她的轮廓。


    远山眉,含情目,清凌凌的。


    他不敢多看,仅此一眼,就险些击碎连日来的克制。


    *


    季云芙躲了数日,还是避无可避地与人在谢府门前撞见。


    谢西泠穿了一身飞鱼服,宽肩挺阔,衣襟前没有一丝褶皱,因着身量高,站在台阶上便更加醒目,有一种浑然自成的压迫感。


    两人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紧促。


    “云芙。”谢西泠先看到她。


    季云芙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得体的浅笑走近福了一礼,“表叔安好。”


    “要出去?”谢西泠平静道。


    季云芙点了点头。


    谢西泠不动声色凝她一眼——少女与那天夜里如出一辙的紧张,稍有不同的是今日看着多了几分故作镇定。因而见他之后举止愈发得体,言谈也愈发恭敬。


    “去哪儿?”谢西泠随意地指了下停在台阶下的马车,“如若顺路,我可以捎你一程。”


    “不顺路。”


    谢西泠默了一瞬。


    继而低笑一声,“你可知我要去何处,就说不顺路?”


    季云芙攥了下袖口,肉眼可见的局促。


    若换做以前,谢西泠可能会考虑姑且饶她一次,但经过这几日他算是看明白了,若自己不主动些,她便能一直想法子避着。


    “我送你。”谢西泠微抬下颌,目光依旧平静,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容拒绝。


    坐上马车之后,谢西泠问她要去何处。


    季云芙同他说去回春堂。


    “约了周大夫?”谢西泠问。


    季云芙低垂着眸子,嗓音极细地应了声。


    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若他不说话,她也绝不多说一句。


    一路无言,马车里静悄悄地,只有两道错落起伏的呼吸声。


    马车停靠在街边时,谢西泠正闭目假寐,手落在腕间的白玉珠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季云芙挣扎良久,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表叔,我到了。”


    寂静半晌,男子哼笑道:“还以为云芙打算从今往后都不同我主动说话了。”


    季云芙呼吸一紧,倏地抬眸,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以前从未对她露出过这般神情,没了长辈的稳重做派,多出丝懒散的玩味。


    季云芙只能硬着头皮否认,“没有,表叔想多了。”


    “是么。”谢西泠恍然大悟道:“原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云芙这几日在故意躲我。”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季云芙喉咙发痒,说不出第二声“没有”。


    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她几乎无所遁形,脸颊逐渐变得滚烫。


    *


    “你发热了?脸怎么这么红。”周婉将手中的药杵搁下,绕过摆满药草的台柜走到季云芙身前,左右打量她一眼。


    “没。”季云芙错开目光,不自然道:“许是来的路上太晒了。”


    “你今日自己个走来的?”周婉问。也是,谢府距离回春堂没隔几条街,的确用不着坐马车。


    季云芙罕见地没应声。


    周婉得知她并不是发热,便收回目光,转身去台子上取下一本医书和一张药方,“这是你先前同我打听的那本古籍,我给你寻来了,你待会儿同药方一起带回去。”


    “上次的药喝着如何?”


    季云芙说了感受,两人又一起琢磨着将药方细细改了改。


    抓好药后,周婉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阿云,你们谢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为何这么说?”


    周婉提起谢玉娇。


    季云芙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若周婉问的是谢玉娇被伯爵府休弃一事也就罢了,此事在京中早就传开了,并不是秘密。


    可她竟提起了珍宝楼和李秦,那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你从何处听来的?”


    “前些日子给王家千金看诊,听她闲话来的。”


    “她如何说的?”


    周婉面露犹豫,季云芙霎时心一凉。既让人觉得难以启齿,便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也是,对方既将谢玉娇与李秦当做谈资,还能说些什么。


    只是她不明白,这件事是从何处走漏的风声?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


    季云芙将药方和古籍收起来,等回到谢?*? 府,刚好是午时。


    用过膳,她差人将此事告知谢西泠,关乎谢家其余几位姑娘的名声,她不敢马虎,自己那点子别扭的心思,只得暂且搁置在一旁。


    晚些时候,谢西泠让谢九回话,说他会派人去调查。


    此事说来也不难解决,既是流言,总要有源头,总不可能空穴来风。


    稍费些心思打听,便不难得知出处。


    只是季云芙未曾料到,散播流言之人很快便露了头。


    第33章 在躲我?


    得知散布流言的背后之人乃是周子瑜时, 季云芙一点儿都不意外。


    一个连自己清誉能利用的女子,又怎会在乎别的女子的名声。


    如今既已知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解决也就变得十分容易。


    但季云芙思来想去,觉得此时什么都不做, 才是上策。


    不必去掐断流言, 也不必费力自证。


    原本就只是无凭无据的话, 闹大了反而落人话病,好像她们心虚似的。


    于是,接下来几日,季云芙与谢家两姐妹依旧如寻常一样,赴宴游玩, 没事人一般,出现在京中大大小小的宴会之上。


    果不其然,时间久了,那些道听途说之人反倒自己先产生了怀疑。


    ——那谢玉娇当真是因为与人通奸被抓, 才被休弃的么?


    ——不是说谢家姑娘品性不端, 没脸出门么,怎么瞧着一个个都像是没事人一样?


    ——话说回来,伯爵府好像从未说过谢玉娇是因败坏妇德而被休弃的, 我听说她是因三年无所出才被夫家嫌弃的,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这样的话一多,风向偏转, 始作俑者反倒坐不住。


    毕竟,周子瑜冒着风险散布消息, 可不是看旁人同情谢玉娇的!她是想看谢家女子皆被指点怀疑德行有损, 最好彻底毁了名声,再坏了婚事!


    “你们知道什么, 谢玉娇就是与人私通才被休的!”周子瑜忍不住道。


    今日来参加赏菊宴的皆是京中有名有望的高门之后,这些贵女哪个不是人精,眼下听周子瑜如此笃定,也没一味跟着附和。


    她们其中不少人,对周子瑜和季云芙的过节早有耳闻,所以此时再看周子瑜,不免多了几分打量和怀疑。


    正在此时,众人背后忽地响起另一道有条不紊的声音,“周姑娘如此肯定,莫不是亲眼瞧见了?”


    众人闻声回首,几步开外站着三个姑娘,可不正是季云芙她们。


    周子瑜一见季云芙,便想起裴燃,若不是她,裴燃也不会在两人本该大婚的当下,远调去徽州查什么案!


    耽误了婚期不说,还害她成了京中贵女间的笑柄。


    她今日就要让季云芙也尝尝,被人议论嘲笑的滋味!


    “我虽未亲眼瞧见,可若不是你们谢家的女子德行有损,怎会被人休弃,你如今还帮她说话,可见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若不是德行有损,怎会被人休弃”季云芙性子温婉,说话的语调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她若有所思地将周子瑜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眨了眨眼道:“所以,裴公子宁可躲去徽州,也不愿按婚期娶周姑娘你,是因为周姑娘的德行也有亏么?”


    人群中响起阵阵哄笑。


    周子瑜脸一红,怒目圆睁看向季云芙,“你胡说什么!莫不是你以为胡乱攀咬我两句,就能证明她谢玉娇的清白?”


    “我为何要证明?”


    “所以你是承认了,谢玉娇她不守妇道!”


    季云芙摇头,一如既往的温婉冷静,“错了。难道不该是周姑娘向我等解释解释,你为何口口声声咬定谢玉娇与人有染、不守妇道么?”


    周子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如何能解释的清楚。


    “既然周姑娘拿不出证据,便该懂得谣言止于智者。”


    周子瑜还想说什么,被季云芙厉声打断,“否则人人都像周姑娘这般,把道听途说、无法证实的谣言当做事实来口口相传,岂不是我今日随口说一句‘周姑娘不是清白之身’,等传个几日,只要议论的人多了,便是真的确有其事了?”


    周子瑜脸倏地一白,再说不出一个字。


    等人群散去,周子瑜愤愤不平追上季云芙。


    “季云芙,你好大的胆子,方才你故意提起我与裴燃的婚事,难不成是在威胁我?”


    季云芙眨了下眼,弯唇莞尔道:“不,我只是在提醒周姑娘,人言可畏,你妄想操纵流言,就要小心遭其反噬。”


    周子瑜死死攥紧手心,“季云芙你怎么敢!我可是尚书之女,捏死你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是么?”季云芙一脸漠然。


    周子瑜霎时被她这幅满不在乎的淡然模样激怒,“你不信?”


    季云芙反问道:“所以我如今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周姑娘面前,莫不是因为周姑娘大度,有容人之量?”


    周子瑜简直要被她的话气死,季云芙先前分明是一副谨小慎微、遭人欺辱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的做派,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难不成是想着撕破脸,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她哪来的底气,敢这般同自己呛声?她不信有人真的不怕死!


    如若不是不怕死,便是她觉得,就连尚书嫡女也不能奈何她!周子瑜也不蠢,当即想明白了是有人给季云芙撑腰。


    *


    季云芙第一次“仗势欺人”,说来还有几分心虚。


    其实用“仗势欺人”这四个字去形容她方才的反应也并不贴切,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欺人的念头,只是刚好在——想要如过去一般忍下这口气的时候,忽地想起了某人曾说过的话。


    有他在。


    她可以做回自己。


    她想,如果换作从前的季云芙,她一定不愿忍下这口气。


    这般想着,反驳周子瑜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举。


    只是近来她总避着他,今日却偷偷在心底借了他的势,季云芙心里免不了一阵别扭。


    幸而那人向来繁忙,自然不会知晓宴会上一场无关紧要的小事。


    *


    殊不知,赏菊宴上发生之事,转眼就被人整理成文书,放在了谢西泠书房的桌案上。


    书房内除了谢西泠,还坐着个庄玄。


    两人刚才正在说今日朝堂上,驸马主动请缨率兵出征,想去平定边关战乱一事。


    此时见谢西泠盯着手中文书看得仔细,不时展露笑意,还以为边关来了好消息。


    “也给我瞧瞧。”庄玄道。


    谢西泠一目十行看完纸上内容,一脸平静地将手中文书压在胳膊肘下,抬头看向对面,淡道:“今日不早了,你还不回府?”


    庄玄:“?”这几日难道不是你硬拽着我来同你议事,怎么忽地就要赶人走了?


    他颇为幽怨地看了对面一眼,“你还没留我用晚膳。”


    “你府上便无人给你备晚膳?”


    庄玄冷笑:“难道你有?”


    谢西泠面色一冷。


    见他吃瘪,庄玄得意地撂下一句狠话,“谢西泠,明日你别想再骗我来你府上!”


    “谢九,送庄大人。”


    这边送走庄玄,谢西泠从桌案上拿起两本医书,便往屋外走。


    等走到秋梨苑门外,步子一顿,将手中医书递给一旁的谢九,“你去送。”


    谢九一脸不解,但还是伸了手去接书。


    只是这书,却迟迟没落在他手上。


    谢九抬眸,主动伸手扯了下书籍的边缘,纹丝不动。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试探道:“要不还是主子您亲自去,毕竟,来都来了”


    “多嘴。”谢西泠敛眸,手指力道一松,书落在谢九手上。


    他将手背在身后,朝屋里亮灯的窗子扫了眼,催促道:“快去。”


    谢九不疑有他,领了命,转身往秋梨苑走。


    不多时,人便折返回来。


    谢西泠往他身后扫了眼,空无一人,心里忽地也有些空落落的,“可同你说了些什么?”


    谢九知晓主子问的是季姑娘,为难的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谢西泠叹了口气,又后悔方才没有亲自进去。


    不是他不敢,而是怕将人逼得太紧了,她此后越想躲着他。


    *


    谢西泠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古籍,季云芙看得入了迷,一连三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捧着书没舍得放下来过。


    待到第四日,她捧着两本医书和一摞看书时特意批注的笔记,急匆匆去到回春堂。


    周婉也觉得稀罕,问她这书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表叔前些天让人送去给我的。”季云芙说。


    “谢大人啊。”周婉努了努嘴,“难怪。想必废了不少功夫吧。”


    季云芙低垂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翻开其中一本,数到记忆中的页数,递过去给周婉看,“你看这段记述,这女子的病症是不是与我相差无二?”


    周婉接过书仔细看了好几遍,才敢点头道:“还真是。”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出惊喜之色。


    果真应了谢西泠那句很久以前的话——就算暂时没有好的方子,你又可知是不是因为坐井观天、知之甚少,才暂无解法。这世间奇难杂症多的是,今日看来或许是难题,来日说不定只是一张方子便能药到病除。


    眼下这不就是,一张方子便能药到病除了?


    周婉和季云芙一样欣喜,但欣喜之余,她不忘提醒季云芙,“虽然书上记载此女子按照这道方子治好了病灶,但咱俩都别高兴太早,成与不成,只有试了才知晓。”


    周婉按照医书所记载的方子给季云芙抓药,抓到最后一味药时,人顿住了。


    “可是有难处?”季云芙凑上前。


    “缺一味药。”周婉说。


    “怎么会?”季云芙疑惑道,她先前一个人时已经反复研究过这道方子,所需的药材都是寻常药铺就有的,怎会缺呢?


    周婉自然懂她的疑问,解释道:“紫石英采自太明山山谷,早在去年之前,太明山便出了一场山崩,导致往来的路皆断了,人进不了山,自然采不上药。”


    “山崩?”季云芙呢喃道,“那京中别的铺子还不会有去年存下的紫石英?”


    周婉叹了口气,“难。”


    稍顿,她抬眸道:“还有一地倒可试试。”


    “何处?”


    “太医院。”周婉说,“此事你可请你表叔帮帮忙,于他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于谢西泠而言,的确不是难事,毕竟他当初都能将太医院院正请来为她瞧病。


    可难的是她呀。


    第34章 “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我却不行?”


    季云芙陷入犹豫。


    这一天, 她并没有去书房找谢西泠。夜里捧着古籍看,心思却不知何时早已飘远。


    她不喜欢现在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可又捋不清该如何化解眼下困局。


    谢西泠太好,不论是作为长辈, 还是他这个人, 都好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丝毫不怀疑, 只要她同他开口,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帮她去寻到这味药材,且绝不会挟恩以报。


    可越是这样好的人,季云芙越忍不住怀疑,他怎会对自己生出超过叔侄亲情以外的, 别的情意。


    她到现在都觉得不可置信。


    先前他从未展现出待自己与挽月她们有任何不同,似乎是从她与裴燃的事彻底告吹之后


    所以,他是在那之后才对她渐生情愫?


    由怜惜慢慢变成了情意?


    那先前姻缘树上的赤绳,他又是为谁而系季云芙不敢深思, 每一次胆大妄为的猜想, 都好像是对自己过往叫出的每一声“表叔”的亵渎。


    她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尤其在情爱一事上。若与她表露心意的男子并不是谢西泠,她绝不会像如今这般畏畏缩缩。


    越是看重, 才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踏错,让所有温情都付诸东流。


    但不论如何, 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该她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而备受煎熬的, 又何止季云芙一人?


    自谢西泠将季云芙从江南接到京城谢家那日, 就从没有刻意避着她过。


    以前不是没有克制着自己不去见她,那是因为她心里有别人, 她一心想嫁作他人妻,他不敢过多去打扰,怕自己藏不住心思,更怕按捺不住角落里肆意滋生的阴暗念头。


    所以他恪守长辈该有的分寸,十天半个月,放纵自己主动见她一两面,像是饮鸩止渴。


    但像近来这样,超过十多天都不踏足秋梨苑,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天在府门外,他只说顺路捎她一程,旁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便一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虽后来在马车上否认了这几日是刻意躲着他,可她究竟藏了怎样的心思,他又怎会看不出?


    便是看得太过清楚透彻,才惊觉她连与自己相处都变得束手束脚,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更甚者,连主动开口同他闲话,都像是在为难她一般。


    他不愿见她这般,这比将刀架在他心尖寸寸凌迟都让人难受。


    所以,前些天夜里,他人都走到了秋梨苑门外,最后还是让谢九独自一人将书送了过去。


    连谢九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天夜里,谢西泠整晚都在书房待着,油灯燃了一整夜,桌案后萧肃的人影映在轩窗前。


    下人以为他又处理了一夜公务,可第二日谢九去书房时,分明看到桌案上的卷宗摊开摆放着,停在了庄玄大人离开时的那一页。


    之后几日谢西泠照常上值,一直到天黑才回府。


    谢九不是没见过他忙于公务的模样,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寡言少语。


    今日回到府上,谢九忍不住问起守在书房外的小厮,“白天可曾有人来书房找大公子?”


    小厮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话方才大公子就问过,怎么眼下公子身边的谢九侍卫又来问了。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没人来过。”


    谢九应了声,犹豫再三,叩响书房门。


    “进。”


    谢九走进去,试探道:“前些日子给季姑娘送去的书她许是看完了,要不要属下去问问?”


    闻言,谢西泠从桌案后直起身,极凉的一眼,“你很闲?”


    谢九心突突一跳,心道这不是怕主子您再见不到人都快将自己熬死了,就算是熬鹰也不是这么个熬法啊。


    “还有一事。”谢九犹豫着道。


    “说。”


    “周大夫给季姑娘新写的方子,上面有一味药是回春堂没有的。”


    谢西泠蹙眉,半晌,垂下眼皮道:“知道了。”


    “那”


    “她若是需要,自会来寻我。”谢西泠说。


    看这架势还是不打算主动去见季姑娘,也是,之前主子倒是步步紧逼,谁曾想反倒将人吓跑了。


    谢九见桌案后的人重新将头低下,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自觉轻声退出了书房。


    *


    季云芙拾掇好心绪,鼓起勇气来到谢西泠书房外。


    不仅是为了求他帮忙,更要紧的是两人不能再像眼下这般僵着了,需得把话说开。


    她从来都是将谢西泠视作长辈一般爱重,这世上真正待她好的人不多,他算是其中之一,她舍不得失去他这个亲人。


    少女提着灯笼,身姿聘聘婷婷,谢九一眼就瞧见了她。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待见到季姑娘,几乎是看清人的下一瞬,便抬步迎了上去。


    “季姑娘是来寻公子的?”谢九忙不迭道。


    季云芙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往屋内明亮的光影上一扫,问道:“表叔可是在忙?若是忙,我便改日再来”


    谢九连装着问一声都不装,当即答道:“主子他不忙。”


    这话听起来有三分自作主张,但背后暗藏的深意却让季云芙不太自在的捏紧了灯笼的长柄。


    “那便劳烦谢侍卫代我通传一声。”季云芙柔声道。


    谢九得了话,转身一个箭步跨上书房门前的台阶,敲门道:“主子。”


    不多时,里面传出听不出情绪的一声“进”。


    谢九推开门,探了大半个身子进去,“主子。”


    “又有何事?”


    “季姑娘”这三个字甫一出口,对面桌案后的男子便冷冷一眼睨过来,似是有些恼他今夜多嘴多舌。


    谢九硬着头皮顶着寒光将话说完,“季姑娘来了,现下就在书房外等着见您。”


    谢西泠面上闪过一簇显而易见的怔愣。


    稍顿,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让她进来。”


    “是。”谢九得了令,瞧着比谢西泠这个正主还要激动。


    转头便同侯在门外的季云芙道:“季姑娘快进去吧,灯笼给我就行。”


    季云芙应了声,将灯笼递过去,手中没有能抓握的东西,心反倒忽地一紧,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


    走进书房,人还没靠近,隔着老远,便先朝着桌案后的方向福身行了一礼。


    姿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看得桌案后的谢西泠不由眉头微蹙。


    “云芙,你实在不必如此。”


    “要的。”季云芙眼眸低垂,回的认真,“礼不可废,您是我的长辈,是我的表叔,从前该是如何,往后也应当如何。”


    她主动提起这几日的反常,“这些日子是我不懂事了,表叔莫要放在心上。”


    谢西泠冷着一张脸,喉咙发涩,“这就是你今日主动来寻我的目的?”


    季云芙咬了下唇,没应声。


    谢西泠撂下手中的书卷,身子微微后仰,“你便非要隔着这么远与我说话?”


    见季云芙仍定在原地没动,他沉了嗓子,又道:“走近些,你说话我听不清。”


    季云芙这才往前挪了两步。


    仅仅两步,在谢西泠看来也写满了不情不愿。


    他心头忽地升起一股挫败之意,为何别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裴燃也就罢了,她们两人有自小长大的情谊。可他自认自己也不差,虽与她相识不似裴燃那般早,但零零总总加起来,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就算是裴燃那个青梅竹马都比不过。


    可为何两人间的距离,没有日渐亲近,反而愈发疏远了?


    难道是他错了么?


    他就不该贪心,妄图同她表明心迹?


    他便不配得到她的回应?


    明明就连那个与她相识不过短短数日的宁峋都可以,为何他却不行!


    谢西泠克制自己没有冲到她面前质问,心底的火几乎将他残存的冷静烧的面目全非。


    他以为自己忍得住,原来不过是因为没有见到她。


    方才看见她的第一眼,心里苦守的防线,顷刻间便碎成了残垣断壁。


    “云芙。”谢西泠良久才道:“今日来,可是有其他话要同我说?”


    季云芙从始至终低垂着眸子,原来她私心所想的回到曾经,竟也这般难。


    连与他对视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她都会迟疑。


    “想求表叔帮我寻一味药材。”季云芙尽可能平稳地说。


    “什么药?”


    “紫英石。”季云芙担心他为难,补充道:“不是什么贵重稀罕之物,只是采出此物的太明山暂时因山崩被封了”


    没等她说完,谢西泠忽地冷声打断她,似压抑着某种岌岌可危的情绪,“便是贵重稀罕之物,我难道就不会为你去寻了?”


    “季云芙,你这话好没良心。”


    季云芙一愣,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确从那一贯稳重端方的人口中,听出来一丝委屈。


    她愣愣抬首,猝不可防撞上谢西泠的目光。


    那一眼,她看到他眼底飘落一场终年不遇的暴雪。


    纷纷扬扬,万里冰封,如玉山将崩。


    她呼吸一紧,似寒冷的空气吸入喉咙,将心肺都搅得天翻地覆。


    “难道我待你不好么?”谢西泠一直在看她,目光丝毫不错。


    季云芙竭力平和顺从地回他:“好,表叔待我再好不过了,与嫡亲的长辈无异。”


    “季云芙,你明白我在同你说什么。”谢西泠不知被她话中的哪个字眼刺到,突然较真起来。


    他很少连名带姓唤她,今日屡屡这么说,可见是动了怒。


    季云芙哪敢再装傻,只怕多少一句,眼下绷着身子坐在桌案后的人便能冲到她面前。


    “云芙。”


    “季云芙。”


    他一次又一次,低声唤她的名字。


    迫使她不得不抬头回应,“可你是我的表叔啊。”


    不是因为他不好。


    正是因为他太好了,才更怕越过雷池。


    她不止一次地想,她再无力支撑自己失去一个重要的人。


    所以就算他再好,她也不敢往前迈一步。


    谁也不知道,那一步之后会不会是万丈深渊。但她知道,若她此时再不回头,就是真的要失去他了——这个被自己叫了许多年表叔,在她最狼狈最不堪时,几次拖她出泥潭,给她撑起一片天的男子。


    如果能退回原地,往后余生,他都是她的亲人,她坚信这一点绝不会变。


    她胆小,她自私,她不愿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去赌一个不定的未来。


    她已经是输过一次的人了,三年的等待,她不敢有第二次。


    谢西泠听后,却是自嘲一笑,“云芙,我在成为你的表叔前,首先是谢西泠,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有七情六欲,有所求、有所念。”


    “你为什么不能,也看看我?”


    这是他第二次同她说这句话。


    上一次是在狩猎之时。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因为看到宁峋的出现,才迫切地想要同她表明心迹。


    “可你先前在宝灵寺,不是同我说过,你有心仪的女子。”


    “你怎知我那时说的人不是你?”


    男子清越的嗓音如碎石击玉,震得季云芙耳膜生疼,人也恍惚起来,她最不敢想的话,便被他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所以,不是在我与裴燃的婚事生变之后”


    谢西泠哑着嗓子,“比你所敢想的时间,还要久。”


    “就算如此,你也不肯信我?”谢西泠苦笑道,“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我却不行?”


    季云芙愣愣地看着他。


    他却忽然害怕面对她的回答一般,先一步错开了目光。


    她只觉得自己拒绝起来艰难异常,却从未考虑过,那般稳重自持的人,既决心要踏出这一步,又经历过多少煎熬。


    她以为他是怜惜她,才因怜生爱,却不敢想,他竟早在她不知情时,便将对她的情愫偷偷藏在了心底。


    对啊。


    他那样的人,若非主动,谁又能窥探到他的心意。


    第35章 你在怕什么?


    “要拒绝我么?”


    谢西泠问她, 目光像溺水之人的垂死挣扎。


    他有些怕她的回答,可又忍不住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肯放过她每一丝细微神情的变化。


    季云芙没有说话。


    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要或不要”的念头。


    但这样的反应本身就是不对的, 她不应该迟疑。


    她不得不承认, 某一瞬间,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想要离经叛道,就好似受了蛊惑。


    为什么别人可以,唯独他却不行。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明明这世上男子中,旁人对她的好,皆不如他。


    再多的, 她不愿承认,眼前之人双手捧出的爱意太有诱惑力。


    或许从旁人口中说出,她会怀疑是花言巧语,但从他口中说出, 她却莫名笃定。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宝灵寺山下, 他拥着她说出的那句,“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当时还傻傻的分不清,以为那句话仅仅是长辈想要庇护晚辈, 现在想来,好似就是从那日起,一切都有了变化。


    季云芙的沉默并没有让谢西泠偃旗息鼓, 相反,他像是看到了希望。


    他从桌案后起身, 生怕惊扰到她, 小心翼翼走到她面前。


    确定她没有后退躲避,才缓缓伸手, 指腹挑起她的下颌。


    这样的姿态早已逾越叔侄界限,完全是一个男子在看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哑着嗓子,沉声道:“云芙,可不可以只将我当做一个再寻常不过,心仪你的男子。”


    季云芙没再躲避,有一件事谢西泠说得没错,他在成为她的表叔前,首先是谢西泠。


    抛开一切年龄、地位、辈分不谈,单看眼前这个人,她的确无法违心说出拒绝的话。


    就像她得知他有心仪之人时的反应,是暗自感叹那女子该有多好命,才能得到他的喜欢。


    夜风拂过,窗外的枝叶簌簌摇摆着,在月光的映照下,是一树蠢蠢欲动的暗涌。


    季云芙不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否则她今日便不会出现在谢西泠的书房里。


    虽然,眼下的发展与她今日来时的初衷大不相同。


    她的思绪出现片刻的空白,很快又瞬间清醒,她怎么可能将一切都抛开,这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


    谢西泠注意她的神情,忽然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


    他主动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目光不复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眼底的情绪也恢复平静。


    季云芙茫然地眨了眨眼。


    结束了?


    “方才你同我说的紫英石,大概需要多少。”他突然跳脱,问起另一个问题。


    季云芙愣然,下意识接上话,“二两就足够。”


    “我明天差人去太医院打听打听。”谢西泠说:“若有,我便直接让谢九送去给你,若没有,我也会让他与你知会一声。”


    “好。”季云芙说,说完,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而谢西泠已经转身,似要绕回桌案另一边去。


    她盯着他的背影一时没有吭声,就在抬脚之际,那人忽然敛眸回首看过来,“云芙,你在等什么?”


    她在等什么?


    “等我追问你方才的答案么?”


    “不是。”季云芙摇头否认。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的心思却好像在他面前展露无疑,分明她自己都捋不清


    ——“咚咚”。


    恰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叩门声,霎时间,季云芙如临大赦。


    谢西泠的视线越过她,朝着门外道:“进。”


    谢九探进来半个身子道:“主子,庄大人来了。”


    不等谢西泠反应,季云芙先是一惊。


    谢西泠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不动声色牵唇道:“让他进来。”


    “是。”


    “表叔,那我便先回秋梨苑了。”季云芙不自然地扯了下衣摆,快速道。


    谢西泠长腿一迈,两步就走到她身前,一手圈住她的细腕,稍一用力就将人按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坐着,没让你走。”


    他好整以暇睨她一眼,笑道:“庄玄你又不是没见过,躲什么?倒像是做贼心虚,见不得人一样。”


    季云芙抬眼看向他,慌乱解释道:“不是躲,就是我怕打扰表叔与庄大人议事。”


    “无妨。”谢西泠弯腰俯身道:“与你的事还没说完,别人得排在后面。”


    季云芙脸一烫,同时听到推门声响起,猛地伸手将面前人推开。


    用的力道格外的大,连谢西泠都有几分吃惊,倒退两步站定后,唇角扬起一抹笑。


    庄玄一进门,就发现房中比平时多了一人,“小阿云?”


    季云芙起身同他行礼,唤道:“庄大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西泠书房?”


    本是对方随意问出的一句话,实在犯不着大惊小怪,可坏就坏在季云芙此刻做贼心虚,便是听什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刚想出声解释,却先一步被谢西泠按着肩膀将话压了回去。


    谢西泠道:“你来做什么?”


    庄玄被他的语气刺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来?”


    他将一封密信扔到对方怀里,“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这封信,裴”他目光往季云芙所在的方向一扫,改口道:“徽州那桩舞弊案查出来了,牵扯出好几个京中官员,品级还不低,你且看看吧。”


    谢西泠收下信,并没有立即去看的打算,略抬下颌道:“知道了。”


    庄玄:“?”这意思就是直接赶他走了?


    好你个谢西泠,整这一出卸磨杀驴是吧!


    庄玄也是有脾气的人,当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西泠一脸淡然,在他走后重新将门阖上。


    季云芙却忍不住担忧,“庄大人走时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西泠看她,“你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怕我开罪了他?”


    季云芙又不说话了,拧着袖口躲开他的目光。


    谢西泠不由弯唇,解释道:“放心,他不会真的与我生气。”


    季云芙闷闷嗯了一声,又是一阵寂静。


    他方才留她不是说要继续先前的话么,怎么眼下又没了动静。


    她心里忍不住去想,却又不好直接问出声,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默不作声坐在太师椅上。


    静坐了会儿,眼前又响起脚步声,再抬眼,竟是谢西泠递来一本书。


    季云芙接过看了眼,是一本游记,她不明白对方意欲何为,就听他开口道:“你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看看书。”


    说完,他便转身绕到桌案后坐下,拿起方才庄玄给他的信拆开。


    信封外原本封了蜡,礼部主掌的案子,庄玄第一时间得到信自然要拆开看。眼下信封已经被人开过,他直接就能取出来。


    厚厚一摞约有十来张,除去前几页记录查案经过,后面皆是证词。


    最后一页附上一张名单,整理了徽州一案所牵连的京中人员。


    他看信看得仔细,再没有看季云芙一眼。


    只是如此?


    季云芙眨眼。


    眼下谢西泠已专注地处理起公务,她再多说什么反倒像是在打扰。想着方才他阻止自己离开的话,认命地翻开手中那本游记。


    可她藏了满心的事,又如何能看到心上,半盏茶的功夫,就是连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灯影落在纸上,平日里清晰可辩的字也莫名模糊起来。


    好不容易拼凑出一行字,又半天难读懂其中的意思。


    她捏着书卷的一角,渐渐堆出褶皱。


    良久之后,她低垂着脑袋脖子都困了,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阴影。


    “想好如何回答我了么?”谢西泠问她。


    他半蹲在她身前,这个动作使她无需抬头,轻松地就能平视他。不再是仰望的姿态,连他的话音听起来都比寻常更平易近人几分。


    就在她以为,这话茬不会再被提起时,?*? 他又出现了。


    平静地、温柔地,问她想好了么。


    季云芙陡然发现,经过片刻的喘息,她居然没有了方才的紧张。而她也终于意识到,在沉默等待的间隙,她所想的,并不是该如何措辞拒绝他。


    可她脑海中理智尚存。


    犹豫半晌,抿了抿略干涩的唇,开口道:“表叔”


    仅仅两个字,身前原本屈膝半蹲的人忽地站起来。


    坐在太师椅上的季云芙这才意识到,若非他的迁就,他本该如此高不可攀。


    正在她再次启唇之迹,一双微凉的手猝不及防覆上她的后颈,轻轻一捏,便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赤裸到令人胆颤心惊。似暗夜中潜伏的猛兽露出爪牙,盯着猎物而眼露幽光。


    季云芙甚至猜到他接下来的动作。


    如预料之中的,在她颤抖的注视下,他的身影随之落下来。


    她在发抖、在紧张,不仅被他抚过的皮肤在发烫,她的灵魂都像是被大火焚烧。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脸庞忽地一偏,落在了她的耳侧。


    他唇畔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耳廓。


    她的呼吸凝固,连心跳都要停滞。


    耳边人却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云芙,如果你只将我视作你的表叔,又在怕什么?”


    第36章 心防松动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反复出现一个人的面容, 严肃的、克制的、冷漠的、深沉的,后来不知怎地光怪陆离起来,他的神情也变得不受控制,温柔、缱绻、暧昧


    她的感官像是在梦中被无限放大, 她的眼睛能清晰看到他泛红耳垂上那颗昳丽的暗红色小痣, 她的耳朵能清楚分辨出他清冷声线下按捺的沙哑情。欲, 还有她的呼吸全都是他的味道。


    清冽的,惑人的,似梦中盛开的曼珠沙华。


    第二日果然起迟了,她是被绿岑唤醒的。


    今日季氏带谢玉娇回府,她得去问安。


    盥洗换衣时, 绿岑说大公子待会儿也要去紫竹苑。


    季云芙倏地一惊,“他为何去?”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好在绿岑正在收拾她今日要佩的钗环,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大公子今日休值啊, 姑娘怎么连这个也忘了。”绿岑嘟囔一句。


    对啊, 她怎么就忘了今日是表叔休值的日子。还以为他是因为她季云芙连忙甩走这个可怖的念头,平复心情坐在镜前让绿岑替她绾发。


    夏日来了,衣衫也愈发薄, 发髻不宜太繁复,不然会显得头重脚轻。


    但今日要迎姑奶奶回府,打扮太素净也不适宜, 故而她穿了一身藕荷色对襟齐腰长裙,绾单螺髻, 簪珊瑚流苏钗, 静雅温婉又不失俏皮。


    估摸着时辰,主仆二人动身往外走。


    将季氏一行人迎回府后, 众人一并往紫竹苑走。


    季云芙站得远,同季氏见礼后便一直规矩走在人群最后方。


    今日玉墨身子不舒服,便没有来,只她和挽月二人能作伴,


    挽月是个闲不住嘴的,路上便忍不住说:“你方才留意谢玉娇没?”


    季云芙点了点头,想起那个畏畏缩缩躲在季氏怀中的女子,不复从前的趾高气昂与凌厉,适才见了人居然会害怕地往季氏身边躲。


    她先前还猜想谢玉娇是不堪受流言非议,这才装傻扮痴,眼下看倒是生出几分怀疑。


    像是真的撞坏了脑子。


    不过想起她做的恶事,季云芙并不同情她分毫,只觉得她罪有应得。


    那日在珍宝楼,如若不是自己机敏躲过算计,今日怕是要比谢玉娇惨上千百倍。


    毕竟谢玉娇再如何,还有谢相这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和季氏这个一心为她谋算的母亲,纵使被伯爵府休弃,她也是金尊玉贵的相爷嫡女。


    可要是她那日失了清白,不得不嫁给李秦,这辈子就要全毁了。


    季云芙收回思绪,平静道:“不管她如何,我们只需周全礼数,旁的尽量避着就是。”


    谢挽月认同的点点头,毕竟谢玉娇是傻了,同一个傻子又能计较什么呢?换句话说,若日后真与谢玉娇起了冲突,反而是她们得吃哑巴亏,倒不如干脆躲着她。


    两人想到一处去,彼此换了个眼神。


    “待会儿问安后,你可有安排?”谢挽月问。


    季云芙正要接话,前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和昨日她梦中的一样。


    “她待会儿要随我去书房。”谢西泠说。


    她何时应的!


    谢挽月霎时偃旗息鼓,半分挽留都没,“既如此,我便自己出府玩儿去了。”她打算去看看偷偷盘下的几间铺子近来账目如何,本想多一个人陪她,可既然兄长都发话了,她可不敢抢人。


    况且,兄长找阿云,多半是商量正事,孰轻孰重,她自然有分寸不去打扰。


    谢西泠都发话了,季云芙还能说什么,她气闷地偷偷瞪他一眼,没曾想,这一眼还被他逮了个正着。


    她霎时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谢西泠无奈失笑,“你昨日不是问我要了二两紫英石?怎么,今日又不急着要了?”


    谢西泠慢条斯理道:“既是如此,你便先同挽月出去玩儿,至于紫英石就改日再说好了。”


    季云芙默了默,抬头看他。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谢西泠笑问。


    明知故问。


    季云芙也有脾气,昨日那事还没同他算账呢,害得她一夜没睡好,今日又来欺负她,这算什么!


    她偏过脸,不欲同他讲话。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居然敢同谢西泠甩脸子了。


    谢九瞧得后背直冒冷汗,何曾见过有人这般对待主子啊!尤其是谢家小辈,哪个见了他不是又敬又怕。


    先前季姑娘对主子虽然不怎么害怕,但敬重却丝毫不比旁人少,怎么今日,像变了个人一样。


    莫不是昨日书房里,主子惹了季姑娘?可那也不应该啊,季姑娘的脾气多好啊,何时见她与人置过气。


    谢九在一旁偷偷操碎了心。


    偏偏谢西泠一连淡然,竟还笑得出来。像是对季云芙的态度颇为受用似的,平日里冷肃的一张脸,此刻笑意就没淡下来过。


    谢九越发看不懂了。


    一行人同季氏见过安,寒暄几句后,纷纷离了紫竹苑。


    季云芙跟在谢西泠身后,一路来到他的书房。


    想起昨日书房内的情景,她的脚步不由一顿,直到谢西泠出声唤她,这才红着一张脸低头走进去。


    谢西泠将书房的门大开着,让她自己找地方坐。


    季云芙看都没看昨日坐过的太师椅一眼,就近在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在她的位置,刚好能看到院中行走的下人,以及院里的鸟语花香。


    这让她的心情舒畅不少。


    “紫英石待会儿就有人送来了,方子上的其余药材我也差人给你都准备了一些。”


    季云芙愣了一瞬,回他:“旁的药材周大夫已经提前给我抓好了。”


    谢西泠人坐在桌案后,不知在看什么,闻言头都没抬,“我这里没有,如何给你煎药?”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已经决定好这药得在他这里煎。


    季云芙没接话。


    以前的谢西泠多是温和的,但那时的温和就像是长辈一样,会关心她,但恪守界限,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无孔不入,意图渗透进她周围的每一寸。无可否认此时的他依旧温和,但温柔之外,却多了一丝男子强势的气息。


    季云芙拿他没办法,只能小声道:“煎药可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据她所知,他院子里除了负责打扫的小厮,便是如谢九一般的侍卫,谢九连包扎都不会,又怎能耐下性子煎药。


    “难不成太医院的人,连煎药这等小事都做不好了?”谢西泠淡声问。


    太医院的人?


    他竟又将太医院的人请到府上来了?他不会是想让太医给她一个小女子亲自煎药吧。


    季云芙吓得声音都颤了,那些可都是伺候宫里贵人的大人啊!


    谢西泠将她脸上的惶恐尽收眼底,忍不住笑道:“你好像对这次的药方格外重视,我身边的人皆不通药理,便趁此机会找人来一并帮你看看。”


    原是如此。


    季云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心中蕴藉,她没再说什么,乖乖坐在一旁等着。


    约莫半个时辰,还未听人来,谢西泠怕她无聊,便让她自己去书架上取书来看。


    季云芙应了一声,起身往书架前走。


    要去取书,自然要经过谢西泠的桌案,她目不斜视,偏他这个人就算不说话,存在感也极强,她还是没忍住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坐姿极端正,就算执笔半个多时辰,也依旧如松鹤一般。落在纸上的墨迹潇逸顿挫,季云芙的字受他指点颇多,因而两人字迹难免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认识令她有些难为情的收回眼,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书架上,谢西泠将书籍摆放的十分有条理,她很快便找到合心意的书。


    是一本前朝诗集。


    她踮脚将诗集取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书架最上面一层所摆放的檀木盒子吸引。


    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她认得那只盒子,正是她送给他白玉手串时,所用的盒子。


    只是眼下手串就戴在他手腕上,留着盒子还能做什么?


    女子敏锐的猜想让她隐约觉得盒子里并非空无一物,可具体放了什么,她又想不到。


    她收回目光,捧着诗集往外间走。


    临近午时,太医院的王太医终于到了。


    季云芙以前便见过王太医,对方也算是对她的病情有所了解,把过脉后仔细将方子看了遍,点头道:“这方子上有几味药用的生猛,不过难说没有奇效。”


    他又问季云芙是如何想到如此用药的,他知晓她懂医术,还以为这方子又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季云芙闻言看了谢西泠一眼,才说清方子的由来乃是在一本医书上看到的。


    趁王太医翻阅医书的间隙,下人将药拿去煎了。


    煎药倒是不难,就是费心,需得人在旁边一直守着。


    王太医之后没再久留,问季云芙借了医书,便起身告辞。


    煎药需要一个多时辰,她干脆留在谢西泠这里同他一起用了午膳。


    饭后在院子里溜达两圈消了消食,药正巧煎好,被谢九端了上来。


    药汤闻着便让人觉得苦涩难以入口,不过季云芙早已熟悉了这种味道,因而眉头都没蹙一下,待药凉到可以入口,一鼓作气就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


    小时候每每喝药,她还需得人哄着,祖母抱着她说一阵好话,才能让她松口同意喝药。喝完了也得人伺候她漱口,还得吃蜜饯压唇齿间的苦意,总之是免不了一通折腾。


    不过如今早已习惯,且也没了曾经的娇气。


    喝完,她搁下空碗,面前却忽然多出一只捏着糖罐的手。


    罐子里的糖块在他的晃动下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她的心也跟着一晃。


    季云芙抬眸去看他,他已经自顾自掀开盖子,取了一颗糖往她唇边递。


    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又躲不开抵在唇畔的甜意。


    最终妥协一步,往后仰了下脑袋,避开他的手,然后才将糖块从他指尖接过,送进嘴里。


    舌尖甜津津的,她抿着那丝不容忽视的甜意,小声道:“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喝药早不用吃糖了。”


    谢西泠也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狭长的眸,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去指尖上的糖霜。


    半晌后才道:“的确不是小孩子,同我都知道害羞了。”


    印象里,她上一次问他讨糖吃还是在刚来谢家不久。从江南来到京城,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后整个人都恹恹的,伺候她的下人她一个都不熟悉,整日闷在屋子里,也不同人说话。


    从前她娇气,谢西泠不是没见过季府下人伺候她吃药得费多大劲。


    他原本还担心谢府那些小丫鬟服侍不了她,谁曾想,他去看时,她竟乖乖的什么都不说,旁人给她递药她便喝,一日三顿,顿顿不落,从没说过什么。


    或许是觉得说了也无用,谢府到底不同于季府,没人会惯着她。


    后来直到谢西泠去了,她看见他,才小声问了句,“表叔,可不可以给我吃些糖,太苦了。”


    他忘不掉她那日的眼泪,像烙在他心上。


    *


    于是,之后的半个多月,季云芙每日都要去谢西泠的书房。


    通常是在他下值之后,她估摸着时间过去,两人用晚膳时,下人便会将药煎上。


    用过膳,他处理公务,她便静静坐在一旁,或看书,或拿些针线活消遣。


    谢西泠忙时很安静,也不会说些害她羞红脸的话。时间长了,她逐渐习惯这样的日子,且能自得其乐从中寻出几分惬意。


    这天,她喝过药后正打算离开,却忽然觉得小腹一痛,跌坐回去。


    动静有些大,桌案后的人闻声抬眸看过来。


    季云芙蜷着身子,腹中绞痛突然,疼得她说不出话。谢西泠越过桌案走到她面前连声问了数次,她才白着脸抬头,想唤绿岑进来。


    她的月事一向准,这次突然造访,恐怕是因为近来喝药的缘故。


    女子的事她怎好同谢西泠说,偏他沉声唤了绿岑进来后,仍旧固执地要问个所以然。


    他的脸色实在冷沉得紧,季云芙搪塞不过去,只得埋着头小声道了句:“是月事提前了。”


    寻常男子都避讳这些,更别说如谢西泠这般的矜贵之人。


    季云芙见绿岑进来,也顾不上看谢西泠的反应,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朝她伸过去,咬牙强撑着想让对方扶自己起来。


    手递了出去,接过她的却不是她的丫鬟,而是谢西泠。


    他抱起她便径直往外走,几步迈下书房前的台阶,才问她:“送你回秋梨苑处理是不是方便一些?”


    他的院子倒是离书房更近,但她可能不自在,也没有她需要的东西。


    温柔的语气。


    季云芙看向他,在他怀里,仰头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颌。


    她的心跳快到令人难以自控。


    或许是腹痛难忍,她放弃思考和挣扎,顺从地点了点头。


    谢西泠一路将她抱回秋梨苑。


    他把她抱到床榻上,季云芙侧着身子,目光往他袖子上打量,仔细确认没有沾染到血污,这才放下心。


    伺候的丫鬟进来后,谢西泠默不作声抬脚往外走。


    季云芙换好干净的衣裳,处理妥当,坐在窗下的长榻上发呆往外看。


    应当已经离开了。


    正想着,忽地想起一道叩门声。


    季云芙由绿岑扶着,绕过屏风,从里间走去外间坐下。


    帘子被绿岑掀开,来人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先前腹痛不是已经好了?”


    季云芙愣愣看他一眼,原来还没走,回过神,她小声答道:“可能与最近喝的药有关。”


    她月事一向准,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提前了数日,且她好些年不曾腹痛了,思来想去,便是因着那道方子。


    但也没法子,吃药还不是为了治病,总不可能为了这一点痛,就连药都不吃了。


    孰轻孰重,她还是懂得的。


    不能怀孕的女子,莫说高门大户,便是寻常人家都不见得想要。


    谢西泠沉着眸子,一丝不错地看她,半晌,冷声道:“既如此,便不用再喝了,从今日起就将这药停了。”


    他本就看不得她每日喝药吃苦,更别说还要遭这些罪。


    季云芙捏紧了袖口,呼吸都停了。


    “季云芙。”他唤她的名字。


    她的心都在随之震颤。


    “听清了么?”他的话音沉缓,带着不容拒绝。


    第37章 婚事全由长辈做主


    季云芙闭上眼, 不去想他方才说过的话。


    更不敢想那简单几个字后,沉如万斤的深切含义。


    他站在她面前,窗外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侧,一半隐匿于暗处, 危险却诱人深入, 一半立于光里, 圣洁地唯恐人亵渎。


    腹中的绞痛打断思绪,她蜷着身子靠在身后的长榻上。


    屋里丫鬟只有绿岑,她理所当然认为是绿岑拿了软垫垫在她后腰处。


    她慢慢闭上眼,拥着模糊不清的痛意睡去。


    *


    季云芙当然不肯停药,这件事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眼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痛苦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几日她身子不爽利,谢西泠让她在梨花苑好生休息。


    她差绿岑问谢九将余下的药拿回秋梨苑,本以为会受一番阻挠,不料却十分顺利。


    想也知道, 之所以能如此顺利, 无非是谢九得了某人的授意。


    嘴上话说得强硬,可到底还是心软,顺了她的心意。


    身子爽利这日, 季云芙受邀去了玉和公主府上。


    她到时屋里只有公主和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奶娘抱了小郡主去隔壁,一岁的小奶娃离不开人, 哭声隔着一间房都听的真真的。


    但玉和公主顾不上她,自己也哭成了泪人。


    这模样吓坏了季云芙, 她从未见过玉和公主如此, 就连她难产那日,都不曾哭得这般伤心。


    丫鬟也急的六神无主, 眼下见到季云芙,就好似见到救星,连声求她好好劝劝公主。


    季云芙不知玉和公主为何哭,自然也不晓得从何劝起。


    她拿了帕子给公主擦拭眼泪,断断续续从对方口中得知,害她如此伤心的竟是她平日里最瞧不上的驸马。


    边境来犯,驸马向陛下请命,要领兵亲自出征。


    玉和公主知晓此事时,陛下已经下了谕旨,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们的女儿才一岁,他怎地如此狠心?”玉和公主哭狠了,喋喋不休的骂起驸马。


    季云芙原以为公主瞧不上驸马,毕竟她昔日对驸马的百般嫌弃,连她们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


    玉和公主嘴上虽不肯说,可她分明不止是为了女儿,她舍不得驸马出征打仗,更怕战场无情刀枪无眼。


    她哪里是嫌弃他,明明是爱惨了他。


    季云芙试了几次,从公主嘴里问不出一句话,便转头问她的贴身丫鬟,“驸马何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公主需要的不是她,是驸马才对。


    丫鬟为难地看了一眼公主,小声解释道:“前几日用晚膳时,公主不让驸马吃蒜,说驸马一身臭气,将人赶去了书房睡,当天夜里驸马就去了军营,这几日都未曾回来过。”


    季云芙默了一瞬,玉和公主的哭声也渐渐变小了。


    “我又没有说错,他每日从军营回来,哪次不是臭气熏天的,以前只膈应我一人也就罢了,如今还有我们的女儿,他怎就不能多注意些。”翻起旧账,玉和公主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驸马既如此惹公主烦心,眼下他要带兵出征,半载一年都未必能回来,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季云芙故意道。


    玉和公主一噎,霎时不说话了。


    季云芙叹了口气,也知晓以玉和公主的性子,若想让她主动服软,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便同丫鬟说,“你差人同驸马送句话,就说公主身子不适。”


    “我好得很,你见我哪里不舒服了?”


    “公主要不要自己照照看?”季云芙让丫鬟拿镜子过来。


    眼皮肿着,脸上全是泪色。


    玉和公主脸一垮,别开眼道:“不看,我才不看。”


    那丫鬟还没敢走,犹豫地看向季云芙。


    季云芙:“公主没说不让你去,你且去就是。”


    丫鬟一脸恍然,风风火火往外跑去。


    军营就在城外不远,晚膳前,驸马便回来了。


    “你哪里不舒服?可寻人来看过?”


    玉和公主觑他一眼,骄矜地偏过头没说话。


    顾越想要凑近去瞧她,被坐在榻边的女子抵着肩膀推远了些,没等玉和公主挑剔找茬,顾越拧着眉头率先开口道:“你挡我作甚,我方才回府前已经沐浴更衣过,不信你问宁副将,再不信你闻闻看。”


    他以为她喜洁的毛病又犯了,虽不高兴她病中还这般计较,但还是主动解释了一番。


    季云芙闻言这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人,那人站在廊下没进来,身形笔挺,可不就是驸马口中的宁副将。


    两人对视一眼,行礼一笑。


    “那你也不许凑我这般近。”


    “为何?”顾越不解道,目光盯着她红肿的眼皮一看,声音忽冷,“你哭了?”


    顾越去捏她的脸,公主呼了声痛,他只得皱着眉松开,“谁欺负你了?”


    公主虽性子娇气,却很少哭,以往他将人欺负狠了,她也只是打他骂他朝他发火。


    倒是先前女儿着凉生病那几日,她偷偷抹过两次眼泪,但也不像今日哭得这般狠。


    这边玉和公主赌气不愿和驸马说话,迫不得已,季云芙教了丫鬟两句话让她从中调节一二,自己则起身告辞。


    顾越一心都在公主身上,就算玉和公主嘴硬,但烈女也怕缠郎,夫妻间哪有化不开的结。


    见人走后,顾越也不再收敛,一手攥着玉和的两条细腕,一手掌着她的腰,将人抱在腿上。


    玉和心里虽不满,挣扎着手腕骂了两句“松开”,可人到底坐在他的腿上没动。


    顾越松开她的手,语气仍不依不饶,“究竟怎么了?”


    他是个武将,脑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压根不明白玉和公主气从何处来。最近之所以会待在军营,一则是因为出征在即,少不了整顿操练,二则是以为前些日子玉和看他又烦了,便主动躲出去不在她眼前晃。


    成婚至今两人一直是这样相处的,玉和与寻常人家的妻子不同,不太粘人,也不是很喜欢他。


    他知晓她是公主,金枝玉叶嫁了自己一个糙人委屈,便尽可能在旁的事上处处迁就她。


    谁曾想,又是弄巧成拙。


    玉和脾气也大,气顾越不懂她,她越是不愿开口。


    好在季云芙离开时,教了丫鬟两句话,这才将两人间的误会解开。


    丫鬟解释完,主动出去替两人将门阖上。


    顾越看着玉和的眼神都在发烫,他再如何想破头,也不敢想公主居然是为他而哭的。


    “你现在是得意了!”玉和公主气不过,推着他脸不让他碰自己。


    顾越也不急,顺势吻了吻她的手心,解释起主动请命出征一事。


    将军不避战,顾越虽不怕上战场,但也不是毫无顾虑,毕竟公主诞下幼女才一年,此刻他率兵出征留她一人在京城,他也不舍得。


    可这件事容不得他犹豫,早在他当着一众朝臣请命前一日,明昌帝就将他传去了御书房,所以,由他率兵一事从来都是陛下决定好的。


    “陛下为何偏要你去,大晋的将军又不止你一个,张权呢,为何不让他率张家军去?”


    “这次负责军队后勤粮草供给和调动的是兵部尚书,他的两个儿子也要随军出征,且周家庶子周素问才与张家大姑娘定亲,陛下恐怕是不愿军队里外管辖的皆是周家人。”顾越说道,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明昌帝此举或许存在别的考量。


    但毫无疑问的是,内忧外患之下,明昌帝所信之人不多,恰好他是其中之一。


    “那会不会有危险。”玉和公主终于忍不住说出憋在心底许久的话。


    战场自是险象丛生,可顾越不舍得她为自己忧心落泪,于是吻了吻她的眼角,哑声道:“你夫君身经百战,你且在京中等我凯旋而归就是。”


    玉和看他这般笃定自信,悬着的心总算是有了着落,但她还是有些犹豫,非逼他应允自己一个时间。


    顾越想了想,最终与她定下半年之约。


    若顺利,半年足够他班师回朝。


    若半年他们回不来顾越不敢想,贪恋地拥紧了她的腰肢。


    *


    另一边,季云芙领了绿岑往外走,临到门口,宁峋出声唤住她。


    “季姑娘。”


    季云芙回首,眨眼露出疑惑。


    “过几日我就要随军出征了。”


    季云芙对此事略知一二,思及此,同他道:“望宁副将能凯旋而归。”


    宁峋红着脸笑应了句,稍顿,又唤她,“还有一事,季姑娘。”


    “宁副将但说无妨。”


    “听闻季姑娘还未许配人家”


    季云芙猜到他接下来的话,狩猎时她的确不讨厌与宁峋接触,可眼下听他同自己说这番暗示意味明显的话,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另一个人的脸,一双温和却深邃的眸子无声的注视着她。


    她慌乱回神,忽地没了同眼前人周旋的念头。


    季云芙:“小女婚事全由家中长辈做主。”不等宁峋反应,她紧接着道:“若宁副将无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她指了指身后几步外的马车,道是:“眼下天色已晚,若我迟迟不归,恐家中长辈会忧心问责。”


    语毕,她复又朝宁峋行一礼,便转身钻进马车。


    回到秋梨苑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院里的小丫鬟说,晚些时候大公子来过,见她不在便走了。只留了一句话,让她明日去书房,王太医将前些日子问她借走的医书还了回来,她可自行取回。


    明明人都来了秋梨苑,还不说直接将书给她留下,偏要她明日多跑一趟。


    季云芙心里偷偷哼了一声,面上则不显。


    绿岑问:“那明日便等大公子下值后过去?”


    想必这就是谢西泠的计划,季云芙摇头:“取一本书罢了,表叔既然都说了让我‘自行取回’,我们便早些去书房将书拿回来就是。”


    第38章 求神不如求己


    第二日清晨, 天还未亮,季云芙就被府中的动静吵醒。


    绿岑打听消息回来说,昨天夜里谢大姑娘谢玉墨突然病重,今晨更是昏迷不醒, 方才大夫来府上给她扎了针, 人才恢复意识。


    季云芙连忙起床, 穿戴整齐后,就往谢玉墨的院子赶。


    她到时刚巧在院门口撞上同样急匆匆赶来的谢挽月,两人拧着眉谁也没说话,院子里早已乌泱泱挤了一群人。


    谢玉墨虽不是季氏亲生,到底占着府中嫡出大小姐的名头, 又是鹿相亡妻之女,府上无人敢怠慢,就连季氏听闻消息都是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季云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谢西泠,周身寒肃, 似染着清晨的风露, 整个人瞧着越发冷清孤寂。


    他侧着身子不知在同大夫说什么,眉头微微蹙着。


    等送走大夫,已至巳时。


    谢西泠将忙了一早上的季氏劝回去休息, 院子才逐渐清净下来。


    他看一眼站在院里不肯走的两人,掀开帘子将人带进里屋。


    “你们进去同她说说话,但不要说太久。”话落, 他特意叮嘱地睨了谢挽月一眼。


    两人并排走到谢玉墨榻前,榻上女子一身素衣, 脸色惨白如纸, 像风一吹便会碎了。


    见到来人,她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抿着干涩的唇道:“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大碍,倒是把全家都惊扰了。”


    谢玉墨一贯知书达理,也就在病中才会使些小性子,嘴巴也不饶人,“二房那些人,平日里也不总与她们走动,这下听我病重,倒是都来了,一个个堵在前头,害我同你俩都说不上话。”


    谢挽月到底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一见谢玉墨的模样,就忍不住抹着眼泪哭起来。


    虽然季云芙心里也不好受,可她不愿谢玉墨瞧见她们两个都哭哭啼啼的,便替挽月擦了泪,又从一旁的桌子上端了盛水的碗和勺子。


    她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将勺子用水浸湿,润了润谢玉墨干涩的唇畔,过后又喂了她两勺水润嗓。


    谢玉墨喝了两口,就偏过头避开,“好了,阿云。”


    季云芙将碗搁在一旁,回过头看她。


    谢玉墨这次病的时间太过凑巧,让人很难不多想。尤其是她同挽月都知晓,她心系周素问,而如今周素问与张大姑娘的亲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阿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谢玉墨说着,眼里却不禁蓄上一层泪,“就算没有张大姑娘,我也不敢妄想。”


    且不论谢、周两家的敌对,单她活着都分外艰难这一点,便不足以支撑她去幻想风花雪月。


    她没那命。


    说完,她抬眸去看谢挽月,“挽月,你帮我去把窗子打开些。”


    谢挽月虽止住了哭声,但仍在断断续续地抽咽,闻言不由自主去看季云芙,询问道:“她现在能吹风么?会不会受凉”


    “哪里有那么夸张,我这是旧疾复发,心肺上的毛病,又不是染了什么风寒,怎么连风都吹不得了。”


    季云芙让谢挽月去开外间的窗子,京中夏日燥热的很,长时间关着窗子,人的确闷得受不住。


    思及此,她扭头去寻谢西泠的身影。


    谢西泠人虽坐在外间,但视线一直没离开季云芙,此刻见她回过头找自己,干脆起身走近。


    “怎么了?”


    季云芙想了下,问道:“前些年玉墨都是在山庄养着的,京中夏热难捱,是不是将她送回避暑山庄会好些?”


    谢西泠略一颔首,“山庄有一处天然温泉,于她养病的确有益。”


    稍顿,他又道:“玉墨,你如何想。”


    季云芙闻言也看向谢玉墨。


    谢玉墨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谢玉墨犹豫不决,舍不得离开,不仅是因为京中有她牵挂之人,更是因为她知晓自己的病情。


    大夫曾断言她活不过及笄之年,多活的这几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眼前这群人,她是看一眼少一眼。


    她不怕分离,却怕没有重逢之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去年病情稳定的第一时间,就执意要回京城来。


    *


    这件事说了一半暂无定数,不过就算谢玉墨首肯愿意去山庄,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山庄虽离京城不远,却也免不了舟车劳顿,总要将身子养得再好些才能上路。


    待谢玉墨睡下后,几人从她房里退出来。


    季云芙回到秋梨苑,晚膳后,才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一桩事,她的书还在表叔书房里没?*? 能取回来!


    但今日谢挽月在她这里,她脱不开身,于是她让下人传了话,明天再去取。


    谢挽月问:“取什么?”


    “一本医书。”


    谢挽月并未多想,随口道:“原来就是一本书,我还当是什么,居然需要你亲自去取,有这般来回传话的功夫,兄长命人将书给你送来不行?”


    谢挽月只是随口一说,说者无意,耐不住听者有心。


    季云芙一颗心险些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生怕挽月发现什么端倪,好在对方心思完全不在此处,压根没有多想。


    而是忽然道:“若玉墨去山庄,不若我们陪她一起去?不仅陪她作伴,也算是寻了一个好地方避暑,你觉得如何?”


    许是心虚使然,季云芙来不及多想,胡乱应了两声。


    *


    隔天下午,等日头不太晒时,季云芙去到谢西泠书房。


    屋子里静谧无声,桌案上文房四宝摆列整齐,右侧堆叠着一摞文书卷宗,不见她要找的医书。


    她绕过桌案,视线在那一堵墙前的书架上搜寻,很快就寻到目标。


    轻巧将医书取下,目光却又一次地被书架最上层所摆放的檀木盒子吸引。


    季云芙的手指捏在古籍边缘,纸张厚重的触感挠在她指腹柔软的皮肤上,脑海有一道清醒的声音告诉她,应该拿着医书即刻转身离开。


    那只小小的盒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陷进。


    她不应该对此感到过多的好奇,就像她不应该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想起它的主人。


    但她还是用力踮起了脚尖。


    盒子落在手心,沉甸甸的。


    檀木盒子的质地坚硬,散发出的木香却极为柔和。


    鬼使神差,她将盒子轻轻打开。入目是一条手串,她再熟悉不过。


    同样是檀木,但手串上已经浮现裂痕。


    新料不如老料稳定有韧性,当初那条手串甚至不如手中盒子的用料讲究。


    饶是如此,他依旧戴了三年。


    季云芙指尖轻轻捏起那条珠串,指腹上细腻的触感与粗糙的裂纹截然不同,微凉的温度钻入指尖,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某人细细抚摸把玩它的模样。


    指尖一颤,她霎时慌乱地松开手。


    便是在这时,一截红色的绸缎纠缠在尾指间,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绕在珠串缝隙间的赤绳。


    她怔了一瞬,慌忙甩开那条缠人的赤绳,心虚般将手中盒子关上,重新束之高阁。


    宝灵寺内系在姻缘树上的赤绳,她不可能认不出来。


    他不仅明目张胆将两人赤绳系在一起,竟还偷偷取回来,缠在了她曾送他的手串上。


    谢西泠此人从不信神佛,更像是在同她说,求神不如求己。


    季云芙的脚步慌乱不已,早不清楚是如何走出的书房。


    脑海中后知后觉涌上一股笃定的思绪。


    谢西泠分明是故意的。


    她努力忽视所有拼命往脑海里钻的细枝末节,可它们就像肆意疯涨的藤蔓,有鲜活而旺盛的生命力,顷刻间就占据了她所有思绪。


    只好捂着狂跳的心脏,加快逃离的脚步。


    *


    夜里,季云芙辗转反侧,脑海里忽然闪过谢挽月偶然间提起的话——要不要陪同玉墨一起去山庄休养一段时日。


    仔细一琢磨,此时离京,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她兀自下定决心,打算明日就同两人说。


    否则再留在谢府,只怕她迟早招架不住。


    或许,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第二日,季云芙将昨夜的打算告诉二人,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三日后便出发。


    此时离京,正好能避开京城最热的两个月。


    接下来两天,季云芙都同谢家姐妹待在一处,她不知道谢西泠有没有听说三人离京的打算。


    应该是知晓的,府中没有事能瞒过谢西泠,况且这样大的事,本就不可能瞒着他。


    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季云芙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太复杂了,她不愿意去想。


    夜里,她从玉墨的院子出来,主仆两人沿着花园的小路往秋梨苑走。


    园子里花开得正盛,无奈过路之人却无心欣赏。


    天太黑,灯笼的光微弱,她又有几分心不在焉,几次失神踩进鹅卵石旁的花丛里。


    正是在这时,从后走近的男子忽地牵住了她的手。


    一旁提着灯笼的绿岑惊得瞪大了眼珠子,好在谢九眼疾手快,及时捂住了她惊呼的嘴,将人拉去一旁。


    谢西泠的手比今晚的夜色还要更凉几分,然而在这样闷热的夏日,却意外地让人心生贪恋。


    明知应该甩开,还是短暂地失了神。等她反应过来想再抽出自己的手时,五指已被对方牢牢禁。锢在他修长有力的指骨间。


    季云芙的第一反应不是抬头看眼前人,而是做贼心虚般四下张望了一圈。


    四下无人,她挣扎的幅度也变小,更像是装腔作势。


    谢西泠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嘴角牵起一抹笑,问她:“为何突然要同玉墨去山庄。”


    季云芙低着头,说出她早已想好的措辞,“京中炎热,自是去避暑的。”


    “是么?”确认她挣扎的幅度变小,他反倒松开了她的手,眼眸微暗道:“不是因为我?”


    耳边奏响蝉鸣,却不及她的心跳。


    “不是!”季云芙扬高了声线,在寂静的夜里尤其突兀。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梢,有一缕不听话的,被撩动落在了眼皮上。


    有些痒,她颤抖着想要伸手拂开。


    有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他好像随时能掌握她,不止是她的行为,还有她的思绪。


    “好。”他回应她的话,像是很轻易就相信,但语气太淡,让人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


    他将那缕碎发挽到她耳后,温和问:“打算何时回来?”


    季云芙说了个日子,谢西泠颔首道:“两个月,也不算太久。”


    她不再说话,四周因此变得沉寂。


    许久后,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季云芙。”


    “回来后,就能想明白了么?”


    虽然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季云芙还是紧张地难以自控。她用最后的清醒,挣扎唤出一声“表叔”。


    谢西泠并未拒绝,意味不明嗯了一声,“明日我送你们出城。”


    季云芙想都没想就摇头。


    谢西泠也不勉强,不知想起什么,弯唇道:“不让我送,你也不许与旁的不相干的人同行。”


    季云芙当下没弄懂他那番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阵窸窣声后,右手被人抬起,一串冰凉温润的触感环上她的手腕。


    她定睛一看,是他寻常戴在手上的白玉手串。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另一串缠着赤绳的檀木手串,她咬了下唇畔。


    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而后,谢西泠捧起她不敢同他对视的脸,慢条斯理道:“我更希望你回来将它还予我时,能唤我谢西泠。”


    第39章 “耳朵好红”


    季云芙清醒的认识到, 谢西泠是真的想问她要一个结果。


    胸腔中蠢蠢欲动的念头太过离经叛道,她一时无法坦然接受,所以选择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离开。


    不过,这一次离开并非出于逃避, 而是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不能仅仅沉浸于当下的感受。


    两人的身份地位, 都决定了这条路不是一条坦途,所以她必须慎之又慎。


    京城的夏日,就算是夜晚都燥热难耐。


    季云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日出发去山庄的行李已经准备妥当,此时就放在外间的圆桌上。


    她赤着脚从床上走下地, 三两步跨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


    推开窗,夜里微凉的细风吹进来。


    发丝拂动,心却慢慢归于宁静。


    这种感觉是以往都不曾有过的,幼时, 她与裴燃相伴长大, 两家长辈似乎默认了二人是未来要谈婚论嫁的关系,所以她早早就接受了裴燃,像渴了要喝水、天凉要添衣那般简单, 她认定裴燃就是她未来的夫婿。他是她年少的悸动,两人间发乎情止乎礼,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故而, 她从不知道有一种情愫是令人辗转反侧的。


    她怕这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梦,怕它如昙花一现, 可她仍然屡次受到诱惑。


    理性告诉她不该弥足深陷, 应早早抽身。


    可置身于情之一字中,又如何能做到绝对的清醒?


    否则, 她便不会像现在这般夜不能寐。


    就连下定决心告别裴燃的那一夜,她也不曾像眼下这样辗转反侧。


    她盯着窗外的夜色,直至双眸酸困,才重新躺回榻上。


    第二日,晨光微熹时,绿岑端了水进来将季云芙唤醒。


    洗漱更衣后,她按照约定好的时辰与谢家两姐妹坐上离京赶往山庄的马车。


    三人为了路上舒适,打扮都十分清简。


    出门前,季云芙特意用脂粉遮了遮眼底的疲色,饶是如此,还是被眼尖的谢挽月看出端倪。


    “昨夜没休息好?”


    闻声,一旁闭目假寐的谢玉墨也好奇地瞧过来。


    季云芙面色微窘,不自然地挽了下右鬓莫须有的发丝,淡淡嗯了一声。


    谢挽月以为她是同自己一样期待今日动身去山庄,这才激动地没睡好。


    “我昨夜也没睡好,半夜醒来,忽地想起有一套极为喜欢的衣裙没带上,又点上灯找了许久,后半夜才歇下。”她揉着自己的脸,指尖轻轻点着眼下,“阿云你瞧,我眼下是不是也有一团乌青。”


    季云芙被她逗笑,不由松了一口气,煞有介事道:“是有一些。”


    谢挽月噘嘴道:“有你眼下的乌青明显么?”


    季云芙:“”


    她清了下嗓子没说话,扭头却发现对面的谢玉墨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对上季云芙疑惑不解的目光,后者很快收回视线,仿佛她方才察觉的打量是错觉一般。


    马车继续行驶,出城后,谢挽月的注意力又很快被城外的景象所吸引。


    她一手抓着窗帘的一角,兴奋地指给二人看,“大姐,阿云,你们快看,那边好多将士。”


    两人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一众将士,为首坐在马上的,还是相熟之人——宁峋。


    他怎么在此?


    宁峋也注意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季云芙,同身边另一名副将打了声招呼后,骑马追上谢家的马车。


    “季姑娘,好巧。”宁峋笑道。


    季云芙同样笑着应了声,“宁副将怎会在此?”


    “今日大军出征,我率领的小队负责协助护送大军的粮草,此刻正在等周尚书他们。”


    得知宁峋有公务在身,季云芙同他挥手告辞。


    宁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骑着马跟在谢家的马车旁。


    这一幕被守在城外的一众将士看了个真切,军中与宁峋交好的几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其中有人道:“这马车里坐着的姑娘,便是宁峋‘偷瓜献佛’的那位吧。”


    “是她,不是她还能有谁,你可见咱们宁副将何时同哪位姑娘闲话过?”


    “谢家的?”


    “谢指挥使的表侄女,姓季。”那将士知晓季云芙的身世,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寄住于谢家门下,想必日子过得也艰难。不过这话涉及人姑娘家的私事,他便没有多嘴。


    虽是军营里五大三粗的将士,平日里只懂挥刀杀敌,但该懂的分寸也知晓些,明白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两人八字都没一撇,而这次出征平定边关的战乱更是九死一生的事。


    “也难怪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宁峋却迟迟不肯上门提亲。”


    思及此,几人难免唏嘘。


    另一边,季云芙听着耳边的马蹄声,忍不住掀开帘子。


    视线与宁峋对上,却不由自主分神想起某人昨天夜里同她说的话——“不让我送,你也不许与旁的不相干的人同行。”


    难不成他还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想必是凑巧而已。


    季云芙无奈失笑。


    宁峋盯着她嘴角的笑意略微失神,下意识问:“季姑娘可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


    季云芙笑着摇了摇头,不答反问:“宁副将不是有公务在身么?”


    “不要紧。”宁峋解释:“还不到与周尚书约定的时辰,是我们一行人到的有些早了。”


    季云芙略一颔首,又听他继续道:“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也可能不会再见,我想多送季姑娘一程,也不枉与你相识一场。”


    想到眼前之人乃是保护大晋的将士,战场上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季云芙听后难免动容,她是真心愿他与大军凯旋而归。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了一段路,宁峋没再相送,拉紧缰绳停在原地,与她挥手道别。


    *


    季云芙放下马车帘子,一旁的谢挽月早已等不及询问:“是宁副将?居然出城都能与他碰上,你们二人可真是缘分不浅。”


    谢挽月捏了捏季云芙的手心,后者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只有心虚。


    此刻马车还没走远,她连忙捂住谢挽月的嘴,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良久,等透过车窗看不见宁峋的身影后,季云芙才松开捂着谢挽月的手。


    “这种玩笑以后莫要再开。”她睨一眼谢挽月,后者嘟囔着嘴道:“可那宁峋对你如此殷勤,不就是与你有意?还是说你不喜欢他这样的。”


    谢挽月想到裴燃,两相对比下,恍然大悟道:“我懂了,阿云喜欢的是陌上人如玉的少年郎”


    她掰着指头数了一通,而后道:“宁峋今年二十有三,比阿云大了五岁,是有些老了。不算不知道,这人可真敢想,居然打算老牛吃嫩草!”


    季云芙不知被她那句话吓到,忽地咳嗽起来。


    谢玉墨不动声色瞧了两人一眼,纤纤细指戳在谢挽月脑袋上,“你这张嘴呀,这话你也就同我们私下说说,以后可莫要再提了,否则让人听去,凭白要惹人心伤。”


    谢挽月后知后觉点了点头,“放心,这话我肯定不会当着宁副将的面说,再如何说,他都是保护我们大晋的英雄,我这不是与阿云逗乐呢么。”


    谢玉墨忍俊不禁,“旁人也不许说,这话你以后都不要再提。”


    “好好好,我不提就是。”谢挽月被她说得一头雾水,“阿云护着那宁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护起他了,还如此较真?”


    季云芙闻言也看向对面的谢玉墨,她总觉得对方适才那话别有所指,不是在说宁峋。


    谢玉墨一噎,“你忘了,咱们可都吃过宁副将亲手煲的汤,吃人嘴短,我替他说句话又怎么了。”


    季云芙若有所思点点头,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一行人抵达山庄已经是晚上,三人一起用过晚膳后,各自回了房。


    山庄坐落于深林之中,晚上露重风急,冷得人需得披一件薄衫才能坐在院中。


    季云芙坐在院子的秋千上赏了会儿花,耐不住绿岑三番四次的催促,只好起身回房。


    别说,的确有些冷,吹了这么一会儿风,她手指都有些僵。


    她搓着手指,直接用天然的温泉水泡了个澡。


    泡的迷迷糊糊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这会儿谁会来敲门寻她?


    想必也只有挽月。


    季云芙缩在浴桶中,隔着屏风,她出声唤绿岑出去看看。


    隔了许久,都没听到绿岑的声响,却听叩门声越来越急,似马蹄声般。


    浴桶中的温泉水是奶白色的,泡了许久,依然有蒸腾的热气不住地往上升,熏得她双颊酡红。


    她用手拨了拨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正准备扶着木桶边缘站起身,忽地听见屏风后的门被人推开了。


    推开,复又阖上。


    半晌,耳边响起一道略带愠怒的薄凉嗓音,“云芙,我不是说过不让旁人与你同行么?怎么深夜无人,他竟追到此处?”


    表叔?


    他怎么会在此处?


    季云芙惊慌失措地往水下躲,直到脖颈没过水面,下颌撞上一朵嫣红的娇花,后颈一重,覆上一层凉意。


    男子的粗粝的指腹缓缓抚过她沥水的柔软肌肤,微沉的声线从后贴着她的耳侧。


    “水凉了,还不出来么?”


    下一秒,季云芙瑟缩着猛地睁开眼。


    屏风后,绿岑取了衣物,嘀咕道:“姑娘,水凉了,还不出来么?”


    季云芙回神环顾一周,哪里有那人的半分身影。


    她拍了怕染着红意的脸颊,桶里的水的确早就凉了,如何还能有丝丝袅袅的热气?


    她咬着下唇,踏出浴桶,薄衫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腰肢。


    绿岑绞着她的湿发,嘀咕道:“姑娘,你是不是泡太久受了凉,怎么耳后脖颈都这样红?”


    第40章 醉意朦胧


    心心念念的人不在, 谢西泠从北镇抚司出来,径直去了礼部西院。


    等到庄玄下值,两人去到常去的一家茶楼。


    庄玄看着人头攒动的热闹街头,品茶摇扇, “这几日入京城的商贩是不是比前些日子多了些?”


    说话间, 临街的摊子时不时传来几道嘹亮的外地口音。


    谢西泠微眯着眸, 沉思片刻,朝着隐在暗处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后者略一颔首,随即迅速隐匿在人群之中。


    庄玄瞧得一愣,“谢西泠, 你找我出来居然还带着北镇抚司的人,你究竟是喝茶来的,还是查案的。”


    谢西泠慢条斯理看他一眼,“有区别么?”


    庄玄:“?”


    “反正都是你用来消遣打发时间的手段是吧。”


    谢西泠抿了一口茶, 神色浅淡, 不置可否的模样。


    庄玄被他坦然的态度气得不轻,他算是看明白了,此人若非闲来无事, 绝不会想起找他。


    “也对,你两位妹妹和表侄女皆去了避暑山庄,你自然觉得无趣。”稍顿, 庄玄话音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庄玄面露犹豫, 思量后斟酌着开口道:“也可能是我多心, 若我说错话,你可莫要生气。”


    谢西泠淡淡瞥他一眼。


    后者试探着开口道:“你对小阿云, 是不是有些太过上心了?”这话他先前就说过,当时谢西泠反应平平,今日他干脆豁出去大着胆子补了句:“你待她和待家中几位妹妹明显不大一样,我总觉得,你对她是不是有点”


    谢西泠平静地嗯了声。


    对面庄玄霎时坐不住了,“我说什么了,你就应!”


    “就是你想的那般。”


    庄玄:“”


    他忽地沉默起来,目光死死盯着谢西泠,似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那番话的真假。


    “谢西泠,你莫要吓我!”


    谢西泠缓缓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你觉得我像是会拿此事开玩笑的人?”


    庄玄大惊失色,人猛地从桌前跳了起来。


    “坐下。”谢西泠冷声提醒他。


    似是被对方的语气震住,庄玄惊魂未定地摸着身后的凳子重新坐稳,他生怕两人的认知理解有偏差,都说到这一步了,干脆将话完全挑明。


    “小阿云可是你的表侄女!”庄玄压低声音。


    “那又如何。”


    谢西泠的神色太过云淡风轻,庄玄一阵恍惚,难不成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不对啊,“你可比她足足大了七岁!”


    谢西泠觑他一眼,依旧平静道:“你发妻不也比你小六岁?”


    “这这不一样,如何能混为一谈!”


    “有何不一样?”


    “我发妻又不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表侄女。”


    “你也说了,只是表侄女而已。”谢西泠纠正他:“况且谈不上‘从小看到大’,她来谢家时已经及笄了。”


    大晋女子及笄就能出嫁。


    话虽如此,可庄玄的震惊依旧未曾消减半分。


    就算小阿云与裴燃的婚事告吹,但再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谢西泠啊。


    他是何时有的心思?


    从前只觉得许是看小阿云可怜,谢西泠才待这位表侄女格外亲厚些,现在回想起来,怕不是他早就惦记上了人家姑娘,先前不过是碍于对方有心仪之人,这才有所收敛。


    现今两人前缘尽断,他反倒再无所顾忌。


    别看谢西泠平日行事稳重端庄,君子风范,可若是没些手段心机,又如何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思及此,庄玄猛地看向对面,“小阿云与裴燃之事,该不会也有你的手笔吧?”


    谢西泠冷嗤一声,“没有。”


    庄玄拍了拍胸脯,他自然是信了谢西泠的话,他做事虽时常不按常理出牌,却更不屑于撒谎。


    若他真想使什么手段,绝不会藏着掖着,行那伪君子的做派。


    他担得起真君子,也做得起真小人,肃来坦坦荡荡。


    庄玄又灌了两口茶压惊,半晌后,问他,“所以小阿云也知晓你的心意了?”


    谢西泠随意地点了点头。


    “那她此次离京,难不成是为了躲你?”庄玄越想越笃定,连他这个外人都如此震惊,小阿云那般柔弱的姑娘家,想必更是吓坏了。不仅将人吓坏了,还直接把人吓跑了。


    庄玄哼了一声,以他的立场看,此事本就是谢西泠占人姑娘家的便宜,得知谢西泠吃瘪,他反倒痛快了不少。


    谢西泠自然不肯承认季云芙是在躲他,“她只是需要些时间冷静。”


    “冷静后,再想想该用什么法子拒绝你?”


    谢西泠面色一沉,倏地撂下手中杯盏。


    庄玄缩了下脖子,摆手讨饶,嘴却依旧很欠,“总不见得,你记挂人家,人家就必须记挂你吧?我看,小阿云之所以离京,八成是想让你冷静,这两人冷着冷着,可不就凉了么?”


    不是庄玄对谢西泠有偏见,而是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纵使谢西泠无所顾忌,小阿云未必能同他这般豁得出去。


    以谢西泠如今所处的位子,他的婚事绝不是他一人之事。


    小阿云一向通透,想必便是料到了这一点。


    “诶,你要去何处?”怎么好端端的,人说走就走。


    谢西泠冷哼一声,“回府。”


    “茶还没喝完啊!”


    “庄大人话如此多,想必早已说得口干舌燥,这茶就留给你喝罢。”稍顿,谢西泠继续道:“也正好去去你的口气!”


    庄玄瞪他一眼,嘿,怎么还拐着弯子骂人呢。


    脾气这么臭,难怪没有哪个姑娘受得了他!


    *


    季云芙怀疑,谢西泠可能在她身上下了蛊,若非如此,她怎会时常想起他!


    昨夜又做了一场梦。


    梦外循规蹈矩,梦里却离经叛道。


    若在一年前,她绝不敢想,旖旎梦里的男子,居然会是她口口声声恭称表叔的人。


    她不想今日再做梦,干脆在晚膳时多喝了几盅酒,想着醉的糊涂,便能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可那几分浅薄的醉意并不足以让她放空思绪倒头就睡,反倒是愈能胡思乱想了。


    打发掉房中伺候的丫鬟,她偷偷溜进后院的酒窖,这地方挽月带她来过两回,前两次是半推半就,这次却是主动来的。


    还撒谎支开了绿岑。


    纵使平日里端的再大家闺秀,醉意也会暴露人的另一面。


    她循着记忆,抱了一坛先前喝过的桃花醉。


    酒坛的分量不轻,人又有三分醉,行走在月光下,看不清路,便走得有几分东倒西歪。


    她轻车熟路绕回花园,人坐在秋千上,酒坛暂且搁在一边,她抓紧麻绳用力蹬了几下地,任自己的身子随风飘起来。


    这样的闲暇时光很久不曾有过,来到山庄已经快有两个月,她都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荡了好一会儿,足尖点地慢慢停下来。


    一坛酒,转眼就空了大半。


    感知到醉意上头,她抱着余下的酒往房里走。


    思绪已经模糊不清,就连房门敞开都没发现。


    她摸着火匣子将蜡烛点燃。


    屋里亮堂起来,她才看清坐在椅子上的人。


    一双长腿舒展,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眯着眸子看她,冷淡却不疏离。


    又来了。


    她以为喝了酒,醉过头便不会梦到他。


    缠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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