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的确在为军情犯愁。


    吐谷浑凶顽不改,剽掠边境,总无宁息。去岁年末,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更是曾一度拘禁大唐派出的使臣。这不免叫李二陛下觉着,慕容伏允心野了,欠收拾了。


    而让他略有些为难的,是这次出征的统帅人选。


    首选自然是代国公李靖。


    李靖此人用兵如神,谋无常法。从前先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向南平定了萧铣、辅公拓;而后又用攻心战向北破了东突厥。


    太上皇还因此在庆功宴上感慨,夸赞说“古之名将:韩、白、卫、霍,也比不上一个药师(李靖字)”1。这番话虽是酒后之言,略显夸张了些,但在李二陛下心中,李靖也的确是一位有资格做帝师之人。


    问题在于,李靖已经有六十五岁了。


    去岁足疾加重后,他便辞任在家,每日做些浇花养马的活计。李世民新年正月里派人探视之后,还特意赐下一柄灵寿木手杖,以助他行走方便。


    这样的情况下,李二陛下哪里还好意思去请李靖重新出山,只能在侯君集、李道宗几人里头琢磨人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靖得到吐谷浑进犯的消息,竟然主动求到了房玄龄跟前,自请挂帅出征。


    正是午间,宰相班房内。


    房玄龄缠不过兕子的软磨硬泡,无奈将人带到了处置政务的地方。听完李靖道明来意,房公随手给兕子布置了两篇课业,叫这丫头自己一边儿去温习。


    两个小老头入了座,开始叽叽咕咕探讨李靖的伤情。


    房玄龄:“事关出征吐谷浑,陛下心中最为信重的自然还是代国公您。只是国公足疾尚未痊愈,若行军途中加重一二,岂不叫陛下和我等寝食难安。”


    李靖拍了拍自己的腿脚,叹道:“承蒙陛下不弃,我才得享实封食邑五百户,有了今日荣耀。若不能戍卫大唐河山安定,又有何颜面再安坐于公府之内。房公,我志已明,还请代为转达陛下吧。”


    房玄龄只好唏嘘应下。


    两人说话时,都没有避开伏案读书的兕子。他们只当这孩子年幼,还听不懂话语背后的家国忠义情怀。


    等李靖走远了,兕子放下手中的书册,单手撑着脑袋问房玄龄:“老房师父。”


    “嗯?公主请讲。”


    “代国公既然有足疾,怎么还敢主动领兵出征呢?他就不怕输了?可若是我耶耶一口应下,是不是就说明,代国公的病也不严重?那……他先前岂不是装病偷懒?”


    房玄龄没想到,兕子这五岁的小脑瓜很是机灵。


    他震惊称奇了一阵后,用一种复杂微妙、满含政治意味的神色看向唯一的女弟子:“换个思路看,代国公借着足疾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公主又怎知,陛下不是乐见其成呢?身处皇权中心,公主有朝一日或许也会逢上这样的难题。到那时,臣还请您记得一句话。”


    兕子歪着脑袋,一知半解地迷茫问:“什么话呀?”


    房公笑着,轻抚小萝莉头顶:“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呐。”


    温和的春风顺着窗缝偷溜进来。


    兕子搓了搓脑壳,坐在暖阳和风底下思考许久,终于悟出了一条真理。


    老房说得对,等她的积分往后满满当当了,就把它们都泼出去,均匀地洒在大唐这些文臣武将身上,叫他们越活越壮实,长命百岁。


    到那时,都得跟着耶耶,撒丫子忙活去吧!


    *


    李二陛下还不知道,宝贝女儿已经觉醒了某些天赋。


    立政殿内,帝王来回踱步,正与长孙皇后分享房玄龄转达的大事,满面皆是掩不住的高兴。


    “朕就知道,代国公是个进退有度,毫不忘本之人。当日他能借着腿疾急流勇退,今日便能因外敌来犯再度出山掌兵。好啊,好一个李靖!”


    长孙皇后亦是敬佩赞服李靖的为人,开口提醒道:“陛下,凉州苦寒之地,等代国公抵达时恐怕已至隆冬,他的足疾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连连点头:“对,对,还是观音婢仔细。朕会遍寻名医全力医治。”


    以往吐谷浑剽掠来犯,常在秋冬之际。大雪前,草谷与御寒之物急缺,他们就会在大唐的边城掠夺。


    因而,此番想要彻底制服吐谷浑,就需要备好物资,等待出征时机。


    李二陛下沉吟片刻,缓缓道:“届时,便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刑部尚书李道宗,配合凉州都督李大亮、右卫将军李道彦、利州刺史高甑生,五人为各道行军总管,赶在入冬之前,杀吐谷浑个措手不及!”


    至于粮草辎重之事,李二陛下则扬起眉梢,有些得意起来。


    “观音婢可知,朕将兕子去岁种下的南瓜赏了军营将士们一些,倒真是充饥的好东西。等天再暖和一些,朕便叫底下多种南瓜,这东西秋冬能搁置许久,也算充当一部分大军粮草。”


    李二陛下絮絮叨叨的,又变换角度,花式夸着他女儿的南瓜。长孙皇后终究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今日天气晴好,内殿侍奉的女官便刻意打开了窗扇透气。


    李二陛下只稍微一偏头,就瞧见暖阳照耀下,兕子脸上的细小绒毛泛着透明的光晕,随着她咧嘴一笑,还能瞧见整齐的下牙中间出现了一道豁口。


    李二陛下大惊,起身倚在窗扇前问:“过来阿耶瞧瞧,好好的,怎么牙掉了一颗?”


    兕子嘻嘻笑着:“方才回来遇到了老魏,就送给他这几日新摘的番茄,老魏脸皮太薄,非要给一把核桃,还是他们家院子里种的呢!兕子没忍住,一口咬上去,牙就掉啦。”


    看着咧嘴漏风的女儿,李世民无奈扶额。


    先前五岁生辰时,这孩子的下门牙就有些晃动了,他们只知道要换牙了,谁能想到,最后竟是被核桃磕掉的。


    好在,没什么大碍。


    帝后二人将兕子唤进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耐心教导起来。


    兕子趁机熟稔地爬上食床,双腿一盘,老神在在靠在李二陛下身边,贼兮兮问:“耶耶,你方才说大军用得上南瓜,那南瓜蔓呢?”


    “什么蔓?”这话题跳的,李二陛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南瓜结果前,爬了满地的藤蔓嘛。”


    去岁,李世民命人收了兕子种在菜园的南瓜,那些藤蔓却留着没管。后来还是花房和御马监的宫人无意间发现,陛下的马很喜欢用这种南瓜蔓。


    这事儿兕子还特意请教了系统。按它的说法,南瓜蔓里头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马儿食用一些,对脾胃很好。


    除此之外,系统还提到了一种叫做胡萝卜的作物。


    【胡萝卜有助于维护战马的视力、骨骼、毛发等,改善其肠胃环境,是马儿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宿主在小满前后收获辣椒,便可开启胡萝卜的种植任务。】


    说实话,兕子对胡萝卜没什么兴趣。


    毕竟,在如今的大唐,紫花苜蓿的种植已经非常普遍。连驿站用的官马都有规制内的苜蓿园作为饲料地,就更不必提军中战马了。2


    但为了保险起见,小萝莉还是开口问了问她阿耶。


    李世民听兕子讲完前因后果,对这个胡萝卜却十分感兴趣。


    仙家授予的东西,向来不是无用之物。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都种。南瓜蔓和那个胡萝卜,朕都会命人种下去,如若真有仙家所言的奇效,或许能够解决战马长途跋涉后,容易脾胃不和的问题。”


    李二陛下不禁畅想到了未来。


    他将西征、北伐,越过大食,去征服更遥远的彼方!


    小兕子缩了缩脖颈,扯着李世民的衣袖使劲儿晃悠:“耶耶,醒醒。”


    “辣椒都没长成呢,你哪里来的胡萝卜种子呀?快别做梦啦!”


    李二陛下:“……”


    长孙皇后掩唇偷笑,李世民也不觉着丢脸。


    他面色如常,掐了掐女儿粉嘟嘟的脸颊,笑问:“何为辣椒,你又瞒着阿耶在南山种了什么?”


    兕子对阿耶阿娘一向没什么好隐瞒的,眨着澄澈乌黑的大眼睛,骄傲道:“辣椒能驱寒,红红的,吃起来辣得人吸溜吸溜,可好啦!天才暖和的时候,兕子就悄悄把辣椒种下了,等小满前后,咱们就能采摘食用啦!”


    这个时节,南山的气温尚未完全回暖。


    为了早日采收,兕子费了些心思,按照庄园系统的提点说明,将辣椒种在了南山的暖房里头。


    等再过几日,逢上个冷尾暖头的大晴天,宋管事就会带人施肥整地做好畦,将辣椒苗给定植了。


    这里头的细节可讲究着呢。


    譬如一畦要定植两行,行距、株距皆有门道,还得大小行岔开。


    今春比起往年冷了些,地温偏低,就得宋管事多费心,隔几日点水浇地,用定植水来提供地面缺失的温度。


    这些杂七杂八的农田事务,小萝莉都没有跟帝后二人说起。她只是叉着腰扬起下巴,面上写满了“快来夸夸我呀”六个大字。


    李二陛下最喜欢看兕子这副小模样了。


    帝王大笑着,将女儿梳得精致可爱的发髻揉成了呆毛乱飞:“好!真有此等驱寒的好东西,朕与你阿娘、阿翁,还有朝中那一干文武官员,便都等着享用了。”


    “啊——”


    “这样都不好看了!”


    小萝莉捂着乱糟糟的头发,张大嘴巴恶牛咆哮,试图去咬她阿耶的手指。


    李二陛下仅靠一只手,就钳制住了女儿奋力往前拱的小脑壳。还笑呵呵点评道:“哈哈哈,兕子真是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像朕!”


    兕子呲牙:“才不是呢。”


    独角犀一族才没有耶耶这样的大赖皮。


    李二陛下闻言,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畅笑声。


    ……


    今年,南瓜苗与西瓜苗种植的事情,李二陛下全权交给了司农寺去打理。


    司农寺为大唐九寺之一,掌管仓储委积之事。


    这一任的司农寺卿名叫薛常,他家中兄长娶了巨鹿魏氏魏征之女,因而,薛常与魏征倒也攀得上是亲家。


    他一向是个脚踏实地、埋头做事的文官,本本分分按着李二陛下的吩咐做事。只是,这回牵扯上粮草辎重的供应,又是一种司农寺从未种过的作物,薛常这心里实在有些没谱。


    谷雨已过,两种瓜的种子都已种下,育苗发芽。可之后的定植入土,灌溉施肥等流程,整个司农寺可就两眼一抹黑了。


    不行,必须得托人求到公主跟前。


    若能得到晋阳公主大发慈悲,派两个宫人指点一二,那便再好不过了。


    薛常咬咬牙,厚着脸皮求上了魏征家门。


    前厅内,魏征听薛常道明来意,欣然应下此事:“陛下日理万机,当是一时疏忽了个中细节,才会叫薛寺卿为难。寺卿安心,此事由魏征牵线便是。”


    魏侍中说走就走,天还未至晌午,便一路赶到了南山。


    皇庄的暖房内,兕子脑袋上扣着一顶柳叶儿编制的草帽,正埋头钻在冒出辣椒尖的地里,凑上去使劲嗅一嗅,张嘴咬了一口。


    哇,好呛好呛!


    小萝莉没憋住,打出一个大喷嚏。


    “啊——啾——”


    咬在口中的辣椒尖尖飞窜出去,好巧不巧,正正砸在了魏征的脑门上。


    魏征袖着手立在原地,胡子抖了抖。


    兕子惊呆了,片刻之后欢喜招呼:“老魏,你怎么来啦!要不要尝尝我新种的辣椒。”


    魏征垂眸,看着小公主从耳朵到脸颊都红彤彤的样子,连忙板着脸拒绝,并顺手将脑袋上的辣椒尖尖抚下去。


    “公主,老臣代司农寺卿有一事相求。”


    嗯?


    老魏有事求上门了?


    那可得抓住来之不易的薅好感值机会。


    兕子兴奋起来,咧着豁牙,眼神亮晶晶地一拍大腿,道:“老魏快说,是让我跟你一起骂耶耶?还是上疏嘲讽?兕子不挑,全都愿意干!”


    魏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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