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子说干就干。
走安礼门才一回宫,便要去两仪殿寻李二陛下。路过横街时,小萝莉都顾不上去找高阳她们抓子儿玩耍了。
两仪殿是李二陛下听朝视事的地方。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帝王须得前往外朝的太极殿视朝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在两仪殿内处置政务。
今日散朝后,李二陛下留了房玄龄在偏殿书房内议政。君臣二人正事话完,才将将闲聊两句,外头张阿难便来报:“陛下,晋阳公主求见。”
李世民挑眉:“平日里除非是修习书道,否则,这丫头是半点也不肯过来的。今日倒是转性了。”
李二陛下抬手,示意张阿难将人请进来。
房玄龄已是五十有六的年岁,见状笑呵呵夸赞两句,正打算退下去。
兕子从外头奔进来,原本直冲李二陛下而去的脚步顿住,顺势拐个弯儿,立在了房玄龄面前,满脸的吃惊和欢喜:“哎呀,老房,正要找你呢!”
等着炫女儿的李二陛下:“……”
合着八百年不来一回,好容易来一次,还是为了旁人?!
房玄龄倒是对称呼无所谓。
他将陛下的臭脸看在眼中,只淡然地笑眯眯问:“晋阳公主寻臣,不知是为何事?”
兕子搓搓小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嘿嘿,我想跟着您读书识字,可以吗?”
李二陛下一听,都顾不上横吃飞醋,忙问:“怎么忽然想起读书了?”
兕子略作犹豫,将路上遇到白芒村老媪的事情一一讲给两人听了。
又软软糯糯道:“阿耶,兕子前几日背了一篇诗文。里头说的可好啦,‘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1
这是《诗经·小雅》里头的一篇,叫做“甫田”。
兕子默诵的那段,讲的正是周王携妻儿到田间巡视,以食物慰劳百姓,官民同喜的场面。庄稼长势大好,遮蔽了田垄,周王因此欢喜,农人们见状便更加勤于农事了。
这是一种相当理想的状态。
古来君王,有几个不盼着这般景象的。
否则,周天子巡视农务的惯例,也不会一直延续到大唐了。
李二陛下惊叹于女儿的聪颖敏达,颇为感慨道:“好!阿耶的兕子都能背的出《诗经》了啊。阿耶自当加把力气,叫大唐年年五谷丰登,百姓再不用忍饥挨饿才是。”
小兕子握紧双拳,给她阿耶加油打气:“好哦,耶耶是最胖的!”
李二陛下:“……”
阿耶一点都不胖!
听着这对皇家父女如此清新自然的对话,房玄龄面上终于流露出意外之色。
作为天子近臣,晋阳公主的名声事迹他也略有耳闻。
出生在锦绣堆里的天潢贵胄,生来不知民间疾苦,再如何娇宠养大,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可偏偏叫人意外的是,这位小公主身份贵重,却醉心于种田之事。
而今,她还主动默诵一篇《诗经》,便更叫人稀奇了。
房玄龄看着兕子,仿佛在看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
李二陛下当然注意到了,方才想要炫女儿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右手虚握成拳,遮掩翘起的嘴角,低低咳一声问:“晋阳的请求,不知房公可愿意应下?”
房玄龄眼神里头起了些波澜,略一拱手,郑重问道:“臣唯有一问。”
“房公但说无妨。”
“不知,公主是为何而想要明世事学问?”
房玄龄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兕子面庞上。
小萝莉歪着头思索片刻,一张素净红润的小脸极尽认真:“兕子想要天下的阿婆们,都不用再捡橡实过冬了。”
房玄龄目中一颤。
须臾,这位老相公欣慰笑道:“公主璞玉天成,更难能可贵的是一颗赤子之心,一双洞察世事的眼。臣……此番便厚颜无耻一回,自请成为公主开蒙的老师。”
李二陛下抚掌大笑,起身虚扶了一把:“房公,何必如此自谦呢。”
要知道,大唐走到今日,其中制度框架(诸如三省六部制、御史台制、官吏考核制等),都是李二陛下与房玄龄、杜如晦等老臣彻夜商谈定下的。2
贞观四年,杜如晦因病逝世后,李二陛下的左膀右臂便少了一位。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将房玄龄看得愈发重要。
李世民拉着兕子的小手,叫她站定在房玄龄面前:“房公明达政事,辅以文学,凡事无一处不尽心。况且,你为人一向宽平,谦恭和善,有房公亲自教导兕子,朕与观音婢也能放心。”
“朕,就将兕子托付给房公了。”
*
就这样,兕子多了一位开蒙的恩师。
小萝莉练了大半年书道,许多常用字已经都能认得了。房玄龄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她布置一些看书的课业。
这些书的选择也是另辟蹊径。
房公并不叫兕子学习什么这个经、那个训的,而是因材施教,选择了她感兴趣的农田事务入手。
“西汉《汜胜之》十八篇,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都是前人代代务农的总结。公主通读一遍,看不懂也没有大碍,臣自会结合大唐时下的局面一一讲解。”
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有了这么个切入点,还愁不能加塞点旁的学问吗?
看着小兕子发光的眼神,房玄龄忍不住抚着胡须笑起来。
兕子倒是没有老相公这么多弯弯肠子。
她见房玄龄还懂农务,当即想到了种植越冬番茄的难题,兴奋举手问:“老房师父!”
房玄龄被这称呼逗笑了。
他也不纠正,甚至还带着几分好玩和享受,应道:“公主且问。”
兕子:“今冬,兕子打算在南山庄园种一种越冬的蔬菜,却为如何才能保暖,不叫它们受冻在发愁。您有什么主意吗?”
房玄龄略作沉吟,问:“公主要种的这种植物怕冷?可曾问过花房的宫人?”
兕子摇摇头:“花房的人只知道暖房。”
可是,暖房里头烧着地龙,不好透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人擅于为内宫养盆栽花,却不懂的如何在土地上种菜。
房玄龄又细细问了番茄需要的生长环境,其间,还听兕子夸张地描述了一番“单坡温室”有多好。
他思索良久,笑道:“既如此,公主何不试试改一改这个暖房,将它向温室靠拢呢。”
在兕子的描述中,单坡温室是顶着一面砖墙而建,其顶部可以通风,南面和东面两个方向则用一种近乎于透明的琉璃窗打造,以期阳光穿过照射植物。
这么大面积的琉璃,短时间是没法子了。
但房玄龄觉着,可以以此为母本,将暖房的两面窗扇开大,晴天时完全撑起采光。至于开窗流失的温度,则可以用火墙代替。
一老一小凑在一处,仔仔细细地将这件事的可行性商议了大半天。
直到日头西斜,房玄龄忽然回过神来。
他竟然与个五岁的娃娃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议事,甚至,不输于当年与陛下、克明(杜如晦)彻夜议政啊。
房相公追忆当年片刻,不禁抚着两绺胡须笑起来。
兕子正为番茄种植的事儿欢喜呢。
见房玄龄笑,小萝莉便也跟着甜甜笑起来。
两人对着笑了半晌,兕子忽然凑上前,认真地瞧了房相公半晌,仰着脑袋真心夸赞道:“老房师父,你好像一颗水灵灵的王母桃呀。”
房玄龄闻言,险些没将老牙乐掉。
他育有四子两女。
从前,对着几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房玄龄从不手软;可是面对夫人和女儿,他便能跟换脸谱似的,立刻变得似水柔情。
今日,对着这般嘴甜的兕子,房玄龄忍不住将语调再放柔三分,拿出对待自家夫人的和颜悦色,弯下腰笑问:“公主,为何觉着臣像王母桃呢?”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想当初,他也是长安城中的翩翩美男子。
兕子歪歪头,残忍地打破了房公的美梦:“因为你胳膊上有好多毛毛,跟王母桃上的毛毛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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