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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三合一


    是夜, 黑色幕布初笼天地,后宫的几座楼宇之间穿梭着一个金黄色身影,所过之处淡蓝色灵光闪现。


    不消片刻, 一个巨大的法阵在百里之地成形,继而像血液干涸般紧附到地面隐去光泽, 布阵人也不见了踪影。


    同时,谢惟单手捏诀悬在后宫的正中心, 周身灵波滚滚, 身后银月散出的清光倾洒其身, 更映双眸冷澈。


    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 口中轻吐一字后无数条丝线自手心散出游走于空气之中,窜入房门、屋顶,又转眼消匿。


    他落到一座阁楼上,传音道,“可以了。”


    西南方的孟惘收到指令后抛出一个灵印, 迅速变大罩在整个后宫的上空, 他方一闭目, 灵印各处便如水般淌下纯净的灵流与地面的阵法相连,待他再次睁开眼睛, 所有一切都恢复如初。


    三人配合默契, 做完这些也不过在几个呼吸之间。


    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等。


    她一定会来。


    前半夜一直没有动静,孟惘时不时往谢惟所在的方位看看, 即便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谢惟那个任务尤其不易, 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他要用丝线连着所有可能被当作目标之人的神智,这样只要那人有一点清醒地被掳走, 魔修无论用什么法子也瞒不住。


    但是对那么多人用牵魂丝,这么长时间,他那个精神力……


    能撑得住吗?


    虽然说前世没有问题,但毕竟这一世在秘境里受过重创……


    他抿着唇,竟盼着那魔修能早些到。


    直待到后半夜丑时,孟惘听到“嘭”地一声巨响,转眼望去,谢惟竟是瞅准时机对那掳走不知是妃嫔还是丫鬟的魔修抛出了无妄剑。一片碎石横飞后,插在地上的剑尖猛地迸发出一阵强光,幻出了一个极强的阵法将魔修困在其中!


    谢惟已快撑到极限,立刻收了牵魂丝跃下高楼,缓步走到了阵法前。


    孟惘和傅靖元也紧随其后,只见阵法中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肩上抗着一个半晕半醒的丫鬟,冷笑地看着他们——


    “你们就不怕还有第二人,不怕打草惊蛇?”


    谢惟慢条斯理地带上束灵手套。


    他只有在处理修为较高的妖和魔时才会这般,意味着他要炼化吸纳他们的灵气和魔气,转化为灵力收归己用,而对方则会被榨干修为而死。


    束灵手套也多少算个仙器,但没有几个人能用,只有修为极高的修士才能让其发挥效果,不然戴上也是白戴。


    薄薄的黑色皮质勾勒出修长的指骨,视线看也不看他,“抓到你一人就够了,魔界离此处甚远,你们又在几天内频繁地抓了三十多人,想必是在附近有巢?”


    魔修的脸色蓦地变了。


    “就算打草惊蛇也无妨,既是按了巢,想必也是抓人在搞些什么重要活动,比如血祭什么的,跑不那么快。”


    谢惟极细微地弯了弯唇角,他不常笑,一笑起来要么是“好看得要命”,要么是“要命”——


    “要是人先跑了,家底就要被抄了,你们主上回头也饶不了你们。”


    别说那魔修了,他轻飘飘几句话连孟惘听了都后背发寒。


    上一世的谢惟只是待发现魔修后和傅靖元偷偷追他到了一个地方。当然那也是百里夏兰故意设定好的,在那里派了几个魔修看着被抓的人,包括风乔儿和温落安。


    然后几人便顺理成章地获救了。


    百里夏兰则借这点空档和他见的面。


    谢惟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这样还怎么支开他们?


    眼见他带着束灵手套的指尖穿过了阵法,马上就要碰到那个魔修……


    孟惘咬了咬牙,指尖一动,窜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魔息紧贴着地面钻入阵中——


    不管了,被发现也认了,反正他早知道我的身份,撕破脸大不了我就死,死不掉大不了我就逃到魔界……


    “轰”的一声,强势的灵力裹携着强风扑面而来。


    “跑了!”傅靖元喊道。


    “追。”谢惟声音冰冷。


    发尾被吹起凌乱地披散在肩,孟惘一人垂头立在原地,眉眼隐于碎发之下,周遭一片归于沉寂。


    阵破了,魔修跑了。


    他发现了吗?他一定发现是我了……


    他会再装下去吗?他会不会回来就杀了我……


    师兄,师兄……


    孟惘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将自己疯癫的笑意和猩红的眸子藏在掌下,声音纤细颤抖,轻如蝉翼——


    “我努力正常了,我真的努力正常了……”


    “我想那么多,我真的是……”


    他觉得胃里抽搐,微微弓下身用手死死摁着腹部,力道大得骨节发白。


    强行抑下那份恶心,他缓缓直起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平复了紊乱的呼吸。


    苍白的手再次放下时,脸上是异常的平静。


    孟惘转身向一座阁楼内走去,拉开门后,果然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堂中。


    他的眼皮耷拉着,一副不正眼看人的模样,进了门后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倚着椅背淡漠地看向那人。


    这才是谢惟不在时他真正的模样。


    他不会刻意带着欣喜之情去睁大眼睛,不会做一些自认为很做作的表情,不会说一句话带多种情感,更不会纯良无害地撒娇、心机促狭地讨好。


    他无耻、算计、利诱、蛊惑,也会威胁、逼迫、欺诈、暴戾,唯独不会像面对谢惟时一样——


    伪装。


    那人走到他身前,面罩拦住了下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灰白色眼睛,分不清男女。


    他的声音也做了化形,听起来模糊又卡顿,“我来和你谈谈。”


    孟惘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你是我魔界百里一族遗孤,我希望你能跟我回魔界继位。想你虽无记忆,也会有刻在识海中的指令,对自己的身份应该并不是一无所知。”


    啊,一样的说辞。


    上一世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是——


    “我是没有九岁前的记忆,就只知道有一个指令在识海中不断提醒说我叫百里念,是魔族,但那又怎样?我在修真界很好,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走,我不会离开我师兄。”


    真蠢啊。


    孟惘眼皮轻阖。


    “可以。”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他那么轻易又直接地就答应了,半信半疑道,“当真?”


    “但我有两个条件。”孟惘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十八岁之前不得强制我回去,除非我自己想。”


    “第二,给我一颗魔界的念奴丹。”


    蒙面人危险地眯起了眼,似乎觉得他的要求十分可笑,“你和我谈条件?是不是早了些?”


    孟惘将手背贴在额头处朝后仰了仰,笑容在快要破晓前的昏暗中看不分明。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声线平淡,冷意森然。


    他站起身来走近他,随手勾起他落在胸前的一缕黑发,后者皱眉后退一步,孟惘却又紧接着迈进一步,迫进到他跟前,目光直看入对方眼底,从容不迫一字一顿道——


    “臣听君命,不是应该的吗?”


    蒙面人身形修长高大,十六岁的孟惘比他矮半个头,他便一手勾着他的头发,自下而上像个狐狸般斜睨着他,却丝毫不见被俯视的弱势,反而有种上位者的压迫。


    甜丝丝地声音响起,形同鬼魅——


    “你也知道魔界中没有人可以拿来给你练了,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姑姑,我是百里念啊。”


    对方的瞳孔在他的视线下寸寸缩紧,然后面罩便被孟惘原本勾着她头发的手指拽了下来,露出她下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半晌,百里夏兰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夸张又诡异的弧度,眸光炽热——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三代魔尊百里绎的影子,那个统掌各界三百多年的君王,死后使天下数百年仍处于炼狱中的灾祸,让修真界数代大能忌惮了上千年的噩梦。


    像,太像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


    “你有之前的记忆?”她的声音去了化形,仍是十分沙哑。


    当然没有。


    孟惘知道她说的是封骨术之前的记忆,那时百里绎还活着,她作为百里绎的表妹,至少是和自己见过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孟惘放下手又坐到椅子上,“百里绎下的封骨术还会有差失?”


    “他是你阿爹。”她好似不满孟惘直呼其名。


    “嗯,我七百年前的爹,就算有点亲情也早该凉透了。”


    百里夏兰没说话。


    她也确是个同百里绎一样的奇人,常人修仙三百年可飞升,资质好些的两百年。听说百里绎七十岁便可飞升,而百里夏兰也是在六百年前便渡完了第二道天劫,这样算下来,她理应一百多岁就该飞升了,但她却到现在,八百多岁了还在操持魔界的破事儿。


    “我说的那两个条件。”孟惘提醒她道。


    “第一个可以,但是第二个……念奴丹比念奴咒更加残暴,滴血认主,一旦吃入腹中便融入骨血,终生不化,你要给谁用?”


    孟惘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当然是给我师兄用了。”


    “谢惟?”她的眼神冷了下来,“被他发现你就死了。”


    念奴丹,上古天魔为控制敌人炼制的魔丹,经百里一族滴血认主后,由主人吞食一半,要控制的对象吞食另一半,相当于两人结契,此后后者便终生为奴,倘若对主人下达的命令不服从,则会受筋骨寸断之痛,生不如死。


    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便诚挚地开心起来,眉眼都舒展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不会让他发现的,我还想靠这个把他留在身边呢。”


    他早计划好的,这一世要彻底废了那人的灵丹。


    百里夏兰凝眉看他半晌,“明日我派人来送给你。”


    孟惘站起身,破晓后的天光洒在了门扉上,他的半张脸却仍隐匿在黑暗里,随着他步步朝外走去,整张脸彻底融入柔和的日光,能看出他溢于眉梢的喜色,却没有丝毫流入那双幽黑眼眸——


    “不,今晚子时,送到应怜荒。”


    “还有,人界的窝点我建议你换一个,用点聪明人,谢惟多半已经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不会多管,但要是皇城这边再闹出乱子,他可就不得不管了。”


    行于后宫院中,孟惘正愁着谢惟到底发没发现那阵法是他动的手脚的时候,便见那人带着风乔儿他们从一旁的大道上走来。


    他抬手拢了拢头发重新束好,犹豫着迎上他们向前走去。


    还没开口,一走近便发现谢惟面色苍白,蹙着眉头拂开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我有什么事?我比你好得多。”


    温落安担忧地小声道,“大师兄,你方才嘴角都流血了……”


    谢惟刚要说话便看到了对面的孟惘,他下意识抹了一下嘴角,确认血迹已经被擦干净后才放松下来,有些不自然道——


    “我追那魔修时有些过急了,没顾上你。”


    他抬手摸了摸孟惘的头,忽觉此人已与他身高相近。


    “我们走后你这里有没有遇到什么情况?”


    孟惘摇摇头,余光瞥见风乔儿正站在傅靖元身后,指了指谢惟,对他作口型道,“内伤!内伤!”


    孟惘,“……”


    哪门子内伤,应该就是用那个牵魂丝过度损耗了精神力,再加上用了太多灵力,灵丹虚弱,灵气供给不足。


    他牵起对方的手,不出所料,很凉。


    尤其是指尖。


    心底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他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孟惘略微诧异地睁大眼,把那冰凉的指尖攥在手心里,低声说道,“师兄,发烧了。”


    “冷不冷?”


    “并不。”谢惟僵硬地想抽回手,孟惘却并不如他意,拉着他就往殿里走。


    “你先带他们去休息吧,”他转头对傅靖元说道,“师兄精神力有损我先带他回殿里,你有空去给陛下汇报下魔修这件事。”


    一进殿中孟惘便转身关上殿门,将储物戒中的仙丹妙药通通倒在桌上,弯着腰一个个地看,时不时打开闻闻,“人界的药不管用,仙丹我这里就这些了,一晚上没休息你先去躺一会儿,吃完药再睡……”


    没有回应,他回头看了一眼,见谢惟就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一动不动。


    莫不是因为发烧所以反应迟钝?


    孟惘疑惑地想。


    他挑了几份药先放在一边,走到谢惟跟前轻轻拽住他的袖袍,“师兄,你好好吃完药好好休息很快就退烧的,不然就瞒不过傅靖元他们了。”


    就谢惟这个脾性,有什么事就喜欢强撑着,还特好面子,不愿让人知道。


    “你说一遍喜欢我。”


    谢惟的语气略显冷硬。


    他眨巴一下眼睛,好久才反应过来,随即听话地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将脸侧贴上他温热的脖颈,“我喜欢你师兄,最喜欢你。”


    这个他最拿手了,谢惟如果想听,他说几遍都可以。


    无所谓的,谢惟养了他六年,他理当亲近。


    过了一会儿,他松手想着转身去拿桌上的丹药,不料胳膊被猛地拉住,旋即唇上覆来一片温热,孟惘一口气哽在心口,睫毛轻颤。


    这个绵薄的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他的大脑有片刻的宕机,回神后便是谢惟浅瞳中糅杂着的复杂情绪。


    孟惘有些呼吸困难了。


    心跳跳得很快,比上一世十一岁在雨中听见的谢惟的心跳还要快,喉口有些干涩。


    “你有感觉吗?”


    他听到谢惟在问他。


    那口气迟迟哽在心口无法舒出,弊得他胸腔发闷,时间一长疼痛就涌了上来,嘴中漫上一股苦涩,那苦味就像是在仄冬荒时尝到的沙尘,他干巴巴道,“什……么感觉?”


    继而孟惘目睹了谢惟渐渐淡下去的眉眼,一只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肩膀,对方转身朝床边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你长成大人了。”


    孟惘一怔,他说的“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的灵魂是二十五岁。


    身体是将近十七岁。


    人界十六岁男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个小孩儿了,他不就是个大人了吗?


    还是说谢惟想要他稳重一点,别那么粘人?


    但是这和他亲他有什么关系?


    脑中一团乱麻,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思绪完全偏离——


    是不是被谢惟讨厌了?以后他还会让我抱他吗?他还会不会让我和他一起睡觉?


    “愣什么?不是说让我上床躺着你给我倒药?”


    他将被子盖到腰间倚在床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孟惘。


    谢惟这个样子让他隐隐不安。


    他好像从来不曾真正了解那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曾知晓他到底所求为何。


    孟惘走到桌前倒了碗热水,用勺子搅几下吹了吹,尝了一口确定不烫之后倒出几粒仙丹端到了谢惟跟前。


    他坐在床边看着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于是吊滞迟缓地接过空碗,又看着他躺好、盖好被子、翻身、闭眼。


    “师兄……”孟惘犹豫地说道,“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亲我一下?亲完就不理人了?”他小声嘟囔道。


    他在刚被带回南墟时就会情不自禁用亲和舔等带着兽性的动作来示以好感和依赖,但每次这样谢惟的反应都比较奇怪又夸张,并且明令禁止劝教他不能这样。


    后来经傅靖元影响,他潜意识里觉悟出亲吻这一举动应当是道侣那种关系才能做,所以就算他和谢惟再亲近,也再也没有去主动亲过那人。


    但是谢惟方才那举动着实狠狠动摇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建立的认知。


    “亲你一下是因为发烧不清醒,亲完不理你了是因为亲完又清醒了,觉得冒犯到你了所以感到愧疚。”


    孟惘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仔细想想他说的也确实没毛病。


    “……可我觉得你不是愧疚,是生气。”


    被亲一下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惟。


    重生来的、亲手杀过他一次的人。


    “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不理我了?”


    “你不是让我睡觉的吗?”谢惟隐隐窝火地说道。


    “师兄,你冲我发脾气了。”


    “没……”


    听到他软下来带着失落和委屈的声音,谢惟一下泄了气,翻过身平躺着看他,转移话题道,“你昨晚也没睡,到里面睡吧,傅靖元要从这里待两天,两天后我们一起回去。”


    孟惘立马心满意足地爬上床蹭到他怀里。


    谢惟垂眸像往常一样搂住他,为他盖好被子,孟惘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握住了其放在被中冰冷的手,给他输送着温润的灵力。


    ……


    午夜子时,弦月高挂于空,皇城中阴风飒飒,孟惘站在一栋酒馆的楼顶,眼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伸手化出剑来,御剑向魔气冲天的应怜荒赶去。


    到时已经有人在等候了,那位魔修将一个小木匣递给他后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枚暗红色的丹药,用灵力划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上面,丹药散出红润光泽,原先暗红色的外表如同一层薄膜般渐渐褪去,露出原本血红的内里。


    念奴丹已认了主。


    “噫……”


    孟惘皱眉将匣子盖好收入储物戒内,咋舌道,“有点恶心。”


    这个先不用,等留着要回魔界的时候再用。


    也算是他在谢惟手下保命的一份筹码。


    如是想着,他朝那处直冒魔气的黑洞走去。


    午夜的阴风冷彻入骨,魔气混着阴气丝丝缕缕钻入皮肉……


    果然,如果用灵丹刻意压制体内逐渐觉醒的魔息,就会对外界的魔气特别渴望。


    孟惘渐渐撤掉了散布到体内各处的灵力,继而能感觉到魔息在血液中翻腾起来,有些在灵丹四周缠绕。


    他舒缓地呼出一口气,眸中邪气更盛,周身气息直逼得自黑洞处滚滚而上的魔气都偏开几寸。


    像是在害怕。


    他伸出手,眼神深邃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竟比那黑洞还沉上几分。


    魔气似能懂他的意思般开始朝他凑近,然后一股股地涌入他的掌心,其余的魔气兴奋地绕着其周身盘旋,以孟惘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气流涡旋,自四周向他体内汇去……


    其速度犹如狂风过境,很快黑洞内的魔气便尽数收入他体内,升入天际的黑霾消散不见,月光隐现,偌大的应怜荒仅他一人立于死寂的夜幕之下。


    灵丹已被魔息完全压制,孟惘咬住食指用舌尖抵了下指尖,嘴边挂着一抹甜腻的笑意。


    修魔者,魔气便是灵力。


    他感到自己的修为增进了很多。


    可惜马上就要回去了,又要用灵丹压制魔息了。


    他给谢惟吃的丹药中有用来安眠养神的,而且故意让他多吃了几颗,大抵要睡到明天一早才会醒。


    不紧不慢地回到皇宫还不到丑时,孟惘站在床前轻轻探了一下谢惟的额头,体温降了不少。


    他感慨那仙丹确实管用,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手帕,用温水打湿拧干,动作极轻地擦拭谢惟鬓角的汗水。


    虽然明知那安眠养神的药效极强,也仍不免担心把他吵醒。


    孟惘并不知道如何照顾病人,只记得自己在十六岁生辰那日高烧不退,谢惟抱着他在冷泉泡了半天。


    可这里没有冷泉。


    他又向上给谢惟拉了拉被子,视线不由落到那张薄唇上。


    呼吸再次不畅起来。


    孟惘不适地移开视线——


    魔气吸多了的后遗症?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谢惟的身边,翻过身搂住他的腰,闭上了眼睛。


    待屋内轻薄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之际,原本熟睡着的谢惟却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一只手挑起孟惘散在肩处的一缕发丝,在黑暗中阴晦地看了半晌,用双指细细捻了捻。


    ……


    傅靖元的指尖轻叩着杯沿,一下又一下,后背有一滴冷汗流下,仍忍着没说话。


    其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孟惘将谢惟带走后他就去给父皇报备情况了,作乱的魔修也已被他和谢惟就地斩首,不算风乔儿与温落安,被抓去的二十三人中只有五人生还。


    本想着把皇城安抚遇难者家人的事都交给宫中之人后便回殿里休息两天,顺便应付一下他那费尽心思不让他走的爹。


    谁知刚刚一觉睡醒,殿中竟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两个的,都是难伺候的主。


    傅少茗坐在一个矮几前吃着他刚从膳秋堂拿回来的饭菜,明知故问道,“殿下怎得不来吃,一会儿就凉了。”


    傅靖元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不了,我不饿,太子殿下吃得开心就好。”


    “你哪只眼见我开心了,”傅少茗放下筷子,玉制长筷在盘上碰出一声轻响,不咸不淡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不爱吃。”


    你不爱吃你还都吃完了,抢我的饭还砸我的碗,我笑了。


    傅靖元腹诽道,表面上仍表现出惭愧之情,“抱歉,下次给太子殿下点些好的。”


    下次您可别来了,我今晚就收拾东西走人。


    傅少茗一身束袖流金站起身来,二十岁的男子身姿修长,绕过矮几径直走到他身前,“我想和你说说话。”


    傅靖元没出声,也没抬眼看他。


    怎知对方也是莫名沉默。


    突然杂乱巨响,只见傅少茗将傅靖元桌上的茶具通通扫落在地,青白瓷片碎了一地,门口的侍女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双眸微红地转过身盯着那个侍女,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来——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那侍女才反应过来,竟没听出来太子方才那句话的弦外音,慌忙欠身退了出去,把殿门严实地关上了。


    男人一只手撑着傅靖元身后的椅背将他牢牢困在身下,垂眸俯视着他依旧平淡的神情,手背上青筋隐现——


    “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还敢回来?”


    “怎么,知道我当了太子了终于装不下去来抢皇位了?”


    傅靖元抬眸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脸,露出谦和得体的微笑,“不,殿下多虑了,您和那王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最不值钱的东西,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拿垃圾当成宝。”


    一阵静默后,傅少茗气极反笑。


    他直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声音低了下来,“这么跟你说吧,当年我给你下的毒其实根本没有解药。”


    “我说过等我顺利登上皇位之时便会将解药给你。我骗你的,你现在也不过余命十年了。”


    他就是看不惯傅靖元这副从容模样,提前把真相说了出来想看看他或憎或怒的表情,谁曾想他竟无所谓地笑了笑,懒懒地支起下巴,“没关系,六七年就够我活的了。”


    傅靖元看着他惊异的神情,端起手中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小口,悠悠叹道,“少茗,在我看来,太子之位,你再适合不过。”


    “……什么意思?”


    “王者居高台,断舍离斩了束缚才能不沦为傀儡,无手段不上位,不疯魔不成活,你将来会是个比父皇还要好的君王。”


    “尝尽了宫中的风霜苦楚,这也本是你应得的。”


    ……


    傅少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傅靖元殿中出来的,他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殿中,轰地一声关上殿门,狼狈地滑坐在地。


    他将脸深深埋入双手掌心,痛苦地咬住唇内软肉,一股腥甜。


    ……如果、如果你不是嫡长子,如果我不姓傅,该有多好。


    我只是想要个王位,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抢。


    为什么你应有尽有还是要和我抢。


    你从小就有一个爱你的母后,父皇最偏袒的就是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清风明月最是干净,可我呢……


    我只能在深宫朝堂上、腊月寒冬里,做最低劣的仆奴与弃子……


    “茗儿,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要当着那些人的面笑啊!你要稳重,再让我看见你笑就再罚手杖十下!”


    “你今天去哪了?我问你今天去哪儿了!你现在敢没有我的命令出这个殿门了?!”


    冷宫的母后声嘶力竭地训斥着,七岁的傅少茗擦掉眼中的泪水,低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往往一跪就是数个时辰。


    直到他累得昏过去后才会有下人把他用冷水泼醒,“小殿下对不起了,是你母后让我们这样做的。”


    凛冬冷透里在母后的期望下他终于染上了风寒,用生命垂危换得父皇到宫内探得一眼。


    那个年轻的君王给他们换了个后宫朝阳的居处,母后却只顾谄媚地看着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没有给拼命睁开眼晴想去抓她手的自己分哪怕一点点的视线。


    她像疯子一样,把所有畸形的情绪都抛给了他。


    宫中最卑微的宫女和太监都能随意欺辱他,在冷天对雪地中受罚的他拳打脚踢,肆意宣泄。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傅靖元。


    九岁的傅靖元牵着风筝穿过廊亭,身后的侍女慌张地喊道,“小殿下!您慢些跑啊!看着脚下!”


    当时的傅靖元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精力充沛,整日上窜下跳,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的身体很健康,也很爱活动。


    傅少茗就遇见了这样的他。


    他躲在梁柱后面小心地偷看着那位比他大两岁的小皇子,不料突然被对方转头对上视线,惊异无措之际,小皇子已然跑到了他的跟前。


    “你母后呢?”


    “母后有事不在宫里。”


    傅靖元一只手点在唇边朝殿里瞅了瞅,“这几天那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个人住吗?”


    还会待他回答,傅靖元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没事,跟哥说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陪你玩儿。”


    侍女大惊,忙弯腰在傅靖元耳边道,“小殿下,他是冷宫妃嫔的庶子……”


    傅少茗心头猛地一颤。


    “别弄那什么竖子横子的,我最烦那些,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傅……少茗。”


    几天下来二人相处甚欢,在傅靖元的哀求下,父皇还允许他们一起听学、用膳。


    后来,傅靖元看书他就在旁边一起看,傅靖元吃饭他就在旁边一起吃,傅靖元修习仙法他就在外面等。


    再后来,在傅靖元十三岁时,他的母后病逝。


    原本什么都不在意、好像无所不能的“哥哥”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过后,他哥就长成大人了。


    故人的离开换来举国悲哀,年轻的君王一夜白头,碎了赤子心、破了琉璃梦。


    傅靖元走了。


    走得悄无声息,走的杳无音讯,只留下短短一封书信——


    “南墟求道,勿念。”


    傅靖元一走,那些原本被他以太子身份强压下的流言和恶语便起来了——


    “冷宫姜贵人的儿子?攀得什么高枝自己心里没数吗?”


    “呵呵,别看娘没用,儿子倒是有用,知道对小殿下下手,搏同情。”


    “虽然他不是嫡子,但他是庶子呀,虽然他比不上寻常庶子,但他是姜贵人的儿子呀,哈哈哈。”


    他的母后受不得他人的处处刁难,精神一度崩溃。


    “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为什么——!”


    “母……”


    他要阻拦的手伸到半空,滚烫的血溅了满脸,一串血珠溅入到眼睛里,眼前一片赤红。


    同视线一起被血意蒙蔽染脏的,还有他那仅存于心底的一分纯净期冀。


    那年他十二岁,母后自刎了。


    和皇后的死不同,他母后的死只换得父皇对他的一点怜悯和愧疚,换来了一座新建的宫殿。


    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来哀悼的没有,来找茬的都被他拒之门外。


    傅少茗竟觉得自己沉静的可怕。


    然后他一步三算,步步为营,逐渐取得了父皇的信任,他只想活命,只想站起来。


    他已经跪了太久太久了。


    整整三年,天翻地覆。


    在他觉得自己离目标很近了的时候,飞到枝头的野鸡却被狠狠砸入了泥里。


    他看到傅靖元偷偷一人回到宫中,偷偷一人去见了父皇,并暗中遣人操办着不知何名的宴席……


    他回来了。


    太子回来了。


    落满桃花的廊道中,傅少茗拦住了十七岁的傅靖元。


    他白了很多,也长高了很多,果然他这种人到哪里都能过的风生水起,跟自己这种蛆虫完全不同。


    那天他借着叙旧的由头请他喝酒,在他的酒坛中下了噬骨散,一口下去,寿命折半,神仙也救不了。


    但傅靖元那日却很开心,一坛全喝了。


    被日光烘得略带暖意的桃花花瓣拂过脸侧,傅少茗蓦地轻笑出声,叫道,“哥。”


    “什么?”


    “有毒。”


    “有毒我也喝。”傅靖元以为他在开玩笑。


    “噬骨散。”傅少茗拿出包药的纸,递到他面前,“你不信可以闻闻。”


    他看到傅靖元缓缓僵住的脸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自己过的太苦,所以也不想让你好过吧。


    “明日父皇上朝,你只要当着父皇的面求他罢了你的太子位,然后别再回来,等我继位后就把解药给你。”


    傅少茗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哥,我劝你别生气,毕竟保命比王位重要,也别想着揭穿我与我鱼死网破。这样对你我都好。”


    傅靖元猛地站起身来,拎着个空酒坛朝大殿走去,“不用明天了,我今天就说完,说完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傅少茗皱了皱眉,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跟了上去。


    大殿中的人正在忙着什么,有些侍卫在搬桌子,有些侍女在扯花灯,傅靖元突然拎着个酒坛子闯入,众人都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声音沙哑,侧首对在一旁搭台的侍卫道,“别弄了,台子拆了,灯撤了,什么都不要了。”


    众人都是因为他说要办宴席才开始准备的,傅靖元不久前还来这里和他们一起筹划,现在又说不干了……


    不说是什么宴席也就罢了,还让他们瞒着不让旁人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下人们辛辛苦苦秘密搜罗来的,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侍卫还想争取道,“殿下,这都完成大半了……”


    “我他妈说不弄了你们听不见吗?!”


    傅靖元猛地将酒坛砸在架子上,碎片割破了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滴嗒嗒砸在地上,溅落成花。


    他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胸腔一阵钝痛,用手捂住心口喘息了两下。


    闻声而来的皇帝快步迈入大殿扶住他不稳的身形,惊道,“元儿!你的手怎么弄的?!”


    傅靖元面上血色褪尽,用血淋淋的手推开他满头白发的父皇,咬牙对着大殿内的下人和殿外闻声而来的大臣、贵人们说道——


    “我傅靖元,自此刻起不再是太子,这个皇位,我死都不要!”


    他说罢挤开人群御剑离去,独留宫中一众议论哗然。


    隐在人群中的傅少茗感到一阵畅快。


    只是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块。


    五年过去了,这空缺处非旦没愈合,反而更加空落了。


    尤其是现在。


    他大概失去了一个本该十分珍重的东西,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这二十年来本也没得到过什么。


    第26章 鬼城


    第二天一早, 傅靖元将金袍放在衣柜中,换上了自己平日在南墟境常穿的衣服。


    本来说好住两天再走的,由于傅少茗来殿里找了一次, 傅靖元总归不是死皮赖脸的,既然人家来赶了, 便收拾一下东西打算今晚就走。


    反正待在这里他自己也不舒服。


    他找了纸笔给父皇留了封信,随后便去孟惘的殿前推开门——


    傅靖元没有敲门的习惯。


    但殿内只有孟惘一人。


    “大师兄呢?”


    “师兄正在里面沐浴。”


    大早上的?沐浴?


    饱览群书的傅靖元眼神怪异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盯着他白皙的脖颈看了很久, 那视线恨不得往他衣领子里钻。


    孟惘正倚在桌边翻看着从柜中找出来的人界史书, 只觉一道瘆人的目光从头刮到脚, 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书拍在桌上。


    “傅靖元,你想怎样?”


    “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早上沐浴?”傅靖元进了殿内,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当然是因为发烧出汗了啊……


    孟惘双唇微动,又立马将到了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这样谢惟发烧的事不就败露了吗?想起谢惟起初拂开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显然是不想被人知道。


    孟惘斜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


    傅靖元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语重心长道, “唉,我早让你好好看看那些书, 纯情到这种地步, 被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他面色微僵, 因过于不可置信而显得语气舒缓又滞顿,“……你, 想什么呢?谁被吃干抹净了?”


    对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样。


    孟惘一时哑口无言。


    傅靖元竟然以为他在下面?


    他明明这么……


    这么……


    不对,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师兄他因为精神力损失过重发烧了, 吃了点药,然后退烧出汗……”孟惘深吸一口气, 强忍住一拳把他打死的冲动,“所以、就去沐浴了。”


    “……啊,原来是这样。”


    这样你妈啊……


    “他发烧这事你得装作不知道,至少不能当他的面提。”


    孟惘从一开始的震惊气愤再到现在的欲哭无泪,对于傅靖元说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反驳体位而不是辩驳自己的清白。


    时有时无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而且还把谢惟牵扯到这种事里来了。


    他难过地想。


    本以为自己无颜面对谢惟了,可直到见他换了一身淡青色在日光下还隐泛月牙白的衣服从内室走出来时,孟惘又下意识甜滋滋地蹭了上去,抱着他的腰,鼻尖凑近亲昵地闻了闻他的领口,“师兄,你穿这身也好看,和你眼睛一个颜色。”


    谢惟垂下眼睫隐去眸中微妙的波动,“我去梳发。”


    孟惘拉着他坐在椅子上,“我给你梳。”


    傅靖元觉得他这三师弟简直是……


    不知道怎么形容。


    对旁人冷冰冰的,瞥一眼都懒得瞥,还时不时有些怕生。在自己面前像个炸毛小狗,不让摸不让碰,逗他还会冲自己咬两下。在谢惟面前那简直就是高浓度糖精,甜得齁人,一粘在身上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


    “那个……咱今天走吧?不给父皇他们说,偷偷地走。”傅靖元手臂撑着椅背,半弯着腰将下巴抵在胳膊上,“我有留的信。”


    “怎么又想回去了,不再待两天了?”谢惟坐在梳妆镜前,从镜内看着正低头给他束发的孟惘。


    “在这儿也不舒服,不如咱们南墟。”


    傅少茗来了一次,积久的情绪又翻涌而上,他深感不适。


    “你明兰殿外那反季节桃树结桃子了吗?”孟惘突然问道。


    “你想吃?想吃我再用点灵力催催,现在还不熟。”傅靖元轻轻笑道。


    “好。”孟惘歪歪头,“那你去给温落安和乔儿说一声吧,我们现在走,回到南墟也要到晚上了。”


    ……


    一行人御剑直到临近黄昏,正好途经一座山头,风乔儿非要停下一起坐在山顶上看日落。


    她跑在前面,一手拉着温落安,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冲他们喊,“快点啊!都快落没啦!”


    山顶的风吹起少女黑细柔软的发,春光灿烂,束带迎风招摇,白嫩的脸浸在火红的夕阳中……


    像那天的残血。


    孟惘诧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中躺着一颗失了光泽的灵丹。


    到处都是血。


    风乔儿半跪在他身前,心口处俨然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如朱砂笔溅芙蓉花,半张姣好面容染上鲜血,像个提线木偶般塌着骨头又撑着关节,一双眼睛空洞无光地死死盯着他。


    身边是断成三截的红缨软枪。


    耳边陡然传来道利刃破空的声响,他转头看去,已是身受重伤的傅靖元朝他挥出一剑,他怔然忘了躲闪,在剑尖离他一寸之时蓦地闭上了眼,忽觉热血泼在颈侧,烫得双睫一颤。


    再度睁开眼后,只见一把剑横贯了傅靖元的腰部,他倒下后,荆连一袭束袖黑衣,漠然将剑收回鞘中。


    他的副使从衣襟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替他擦干净脖子和手上的血迹,一双好看的水蓝色眸中满是柔和与安慰,“尊主不忍心动手的脏事,让属下来做。”


    尊主不忍心动手的脏事……


    让属下来做……


    孟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荆……”


    原本佩有银白护腕的冰冷袖口却变成了柔软的淡青色广袖,他蓦然抬首,对上了谢惟透着寒意的双眸——


    “荆什么?”


    再回神一望,谢惟神色如常,方才那冷意好似错觉。


    “没……没什么……”孟惘愣愣地回答。


    竟然把前世与现在搞串,出现幻觉了。


    谢惟摸摸他的头不再追问,牵着他向前走,“坐一会儿,看太阳下山。”


    他们四个人坐在山头,风乔儿则一人站在前面,红色发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眺着群山之巅,青色束带衬得腰身笔直。


    她本是一身轻狂自由如风,于黄昏赤云下舞火棍,于旷远野原中耍缨枪,挑得起大梁,隐得去优柔,又不失女子那分细腻良婉的基调。


    红云似火烧。


    温落安坐在她的脚旁,不经意间朝山下看了一眼,默默往后缩了缩,赤色云霞为灰发度得一层氤氲红边,淡紫色发尾被浮光映得飘渺。


    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傅靖元盘着腿,用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天边的夕阳。


    孟惘抱着膝与谢惟坐在一起……


    昏昏欲睡。


    “怎么了?”谢惟见他将下巴垫在膝上半阖着眼,精神不振。


    “没事,就是被照得暖烘烘的,有点困。”


    孟惘突然勾唇笑了一下,眼睛仍是半阖着,抱着膝盖显得很乖,“跟师兄在一起睡觉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所以就睡着的很快。”


    安心的、有活气的感觉。


    谢惟又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


    “感觉自己身边一群死人,睡不好,冷冷的。”


    “你觉得这样好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谢惟问了这么一句话。


    心头一悸,这句话如针勾线般自他好不容易勉强愈合的皮肉中挑出那段极为痛苦的回忆。


    上一世临死前,那人也问了他差不多同样的问题——


    “你觉得,活着累不累?”


    “……好啊,很好。”孟惘闭上眼睛,良久才答道。


    但我不会一直拥有这样的好。


    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若有一日刀剑相向自不会手下留情,是死是生,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开始就不对,我应该在七百年前就长大,而不是在你我初遇之时,没有封骨术我就不会遇到你,我们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日落西山,夜幕将临,一行人继续起程赶往南墟,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便可到达。


    然行将半途,异变突生——


    在索苑境与旋灵境的交界处,赫然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黑色城门。


    众多鬼魂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密密麻麻排成数队,源源不断向着城门挤入!


    “这是……鬼城入口?”


    鬼魂数量太多,从上方看去尤为骇人,虽都是怨气不大的纯净鬼魂,却是有冲天的黑气自城门涌出,这说明城中有乱,有不该进入的人进去激怒了厉鬼。


    天下分修真、人、妖、魔四界,鬼城在每隔十年的中元节当夜开启,第二天关闭,世间徐徐众生只要死后有怨气不化者皆有两个归宿——


    一是依托记忆以身魂化境,也就是秘境,直待有人进入解开怨念。二是失去神识在下界游荡十年,待鬼城城门一现,在一夜之内进城,随后去往渡川渡化。


    “鬼城不是中元节开吗,这才五月呢。”风乔儿嘀咕道。


    “是有人强行打开了,”谢惟的目光向下压了一压,“看门外的黑气,可能已经和鬼魂动手了。”


    “魔修。”傅靖元说道。


    孟惘心下一凛。


    强行打开鬼城一事,确实只有魔族能做得到。


    妖、修士和魔族施行术法虽都叫做“灵力”,魔却并不以灵丹修行,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结丹,主要是“修心”——


    心性越是贪、嗔、痴、欲,邪气越重,魔息越重,加上魔血能够燃活筋脉,只要意念够强,实力上升的就会很快。


    魔族本身就是阴物,他们和鬼很像,所以强行打开鬼城,只有修为极高的魔修才可以。


    “鬼城里面有什么值得魔族觊觎的东西吗?”孟惘问道。


    前世他只遇到过一次鬼城大开,是在十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当时也就刚过完生辰一个月左右,可现在竟然提前了。


    “遁历。”谢惟没有丝毫犹豫道。


    遁历,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传说。


    传说鬼城中有一记载下界史实的奇书,记录者则叫“叙鬼”,叙鬼手持一个天道赐予的来自上界的“判官笔”,将一切人的命运录入书中。


    凡是下界之人,不论是人、妖、修士,还是魔族,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生平名姓都会记录在册,天道便以此为联系,掌控着下界所有人的“命线”。


    相传那叙鬼通天地、系神鬼,来无影去无踪,只受天道指使。但遁历只留在鬼城中。


    修真界创世千年来无数人想要进去探探那遁历,却无一人从鬼城中活着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得判官笔者,可逆天改命。


    遁历之事一直口口相传,可但凡问道对方缘何得知,那人必定说,“别人都是这样传的嘛,说书人也这样讲。”


    可推来推去,竟无一人敢说这就是真的,就是事实。


    孟惘一脸“你认真的?”的表情看向谢惟。


    谁知他竟来了句更让人炸裂的话——


    “下去看看。”


    ——什么?!


    第27章 谢惟


    孟惘连忙拉住谢惟, “师兄,你是不是又起烧了?”


    “不,我很好。”谢惟一直盯着下面的城门, 目光偏执。


    “不,你不好。”孟惘哭丧着脸, 拽着他不撒手。


    你上一世也没闹着去鬼城怎么这一次就要去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有魔修给你带了头?


    “哪有从鬼城活着出来的?你……”


    “是他们,”谢惟侧头看向他, “是那两个人。”


    孟惘一顿, 蓦地反应过来——


    谢惟的意思是, 强行打开鬼城并闯入的魔修, 是他们在仄冬荒遇到的两个蒙面人?!


    他们多半就是为了那“遁历”去的。


    可谢惟下去干什么?阻止他们?还是和他们抢?


    “傅靖元,你带他们回南墟,我要进去看看。”


    说罢他便不顾傅靖元和孟惘的阻拦,直接跳了下去。


    谢惟半隐了身形,压制灵气混入鬼群之中。


    这些鬼魂平日都是不现于人前的透明态, 只有鬼城开启之夜才会显形, 呈半透明态, 不过即便如此,凡人也是看不见的。


    身旁一个白影一闪, 他惊愕看去, 只见傅靖元也半隐身成鬼魂模样, 正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傅靖元叹了口气,谢惟才发现, 不光他, 孟惘、风乔儿、温落安, 都掩住灵气混入了鬼魂之中。


    他皱着眉,“谁让你们下来的?”


    他们平日传音都用传音符, 但是传音符的声音会外放,有时候几人如果距离很近,为了谈话不被旁人听见可直接布个隔音结界,但如果几人有些距离,则需要识海传音。


    耳边响起风乔儿的声音,“你下来后三师兄也下来了,我们也不放心你,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怕拖你后腿,但考虑再三还是跟着来了,不然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直接少了两个师兄可找谁说理去?”


    方才从上空看不分明,如今下来才知这鬼城城门如何壮阔诡谲——


    足有数十米高的城门通身印着青赤火焰流纹,上方升一巨大缢鬼石雕,自左至右立着刀劳、拘魂、罗刹三鬼红像,各自手执浸着阴气的粗长铁链,眼瞳冷抑面容凶煞,让人不敢直视。


    门匾两侧分叉出数根向上的弯刺尖牙,下方结界般红青白三色交汇成一片,如冰火交融,烟波滚滚。


    “这鬼城虽是强行打开,应该也只能撑一夜,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们,也好过一个人做。”傅靖元道。


    “不,打开鬼城的魔修堪比大乘境仙尊,只要他们不出城,城门就不会关。”


    谢惟语出惊人,除了孟惘,在场三人全都怔住了。


    魔界中有能与五位仙尊实力相较的,他们就只知道有个百里夏兰。


    五位仙尊均是大乘末期,实力最强的浮鸿仙尊现一百三十三岁,也至少还需五十多年才能飞升,而百里夏兰早在六百年前便达到了飞升的水平,在魔界、甚至于整个下界都是一骑绝尘。


    只是因为肺疾缠身,血池续命,无法长时间领兵打仗,否则早就攻入修真界了。


    其余就是魔界二十四城城主,均是元婴中期水平,同五境二十二位关门弟子的平均实力。


    “有点难说……我和师兄之前在浔仙道习地遇到过两个蒙面人,身份和修为着实诡异,师兄觉得这次打开鬼城的就是他们。”孟惘解释道。


    “现在魔界百里夏兰代理掌权,魔族行事皆由她调遣,强闯鬼城去寻一本毫无根据的‘遁历’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她若真想对鬼城下手不会等到现在,”谢惟一边随着队伍走一边向他们传音道,“敢光明正大地展露魔修身份,修为高深又行事高调,一看便不在百里夏兰的掌控之下,只能想到是他们二人。”


    “那师兄想怎么做?”


    “潜伏进去找到那两个魔修,如果他们没有拿到遁历,隔岸观火,看看到底传说是真是假。倘若真有,能趁乱拿到最好……”


    “如果他们拿到了遁历……”谢惟眸色微沉,接着说道,“不论如何,要和他们交手一番。”


    孟惘默默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交手?那二人实力强悍,他们五个人也不可能会有胜算,顶多也就伤着他们……


    对了,伤着他们……


    谢惟难道怀疑那两个人是百里一族?


    可是百里一族只剩下他、百里夏兰和百里纤纤了,如果还有族人,百里夏兰怎么会不知道?她若是知道,哪还需要来找他继位?


    孟惘竟一时猜不到他的目标到底是遁历还是那两个蒙面人,抑或是,两者都有。


    “哦,那魔修是首要对吧,不管怎样打一次看看实力,遁历是第二。”傅靖元笑眯眯道。


    “不是。”


    “嗯?”


    “你们的安危是首要。”谢惟淡声道,“孟惘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一旦走散了你们就传音联系我,有意外燃魂符,我会去找你们。”


    傅靖元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他家大师兄,有点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和谢惟同龄,相处了将近八年,从刚入门时的十四岁,再到现在的二十一岁,能感觉到他真的变了。


    十四岁的谢惟对刚入门的他从不理睬,他除了随师尊修行就是靠自己翻书苦读。


    有一次实在着摸不透一个要点,去请教了谢惟,而对方只是眼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静心钻磨,不可急躁”就转身而去。


    他一个人直愣愣站在原地——


    这人可真差劲,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十五岁那年他下山历练意外落入妖兽巢穴,全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谢惟把他救回南墟后就皱着眉去沐浴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但他能看出那人在嫌恶身上染了他的血。


    吊着一口气的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瞪着眼看天花板,心中不解道——


    我是什么很让人恶心的东西吗?


    后来有一次师尊派他们去一个镇子上除祟,那大户人家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不愿交代实况,嚷嚷着要告他们南墟的修士敷衍人界委托。


    谢惟直接拿椅子把委托人一条腿抡了个粉碎性骨折,把剑架在对方脖子上,言简意赅道——


    “阻止修士除祟,也可以理解为与邪祟私通,按修真界的规矩,我可以杀了你。”


    所谓南墟境大弟子,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冷淡、强势、理性……


    脾气差。


    直到他十六岁时,变了一点。


    那一年的某天,谢惟竟然丢给他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药瓶,告诉他可以涂抹去掉疤痕。


    当时的傅靖元着实惊异,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被妖兽咬过留下的伤疤。


    此后他便觉得那人有人情味儿了不少,会时常出境到人界去,有时候也会买些吃的带上来给他,两个人开始说话交谈。


    大抵是随着年龄增长,谢惟不再那么明显地展露任性和孤僻,或者换句话说——


    他会伪装了。


    直到有一天,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衣服上沾上点儿血都要皱眉的大师兄,竟然捡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


    小孩儿身上都被雨水淋透,只一双幽墨的眼睛黑得发亮,眼角微微下垂,抬眸看人的时候一副可怜样,乖巧的很。


    也就是孟惘。


    孟惘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如果说他带那小孩儿回南墟真是因其有木灵伴生,资质绝佳百年难遇。


    但傅靖元却想不通孟惘是如何能让如此不近人情的人注意到他并甘愿用心教育他的。


    他问过谢惟,也没得到什么可信的答案。


    不过那天在去浔仙道之前,他趁着孟惘不在又随口问了一嘴,得到的回答却十分深思熟虑,好像是在回忆上万年前的往事——


    “并不是见了一面就带回来的,第一面是在夜里赶路时,他在路中间吃死人肉,血腥味很重,我以为是什么邪物用剑把他挑开了,他就记恨上我了。”


    “没想到他会等我,我再一次出境处理委托时第二次见到了他,但我没认出来。他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趁我不备咬了我一口,手指骨关节咬断了,后来又用灵力接上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傅靖元却是一惊,以谢惟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但念他年龄太小又不过是个凡人,我没杀他。”


    “……我把他的嘴封上了,用灵力。”


    当时的谢惟说到这儿还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人看来简直是毛骨悚然。


    “第三次见他是在一个树林里,离上次见面不过三天,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


    “他很饿,也不凶了,一看见我就掉眼泪,因为张不开嘴,就一直红着眼睛哭,也不出声……”谢惟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很可怜。”


    “他要来牵我的手,我躲开了,我说他太脏,他听懂了我的话,正好那天又下雨,他就去树下水洼里捧着积水洗了洗脸和手,又朝衣服上擦……”


    谢惟语气平淡,眸光却柔和了下来,“我一蹲下身他就双手轻轻捧着我的脸,用脸蹭我,眼泪黏乎乎的,我知道他在求我解开法术,他想吃东西。”


    “但我突然就想让他一辈子这样,不想给他解开了。”


    他语势陡转,傅靖元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我看他那样子有多开心,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那时候的他在对谢惟的认知里又默默加了一个词——


    变态。


    “但是他太可怜,我又不忍心让他挨饿,”谢惟徐徐说道,“法术解开后,他立马就要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掐着他的脖子,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以后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他点头了。”


    他为什么点头你心里没有数吗……


    傅靖元努力维持着表情管理,真是场酣畅淋漓的“你情我愿”。


    很明显就是被取悦到了所以才把人带回来养啊……


    但是孟惘后来为什么不记恨他呢,在他的印象里,那小祖宗可是非常记仇。


    眼见马上就要进入鬼城,好奇心极盛的傅靖元私下用灵力单独向孟惘传音道,“小惘,你还记得谢惟是怎么把你带回南墟的吗?”


    孟惘回道,“你问这个干嘛。”


    “他当初那样……你就没什么反应?”


    “他当初哪样了?”孟惘疑惑地看他一眼,凭着上一世的记忆,“师兄在雨中替我撑伞,说会对我好,还抱我,用外袍裹在我身上。”


    “他还给我讲道理,我就跟他回来了。”


    傅靖元,“……”


    讲道理?他不是掐你脖子来着吗?


    你俩的说辞是没提前串通好吗?


    来不及细究到底是谁的问题,脑中传来谢惟的指令——


    “都把灵气收好。”


    话音方落,眼前白光一闪。


    视线再次恢复正常时,他们已然穿过城门,进了鬼城。


    第28章 叙鬼


    “诶, 来来来!要渡化的走左边——要参观我们鬼城的走右边——”


    方入城内,便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鬼使坐在一张三人高的大鼓上扯着嗓子吆喝着。


    那吊死鬼似的嗓音和似要散架的坐姿,颇有傅靖元当今的风范。


    孟惘心下起疑, 方才在外看到的冲天鬼气一到里面就没了,本以为里面已经开打了, 进来后竟是一派祥和模样。


    鬼城那么大,这可如何去找。


    “请问, 方才那鬼气是因何而起?”


    他闻声一惊, 谢惟竟直接站在鬼使正前方, 仰着头问他!


    傅靖元几人也在他身旁顿下脚步。


    那鬼使紧盯着下方, 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谢惟面不改色,“我们几人在人间巡荡十年待城门开启,结果方才黑气冲天,若是城内有危险,我们这些鬼魂岂不是来不及渡化便被打散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 众人心下一松。


    此话一出, 原本要向右边走的鬼魂们也都停了下来, 纷纷朝鬼使看去。


    鬼使注视他良久,蓦地笑道, “懂得那么多?你是死去的修士?”


    “我身旁这几位都是。”谢惟道。


    虽然温落安是妖, 但他并不想多费口舌说得太清楚。


    “哦~那你可知……”


    那鬼使神色一凛, 音调刹时尖锐起来,“我们鬼城……不收死去的修士——!”


    孟惘瞳孔震颤, 难道不是下界的人只要是死的都可以进吗?修士生前属阳, 但死后也是属阴啊。


    只有人妖魔死后才能入城?


    竟反被那鬼使诈了!


    他看着谢惟面色微凝, 手掌向下摊开,指节微曲, 身后的风乔儿也要化出红缨枪来……


    尖细的尾音伴着狂风呼啸,城内厉鬼嘶鸣,鬼使敲响鼓面,大叫道,“有修……”


    “等等!”


    一个喑甜又略带稚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停了下来,再次低头向下方看去。


    只见一黑发半束长相清美的男子握着方才问话的那位“修士”的手,“魔修不是修吗?”


    “魔修是魔!”鬼使眯着眼睛道。


    “那我们是魔。”


    鬼使直接被他给逗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刚才还说你们是修士。”


    “魔修也是修。”孟惘无辜道。


    风乔儿都怔住了,三师兄这不明摆着强词夺理,偷换概念吗?


    既然修士不让进,那他们必有一个标准来区分——


    孟惘猜是灵气。因为大部分修士死后,即便尸身死去,灵丹也会留有灵气,那灵气是深入魂魄,直至尸身彻底腐烂、灵魂消散。


    上一世被剥了灵丹后仍能感觉到体内存有一定的灵气,无论是之后修魔还是到死前一刻,那灵气作为修仙过的痕迹,一直盘旋在识海的一角,从没有消散过。


    所以孟惘认准了只要完全压制着体内灵气让它聚于灵丹不要四散,那鬼使就无法区分来者生前是何身份,否则一开始便认出来了,根本无需从谢惟口中套话。


    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魔修就成了。


    “哪有魔修管自己叫修士的!”


    “我们就这样叫,尊主都不会怪我们。”


    “你……你……”


    孟惘见他说不出来话了,便道,“所以你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


    鬼使又仔细在他们几人中来回看了几遍……


    终究没看出什么道道来,他冷哼一声,盘起腿道,“有两个活着的魔修打开了我们鬼城,不然你们猜为什么这么早开门?方才他们闯进来,不过立马被我们天门楼的鬼主抓住了,已经送去大牢了,你们不用担心被打散。”


    鬼主?


    孟惘想问“鬼主是不是你们的主子”,但必然是不能直接这样问的,他换了副措辞,装作有些顾忌和胆怯似的——


    “那我们去参观鬼城要听那鬼主的话吗?会不会一不小心惹怒到他?要小声说话吗?”


    鬼使不耐烦的咋舌,“我们鬼主那么多事儿哪顾得上你们,安心玩你们的吧,他正巧想开个宴席,人多他还高兴呢,玩儿完去渡桥渡化就行。”


    “哦,那多谢你咯。”孟惘不再多问,拉着谢惟转身,唇角微微弯起。


    一行人朝右走去,直到挤出人群走到一个宽阔的街道上才慢下脚步。


    风乔儿呼出口气,小声道,“还真被你糊弄过去了,吓死我了。”


    孟惘笑了笑,“你们的灵气一定要收好,聚在灵丹处,一丝也不要散出来。”


    “不过没想到这鬼城竟然不收修士的亡魂,”傅靖元一手摩挲着下巴,“和书上写的不一样,看来书上关于这鬼城的规矩也是收录的传闻,不可尽信。”


    从那时谢惟要幻化出无妄剑起孟惘就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到现在也仍是牵着。


    谢惟常穿广袖衣衫,孟惘就喜欢绕过他的胳膊将手隐入他的袖中,冰冰凉凉的布料罩在手上,握久了也不会出汗。


    “他说那二人被送入大牢,抓到的可能只是幻形,或者鬼主根本什么都没抓住,故意这么说平息慌乱。”孟惘分析道,“我不认为那二人在这么短时间内会被抓,一定是暂时隐匿起来了,所以大牢这个地点暂且搁置在一边。”


    “他一开始说是‘天门楼鬼主’,后来又说是‘我们鬼主’,可见鬼主确实有很高地位,但不能确定鬼主只有一位。”


    “师兄,你觉得该怎么办?”


    魔修、遁历、大牢、天门楼、鬼主、宴席……


    可现在无论是鬼主还是魔修,都无迹可寻,遁历就更别说了。


    对了,遁历——


    魔修是主动的一颗棋子,推着全盘局势的走向,因为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等到宴席上找到鬼主,接近他,套出遁历的线索。”谢惟说道,“魔修暂时不管,一有遁历的消息他们自会出现。”


    那两个魔修多半也已经知道他们入城了,故意不露面是想要把他们当刀使,最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城中的楼宇极高,座座都是暗沉的血色,城外是夜晚,城内也是夜晚,一轮血月当空,红光照彻苍穹,底下人流涌动。


    孟惘正想着上哪儿问问关于宴会的事情,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全然不似谢惟肌肤的触感,他寒毛倒竖,本能地一下甩开——


    只见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矮个子老头儿,黑色眼镜的圆形细框低低搭在鼻梁上,正抬眸细细打量着他——


    “少年,老夫见你有缘,能否容老夫为你……”


    “我没钱。”孟惘实诚地说道。


    “……”


    那算命先生咳嗽一声,缓缓说道,“既是有缘,又谈何钱两,况老夫也非是重财之人,你且伸出手来……”


    这老头行为举止着实怪异的很。


    “师兄……”孟惘朝谢惟身边凑。


    “我来我来!您看我和您有缘吗?”风乔儿见谢惟面色不虞,生怕他提剑横那人脖子上,只好挤在孟惘身前笑嘻嘻道。


    那老头顿了下,放开了孟惘,将两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处,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却钉子一般刺着人脸,像是要在人的骨头上刻下名字。


    风乔儿深感不适,面上仍扯着笑。


    半晌那算命先生放下手,抚摸着稀疏的胡须,血月的红光映在他那如朽木皮般布满褶皱的脸上,眼中却灰浑一片——


    “千千回残生难求,恰是今世空独留。”


    风乔儿一怔,啥意思?


    那老头儿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个烟斗,将烟嘴含在嘴中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白雾,他的脸变得飘渺起来,如云霞幻影,似海市蜃楼。


    原来的算命老头转眼却变成了个小孩模样,瞪大眼睛猛地将斗钵指向温落安,温落安吓了一跳,只听对方以稚嫩的声音说道——


    “非花非雾非秋景,弃道守魂人也。”


    那小孩子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变得成熟,又长成了个书生模样,将烟斗施施然持于身后,目光落在傅靖元身上,温和道——


    “夜来惊堂一看客,回首已成书中人。”


    书生收回烟斗向前走去,一步生花,腰身一转已然化身成了个妩媚多姿的花旦,她含梅一笑,伸出纤纤玉指绕过孟惘搭上了谢惟的肩膀,千回百转地轻唱——


    “孑孓难了心痂痴绕,断堤孤守赴故人一场,难缱绻,苦卷多少人事悲渺~”


    谢惟眼中闪过一道暗芒,歌声未落那花旦已转身而去,他下意识紧追两步去抓她的袖口,在指尖方要触碰到衣服时却赫然心口一悸,眼前阵阵发黑……


    ……


    再次睁开眼时,谢惟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屋内的光柔和昏黄,眼前模糊。


    孟惘一直坐在他床边,见他睁开眼睛后才松了口气,“师兄你吓死人了,突然晕倒。”


    “他那是不让我抓他。”谢惟的视线恢复清明,声色平静却没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叙鬼吧?轻易就能控人神智。”


    “判官笔应该就是他手中的烟斗。”谢惟接道,眸光一转,“这是哪?”


    “你晕倒后我就抱着你找了家客栈,幸好这鬼城里和人界一样,客栈就离街道不远。你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方才傅靖元他们下去打探有关宴会的消息了……”


    谢惟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全在“抱着你找了家客栈”上,良久才极小幅度地动了动眼珠,淡淡地回了个“嗯”。


    “既然叙鬼是真的,遁历多半也是真的……”孟惘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师兄要那遁历做什么?”


    “我没想要。”


    看着他的神情,孟惘轻笑一声,音色愈发甜软乖顺,听起来却莫名有些森诡和压迫,“师兄是想改谁的命吗?”


    谢惟不答。


    幽黑的眸子盯着他的脸,透不进丝毫光亮,沉重的气氛在整个屋内弥漫……


    他努力抑制着想去掐住谢惟脖颈的冲动,努力抑制着想把一切挑开摊开逼问他真相的冲动。


    他快要被谢惟逼疯了。


    叙鬼所说的话,何止是傅靖元他们没听懂,连重生的他都没听懂!


    只有温落安的命运和方才那个叙鬼所说相同,上一世的温落安确实成了“弃道守魂人”。


    上一世风乔儿也确实是“残生难求”,因为她被他亲手杀了,但哪里来的什么“千千回”?!而且“今世空独留”是什么意思?那叙鬼能知道一个人两世的命运?


    还有傅靖元的那句,“一看客”和“书中人”,难道也是指前世和今世?


    可重生的只有他和谢惟,这两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叙鬼能连通两个世界还是能怎么着?!


    再者就是叙鬼对谢惟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孟惘很烦躁。


    莫名其妙的重生、长期不稳的法场、同为重生还没杀他的谢惟、身份成谜的蒙面人、提前开启的鬼城、叙鬼和遁历……


    所有线索与他本能的感觉,将这些异变汇拢,同时指向了同一个人——


    谢惟。


    谢惟一定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就上次去皇宫前讨论法场不稳的原因之后,这是他第二次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孟惘强作镇静,在心中默默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


    以我现在的修为,他不用无妄就能轻易杀了我。他现在不杀不代表他不想杀,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必须要等到和上一世一样。


    等两年过后我入了魔,不再抑制魔息后修为自然会超过他,到时候再逼问他也不迟。


    他暗自用虎牙咬磨着唇内软肉平复心态,然后躺在床边伸手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肩颈处……


    方才沉重的气氛刹时消失不见,只听他闷闷道,“师兄……”


    “怎么了?”谢惟朝他这边偏了偏头。


    孟惘感到有什么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发顶。


    “……坏人,不喜欢你。”


    他憋了半天,蔫蔫说道。


    他满腔怨念无法言说,只能赌气似的扔出些毫无杀伤力的词汇。虽说他本也不怎么会骂人,就算会些脏话,也断不会用在谢惟身上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惟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上半句随你说,下半句不许。”


    他将孟惘搂在怀中,把自己的一半被子给他盖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修仙者的相貌身形会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活一百多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上一世亲手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于二十五岁的人,现在却对他说“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孟惘心中五味杂糅,想不通他说这句话到底用意为何。


    第29章 娇妻


    半个时辰后, 傅靖元他们几人打探消息回来到孟惘的房前,方一推开门便见醒来的谢惟正将怀中熟睡之人柔细的发尾绕于指尖……


    傅靖元意韵颇深地笑了一下。


    风乔儿一副见怪不怪。


    温落安稍稍移开了视线。


    还未待门口三人发话,谢惟便给他们传音道——


    “孟惘睡着了, 有什么事明天说,关门的时候别发出声音来。”


    他连头也没抬, 视线一直落在孟惘的脸上。


    门口三人,“……”


    风乔儿轻轻关上了门, 拉着傅靖元和温落安他们走到楼梯口, 极为认真地轻声说道——


    “我真的, 感觉大师兄对三师兄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 他和三师兄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和平日是两个极端,你们不觉得吗?”


    温落安点点头。


    傅靖元反问道,“你……评价一下你家三师兄的长相?”


    风乔儿犹豫片刻,直愣愣吐出两个字——


    “妖孽。”


    傅靖元没忍住笑出声。


    风乔儿忙解释道,“不, 不是说三师兄像女人, 就是……很漂亮的, 但不女的那种……”


    温落安细数道——


    “南墟境得宠娇妃榜一,南墟境甜美弟子榜一, 南墟境最想结为道侣榜一, 南墟境假想炉鼎榜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乔儿震惊道。


    她入门比温落安早一年, 竟然从没听说过南墟开过这些榜。


    温落安抿唇,“师姐整日在山上练枪, 自是不知山下八千弟子过得有多热闹。”


    “现在是收敛不少了, 你不知道小惘刚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入门。”傅靖元兴灾乐祸地笑道,“小惘刚入南墟的时候才十一岁, 脸太稚嫩看不出什么感觉,到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长开了,那真是……”


    “南墟都炸开了,话本满天飞,名声都传到境外去了,山下的弟子不论男的女的都半夜爬上山就想看他一眼。”


    说着他偷感极重地瞥了眼远处紧闭的门扉,抬手虚掩着唇,摆了摆手,“不行,走走走,到我屋里,二师兄给你们仔细讲讲……”


    那时孟惘十五岁,身形高挑,都快赶上二十岁的谢惟了,每次下山要去处理人界委托时,境内就会有一群人盯着他的脸看,然后将他浑身上下刮个遍。


    不是他不想易容,而是那些人就蹲在传送阵外等着,当时山上一共就他、谢惟、傅靖元、天玄四人,且天玄又不下山,所以他化成灰飘出来那些人也能伸手去抓。


    他受不了那些人的视线,有一段时间怎么也不肯下山了,还不让谢惟下山。


    谢惟就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他,“之前不是就想去人界吗?”


    孟惘委屈地蹭他的手,“不想去了……”


    “是不是总有很多人看你?”


    一双好看的狗狗眼微微睁大,“师兄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傅靖元嗤笑出声,“这还用猜。”


    他斜倚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是不是还有人给你书信,想和你结为道侣?”


    孟惘没说话。


    “要我说小惘这个年纪,虽不懂什么情啊爱啊之类,可以随便玩玩的嘛,反正那种事也不必要有什么感情。”傅靖元随意道。


    “他那张脸比那些成日泡在青楼里的皇室太子党不知强了多少倍,不做点什么多可惜,人不能太死板……”


    眼前剑光一闪硬生生截了他的话音,面前的白玉桌裂成了两半。


    谢惟轻抬眼睫,浅淡瞳眸中看不出情绪,“别拿你们王室那套用在孟惘身上。”


    傅靖元无奈叹气,“你也知道小惘与常人不同,你不觉得他像……”


    看到孟惘那双纯净漆黑的眼睛,他又不忍心地闭了嘴。


    他没有人应有的俗念,情爱,悲欢,他感情太淡,目光太浅,只认谢惟一人,且只有依赖。


    “我这么说吧,换个正常人离你那么近,那样抱你和你一张床睡觉,都不会像小惘那样没有任何反应的。”傅靖元对谢惟说道。


    听到自己被他归到了“非正常人”那一列后,孟惘不满地蹙眉。


    傅靖元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咱到山下看看?”


    ……


    “诶——只剩一千册了啊,先到先得!三十文一册!”


    “孟师兄下山时间、住所地点、喜欢的吃食、道侣标准、喜欢听什么情话、床上喜欢什么风格等等都在这里啦!”


    一个男子站在一堆书的跟前,施加了灵力喊着,“看完此书保准您能讨到孟师兄——”


    “多看你一眼——”


    众人,“……”


    这人,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儿呢。


    不过即便如此,那一千本书很快便下了一半,周围围了一大圈人,还有很多人推搡着往里挤。


    “给我留一本!”


    “我去哥你别喊那么大声啊,这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事儿吗?”


    孟惘三人下山后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没关系,书上说孟师兄这种时候不会下山!”


    孟惘,“……”


    谢惟手中化出无妄剑后冷着脸走向前去,孟惘本想拉住他,不料却反被傅靖元一把拽住,他施了个隐身术隐匿了二人身形——


    “诶,看你师兄怎么处理。”


    正在抢书的一众蓦地感觉周身一股寒意,终于有人禁不住喊道——


    “别挤了别挤了!我屁股怎么凉嗖嗖的……”


    “妈耶,大……大、大……大……!”


    “大你妈啊,不买就让开别挡道!”


    “——大师兄!”


    周遭的喧哗倏地静了,连风声都听不到。


    众人都默默把书藏在了身后。


    “肖想仙尊座下关门弟子,论罪……”


    还未待谢惟说完,那一千本书全都被扔回了原地。


    谢惟转头看向那卖书之人。


    那些人忙从卖书人身边退开二里地。


    卖书人,“……”


    谢惟自八岁便跟着天玄仙尊修行,为仙尊亲传大弟子,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同时也是出了名的禁欲高冷不解风情。


    他是要在天玄仙尊飞升后继位境主的人,也马上会成为修真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宗师,全境上下除了孟惘和天玄,无人不敬他畏他。


    “大师兄好!”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声。


    那语气,简直像是女婿喊岳父一样。


    众人都捏了把冷汗。


    毕竟谢惟不发话,没人敢遛走。


    他走到那杂乱的书摊前,刚要拿起一本书时便猛地被一人护住,那人扯着笑,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


    “大、大师兄,粗鄙、鄙之物,入、入不得眼……”


    “粗鄙之物?”谢惟低睨着他,“你是卖书的人?”


    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修。


    “你想和他双修?”


    此话一出,顿时抽气声四起,他们大师兄这话问的着实让人牙酸。


    “哪……哪儿能啊……”那人苦笑着,脸却是红了。


    “信口雌黄,拖去惩……”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拽着他袍角,“大师兄!童叟无欺啊!我是专门算过的!”


    笑话,拖去惩戒台,他还能活吗?


    那里的刑罚全是灵力咒术之类,专门针对修士来的,还不如拖出去赏他八十大板呢!


    “算过?”谢惟眯起眼睛。


    “对啊,”他力图摆脱自己“信口雌黄”的罪名,“我专门找了算命的算的,之前花好大工夫趁孟师兄不注意削了他一点头发,又用灵力收录了他的指纹,算命的说他喜欢吃甜的,说他姻缘浅淡性情不通命途多舛……”


    “哦?那你之前喊的,他床上之人是何种风格的呢?”一声随意散淡又兴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卖书人脑中已然乱成了浆糊,问什么说什么,“轻、轻浮……”


    一阵利刃出鞘的刺耳声传来,激得人头皮一麻,他抬头看去,只见谢惟已拔出无妄剑,剑身翁鸣发着白光,当即惨叫着跑开——


    “大师兄饶命——!大师兄我错了!有话好说你别拔剑啊!”


    无妄剑尖直指远处那人的头顶,只需轻轻向下一划,磅礴的剑气便可将对方砍为两半。


    方才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傅靖元脸色倏地变了。


    旁人不清楚,但他能真切地感觉到他那大师兄是真的动了杀心。


    一股熟悉的气息在此刻从谢惟身后而来,修长冷白的指骨握住了他拿剑的右手,然后缓缓摁下。


    在前跑的男修被一条藤蔓绊倒。


    “师兄,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谢惟转过身,垂着眼看他。


    孟惘的面色为难,拉着他的袖口,“是我没做好,我添乱了。”


    “是我处理不好这种事,只会躲……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他好乖啊……”


    “更喜欢了……”


    “可他平日就是很冷淡,都不看人啊。”


    “啊~当初如果是我捡到他该多好。”


    “你做梦去吧。”


    谢惟一抬眼,那些小声议论立马消寂。


    “仙尊令达,修境规。”谢惟薄唇轻启。


    众人面色一变,纷纷下跪伏首。


    “境规”一般由境主才可以修改或补充,但天玄仙尊说过,在他闭关期间谢惟可不用经他同意修改境规,但必须由至少三千子弟在场见证。


    而眼下已是超过三千子弟。


    “此后山下之人不得上山寻关门弟子的宫殿,不得买卖有关关门弟子的书册话本,不得对关门弟子言语行为大不敬,违者,斩魂鞭七十。”


    斩魂鞭一鞭可断灵脉,十鞭可毁灵丹,三十鞭则修为尽废……


    谢惟说的这个,也就相当于死刑了。


    这要是能投胎,怕是轮回桥都得给抽断了。


    风乔儿倒是早听过一些类似的风声,却没想到当年能疯狂到那种程度,更没想到是谢惟以“修境规”甚至更严重的手段强行压下。


    这也太夸张了。


    “别看你大师兄平时那样,对他捡来的小孩儿可是宝贝的不得了。”傅靖元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不让人说也不让人碰呐。”


    风乔儿一笑,“我感觉大师兄养了个孩子。”


    “他是在养媳妇……”傅靖元含糊不清道。


    “什么?”


    “唉,没什么。”


    温落安看了眼傅靖元,极轻地笑了一下。


    第30章 伺机


    次日清晨, 鬼城内一阵厉鬼鸣啸,鼓声震天。


    孟惘闻声睁开眼,下了床掀开窗户朝外看去。


    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鬼城城门, 城门处的鬼魂汇聚成乌压压一片,都被那个入口处坐在大鼓上的鬼使堵着, 他敲着鼓面大喊——


    “别进了!别进了!时间到了!”


    被堵在外面的鬼魂嚷嚷道,“你开着城门还不让鬼进?!不让进你倒是把城门关上啊!”


    那鬼使也恼了, “老子说不能进就不能进!谁进谁死!”


    孟惘轻笑一声, 眉眼弯弯地回过头去, “那城门果然还开着, 鬼使和鬼魂吵架了。”


    谢惟穿上外袍,“走吧,去傅靖元那屋。”


    到门口处还隐约听到里面的几人在谈话,推开门时便刹那间消匿无声。


    “你们一晚没睡?”


    孟惘看着围在桌边莫名静音的三个人,桌上还有一堆瓜子皮。


    “唉, 打听完就到下半夜了, 睡什么, 聊了会儿天。”傅靖元支着下巴笑了笑。


    风乔儿指着两个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昨天去街上问了几个摆摊子的鬼,他们说鬼主要在今夜开宴会, 不过只有鬼使们才能进去, 其他鬼魂只能围在外面看。”


    “鬼主有三个, 分居天门楼、低尘楼、阴骨楼。一个鬼主有四位鬼使。”


    “宴会内容呢?”谢惟问道。


    “就是普通宴席,吃喝玩乐。”温落安道, “有舞女、戏者、鬼术之类, 表演者大多是魔。”


    “表演者不大行, 我们得从鬼使下手,一个鬼主只有四个鬼使, 所以鬼使与鬼主接近的概率很大,可以借着宴会这个机会假冒成鬼使。”孟惘说道。


    “鬼使也是死去的魔,要是想掉包就不得不用灵力处理掉他们,宴会上鬼主也在,我们如何动手?”风乔儿心有疑虑道。


    这倒是个问题。


    孟惘胳膊抵在椅座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凝神思考着。


    半晌后他眸光微动,偏头去看谢惟,“师兄,牵魂丝能用在鬼使身上么?”


    谢惟犹豫了一下,“可以。”


    “那就行了。”孟惘浅浅笑起来,“到时候我在暗处下线操纵鬼使,给你们创造机会。”


    “不行,下线耗费太多灵力,况且还是对魔……”


    “我灵力不够可以用灵印,正好趁此制造动乱将鬼使调离出去,借机找准并杀了要调换的对象,之后再丢出几个幻形假装被捕获。这样不会破坏宴会进展,同时也能让鬼主放心。”


    谢惟眉心微蹙,“这件事换我来做也一样。”


    “确实,下线这种事情难度太高,且灵印坚持的时间又太短,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晚了。”傅靖元懒懒倚在椅背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具。


    “这件事换师兄来做当然会更好,也更保险。”孟惘眼睫微垂,神色散淡下来,语气却不容置喙,“但它会损耗师兄的精神力。”


    谢惟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在古土秘境用灵力维持法阵直到做完棺材,在浔仙道用符咒与他空间互换对战蒙面人,在后宫对上百人使用牵魂丝硬撑到后半夜,又毫无间歇地追杀魔修直到天亮……


    每一件事都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做到的。


    谢惟也是人,他不是神,他不能总在任何时候都挡在前面。


    虽然打算以后给他吃下念奴丹,废了他修为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孟惘并不希望还会有其他事情带给那人苦痛。


    他这辈子、上辈子,所有的磨难伤罹都是由谢惟所致,可两世仅尝到为数不多的甜悦安乐,也同样都是那人给的。


    塑魂塑心,那人将他养育成人。


    百里一族情淡至此,他大抵把所有人性血肉凝聚,任伤任弃,也仅此一次了。


    他隐去眼底的情绪,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


    这一举动已成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本性基因,一如他早已披惯了的人皮,孟惘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地弯起唇角,轻轻歪头靠着他的手,半眯着眸子甜丝丝地叫道,“……师兄。”


    “那就按孟惘说的做吧,今夜杀鬼使的动作快些。”


    风乔儿突然觉得南墟开的那些榜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随后他们便出了客栈在外面逛了一天,熟悉了一下鬼城内部。


    主要是三楼四阁一湖一川——


    三楼指那三位鬼主的处所,只有鬼主和鬼使才能进,四阁是四座低矮的阁楼,一湖指鬼城中心的丹霞湖,阁楼和此湖都是用来观景,而那一川便是渡川,顾名思义是渡化鬼魂的。


    现在已是六月初,天色暗淡时微风便起,孟惘和谢惟坐在一条船上游荡在湖中。


    此时宴会还没开始,他们五人便先在此等着动静。


    他一手放在膝上,长发半束着,歪头用别在发侧的戏鬼面具轻蹭了一下谢惟,眸中满是澄澈的笑意。


    那小型戏鬼面具是白天傅靖元给他买的,巴掌大小用作头饰。上面还垂着几束颇具古韵的彩色麻绳和红豆流苏,配上他今天身上隐在黑色轻衣下的暗红色里衫,倒真有几分鬼城内别具一格的异域气息,衬得他原本就昳丽的容颜更加明艳。


    谢惟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知道他是今天玩的开心,丝毫不介意他比平日更频繁亲昵的举止,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孟惘就势倚在他的肩窝处,垂落的发尾混入谢惟的发中,转头看着那湖岸上的一众鬼魂,视线又落到湖面,岸上的灯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破碎扭曲的影子……


    前世时,他也经常坐在风雨桥上,坐在蒙蒙细雨中,低着头看桥下的流水,看波光中的倒影。


    那七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没有谢惟的那七年。


    和封骨术下七百多年的活死人状态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七年能感到疼,能尝到苦。


    且总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千仞山上没有替谢惟挡下妖兽的偷袭,也没有当着那些人的面重伤愈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或者说,如果谢惟对他足够好,好到不在乎他的身份,即便发现了他是百里一族也仍站在他的身边,不把他带到惩戒台,不揭穿不召告天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宴会要开始了。”谢惟轻声说道。


    岸上涌动的鬼魂多了起来,风乔儿他们已经靠船上岸。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只见无数只厉鬼徐徐游荡向同一个方向,有些体形巨大,有些身姿细长,骑马坐轿、飘悬跟走,密密麻麻形色各异,百鬼夜行,隐约能看出生前死相。


    转了一下船上的扭盘,船身便调转了个方向,朝着岸边飘去。


    孟惘又想了想他们的计划,确定并无疏漏后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抬腿上岸,下意识转身去扶站在船上的谢惟……


    风吹起一缕微凉的发丝拂在脸侧,孟惘看着因弯腰自右鬓低垂而下混于发间的几根红色流苏,不由得动作微僵——


    突然发觉没那个必要。


    谢惟平衡性很好,且又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他这一举动显得有些怪异。


    谁知谢惟却很自然地把手搭了上去,就势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贴,牵着他走到鬼魂稀少的地方停下。


    他以为谢惟要给他交代些什么。


    谁知温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侧,拇指指尖细细摩挲——


    只有在他小时候谢惟才会这样摸他的脸,到十五岁之后就极少这样了,大多时候都是摸他的头。


    他现在已经比谢惟略高一分,此刻微微垂眸,显得非常乖顺。


    孟惘神色轻柔地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师兄有什么嘱咐?”


    “下线时别强撑,大不了直接硬闯,别伤着自己。”


    孟惘微微一怔。


    他抓住了谢惟将要放下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半阖着眼轻笑道,“好。”


    分头隐入鬼魂之中,他顺着鬼群朝前走去,直到挤到了一处鎏金护栏外。


    宴会开在缕烟阁前。


    那些鬼魂都被挡在外面,护栏有一米多高,朝里看去,最中间有一座红木高台,高台上坐着三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其前各有一低矮桌宴,台下则有十二个桌宴,鬼使已陆续入席……


    宴席周边的灯光勉强压过了血月的红光,让人看起来舒服一些,他默默将那些鬼使的相貌和位置都记了下来,又不禁去寻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


    一位鬼使走到了护栏处,一脚蹬着下面的横栏,另一只腿一抬一翻……


    ……这是正经鬼使吗?


    竟然是没有正门的吗……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高台后的楼阁。


    楼阁上有很多人在往下看,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那些接下来要表演的人。几位抱着古筝、琵琶的乐师从楼阁中下来坐到了宴会场地的四个角落,还有几位身着轻纱的舞女也跟着走了下来,为那些鬼主和鬼使们斟酒。


    他悄无声息地来回打量着场内,仔细观察着宴会局势,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一个舞女的视线。


    那个舞女竟然在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心中咯噔一下——


    那么多鬼魂,她怎么单单看着我?


    难道我站的位置太显眼了?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


    有许多鬼魂正站在他身边呢,还吵吵闹闹的。


    难不成是自己探查的目光太突兀了,竟被一个舞女看出了异样?


    对方偷看被抓包,面上一红,脂粉都要掩不住,直到壶中酒液溢到桌上都未曾发觉。


    鬼主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舞女忙从腰间抽出手帕,慌张地跪在地上擦拭桌上的酒水。


    那鬼主冷声道,“看什么这么入迷?”


    孟惘直觉不妙,侧身后撤一步轻松隐匿到了鬼群之中,不再听他们的对话,转身径直向北兆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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