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春晖(五)
夜里县衙原本是不留人的,可出了邪病活尸这档子破事,就不得不留一些人手应对突发状况了。
郁润青一踏进县衙的大门,就见一众身形魁梧的衙役正在堂上打牌,嗷嗷嚷嚷的像是要把房盖掀开。玩得太投入,竟谁都没察觉到有人进来,瑶贞想提醒一声,也被郁润青拦住了。
郁润青笑着,小声说:“你看他们,身上杀气很重,应当都是在战场走过一遭的,手里或多或少有几条人命。像这种人,大抵不信鬼,也不信道,我们就不要自讨没趣啦。”
“怪不得呢,肇安县人心惶惶的,他们在此守夜却一点也不害怕。”
“杀气重,阳气自然也重,寻常邪祟是不敢轻易冲撞的,若你几时见刽子手家里闹了鬼,那必定是个怨气冲天的厉鬼。”
“哦……可是,润青师姐,真遇上了如此厉鬼,我应当怎么处置?”
郁润青有些诧异的看向瑶贞:“当初是谁为你们授课?”
瑶贞懵懵懂懂:“是子卓师兄。”
苏子卓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对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向来尽心竭力,从不藏私。郁润青觉得奇怪:“他连这个也没教你们吗?”
瑶贞怕郁润青错怪苏子卓,连忙解释:“我入门这几年,正赶上魔修四处作乱,故而早晚授课都是教导新弟子如何应对魔修,这才耽搁了好些旁的课业。”
“……这样啊。”
“润青师姐,你还没告诉我,遇到厉鬼该怎么处置呢。”
郁润青朝她挑眉一笑:“先跑,然后搬救兵。”
瑶贞眼里的好奇瞬间被失望所替代:“什么呀……未免太没出息了。”
“怎么才算有出息呢?单刀赴会,大杀四方,想都不要想。”郁润青难得严肃道:“不论什么妖魔鬼怪,但凡修炼至极,都是万分棘手的,真碰到那等怨气冲天的厉鬼,跑得掉都算你腿脚快。”
瑶贞闻言乖乖的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堂上打牌的衙役终于发觉,坐庄的衙役扬起头,吊儿郎当的“呦”了一声,果然一副不把两人当回事的模样:“这不是跟在宁神医身边的那位小仙长吗,深更半夜的又有什么差遣啊。”
瑶贞一听这话就晓得了,这几日的功夫县令把宁昭折腾的不轻,宁昭也把衙役们折腾的不轻,衙役们不信什么神啊鬼的,偏生要受道士摆布,心中自然是窝火……
瑶贞偷偷瞄了一眼郁润青,见郁润青站在暗处眉眼含笑的注视着她,顿时有了主张,她把佩剑收起来,也把自己身为仙门子弟的派头收了起来,很拘谨的看向一众衙役,略有些腼腆青涩的小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又叨扰诸位了,我们今夜查到肇安县这场邪病或许与三百年多年前的水患有关,所以想来看一看当年水患的卷宗……”
不等瑶贞说完,其中一个衙役便大叫起来:“三百多年前!到哪去找!”亦有人附和:“是啊!这不是为难人吗!”
方才问话的衙役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而后不紧不慢道:“卷宗倒是有,不过都装在箱子里,一箱摞着一箱,堆满了库房,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怕是也没法看了。”
人情世故,瑶贞并不太懂,她思虑再三,也只能笨拙的说:“不论结果如何,我想,为了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总要抓住这一线生机……何况,邪祟不除则肇安不宁,守一方土地,护一方平安,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吗。”
衙役之所以做衙役,不过是为了度日谋生,可砸吧着那句“守一方土地,护一方平安”,倒真觉得有点新鲜滋味,稍加思索后,衙役将面前的牌九向外一推,豁然站起身道:“成!那就找吧,早点把这邪祟除了,也免得这邪病哪一日犯到自己家里人头上!走了,弟兄们今晚受累,明晚上我请喝酒!”
衙役这话看似随口一说,却字字戳到众人的心坎上,方才还怨声载道的一干人等忽然就有了干劲,撸胳膊挽袖子成群结队的朝后院走去。
瑶贞见状,露出复杂的神情。
郁润青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刚刚傻里傻气的?”
瑶贞被戳中心事,惊讶的睁大眼睛:“润青师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我最初随师兄师姐们下山时也是这样的。小生瓜,算你好运,遇到了很不错的人,没能体会一下什么叫小鬼难缠,那当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旁人生死一概不理。”
“真有这种人?!”
“岂止有,多的很呢,等你遇到了就晓得了,有时候跟人打交道,真不如跟鬼打交道来的爽快。”
“可在这俗世间,跟人打交道是在所难免的……”
“对啊,别学你宁师姐,走到哪里都摆神医的谱,自己吃亏了都不晓得。”
郁润青一边说,一边替瑶贞理好佩剑上的穗子,那低垂的眼眸似水般澄澈柔和,声音也是即清润又温柔。
难怪啊……
瑶贞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
“好了,我们也去帮忙,尽早摆平此事,还能带你在京州玩几日。”
“嗯!”
虽说是积压了三百多年的卷宗,但肇安到底小县城,田地人口有限,饶是一年三五卷,零零散散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个大箱子罢了,众衙役不到一个时辰便通通搬出来摆在了院子里。期间还抓了好一会的耗子。
“诶诶!找到了!宝德年间的卷宗!”
“他娘的!都快让耗子给吃没了!仙长,你瞧瞧,还能看出个什么东西不?”
正如郁润青所说,宝德年间于天灾的记载十分细致,人畜死伤,房屋毁坏,田地损害,道路坍塌,每一样都是清清楚楚有据可查的。
瑶贞找到关于宝德二十三年那场水患的卷宗,不禁长舒了口气:“幸好,没有被耗子吃掉,润青师姐,你看。”
一众衙役也围上来,各个精神振奋,眸光闪亮,都想知道三百多年前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夜风徐徐,月光舒朗,郁润青坐在微凉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揭过一页薄脆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小且模糊,委实很难看清楚。
瑶贞把桌上的烛灯往前推了推:“这是……户籍?”
郁润青颔首道:“是在那场水患中丧生和失踪的百姓户籍,瑶贞,你还记不记得慈母庙里的碑文。”
“嗯……慈母郑王氏,祖籍肇安,生于庚辰,殁于……后面就不大记得了。”
“足够了。”
郁润青翻过一页又一页,终于,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原来是这样。”
众衙役皆不识字,纷纷问道:“哪样?哪样啊?”
郁润青道:“你们是肇安县人,应当都听过慈母救子的故事。”
一衙役迫不及待道:“难道这事是假的?那可是皇帝下旨立的庙啊!”
郁润青微微摇头:“此事不假,的确是众目睽睽之下,慈母为救子而死,感人肺腑,上达天听,才有的这慈母庙。可世人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水患当日,雨将下未下,汛将来未来,带着女儿去走亲戚的郑王氏急于回家,没成想被困在了半路上,待她惊慌失措的爬上屋脊,四面已然是一片汪洋。”
瑶贞道:“这正是碑文上写的。”
郁润青道:“可碑文上没写,郑王氏是带着两个女儿去探亲,那一日的屋脊上,应当有两个一般大的女孩。”
众衙役齐齐瞪大眼珠:“什么!”
“宝德二十三年六月,郑王氏长女郑晓蝶遇水患夭折,时年七岁,与母同葬。卷宗上写的很清楚,郑晓蝶是死于水患,而后和母亲同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们是死在一处的。”
瑶贞喃喃道:“这样就说得通了,郑晓蝶临死前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把妹妹抱起来,她心有不甘,就去害那些为父母所疼爱的人。”
郁润青点点头:“差不多,郑晓蝶死前心中有怨,不肯投胎,本该化作恶鬼,偏偏她年纪小,没做过恶事,又是死于水患,魂魄困于河中,便成了怨灵。那条河大抵阴气极盛,日久天长的滋养了她三百多年,不晓得把她养成了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夺去人的元神。”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老老实实待了三百年,怎么突然出来作乱?”
“兴许……她逃脱那条河之后去了慈母庙,在慈母庙里见到了一个个祈求子女平安的母亲。”郁润青合起卷宗,叹道:“我也只是猜测,要找到郑晓蝶才算真相大白。”
“那,去哪里找呀?”
“你觉得她留恋世间是有什么执念?”
站在后面的衙役义愤填膺道:“这还用说!当娘的偏心眼肯定不是单那一日偏心眼!死的那个七岁,活下来那个多大?我记着是六岁吧,那郑,郑晓蝶,一准是从记事起就知道她娘偏心眼,七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啊,多半想要个不偏心眼的娘呗!”
“哦!你说的有道理啊!她夺去那些人的元神,或许不是想作恶,只是想替代那些有父母偏爱的子女!”
郁润青闻言,猛地站起身:“瑶贞,走,回船上去。”
话音刚落,上香河的上空忽然炸起一片火花,那是郁润青从前专门给废柴宁神医画的救命符。
“糟了。”郁润青紧抿着唇,从腰间摸出一道传送符,只见白光一闪,她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不信鬼神的衙役们怔住了。
被落下的瑶贞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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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嘻我还挺喜欢这一趴的小故事,很仙侠,你们喜欢不,后面还要不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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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春晖(六)
白日里百姓在河岸边闹着要人时,郁润青于船外布置了两层咒阵,一层外不许进,是以免百姓闯入船舱,一层里不许出,是以防活尸逃出去伤及百姓。
郁润青自觉周全,才放心留宁昭独自一人在船上补眠,可她着实没想到肇安县这个行事作风并不凶悍的邪祟竟然有三百多年的道行。
也就是说,有三百多年道行的郑晓蝶想潜入咒阵是轻而易举,堪堪筑基期修为的宁昭想从咒阵里逃出去是难如登天。
若郑晓蝶有意要取宁昭的性命,那这艘大船就成了郑晓蝶探囊取物的“囊”。郁润青单是这样一想,都觉得很愧对宁昭。
万幸宁昭安然无恙,还有力气骂人:“郁润青!王八蛋!还不滚回来!你要害死我啊啊啊啊啊!”
这句“王八蛋”郁润青不得不笑纳。她也是回到船上,看见那穿着桃粉色衣裳的少女,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把少女关回到船舱里。
好吧,不完全是忘了。
郁润青根本没想过少女会挣脱她的定身符,就像她同样没想过会有邪祟闯进咒阵。
“宁昭!”
“啊啊啊你怎么才来!”
宁昭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一骨碌从二层甲板上摔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而那少女紧随其后,竟然跟着一跃而下,动作又快又灵敏,半点没有活尸的僵硬笨拙。
郁润青立即意识到郑晓蝶此刻就在那少女的身体里,不敢再大意,她一把攥住宁昭的衣领,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向外一甩,宁昭尖叫一声,嗖的一下滑出去老远,同时也躲开了郑晓蝶手中无比锋利的水刃。
郁润青看到那水刃,面色不由地凝重起来。她认得那水刃,她儿时在汀江上遇到渊魔肆虐,便是险些死在这削铁如泥的水刃之下。
宁昭劫后余生,长舒了口气,又因此刻太狼狈,有些恼羞成怒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郁润青警惕的盯着郑晓蝶,缓缓吐出两个字:“难讲。”
郑晓蝶大抵也看出郁润青并非等闲之辈,一击不中便将水刃散去,顺手捏了一缕乌发到胸前,白嫩的食指一下一下缠绕着发梢,笑容如蜜糖一般,声音亦是稚嫩脆甜:“你们是哪里来的,非要和我作对不成?”
郑晓蝶死那一年是七岁,如今却没了年纪,夺得一具少女的身体,便十分应景的摆出一副少女才有的娇憨姿态,笑也是非常真切的笑,看得出很满意这具年轻漂亮又有父母疼爱的身体。
怨灵,渊魔,阴气极盛的水域。
郁润青看着郑晓蝶,脑海中忽然闪过四个字——共生共存!
郁润青这一次没再犹豫。只见她手腕向外一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的食指与中指间便各夹了一张深蓝色的符篆,两张符篆交错的瞬间,原本月朗星疏的夜空突然阴云密布,伴随着一阵狂风,厚重的云层逐渐扭曲,仿佛深海中能吞噬一切事物的漩涡。
躲在后面的宁昭不禁睁圆了眼睛:“玩这么大!”
而郑晓蝶收敛了笑意,却并不畏惧,她抬起手,怒喝一声,船体四周骤然升起四面惊涛骇浪一般的水墙,将这艘大船严丝合缝的包裹起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凝结出无数道水刃,锋芒直指身处阵眼的郁润青。
儿时的记忆令郁润青不自觉汗毛倒竖,用一辈子没有过的速度飞快念道:“雷兵八百万,腾散崆峒中。敢有拒逆者,元帅令不容。摄赴魁罡下,永为清静风。急急如都天大雷公律令!降!”
话音刚落,亦有无数道天雷劈开水墙,正正撞上那些向郁润青袭来的水刃,一时间电闪雷鸣,波涛汹涌,整艘船好似陷入翻江倒海的暴风雨中。
宁昭从船头一路摔到船尾,等她身形稳下来的时候,郁润青和郑晓蝶已经斗法斗到了天上去。
“我的娘啊……”宁昭完全被吓到了,她要早知道肇安县藏着这么一个能和郁润青打的有来有回的狠角色,就是把她大卸八块,她也不会跑到这来客死他乡。
不过……宁昭挣扎着爬起来,果不其然,河岸边围满了闻讯而至的百姓。
“天啊!你们不要命了!都滚远点!”
然而这些百姓中绝大部分是船上活尸的家人,眼见船体碎裂,将要沉没,他们如何肯走,有不少年纪轻轻的父母已经划着小船下了河。
宁昭咬咬牙,仰头大喊道:“郁润青!元神!”
“知道了!”郁润青偏头躲开水刃,掌心朝上,急促的唤了一声:“召!”紧接着噼噼啪啪闪着火光的雷云便在她掌心内凝成了一团,这一团雷云丢过去,霎时将郑晓蝶炸飞出一箭之遥。
郑晓蝶忍着痛手掌向后一挥,一道水柱立即从上香河中升起,将她稳稳接住,可还不等她振作起来,又一团雷云袭来,重重砸在她胸口上。
郑晓蝶不禁痛苦的哀嚎一声,而她张开嘴的瞬间,通身白光乍现,近百个元神从她腹中飞出,悠悠荡荡的飘散回船上。
郑晓蝶眼看着那些元神离她而去,不由恶狠狠的瞪着郁润青,双目猩红,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我只是想被爹娘疼爱着!好好的活一世!究竟有什么错!”
郁润青笑道:“少来了,你是想尝尝做人的滋味吧。”
郑晓蝶脸色微变。
郁润青见她这副模样,更确定心中的猜测,不动声色的在掌心凝结着雷云:“三百多年前,郑晓蝶因水患丧生,死后怨念不化,灵魂被困缚在断气之地,也就是肇安县内一处阴气极盛的水域里。而这片水域因暗流密布,常年有人溺亡,早早生出了水渊,水渊有灵,却寸步难行,只能终日看着附近百姓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
“闭嘴!你闭嘴!”
“看得久了,看得多了,水渊也生出了想做人的心思,刚好这时候出现了一个郑晓蝶,小姑娘才七岁就死了,即便成了怨灵也什么都不懂。可水渊很清楚,怨灵修炼至极,不仅可以逃脱缚灵地,还可以夺舍重生,于是水渊便一直用溺亡人的魂魄养着郑晓蝶,那无比漫长的三百年岁月里,她们在这片阴气极盛的水域里共生共存……”
“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郑晓蝶”终于忍无可忍,竭尽全力从上香河中掀起一道巨大的水刃,朝着郁润青狠狠劈去。
郁润青讽刺一笑,丢出手中的雷云。
雷云与水刃相撞的那一刻,电光如极昼一般照亮了幽深的夜幕,河岸边的百姓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双眼。
待众人再度睁开眼时,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风吹云散,月光皎洁,千万条银丝般的细雨倾斜而下,落在碧绿的树叶上,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娘——”
“我的儿啊!”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顷刻间这哭声就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了。
瑶贞挥剑劈开封死船舱的门板,救出最后一个哭爹喊娘的百姓,才得空去安慰哭爹喊娘的宁神医。
“小宁师姐,你还好吧?”
“呜呜呜呜呜呜我还活着吗……”
瑶贞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你活着呢。”
宁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还有点不敢置信:“我没淹死啊?”
瑶贞道:“我方才把你捞上来的,你不记得了?”
宁昭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咬牙切齿:“郁润青这个贱人!回回都这样!她倒是打架打得爽了!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
郁润青悄无声息的走到宁昭身后,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你这不是还活着吗。”
“我差点死了!”
“那也是还活着啊。”
瑶贞看到郁润青,两只眼睛简直噌噌放光,满脸崇拜和敬佩:“润青师姐不愧是仙盟修为最高的天师!太厉害了!比我在书里看到的都厉害!原来大天师真的能引天雷为法器!早知道我也……”
宁昭急忙打断她:“小生瓜!抓紧你的剑!想都不要想!”
郁润青笑了笑,正欲开口,忽然觉得脸有点痛,抬手一摸,竟然见了血:“……宁神医,我受伤了。”
宁昭浑身上下到处是青紫淤痕,才不在乎她那一道小小划伤,只是免不得要问:“到底什么东西,闹出这么大动静。”
郁润青捂着脸,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宁昭没太明白:“共生共存?所以呢?刚刚打散的是水渊还是郑晓蝶?”
郁润青道:“水渊。”
瑶贞忍不住问:“那郑晓蝶呢?”
郁润青耐着性子为小生瓜解惑:“水渊养着郑晓蝶,是为了占据能逃脱缚灵地的灵体,时机一到,自然没必要留着郑晓蝶了。”
瑶贞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磕磕绊绊道:“你,你是说,水渊把郑晓蝶给,给吃了!”
郁润青想一想,点头:“差不多。”
“三百多年的共生共存啊……”瑶贞气得涨红了脸:“水渊就这么想做人吗!做人有什么好的!”
郁润青虽然不晓得瑶贞为什么生气,但还是解释道:“水渊是一定要,嗯……吃掉郑晓蝶的,毕竟,修炼出灵体的郑晓蝶肯定不甘愿一直困在阴水里,一旦郑晓蝶先一步逃出去,水渊这三百多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宁昭听的有些不耐烦:“事情都完了还说这个做什么啊,当务之急是找一家客栈,我要沐浴更衣睡觉,真疼死我了呜呜呜呜……”
郁润青见宁昭鼻青脸肿的,也于心不忍:“好,先找家客栈。你不要哭了。”
瑶贞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还沉浸在郑晓蝶和水渊的故事中无法自拔,一路嘟嘟囔囔:“水渊吃了郑晓蝶,郑晓蝶死了,可水渊干嘛还要去慈母庙呢?为什么还要夺去那些被父母偏爱之人的元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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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安县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因为是润青视角,有点冷眼旁观的感觉,从这章往后就一章比一章冷了,谁懂啊,火,要烧起来了注:雷兵八百万,腾散崆峒中。敢有拒逆者,元帅令不容。摄赴魁罡下,永为清静风。急急如都天大雷公律令——道家法决感谢在2023-11-07 23:43:25~2023-11-08 23:2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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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情丝坟(一)
问心宗弟子自拜师之日起,便要日复一日的听学,打坐,修习道法,纵使睡觉也睡的不安生,须得留三分清明做到心息相依,不仅如此,还有成百上千条的宗门戒律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稍有不慎就难逃责罚。
这其中的枯燥与艰辛,恐怕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因此每每下山历练,身为前辈的师兄师姐都会尽可能留出几日空闲,让师弟师妹们得以卸下沉重的包袱,结结实实松一口气。此乃约定俗成,每一代弟子都心照不宣。
瑶贞是在山里长大的,生平第一次来肇安县这等水乡,自然觉得新鲜,可到底年纪小,更向往那繁花似锦的京州,做梦都想去看一看。为着郁润青答应她翌日吃过早饭就启程前往京州,瑶贞高兴的一晚上没怎么睡,清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梳洗了。
宁昭与瑶贞一墙之隔,一点动静都听得真真切切,所以不情不愿的跟着醒了。
“小师妹,这又不是在山上,你又不用去听早课,起这么早干嘛呀。”
“我睡不着,也躺不住……是不是吵到你了小宁师姐?”
瑶贞有点难为情的笑了笑,那红扑扑的脸颊就跟小孩子一样,实在是天真可爱,很讨人喜欢。
宁昭笑道:“没,我本来也不爱睡懒觉,谁像你润青师姐啊,动不动睡到日上三竿。”
瑶贞微微睁大眼:“润青师姐爱睡懒觉吗?”
一说这个,宁昭可来劲了:“岂止爱睡啊,她天天睡,我跟你讲,她在花间观听学那会,早课点卯就没有一日应卯的,当初给我们授课的还是你师父呢,你想想,戒律堂掌教啊,惩治弟子的办法多了去了,就专门给她准备这么点一个小木墩子,让她站在木墩子上听课,掉下来一次就拿藤条抽她一次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郁润青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你说我坏话的时候能否滚远点。”
“什么叫坏话,我这分明是实话,你敢说你没站过小木墩子?”
“……”
“看吧看吧!瑶贞,我没骗你吧!”
瑶贞大而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可我听说师父说,她教过那么多弟子,最喜欢的就是润青师姐,她说润青师姐悟性高,一点就通,明明那么聪明,却不会恃才傲物,被罚就认罚,从来都很乖,一次也没有顶撞过她……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
郁润青收回视线,轻笑了一声:“我想喝温水,好渴。”
“还温水,你要求真不低。”宁昭习惯性的同郁润青拌了句嘴,又紧盯住瑶贞:“你师父到底谁啊?是我认识那个闻掌教吗?”
瑶贞点点头。
当年在闻掌教的课上,有两个弟子最不受待见,一个是每日都不应卯的郁润青,一个什么都学不会的宁昭,换言之,一个是不守规矩的郁润青,一个是不大聪明的宁昭,闻掌教有笃守持戒之责,对郁润青自然更为严厉,倒是衬的笨蛋宁昭没那么显眼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郁润青和宁昭成了患难之交,宁昭自觉她和郁润青是靠着相互安慰才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谁成想时至今日!瑶贞说闻掌教最喜欢郁润青!最喜欢!
宁昭内心翻江倒海,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深吸了口气,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啊你们,要我说什么好,哎!连郁润青都能被拎出来表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瑶贞:“……”
宁昭:“你师父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瑶贞:“没……”
宁昭:“很好!你是不是要去京州城玩?我带去你!我对那京州城真是比自己家都熟悉!”
宁昭这话还真不是吹嘘。她资质平平,没有修仙的命,年少时尚且能仰仗爹娘的脸面,和岳观雾、郁润青、苏子卓这几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同窗读书,再长大些就不行了,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因此二十三岁便独自下山闯荡,九州大地几乎走了个遍,还在皇宫里做过五六年的御医,对京州城的确是比自己家熟悉。
郁润青闻言道:“你也去?”
宁昭瞪她:“不行吗?”
“我哪有说不行,你去好啊。”郁润青看向瑶贞,笑道:“你走大运了,小宁师姐有钱,等到了京州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小宁师姐都给买。”
肇安县离京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快也得用上小一日的功夫,想天黑之前抵达就必须早一点启程。
三人离了客栈,在街边随便吃了碗米粉,正要付钱时,四周忽然涌过来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把瑶贞吓了一跳,差点拔剑相向。
“宁神医!两位仙长!还好你们没走!我紧赶慢赶跑了一道,生怕没赶上!”
“哦……是陈老爷啊。”宁昭当即端起宁神医的架子,摆起高深莫测的款儿,完全看不出昨日夜里的狼狈样:“你女儿可好了?”
“好了好了!全好了!不瞒宁神医,我与我家夫人是老来得女,多少年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姑娘,说一句实在话,她要是没了,我们也没法活,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啊!”话至此处,陈老爷回身催促道:“快快快!还不上前来拜见恩人!”
只见昨晚被“郑晓蝶”附身的少女从一众家丁后面款款走出来,腼腆又娇羞的朝着三人盈盈一拜,同时细声嫩气道:“小女婉华,多谢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的救命之恩。”
她嘴上是谢三个人,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只往郁润青身上瞟,那当真是一点都不遮掩的明送秋波:“常言道,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不知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可否给婉华一个报恩的机会……婉华,什么都会做的……”
宁昭心想,完蛋,看样子这姑娘不仅有这几日以来的记忆,还被郁润青给迷住了,要以身相许了。以宁昭行走江湖的经验,像婉华这般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旦喜欢上谁,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不其然。郁润青只是推辞说“不必报恩”,婉华马上就急切起来,大小姐的脾气也藏不住了:“那怎么能行!那怎么能行呢!一定要报的!”
陈老爷对女儿的确是溺爱,见状赶忙上前帮腔:“如此大恩大德怎能不报,不若这样,还请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到府上小住几日……”
宁昭长叹了口气,正犯愁如何从这对“知恩图报”的父女手中脱身,眼前忽而闪过一片白光,待目可视物时,已然身处绿水青山间。
宁昭颇有些惊讶的看向郁润青:“怎么回事?你用的传送符?”
郁润青像是比她还惊讶:“不然呢?是你吗?”
“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继续纠缠下去,还不晓得耽搁多久。”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番,末了,仍不甚满意,微微蹙着眉,小声抱怨道:“走的太匆忙了,我都没来得及洗一下手……都怪你,好端端的非要吃什么米粉,到处都是油……不行,我待会要找个地方洗手。”
在花间观听学时,因为无聊,宁昭曾经数过郁润青一日里要用多少手帕,最终结论是七条。郁润青似乎还是从前的脾气,爱说笑,爱玩闹,爱睡懒觉,还矫情的不像话,手上沾了一点脏污就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
可宁昭就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心里犯嘀咕,怎么都压不下去,便调侃似的又提起那个名唤婉华的少女:“润青,我说你也真是的,人家小姑娘明摆着对你有意思,你好歹跟人家说几句话再走嘛。”
郁润青睨她一眼,笑道:“你少拿我打趣。”
宁昭做出一副摇头叹气的样子:“瑶贞,看看你润青师姐,多无情啊。”
话音未落,郁润青眼底的笑意忽然凝住了,脸上竟然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茫然无措,像极了贪玩的孩童,在热闹的集市里东冲西撞,一回头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
宁昭的心顿时沉下去。
瑶贞一无所觉,深思熟虑后说:“我觉得这样快刀斩乱麻挺好的,长痛不如短痛嘛。”
郁润青很认真的看向她:“是吗?”
瑶贞又仔细的想了想,方才答道:“是呀,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郁润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她不说话,宁昭也不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极了,倒是让瑶贞有点不知所措,攥紧自己的剑柄,极小声极小声的问:“小宁师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啊?”
宁昭弯起嘴角:“你为什么问我呢?”
瑶贞哑然,一瞬间自己心里都不由地感到疑惑。
是啊,润青师姐待她这般好,这般照顾,她怎么反而隐隐有些不敢靠近润青师姐?
瑶贞实在不明所以,只好看着宁昭勉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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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情丝坟(二)
途经一座古镇时,天色忽而阴沉,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随着狂风从北边天际涌过来,离老远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不过三五步的功夫,那冰凉的雨水便如瓢泼一般重重砸下,落到地面,溅起雨雾,仿若整座古镇正在冬日里喘息。
雨实在太大了,浇的人睁不开眼,三人不得不就近跑到一家酒坊的廊下躲雨。
那酒坊的掌柜坐在堂上煮茶,一见她们,急忙走到门口招呼:“三位仙长,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这场雨不定要下到几时呢,快到屋里暖和暖和。”
这时节的暴雨自带着寒气,宁昭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难与掌柜推辞,道了声谢就快步走进酒坊里,瑶贞持剑跟在她身后,同样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郁润青虽也被雨淋湿了,但远没她们两个那么狼狈,看上去颇为沉静从容。掌柜是生意人,很有眼色,先给郁润青倒了杯热茶,然后才是宁昭和瑶贞。
宁昭不甚在意,笑眯眯的同掌柜话起家常,又夸赞茶好喝,酒气香甜,顺手还给掌柜把了个脉,开了一副药方子。
掌柜原本就觉得一场大雨让三位仙长登门是机缘,一时得了济,更喜不自胜,一个劲往堂上的炉子里添炭火,搞得屋子热气腾腾,都快把宁昭的衣裳给蒸干了。
可雨仍不见小,像是谁把天给捅出个窟窿。
瑶贞一再向外看,不自觉嘟起嘴巴,眼角眉梢里是藏不住的急切。
郁润青的视线在瑶贞脸上轻飘飘一晃,随即望向门外被雨水浸透的石头墙,心里一时想,瑶贞这样子和玹婴倒有一点像,一时又想,这墙砌的如此平整,可见古镇百姓细致。
“郁润青。”宁昭忽然唤她,笑嘻嘻的:“掌柜的说要给我们温一壶酒喝,怎样,你喝不喝?”
郁润青闻言,便对掌柜微微一笑,颔首施礼:“有劳了。”
掌柜连忙回礼:“仙长莫要客气,信善只怕招待不周。”
酒坊里最不缺的就是酒,掌柜也不吝啬好酒,小小白瓷瓶,拔了塞子,往沸水里一过,暖融融的香气顿时冲透了寒凉的秋雨。
宁昭捏起云吞杯,先是闻一闻,而后浅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不愧是老凤枝。”
酒坊掌柜乐得简直要拍大腿了:“仙长好见识!这正是贡酒老凤枝!宫里头管它叫凤栖梧桐!”
随着掌柜这一声“桐”,后院忽然“嘭”的一声响,几人纷纷看过去。
原来是雨下的太大,房顶的陈年旧瓦撑不住塌掉了,雨水哗啦啦的全灌进了屋里。掌柜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我那屋里还晾着不少草药呢,可是万万不能受潮的,三位仙长稍坐片刻,我得去收拾收拾,有事招呼一声。”
瑶贞是乖小孩,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放下剑便跟着去帮忙了,堂上立时只剩下郁润青和宁昭两个人。
郁润青下意识看向宁昭,恰巧宁昭也在看她。总是嬉皮笑脸的宁神医,难得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小宁。”郁润青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虚握着扶手,轻声问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若觉得肇安县一事我做的不妥,那我回去给那位小姐赔礼如何?”
这样慢吞吞的,试探的,有几分商量意味的语气,宁昭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不过,她还记得她决定离开父母庇护独自下山闯荡那一日,郁润青便是用这样的语气问她。
“小宁,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不走不行吗?”
彼时的郁润青,手指勾着她的衣角,眼神里装满了不舍与担忧,好像生怕她被人欺负,生怕她受委屈。
宁昭短暂的一晃神,将云吞杯里的温酒一饮而尽,盯着郁润青说:“你可不要拿我当傻子。”
郁润青道:“我几时拿你当傻子。”
云吞杯倒扣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宁昭豁然起身,只用两步就走到郁润青跟前,像少年时打闹那般一把攥住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道:“我虽不在淮山,但山里的事我一清二楚,这十年你究竟是闭关还是被幽闭,我心里明镜一样。我告诉你,在上香河岸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
郁润青长睫轻颤,却只是垂眸避开了宁昭的视线。
宁昭咬着牙,声音简直有些发抖:“郁润青,你忘记了吗,我们两个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三年前。”
“小宁……”
“想明白哪里不对了?想起来自己忘记演久别重逢的戏码了?那现在呢?你打算说什么?”
“……”
宁昭深吸了口气,缓缓松开郁润青的衣领,慢慢的说:“你看你,在家时有父母疼爱,要什么给什么,犯不上讨巧卖乖,入了宗门,又是天资无人能及,更犯不上阿谀奉承,郁润青,你知不知道自己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活着?让你演,让你装,让你满口谎话,你做得来吗?”
郁润青终于抬眼看向宁昭,眼神湿漉漉的。
宁昭不自觉的握紧手掌,尽可能平静的问:“是不是那次,我们在情丝坟里发现的禁术。”
郁润青“嗯”了一声,稍作沉默,又说:“小宁,别告诉旁人。”
宁昭本想着,只要她敢承认,就狠狠给她一拳,可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宁昭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
“你疯了……”宁昭扶着椅子,勉强站稳,仍然不敢置信的看着郁润青:“为了一个魔修,你所求之道,你的坦荡仙途,全都止步于此了……值得吗?”
郁润青似乎想安慰宁昭,很克制的笑了一下:“或许我没有这个命,何必强求呢。”
话音未落,两颗滚烫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的从宁昭眼中滚落,砸在那藏有祥云暗纹的玄色宫锦上,宫锦轻易浸不透,两颗泪珠摔得四分五裂。
郁润青拂去自己袖口的泪痕,看着有些湿濡的指尖,不知道究竟该对宁昭说什么好了。
这时瑶贞帮掌柜修补完屋顶,又落汤鸡一样跑进来,见宁昭眼睛有些红,想也不想便脱口问道:“咦?你怎么了小宁师姐?”
宁昭偏过脸坐到椅子上:“没怎么,这炭烟太大了,有点熏得慌。你冷不冷?要不要喝口酒暖暖?”
瑶贞蜷着腿坐到火炉旁,闻着酒香,有一点馋,还有一点胆怯:“我没喝过,师父不让喝……”
“没说不想喝就是想喝!”宁昭大喇喇的把酒杯塞进她手里:“天高皇帝远,你师父管不着,这可是难得的好酒,不尝一尝太可惜了。”
瑶贞不禁劝,低头抿了一口,稚气未脱的一张小圆脸顿时皱成个包子样:“好辣呀,啊,怎么这么热。”
“第一次喝酒都是这样的,我也是。”宁昭笑了笑说:“我第一次喝酒,还是你润青师姐硬灌的呢。”
“真的呀!”瑶贞扭头看向郁润青,见她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颇有些怅然。
“自然是真的。”宁昭像是吃醉了酒,原本就话多的人这会更滔滔不绝起来,连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大大方方的向瑶贞袒露:“你应当知道,我这问心宗弟子的身份,是爹娘给的,筑基期的修为,是极品灵药一颗一颗喂出来的,那些靠自己一步步走到问心宗,行过拜师礼的弟子,没有一个真正瞧得起我,不过是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勉强给我一张笑脸罢了。”
瑶贞忙道:“怎么会呢!小宁师姐这样好的人!大家都喜欢!”
宁昭坐直身,长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下山,因为问心宗的规矩,弟子下山游猎起码要三人同行,同行,意味着生死盟交,要有绝对的信任,默契,要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中……可谁敢把性命交给我这样一个人呢?”
“小宁师姐……”
“我在淮山里独来独往了十八年,直到她郁润青进了宗门,才算有第一个朋友。”
说到“郁润青”,宁昭简直有点恨恨的。瑶贞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凑近火炉,不敢再打断宁昭。
宁昭喝了一口酒,自顾自道:“你润青师姐胆子大,敢把性命交给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山游猎。我记得很清楚,百姓管那个地方叫吃人岭,其实嘛,是地下有一座前朝公主的陵寝,一伙盗墓贼死在了里面,死而不僵,成了走尸,一到夜里就出来作乱。”
瑶贞眨眨眼:“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下陵寝,杀走尸,查明尸身异变的缘由。”宁昭仿佛陷入回忆里,愈发的绘声绘色:“不愧是公主陵寝,里面弯弯绕绕跟迷宫似的,还有数不清的机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许我触到了机关,一下子就同她们两个人走散了,那时候,四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着墙走,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墓室里又冷,我怕极了,怕活活饿死,冻死……”
瑶贞不由为少年时的宁昭悬起一颗心。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困了多久,感觉手脚都动弹不得的时候,终于有人打开石壁,给我裹了件衣裳,往我嘴里灌了一口烈酒,把我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灌的酒……
瑶贞再度看向郁润青,她像是很疲惫,仍然懒怠的靠在椅子上,长睫低垂,遮挡了平日里清亮的眸光,显得有些落寞孤寂。
“再后来我们才知道,作怪的并不是公主陵寝,而是公主陵寝旁的另一处墓室。”
“殉葬墓?子卓师兄说过,殉葬墓通常怨气极重。”
宁昭摇了摇头:“那座墓室名唤情丝坟……”
郁润青终于开口:“宁昭,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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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昭这趴剧情看着挺暧昧,但我觉得是纯友谊感谢在2023-11-09 23:57:56~2023-11-11 17:3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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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情丝坟(三)
问心宗的禁术,原本并非禁术。
据宗史记载,第一任宗主长寒仙尊是位千载难逢的旷世奇才。那时还没有仙盟一说,修士多出自仙门世家,寻常人若想修习道法,便须得拜入其门下,以其姓氏血脉为尊,若再想更进一步,便须得舍弃尊严,低下头来,改名换姓,认家主为主,成为仙门世家的家奴。
可饶是如此,绝大部分仙门世家也唯恐家奴后来居上,不肯传授真正的家族绝学,更有那血统尊贵却无天资的世家子,只因嫉恨天赋异禀的外姓门生,就肆无忌惮的毁其仙根,另其永世不得修仙。
那时的仙门世家,当真称得上一手遮天,生杀予夺,以至于无数怀揣雄心壮志的少年修士,在这场暗无天日的霸权中意懒心灰,气断声吞,渐渐泯然众人。
而十八岁的长寒虽为某大家族的家主门生,却不甘愿改名换姓,做那助纣为虐的走狗,毅然决然的叛离了家族。此后数年,长寒不仅在几大世家无休无止的追杀中自行习得了天师道,还自创了一种绝无仅有的独门秘法,屡次三番打退奉命追杀她的仙门家奴。
这样一个人,很快声名鹊起,引来数不尽的追随者。
没过几年,在众多追随者的簇拥下,长寒成为了问心宗的第一任宗主,后又凭借八大逆天术凌驾于一众仙门世家之上,彻底粉碎了这场持续上百年的世家霸权。
而这违背自然之道,逆天而行的八大逆天术,在长寒飞升后逐渐失去了控制。或许这段过往太不堪入目,宗史上并无详细记载,只是从某一日起,八大逆天术被列为仙盟禁术,封印在淮山鳐池的最深处,一众通晓者以道心起誓,此生绝不擅用,绝不私传,绝不另其流落世间。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在世家霸权中力往狂澜的八大逆天术就这样泯灭在岁月长河中。郁润青也是在藏书阁翻看古籍时,偶然从尘封的残篇断简中探寻到了一点内情。
其实这千百年来,随着问心宗的不断壮大,也冒出不少乱七八糟的禁术,可没有哪一个能算得上逆天而行,郁润青为此好奇好久,她想知道究竟怎样的术法会被称之为逆天术。
闯入情丝坟,纯属误打误撞,窥得逆天术,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郁润青记得那一日,她和宁昭先后掉进了情丝坟里,两个人都摔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情丝坟”三字。
宁昭捧着一颗夜明珠,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悄声道:“这是谁的陵墓?衣冠冢?我头一回见坟字上碑。”
郁润青凭借未经雕琢过的石壁,粗浅推断道:“这间墓室原先应当是个洞穴,跟外边的公主陵寝没关系。”
“什么意思?”
“意思是先有的这座坟,再有的公主陵寝。”
“欸……润青,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怪,方才我们在外边看到的公主生平,不是说她母族显赫,又受皇帝宠爱,有封号有封地甚至有兵权吗,按道理这样的公主应当是陪葬在帝王陵寝里,为何会葬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难不成她后来失势了?可若说失势,这陵寝的规格未免太高了,这么大一个地宫,这样多的机关,只有一种可能……”
郁润青看向她,补上那句她没说出口的话:“是那位公主活着的时候自己挑选的埋骨地。”
宁昭忙不迭点头:“你也这么想对吧!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公主自己选地埋骨,肯定知道陵寝里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坟,她为什么没有避开,反而把这座坟裹进了自己的陵寝,这地方也不是什么风水好的地方啊……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这座坟,才把陵寝落在此处。”
“虽然听起来像太虚传里的一段戏文,但……总要先弄清楚这座坟到底是谁的坟吧?”
“那上边不是写着呢吗。”情丝坟里久久没有异动,宁昭又壮起了胆子,举着夜明珠绕到石碑背后:“润青,快来,后头还有字。”
郁润青凑过去,借着夜明珠莹润的光亮,勉强看清了上面那两行小字,不自觉的轻声念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话音未落,凹刻的碑文忽而浮现出刺眼夺目的白光,郁润青反应极快,一把便将宁昭拽到了身后,可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没能逃脱掉石碑上残存的咒阵,被吸进一片茫茫幻境中。
“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唔……不知道。”
“那那那,我们怎么出去啊?”
“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这里也没非吃掉你不可的妖魔鬼怪,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就等着呗。”郁润青这样说着,懒洋洋的躺下了,一副“活着干,死了算”无所畏惧的模样:“我师姐找不到咱们,肯定会回去搬救兵。”
宁昭受郁润青的影响,倒是不那么害怕了,便盘膝坐到郁润青身旁,又琢磨起她脑子里如同戏文一样的故事:“那句诗,什么来着?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倘若不是亲身遭遇离愁别恨的折磨,便不会相信这世间一夜白头的事。”
“离愁别恨?一夜白头?欸?这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啊?不是先有的这座坟,后有的公主陵吗?”
“所以啊,归根结底还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谁的坟。”郁润青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白茫茫的穹顶,喃喃道:“情丝坟,还是青丝坟?兴许是这人痛失所爱,一夜白头,然后就剃度出家了,把自己满头华发葬于此处,立下此碑,算是永绝红尘。”
“欸!有道理啊!”宁昭说完,皱起眉头,手指在脑袋顶上绕了一圈:“那这个呢,怎么解释?前朝公主的陵寝,距今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情丝坟更早……恐怕只有化神期修士的咒阵才能维持这么久。”
郁润青长叹了口气:“是啊,那这个情丝多半是另有说法。”
宁昭也跟着长叹了口气:“横竖情丝坟主人的心上人不是那公主。”
两人长吁短叹半晌,坐了躺,躺了坐,百般聊赖的满地打滚,幻境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郁润青方才说“等”,不过是宽慰宁昭,真让她这么眼巴巴的干等着,她自然是不耐烦的,迟疑片刻,到底站起身。
宁昭仰脸看她:“你要干嘛啊?”
“既然是咒阵,肯定有破解之法,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可以试一试嘛。”
“我口袋里,就剩一点吃的了,拿什么破阵啊……”
“符纸呢?一张也没了?用过的也行。”
“呃……”
宁昭掏了半天口袋,不情不愿的掏出一小沓银票:“我第一次下山,我娘给的……”
郁润青看着她微微一笑:“钱重要命重要。”
“这可是银票啊!五十两的银票!加起来好几百两!”
“拿来,拿来。”
仙医阁虽是淮山内数一数二的富户,但几百两银票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宁昭还有点不忍撒手,苦苦挣扎道:“姐姐,你也没笔墨啊,光有纸……”
郁润青当即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指尖:“喏,有了。”
“你你你……闻掌教不让用血咒,搞不好会反噬的。”
“事急从权懂不懂。”
郁润青一把扯过那沓银票,刷刷几下,行云流水,一张鬼画桃符赫然纸上。
宁昭瘪了瘪嘴:“就这玩意,我一辈子学不会。”
郁润青吮了一下指尖上的血,而后将那张“银票符”高高抛起,双掌合拢,掐诀念咒。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如此随便的一道符,竟然真的解开了化神期修士留下的咒阵,眨眼之间,白雾散去,两人又回到了情丝坟前。
只是这一次,石碑上的“情丝坟”被一段碑文所取代,而碑文上所记载的故事,和郁润青之前猜测的倒也大差不差。
道侣亡故后,坟主肝肠寸断,觉得世间无可留恋,偏偏道侣弥留之际立誓,倘若坟主殉情而死,那她便生生世世不与坟主相见。坟主死不得死,活不得活,于是违背誓言,擅用逆天术拔出了情丝。
坟主知道自己日后必将为此跌落深渊,却并不后悔,她将情丝葬于此处,设下咒阵,待万物轮回,终会有那么一个人,懂她今日的不得已。
“逆天术……”郁润青死盯着石碑:“这就是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之一,怪不得,怪不得会被列为仙盟禁术,果然是逆天而行,若此咒术被修习无情道的修士得去,岂不一日千里了。”
“你什么意思?!”宁昭挡在她身前,目光灼灼道:“你脑子清醒一点,别想着把这东西拿给你师姐,你以为拔掉情丝后修习无情道就如鱼得水了吗?真有这种好事,怎么会被列为仙盟禁术啊,坟主又怎么会说自己日后必定跌落深渊啊。”
“……我没有这么想。”
“你最好没有,我看用了这禁术再去修习无情道,也只是一时的,心中无情,何以为道。”
宁昭就是这样,平时看着大喇喇的没个正行,可一旦涉及到大是大非,总能第一时间拿出决断,并且坚定不移。
郁润青看着她,笑了一下:“那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反正是禁术,留在这里再被人看到,不定惹出什么事来,要我说,干脆毁掉,一了百了。”
“好,听你的,毁掉。”
“我们两个也得忘掉。”
“这怎么忘啊,我都记下来了。”郁润青想了想说:“我发誓,绝对不告诉旁人,尤其不告诉我师姐,若违此誓,嗯……暴毙而亡。”
郁润青修习天师道,这种咒术于她而言有弊无益。
宁昭那时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郁润青会将这咒术用到她自己身上,所以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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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早起去考科三,如果明晚有更新,那就是考过了,没更新……(躺平)
注: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第36章 情丝坟(四)
因为雨停了,瑶贞并并未从宁昭口中听到关于情丝坟的故事,宁昭也像是随口那么一说,出了门便没有再提起,好似无事发生,照旧笑嘻嘻的同瑶贞闲扯。
少年人忘性大,何况前方就是她日思夜盼的京州城,瑶贞很快将心头的种种疑惑抛诸脑后。
如此赶路,夜里方才抵达京州城。一路上宁昭就说京州城是没有宵禁的不夜城,时至子时街上还热闹的不得了,尤其是酒馆、戏楼、赌坊这种消遣的地方,当真是车马盈门,人满为患,寻常百姓想挤都挤不进去。
问心宗的规矩是戌时入寝,倘若过了戌时仍在舍院内走动,便会被鱼旗阵上的鱼眼珠盯住,也就喘个气的功夫,戒律堂巡夜督查的夜守一准杀过来。
瑶贞完全想象不到所谓的不夜城该是什么模样,还以为宁昭多少有一点夸大其词了。
可事实证明,京州城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从三人入住的客栈到皇宫外,这一整条街上每相隔十几步便是一座高耸的大灯楼,而灯楼和灯楼之间又拴着十来条细绳,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穗子、铃铛,每每微风拂过,花灯便会带着穗子慢悠悠的转起来,铃铛也跟着叮叮当当的响,宛若人间仙境一般的景象。
瑶贞仰头望着延绵不绝的灯火长街,瞠目结舌道:“天啊……光是掌灯就得一百个人吧!”
郁润青见不得她那样张着嘴巴,抬手将她的下巴推回原位,随后解释道:“这些灯名唤万年灯,灯芯是鲛人蜡制成的,可以燃烧数年而不灭,所以不必掌灯。”
瑶贞被京州城无与伦比的豪奢震撼到了,一下子成了没见识的乡野丫头,探头探脑的紧跟着两个师姐。
宁昭正站在柜台旁等客栈跑堂取钥匙牌,不经意看了瑶贞一眼,觉得小姑娘怪好笑的,便随手取出一个小荷包丢到瑶贞怀里,说:“你若不困,就出去转转,我瞧你在客栈也是待不住。”
瑶贞眼睛一亮,看向郁润青。
郁润青点了点头:“别跑太远,在这附近玩。”
话是这样说,可瑶贞撒丫子一跑,能跑多远她自己都不晓得,郁润青不敢疏忽,手背一翻便抛出两枚鱼眼珠,鱼眼珠颇有灵气,一左一右寸步不离的悬在瑶贞头顶。
宁昭从沿街的窗里望着瑶贞逐渐远去的背影,忽而对郁润青道:“你是不是该出师收徒了。”
“嗯,明年。”
“前阵子招收外门弟子,可有好的?”
“有一个,你应当听说过,金樽钟氏的钟知意。”
“她啊。”宁昭接过跑堂递来的钥匙牌,边往楼上走边道:“听说过,钟家这一辈最有天赋的。钟老爷子是日落西山,撑不了几年,唯恐耽搁他这小孙女,才把人送去问心宗的。你看中她?”
郁润青道:“她性子傲慢,嘴巴刻薄,不是瑶贞那种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过,很勇敢,对我的脾气。”
宁昭道:“你现在这样怎么给人家做师父?”
郁润青抿了下唇,推门走进房内。
寸土寸金的京州城,客栈也不同于别处,房间十分的逼仄,叫人心里头莫名发闷,好在靠内院那一侧有扇木门,外面是窄窄的观星台,大敞着门,任风吹过,倒显得通透了许多。
不夜城的月亮挂在树尖上,像一盏最是寻常的月牙灯。郁润青转过身,看着宁昭微微一笑:“我现在这样很好,真的。”
宁昭缓了一整日,已经没有在酒坊时那般失态,只是冷笑着说:“但愿你一直好。”见郁润青沉默不语,她又问:“你的情丝呢,你是不是为它也立了个坟。”
郁润青靠在观星台的阑干上,摇了摇头:“或许被风吹走了。”
宁昭一听这话,便晓得是覆水难收,心里又疼又恨,不由地跺了两下脚:“你,你真是……怎么这么糊涂啊郁润青!”
“我吗?”郁润青敛起脸上的笑意,略微一想,很是认真地说:“我不糊涂,我仍能辨是非,分善恶,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好一个辨是非分善恶。”宁昭被她气得无话可说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倒头躺在床榻上:“既然如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夜风拂过半旧的幕帘,挡在郁润青和宁昭之间。郁润青背过身,手撑着阑干,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城,忽然想到皇城里的豹公主,继而想到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她那句“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小宁。”郁润青缓缓弯起嘴角,轻声道:“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京州城。”
宁昭完全不知道郁润青在笑什么,更生气了,一头扎进被褥里,再不吭声。
瑶贞很喜欢京州城的繁华热闹,满街窜到四更天,还意犹未尽,仍兴致勃勃,翌日晌午又拉着宁昭出去给山里的师兄师姐们买手信,傍晚两个人才大包小提的杀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呢,又又张罗去戏楼看皮影戏。如此早出晚归了三四日,总算是将京州城值得一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郁润青估摸着下山的时日,试探着问瑶贞:“是不是该回去了?”
瑶贞心里想的是该回去了,可真提上日程,脑子里又蹦出一桩遗憾事:“润青师姐,我师父的靴子旧了,我还想再给她买两双靴子。”
买两双靴子倒是不耽误什么,郁润青便说道:“好,叫小宁师姐陪你去买。”
瑶贞闻言压低声音道:“你陪我去嘛,你眼光好,小宁师姐总挑那些花花绿绿的料子,我师父哪里会穿呀。”
郁润青笑了笑:“你既然知道闻掌教喜欢什么,又何必我陪你去呢。”
这几日来,郁润青都没怎么出过客栈,瑶贞以为郁润青生性喜欢清静,便也不勉强,独自一人上街了。
她离开不过一刻钟,立在窗边的鱼旗忽而躁动起来。
郁润青睁开眼,抬手召来鱼旗,鱼旗似令箭,在半空中飞快的旋转,眨眼间便形成了一面水镜,而水镜中所现,正是跟随在瑶贞身边的鱼眼珠所睹。
郁润青盯着水镜看了半晌,直至宁昭推开房门,她才施法收起鱼旗。
宁昭皱着眉头问:“怎么了?是不是瑶贞出什么事了?”
“没,瑶贞去给她师父买靴子,还没回来。”
“这小姑娘,精力真够旺盛的,她都不用睡觉,难怪小小年纪就已经是筑基期修为。”
郁润青笑笑:“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回山上了,你呢?”
宁昭看了眼郁润青,实在很难装作无事发生,难免要夹枪带棒:“我不回去,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
“我待会就走了。”
宁昭从腰间取出一面玉牌,朝郁润青晃了两下:“盐城瞭望台急召,井水投毒,祸及全城。”
郁润青又问:“那你几时回山上?”
“唔,说不好,兴许要等我遇见心仪之人,那个时候,总得回去拜见父母。”
“……”
“好了,替我同瑶贞道别。”
宁昭说完这句话,转身下了楼,走得很干脆。
郁润青想到她们两个上一次分别似乎也是这样,收到瞭望台急召,打了个招呼便匆忙离开,谁曾想那一转身就是漫长的十三年。
十三年,十三年……
十三年前的事简直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难怪在上香河岸时,宁昭看到她如同看到了亲爹亲娘。
郁润青晃着手里的鱼旗,出神许久,终于等回瑶贞。
瑶贞一进门便嘟着嘴抱怨起来:“润青师姐,我今天碰到一个好奇怪的人,我都不认识她,可她一直瞪着我,还故意为难我。”
“怎么为难你?”
“她骑着马拦在我前面,还非说我挡住了她的路,那么坏,气死我了,然后我就……”
“你就没忍住拔剑了。”
瑶贞思及头上的那对鱼眼珠,讪讪一笑:“润青师姐,你都看到啦。真不能怪我啊!我都很努力的忍着了,她就是不放我过去……”
“我知道。”郁润青笑道:“同你没关系,她是讨厌我,恨屋及乌,才会讨厌你的。”
瑶贞一怔,思忖片刻后略有些困惑道:“润青师姐和那个人有仇吗?她认出我是问心宗的弟子了?可我今日出门并没有穿校服啊。”
“那个人,鼻子很灵,离老远就能闻见仇人的味道。”
“怪不得呢!我们两个打架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
“所以最后谁赢了?”
瑶贞到底是问心宗的弟子,好胜心强,瘪着嘴不情不愿道:“那个人……她动作太快了,我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剑都险些被她夺走。”
豹公主?这么快?
郁润青着实有点意外。
瑶贞郁闷了一会,突然想起仇人是鼻子很灵的仇人,仰起头道:“润青师姐!她该不会追过来吧!”
郁润青仍然是眼含笑意:“不会的。”
“那就好,我怕她追到这来,把客栈砸坏了,我们还要赔钱,这几日已经很让小宁师姐破费了,怪不好意思的……对了,小宁师姐呢?”
“瞭望台急召,她先走了。”
“这就走了!她的荷包还在我这里!”
“下次见她再还给她吧。”
郁润青看向窗外火红的晚霞,一时想到宁昭,一时想到灵姝,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却如白水般没滋没味,她轻叹了口气,对瑶贞道:“我们也该走了。今晚就走。”
不多时,两人乘着夜色离开了华灯绚烂的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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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喜良缘(一)
虽然一来一回离山不过短短十日,但淮山里已然有了深秋景象,山门外开满了随风摇曳的野菊花,青云阶两侧的银杏树也步入了一年中最夺目的时刻,金灿灿的扇叶纷纷扬扬,更衬得碧空如洗,秋高气爽。
郁润青离很远就看到了陆轻舟,她穿着一袭江南烟雨般天青色的衣裳,站在暖融融的阳光底下,像极了温润通透的瓷器。
“师姐!”瑶贞用力挥了两下手,高高兴兴地飞跑过去。
郁润青实在跟不上瑶贞,落后了不止一点,待走到陆轻舟面前,只听她道:“出去一趟怎么没见长进。”
“谁说没长进。”郁润青随口搭腔:“这不是胖了许多吗?”
瑶贞一下山,就如同饿死鬼钻进了粮仓,耗子掉进了米缸,顿顿要吃到饭菜顶嗓子眼才肯罢休,数日而已,脸颊明显圆润了。瑶贞自己也知道,所以格外听不得这话,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哪胖了哪胖了?!师姐你说我哪胖了?!”
陆轻舟看着瑶贞,欲言,又止,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一旁的郁润青便笑了起来。
瑶贞和郁润青相处一阵子,算是比较熟稔了,加上有师姐在旁,更没什么可顾忌的,气鼓鼓的朝她们两个“哼”一声,便扭头跑进了银杏林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
陆轻舟将视线移到郁润青身上:“你怎么这样坏。”
郁润青眉眼俊丽,笑得很好看:“她又不是生我一个人的气。”
“是你先招惹的。”陆轻舟这样说着,抬起手来拂去她肩上的落叶:“我还以为你好不容易下山,要拖到最后期限才肯回来。”
“也不好在外边玩太久,耽误了瑶贞的课业,闻掌教该找我算账了。”
“那倒是,我师父可宝贝瑶贞呢。”
“毕竟是小徒弟嘛。”郁润青忽然想起来似的,偏过头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陆轻舟道:“我今日来给外门弟子授课,想着你们大抵快到了,便过来等等,正好结伴回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上走。那些受到惩戒来青云阶扫地的弟子瞧见了陆轻舟,纷纷退避到两侧,异常乖顺的垂首行礼,声音像小绵羊咩咩叫,嗲气又软和:“见过掌教。”
而陆轻舟只是略微一点头,淡淡的“嗯”一声,有种很疏离端正的威严。
郁润青看在眼里,默默弯起嘴角。
陆轻舟余光一直停在她身上,立刻就察觉到了,待到周遭无人才问:“好笑吗?”
郁润青抬起头,露出孩童般懵懂无辜的神情:“谁,谁笑了?”
“……”
陆轻舟佯装恼怒,不说话了。
郁润青偷偷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果然凑过来哄她:“小舟,真生气了吗?别生气,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见你故作严厉,想起从前我还那么怕你,觉得有趣而已……不要生我气嘛,小舟,小舟,小舟,理理我啊。”
陆轻舟原是想扳回一城的,可看着小狗一样围在自己身旁的郁润青,面上便不自觉的流露出些许笑意。
“小舟?”
“做什么?”
郁润青微微松了口气,倒是一点不遮掩自己的心思,非常直白地说:“我怕你不理我。”
晌午温煦的阳光透过秋日山林,斑斑驳驳的落在青石阶上。微风拂过,树影摇曳,陆轻舟温婉秀丽的面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她慢慢地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郁润青。
郁润青略显困惑:“怎么了?”
“润青,我不会不理你的,永远都不会。”
“唔……我也一样。”
陆轻舟紧抿着唇,握住郁润青的手腕,一点一点的捏住她细腻且冰凉的掌心,以及她掌心那道长长的伤疤:“其实我今日是特意来接你,顺道去授课。”
郁润青愕然,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怔愣的站在那里。
“润青,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
“……”
郁润青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忽而掀开陆轻舟的手,慌张无措的连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逼近于惊恐:“小,小舟……”
陆轻舟握紧手掌,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中,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笑着说道:“怎么这种反应,难不成,你讨厌我?”
“不,我没有讨厌你。”郁润青皱了一下眉,垂眸望向地上金黄的银杏叶:“……小舟,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什么事?”
“我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
“原本以为,它那么沉,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在刚刚,我发现没有它,我简直不明白我自己了。”郁润青沉默片刻道:“小舟,我就这样了,你明不明白?”
陆轻舟道:“这样,很好。总归比从前好。”
郁润青倏地抬起头。
陆轻舟恍若不觉,眼底是一贯温和的笑意:“我师父也觉得你如今要比从前懂事了。”
“闻掌教……原来如此。”郁润青很突兀的笑了一声:“难怪我下山那日,师姐莫名其妙的问我,想不想同你结为道侣,大抵闻掌教早早与她通过气了。”
人家说出家出家,便是舍弃俗家,重在俗而不在家,可问心宗虽为清修之地,但终究不是超脱三界的仙宫神殿,免不得沾染些许凡尘俗气,就好比弟子入门,只要行过拜师礼,师父就取代了父母,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婚姻丧葬,做师父的无一不为弟子操心。
郁润青入门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由师父做主结为道侣的师兄师姐,有的是因脾气秉性相投,足以白头偕老厮守一生,有的是因为修为到了瓶颈,宜择选道侣共事焚修,不论哪一种,都是极为平常的。
“那你是如何答复宗主?”
“我吗……我哪里配得上你,何况我师姐,你知道的,她对我始终放心不下。宗门内谁不晓得你是最为克己慎行的人,她这么做,简直有点假公济私了。”
陆轻舟笑意不减:“或许她是假公济私吧,可我是心甘情愿的。”
郁润青难以置信:“你愿意?”而后犹豫了一瞬,又试探着问:“小舟,你,你对我……你喜欢我?”
“我若不喜欢你,怎么会愿意同你结为道侣呢。”
“……”
陆轻舟的“喜欢”过份坦荡。郁润青忽然间想起,眼前总是故作严厉的小舟,从十几岁起便是宗门人人敬畏的陆师姐了,或许她根本就不懂……
郁润青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忍不住一笑,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小舟,你晓不晓得道侣之间要做什么事?”
和陆轻舟说这种话,真像是冒犯,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郁润青这样想着,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道:“总之,你对我的喜欢,并不是对……”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郁润青被迎面推了一把,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后背重重的撞在了树上,随即眼前如瀑般扑簌簌的洒下一阵金黄色的银杏叶。
叶雨势猛,郁润青下意识闭上眼睛,而双目不可视物时,“声”“闻”“味”“触”就比平日里清晰了百倍。
郁润青只觉得唇上微凉,还未等反应过来,那温热湿濡的舌尖便闯入了牙关,仿佛是掺杂着急怒,动作既生涩又凶悍。乱拳打死老师傅大抵如此,郁润青丝毫招架不住,惊愕之中不由一喘,鼻息间立即涌入淡淡的铃兰清香。
小舟?陆轻舟?
直到这个时候,郁润青才如梦初醒,猛地将头扭到另一侧。
陆轻舟的吻落了个空,却没有离开,而是像抱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身体在她怀里轻轻颤抖。这样的陆轻舟,与平日从容端方的样子大相径庭。
“润青……现在呢,你明不明白……”
郁润青脑子里仍然是混乱的,她还是不敢相信陆轻舟会对她抱有这样的心思,可,陆轻舟问她明不明白,她已经没办法说不明白。
既然明白……要怎么做呢。
郁润青暗暗思索着,她此刻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尤其想不通陆轻舟为什么要亲她。
“小舟。”
“……”
郁润青缓缓推开陆轻舟,澄澈的目光定在那殷红饱满的唇瓣上,略略一迟疑,抬手凑近,用指尖蹭了蹭残存的湿濡,用一种局外人,旁观者的口吻,遗憾又惋惜地说:“对不起,我把你弄脏了……”
陆轻舟悄无声息地攥紧郁润青的衣角,缓缓垂下眼睫:“润青,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不理你。”
小舟,陆师姐,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人。
郁润青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在心中这般感慨,可不管第几次,若是让小舟这样好的人伤心,实在不该。她已经做过那么多坏事了,也应当做一回好事。
“你要是后悔了,就告诉我。”
“什么?”
又一阵微风拂过,银杏叶漫天飞舞。
郁润青盯着陆轻舟眼角那颗浅淡的小痣,犹豫着,很小心地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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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我写了删删了写,写了一整天,救命啊,谁懂啊,终于满意了!写到润青说“我把你弄脏了”那段,我自己心里都一哆嗦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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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喜良缘(二)
从闻掌教的仙府出来,已然傍晚了。
落日沉入云海,只露在外边一小半,颜色像极了熟透的柿子,余晖亦难得赤橙,犹如一条柔丽的缎带。郁润青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正当这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拍,她回过头,见来人,有点难为情似的抿唇一笑。
陆轻舟看着她浸润在霞光下的面庞,心里无故发烫,总觉得脸上也是热辣辣的,便提起手中的篓子,笑着说道:“差点忘记了,我师父特意给你留的,叫你拿回去吃。”
篓子里是四五只肥硕的大螃蟹,一只约莫有六两那么重,饶是郁润青看来也非常稀罕:“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陆轻舟道:“都说了是特意给你留的,你不知道吗,我师父不应允我们的事,才会叫你空着手离开……”
郁润青急忙接过竹篓。明明是长着聪明相的人,此刻却显得很笨拙。
陆轻舟嘴角噙笑,心满意足的盯着她。
郁润青浑然不觉:“欸,小舟,没有盖子,螃蟹爬出来怎么办?”
“一只螃蟹会爬出来,几只放在一块就爬不出来了。”
“这样啊……我没怎么吃过。”
“你不喜欢吃吗?”
“没,是我师姐,她会起蟹疹,严重了甚至喘不上气。”
郁润青说这话时的神情很平常,似乎她师姐不吃她就不吃是一件本该如此的事。
而陆轻舟司空见惯,也觉得平常,只略有些许苦恼的说:“不知道宗主何时回来,如今鸿禧长老不在,宗主便是你在宗门内唯一的长辈了,我们两个的事要得她应允才好。”
郁润青道:“我师姐自然是应允的,她求之不得呢。”
红日坠山,天色骤暗,云海却仍透着淡淡的暖意。陆轻舟看着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微笑起来,又对郁润青道:“若螃蟹拿回去了不想吃,就把篓子放在水里,最迟明日晌午吃掉。”
郁润青想了想说:“我们两个一起吃。”
这样不经意的殷勤令陆轻舟再度红了脸,幸而四周昏昏暗暗的,不至于叫她太窘迫:“现在吗?”
“现在倒也不算晚。”
“嗯……天愈发短了。”
“走吧。”
郁润青牵起她的手,好似温柔而珍重,于陆轻舟而言,已经是无可挑剔。
小拂岭的夜晚要比别处更深,也比别处更静,偶尔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吃了螃蟹,喝了黄酒,仍然不算晚。陆轻舟盘膝坐在塌上,正犹豫要不要走,就见郁润青从里屋出来,竟然打着赤脚,只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
其实中衣也没什么,可郁润青今日为了去拜见闻掌教,讨得闻掌教的喜欢,特意换上了一身最为繁复庄重的道袍。正所谓既着那衣便要行那礼,郁润青在闻掌教跟前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端正恭谨的模样,诚然,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成分,但郁家世代显贵,祖上非王即侯,纵使落魄了,骨子里也仍有旧日风姿,言行举止无不高雅得体。
而此刻她脱了那身道袍,只穿着中衣,一时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孩子气的跪着爬上塌,膝行到陆轻舟身旁,往陆轻舟嘴巴里塞了一颗红果,随后略有些顽皮的笑着问道:“怎么样,甜不甜?”
陆轻舟咬开红果,一面细细咀嚼一面微笑着点点头。
郁润青闻言颇为困惑地看了眼手里的红果,稍作犹豫,也往嘴巴里塞了一颗。当然,很快就吐出去了。
“欸,你管这叫甜?”
“酸你为什么还给我吃?”
郁润青把剩下的红果随手搁到窗台上,一本正经道:“昨日瑶贞送来的,说很甜,一定要我尝尝。方才见你点头,我还以为你们师门平日是将醋当成水喝的。”
陆轻舟喝了满满一杯茶,勉强压下口中的酸涩,看着郁润青,又不禁笑了,扯了一下郁润青的衣角道:“你坐下,我们好好说会话。”
郁润青转跪为坐,两条腿顺势向外伸出去。陆轻舟一怔,因素日总见她穿着外袍,只觉得她仪态端方,所以站在人堆里才会显得格外颀长挺拔,可中衣不同于外袍,是短衫长裤,这样一看,那双裹在白绸裤里的腿当真又长又直。
陆轻舟原本是没想好要说什么的,现下忽然有了主张:“润青,我帮你做几身新衣裳好不好?”
“嗯?去哪做?”
“当然是我亲手做……”
郁润青笑了一下,又不知从哪掏出一颗橘子:“干嘛费这个事啊,再过半个月宗里就送来冬衣了。”她说着,低头剥开橘皮,指甲不小心刺破橘子瓣,汁水溢出来,流淌到纤细白皙的手指上:“喏,这个是甜的。”
陆轻舟张口吃掉鲜甜的橘子,也不在意郁润青的敷衍,仍不急不躁,很有耐性的解释:“虽然仙门清修之地,没有凡俗间的婚嫁六礼,但该有的还是要有……我想你日后只穿着我做的衣裳。”
“你这样忙,得空吗。”郁润青酒量不算好,在闻掌教的仙府里已经喝了几盏,回来又是几盏,早有些醉醺醺,这会讲话也有点含混不清,分明吃着橘子,嘴里却像咬着一块黏糊糊的糯米糕:“我怕你太辛苦,要不然,小舟,你替我做几条手帕好了。”
“手帕你会当回事吗?还不是随处丢。”
“我几时随处丢了……”
见陆轻舟默默不语,似是低落,郁润青很识趣的挨过来,微微斜着身,由下至上的看着陆轻舟,眼眸里有一种温柔又缱绻的专注。
陆轻舟的心都叫她看软了,还莫名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像羽毛一下一下的刮着心尖。
“润青……”
“嗯?”
陆轻舟话还没有说出口,可整张脸都在发烫了。
郁润青终于察觉到她脸上如晚霞一般的红晕,笑了笑说:“怎么了,陆师姐,为什么害羞啊。”
此时此刻,“陆师姐”三个字从郁润青嘴里蹦出来,简直和火上浇油没两样,陆轻舟刹那间涨红了脸,心跳也没了章法,甚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的。
郁润青见状,不禁微怔,两人如此对视了好一会,郁润青才开口打破僵局:“那我呢,我要给你准备什么好?”
陆轻舟别开视线,环顾四周,倒是很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过些时日,我会搬过来与你同住,你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呢?”
“嗯,好啊。”郁润青不仅答应的痛快,还比她更直接的说出了她想要的:“床、塌、案、桌、椅、柜、几……还有什么,哦,屏风,我都换成新的怎么样?”
陆轻舟笑笑,没有拒绝,抬手抚了抚郁润青俊俏而明艳的眉眼:“你不嫌麻烦就好。”
“不嫌,本来就旧了嘛。你喜欢就好。”
“……”
陆轻舟心里莫名又生出那种难耐的酸痒,而这一次,没有再迟疑:“抱抱我吧,润青。”
郁润青天性温驯,如今更是乖觉,她蜷起双腿,又复跪姿,一手撑着膝头,一手扶着陆轻舟的腰,仍然是由下至上吻着陆轻舟。
静谧的深夜,风不吹,草亦不动,唯有细细虫吟与被无限放大的暧昧的水声。
陆轻舟闭着眼,身体不自觉颤栗,呼吸也愈发急促。她能感觉到郁润青正渐渐的向她压过来,仿佛要把她推入潮湿黏稠的沼泽中,她将要被淹没,将要窒息,心中却依旧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甜腻。
像梦一样。
可这不会是梦了。
陆轻舟这样想着,却还是颤巍巍的睁开眼,企图看到真真切切在她面前的郁润青。
而她看到的,是郁润青微红的眼角和有些涣散的目光,像醉意醺浓,也像心不在焉,偏偏又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停下来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陆轻舟笑道:“我该回去了。”
郁润青像是很舍不得她,将脸埋进她的脖颈间,声音有一点虚弱的柔软:“很晚了,小舟。”
陆轻舟不由自主的抱住郁润青:“就是因为很晚了,才要回去。”
这个姿势似乎令郁润青觉得很舒服,舒服到已然昏昏欲睡:“唔……一定要回去吗。”
“你想我留下?”
“嗯……”
郁润青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便彻底闭上眼,沉沉睡去。
过了好一会,陆轻舟才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手臂,坐起身,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对面的屏风上。
屏风是最寻常不过的屏风,唯一出彩的是上面裱着一副画技高超的山水图。房屋两三间,坐落在林中,细看之下正是小拂岭的景象。
而画中屋旁的槐树与院里的槐树极为神似,关键是槐树底下也悬挂着一架秋千。
面容模糊的蓝衣少女坐在秋千上,裙摆翻飞,黑发凌乱,分明瞧不见神情,却叫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肆意与快活。
陆轻舟紧抿着唇,看向左下角的落款——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那时的郁润青,究竟因何作画,又因何留词,陆轻舟不愿深思。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她漫不经心地念出这首诗的下一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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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晏殊/山亭柳·赠歌者
第39章 喜良缘(三)
淮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名为望仙镇。
小镇是真小,比村子大不了多少,拢共就三条长街,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百户人家。而镇里的百姓大多是指望着问心宗谋生的。譬如后街那几个铺子,祖祖辈辈专干木匠活儿,平日里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锯木的、刨料的、雕花的、开榫的、打磨打蜡的,凭良心说,手艺并不比京州城的木匠差,只是铜件和雕花没京州城那么时兴,略显质拙古朴。
可这份质拙古朴,不偏不倚正对仙门修士的胃口,既然如此,望仙镇的木匠们便也懒得琢磨新花样了,山里若缺什么,派人递信出来,他们就依照老一套的章法做好了送过去,这样是又快又省事,两相便宜。
然而这一日晌午却有一单颇为琐碎的大生意登上门来。
“十八件木器?一下子要这么多?”
“不止呢,这张单子上还只是大件的,瞧瞧,这张上头是小件的,妆匣,铜镜,花几,哎,多了去了,你慢慢看吧。”问心宗外门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竹筒里取出十来张画卷:“还有,山里的仙长特意交代,不要八仙纹,太老气了,也不要梅兰竹菊,太俗气了,她自己画了花样,你就照着弄。”
木匠展开画卷,不由“嗬”了一声:“鱼鳞锦宝相花,缠枝葡萄并蒂莲,好啊!这山里是有喜事了!”
管事的并不多话,只嘱咐道:“虽然是半夜下饭馆的急茬活儿,但你万不可敷衍凑合,大件嘛要黄梨木,小件用紫檀,宝相花里镶嵌的宝珠回头我再给你送来,另缺什么,你列一张单子给我送去,不拘多少银子,也不怕难得,只要世上有的,总能寻来。”
木匠闻言忍不住问:“这么大排场,是哪位仙长的喜事啊?”
“啧,切莫胡言乱语。”管事的朝着淮山一拱手,很是义正言辞道:“仙门清修之地,不讲这些凡尘俗礼,更不可铺张奢靡,这些不过仙长的一番心意,岂可用黄白之物来衡量?”
木匠心里对这话嗤之以鼻,面上却连连附和:“是是是,小人失言了。”
“行啦,你是起早也好,贪黑也罢,横竖头年关前这两张单子上的东西必须齐整了。”管事的板着脸宣布完工期,又压低了声道:“完事只管去岭南候府再领一份赏钱,够你吃几年。”
他这样一说,木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咧嘴一笑,竟丝毫不觉意外:“我想也是这么回事,除了那位,没旁人了。”
“哦?你晓得?”
“好歹在山下住了几十年,耳朵里难免钻进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听闻那位仙长不仅出身岭南候府,还是正经皇亲国戚,一入内门就成了化神期大修士的首徒,与如今的宗主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管事的觑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区区一个镇里的木匠知道这么多仙门内情,自觉有点被下了脸面,于是抖了抖袖子,故作高深道:“单是这样,倒也不必我亲自跑前跑后。不妨告诉你吧,如今这位仙长又添了个够硬的靠山。”
“再硬还能硬到哪去?”
“要同这位仙长结为道侣的,不是旁人,正是戒律堂的陆掌教。”
木匠闻言又惊了一惊。
众所周知,问心宗宗主亦是春蓬剑主,重葵剑主一日不死,春蓬剑主的性命便一日悬而不定,而问心宗作为仙盟之首,有统管百地瞭望台之责,只这一样就已然关乎天下百姓了。所谓国可以一日无君,宗门不可一日无主,倘若宗主身故,春蓬封剑,那么下一任宗主便必然是戒律堂掌教,如此承袭,直至春蓬剑主再度现世。
换言之,戒律堂掌教就相当于朝廷里大权在握的相国。
果然是个够硬的靠山……木匠这样一想,彻底没话说了。
不过小道消息多的人,势必也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木匠只是当着管事的面没话了,背地里话可不要太多。
郁润青刚到花间观,左脚才迈过门槛,苏子卓就如同鬼魂似的从一旁飘出来,目光阴恻恻的盯着她:“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郁润青一头雾水:“殷师妹不是说辰时开课吗?我记错了?”
苏子卓咬牙切齿,几乎一字一句的低吼出来:“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郁润青:“……”
苏子卓:“你,你和陆师姐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郁润青不禁微微蹙眉:“谁告诉你的?”
“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苏子卓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惊非惊,极为难看的表情,像是“惋惜”,像是“痛恨”,也像是“陆师姐一定瞎了眼”。
郁润青不想理他了,故而快步离去。
进了花间观,没走出多远,又遇上一位来授课的师兄,师兄看到她,三两步走上前,笑眯眯一拱手:“恭喜啊润青师妹,好事将近了,提前给你道一声贺。”
“明煦师兄,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啊?都知道了啊,怎么?还没定下来?”
郁润青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笑一笑:“本想先请示宗主的……”
明煦师兄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定下来了,但你……宗主还不知道?”
“宗主还没回来啊,我也两三日没出门,不清楚这事怎么就传开了。”郁润青叹了口气,有些烦闷道:“方才在外边还被子卓师兄狠狠瞪了几眼。”
“他啊,你不晓得,他仰慕陆师姐多年了,恐怕这会恨你恨的牙根痒痒,只是瞪你几眼,算克制了。”明煦师兄说完,又压低了嗓门道:“听师兄一句劝,你趁早去请示宗主,别让宗主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郁润青点点头:“我会的。”
明煦师兄忽而面露惊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明煦师兄的反应令郁润青觉出些许不妥,稍一迟疑,又道:“今日有我的早课,早课一结束我就去淮峰顶等宗主。”
“果然长大了。”明煦师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欣慰道:“比从前稳重多了。”
道别了明煦师兄,郁润青在原地茫茫然的站了片刻,听到辰时钟响,方才走进观内。
花间观是专门给内门弟子上早课的地方,弟子点卯尚且艰难,何况为人师表的天不亮就得在此等候,郁润青是断然不能早起的人,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花间观授课。
她一边向小弟子们讲述复文和云篆的区别,一边在心中暗道,闻掌教不愧是闻掌教,总有克敌制胜的办法,竟然能在早课之外另加一堂辰课……要不是陆师姐,她才不来。
“前辈,我有不解之处。”
“有何不解?”
“我看书上说,天师道是以五术为本,操控九天神煞为己所用,当真如此吗?”
那弟子话音未落,坐在后面的瑶贞便迫不及待道:“当真!我见过的!润青师姐!他们都不信!”
“我说呢,这破符箓课无趣的要命,竟然还坐了一屋子剑修。”郁润青抛开手里的书卷,看向刚刚问话的弟子:“你师父是谁?”
那弟子以为郁润青要找他师父告状,一下沉默了,又是瑶贞代为回答:“他师父是明煦师兄。”
郁润青笑笑:“还真是,脾气不好的徒弟都有个脾气好的师父,欸,那你应当通晓占卜术啊?”
那弟子道:“略知一二,不敢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郁润青走到他的书案跟前,席地而坐:“帮我卜一卦吧。”
“……我如何能参透前辈的命格。”
“谁要你参透我的命格了,你就卜一下,我今日是吉是凶,我看看准不准。”
郁润青到底是前辈,那弟子纵使有顾虑也不敢回绝,只好从荷包里取出占卜所用的铜钱。一旁的弟子都围了上来,等着看他这一卦。
“唔……”
“如何?”
“上卦为坎,下卦为坎,坎卦,大凶,有险!”
众弟子听闻这卦象,都不由的倒吸了口凉气。
郁润青也微微睁大了双目:“至于吗?天要塌下来了?”
“象曰,两坎相重,险上加险,有一阳陷二阴之兆。”
“……你是给我卜卦还是咒我?”
“就是这个卦象啊!我没胡说!”少年受了冤枉,满脸委屈:“前辈若是不信就去问我师父!”
瑶贞道:“润青师姐,别信他,他六十四卦都记不清。”
“谁说我记不清!”卜卦的少年也觉得卦象太差,为郁润青找补道:“只是,未必准,心不诚卦不灵嘛,我方才只是随便一测。”
话是这样说……
郁润青默默起身,离了花间观,直奔淮峰顶。
辰时未过,问心宗的弟子们都忙着修习,偌大的淮峰顶上只有几个青衣少年在玉卿台练剑,动作整齐划一,看起来十分专注。郁润青非常清楚练剑的时候最忌讳旁人打断,没敢上前叨扰,于是绕过了玉卿台,径自来到了玉卿宫。
玉卿宫内,岳观雾一袭绿衣,端坐在书案前。那么鲜亮的颜色,愣是叫她穿出一种如冰霜笼罩般的寒意。
小崽子,卦象还真准。
郁润青慢慢走上前:“师姐……”
岳观雾停下笔,合上卷宗,抬眸看她,目光冷淡的好似一把利刃。
郁润青心里发愁的厉害,可还不确定她师姐究竟为什么不高兴,只能先试探着问:“师姐,你几时回来的?”
“今早。”
“哦……才回来不久啊。”
“不久。”岳观雾似是冷笑一声:“可已经听闻了你的喜事。”
郁润青立即垂下眼帘,既委屈又无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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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喜良缘(四)
除非是辈分高的不能再高了,否则问心宗弟子若要与旁人结为道侣,都必须先征得双方亲长应允,就连那般随性洒脱的宁昭,也是口口声声说有了心仪之人要带回来拜见父母。此乃礼数,亦是铁律。
尚未禀明亲长便闹得人尽皆知,放在凡俗间与未婚先育没两样。
虽然郁润青自觉无辜,但这件事到底她办的不妥,来淮峰顶的路上,郁润青已然找到了症结所在,想着是与那外门管事的脱不了干系,又不好一股脑全推到旁人身上,只得先认错:“师姐,你别生气,是我不对。”
岳观雾洗了笔,沥干水,仔细挂到笔架上,随后才问道:“你有何不对?”
“我……我应该等你回来的。”
“等我回来,做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上方,在岳观雾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讥诮,不由抿紧了唇,有些难堪:“师姐,你不是,不反对我和小舟的事吗,为什么现在又……”
岳观雾视线淡淡的瞥过来,压迫感十足,令郁润青习惯性的收了声。
“如果我没记错,当日你下山,我说的是,等你从肇安县回来再商议此事。”
“……”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这短短几日都等不得?”
“……”
“怎么不说话?”
郁润青沉下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那我说。”岳观雾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行至郁润青面前。檀香扑鼻,透着冷意,隐隐裹挟着血腥气,岳观雾身上的味道正如她这个人,亦如她手里那柄通体碧绿的春蓬剑。
艳似桃李,凛若寒霜,劚玉如泥,凌厉无前。
“是你迫不及待,还是她迫不及待,我离开宗门不足七日,她倒是一声不吭的把什么事都办妥了。”岳观雾语气淡淡,却毫不掩饰当中掺杂着的鄙薄。
郁润青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跟小舟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岳观雾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难道是你主动向她提及此事,是你主动要去拜见闻掌教,也是你将消息散播的问心宗人尽皆知。”
“不……师姐,你真的误会小舟了。”郁润青向她解释道:“是那日,闻掌教知晓了我们两个的事,又恰巧得了几篓螃蟹,所以特意邀我去。我以为既然闻掌教应允了,你也一定应允,便打算趁年节前换掉那些不堪用的木器,是以绘了花样,命杂役送去望仙镇,兴许这里出了纰漏,叫人家以为此事是板上钉钉了,无所顾及,才传扬了出去。”
岳观雾面色愈发难看,郁润青也不由皱起眉头,像是有些担忧:“师姐……”
“不必做出这副模样!”岳观雾怒视她一眼,立即别开视线,须臾,又复素日冷然:“我说过,你若愿意,我不反对。”
“那……”郁润青稍作犹豫,提起衣袍,扶膝跪地:“还请宗主赐予婚书。”
岳观雾慢慢地垂眸,浓密的睫羽敛去了大半瞳孔,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婚书……”那口吻,仿佛不知何为婚书。
郁润青仰脸道:“我与小舟的事,如今宗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想有了婚书,也算名正言顺,不至于惹来非议。”
“……”
“师姐,帮帮我吧,不然我没办法跟闻掌教交代。”
岳观雾轻声一笑,转过身去,重新走到书案前,从后方的宽口瓷瓶中抽出一卷红纸,缓缓展开来铺于案上。砚台里的墨尚未干透,笔尖浸的清水亦尚未沥干,她掭笔挥毫,以极快的速度写完那一纸婚书,而后丢开笔,重重盖上了宗主金印。
郁润青见状,摊开掌心,等着她将婚书送过来。
可岳观雾却将婚书向外一甩,当污秽之物似的随手扔到地上:“拿去吧。”
郁润青迟疑片刻,起身过去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到怀中,抬头对岳观雾笑道:“多谢师姐。”
岳观雾目光定定的盯着她,忽然问:“你有什么可笑?”
郁润青脸上笑意一凝,很快恢复如常,看岳观雾的眼神是稚子一般纯粹柔软的信赖:“因为,我知道师姐虽然嘴上责怪我,但最后还是会帮我的。”
“……你走吧。”岳观雾没再说什么了,只是手撑着书案,面色有些惨淡。
郁润青敏锐的察觉到些许异样:“师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这样问着,又走上前,那股浓郁的檀香下,渐渐浮现出难以掩盖的血腥气,而岳观雾左肩处也已然透出了湿濡的乌色。
“师姐,你受伤了。”
“我知道,用你废话。”
岳观雾抬起右手,压住肩上的伤口,很不耐烦的乜了郁润青一眼:“婚书都拿到了,你还赖在这做什么,还不滚。”
郁润青眉头紧蹙,倒像是没有听见岳观雾的冷言冷语:“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不关你事,滚开。”
“师姐……”
问心宗有最好的金疮药,不仅可以即刻止血,还能令白骨生肌,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口,会这般难以愈合。郁润青想了想,不得其解,便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将她抵在书案上,轻声细语道:“我看一下,你不要乱动,会留更多血的。”
岳观雾咬紧牙根,狠狠瞪着郁润青:“你给我放手。”
郁润青倒是蛮听话,乖乖的放开手,紧接着便被一巴掌扇在脸上,力道之重,令她不禁侧过头去,好一会才将脸转回来,正对上岳观雾又冷又怒的一双凤眸。
“……你都打我了,还不叫我看,那我不是白挨打?”郁润青振振有词的同时,很利落的解开她腰间的衣带,掀开她的外袍,挑起她的里衣,一眼看过去,只见那白皙如玉的肩膀上赫然一个猩红的血洞。
郁润青试探着摸了摸她的背,果然也是湿淋淋的:“贯穿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弄的?”
岳观雾大抵是痛得厉害,纹丝不动的靠在书案上,缓了片刻才道:“长牙。”
“长牙?”郁润青抿着唇,眉头皱得更深:“它不是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你不如去问那些该死的魔修。”
“……”
“看完了?还不把衣服给我穿好!”
郁润青盯着她肩上的伤,从腰间摸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蘸了点她的血,在符纸上随意画了道线,末了,低语几句,符纸忽燃,化作纸灰落于掌心。
郁润青一边将纸灰撒在她的伤口处,一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血咒,可这样才能止住你的血,叫你不那么疼。我看古籍记载,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它的牙磨成粉,敷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愈合。”
“……”
“牙呢?”
血咒的确立竿见影。
岳观雾红着眼眶一把推开郁润青,强忍着不悦整理好自己散乱的衣服:“它伤了我,我也伤了它……”
郁润青道:“它逃掉了?”
岳观雾道:“你能不能少说这种废话。”
郁润青道:“好,我不说,那它逃到哪去了?”
岳观雾道:“梅州,水梨乡。”
话至此处两人的神色都难免有些凝重。
长牙是蛮荒时期的凶兽,它的牙长在鼻子上,足有三尺长,故得此名,又因有双翼,龙尾,能翱翔天地,被百姓称之为龙牙子。最重要的是,长牙以疫为食,好些百姓不知内情,将它和痘神娘娘供奉在一起,祈求它能吞食疫病,保佑世人平安。
殊不知长牙食疫,是要先散播疫病,待生灵死于疫病,再食其尸骨。
郁润青记得自己看的那本古籍头一页便写着“长牙现世,生灵涂炭”,而后一页则是“待方圆数百里人畜尽灭,长牙方才隐入水中。”
水梨乡,光听名字都是一个湖泊颇多的鱼米之乡,倘若长牙受伤后藏起来,安安分分躲上一两百年,岳观雾就要带着贯穿她肩膀的血洞活一辈子了。
郁润青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逐渐发烫的那半张脸,看着岳观雾,笑道:“也不一定非得要长牙的牙,或许宁长老有别的办法,那古籍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更新迭代,早该淘汰。”
“……”
“不过,为了防患于未然,这两日我还是……”
郁润青话未说完,玉卿宫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润青。”
郁润青转过身,见陆轻舟笑吟吟的站在门外,下意识的回以一笑。
陆轻舟缓缓走进来,目光凝在岳观雾的肩上,敛起笑意,很是忧虑道:“宗主是被长牙所伤?”
岳观雾与她视线相撞,漠然的“嗯”了一声。
陆轻舟目光一转,又落在郁润青的脸上,她的眼神太灼热,实在难以忽视,偏这一巴掌的由来一时又不好说出口。郁润青稍作思索,从怀里取出了那张婚书,笑着递给她:“小舟,你看。”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婚书啊。”
陆轻舟看着红纸上如草如狂,极难辨认的几行字,抬起头来对岳观雾浅浅一笑:“多谢宗主成全。”
岳观雾嘴角微动,说是笑,倒不如不笑,森森寒意,令人毛骨悚然:“何必谢我。”说完,也不顾二人,转身回了内院。
“小舟,你别在意。”郁润青有些愧疚道:“我师姐是讨厌我,才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
陆轻舟捧着婚书,盯着郁润青的脸,柔声问道:“你师姐打的?”
“唔……是啊。”
“很疼吗?”
“还好,不是很疼。”
陆轻舟视线下移,看向那双布满血迹的手。
沉默片刻,她笑着说:“弄的这么脏,去洗一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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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的话都在酒里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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