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没有女主出场,但处处存在女主的一章
为首女官走近小鹿子:“鹿公公, 您看这”
女官欲言又止,小鹿子皱眉思忖她,猜测这人如此不怕死, 怕是领了哪位主子的吩咐。
迟疑半晌, 那女官面露难色,翻手露出掌心一块碧玉,语气谦卑道:“陛下已许久未入后宫,今夜贵妃娘娘也派人来问了, 下官虽是实话说了, 可贵妃娘娘却是不满, 下官实在是”
女官脸上难色更甚:“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听到贵妃二字, 小鹿子心里咯噔一声, 后宫妃嫔不少, 但贵妃可只有一位。
他赶紧左右看了看, 见周围宫人皆是垂手低眉, 面无异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去看掌中宝玉,只将女官拉到一旁, 低声警告道:“刘彤史莫不是犯了迷糊!甭管是后宫哪位娘娘,还能越过陛下不成,陛下都说了不许人入殿打扰,何人敢无诏进去!”
被严声点了几句,刘彤史面色讪讪, 心有不忿, 但碍于眼前人的身份, 她只得微微点头应了声“是”,然后躬身退去。
可回临华宫的路上, 想到刚才的没脸,这位女官还是对身边人抱怨了几句。
“以前见这位鹿公公,只道是个沉默寡言,不知逢迎的,今日再见,谁知还真是个嘴紧的!这探不出一二实情来,我一会儿可怎么回贵妃的话!”
离她最近粉裙宫人也是满面愁容,提议道:“不如女官如实告知,总归比贵妃娘娘知道您欺瞒她好。”
刘彤史叹气,想了想,只能如此了。
说来也稀奇,满宫的人精里,偏偏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被陛下看重了,量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是何缘由来,只道是人命好,这才如入了武德帝的眼。
等骂完这位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她又忍不住暗叹自己是个倒霉催的。
皇宫里主子多,可真正要人命的也就两位,明光殿里一位,临华宫里一位,以前还有位敢揣摩上意的张公公在,如今可好,换了这愣头青做内监总管,还不知触了多少人的眉头,挡了多少人的路。
几人步伐不停,走到临华宫外的宫道时,刘彤史正要走进去,可谁知被那粉裙宫女拽住。
见她张嘴欲训斥自己,宫女赶紧凑近小声道:“即便是实话实说,女宫也要记得斟酌几分,可莫要得罪了鹿公公。”
“为何?”刘彤史不解,她知晓眼前人是个消息通透的,便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些什么?”
宫女又凑近她几分,低声道:“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女官可知张公公病了?”
刘彤史点头,她自是知晓,但宫女说起张公公,那里面定是有些她不知道的。
宫女继续说:“前阵子,陛下杖毙了十多个宫女,听说是玉堂殿有宫女为了恩宠,吃了天大的胆子,敢在陛下酒里下药。”
“这我知道。”刘彤史暗道,云贵妃要她问的便是此事。
自那日从玉堂殿归来,陛下便不再踏入后宫,如今算来也有半月之久了,满宫妃嫔日夜盼君来,这谁不知道。
宫女只好说点别人不知道的:“陛下命人去查,谁知却查不出这药是何时下的。奴婢听人说这鹿公公本是张公公收的干儿子,正如您说的,平日里不漏山不漏水,可就是这样的人,当即跪下告发了自个儿的干爹!”
说到这,宫女面露畏惧,刘彤史也心中恶寒。
之后的事,不用想也知如何,毕竟明摆着呢。
张公公病了,对陛下忠心耿耿的鹿公公上去了,一位浸淫宫廷秘事几十年的老太监,改朝换代都没倒,却倒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可见宫中人心何其可怕。
秘密说完,宫女便退了回去。
刘彤史愣了一会儿后,也续上之前的步子,继续带人向临华宫走去,只是心里的寒意却渐渐扎根。
倒不是为了踩着干爹上位的小鹿子,而是她身为彤史女官的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还有一桩隐秘,张公公知道,而这位新上位的鹿公公,怕是也知道。
云贵妃命她去查,恐怕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云贵妃真正想知道的,怕是背后的这桩隐秘,且这隐秘,多半是与这皇宫主人有关。
若真是如此,那即便她什么都没查到,云贵妃也不会怪罪她。
直到被临华宫的宫女引到主殿里,又被耳边孩童尖利的哭声惊了一下,胡思乱想的女官才算是找回了魂,重新端起女官端庄稳重的架子。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临华宫依旧灯火通明,云衣摇曳。
刘彤史为这哭声生疑,却不敢乱看,只得站在殿外等待问话,谁知过了有一刻钟,才等来宫人的身影。
宫人将她引进去。
进入殿门,拐进里间,耳边缥缈的哭声也落到了实处。
里间用裹着薄纱的珠帘隔出内外两处,珠帘后的云榻上,云贵妃侧身倚在秀锦软囊中,丰满的身躯勾魂摄魄,可那张美艳的面庞上却满是不耐,昭示着主人心中的烦躁。
锦绣站在她身侧,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幼童,穿金戴玉,养的玉雪可爱,眼下却哭的声嘶力竭,小脸通红。
任由抱着他的人如何诱哄,依旧哭泣不止,伸出小手向对面抓去:“母妃”
原来除静默侍立的宫人外,殿中还坐着一位宫装美人,虽不及云贵妃绝色,却也是清秀可人。
美人拘谨地坐在绣凳上,身体微微前倾,似是想要起身,却又被看不见的人强压着坐了回去。
随着孩子哭声越发的凄厉,长相清秀的美人娇躯颤了颤,渐渐捏紧搭在膝上的双手,塌上的云贵妃也越发的不耐,她抬臂揉揉额角,睁眼冷声道:“将九皇子抱给玉美人!”
锦绣屈膝应道:“是,娘娘。”说着抱紧手中挣扎的孩子,转身掀开珠帘,向宫装美人走去。
然而还不等她靠近,本来呆坐在绣凳上人已经先一步站起身,近乎争夺一般接过她手中的孩子,柔声安抚起来:“不哭了,不哭了”
隔着珠帘,看着眼前母子情深的一幕,云贵妃冷笑一声,也从榻上坐起身。
锦绣撩开珠帘,云贵妃走到二人身边,眉眼间笼上一股轻愁,道:“妹妹,你也莫要怪本宫狠心,陛下下令将九皇子养在本宫膝下,纵使本宫有心让你们母子团聚,也是有心无力。”
玉美人抱着哭声渐小的儿子,将口中苦涩咽下,哑声道:“臣妾明白的。”
云贵妃温柔笑笑,没有说话,她伸手摸了摸已经止住哭声的孩子,看着眼前紧紧抱着母亲的小皇子,眼中滑过怜悯:“这事说起来,也怪不得任何人。”
收回手,她又看向抱着孩子的人,叹道:“只怪你宫里的人阳奉阴违,连皇子都敢折辱,陛下知道焉能不怒,牵连你这做母妃的也是无奈,等陛下气消了,本宫为你求求情,也好让你们母子团聚。”
“多谢娘娘。”玉美人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屈膝行礼道。
云贵妃受完她这一礼,终于正眼看向了被宫女带进来的刘彤史。
女官上前行礼:“下官参见娘娘。”
“起来吧。”
玉美人被这一声惊的身躯微僵,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儿子,眼角滚下泪珠,是她这做娘的没用,不仅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还被人算计到骨肉分离。
一想到要被人生生夺走骨肉,玉美人便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了背后算计她的人!
看出她的不舍,锦绣上前一步,沉声警告道:“娘娘,陛下本是不允您和小殿下见面,若是被人看到传出去,怕是对您不利。”
玉美人将孩子递给她,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恨意,她不是不怀疑云贵妃,可想到宫外的燕王,她又实在想不出云贵妃这样做的理由。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寄托云贵妃能善待她儿子了。
锦绣将孩子抱过来,转手交给身边的宫人:“将小殿下抱去偏殿,让乳娘们好生照料。”
目送宫人走出去,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玉美人擦擦泪水,径直走到云贵妃身前跪下,叩首道:“多谢娘娘许我今日能见一见小殿下,日后娘娘若有吩咐,臣妾定赴汤蹈火。”
“玉美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云贵妃扶起眼前人,“妹妹放心,本宫会将九皇子当做亲生的孩子照料。”
玉美人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知道云贵妃这是明了她的意思,皇宫里的人最讲究知情识趣,说了这么多,即便她再不舍,也该告辞了。
“娘娘宫务繁忙,臣妾便不打扰了。”
说着,她看了角落里的女官一眼,矮身行礼:“臣妾告退。”
云贵妃果然没阻止,而是吩咐宫人将其送出临华宫。
等人走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转身又坐回到云榻上。
刘彤史上前,站在珠帘外恭敬道:“禀娘娘,娘娘多日前命下官彻查玉堂殿宫人,今日特来回禀。”
榻上美人拨了拨护甲:“说。”
刘彤史不敢怠慢,将玉堂殿被杖毙的宫人身份一一道来,又将今日明光殿门前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听她说完,云贵妃淡声道:“你查了这么久,就查到这么点东西。”
她打量眼前长相普通的女官,倏然问道:“你是记录彤史的女官,应知自那日过后,陛下便再未进过后宫,缘由为何,只能是那日在玉堂殿发生的事。”
“可据本宫所知,那日在玉堂殿的人,除了被杖毙的宫女,还有一人,你可知那日随驾的是哪宫妃嫔,或是宫女?”
第103章 作死的云贵妃
听出云贵妃的意思, 刘彤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然后双手抵额,颤声道:“娘娘, 就是给下官一百个胆子, 下官也不敢窥视圣驾啊!”
云贵妃倚坐云榻,低眉凝视她片刻,见人开始颤抖,这才笑了:“瞧你这点胆子, 也不知怎么坐上的彤史女官。”
皇宫中人各有各的活法, 在多年前选秀中故意落选, 但也不愿出宫嫁人的刘彤史诺诺不敢言。
锦绣冷眼看着地上装糊涂的女官:“娘娘莫怪, 想来刘彤史是真不知情。”
不知情三字被她说的格外轻。
“罢了, 不知就不知吧。”云贵妃一根根摘下手中护甲, 状似随口道:“刘彤史退下吧。”
“下官告退!”
殿中跪着的女官顿时如蒙大赦, 赶紧行礼退了下去, 等走出临华殿一段路,才敢将脸上的惶然收起。
御花园一角,逃过一劫的刘彤史呼出一口气, 可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又不禁止步暗自叹息,叹息自己刚才的猜测八成要成真,就是不知云贵妃查没查到那桩隐秘是什么了。
彤史女官松口气走了,同为女官的锦绣却没这般好命。
云贵妃不在意一个做事不得力的女官, 却很在意身边人的本事。
等人走后, 她将锦绣叫到跟前, 沉吟道:“也过去小半月了,她是个不中用的, 你可有探到那日玉堂殿内的实情?”
锦绣闻言顿时恭谨起来,她本想点头,可一想到这里面涉及到的人,她又下意识站在原地踌躇,犹疑着自己是否该劝上一劝,这等君王隐秘,一不小心便会要人命,刘彤史虽然胆子小,但有些事胆子太大可是会要人命的。
云贵妃看出她的迟疑,不满道:“说!”
无奈,锦绣只得咬牙道:“禀娘娘,那日在玉堂殿的人应是靖国公。”
靖国公三字一出,本来对她有些不满的云贵妃愣住了,她没有多想,只是疑惑地喃喃道:“怎会,他不是宫门下钥前便出宫了”
见她家娘娘没有听明白,锦绣目露晦涩,上前躬身将自己查到的事情道出。
能得到云贵妃的重用,锦绣自有自己的本事,比起畏手畏脚的彤史,她查到的东西要更加细致隐晦。
从姜静行入宫,到无人知她何时出的宫,再到喝过下了药的酒水,却未召幸宫嫔的武德帝,不一而足,除了没查到姜静行把人打了一顿外,其余的事与真相大差不差,虽然只是些零碎的细枝末节,却足够聪明人从中窥知部分真相。
何况能在皇宫里活下来的,哪个不是八百个心眼子,即便不知具体真相,但只要再联想到武德帝时不时就要召见靖国公,每次皆是下令不许任何宫嫔打扰,只余张公公在前伺候,便很难不多想。
最起码此时殿中主仆想法一致。
随着话音落下,临华殿顿时寂若死灰。
真相太过惊人,别说是其他人,就连负责此事的锦绣自己,初次听闻知时也是惊愕不已,谁能想到,靖国公那般的人物,竟也会扯上这样的君臣阴私。
此时她立在一旁,面带担忧地看向塌上的美人:“娘娘”
现在她家娘娘明显不太对劲,一双美目只盯着掌心护甲一动不动,脸色也惨白到可怕。
锦绣不敢上前,只好等着榻上的人询问。
过后良久,云贵妃缓缓抬头看向身边的女官,一字一句道:“你在骗本宫是不是!”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锦绣听出她话中寒意,顿时绷紧心弦,低头恭敬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乃是如今明光殿总管告知奴婢的。”
听锦绣提起小鹿子,云贵妃从榻上坐起身,移步到她面前,紧盯着她双眼问道:“刘彤史没能问出的事,你为何会知晓!”
因着云贵妃的靠近,锦绣赶紧跪下:“禀娘娘,奴婢和小鹿子是同乡,奴婢比他早入宫几年,对他多有帮衬。”
云贵妃打断她:“他连待他真心实意的干爹都能害了,岂能如此真心待你?”
抱着心底那丝希望,她怀疑地打量锦绣,似要寻出她说谎的证据来。
锦绣脸色僵了一下,但她对云贵妃的确是忠心耿耿,没有迟疑多久,便将小鹿子做的事说出来。
“小鹿子对奴婢有些情意,因而事事听从奴婢的话,奴婢早年受辱张公公,是娘娘救了奴婢,小鹿子想为奴婢报仇,这才告发了张公公收受贿赂,那宫女也是贿赂了张公公,才能进入玉堂殿伺候,只是没想到那宫女胆子太大,胆敢在陛下酒中下药。”
可即便这样,云贵妃还是不愿相信:“外臣如何能留宿宫中,你实话说,你为何断定那日出现在玉堂殿的人是靖国公,若是说不出一二来,即便本宫在看重你,也绝不会轻饶了你!”
锦绣心中一凛,沉声道:“小鹿子说,那日是他将靖国公送出宫门,靖国公走时,披头散发,衣袖破碎,且张公公嘱咐他一字都不能往外说。”
说完,她低头盯着云贵妃的裙摆,额头渐渐漫起汗珠,等了片刻,撒金的裙摆退出她眼中,锦绣紧绷的心弦才敢稍稍松弛。
可谁知,还没等她松下肩头,耳边便传来一连串玉器落地的碎裂声。
抬头一看,便见云贵妃疯狂地扫落梳妆台上的华贵首饰,然后脱力一般跌坐在桌前的绣椅上,“怎会如此,陆毅炳!你怎么敢!”
自己心爱的男人与自己丈夫偷情,这让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锦绣背对着云贵妃,一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还是被自家娘娘直呼武德帝姓名的举动惊了一下。
她迟疑片刻,上前扶起自己主子:“娘娘,这种事自古便有,靖国公是男子,不会碍着娘娘什么,您不必伤心。”
云贵妃失控地推开她,整个人伏倒在地。
这时锦绣才看清楚,一向冷静狠心的贵妃娘娘,此时竟哭的满脸泪水。
她来不及多想,一路膝行回云贵妃身边,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一句带着狠意的质问:“姜静行,我为了你,连儿子都舍了,你怎能如此对我!”
听到这句话,锦绣猛然睁大双眼,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传到殿外,宫女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进来,来人见贵妃娘娘跌倒在地,下意识惊呼一声。
云贵妃被惊呼声吸引,她面露狠意地看向宫女:“给本宫滚出去!”
宫女被她眼中的杀意吓到脸色发白,急忙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里,一时只余下女人剧烈的喘息声。
这时,锦绣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她上前扶起云贵妃:“娘娘,您……”
喘息声渐渐平稳,经过一通发泄,云贵妃也冷静几分,刚刚扭曲的面容恢复到美艳柔情,可再美的皮囊,也遮不住那双美目中流淌的怨恨。
顺着手边的力道,云贵妃踉跄着站起身。
她看向已经知晓自己秘密的女官,痴痴笑了两声:“锦绣,明日你去靖国公府,将姜绾叫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本宫喜欢她喜欢的紧,叫进来随本宫说说话。”
锦绣心脏猛的跳了一下,但云贵妃眼中的狠意让她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奴婢领命。”
云贵妃想到那日姜静行威胁她说的话,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
姜静行,即便舍了本宫儿子的命,本宫也要得到你!
锦绣将云贵妃扶到云榻上,又唤人进来收拾殿中满地的狼藉,一切又恢复到原样,只有珠帘外几盏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拂穗,暗影憧憧,在地上映出一缕缕晃动的暗淡光影。
*
靖国公府。
姜静行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按照往日习惯,先在院子里练会儿武,等沐浴更衣后再用早膳。
此时她一边用膳,一边思索该用这最后一日的闲工夫做些什么。
如今武德帝有意求和,她也不想端着,毕竟已经养了半个多月的伤,再闲下去,她都要闲的长毛了。
所以她打算明日便去上朝。
用完早膳,姜静行放下筷子,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来。
不如,再去看看她的小皇子?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日日私缠不太现实,可两日不见,她就想的很,这要是等到她上朝忙起来了,那岂不是真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还有书房里摆着的圣旨,姜静行换位思考,揣摩了一下陆执徐的想法,觉得自己还是提前给人说一声的好,别到时候再把人惹恼了。
虽然吃醋的小皇子很可爱,但她可舍不得再让人伤心。
第104章 分手
以前也就罢了, 以前她漠视陆执徐受难,那是将种种苦厄当做上天给男主的历练,如今心态改变, 一想到在她不上心的时候, 陆执徐吃了那么多苦,她就遗憾没能出手帮一帮。
这样一想,手下冤魂无数的姜大将军更是心疼的不行,心里想去和小情郎见面的念头也强烈了不少, 完全忘了她心疼的是个锦衣玉食的皇子。
当即她便下定主意, 起身回房, 等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后, 独自一人向府外走去。
前院, 天色尚早。
今日是个晴天, 老管家正盯着下人将库房里的东西搬出来晒晒。
姜静行不欲打扰, 她放慢脚步, 想着悄无声息地走过众人,却还是被耳聪目明的老管家察觉。
“大人,您去哪啊?可要为您备马?”老管家高声叫住门口的身影, 然后挥退身边的小厮,撩起袍子快步走到她身边。
被抓了个现行的姜静行无奈转身,回道:“不必备马,本公出去访友,一会儿便回来。”
说完又要走, 谁知老管家先一步拦住她, 笑的满脸慈爱, 问道:“不知是大人哪位旧友,您也留个地名, 若是府上有急事,属下也好派人告知您一声。”
看着拦在身前的人,姜静行背起手,面露无奈之色。
她知道管家一向不多嘴,从来不管她去哪,也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府,如今这样问,只能是得了姜璇的吩咐。
想到自己妹妹对自己不着家的怨气,姜静行哭笑不得:“本公才是这国公府的主人,怎的出个门,还要和人报备一声不成。”
“瞧您这话说的,”管家侧身让开路,姜静行走过。
“大人也别怪大小姐提心吊胆。”
管家走在她身旁,缓声解释道:“您在桃林遇袭的事将府上人吓得不轻,您这几日又是早出晚归的,也不留个口信儿,大小姐难免担心。”
“听下人说,刚找到您的那两天,两位小姐时常夜间惊醒,大夫给开了安神药,近几日才转好呢。”
姜静行踏出府门的脚步一顿,她没想到竟是如此缘由,不由得噤声无言。
她历经生死,只将桃林遇刺受伤一事看做寻常,却忘了自己给身边人带来的恐慌和不安。
想到这里,姜静行心中愧疚。
怕是不止姜璇,就连姜绾也是如此,不然一向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怎会突然做出改变,如今想来,只能因为此事。
想到姜璇抱怨自己不管女儿,她扭头问管家:“绾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接连好几日,小姐早早便带着丫鬟出门了,今日也是如此。”管家一直都有派人暗中保护姜绾,自是对她们主仆的行踪一清二楚,“今日应当是去了泰安楼。”
“泰安楼?”姜静行脸色有一瞬的古怪,这不是巧了吗,她也要去泰安楼。
于是她疑惑道:“绾儿去泰安楼作甚?”
管家回想上次侍卫的回话,猜测说:“最近小姐在打理手底下几间铺子,下个月便是泰安楼竞价的日子,小姐应是想把买卖做大,所以去见见泰安楼的东家,约莫着是想和人谈谈买卖吧。”
说起泰安楼,管家忍不住赞叹:“这泰安楼的东家也是个奇人了,以前这泰安楼只是寻常酒楼,说是被早先的主家给卖了,如今的东家接了手,不到六年便做成了京都数一数二的酒楼,外头百姓都戏称这泰安楼是天下第一楼,也算是桩奇谈了。”
姜静行唔了一声,故作不解:“这泰安楼的东家是谁?”
她无意探寻陆执徐隐在暗中的底牌有哪些,就像她从来不过问,投向辰王府的有哪些朝臣,也不问小皇子同她在一起,是为了她这个人多一些,还是为了她手中的权利多一些。
所谓物极必反,即便是耳鬓厮磨的爱侣,也要讲究个适可而止,今日心甘情愿那是今日,不然等到来日一别两宽,岂不是徒留对方把柄,让人夤夜难安。
若是今时种种甜蜜,在来日成了负担,那就太可笑了。
老管家摇头:“不为人知,不过多半是朝中大员,大人可要叫人去查查?”
“不必。”姜静行心道,我就是随便问问,看看小皇子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作为朝中权贵最常去的酒楼,泰安楼可是顶好的收集消息的地方。
最妙的是,楼里四通八达,暗门无数,特别适合她和小皇子谈情说爱。
不过,这样一想,到真像是她在外面养了外室一样,尤其这外室还是个男的,尤其这男的还是当朝皇子,真是刺激又上头!
默默唾弃了一会儿自己跑偏的三观,姜静行的脸色更古怪了。
管家示意门房开门,再问她:“大人,您今日访的是哪位故友?”
留下一句她也去泰安楼后,姜静行走出府门,身形极快地甩掉身后暗探,向泰安楼后门走去。
门口隐藏的暗卫见她来,悄声将人引进来。
“国公请,主子吩咐,来人若是您,无需通禀,您可自行前往。”说完便隐回暗中。
姜静行撇了一眼他藏身的地方,果然自己走了进去,去往三楼的路她走过多次,也算是熟门熟路。
三楼房间不多,只有三间,守在一扇门前的乾一听到动静,转过身,见来人是靖国公,不禁面露诧色,随即又转为木然。
想到上次听到的动静,乾一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十分崩溃,对于自己主子和靖国公的关系,他只想说,他们殿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
这要是被人察觉传到御前,两位当事人有把握全身而退,可他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真的不会被陛下下诏砍了吗!
但姜静行见到是他,却是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来之前她还担心自己不请自来,毕竟这是她临时起的念头,陆执徐不一定在,而酒楼主人也说过他不能时常来此,若是想见他,提前告知他,所以来之前她便抱了只是来看一看的心思。
却没想到二人心有灵犀,根本不用那么麻烦。
姜静行走上前,然而还不等她问话,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男女交谈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让她看向房门的眼神略显微妙。
乾一简单行了个礼,看向她的眼神也很微妙,眼下屋里屋外都有人,可里面人都和眼前人脱不开干系,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屋里,一扇绘有四季花卉的叠屏伫立其间,将里间的人遮的严实。
姜绾扮成男子装扮,端坐在屏风前,手边摆着热茶,身旁站着泰安楼明面上的管事。
管事知晓眼前的贵女身份不简单,又得了主子的令,因此极好说话。
他递上一份契书,藏起眼中狡诈精明,笑眯眯说道:“这是制好的押契,我泰安楼做生意可是童叟无欺,公子不妨看看,可有差错。”
秋禾接过递给姜绾,姜绾接来仔细看过,从画押,名目,到字号笔墨,一点错漏没有。
就连价格也是她最开始的报价,足足比去年低了三成。
她今日的买卖谈的极顺利,但顺利之余又让她警觉,因为真的太过容易了,比起上次被人拒之门外,这次的待遇称之为天差地别都不过分。
姜绾打量周身布置,泰安楼她不常来,但对于酒楼而言,一楼的雕梁画栋已是少见,可此处的摆件更是难得,珍贵之余又添了几分尊贵清雅,以她的眼界来看,竟比她父亲房中的用具也差不到哪里去。
早就听闻泰安楼背后有位神秘的东家,因而,她实在是好奇屏风后的人是何身份,不过随口谈了几句,便平白让了她几成收益。
青天白日献殷勤,非奸即盗。
所以说,姜绾觉得这笔买卖还有的谈,再聊聊,说不定能再让她几成呢。
管家见姜绾不动,下意识看了眼屏风。
屏风后的人不言不语,管家只好催促一句:“若是无错,公子便可签字画押,小人也好拿去官府过了明路,这买卖也就成了。”
姜绾将契书交给秋禾,看向屏风。
“不急,我有些事想和东家谈谈。”说话的少女眉眼弯弯,秀美清丽,任谁都能看出是位小姐。
“契书皆是按你所言,可有何处不妥?”屏风后传出一道温和嗓音。
姜绾目光闪了闪,直言问道:“与东家商谈许久,尚不知东家名讳,未免日后失礼,还望东家告知?”
“另外”她从圈椅上起身,走到屏风前,“虽未见面,只闻其声,我却与东家有一见如故之感,不知昔日可否见过东家?”
“一见如故?”
屏风后,陆执徐盘膝而坐,他放下手中经卷,看着屏风上朦胧的身影,嘴角微弯,彰显着主人不错的心情。
他不禁想到第一次和人见面,就被人骂作狐狸精的事。头一次的遭遇,总是让人难忘,若是这种如故倒也不必。
虽说以他们如今的身份,也许这句狐狸精算是一语成谶?
陆执徐是个冷情冷性的人无疑,若是换了旁人,别说上三楼,和他见面都不可能。不过一想到少女是姜静行的独女,自己如今也算是她的长辈,他便生出无限的耐心。
所以此时陆执徐拿出耐心,温声回应姜绾每一个问题:“我从未与公子见过面。”
被人否决了,姜绾眨眨眼,又换了个问法:“那不知东家可是家父故交?”
陆执徐眼中笑意荡开,反问她:“为何有此问?”
似是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姜绾展颜一笑,矮身行了个女子常用的福礼:“家父教导我为人处世要知恩图报,今日受了东家的恩,却不知要如何报,不如东家告知名讳,我也好回府说与父亲听。”
陆执徐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试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但婉拒道:“姜小姐言重了,不过小恩小惠,姜小姐不必记在心上。”
被人叫破身份,姜绾神色依旧,甚至脸上的笑容更温婉几分:“东家既认识我,那想来之前那句从未见过便是诓人之言了,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二字,东家这般藏着掖着可不好。”
陆执徐哑言而笑,他本意是提醒姜绾适可而止,却没想到被人从言语间抓住错处。
“我与令尊不过见过几面,姜小姐何必追问。”
姜绾不依,俏生生地笑道:“要的,要的。圣人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若东家是哪位世叔伯父,今日绾儿岂不失礼。”
似是想到了什么,风姿窈窕的少女贴心道:“听东家语调,应是年龄不大,想来是位世叔。世叔不愿坦言便罢了,等绾儿归家说与父亲听,再让父亲请您吃酒谢礼吧。”
陆执徐:“”
若是他不认识姜静行,等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得罪死了姜静行。
让靖国公请人吃酒谢礼,皇宫里那位都没这么大本事。
陆执徐扶额,怪不得姜静行想要嫡女承爵,若是没见过姜绾打人时的狠辣,他还真要以为这是哪家知书达理的贵女。
这性子,倒是得了当爹的真传,做事先礼后兵,即便是礼,也是暗含威胁。
不过一想到她爹,陆执徐嘴角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俊秀雅致的眉眼也笼上一层阴郁。
今日见到姜绾是个意外。
他本没想来泰安楼,但他清晨一早便接到消息,得知昨日宫中内监带着一队羽林卫去了靖国公府,缘由为何他也一清二楚,早有准备的事不值得人惊奇。
可巧就巧在,昨日武德帝心血来潮,召他入宫问了问伤势,还留他用了午膳,席间的天威难测,话中的种种深意不说,等父子二人用完膳时,碰巧又是内监入宫回话的时候。
他不知那新上任的内监统领说了何事,但他深知他父皇的本性,能让一向无情冷肃的人舒展面容,露出柔情,除了他的靖国公外,还能有谁!
陆执徐抿唇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也没了和人周旋的心情。
“姜小姐请便。”
闻言,屏风外的姜绾眉头一皱,知道到了见好就收的时候。
“既是如此,那便不打扰东家了。”
她退回到秋禾身边,拿起她手中契书,刚想说些客套话告辞,便被门口的动静打断了。
这对主仆转身一看,同时惊讶道:“爹!”“国公爷!”
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站门口听了许久的姜静行。
屏风后的陆执徐听到二人称呼,眉心一跳,刚要直起身,又想到外头有人,只好作罢,又坐回矮榻上。
“绾儿怎么在这儿?”姜静行言笑晏晏,明知故问道。
“女儿”姜绾下意识扬起笑脸,刚想走过去,却被人从身后拽了拽衣袖。
她回头看,正好对上身后秋禾的口型:“小姐,衣服。”说完,秋禾飞快低下头。
姜绾愣了一下,想起自己今日穿的男装,顿时僵在原地,脸颊涌上一片绯红,眼神有些闪烁,含糊道:“府上有几间铺子,女儿在帮姑姑打理。”
姜绾越说声音越小,毕竟即便是打理铺子,也万万没有哪家贵女会换了男装跑来谈生意。
只是她不放心手下人,这才亲自来。
姜静行看出她的不安,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做的不错,你姑姑日后也能轻松不少,现下可谈好了?”
姜绾点头,见父亲神色轻松,没有怒容,顿时喜笑颜开。
她步伐轻快地走到姜静行身边,随口问道:“父亲怎么在这?”还是直接推门进来,好似与人十分熟络一般。
姜绾的眼神飘向屏风,眼中的好奇更甚,没想到父亲来了,后面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如今更是一言不发,好似见不得人是的。
姜静行随之看过去,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方便出来,于是解围道:“我与楼主是故交,今日约了见面。”
听到父亲这样说,姜绾闻弦知雅意,不疑有他,当即便道:“女儿告退。”
“去吧。”
姜绾主仆离开,角落里待着的管事也赶紧退下,屋里登时安静下来,二人都没有开口。
姜静行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陆执徐从屏风后走出,坐到她身边,长发如漆,随意扎在脑后,抬头低眉间皆是风情。
姜静行听出他话中冷意,放下茶杯,笑道:“难道扶摇就没什么想问的?昨日你父皇可是送了不少东西给我,还有一道圣旨,你猜猜上面写的什么?”
听到还有圣旨,陆执徐的确感到惊讶,但姜静行眼中的促狭让他恼羞成怒,就好像已经预料到他会怎么想一样。
“与我何干!”陆执徐不愿承认自己在拈酸吃醋,他站起来,原路返回,又走进屏风后。
姜静行从身后看着他,右手支颐,眼中笑意满满。
恐怕小皇子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别人面前进退有度,喜怒不显人前,可在她面前,却总是显露本性,随心所欲的很,做事也是随着性子来。
就好比现在,不想搭理她了,扭头就走。
走进里间的陆执徐坐回原处,继续研读那卷经书。
姜静行来到他身后,陆执徐不理她,神色悠然地盯着经书看。
“真不好奇?”姜静行坐下,伸臂圈住身前人的腰,仔细观察他的神态,“绝对让你大吃一惊。”
陆执徐斜眼看她:“好奇又如何?既然是圣旨,我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好吧。”姜静行遗憾地啧了一声,打算落空,她只好将昨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你父皇让人送了一把剑给我,警告我莫要忘了昔日誓言,为臣之道。”
陆执徐听完皱眉,这是他未曾预料到的,这回他终于放下经书,转身与姜静行面对面。
他看着姜静行无动于衷,毫不担忧的神情,眉峰蹙的更紧:“那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不等她回答,他又抓到一个重点。
为臣之道他懂,不外乎“忠君”二字,但昔日誓言陆执徐冷笑一声,问道:“姜伯屿,你曾经对他起过什么誓言。他送了你一把剑?你可别告诉我是要以命相护,做他一世手中剑!”
注视着小皇子越发难看的脸色,姜静行讪笑两声,算是默认。
她当年为了取得武德帝的信任与看重,不知道许了多少空话,像这样表忠心的话,更是数不胜数,她是真没放在心上,可眼下小皇子的脸色告诉她,她小看了古人对誓言的看重。
知道她这是默认了,陆执徐怔怔看她,眸底晦暗不明,却是冷的渗人,他真的很想问问眼前人,她真的喜欢他吗。
即便是真的喜欢,这份情意又有多深,又能维持多久。
古往今来,父子之间刀兵相见的也不少数,若是将来他也走到这一步,她又会站在哪一边,是信守诺言,服从君王的命令,还是陪他赌一把。
可他不敢问,即便问了,他也不知是否要相信。
陆执徐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心境如何,只觉浑身发冷。他逃避般移开视线,转过身,不再看向那张让张魂牵梦萦的面庞,而是死死盯着案上的经文。
可姜静行一直都在看着他,即便他很快转身,她也没有错过他苍白的脸色。
陆执徐悲伤的神情刺痛了姜静行,她叹息一声,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蛰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小皇子。
姜静行换了个姿势,将人搂在怀里,小声解释道:“我当年只是随口说的,你也知道,臣子表忠心吗,总是肺腑深情,感天动地的,可我自己说了什么话,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她抚摸着怀中人有些单薄的脊背,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认真道:“不过我对你说的话,可是真的发自肺腑,一字一句都不会忘的。”
陆执徐轻轻推开她,垂眸道:“那道圣旨写的什么?”
姜静行拨开他额间垂下的发丝,沉声道:“你父皇封我做太傅。天下承平,朝中文臣势大,魏国公也是卧床数月,如今文武失衡,陛下有意打压文官,封我做太傅也不稀奇。”
“位极人臣,封无可封。”陆执徐与她对视,轻声道,“即便将来我能御极天下,也给不了你更多了。”
“闭嘴。”姜静行脸色一沉,冷冷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你最好也别说。”
她今日将事情说出来,是怕两人将来产生隔阂,可不是现在就要分手的。
陆执徐低下头,俊秀的脸上尽是清冷,表情凝然,就连姜静行一时也参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105章 演戏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姜静行也能知晓他在担忧什么,不外乎是怕她不能信守诺言,会在将来弃他而去, 或是二人中途分道扬镳。
其实说到底, 还是自己给不了小皇子安全感,想到这一点,姜静行心口感到发闷。
盯着陆执徐清极生艳的眉目,她说道:“扶摇, 不要胡思乱想, 我答应你的事, 永远都不会变。”
话音落下, 陆执徐缓缓抬头, 淡声道:“我没有胡思乱想, 已经发生的事, 想再多都是无用。”
说着, 他倾身覆唇吻上她,算是对此事做出回应。
仔细想想,两个人从定情到现在, 也不过半个月,真是进展飞快。
吻过来的唇瓣带着主人用惯的熏香,微凉,轻巧又带着微微的试探,伴随着这一吻, 屋里原本凝滞的氛围也渐渐消散, 再度变得暧昧闲适起来。
姜静行得到回复自是十分满意, 知晓这事算是揭过了。她心中一松,干脆睁眼坐在原地, 笑看陆执徐接下来怎么做。
话说二人相处的时日尚短,但每次亲密接触皆是她主动,今日小皇子难得主动,也该让她享受一回了。
见一向强势的人宛如圣僧入定,无动于衷,陆执徐大约明白她想看笑话的意思,不由得掀开眼皮,微微嗤笑。
正和他意。
陆执徐原本搭在经书旁的手臂扶上姜静行的脊背,同时在她唇上轻咬一口,姜静行吃痛,嘶了一声,他抓住机会,艳红的舌尖大胆地探进去,而后辗转剧烈,诸多的试探怀疑瞬间便淹没在满含情意的唇齿间。
一吻终了,两人相拥,姜静行心情颇好。
她亲亲唇边的耳垂,承诺道:“我知你在意你父皇和我的关系,但我明言告诉你,过去我和他是君臣,来日也只会是君臣,即便我对他许诺在前,也万万不会在你身上取舍。”
话落,她解开陆执徐束在身后的朱红发带,感受着微凉发丝在指缝穿梭的酥痒,“你若是赢了,那是最好,若是输了,也有我陪你,总归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发丝主人眼角泛红,薄唇染了层绯色,闭眼任由她动作。
陆执徐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嗯了一声,再次收紧手臂。
其实他想说,就算你曾经真的和陆奕炳有什么,我也不在意了,过往之事不可改,最好便是留在过去,总归今日你愿意如实相告。
无论二人结局是悲是喜,如今他不想与人形同陌路,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用尽一切办法抓住眼前人。
“你以后也不能骗我。”这是他不堪忍受的事。
姜静行手下动作一顿,她强压下心中愧疚,温声道:“不骗你。”
最起码今日之后,不会再欺瞒你。
屋里温情脉脉,已经离开小半个时辰的姜绾也渐渐回过味了。
靖国公府的马车驶进长街,马蹄发出清脆响声,华贵的车架惹来百姓瞩目,纷纷猜测轿中是哪位娇客。
姜绾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脸色越来越冷:“秋禾,你上次说,泰安楼的东家很少出来谈生意,只在六年前露过面,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对吗?”
秋禾不明所以,茫然道:“对啊,铺子上管事是这样说的。”
闻言,姜绾俏脸含霜:“那我们今日见的人是谁?听其言语可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尤其这人还与父亲相识相熟。
秋禾睁大眼,惊讶道:“小姐您是说,屏风后面的人不是泰安楼的东家!”
“不,那人就是泰安楼的主子,不然管事不会出面。”姜绾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她心里有个不是很愿接受的猜测。
回想近几日发生的事,父亲时常出府,今日又在泰安楼遇到,事情串一串,她很快便想到,父亲时常去见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刚刚唤她上三楼的人。
今日她只想和管事谈谈今年的买卖,却不想被请去了从未见过的三楼,轻轻松松就谈成了买卖不说,待她还十分宽厚,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绾沉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若是看在父亲面子上,大可直言身份,若不是,那也不可能,毕竟父亲承认二人是故交。
那人年纪不大,观其所用器物,身份应当不低,可这样的权贵公子上京城多的是,简直一抓一大把!
没有其他线索,姜绾猜不到泰安楼真正的主子是谁,也想不出父亲为何要时常去见他,不由得鼓鼓脸颊,略感苦恼。
秋禾想为她分忧,眼珠子一转,凑近小声提议道:“倘若小姐真想知道,奴婢现在就折回去看看,三楼不高,踩着二楼的栏杆就能越上去。”
姜绾曲起手指,敲了敲凑过来的小脑袋,严声阻止:“不行,父亲还在里面,你一靠近就会被父亲发现。”
秋禾眨眨眼:“那没办法了。”
“是啊,没办法了。”姜绾微微叹气,清丽的眼眸中闪过暗色。
不知为何,冥冥中有种预感告诉她,屏风后的人对她很重要,就像是有人在耳边催促她去探寻一样,所以她刚刚才会出言试探,只可惜那人太神秘,什么都探不到。
而且事关父亲,姜绾还有一些心思不好说与秋禾听,那就是,她还是更希望父亲亲口告诉她,或是等她问的时候,能实话告诉她。
看着手中契书,姜绾稍感安慰。
马车脚程不慢,不过两刻钟就回了靖国公府。
姜绾主仆刚一进门,府内等候已久的人便已经得知她们归来的消息。
外院堂厅,院中垂首站着一队宫女,低眉顺眼,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堂中,姜璇挥退来回话的丫鬟。
等丫鬟走了,她才对身旁坐着的女官笑道:“女官见笑了,绾儿这丫头是个闲不住的,交好的姑娘也多,时常不在府中,这不,都该用午膳了才回来。”
“不碍事,姜小姐玲珑心秀,娘娘很喜欢。”锦绣客气道。
她淡笑坐着,倘若细心看一看,还能看清她眼下的淤青,可见昨日云贵妃一番话带给她的震撼,怕是让人寝夜难安。
锦绣端起桌上茶水喝了一口,假装随意地问道:“听闻国公多日前遇袭受伤,不知可否痊愈了?国公是朝中栋梁,不仅陛下忧心,贵妃娘娘也时刻放在心上呢。”
姜璇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没想到云贵妃还会关注着靖国公府的事。实话说,自从她知道燕王是个败絮其内的人后,她对云贵妃也没什么好感了,只道这皇宫里的人都是会做戏的。
燕王母子如此,就连长公主也惯会唱戏的。
“多谢娘娘关心,兄长的伤势已然大好,不日便能上朝了。”姜璇客套几句,没有多说。
不一会儿,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姜绾带着秋禾走进来,二人一进来便见堂中坐着位眼熟的人。
姜绾眼神稍凝,心中疑惑宫中为何来人,她和燕王退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她很快恢复自然,上前给姜璇行礼:“姑姑。”
“快起来。”姜璇赶紧拉起她。姜绾又看向锦绣,屈膝行礼问好。
锦绣起身微微躬身回礼,她拢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事到临头,容不得她犹豫了。
“上回姜小姐入宫,娘娘曾召见过姑娘,当时娘娘便说与姑娘有缘,看着便欢喜的紧,如今娘娘许久未见姜小姐,颇有些想念,今日特来唤姑娘入宫说说话。”
她笑的毫无破绽,“姜小姐若是无事,即刻便随我入宫吧。”
听到是云贵妃召见姜绾,屋里人都有些惊讶,只有姜绾神色未变,很是淡定地应道:“烦请姑姑稍等,先容臣女回院更衣上妆,随后便随姑姑入宫。”
锦绣没有阻止:“姜小姐请。”
姜绾对着她行了一礼,又对姜璇道:“绾儿先行退下。”
姜璇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下人送她回院更衣,自己则是留下继续招待锦绣。
清晖阁的忙乱传到秋霞院,引来朴夫人好奇询问,等打听消息的丫鬟回来,姜绾已经离府入宫了。
丫鬟将前厅发生的事说出,朴夫人有些吃惊,问女儿云贵妃为何召见姜绾,朴玲不以为然,将数月前赐婚一事简单说来。
听完前因后果,朴夫人怔了许久才道:“真是可惜你表妹了,竟错过了这样好的婚事。”
“没什么好可惜的。”朴玲绞着帕子擦拭琴弦,淡淡道:“表妹不喜欢燕王,退婚了,她反倒高兴。”
听到这句话,朴夫人本来还算轻快的心情转瞬沉重,她警告女儿:“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不要什么都和你表妹比,她那样的性子,迟早害人害己。”
朴玲垂眸掩下眼中倦意,没有说话,看似是默认了。
与朴夫人争执了这么久,她也累了,因此只敢在心中默默反驳道:有姑父在,无论表妹什么性子,都是小事。
朴玲继续擦拭手中古琴,素手拂过琴弦,轻柔细致,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
日头渐渐升高,泰安楼做着开门迎客的生意,眼下正是白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微风拂过三楼檐下金铃,泠泠作响,传进屋里,却是微不可闻的响动。
姜静行陪陆执徐用了午膳,有人陪着,时间总是过得更快些。
她有午睡的习惯,用完膳枕在美人膝上,两人随口聊起最近朝中几件事。
角落里熏炉白烟袅袅,落满身淡雅花香,听着耳边清越的嗓音,姜静行朦朦胧胧沉入梦乡。
许久不曾这样轻松过,姜静行第一次放下警戒,睡得如此香甜。
陆执徐本来还在说话,说着说着,却发现身边人没了声息。
低头一看,人早已入睡,就连凌厉的眉眼也柔和下来。
眼前一幕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勾勒膝上人的五官,最后停留在眉眼。
这人最惹人心动的便是这双眼睛,永远都是莹莹含笑的模样,一睁开眼,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就像一副水墨画,绘上颜色,鲜活的呈现在世人眼前。
陆执徐收回手,小心变换两人姿势,下了软塌,临走前又解下姜静行头上发冠,让她睡的舒服些。
等做完这一切,他走去隔壁房间,屋里是等候许久的暗卫。
暗卫直接递上急报,陆执徐接来打开,眼神扫过上面字迹,他白皙如玉的额头逐渐皱紧,等看到最后,干脆冷笑出声。
“消息属实?韩妃醒了?”
暗卫拱手:“回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三日前夜间,韩妃宫中有人进入,看身形,应是一位女子,值守的羽林卫有所察觉,但未落实。”
陆执徐漠然而立,眼底迸发惊人的锐利,与他刚才在姜静行面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第106章 狗血
这一觉, 姜静行足足睡了小半个时辰,恍惚间有人叫她,清凌凌的嗓音, “伯屿, 伯屿。”
姜静行瞬间睁开眼,从罗云榻上坐起身,眼神清明,一点都不像刚醒的样子。
她看向榻边坐着的人:“怎么了?”
陆执徐收回推她的手, 神色莫名道:“你府上管家来了, 说是有要事找你。”
说完也不解释, 施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 他看向楼下, 目之所及是一辆已经停留一段时间的马车。
泰安楼门前客似云来, 乘马车而至的不在少数, 且专门有侍从牵马引路到楼后小院, 因而楼下并没有哪辆车架能长时间停留,更别说还挡在门前正中。
待看清马车旁的人后,陆执徐目光转冷。
姜静行翻身下榻, 一边蹬靴一边疑惑道:“管家来了?可有说什么事。”
陆执徐收回视线,只是看着她,不回答。
没得到回答,姜静行疑惑抬头,看他面上兴致缺缺, 不由得上前关心道:“怎么不开心?谁又惹着你了?”
陆执徐退开一步, 倚在花窗边, 抬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姜静行不明所以地靠近低头,然后也是眉头微皱。
马车旁, 靖国公府的老管家垂手静候,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披黑甲的侍卫,头盔上红缨鲜红夺目,正是武德帝的亲卫。
明白了,多半是武德帝召她入宫,怪不得小皇子不开心。
帝王有令,不得不从。姜静行刷的一声将轩窗合上,无奈转身道:“我去去就会,很快回来找你。”
“不必再来。”
陆执徐先是倒了一杯茶水给她,又拿下架子上的外衫递给去,淡淡道:“王府有些事需我处理,你走后我也要回府,等你出宫回来,也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了,何必劳你多走一趟。”
听到这话,姜静行接水的动作顿了顿,小皇子本性如何,她一清二楚。
说神仙皮囊下是恶鬼般的心肠也不为过,心狠手辣,占有欲也不是一般的强。
何况事关武德帝,要是以往,小皇子这时候少不得要刺她几句,哪会这么贴心,又是递水又是递衣的,都赶上别人府上贤惠的小娘子了。
姜静行满含深意地打量他,陆执徐不躲不闪,任她打量。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见人没有说谎的痕迹,姜静行这才接过他手上搭着的外衫穿好,推门离去。
离开前,还不忘在他如玉的脸颊上亲一口,陆执徐也任她亲,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帮她理好发冠。
小皇子乖巧的模样太可人了,姜静行没忍住,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透过未关合的屋门,陆执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姜静行远处的背影。
过后良久,他才摸摸有些湿润的脸颊,墨色的眸底慢慢荡开笑意,低声道:“真该让世人看看你这副风流作态,看你还有什么脸说对发妻钟情不二。”
其实说来也是奇怪,除武德帝以外,谁都不把月娘这位早逝的靖国公夫人放在心上。
陆筠是觉得死人比不过活人,云贵妃对此不以为然,陆执徐则是认为过往之事不可追,虽是好奇他们的过往,但他不想深究,不然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而且据他观察,也许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传言中那么深厚,因为提起发妻时,姜静行没有多伤感,脸上也不见怀念之情。
陆执徐一贯的心细如发让他发现了些许端倪,只可惜没有深想。
姜静行下了楼,在别人看来,她刚从二楼雅间下来,倒是贴合她与友人来此喝酒的说法。
管家没有多想,他身后的羽林卫也信以为常,没有多疑。
泰安楼酒水的确一绝,靖国公与友人来此饮酒,在正常不过。
羽林卫拱手道:“陛下急召,请国公即刻入宫。”
姜静行嗯了一声,提膝上了马车,也没有打探武德帝为何召她,这时候召见她,不会是为了朝政,那就只能是私事了。
既是私事,那就是件需要她应付的麻烦事,于是区别只在于,麻烦是大是小了。
传召来的紧急,传话的羽林卫骑马出宫,来得快,回的也快,不过两刻钟,便将靖国公入宫的消息带到了皇宫。
时值午后,太阳已偏西,明光殿周围殿宇连绵,红墙绿瓦,檐下描金的彩绘流光溢彩,映得姜静行眼神格外淡漠。
她走在廊庑下,发现殿外站了不少宫人,有太监也有宫女,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宫人。
“殿中可有其他人?”姜静行在殿外止步,对着迎上来的小鹿子问道。
小鹿子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眼道:“奴婢不敢妄言贵人,陛下等候国公许久了,您随奴婢来。”
说着走在前带路,一路上都保持沉默。
“你倒是比你干爹嘴严。”姜静行点评他一句。
小鹿子顿时把身子弯的更低,谄媚道:“国公您说笑了,奴婢哪比得上干爹的本事。”
姜静行撇他一眼:“你干爹就是本事太大了。”大到失了谨慎,什么人的钱都敢收,临老了,反倒没个好下场。
和张公公相识多年,她不说知晓他所有秘密,但弱点是什么,她倒是一清二楚,失了根的老太监,无亲无嗣,能抓在手里的,只有那些金银珠宝了。
她最开始和人打好关系,靠的便是独一份儿的出手大方。
“听说你干爹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姜静行又问了一句。
小鹿子明白,这是在问张公公的下场。
要是别人,他倒是可以糊弄过去,只是姜静行问他,他不敢不说。于是只好半真半假道:“劳国公记着干爹,只是干爹年岁大了,如今吃了不少苦药也不见好,平白遭罪。”
说到这,他停了一瞬,又道:“陛下感念干爹他老人家在宫中伺候多年,不日前赐下金银,许干爹出宫了。”
这下姜静行没话说了,张公公有没有出宫她不知道,但以她对武德帝的了解,能留下人一条命,就算是万幸了。
但愿武德帝真念旧情吧。
“听说早年间是你干爹救了你,又认了你当干儿子,你若是能出宫,不妨去尽尽孝心,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姜静行随口道。
“国公说的是。”小鹿子也随口答道。
话没说几句,小鹿子便将人带到了内殿,殿中飘出隐隐的女人哭声,姜静行微微蹙眉。
武德帝召见她时,从来不见任何人,更别说是后宫妃嫔了,不同寻常的异样让姜静行心底微沉,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她来了,门口的宫人撩开门帘,请她进去,正好里面有位太医走出来。
见来人是靖国公,太医背着药箱躬身问好:“下官参见国公。”
“梁太医客气。”姜静行颔首。
殿中哭声瞬间消失。
姜静行站在门口,眼神一扫,发现里面人不少,武德帝倚靠在宝座青色软囊上,脸上神色不明,云贵妃站在一旁,美艳的眉眼间含着担忧。
二人都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她顺着他们视线看去,地上跪着三人,左边两人她都不认识,但看右边那道纤细的身影,她可是在熟悉不过。
她自己养大的女儿,别说是背影,就是只有脚步声,她都能听出来!
可想她此时的震惊,姜绾怎么会在宫里!
姜静行眼神一凝,与武德帝对视,帝王眼中情绪复杂。
时隔多日再见,谁也看不出这对君臣之间的龌龊,姜静行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再次见到武德帝,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姜静行移开视线,目不斜视走到女儿身边,直接跪下行了大礼:“臣参见陛下。”
除了上朝,私下里,她从未对武德帝行过如此大礼。
身边有人靠近,姜绾猛然抬头,在看到是父亲后,顿时面露惊喜,小声又紧张地唤道:“父亲。”
姜静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看着父亲沉静的双眼,姜绾心里的不安瞬间散了大半。
“快起来。”武德帝见她跪下叩首,微不可见地皱眉,说话的语气急了三分,“来人,给靖国公赐座。”
“谢陛下。”姜静行起身,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别人看不出武德帝这点微末的变化,可时刻关注着二人的云贵妃却没错过,她看向武德帝的美目中闪过恨意,同时狠狠掐住掌心,才勉力克制住脸上不露出愤恨。
姜静行和姜绾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又看向跪在女儿不远处的两个人。
发出哭声的是一位穿着宫装的美妇人,此刻正低头抹泪,还时不时怜爱地看两眼身后的华服少年。
不过比起梨花带雨的妇人,还是少年更可怜些。
少年一手揉着左胸肋骨,一手捂着额角,指缝渗出鲜血,明明疼的呲牙咧嘴,却还不忘对着姜绾的背影翻个白眼。
姜静行仔细看他两眼,认出他是七皇子。
七皇子抬眼看向姜静行,不慎与她对视,然后就被她眼中的冷意惊了一下,少年下意识低头躲避,等意识到自己退缩后,又强撑着抬起头,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身为皇子的威风。
姜静行面露同情,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发生了何事一目了然。
她女儿把七皇子打了,看样子还打赢了。
姜静行无奈地瞅了一眼女儿,姜绾心虚地低下头,单看外表,小姑娘乖巧温婉,身量纤细,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
这一幕,在不知真相的人看来,定会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时殿中无人说话,只因事情颇有些离奇,靖国公的独女打伤了皇子,这事传出去,都说不清谁更丢脸些。
一切思量不过发生在眨眼间,姜静行看向武德帝,起身问道:“不知陛下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武德帝揉揉眉心:“陆执玉,你说。”
谁知七皇子还没说什么,作为他母妃的安嫔忍不住了,抢先哭诉道:“陛下,您看玉儿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安嫔拉过儿子的手,捏着绣帕拂过他额角伤口,心疼道:“太医说,若是照料的不好,他额角的伤口怕是要留下疤痕。玉儿身为皇子,怎可损伤面貌,岂不是让他见笑于天下臣民。”
七皇子张张嘴,刚要说话,却被自己母妃打断:“陛下!”
七皇子闭嘴了,一下子就蔫了。
自己儿子是个憨憨,安嫔哪敢让他说话,当下便抢白道:“如今玉儿也是婚配的年岁,虽说男子以才干立身,可女子爱慕俊秀男子乃是常理,若是玉儿容貌有损,哪家好女儿还愿意嫁给她,即便嫁了,又怎会是真情实意。”
根本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安嫔再次垂泪:“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陛下可要给玉儿做主啊。”
“母妃,我”七皇子起了个话头,刚想说自己不在意,便被自己母妃在腰间掐了一下。
疼的他呲牙,赶紧低头掩饰。
姜静行嘴角抽了抽,她女儿还真个香饽饽,算盘珠子都蹦到她脸上了。
云贵妃也暗暗皱眉,看向安嫔母子的目光冷了冷。
没想到这安嫔也是个野心不小的,竟有胆子为儿子筹谋靖国公府。
在座诸人都不是傻的,安嫔不说别的,只说自己儿子的婚事,明显是想借此事定下姜绾做儿媳。
武德帝揉搓眉心的力道更重几分。
他后宫女人不少,可嫔位也算是高位,安嫔相貌不出众,能封嫔,除了有儿子,还要多亏他有个好父亲。
人送外号“莫张嘴”的御史中丞张大人,正是安嫔生父。
也是随了亲爹,安嫔的嘴一般人招架不住。
武德帝问道:“他们二人是如何相遇的?”
果然,还是安嫔说道:“这事说起来也是误会,宫人说,姜小姐本在御花园赏花,不知怎的,眼看着就要落入池中,若不是碰巧遇到玉儿将人拉住,险些就要丧命。想来许是救人时有什么误会,这才让姜小姐出手。”
好一个避重就轻,什么误会没说,他女儿倒先担了救命之恩。
姜静行眯眼看向安嫔母子,看不出是喜是怒。
遇到搅局的安嫔母子,云贵妃也快忍不住了,她原本的安排全被打乱了。
她是宫妃,想见到外臣太难,所以她不得不将姜绾叫进宫,再设法让人出些意外,最好是昏迷不醒,不得不将人留在她宫里。
这样武德帝才会将姜静行叫进宫,她才能找机会和人见一面。
可谁知,第一步便出错了!
锦绣看出主子的不耐,悄声上前扶着她,云贵妃被她提醒,不得不强压下心中烦躁,可同时面对着武德帝和姜静行,若是不做些什么,她就要疯了。
云贵妃目光幽幽,她掐住锦绣手臂,突然站出来:“绾儿一向知书达理,不知是什么误会,竟将绾儿逼到打伤了七皇子?”
话里话外,又将错处推到了七皇子身上。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御花园宫人不多,姜绾打人时没有其他人在场,除了两位当事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
安嫔不想搭理心机深沉的云贵妃,她自己的儿子她清楚,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再说,救人一事做不得假,不管为何,总归她儿子是好心。
在宫里这么多年,安嫔的脑子转的也不慢。
她猜测,这事多半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什么,就是不知算计的是她儿子,还是靖国公府。
不过,不管为什么,这都是搭上靖国公府的好机会。
安嫔擦掉眼角泪水,转身对着姜静行说道:“靖国公乃是朝中重臣,家风清明,姜小姐也是名门淑女,臣妾也好奇姜小姐为何打人。”
巧了,不只她,姜静行也想知道,她女儿为什么打人。
听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听到。
殴打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往大里说,是对皇家不敬,往小里说,只是少年少女一时冲动,且以姜绾的出身而言,将门虎女有些脾气也正常。
所以说,只要打人的缘由说得过去,她都有把握让女儿全身而退,而她相信,她女儿不是不讲理的人。
众人视线聚集在姜绾身上,武德帝的目光尤为深幽莫测。
这是他第一次见姜绾,姜静行对发妻的深情是他心中隐痛,此时见到姜绾,便忍不住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寻找原因。
“抬起头来。”帝王嗓音低沉。
姜绾缓缓抬头,不卑不亢地直视头顶君王。
武德帝端详少女眉眼,即便他阅尽美色,也不得不承认,姜绾有副好相貌,当的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尤其是眉宇间的气质,有她父亲的风姿,只可惜也仅限于此了。
眼前的少女,竟是一点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容貌。
武德帝眉头骤然皱紧,他看向一旁坐着的姜静行,又是一松。罢了,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唯一的一点骨血,像与不像皆是天意,不像又如何,也不妨碍当爹的疼爱,说不定正是因为不像,才得了生父的偏爱。
武德帝问底下即便跪着,也是腰背挺直的少女:“为何打人?你可知殴打皇子,乃是死罪!”
武德帝面露愠怒,姜静行脸色淡淡,她听出武德帝并未真的生气,所以并不担心女儿受罚。
不过她听出来了,殿中其他人却没有听出来。
姜绾抿唇,刚要解释清楚发生了何事,却被人抢了先。
七皇子见自己父皇发怒,顿时慌了神,赶紧喊道:“父皇,不怪她,都是儿臣的错。”
姜静行挑眉看他,赶紧抓住机会为姜绾脱身:“陛下容禀,虽说臣这女儿自幼学武,可一向知书达理,看来今日打人,也是事出有因,还望陛下宽恕她。”
武德帝颔首,示意她宽心。
这回所有人的视线又落在了七皇子身上。
少年憋红了脸,低头解释道:“儿臣本想去藏书阁,所以经过了御花园。当时儿子见姜小姐站在池边,正将一位宫女踹进池水里,儿臣以为姜小姐害人,便上前阻止。”
众人看向姜绾,满是不敢置信。姜绾不言不语,神色淡定从容。
七皇子喘口气,又道:“谁知是那宫女害人,姜小姐只是自保,是儿臣误会了。”
武德帝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一眼姜静行,姜静行的脸色也不好看。
有人要谋害自己女儿,谁能开心起来。
“之后发生了何事?宫女可有抓住?”武德帝沉声问道,心里满是怒火,敢在皇宫害人,当他是死了不成!
七皇子摇头,下意识揉了揉肋骨。
当时他一边喊人,一遍跑过去拉住姜绾,刚要把人按住,就被当成同谋踹了一脚。
他当时就蒙了,脱口一句:“你找死!”
然后就被人踹到了旁边假山上,很不幸撞到了额头,要不是侍卫们来的快,他就要成为第一个被人误杀的皇子了。
至于害人的宫女,自然早抓住机会跑了。
跑过来的宫人没看到前因,只看到他拉住姜绾和他挨打,所以才误会成他救了姜绾,还惨遭恩将仇报。
而他撞到了头,哪怕被人送来了明光殿,都是晕晕乎乎,不明所以的,直到刚才太医给他扎了两针,他才清醒过来。
七皇子简单交代了前因后果,当然,是美化之后的。
事情太过狗血,姜绾老神在在地跪着,一点都不慌,七皇子却险些把头埋到明光殿地上铺就的青玉板里。
安嫔瞪了一眼不争气的儿子,上赶着挨打的是他,好面子的也是他,现在可好了,害她好大的没脸!
七皇子无奈地回看自己母妃,这能怪他吗?
他母妃的嘴出了名的快,他拦了两回都没拦住。
事情说清了,说到底就是个误会。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逃脱走的宫女。
武德帝直接叫来羽林卫,下旨彻查此事,又派羽林卫严审与之相关的宫人,只是真相如何,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
至于姜绾为何会去御花园,云贵妃也给出了解释。
先说自己喜爱姜绾,便叫人入宫来,又说下月便是中秋宫宴,后宫女官寻她拿主意,她一时脱不开身,又听宫人说御花园繁花盛开,便让宫人陪姜绾去御花园赏花。
满宫的人证在场,云贵妃轻松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面对姜静行投来的怀疑视线,云贵妃很淡然,她敢做,自然就有把握处理好后续。
再说七皇子,他也是好心办坏事,武德帝没罚他,赐了一些药材,便让他和安嫔告退了。
走之前,挨了一顿打的倒霉皇子明显有话想对姜绾说,但碍于姜静行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没那胆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等人都走了,姜静行也带着女儿告退。
武德帝想将人留下说会话,也被她婉拒了,理由就是,经过这一场闹剧,女儿受了惊,她想带孩子赶紧回府。
姜绾也配合父亲,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来。
武德帝无奈,只好命小鹿子送她们出宫。
第107章 悲意
“可曾用午膳了?”姜静行歪头问身边的女儿。
“嗯。”姜绾点点头, 小姑娘嗓音清清凉凉的,“贵妃娘娘备了小宴,还请了几位公主。”
姜静行看女儿没被吓到, 心情好了点。她没有再说什么, 有皇宫内监在场,说什么都不合适,今日的事意外又荒唐,此时不管什么话从她嘴里出来, 都是惹人遐想, 再传到武德帝耳中, 又是一场风波。
论五感敏锐, 姜静行自认不输任何人。
刀光剑影不可怕, 暗中时刻盯着你的魑魅魍魉才是最阴毒的, 想到云贵妃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 顺着她的脊背,悄悄往上爬。
黄昏下蛰伏的宫墙格外冷肃,姜静行拢着手, 带着女儿,不急不缓地走在狭长宫道上。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一处宫道走出来。
锦绣提声喊道:“绾儿姑娘。”
熟悉的嗓音响起,小鹿子忽地停下抬头。
姜绾闻言面露惊讶,姜静行也止步, 抬眸望去, 一道幽深目光落在女官身上。
果然, 这事还没完。
敢在皇宫动手害人的,岂会是一般人, 姜绾和人无冤无仇的,谁会想至她于死地。就算和她女儿有仇,或是恨极了她这个当爹的,谁又会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在皇宫杀人,宫外不行吗?
所以说,背后真凶是只能在宫里动手,在联想是云贵妃将人叫进宫的,凶手是谁还用猜吗。
其他人没想到云贵妃,是觉得她没动机,可姜静行不这样想。
上次和云贵妃见面的情景,可是让她至今难忘!
那就是朵艳丽的毒花,胆大包天又野心勃勃,做了这么多事,目的肯定简单不到哪去,此时锦绣来了,不正好证明了她的猜测。
顶着姜静行饱含穿透力的目光,锦绣撇过小鹿子,假装二人不熟。
她上前行礼:“参见国公。”
小鹿子退到一旁,给三人留出说话的地方。
姜静行淡笑不语,姜绾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不愿说话,只好主动道:“姑姑怎么在这,可还有其他事?”
锦绣微微一笑:“贵妃娘娘不放心绾儿姑娘,想见一见姑娘,有些东西想送给姑娘。”
姜绾眸光微闪,婉拒道:“多谢娘娘美意,臣女无恙,只是天色渐晚,臣女与父亲留滞宫中,恐是多有不便。”
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说一般,锦绣神色不变:“绾儿姑娘多虑了,出了这种事,娘娘心中实在愧疚姑娘,也担忧姑娘惊了心神,便特意禀了陛下,请姑娘先前往临华宫。”
话说到这份儿了,若再拒绝,就未免太不给云贵妃面子了。
可姜绾也不什么单纯无知的小姑娘。
其实宫女欲推她下水时,她首先怀疑的便是云贵妃。
云贵妃对她亲近不假,头一次见面时,便赐下数不尽的珍宝,言语间也满是亲近,即便后来她退了燕王的婚,也时常赐下珠宝玉石,好似根本不在意她们已经没关系了。
可以说,在京都贵女中,云贵妃待她是独一份儿的宠爱,哪怕是云贵妃嫡亲的几个侄女,都不能与她比肩。
但正是如此,才让她心头慌然。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这背后必有隐情,只等来日浮出水面罢了。
姜静行见女儿为难,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放松。
云贵妃目的在她,她不想牵连女儿受难。
“走吧,贵妃娘娘看重你,你也要心怀感念才好。”姜静行替姜绾应下,然后示意锦绣带路。
她也想见见云贵妃,听听这位绝色的贵妃娘娘要说些什么。
实话说,在想清楚这一切后,姜静行心里就已经存了几分对云贵妃的杀意。
云贵妃也许没想杀害姜绾,她女儿如今也无碍,可这并不能打消她作为父母,从而燃起的满心怒火。
云贵妃敢将她的警告抛之脑后,她也就不介意惹个麻烦,寻机给她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临华宫,姜绾独身入殿去拜见云贵妃,姜静行则被请去偏殿等候。
偏殿不见人影,轩窗紧闭,两扇绣屏摆在两侧,挡住了里间的床榻。
桌上待客的茶水糕点倒是不缺,姜静行一口未动,也未坐下,只站在殿中安心等着。
她相信云贵妃不会让她久等的。
果然,不过一刻钟,云贵妃便寻了机会离开主殿,等脱离姜绾的视线,她挥退身边宫女,又嘱咐锦绣守在门外。
殿门开合,打破满室沉寂。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后,姜静行转过身,眼中冷意尽显。
看着眼前念了多年的人,云贵妃心底一抽,泛起细密的痛楚来,纤秾合度的身段随之微颤。
男人俊美绝伦,身着玄色鸿雁锦衣,眼间系着朱红宽带,殿中日光昏昏,映照在她身上,泛起金灿的光晕,即便看不清神情,只看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知不是凡俗夫子。
一如当年,哪怕知道这人对自己无意,更和自己丈夫暗通曲款,她还是移不开眼。
然而还不等她收拢心神,那张细腻如白玉的面颊上,便不由自主地滚下两串泪珠,
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低泣声,姜静行嘴角勾了勾。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然后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审视眼前艳姿无双的贵妃娘娘。
“娘娘的记性可是不好?”姜静行诚心发问。
云贵妃哭声骤停,抬眸幽幽道:“靖国公好狠的心肠,竟这般不解风情。”
姜静行冷嗤:“不解风情?娘娘想要本公怎么解风情。”
要说云贵妃美不美,那自然是美的,妇人的艳丽风情与女子的温柔如水,在她身上融合的淋漓尽致,一举一动皆是摄人心魄。
可再美有什么用,偏她是个假男人。
这世上的人,可不是都像小皇子一样想的开,能说出阴阳交合只是世俗,与真情无碍的话来,且在感情上干干净净,痴心地任她欺负。
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小皇子,那些对她吐露爱意的人,每一分的渴求里,都藏着无尽的自私,简直让她想来便不适。
“大雍明律,宫妃与人私通乃是死罪,犯上者当庭杖毙,夷三族。娘娘活够了,本公可没活够呢!”姜静行希望云贵妃能冷静点,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谁知云贵妃听了这话,反倒痴痴笑了两声。
云贵妃靠近她,满怀恶意地说道:“宫妃与人私通是死罪不假,可你和陆奕炳呢?你们君臣□□,又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看姜静行瞬间难看的脸色,云贵妃心底生出报复的快感。
武德帝毁了她曾经期望的一切,她恨毒了他!可姜静行却是给了她希望,又将其打碎。
她爱她不假,却也难掩心中怨恨,一时之间,云贵妃也不知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如何,到底是爱她多一些,还是恨她多一些。
可有一点她从未变过,如果得不到这人,她宁愿毁了她!
云贵妃敛去脸上笑意,嗓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喑哑:“本宫最多被人骂上几句不守妇道,可你们呢,名留青史,注定要被万人唾骂。姜静行,你——”
还不等她说完,被激怒的姜静行,便伸手掐住这张勾魂摄魄的美人面。
她脸色极为冷漠,心里对云贵妃的杀意瞬间高涨。
“你怎么知道的。”姜静行冷声问道。
武德帝做事一向严谨,更避讳别人非议帝王私事,因此知道他心思的人不多。所以,云贵妃是如何得知的,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姜静行怀疑地看向云贵妃。
她本来没将云贵妃的野心放在心上,后宫的女人,哪人不是野心勃勃,可身为宫妃,云贵妃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看来娘娘不仅胆子大,志气高,本事也不小。”姜静行松开钳制她的手掌。
云贵妃重心失衡,失力摔倒在地,不禁面露痛楚,朱唇溢出一声低吟,本来得体的外衫垂在腰间,说不清的妩媚撩人。
姜静行冷眼旁观,她在犹豫,要不要提醒武德帝几句,以后可别阴沟里翻船了。
云贵妃仰头,媚眼如丝:“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本宫,觉得本宫自轻自贱。”
姜静行不语,皱眉看她,却不料猝然对上一双含恨泪眼。
“你可知我活的多难。”经年的痛苦堆积在心口,云贵妃再也忍不住了,干脆不管不顾地倾诉出来,“我本可嫁个良人,为他生儿育女,从此美满一生。可最后呢!”
“为了荣华富贵,我父兄不顾我的哀求,将我送做妾室!我期望的夫君视我为无物,任由他的女人轻贱我,我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也没人在意,我日夜待在那方小院里,连个卑贱的小厮都能欺辱调笑我!”
云贵妃越说越悲伤,说到最后,忍不住怨恨道:“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给我希望那!何不让我当年便死了!”
“与我何干。”姜静行不为所动。
云贵妃固然可怜,可再可怜,也不是她算计姜绾的理由。这世上可怜的人数不胜数,那些在乱世中苦苦求生的人,哪个不比她可怜。
何况,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可云贵妃不这样想,此刻她恨极了姜静行,“与我何干”四个字,无疑打破了她这些年所有的渴望,明晃晃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水中花镜中月。
“真不愧是你,姜静行!”云贵妃木然地坐在地上,发髻散乱,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脸上滑落,“你们男人都是这般的无情。”
见她眼中一片死寂,姜静行突然心生悲意。
第108章 变了
这就是武德帝后宫的女人, 云贵妃凄惨的过往,只是他通往帝位的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点阴影。
这点阴影笼罩着她, 让她日夜难安, 却也滋生了她的野心,给予她作恶的权力。
哪怕云贵妃手握凤印,位同副后,依旧抹不掉心中的执念, 可她过的日子, 却是多少宫外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也许云贵妃抗争过, 如同多年前的姜璇, 拼了命的往外逃, 可最后都失败了。
所以说, 不是她们不想抗争, 而是太难了。
这就是古代女子身为男人附庸的结果。
姜静行险些按耐不住心里的恶心, 不是云贵妃的恶毒,是这个世道让她感到恶心。
此时她的心情难以言喻,就连对云贵妃的杀意, 都淡了不少。
想到来临华宫的目的,姜静行突然弯腰俯身,上身微微前倾,隔着不过半臂的距离,与云贵妃平视:“欲推绾儿下水的宫女, 是不是你吩咐的?”
看着凑到眼前的这张脸, 云贵妃有一阵恍惚。
身处宫闱, 除了武德帝,从未有男人敢靠近她, 更别说这人还是她本就渴求得到的人,她下意识抬手,想要轻抚这张面容。
可等看清姜静行眼中的冷意时,云贵妃立刻清醒过来。
她垂眸掩饰住伤心,抬起的手臂捻上发簪,故作不在意地笑笑:“是有如何。”
“你找死。”姜静行冷声回她,“我看你是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
云贵妃嘴角笑容不变,依旧不在意:“靖国公还不知道吧,如今九皇子养在我宫里,那就是枚弃子,你想杀便杀吧。”
姜静行心里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她强撑着说谎,可等她认真观察过云贵妃,却发现她是真不在意。
她感到难以置信:“燕王可是你亲生儿子。”
“亲儿子又如何,还不是为了个宫女违逆我,这样的儿子,我要来何用!”云贵妃冷哼道。
姜静行也冷笑一声:“你倒是狠心。”
说着,她直起身来,却不想被云贵妃拽住前襟:“别走。”姜静行踉跄一步,当即单膝跪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一拽,要不是她底盘够稳,差点就要把人扑倒在地了。
稳住身形后的姜静行脸色阴沉,心里暗骂一句,这女人真是疯了,随后又暗骂自己也是傻了,怎么就没吸取上次的教训呢。
刚才要是有人闯了进来,她也不用想怎么报复云贵妃了,他们两个都得玩儿完!
云贵妃白嫩的指尖在她胸前拂过,姜静行略感不适,刚想退后与人拉开距离,却又被人搂住肩颈。
云贵妃直起上半身,攀在她肩上,柔声道:“我没想杀你女儿,只是将你引进宫罢了。绾儿是个乖巧的姑娘,我疼了她那么久,也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昔日情景再现,姜静行再一次被这女人气笑了,心里那点同情也逐渐消散。
她握住脖颈后的纤纤玉手,想要把人拽开,不曾想,云贵妃拽的死紧,哪怕被她捏的骨头都痛了,还是不愿松开。
姜静行忍住把人胳膊卸了的冲动,警告道:“松开!”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松开。”云贵妃抱着心里最后一点希望,平静看她。
姜静行与人对视,将她眼底的执拗看的分明。
不得不说,能从一介商户女成为贵妃,云贵妃是心性极为坚韧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哪怕遍体鳞伤,也要达成目的。
而她今天将人叫来,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不等姜静行答应下来,云贵妃已经问出口,声线又轻又柔:“你可是自愿的?”
“什么?”姜静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本能地重复一遍,“我自愿什么?”
云贵妃欲言又止。
过了两息,姜静行恍然大悟,然后便忍不住闭眼。
她伸手扶额苦笑,造孽啊!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怀疑她和武德帝有一腿!
别看小皇子好像已经不在意过去发生的事,也相信她说的话了,但她心里清楚,那是小皇子做给她看的,实际心里,还是不相信她和武德帝真的清清白白。
话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人的错觉,让人觉得她会是韩子高和董贤一类的人物。
姜静行微不可闻地轻呵,也太小看她了,她要真是武德帝的男宠,那也要是她在上面才行。
简直就是乱糟糟的一团,不过云贵妃不是陆执徐,她也懒得解释清楚,干脆直言道:“陛下是君,本公也只是臣子。”
她掰开云贵妃的手指:“娘娘有时间胡思乱想,倒不如好好思索自己的出路。今日娘娘对小女所为,臣铭记在心,日后定当回报!”
随后站起来,想要越过地上的人离开。
她来见云贵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然已经知道她就是真凶,那她便放心了,好歹不用担心日后冤枉了谁去。
可姜静行低估了云贵妃对她的执念。
云贵妃听不进去这些威胁的话,她只想要个答案。
她拉住姜静行衣摆,回头看她,神情哀戚:“我看的出来,他注视你时总是柔情的,那是他对后宫所有女人从未有过的柔情。可你呢,我看不出你对他有丝毫情意。”
她不傻,仔细想想她曾见过的场面,二人走在一起时,武德帝总是很温柔地望着身边人,仿佛君王似水的柔情,全都倾注在一人身上。
姜静行低头注视地上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真要说,武德帝还真有威逼她服软的意思。
为姜绾赐婚是一次,强留她夜宿皇宫又是一次,所以她做不到为武德帝开脱。
“本公想说的都说了,娘娘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姜静行眉眼一片冷然,语气却很淡定。
想来想去,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
话落,不顾云贵妃还想说些什么的表情,从她手中抽出衣角,推门离去。
云贵妃盯着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恍惚间,她发现,与她初见时的身影相比,宛若两人。
当年的小将军独立高楼,拉弓射箭,笑得张扬又自信,背后的月亮都沦为陪衬。可如今的小将军呢,即便嘴角挂着笑意,眼里也少见喜悦。
像是明白了什么,云贵妃突然崩溃地哭出声。
原来不止她困在牢笼里,她梦中踏月而来,弯弓射箭的潇洒将军,同样被困在一方天地里。繁华如梦的上京城,于他人而言,象征着荣华富贵,可对她们二人,与牢笼何异。
殿门打开,姜静行径直离去。
女人哀怨的声音传出来,候在门口的锦绣脸色大变,赶紧跑进去。
“娘娘,您怎么了?”锦绣搀扶起地上的云贵妃。
云贵妃喃喃自语:“变了,他变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所有阻拦我们的人……”
杀了谁?
锦绣心口一紧,然后她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骇然,她被自己主子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
*
离开偏殿的姜静行,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自己女儿。
一问才知,原来是云贵妃心思缜密,怕自己离开太久惹人生疑,所以特意留下吩咐,如果她超过一刻钟没有归来,便让宫女寻了由头请姜绾出宫。
原本带路的小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再次躬身请二人出宫。
回府的马车上,姜静行神色轻松,没有露出一点异样,好似根本没见过云贵妃一般。
姜绾坐在一旁,犹豫半晌,还是抿唇问父亲:“爹爹,女儿总觉得想害我的人和云贵妃脱不开关系,可女儿想不明白,云贵妃对女儿素来亲近,为何要害女儿?”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推人下水的招式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先不说那荷花池本就不深,就说她自己,她本身就会泅水,夏季池水温凉,就算掉进去了,顶多也就让她丢脸。
背后的人,似乎没想要她性命。
望着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姜静行不禁感叹一句她的敏锐,真是天生的眼明心亮。
姜绾今日之灾,是受她牵连,将女儿至于险境,是她做父母的失职,但这些事,她不方便和姜绾说清楚,只能尽力提醒她远离云贵妃。
姜静行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叹道:“人心莫测,云贵妃在宫中多年,又育有皇子,城府之深,岂是你能看清的。”
“经过今日的事,云贵妃以后应当不会再将你叫入宫,你也不要抗拒她,到底没有证据,以后将她当做陌生人就好。”
“嗯。”姜绾点点头,“女儿总共才进过两次皇宫,却是连番的遭罪,以后女儿再也不进宫了。”
姜静行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应道:“好,以后你就装病。”
她怕女儿伤心,又安慰道:“这事你不要多想,也说不准不是云贵妃算计呢。今日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羽林卫能力不俗,想来不过三日便会给出个说法。”
说到此处,她声音压低:“为父一定不会放过背后真凶,你且放心,为父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姜绾重重点头,笑的眉眼弯弯,眸中满是信赖。
她自然是相信父亲的。
马车中温情脉脉,一扫在宫中染上的阴霾。
姜静行回到府中,已是要用晚膳的时间,姜璇早已备好饭菜等着二人。
她先是陪姜绾用完晚膳,才转道去了书房,她一向说到做到,既然打定主意给云贵妃一个教训,那自然不会一直拖着。
老管家站在一旁,躬身听候主家的吩咐。
姜静行拿起桌上三封信,命他送到几家武侯府上,上面写的都是燕王府的把柄,虽然云贵妃不在意这个儿子,但二人是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云贵妃敢仗着手中权力胡作非为,那她就砍断她的手脚。
第109章 康白礼
管家领命退去, 却见门外绿阁带人站在廊下等候。
绿阁见他出来,快走两步上前行礼问好。
管家第一眼看的是她手中一柄小巧灯笼,华烛做的烛心, 琉璃做的外罩, 十分精致好看。他不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灯笼是主院库房里的物件,常年放置着积灰,如今到了侍女手中, 倒也相得益彰。
“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绿阁答他:“大人明日要上朝, 特意嘱咐奴婢将官袍晒一晒, 只是奴婢看袖口处有几处损毁, 便让府中绣娘赶制了一身新衣, 浆洗干净后拿来给大人试一试, 可是合不合身。”
管家看了一眼她身后侍女手里的托盘, 果然是身朱红官袍, 颜色鲜亮很,一看便知是新衣,不过府中绣娘再熟悉不过主家的尺寸, 哪会下手失了分寸。
何况这都夜间了,再过几个时辰,这袍子就要穿在人身上,即便不合适,那也来不及改了。
可见这衣裳是虚的, 人才是实的。
管家深深看了绿阁几眼:“你且去吧, 时候不早了, 大人快要入睡了。”
绿阁颔首,侧身让到一边请管家先行, 等人走出主院,她才接过身后侍女手里的托盘,然后寻了个由头将人支走,自己携着新衣上前敲门。
门外的说话声不大,但架不住姜静行耳朵够灵,门口一有人靠近,她就知道是谁。
所以绿阁还未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应允声:“进来吧。”
听到熟悉的嗓音,绿阁脑中浮现出那晚此间书房的情景,等摸到腰间系着的螺纹玉佩,心口一热,两颊霎时生起红晕,她不自知地整理裙摆和发髻朱钗,等面颊热度渐退,这才推门进去。
双扇门轻吱一声开启,身段窈窕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却不想下一刻,便对上了桌后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微微一怔:“大人”
察觉到自己失态,姜静行眼神柔和下来:“今日宫中出了点事,本公心情不好,吓到你了?”
听到是宫中出事,绿阁指尖微颤,她低头走到桌案前,借着放下手中官袍的机会,掩饰好自己眼底的复杂。
书房响起少女蕴含着情意的关心话:“不知什么事惹得大人不悦,奴婢见识短浅,不能为大人分忧,却知晓怒急伤身的道理,不如奴婢去后厨为大人做一碗莲子羹来,大人喝了,也好夜间安眠。”
“不用这么麻烦。”姜静行将侍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简单解释了两句,“今日绾儿在宫中,险些被人推下池塘,估计是受了我这做父亲的牵连。”
绿阁没想到是姜绾,她惊讶道:“小姐可有伤着?”
“怎会。”姜静行招手,示意她过来自己身边。
绿阁两颊的热意再次上涌,她低头走过去:“大人可是为背后害人的凶手气愤?”
姜静行满意点头,知道人上钩了。
她捞起绿阁腰间紧系的玉佩把玩,半真半假说道:“宫中池塘都不深,轻易死不了人,可凶手害人的心思假不了,若不将人查出来,本公寝食难安。而且绾儿入宫的事没有张扬,本公怀疑是她身边的侍女有了异心,刚才叫来管家,也是吩咐他去查查府上用人。”
“咱们府上树大招风,少不得查出点什么东西来。”
绿阁闻言心中一紧,感到些不安,心里渐渐升起警惕,可看着姜静行那双温柔深情的眼眸,她又忍不住和缓心情,放下戒备,只因为周身的一切都太美好了。
这几日,她虽然还是侍女的身份,可吃穿用物却是姜静行特意嘱咐过的,和靖国公府两位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并且,如果说这些只是身外之物,可姜静行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让绿阁心中触动不已。
原来,姜静行不仅单独拨了个主院的院子给她住,在她入住前,按她的喜欢布置好,给人一个意外惊喜,还特意将主院另外三个侍女调远,只让她们做一些杂事。
这样显明的对比,任谁都能看出姜静行对她的特殊。
男女动心,便是从这点特殊开始的,即便没有送出去一颗心,心弦的波动也是难以避免。
就像现在,主院平静美好的生活,让绿阁本能地逃避府外纷争,在心里自我安慰般地说这一切都和她没干系。
绿阁柔笑道:“奴婢相信,有大人在,这些坏了心肝的小人掀不起风浪的。”
姜静行放下她腰间的玉佩,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愿吧。”
绿阁不愿再想这些事,她转移话题:“奴婢服侍大人试一试新衣吧,明日大人也好穿上身。”
说着远离姜静行,背对着她掐了掐手心,离了那双柔眼,掌心的痛感让绿阁冷静几分。
她拿起官袍抖开,姜静行也配合着解开衣襟,将常服换下,再将官袍穿好。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绿阁险些失了神。
这身官袍是她亲手所做,一针一线,都彰显着她的情意,可这对细作而言,无疑是能要了她命的失误。
不过姜静行没想要她的命,她只想借这位小侍女钓出背后的人,看看这些人都打的什么主意。
至于事情结束后,侍女下场如何,那就要看她都做了哪些事了。
官袍上身不到半刻钟,姜静行便脱下来,她随口夸了绿阁几句,便将人连托盘带衣裳一同送出了书房。
等人走后,她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墙角暗卫跳下来,身形隐在暗中,等待进一步的吩咐。
“都查到什么了?”
暗卫抱拳:“回大人,每月初三,她都会去后厨递交消息,后厨时常有府外人走动,属下命人跟踪,拿到消息的人前往了长安街。”
“长安街?去哪了?”长安街紧邻内城,离皇城最近,若是想去几处王府,只需走上一刻钟便好。
“西南方,应是安王府,还有”暗卫低下头,“辰王府。”
姜静行心口微疼,一时心神失守,险些收不住身上的气势。
暗卫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身为隐卫,自然是要为主子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给辰王送信,再把辰王送的东西捎回来。
来往的次数多了,她不仅知道辰王府的侍卫首领叫乾一,还知道了自己主子和辰王的关系,所以说,有些事还不如不知道呢。
不过很快姜静行便反应过来,锋利的眉眼再次恢复到难辨真假的温和。
“你退下吧。”
姜静行转身回房睡觉,她已经知道绿阁是谁派来的了,应当是安王。
要问她为什么不觉得是陆执徐。
笑话,小皇子那是什么脾性——猫的性格,狼的脾气。
只要是他的东西,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轻易到手,皇位如此,人也一样。
他若是能送个温婉清丽的美人到她身边,明早的太阳就是从靖国公府升起来的!
明早的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漫□□霞,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今日是个稀奇的日子,许久未上朝的靖国公,踩着内监的喊声,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来,有些日子没见她的霍辛挤了挤眼睛。
姜静行颔首,二人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各自在武将队列前头站稳。
一旁的李伯同拄着红木拐杖,掀开眼皮横她一眼,提着神没说话。
朝臣望着两人,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靖国公和李相两尊大神一声不吭都来了早朝,众人实在忍不住阴谋论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心想上前寒暄两句,问问出了何事,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可惜殿外武德帝的仪仗已经能看到一角,来不急了。
“升朝——”
武德帝经过姜静行身边时脚步微慢,等他走上御阶坐稳,早朝开始。
一炷香后,朝臣们恍然大悟,随即噤若寒蝉。
一封从荆州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点燃了武德帝一向克制的心火。
奏折是扬州郡守所送,跑死了三匹骏马,转交御史中丞府上,这才能在今日早朝上达天听。
武德帝将奏折摔在负责巡视荆州的御史脸上,御史满头大汗,被这一下打的老脸又疼又红。
武德帝心中怒火熊熊,脸色铁青,引得众臣胆战心惊。
“你就是你说的水灾已除,百姓虽受灾,却面无忧色!你给朕好好看看!”
姜静行冷眼旁观,看御史的眼神,像是看死人一样淡漠。
巡查御史抖着手打开,额间冷汗滴落,晕开上面几处字迹:春汛以来,荆州大水,漂没十余郡,四十余县,重以荆州覆败,死者数十万,污水横流,腐尸泛滥于野。
死者数十万怎么会是数十万!御史死死盯着这五个字,瘫软在地,脸色灰白至极,这和荆州官吏说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奏折从他手中滑落,离得最近的兵部尚书拿起一看,脸上神色难掩震动,转而便对御史怒目而视,他将奏折递给身边几位尚书,就这样一一传递过去,不过几页纸,却人人皆是面露怒容。
奏折最后送到姜静行手上,她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一旁的李伯同。
须发皆白的老丞相同样婉拒,内监极有眼色地接过,奏折又回到武德帝手上。
御史的目光一直盯在奏折上,他颤抖着爬起来,连连叩首求饶:“陛下!臣是受荆州郡守康白乾蒙蔽!此乃臣之过,臣愿已死谢罪,还望陛下宽恕臣的家人啊!陛下开恩!”
武德帝懒得听他辩解,直接唤来侍卫将人打入天牢,只等事情查清后定罪赐死。
御史被拖走了,满殿寂静无言,武德帝阴沉着脸坐在上首龙椅,扫视过底下朝臣,能将灾情隐瞒这么久,绝对不是一人之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垂首漠立的姜静行身上,那副俊美如玉的面容,在周身上了年岁的大臣中异常显眼。
想到那句承诺,武德帝心中怒火稍缓,他不知此事会牵扯到多少人,底下的臣子们又有多少人背叛了他,但总归,这人一直站在他身侧。
头顶上君王沉默寡言,队列里的户部尚书却忍不了。
不管是何原因导致荆州水灾迟迟未传入京,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赈灾。
老尚书气势汹汹地站出来,高声提议道:“陛下,如今已近七月,夏日将至,荆州酷热难忍,若是灾民处置不当,恐会生出疫病,到时便是危及天下万民,万幸如今国库钱粮充足,还望陛下早做决断,下令开仓放粮,派人前往荆州安置灾民,以防天下大乱!”
老尚书中气十足的一番话说完,殿中大臣频频点头,一向抠门的户部尚书都说了国库充裕,那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纷纷叩首附议。
姜静行混在里面,也跟着喊了一声:“臣附议。”
不管朝臣们心里怎么想的,看着他们上下一心,武德帝稍感欣慰,当即便下令各部商议此事,今日便要将相应的事务安排好。
朝政也是能分出三六九等的,眼下荆州水患自然就是第一等,刻不容缓,急需朝廷拿出个章程来。
可赈灾不是一件轻易的事,灾民如何安置,疫病如何预防,还有泄洪一事,桩桩件件,都不是什么小事,远不见前朝,正是因为各种天灾人祸处置不当,这才有了大雍的取而代之。
能站在太极殿的臣子,眼色自然不缺,挑了几件紧急的事说来,等武德帝做了决断,便利落地退下,不做他议。
唯独在治水人选上,户部和工部起了争执。
工部主张依循旧历,修建堤坝以防洪水肆虐,可户部认为此举不妥,完全是海样的银子花出去,没过几年,荆州又要决堤。
姜静行一边听着耳边几人争执赈灾的人选,一边在队列后头搜寻一道身影。
太极殿宽阔明亮,今日又是小朝会,所以此时殿中站着的人也不算多。
略过六部几位侍郎,她的目光落在翰林院所在之地,然后精准地锁定一人。这倒也不难,主要是这人同她一样,几位美须公里站着个面如冠玉的郎君,就像白鹤立在鸡群里,显眼的很。
荆州水灾一事和翰林院干系不大,与其中一人却是联系紧密。
康白礼是今岁的新科状元,出身荆州康氏大族,前途无量又兼气质温文尔雅,长相年轻俊美,当日打马游街时,马上姿容出众的贵公子,不知迷了多少闺阁小娘子的眼,入了多少人的美梦。
他同魏国公府长孙胡重光,长兴侯府长子霍鉴琦,再加上刑部侍郎年鸣英,也算是京都有名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今日这位青年才俊,却是人人避之不及,哪怕是站在他周围,与之相熟的几位同僚,也忍不住用异样的眼光瞧他。
巡视荆州的御史是死定了不假,可刚人被拖出去时,可是口口声声喊着受荆州郡守蛊惑。
如今的荆州郡守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康家的家主。
如果从康白礼这里论关系,便是他的堂哥,只是他这位堂哥大他近二十岁,乃是嫡脉,而他是旁支庶出幼子。
察觉到周身或讽或忧的视线,康白礼恍若不知,连嘴角的淡笑都未改变,只是微微垂眸,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点嘲讽神色。
他自嘲,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非他之过,却要他承受这份灾厄。
康家子嗣众多,主家枝繁叶茂不说,旁支也是人丁兴旺。所以,除了冠有“康”这个姓氏以外,他可是一点都没受到康家的庇佑,若不是他自幼苦读,科举后又入了翰林院,康家怕是都想不起还有他这么个人。
就连康白礼这名字,都还是主家看他出息了,才将原本的“知”字换成了“白”字,从了康家嫡系的排辈,想着让他亲近康家,日后也好为康家做事。
想到这,康白礼眼中嘲讽更甚,开始思量日后的出路。
康家完了,即便没有牵连到他,他翰林侍读的身份也保不住。为官看重出身声明,文人尤甚,家世不提,只说名声,试想,日后康家若是青史留名的奸佞,他再好的名声也要受牵连啊。
如今他是正五品的翰林侍读,与他同期的榜眼探花皆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在官场上,他也算是青云直上了。
可他不是什么认为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傻小子,天下不缺好文采的状元,即便他得了陛下青眼,那也只是一时的,没有功绩在身,谁都不会重视他,自然也不会为他个小小翰林费心思。
除非有谁能保下他,这人还要是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
康白礼抬眸看向站在御阶上的几位重臣,他和六部尚书不熟,唯一说的上有关系的,便是有意与康家联姻的礼部尚书府。
可惜,礼部尚书与他对视一眼,然后便平静地移开眼神,侧身不再看他。
康白礼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这门婚事也要告吹了,早知今日,他当初便答应安王的拉拢了。
也不知以他三元及第的本事,能不能在京都开间书院。
想着想着,他便被人点了名。
“陛下,翰林院康白礼乃是荆州人氏,熟知荆州各处实情,不如让他前去治水。”
熟悉的嗓音让康白礼一顿,他愕然抬头,发现举荐他的人,居然是在早朝上一向沉默寡言的靖国公!
不顾朝臣投来的惊讶目光,姜静行冷静道:“臣看过他那篇《河工赋》,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更是结合荆扬二州数十条水道,给出了切实可行的疏浚做法,既因地制宜又工期短暂,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水灾蔓延,不如让他一试。”
工部尚书捋捋胡须,回忆道:“却是如此,若是情况属实,荆州真如赋中所言,此赋不失为治水良方。”
听了这话,原来迟疑的大臣们,倒真考虑起来康白礼能否担任。
武德帝也想起这位自己亲手圈点的新科状元来,殿试已然过去数月,但那篇引人入胜的河工赋倒是记忆犹新,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评价:经年之后,或许可堪良相。
殿中一时静默,能做决断的几人皆在斟酌。
可有人不这样想,刚刚举荐的几人有人自觉被抢了位置,忙不迭站出来指责:“治水自是重中之重,可天灾不能预知,人祸却可预防。据臣所知,这康白礼虽有才学,却是荆州康氏子弟,此时尚不知这水灾是天灾还是人祸,如何任命此人?万万不妥!”
姜静行不以为然,说道:“治水是一回事,查案又是一回事,案子还没查清,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忠是伪,若是因为猜忌导致荆州百姓受水患之苦,那才是罪过。”
话落,姜静行扭头看了一眼康白礼,不期然对上一张温润面孔。
她收回目光,对龙椅上的武德帝笑道:“再说,他治他的水,又不影响抓人,大不了陛下派个人盯着他,如果他有异心,一剑杀了便是。”
那人还是不服,反驳道:“此案重大,怎可如此儿戏”
可还未等他说完,姜静行便冷睨他一眼,然后认出此人是安王的人,就是个来搅浑水的。
姜静行眼神更冷,身上也露出一点煞气来,都这时候了,既拿不出治水的本事,还为了一己私利阻拦,这人也是该死!
反驳的人被她这一眼吓到,忍不住白着脸后退一步,这一步让他退回原位,惹来身后稀稀落落的嘲笑。
笑声响起,却无人再敢站出来反驳。
武德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中含了笑意,姜静行优哉游哉地站回队列中,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再也忍不住,弯了弯一直绷着的嘴角。
无人发现君王嘴角转瞬即逝的微笑,在朝臣抬头看他的时候,武德帝叫出了康白礼。
好似没有听到殿中争执一般,康白礼从容走出:“臣在。”
“上前来。”
康白礼遵命,在满殿重臣的注视下,不急不缓地走上玉阶。
就这么几步路,看似简单,却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距离,触不到的高度。
温润青年撩起墨绿官袍,在姜静行不远处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姜静行用眼角余光撇他一眼,便再也没看他,仿佛并不在意这位新科状元,刚才的举荐只是就事论事。
武德帝倒是将人认真打量一番,见人从容淡定,有君子之风,心里满意了不少,因为他是康家人的犹疑也消退不少。
此外也是出于对姜静行的信任。
姜静行很少举荐人,以往多是武将,但经她举荐的将领们,无一不是良将,所以武德帝相信她不会信口开河,不然,他是绝对不会考虑将康白礼派去治水。
“靖国公举荐你前往荆州治水,你怎么想?”武德帝沉声问道。
康白礼什么都没说,只叩首朗声道:“臣万死不辞,定不欺陛下和靖国公之望。”
今日的朝会格外耗时,直到正午时分,才陆陆续续有朝臣走出太极殿,初夏略微灼热的日光照在人脸上,让人忍不住眯眼。
今日果然是够稀奇的日子,靖国公难得地举荐臣子,李相也是难得地一言不发,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谁都清楚,太极殿前的月台,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
至于康白礼,也是让人拭目以待。
俗话说的好啊,不入翰林,不当宰相,若是事情办的漂亮,即便康家倒了,他也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没准儿没了家族拖累,上位人用的更顺心呢!
第110章 姜绾的婚事
下朝后, 姜静行又被武德帝叫去了明光殿,不同往日,此次同行的还有李伯同。
太极殿与明光殿同处皇宫中轴线上, 离得不远, 除从前殿绕远路可到达外,从后殿出去,通过两殿相连的廊庑也可抵达,后者自然也更快些。
二人走在曲折蜿蜒的长廊, 附近的宫人见了, 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行礼。
廊外草木繁盛, 堪称一步一景, 姜静行看的入神, 心情都松快不少。
不过荆州水灾与她干系不大, 比起她身边, 自几日前得知此事后, 就再未安眠过的李伯同来说,她自然不需要做无谓的担忧。
一路沉默。
直到眼角余光瞥到明光殿殿门,李伯同才问道:“那康白礼虽是旁支庶子出身, 与族人不亲,却也是康家血脉,靖国公就如此肯定,他能一心治水?”
老丞相不漏声色:“荆州与京都相隔数千里,若是出了岔子, 想要弥补也来不急了, 国公举荐此人, 怕也要担上受牵连的风险吧。”
“本公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姜静行平静道。
她收回赏景的视线,面色如常, 好似并不为此事担忧,只阖眼道:“本公还是那句话,治水是一回事,查案又是一回事。
“那康白礼有才干,若是不用,岂不是大雍的损失,至于案子如何查,想来陛下心里早有章程。”
李伯同听出她话中深意,不由的面露疲色,叹息一声。
姜静行知晓他为何哀叹,无外乎是查案人选。
粮食可以从周围郡县急调,银钱却是不行。
明日一早,以康白礼为首的钦差便要动身离京,除随行的官吏外,还有一百羽林卫护送,可荆州水灾不只是天灾,人祸也是显而易见。
可明日离京的人中,却没有一个三法司的人。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正如她那日在泰安楼和小皇子说的话,争来争去,还是要落在他们兄弟几个身上。
武德帝传召她和李伯同,应当也为此事。
明光殿的内监远远见了二人便迎上来,恭敬请人进去,武德帝正坐在御案后等着他们,随口说了声起身,便让二人坐下。
果不其然,等李伯同将手边拐杖放稳,武德帝沉声问他:“荆州也有几十年未有水患了,其中内情如何,还需有人详查,李相可有人选?”
李伯同沉吟:“陛下,刑部侍郎年鸣英年少有名,见微知著,民间素有神断之称,又是三法司之人,想来可堪此任。”
坏了,姜静行眼皮子一跳,她都忘了还有年鸣英这号人物了。
真不愧是老狐狸,好一招釜底抽薪!
老丞相这是直接避开朝中各派势力,挑了个名正言顺,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个愣头青的人出来。
愣头青好啊,在朝中扎根不深,又敢作敢当,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被人害死在了异地他乡,也不会是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顶多朝中再选派人过去。
就连姜静行都不得不感叹一声,好人选。
她抬头看向武德帝,年鸣英的确是个好人选,若只是想查一查荆州的贪官污吏,年大人也许足够,可若再想往深处查查,趁机斩除趴在荆州百姓身上吸血的世家豪强,一个刑部侍郎的身份可不够。
武德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也未对李伯同这番话做出任何评价,他直接问了殿中另一人。
“伯屿,治水的人是你推举的人,这查案之人,你可还有良才?”
姜静行眼皮又跳了跳,一声李相,一声伯屿,君王表达亲疏远近的方式,还真是任性。
李伯同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摩挲手边红拐,知道这是武德帝在彰显对他的不满。
老丞神情淡然,气度雍容,似是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可心中真实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外孙,李伯同心中徒增一股悲凉。
想当年,他和身边的少年将军,一道站在千军万马前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棋局,如今老了,少年将军初心未改,言行如一,而他却为后辈子孙蝇营狗苟,日夜担惊受怕。
两相对比,他竟然如此可悲。
但愿此事不要牵扯到端王府吧,不然,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了。
姜静行思考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臣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刑部侍郎虽有才,但威势不足,陛下不如让几位王爷前往荆州,再从扬州调兵从旁协助,也好彻查水灾,清缴水匪,还荆州一个朗朗乾坤。”
扬州水军刚练不久,正好拉出来实战一番。
系统默默为自己的宿主点了个赞,用最轻的语气说最狠的话,不亏是它选的宿主!
这回换成了李伯同眼皮子直跳,他差点没绷住脸皮。
武德帝神色微晒,只看二人对待此事的态度,前者太柔,难以治愈顽疾,后者倒是能根治,可惜要忍受挖肉削骨之痛,都算不上什么好办法。
谁知武德帝刚张开嘴,便被人截了话头:“靖国公怕是小题大做了。”
“李相此话怎讲?”姜静行揣手悠悠道。
莽夫!真是莽夫!
李伯同心里骂骂咧咧,却还要笑着与她对视:“查案与打仗怎可相提并论,靖国公此法虽快,却是劳民伤财,恐有损民心。”
姜静行叹气:“既然李相与本公意见相佐,不如相容取中,由哪位王爷领命去查,年侍郎从旁辅佐,再说,皇子前往赈灾,也好安抚荆州百姓,也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李相觉得如何?”
武德帝拨了拨手中佛珠,斜倚在身后软囊上,从他这副闲适的姿态看,便知此法贴合他的心意。
他淡淡看了姜静行一眼,目光移至她对面圈椅,“李相可是赞同?”
我不赞同又如何,李伯同假笑:“此法甚好,不知陛下要派遣哪位殿下前往荆州?”
武德帝继续拨弄手中佛珠,面露沉思。
姜静行脊背离开身后椅背,微微挺直,知道重点来了。
做官就像考试,也是要抓好重点的,只要重点答好了,一些细枝末节就不那么重要了,特别是六十分及格的时候。
眼下小皇子胜算还是挺大的。
燕王府对外声称燕王抱病在床,安王又因韩妃昏迷一事低调了不少,如今朝堂活跃的皇子只有端王和辰王,而端王性子如何,武德帝不是不知,这样算下来,貌似只有小皇子最合适。
谁知过了半晌,武德帝没说话,反倒是打开了手边一份奏折,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斟酌什么。
底下人看不清奏折上的字,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姜静行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武德帝心里的人选,怕不是陆执徐。
果然,武德帝放下奏折,沉声道:“已是晌午用膳的时刻了,二位爱卿先回府用膳吧,此事朕还需斟酌一番。”
姜静行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本来有八分把握的事出了差错,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
但身边李伯同已经起身告退,她也不好再留,只好也跟着行礼:“臣告退。”
只是在离开前,她回首看了一眼宝座上的君王,满身威势,眼若深潭,眸底寒意若有若无,让人心惊。
姜静行心底微沉。
眼下小皇子已经手握三法司的权柄,若是再去荆州赈灾查案,等功成身退,那便是权利民心都有了,也许武德帝迟疑不为别的,只因为儿子成长的太快了,让他感到了威胁。
皇帝还没老,皇子却长大了,也许,这才是小皇子通往帝位最大的阻碍。
姜静行口中发苦,她很清楚,靖国公府最明智的做法,其实是置身事外,可她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剧情只到男主受封太子,女主成为太子妃便结束了,至于男主如何登基的,剧情只给出一句话:次年五月,帝积劳成疾,崩于明光殿,太子袭位。
次年是哪一年,男主成为太子的第二年,也就是武德十三年,今年是武德七年,还有六年。
一位身强体健,正值壮年的君王,是如何在六年内积劳成疾,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原因,若是有,又是何人下手,姜静行不敢深想,一想便心头刺痛。
即便她与武德帝貌合神离,她也不想他死在亲儿子手里。
还有小皇子,固然武德帝不是位称职的父亲,可她也不想他弑父上位,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笔,任由世人猜忌。
姜静行在宫门口告别李伯同,快马加鞭回了靖国公府,她阴沉的脸色让姜璇一惊,还以为是早朝出了什么大事。
“兄长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可是出事了?”
姜静行摇摇头,姜璇本欲再问,但见她兴致不高,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吩咐侍女在小厅摆上膳食。
侍女服侍着姜静行洗手净面,等她食不知味地吃完午膳,又在书房处理了两个时辰的公文后,才暂时摆脱心里的纠结,但残留的情绪还是让她心情郁郁。
干脆拎起一盏美酒,走到后院莲花池旁,支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自斟自饮。
今夜月色尚佳,虽是一轮残月,但光辉不减,给池中荷花添了些朦胧美景,更显夜色幽静。
此处只有她一人,府中人皆知今日国公爷心情不好,管家也嘱咐了下人少往她身边凑,以防触了主家霉头,再被赶出府去。
姜静行喝了半壶酒,一直仰头望着月亮太累了,她低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脚边居然游来了一群胖乎乎的鲤鱼。
虽然是自己家,但靖国公府实在太大,而她对荷花没什么偏爱,所以很少来这里,也是头一次知道荷花池里还养着鲤鱼。
看样子,和今日她午膳吃的糖醋鲤鱼,还是一家人。
姜静行欣赏了一会鱼群翩游的身影,突然啧声道:“这也太胖了,谁喂的你们,也不怕撑死。”
“谁在那里!”
荷花池对面传来一声惊呼,姜静行抬头,对岸夜色昏暗,她只能看清是两道女子身影,还有身前一点亮光,想来应当是有人握着一盏灯笼。
原来不知何时,夜空飘来几朵云,将仅有的那点月光也遮得严严实实。
姜静行未动,依旧支腿坐在栏杆上,慢条斯理地喝完剩下半壶酒水。
这酒是陆执徐送她的,既有药酒养身的功效,又不失醇香风味,极为难得,辰王府酒窖里也只有五坛,如今全在靖国公府了。
夜风微拂,有些朦胧的争执声飘到她耳中。
荷花池对岸,朴玲抱着古琴,不知所措地站着不动。
夜风一吹,在她身后,丫鬟春明打个了激灵,手中灯笼也跟着一颤。
春明脸上神情略带惶恐,“小姐,咱们回去吧,那人不说话,怕是府上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厮,若是他生了歹心,伤了您可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朴玲皱眉,并不像丫鬟那般害怕,“秋霞院就在你身后,这荷花池不小,走过来也要一会呢,他若是动了,你我回去院子里就是。”
“可可是”
春明朝四处看了看,小声道:“小姐,奴婢听说,这荷花池几十年前淹死过好多人,根本没人敢来这里的,怎么有人深夜来呢,而且小姐您看那人。”
春明指着对岸人影,嗓音发颤:“那人是坐在栏杆上的,那栏杆那样窄,怎么能有人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呢!”
听她这样一说,朴玲也感到些惧意,“你说这里淹死过好多人,那是怎么回事?”
春明贴近自家小姐,忍着害怕解释道:“奴婢听说,府上原先住的是前朝一位公主,那公主和前朝皇帝一样爱杀人呢,特别残忍,只要心情不好,就命人将惹她生气的宫女扔到池子里淹死!”
“真的吗?”朴玲半信半疑。
“真的真的。”春明连连点头,只盼着自家小姐回屋睡觉。
“小姐你看,池里荷花开的这般好,怕不是拿宫女们做了花肥!她们死的这般凄惨,少不得夜里跑出来害人”
姜静行被小丫鬟讲的鬼故事逗笑了,心里的郁闷顿时消散不少。
听了这么一会儿,她可算听出来了,对面是朴玲和她身边的小丫鬟。
笑声传到对岸,春明被吓得尖叫一声,朴玲也被惊得后退一步,却还要强撑着喊道:“阁下是何人?这可是靖国公府,不管你是人是鬼,都与我们主仆无关!”
说着便要拽着丫鬟离开,谁知对面又传来一句话,“时候不早了,你们主仆怎么来这儿了?”
嗓音温和,落在朴玲耳中,让她脚步骤停。
春明赶紧去扶她,一边伸手想接过她怀中古琴,一边催促道:“小姐,你怎么不走了,快走啊!”
朴玲摇头,抱着琴转过身,试探道:“是姑父吗?”
春明一愣,对岸的人竟是国公爷。
“是我,过来吧。”姜静行跳下栏杆,拍了拍衣摆沾染的灰尘。
朴玲松了一口气,可听到姑父唤她过去,她又有些紧张,住在靖国公府这些日子,她还从未私下与姑父见过面。
朴玲下意识抱紧怀中古琴,触到琴弦,发出一声哑鸣,这才让她忍住退缩的念头,哥哥说的对,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下月她便要及笄,若是迟疑不前,日后就再没机会了。
况且她日夜来此练琴,不就是弹给姑父听的吗。
朴玲强忍着心中羞耻,抿唇迈开步子,沿着池边石子小路,一步步走到对岸。
姜静行不知少女心事,之所以将侄女叫过来,也是本着关心她的念头,想问问她为何还未入睡,还来了西院偏僻的荷花池。
朴玲越走越近,离得近了,姜静行也看出她怀中抱着东西,长长的一件,都快赶上小姑娘高了。
看样子,好像是一把琴。
小姑娘抱的费劲,姜静行朝她走两步,想着给人搭把手,却不想把对方吓得后退一步。
朴玲羞红了脸,无措地低下头,矮身行了一礼:“姑父怎在此处?”
“来看看荷花景色。”姜静行察觉出她的紧张,有意让她放松,便挑了个熟悉的话题,“你夜间来此处练琴?可是有何烦恼?”
“玲儿没有什么烦恼。”朴玲看向手中古琴,用布袋罩着,在夜色中很难看清。
她含着几分试探道:“只是玲儿下月就要及笄了,娘亲再为我相看婚事,想着让我明年嫁人。”
见小姑娘一直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姜静行恍然大悟,是了,她这侄女本来是要嫁给燕王做侧妃的,后来她又让姜璇帮忙参谋了几家,结果阴差阳错,宫宴赶上刺客行刺,也告吹了。
不过明年就嫁人,朴家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姜静行不解:“你还小呢,再相看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事,京中贵女十九或二十嫁人的也不少。”
朴玲不愿说自己娘亲的坏话,但心中怨气还是忍不住泄露一二。
她眼底有些湿润:“玲儿也不想现在就嫁人,可娘说,清河女子多是十六嫁人,二十嫁人的都是相貌丑陋,或是身体有疾的,我若是再拖着,就成老姑娘了。”
“胡说八道!”姜静行脸色一冷,幸亏有些夜色遮掩,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然那副煞气满满的样子,绝对能将两个大门不出的小姑娘吓到。
但她一声高喝,还是将朴玲吓了一跳,“姑父”
见小姑娘被自己吓到,姜静行揉捏眉心,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上次云贵妃的事就恶心了她一回,如今类似的事发生在她身边人身上,更让她恼火。
那种对女子明目张胆的压迫和苛责,还有随着世道太平,逐渐收拢的世俗风气,都让她如鲠在喉。
她呼出一口气,眼前的小姑娘还太小,根本无法抵抗世俗的恶意。
姜静行想了想,说道:“婚姻虽不能决定人的一辈子,但也要慎重才好,首先那人要是你自己喜爱的,再去考虑婚嫁,朴家”
朴玲突然抬头,不顾失礼,出声打断道:“姑父也认为,玲儿应当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
姜静行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但还是温声肯定道:“若是没有其他缘由,只是两家结亲,你自然应当嫁给自己喜爱的男子。”
朴玲眼中酸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看,这么久了,居然只有姑父告诉她,她应当嫁给自己喜爱的男子。
可是。
偏偏我喜爱的男子就是你啊。
夜色昏暗,但还是无法遮挡小姑娘明亮的双眼,时间久了,姜静行被她看的略微不自在。
毕竟这不是自己女儿,姜绾倒是时常这么望她,她不仅不尴尬,还极大满足了她作为父母,对得到女儿认同的渴望。
为了缓解身上的不自在,姜静行岔开话题:“这荷花池景色清幽,倒是弹琴的好地方,你时常练哪些曲子,可有广陵散?”
朴玲摇头,广陵散太难了,她还弹不好,师父总说她心境不够。
她鼓起勇气说道:“玲儿听闻姑父今日心情欠佳,不如玲儿为姑父演奏一曲,好宽解姑父心绪。”
闻言,姜静行挑眉,颔首应道:“自然好。”
“姑父随玲儿来。”朴玲回头看向春明,摇头示意她不必跟上。
荷花池虽然偏僻,但也是府中一处景色,池边建有遮风挡雨的凉亭,亭中石凳石桌一概不缺,亭角灯笼有些陈旧,却足够将琴弦照清楚。
朴玲放下手中古琴,紧接着从袖中掏出手帕,亲自将身前桌椅擦拭干净,丝绢摩擦过粗糙的石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当她转身擦拭另一处时,姜静行叫住她,示意她不用,然后直接坐了上去。
朴玲一愣,姜静行笑道:“明日就要换新衣了,干不干净都一样。”反正都是要洗的,等听完这首曲子,她也要去睡觉了。
朴玲抿唇一笑,在她对面落座,素手拂过琴弦,指尖起落,琴音或高或低,倾泻而出。
姜静行沉浸在曲中,轻易便听出是何曲子。
张琴代语兮,聊诉衷肠,是凤求凰。她边听边评价:其音婉转悠扬,其情真挚感人,朴玲这首凤求凰已然比肩大家了。
倒不是说她认识什么大家,只是有人琴技也是不凡,虽然不善此曲,却还是被逼着弹了几回,期间流淌的情意,与之一般无二。
似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姜静行嘴角弯起,露出温柔的微笑来。
见到她嘴角这抹微笑,朴玲脸上的笑容越发甜蜜,不知不觉间,心中的情感逐渐和琴声呼应,琴声越发动人心弦。
一曲终了,姜静行从回忆中抽身,看向朴玲,问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弹这首曲子,最少要三分情意,若是无情,再超高的琴技也不完美。”
“你可是有了心爱的男子?”
刚弹完琴,朴玲两颊粉红,气息尚有不稳,但她还是咬牙点点头。
亭中气氛变得沉默,姜静行想到刚才朴玲说自己不愿嫁人,看来不是不愿嫁人,是不愿意嫁给其他人。
有些话,其实不应当是她这做姑父的问出来,但小姑娘每日夜间来此练琴,想来也是苦闷的不行,若是再闷着,怕是该闷出病来了。
姜静行斟酌着语句她:“你娘知晓此事吗,可是你娘不同意?”
朴玲低头抚摸古琴,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其他的一句不说。
好吧,小姑娘害羞,看来问题是出在这位意中人身上来,就是不知是何原因,导致朴夫人不愿成全女儿一片痴心。
“可是那人家世低微或人品有瑕,还是身形有损?才干不足?”姜静行试探道。
朴玲微微抬头瞧她,摇摇头,脸红的像烧起来一般,声若蚊蝇道:“他是极俊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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