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低垂敛目几息才缓缓仰起脸。
看清谢茉此时的模样,三人一瞬屏住呼吸。
似乎被几人的冒然出现,和轻浮浪荡的话吓到,就见她苍白的巴掌面孔嵌着一双盈盈滚泪的漆黑眼珠,目光怯怯地,蜻蜓点水似地一一掠过几人,像是猫崽挠人。
三人心神不由地松懈几分,正要再调笑几句,忽见面前的姑娘双眼突然迸发赤亮的光芒,张口就朝他们身后惊喜叫喊——
“公安同志!”
三人立马惊吓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庆幸地长舒口气,再转过头,这姑娘已经调转车头正朝来时的方向急冲,其中一个混混眼疾脚快,回身迈步就追。
谢茉趁三人扭头的功夫,车把一偏,猛一踩脚踏掉头便跑。
这段路比较荒僻,左侧紧临一所小学的后操场,右侧是河堤,现在的小学处于半瘫痪状态,校园里人丁零落,更别提后操场原本就人少的地方,但这条这条幽长的窄路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绕到便要多走三四公里。
碰面伊始,如果她不管不顾高声呼救,喊来救援的可能不大,倒是有更大几率惹怒这三个混混,激得他们失去理智,做出更过分的行为。
所以,她的当务之急是冲出这条路,再高声呼救。
谢茉心脏砰砰砰狂跳。
冲出这条路便能摆脱身后的混混们,谢茉奋力蹬腿,自行车正平稳加速中……
可自行车提速需要三四秒,就是这三四秒的耽搁,将要快速蹿走的自行车其后座被人大力扯住,一个粗暴的后拉,自行车骤然歪斜,差点把尚在惊愕中未能回神的谢茉甩下来。
其余两人面色不善地赶过来。
谢茉扶车站稳,心跳到嗓子眼。
她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脑子一刻不歇地飞转,思索恰当的应对法子。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混混逼近,攥住谢茉车把,狞笑着朝她脸上凑来——
“你们要干什么?!”一声爆吼从路口传来。
话还没落地,人已疾驰到跟前。
来人丢下自行车,三两步急跨到谢茉身旁,挡在她和三个混混之间。
谢茉抬眼,身前的人已经和混混们言辞挑衅起来,看清这人的侧脸,她眼中不禁闪过浓浓的错愕。
竟是赵新路!
又是赵新路!
这人是赵新路,谢茉的慌乱的心倒是稍稍安定了,她清楚赵新路所求为何,必定不会真的让她受到伤害,因而他会拼尽全力保全她,给她……
等等!
她竟然会因为赵新路的出现而感到心安?!
她对赵新路明明只有厌恶。
太不对劲了!
谢茉顾不上细想,趁赵新路和混混们吵架推搡的档口立即拉开距离,骑上自行车就跑,这回她边死力瞪自行车,边高呼:“抓流氓,有人耍流氓——”
她冲出这条窄道,飞瞥见路边停靠着一辆军用吉普,驾驶座上的人正推车门,谢茉急忙刹车,身形稍稳便回头去瞧,一道高挺的军绿色背影已闪现在窄道路口。
谢茉灵机一动,冲背影喊:“抓住他们四个,不要让他们跑了!”
喊完,她便骑车朝医院方向飞奔而去。
刚才视线匆匆一飘,掠了一眼军绿色背影主人的上半张脸,那深邃峻拔的眉眼貌似是卫明诚……
虽然相信兵哥的实力,但一打四谢茉怕他吃力,让几人逮着空子跑了。
此刻的时间点尴尬,不到下班时间,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由是路上几不见行人。
靠近医院,人才多起来。
谢茉心急如焚,路过一处家属院,终于让她碰上两个热心肠的大叔,三人火急火燎赶回去,刚转到路口,就和那辆军用吉普车擦身而过,驾驶座上的人侧脸一晃而过。
笔挺的鼻梁如起伏的山脊,下颌线弧度刀刻般利落锋锐。
果然是卫明诚。
谢茉下意识回头,只有车屁股越来越远的残影。
“就算你们是公安也不能随便抓人吧?”一声恼怒的吼叫从窄道里传来出。
谢茉回神,跟在两位大叔的身后朝发声地靠近。
三个小混混加赵新路,四人一个不少地被两两背对背反手束缚在一起,谢茉睇一眼赵新路掉到胯骨的长裤,怕污了眼马上移开。
至于他崭新的牛皮腰带,正绑手腕上呢。
另外两个小混混被如法捆绑在一起。
边上还有一高一矮两个公安同志。
刚才朝公安同志高低声的,除了赵新路不做他想。
赵新路还懵着呢。
他还跟人推搡着回头一瞅谢茉跑了,瞠目愣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去驱散仨混混立马离开,话还没出口就被巷头疾奔过来的年轻男人堵住。
男人一身绿色军装,身手敏捷,大手擒住他肩膀用力一拉一推,随着膝盖骤然的刺疼,他人已瘫软半跪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发现双手手腕已经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从腰间抽走的皮带绑缚在一起,皮带另一头被男人攥住。
男人此刻正飞身掰上那个最健硕混混的肩膀,蓄力一扯竟生生把人飞甩了出去……
剩余两混混被吓傻了,再想拔腿逃跑为时已晚,没跑几步就被男人跟拎小鸡崽似的提回来。
赵新路口齿不停地解释他的无辜,军装男人仅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
没等他再开口,路口走来两个公安同志。
赵新路心脏一抖,顿住。
男人简略交代三两句便疾步离开了。
留下两个公安同志在听了他的辩词时,依然不松口放人,他这才急眼了,逞一时血气之勇冲公安同志喷火。
“我好端端去救人,你们却把我当罪犯,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我像需要耍流氓的人?你们不要……”赵新路看见谢茉,喜出望外,“谢茉同志你快来跟这俩公安说说,我明明是碰见你遇到麻烦,跑来解围的,和他们三个可不是一伙的。”
赵新路刚说完,边上迫不及待的三个混混已七嘴八舌自辩清白起来。
“我们可没耍流氓啊,就是见这位女同志一个人骑车回家,担心她安全想护送护送,至多再顺便再交个朋友。”
“我们真没想干什么,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这位女同志。”
“他妈的说谁是流氓呢?我们可不……”其中一个混混忍不住高声飙脏话叫屈,被公安同志沉声呵停。
做公安的自是不缺正义感,矮个的公安又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哪里管他们的狡辩,严厉道:“言语骚扰就不算耍流氓了?!一样是不对的!”
“这位女同志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年纪偏大的高个公安视线投向谢茉,不由地怔了怔,旋即便自然而然地挪开。
年轻那公安愣神片刻才别开被谢茉相貌晃晕的眼。
见谢茉抿唇不语,俩公安心里都略有猜测。
赵新路急切催促:“你快说啊谢茉,你清楚的,我不可能对你耍流氓。”
谢茉向公安大致讲述了一遍经过,又蹙眉看向赵新路:“可我和你不熟,只见过一面,根本谈不上了解你。”
赵新路噎住。
当众人面被谢茉下面子,偏又无法反驳,赵新路再挂不住脸子,越发恼怒,柿子捡软的捏,他朝对面两混混厉声喝问:“你们认识我吗?”
俩混混神情闪烁,偷眼去瞧两眼公安,磕磕巴巴回答:“不、不认识。”
“……就,这人就突然冲出来了。”
“我都说我不是他们的同伙。”赵新路昂头义愤道,“你们得分青红皂白。”
他吐出胸口的浊气,暗自庆幸。
幸好找人时他没亲自出面,刚才还没来得及亮明身份驱离他们又被军装男人打断了。
只期望给他们许诺的好处能让他们一直闭紧嘴巴。
上次的解围,虽然谢茉对他并未生出期待中的好感,但好歹给了几个笑脸,与她面对白江河时从头到尾的冷脸相比,他也算令得青眼了。
他认同小弟的话,天之娇女总会傲气几分。
效果未如预期,却给了他追谢茉的新思路——“英雄救美”。
最快捷高效的跟人拉进距离的方式。
老话说,“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他帮助谢茉一回,她可以只回馈两句不痛不痒的道谢,那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呢,谢茉该拿什么来回报?就算都是些小恩小惠,积累起来就是“大恩”,纵使谢茉每回都还人情,那也好,这一来一往便是有交情了,更方便之后的行事。
岂料,偏又出了岔子。
这条路又偏僻人又少,还是谢茉回家必经路,天时地利占着,偏偏出了个搅局的。
先时想,万一倒霉碰上搅局的,三个大小伙,再加一个放水拉偏架的他,三人总能脱身,谁能想到窜出来个武力值那么高的丘八。
赵新路心脏扭成一团,这个结果赵新路完全不能接受!
“英雄救美”不成还要被拖进公安局,仿佛就在告诉他甭折腾了,谢茉这个阶梯命中注定不属于你。你这辈子与权贵无缘。
赵新路扫视一圈,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凶狠的光。
一次不成那再来第二次,一个法子不行那就再换一个法子。
谁都不能阻他前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他更在乎的权势地位。赵新路回过神来,抬眼看着脸庞精致白皙的谢茉,唯一的想法是:这是我的登天阶梯,早晚要被他踩在脚下。
这张精致面孔的主人突然掀开眼皮,问他:“你为什么来这里?又出现的那么恰巧?”
问完,谢茉默默垂下眼帘,脸上有害怕、疑惑、歉意以及坚决。
赵新路一脸受伤,似没料到因此而被谢茉猜疑,幽幽叹口气,无奈解释:“旁边是我的母校,我来看看,真是凑巧碰上的。”
好心跟来帮忙的俩大叔听了全程,看看赵新路情真意切的模样,信了七八成,小声提醒:“丫头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看这同志不像在编瞎话。”
“丫头可不敢这么疑心好同志啊,还是好同志多,坏分子总归是少数。”
“我看这丫头怕不是头一回遇上,不免谨慎了些。”
“丫头实在生得好看……”
两位大叔的话,谢茉过耳不过心,可不认同。越强调什么,越心虚什么。
赵新路强调“真”,恰恰证明他在撒谎。
两大叔的话赵新路自也听见了,神态愈发问心无愧,他自觉成功圆过去了,又赢得旁观者的支持,底气壮了,便苦笑说:“谢茉同志,你真误会我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智且不成熟,更难坚定立场,再有周围人的劝说,脑袋里能混成一锅粥,谢茉肯定会动摇然后放弃追根究底,说不定还会反朝他道歉。
哪知道谢茉骤然抬头,凝眸,眼神幽幽直直盯住他,一瞬不错锁住他眼睛,直接而肯定地说:“你一直在跟踪我吧!”
赵新路刚因过关而放松下来,猝不及防听见这么直白的一问,反应不及,脸上立时不受控地显出异色。
“我没有!”
几个呼吸后,赵新路激动地大声否认。
可惜,他刚才那般明显的异常已被紧盯着他的俩公安看进眼里。
两个公安还有什么弄明白的。
三个街溜子见人家女同志长得漂亮,起了调戏的心思,堵住女同志满嘴口花花,而这名一直嚷嚷清白无辜的男同志一早就认识女同志,想跟人谈对象,便尾随人家女同志身后想找机会搭讪献殷勤,这三个混混正给了他表现的机会,最终被一锅端了他也不冤。
三个混混没安好心,不是啥好东西。
这个男同志能干出尾随女同志的猥琐勾当也不正经。
“这位同志,你涉嫌尾随女同志,现在跟我们去趟公安局。”高个公安扯住乱扭的赵新路,拧眉沉声说,“老实点,别动!有什么话去局里再说。”
赵新路眼见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捆进公安局,他哪能不慌,急急开口喊冤:“真没我的事啊,谢茉同志,你是帮你出头的,你不能坐视不理,恩将仇报啊。”
他奋力挣扎,双腿大叉步扒在地上,和他绑一起的混混踉跄着被他腿绊倒,下坠的重量又带着赵新路往地面倾倒。
赵新路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他和那混混都试图掌控主动站起来,但因相互牵制只能你吃口土我蹭一脸灰地来回上下倒腾,溜光水滑的头发乱成鸡窝,横七竖八插着树叶草屑,体面的衬衫长裤蹭上斑驳的泥土,鞋也被蹬掉一只。
简直比街上的流浪狗还狼狈。
谢茉朝他移了两步,自上而下俯视:“赵新路同志,既然你没尾随我,那你给公安同志说清楚你从哪里来,走了哪条路,有谁可做证。”
赵新路思考半晌儿,刚要说,又被谢茉打断:“或者说,去向我今天见过我的人核实一下,有没有在附近见着你。”
“咳,咳咳……”赵新路卡壳,还要强词夺理,“这可奇怪了,你走的路,我就不能走了?”
谢茉浅笑低头。
赵新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的话恰恰自爆了他跟踪谢茉的事实。
这边的动静陆陆续续吸引来三五个人,此时也回味过来,敢情这位赵性男同志本身便存有不轨的想头,顿时看向赵新路的目光都带了谴责。
“这个男同志急赤白脸的,原来是心虚啊,还诬赖人家女同志。”
“对啊,看着穿戴都挺体面的,怎么做这样的事?”
“看这女同志长得俊呗,啧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偷偷跟着人家,不定存了什么更龌龊的心思……”
赵新路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茉满眼诚挚:“赵同志,你放心,只要公安同志查明情况后证明你是清白的,那我会亲自向你鞠躬道歉。”
赵新路悲愤不已:“你怎么可以……”
矮个公安心里喷火,看赵新路一副不到南墙不回头,死不认错的架势,再忍不住,解放了他和混混的一只手,又一把拽住他:“别再啰嗦,先跟我们走一趟公安局!”
赵新路自然不肯走,但他一副白斩鸡的体格,又从没干过重活,哪里是这种上过战场锤炼过的转业兵的对手,挣扎都来不及,这公安便轻松地一拖二把他拽走了。
赵新路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还是太着急了。
“贵婿”一词对赵新路的诱惑,如同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之于毛驴,只能看得到却吃不到,让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止不住地想伸手去抢。就怕一不留神,只能眼睁睁让机会擦身溜走,那可是条登天捷径。
谢茉就该是他的,是他踩着登高的阶梯。
最后那个眼神一直回想,不会放弃。
谢茉收回和赵新路相碰的视线,心里一沉。
赵新路最后的眼神告诉她,他还会继续作妖。
***
回家后谢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章明月,章明月自是气得不轻。
瞅瞅怒火丛生的章明月,谢茉把她的猜测也讲了。
回来的路上她便捡起之前暂时搁置的那一丝不对劲。她仔细回想,发觉那份不对劲萌发于陷入危难境地的她听闻的那一嗓,石破天惊般,暂时解了她的危困。
那一瞬间,她心里涌上无限感激。
如果她不清楚赵新路本性里的卑劣,如原主那般懵懂天真,对从天而降的恩人必然会生出不少好感。
可他是赵新路。
偏偏那么凑巧,偏偏是他,又一次解救自己。
后世海量的小说影视作品告诉她,事有蹊跷,被用烂的“英雄救美”、“吊桥效应”帮她得出结论。
出乎她意料地,章明月听完后奇异地冷静下来,冷静得诡异,只温柔说:“知道了,往后的事有妈妈操心,你安心。”
然后她话音一转便说起了卫明诚。
而被说的卫明诚在抵达公园河畔时,望见柳树下那一抹纤细身影,视线定格在两条黝黑麻花辫辫尾处系着的鲜红绳结上的一瞬间,心跳莫名迟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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