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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061


    男孩的瞳孔是金棕色的, 干净透亮,懵懂又?期待地?望着梁宛。


    “姐姐。”


    他在全英环境下长大,会的中文只?有几个简短的词, 凑不成完整的句子。


    梁宛用?余光扫了一眼他,没搭腔。


    他很可爱。


    如果他是一个陌生小?孩,梁宛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可他不是。


    梁怜沁一边腾出手把桌上的水拿给男孩喝,一边抬眼看梁宛,“自从?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 就一直特别想见你。这次我和他还有孩子爸爸是一起来?中国的,我想你可能不愿意见Jonathan,就没有带他过来?。”


    梁宛咬着口腔里侧的肉,听罢过了会儿,微仰着下巴:“还有别的事吗?”


    “妈妈就是想见见你。”


    说到这,梁怜沁眼眶有点微微泛红,但黄色的顶灯照不出她眼底的血丝。


    五年, 不, 快六年没有见了。梁宛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会不想念?


    梁宛既不感动?,也不愤怒,摆弄着手机,斜倾着身躯, 神情松散随意, “回杭州做什么去了?外公外婆都不在了, 你去看谁?那些没来?往的亲戚?”


    她的拇指和中指按住了手机的中心, 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将手机转动?,像小?时候玩小?风车一样。


    “嗯, ”梁怜沁顿了一下,“我觉得在国内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一个落脚点,想买套房子。”


    梁宛用?手机敲着桌面,不轻不重,节奏缓慢,盈盈笑起来?,“这么巧,我前段时间也萌生出在杭州买套房的想法。你是打算买给我?”


    她反问道。


    梁怜沁沉默了一下,“你要想住当然随时可以,妈妈很欢迎。”


    “唉,”梁宛又?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滑到茶杯前才停下,语气里没有丝毫失望,“我还以为你要写我名字呢。既然不是,跑来?找我做什么?展示你们的母子情深?”


    仰着的脸庞承接住泻下的微光,梁宛笑得露出嘴角边很浅很浅的酒窝,只?有在她笑得很用?力时才会出现。从?前梁怜沁和她开玩笑说,这是她自己用?手指戳出来?的。


    “Dylan,”梁宛垂眼,看向那个‘无辜’的新生命,用?英文一字一句说:“我不是你的姐姐。”


    “但妈妈说你是。”


    “那是因为她是个骗子。”梁宛托起下巴看他,像哄小?孩的幼稚园老师,“她没有骗过你吗?”


    梁怜沁伸手捂住Dylan的耳朵,压低声音怒斥道:“你和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呢?”


    梁宛没正眼看她,还在对Dylan笑,“没有过吗?答应带你去乐园,答应给你买玩具,最后都没做到。那样的事没有过吗?”


    Dylan很认真地?想了想,用?肯定的语气说:“妈妈都做到了。”


    须臾之间,梁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视线涣散失去焦点,片刻后又?回到他的浅瞳上,凝视他许久后挪开。


    “小?宛,来?美国吧。”梁怜沁终于切入正题,“以你的条件并?不难找工作,Jonathan也认识很多人?。如果你想继续在广告行业工作,我也可以把你推荐给我业内的朋友。”


    梁宛打了一个哈欠,靠在沙发上,低着头阖眼仿佛在打盹。


    梁怜沁欲言又?止,给Dylan喂了水后又?说:“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住,也可以住在公寓里,大不了你去纽约,去洛杉矶,去哪里都可以。通过Jonathan你甚至可以获得美国的身份。”


    听那语气,仿佛是多大的恩赐。


    “你现在在哪所大学任教?”梁宛闭着眼睛问道,语气平缓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梁怜沁才说:“Dylan年纪小?,我暂时没有在工作,等?他十二岁之后,我再找工作。”


    梁宛扬了扬眉头,轻笑一声,过了两秒,又?意味不明地?冷笑。


    “看来?你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有赚钱的本事,那样才能昂着头从?任何?一段关系中出走。”梁宛问服务生要来?一杯水润喉,“他每个月给你多少钱?还是按周?”


    梁怜沁刚去美国还没有找工作时,无意中向梁宛倒过苦水。


    Jonathan对她算非常大方,但这种大方是有限制的。他愿意给她买昂贵的奢侈品,带她出入动?辄几百甚至上千美元的餐厅,唯独一点,零用?钱克扣得很。按周给,每周一给她几百美金的现金,算作买菜和日常开销的钱。任何?想买的大件,都必须通过Jonathan来?实现。


    因为他是一个疑心病极其严重的人?。


    Jonathan是初婚,倒不是因为找不到伴侣,他年轻时也曾风流,甚至短暂地?养过游艇。但他性格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好?说话,维持不了长久的关系。


    他不喜欢梁怜沁穿无袖的衣服,从?来?不会给她买这类。打来的电话如果没有接,他就会开始怀疑。他绝对不会使用?暴力,但他会用态度和语言让梁怜沁主动?向他解释求和。


    “那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梁怜沁回答她的疑问,“我现在在说你的前途,你现在的公司可能给你的待遇还算不错,但它在业内的名气是远远不如4A的,说出去并?不好?听。其实我都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从?4A离开。眨个眼你就要三十岁了,为人?处事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目光总是放不长远。说起来?,我还得问问你,你男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父母的工作你知道吗?”


    “他是无业游民也不关你的事。”


    以往就是这样,她们说话不到十个回合就会吵起来?,互呛,像辣椒。只?不过以往没有隔夜仇,第二天梁宛就会嬉皮笑脸地冲梁怜沁撒娇。


    梁怜沁没理会梁宛的嘲讽。


    “他是你不肯和我一起去美国的原因吗?”


    “不是。”梁宛说,“我不肯去美国的原因——是你。”


    薄情的一句话让梁怜沁怔住,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梁宛。她的女儿明明是一个不会说狠话的人?,小?时候吵架吵得再凶,也不会骂一句不好?听的,有时候话说重了,回头还会主动?来?道歉。


    “小?宛。”


    梁宛起身,神情漠然,“见也见了,我也已经听够你假惺惺的关心。饭店快要打烊了,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坐在这给别人?添麻烦了。”


    梁怜沁飞快地?结完账,牵着Dylan跟紧梁宛的脚步。


    “假惺惺?你是我女儿,这世界上还能有谁比我更希望你过得好??”梁怜沁提了一口气,“是,我是五年没见你了,但我也是在为自己搏一个前程。你以为美国绿卡那么好?拿吗?你以为我现在过的人?人?艳羡的生活是唾手可得的吗?”


    朋友圈里,梁怜沁今日在夏威夷,前日在度假,要不然就是穿着一身名牌从?学校接Dylan回来?。她会定时分享自己在后院里打理?的花草,照片中,她在花园里看书?,依旧是那个学富五车的梁教授。


    但这些,梁宛全部都没有看见。


    她早就屏蔽了梁怜沁的朋友圈,眼不见为净。


    “你小?时候怎么说的?以后找老公一定会听妈妈的意见,妈妈都不喜欢的,你一定也不喜欢。可现在你连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都不肯告诉我。他是什么大学毕业的?是单亲家庭吗?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是。”


    寂静的街道上,梁宛停下脚步。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她再次重申。


    然后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梁怜沁看,“然后呢?你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单亲家庭的孩子怎么了?不配获得幸福是不是?”


    梁宛猛地?提起Dylan的一只?手,男孩茫然地?抬头看她。


    梁宛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她没有办法不迁怒,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在保持理?智。她的手指掐住了男孩纤细的手腕,一会儿就捏红了。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也变成你口中‘单亲家庭的孩子’。”


    说完,梁宛甩下Dylan的手,同一时间蹙了下眉头,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她没去看Dylan的表情。


    他可能有些疼,抱住了梁怜沁的腿,于是梁怜沁就抱他起来?,抱不动?了也还在坚持抱,轻轻拍他的背。


    很多年以前,梁怜沁也是这个姿势,抱着梁宛从?徐家走出来?的。


    她一分钱都没向徐家人?要,带着每月200元的可笑抚养费,净身出户。很多人?劝她,带着一个拖油瓶不好?再嫁,梁怜沁都坚持下来?了。


    ……


    梁宛呼了口气,抬起头看天。


    阴沉沉的天,云笼罩在城市上空,丝毫不见月亮的影子。


    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眼前的人?曾经勇敢到不顾一切,只?为了要梁宛。


    后来?的她,是否后悔了?


    “你别冲你弟弟撒气,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期待和你见面?每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你们身上都流着我的血,是一家人?。”


    那颗藏在枕芯里的糖,过去那么多年,早就长出霉斑,面目全非了。只?有舍不得吃的人?,还以为它是酸酸甜甜的蜜。


    “梁怜沁,我不会去美国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一样不会。不是因为周沥,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想在你身边。我的人?生,绝对,绝对不会再被?你掌控。”


    梁怜沁越是不让梁宛做的,梁宛就越想做。


    梁怜沁越是希望梁宛做的,梁宛就越是反感。


    这片逆鳞无法拔除。


    “周沥,”梁怜沁的眼眸被?过往的车灯闪了数下,音调缓缓爬升,“周沥?你说他叫周沥?”


    看着她发怔的表情,梁宛蹙起眉头。


    忽然间,南屏山的晚钟仿佛在耳边敲响。


    这些日子让梁宛感到奇异的诸多信息霎时串联起来?。


    从?梁怜沁的反应中,梁宛确定了一件事——


    她的预感没有错。


    第62章 062


    周沥。


    Li可以是任何字。


    但人总会想到?和自己有关的一切。


    梁怜沁和周沥有过短暂的照面, 那时?她便觉得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却并没有将他?与程涟书联系起来。


    双手插兜,梁宛立在风口, 眯着眼睛看?梁怜沁。肩上的短发被风吹得不停刺向梁宛脸颊和颈部?,张牙舞爪地?飞着。


    看?梁怜沁的反应,之前应该不知情。


    梁宛低头轻轻踢了下脚边的碎石, “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掉进西湖的时?候,是苏苏阿姨救的你?”


    梁怜沁声?音极轻, “她从德国?回来了?”


    “嗯。”


    梁宛怎么会想到?小?时?候给自己买小?裙子和零食大礼包的苏苏阿姨,会是周沥的母亲。那时?候太小?,记忆是薄弱的,只记得那是个很温柔的阿姨,不记得模样。


    那么周沥呢?


    她和周沥在挪威的那一面,真的是第一面吗?


    ……


    梁宛按响周沥家铃声?的时?候,霍易斐正和他?连线。


    他?摘下耳机, 对霍易斐说:“等一下。”


    周沥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再有一刻钟就到?午夜,谁会在这个时?间?拜访?


    梁宛裹着羽绒服和睡裤站在门外。


    她抬头用上目线掠过周沥干净的面庞,骨头里的力量被抽走似的朝他?倒过来,用头顶轻轻撞击他?的胸膛。


    周沥扶住她,按下她腰上鼓鼓囊囊的羽绒, 把人往门里一带, 再反手关上门。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我可以去?接你的, 很不安全。”


    几小?时?前, 他?们才?见过,梁宛说自己有很多工作要完成, 今晚不能来他?家。


    她身上的衣裤混搭,看?起来事出突然。


    梁宛仰起脑袋,下巴在他?胸口压着,笑笑说:“工作做完了,想你了不行?”


    她拽着周沥的衣角,把人往里推。


    周沥完全没有抵抗,那么高挑的一个人,仿佛完全没有力气,由着她将他?推到?沙发边上。他?的膝窝撞在沙发扶手上,搂着她一起倒下去?,把一个靠枕都震到?了地?上。


    羽绒衣里的气一点一点被挤出,发出极微的声?音,再一点点归于平静。


    过了一会儿,梁宛问他?:“你家闹鬼吗?”


    周沥顿了顿,“不闹。”


    “那为什么我好像听见了别人的声?音。”


    声?音挺轻的,像离耳朵一米远的地?方?有只飞虫在振翅。那声?音似乎在喊周沥的名字,声?嘶力竭的,但好轻。


    梁宛说完,忽然感?觉到?身下的周沥滞了一下,然后忽然翻身让她躺在了沙发上。


    他?俯身到?她耳边说:“等我一下。”


    接着他?走到?沙发左侧停下来,一句话没说,面无波澜地?关掉了正在通话的视频,合上电脑。


    世界安静了,连那轻微的声?音都不见了。


    见鬼!


    屏幕另一侧的霍易斐看?着突然被切断的连线猛拍大腿。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周沥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后者就像拍死?一只虫子一样,拍合了笔记本电脑。


    霍易斐听见女人的声?音了,毫无疑问那是梁宛。


    见色忘友!


    从前周沥信誓旦旦说的那句“爱情不是必需品”还回荡在霍易斐耳边,他?真想当着梁宛的面逼迫周沥再说一次。


    霍易斐摇摇头,摘掉耳机,把电脑往床上一扔。


    他?想起不久前,周沥因为工作事宜回了一趟德国?。那一次霍易斐破天荒地?和周沥进行了一次跨国?彻夜长谈。起初霍易斐像往常那样聊着自己和林晓茵的事,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说起周沥。


    霍易斐还记得周沥一年前去?挪威看?望爷爷时?,房间?里传出过女人的声?音。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不稀奇,但在周沥身上就挺稀奇的。因此霍易斐记得格外清楚。


    但回到?国?内后,周沥和梁宛的种种纠缠,他?也全部?看?在眼里。


    绝不清白?。


    他?问周沥:“你对梁宛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沥低头在签文件,“你觉得呢?”


    “当然是对她有意思。”霍易斐道,“国?庆在杭州的活动,我喊了你多少次,你都说不来。结果1号的时?候你突然变卦说要来,我还以为你是良心发现来支持我的。直到?后来看?见梁宛也在杭州,我才?知道我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不是为了兄弟,你是为了她吧。”


    周沥弯唇,“挺有自知之明。”


    霍易斐切了一声?,“你像个跟踪狂一样跟着人家,我看?梁宛对你没意思,她抗拒得很,只不过不好意思拒绝你。”


    周沥的笔停了一下,抬眸淡淡扫了霍易斐一眼,没辩驳。


    “你最近一年的桃花快赶上你过去?三十年了,”霍易斐细数着,“一个梁宛,还有一个挪威的神秘女人,后来也没听你提过挪威的那位,你们该不会是一夜情吧?有些颠覆我对你的认知了。”


    他?看?周沥的眼神带着点故意展示出来的嫌弃。


    “挪威那位?”


    霍易斐:“你别想否认啊,我可听见了,那天你酒店房间里有个女人的声音。”


    周沥挑眉点点头,“梁宛。”


    “什么梁宛?你别扯开话题。”


    周沥:“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梁宛。”


    “……?等等,你让我思考一下。”


    霍易斐深感?自己的大脑主机过热,无法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


    “如果你和梁宛早在挪威就认识,那……”霍易斐忽然瞪大眼睛抬起头,“Lee,你突然决定回国?该不会是为了梁宛?”


    为了梁宛?


    周沥搁下钢笔,身躯往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没有回答霍易斐的诘问。


    “我当初为了晓茵回国?你还说我恋爱脑!和我比起来,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霍易斐当初刚起步的事业和沃斯在欧洲的发展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放弃的代价轻许多。沃斯不同,它已经是欧洲无人机市场占有率最?大的品牌,这时?候周沥舍得转移重心——


    这才?是真正的冲昏了头脑。


    恋爱脑。


    周沥觉得这个词离自己太远,他?低头轻笑道:“不是为了她,沃斯最?初就是在北京创立的,早晚都要回去?。我也不可能放弃国?内的市场。”


    “你也说了是早晚,你回得这么急,真的没有梁宛的原因?”


    周沥默了默,“我不能等到?市场饱和再回去?。”


    通话有两秒钟的卡顿,等恢复顺畅后,霍易斐听见周沥说:


    “梁宛,或许也是一部?分?原因。”


    他?重新低头开始翻阅文件。


    霍易斐像只饿狼一样追问:“一部?分?是多少?”


    周沥轻飘飘给了一个数字,“20%”


    看?似很小?的数字,符合周沥一贯理性的态度。可霍易斐觉得,他?承认受影响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不可思议。


    那次聊天后,霍易斐苦于没有地?方?去?宣泄自己饱满的情感?,只能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动态。


    「!」-


    梁宛坐起身一边脱羽绒服,一边睇了眼他?的电脑。


    “你刚才?是在开会吗?”


    “没有。”


    “那是和别人聊天?”


    “嗯。”


    她把羽绒服往他?身上一扔,动了动眉梢,“和谁啊?”


    “霍易斐。”


    “喔。”


    梁宛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还有他?那只胖乎乎的柯基。


    周沥把羽绒服挂好,噙着笑看?她:“你以为我在和谁聊天?”


    梁宛摸着后脖子,胡诌:“随便问的,看?看?你有没有劈腿,要是劈腿了我就……”


    “就怎么样?”


    周沥单膝跪在沙发软垫上,低头逼近她,气息近在咫尺,接吻水到?渠成。


    蜻蜓点水,激荡起涟漪。


    梁宛蜷着腿被他?围在手臂的包围圈里。


    “当然是分?手,还能怎样……总不能去?你的公司楼下拉横幅说你是负心汉吧,你可是我的甲方?。”


    周沥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让她面对自己坐着。


    “我不是你的甲方?,我也永远不会给你分?手的机会。”


    “你耍赖,你不记得当初说的了吗?”梁宛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我们只是试试恋爱,你现在可还在试用期,我有随时?中止这段关系的权力。”


    周沥的双手像一副手铐,箍住梁宛的手腕,往自己的腰上拉过来。


    他?微微仰着下巴,眼帘半垂,轻笑着用沉静的嗓音问她:“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


    梁宛故意同他?抬杠,“我就不告诉你。”


    她用力甩手,想挣脱他?的桎梏,却在话音落下后被他?欺身压在了沙发里。他?还捏着她的手腕,只是更过分?地?将它们举过了她的头顶,按在沙发上。


    梁宛的双腿也被他?强有力的腿锁住,动弹不得。


    他?亲了亲她的唇,咬了一下,不像她发泄时?那样肆意,在咬破唇瓣之前,周沥还给她喘息的空间?。她缓过气来,他?又亲。反反复复亲到?梁宛的嘴唇泛红,没流血也和周沥的伤口一样殷红。


    吻慢慢往下生长,他?的手指也从梁宛的腕骨伸向她的掌心,一寸一寸打开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我们不会分?手的,梁宛。”


    梁宛一震,感?觉身体有一部?分?收缩了下。


    “这世界上哪有一定的事。”


    她说。


    “周沥,能给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他?捏着她的手,垂眸看?她。


    “怎么突然想看??”


    “想看?看?你是整容的,还是从小?就这么好看?。”她眨眨眼,故意这么说。


    “现在?”


    “嗯,反正我在生理期,你想做也做不了,”梁宛拍了拍他?,“忍忍吧。”


    周沥失笑。


    “相册在书房,跟我来吧。”


    梁宛却张开双臂,“不想走路,抱我过去?。”


    第63章 063


    这是?梁宛第?二次进周沥的书房, 第?一次只是?短暂逗留了两分钟,秉持着不侵犯他个人隐私的原则,她都没有观察过房间的陈设。


    这次, 她赤着脚,被周沥直接放在了窗边的单人沙发里。


    房间里的书册比她想象中?还要多,顶天立地的书架比小型图书馆还壮观。


    周沥翻找相册的时候, 梁宛托着下巴在看他的背影。


    “周沥,你小时候有没有去过杭州?”


    “没有。”


    难道梁怜沁和程涟书从来没有让两个孩子见过面?


    梁宛根本记不起来。


    她的记忆力本就不好,连当了三?年同学的陈知渊长什么?样都差点忘了, 更不会记得?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梁宛:“没准我们在西湖边偶遇过呢。”


    周沥拿着两本相册走过来,递给她。


    梁宛接过来,一页没翻,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们在挪威的那一面,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没等周沥回答,梁宛轻笑掩过自己的心思?,“我们这么?有缘分能在挪威相遇, 说不定也早就有缘在其他地方见过了。”


    她翻开第?一页。


    相册是?崭新的, 深棕色的封面,里面的底页是?墙壁涂料般的冷调白。


    相片有些泛黄了,是?千禧年前后印出来的。


    梁宛以前的相片也是?这样,一翻开就如同打?开了一部老电影,电视机上闪着雪花, 一不小心就花屏失去信号。遗憾的是?, 那些相片已经失去踪迹, 也许是?梁怜沁带走了, 也许是?在搬家的过程中?丢失了。


    丢失的虽然是?物件,但有时梁宛却觉得?, 她是?连那段时间都一并遗失了,像绿野仙踪里没有心脏的铁皮人。


    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是?个穿裙子的小婴儿。


    梁宛不太敢认,“这是?你……?”


    “嗯,身上穿的是?我母亲小时候的裙子。”


    周沥把梁宛整个人端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找了条毯子,把两个人一起裹住,陷在单人沙发里。


    梁宛咯咯笑起来。


    周沥小时候穿了不少?裙子,还戴过花边帽,这大概都是?程涟书的小爱好。他婴儿时期就有漂亮的开扇双眼皮,皮肤很白,笑起来露出不全的乳牙,活脱脱就像还没成年的幼犬。


    相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井然有序。


    翻过几页,他从婴儿期奶白的模样,忽然变成一个在床上哇哇大哭的浑小子,肉团一样的小手和如今骨节分明的大手毫无干系,他捏着一件衣服,不知道在哭什么?。


    “这张是?为什么?哭?”


    周沥的下巴搁在她肩上,一笑就蹭得?梁宛耳朵痒心也痒。他说:“我不记得?。”


    也是?,这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梁宛揉了揉耳朵,“你还说你妹妹是?混世大魔王,我看你小时候也差不多,这么?多张照片都是?你在闹。你根本不像看起来的那样乖嘛。”


    周沥不置可否道:“你以为我是?乖小孩?”


    梁宛撇撇嘴,“我以为你从小就是?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是?那种小大人。”


    “我现在很严肃?”


    “对,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那你在Hkok怎么?会问我那样的问题?”


    那样大胆。


    梁宛笑笑:“当然是?因为没人认识我,就算你拒绝我,也没关系。”


    她很快翻阅完一本。


    照片里不仅有周沥,也有程涟书和周延。


    梁宛没见过周延,只是?从各种小道消息中?拼凑出他的形象。


    一个读完了医学课程却最终弃医从法的高?材生。


    周沥的眉眼像妈妈,硬朗的轮廓像爸爸,结合起来就成了俊秀英气?的模样。


    梁宛小时候的家境并不算好,徐学知的收入虽然颇丰,却受其父亲的影响,极少?花在梁宛和梁怜沁身上。所以梁宛的照片,大多都是?在杭州的免费公?园里拍的,且大多时候只有母女两个人。梁怜沁即使因工作身心俱疲,也还是?会带着梁宛去很多地方。用她的话说——人一定要长见识,一定要看得?远。


    周沥童年里的角色则丰富许多。


    有程涟书,有周延,还有形形色色围绕在他身边的亲戚朋友,反正?没有梁宛。


    她小时候也许真的没有见过他。


    梁宛将合上的相册还给周沥,并表示自己困了。


    以前她总存有一种十分罗曼蒂克的想法。她觉得?浏览一个人的照片,就能参与他的过去,经历他所经历,与那个人产生联结。


    现实却并非如此?。


    即使梁怜沁和程涟书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她们的儿女——她和周沥的人生轨迹却是如此泾渭分明。


    周沥把相册放到一旁的小桌上,沉声说:“我还有两张照片想给你看。”


    梁宛歪头,“什么照片?”


    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个木质相框下来,递到她手心里。


    和木框相比,照片的尺寸显得?很小,两张合在一起被裱进同一个框。


    梁宛一眼就认出那个喂鸽子的小男孩是?周沥。她刚才看了那么?多,此?刻对这张脸最为熟悉。


    多数白鸽停在他的脚边,低头啄着地上的玉米粒吃。他身后被人群惊起的白鸽纷乱地在振翅,有几只又?像是?正?在收拢翅膀要落地,到处是?生机。


    这地方像极了千禧年前后杭州的少?年宫。


    但周沥说他没有去过杭州,想必是?北京。


    他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年岁比他略小一些。抓着他的外?套,哭到眼睛只剩下一条月牙般的线。她的脸颊冻得?发红,又?或者是?哭红的。


    而小周沥,满脸不耐,却没有甩开她。


    梁宛看着照片,从一张到另一张。女孩从哭转变为傻呵呵的笑,玉米粒也从小周沥的手心转移到女孩手心。


    原来是?为了谁喂鸽子而哭。


    “你刚才问我,在挪威之前,我们有没有见过面。”周沥躬身弯腰,视线与梁宛拉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们见过,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照片里的女孩是?梁宛。


    梁宛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件事。


    上一次她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还是?在搬离杭州的家之前。一叠相册里还有徐学知和梁怜沁的婚纱照、敬酒照。梁宛对徐学知的唯一印象也来自于那几本相册。


    自从丢失以后,她的记忆就在退化。


    脑海里徐学知本就不清晰的模样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他有一个颇为高?挺的鼻子。


    就连小时候自己的模样,也记不太清了。


    梁宛问他:“你……知道我们的妈妈认识?”


    “前不久才知道。”


    在周沥向程涟书坦白自己的感情之后。


    梁宛低头。


    在这个瞬间,她和周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她以为周沥不知道她的家庭,可他知道。


    她轻轻抚摸相框,不可思?议地失笑道:“我们居然见过。”


    他们居然见过。


    这好像老天爷处心积虑设下的一场游戏。


    世界上有六七十亿人。


    梁宛却在异国他乡一个只能容纳二三?十人的酒吧里,邂逅了一个“老朋友”。她以为是?初遇,哪曾想是?重逢。


    这巧合天方夜谭般荒谬,但巧合实际却有因果。


    她以为是?从天而降、远离现实的一段缘,怎么?会料到一切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孽。


    种下了因,才有了果。


    浅浅入睡之后,梁宛在梦中?回到了初中?。


    梦里她和梁怜沁在谈论将来。


    梁怜沁说她一定要去西方国家看看,她要远离她最为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人太了解她的过去,了解真实的她。


    梁宛问她想去哪个国家。


    梁怜沁说:挪威。


    她给梁宛看了很多挪威的美丽风景,从峡湾到雪山,再到乍破的天光。


    “是?不是?很漂亮?”


    梁宛用力点头。


    好像童话里的风景,纯净、安静。


    “它离北极很近,有机会能看见极光,在极光下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那不断流动的光,像是?在有独角兽的世界才会有的风景。


    梁宛心生向往。


    梁怜沁拍了拍她的头顶,“妈妈会带你去的。等你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我们就去。”


    后来,梁宛考进了Z大,是?别人眼中?的好大学。


    但梁宛和梁怜沁都忘了这曾经不经意?的一段对话。梁怜沁的梦想,也早已不是?挪威,而是?美国。


    如果不是?这场梦,梁宛根本不记得?。


    被隐藏起来的潜意?识毫无征兆地浮出水面,带回来这段记忆。


    她从梦里惊醒,粗重地呼吸着。


    周沥的怀抱太暖和了,暖和到她隐隐流了些汗。


    挪威。


    她最初对挪威的向往,竟然是?源自于梁怜沁。


    不,这不对。


    梁宛竭力推翻这个想法。


    她选择挪威作为当时“狩猎”的目的地,仅仅是?因为北欧人的某些基因优秀,再有就是?挪威在近北极的地方,它远离现实,安静、纯净,没有人认识她。它有掠过山谷的云和雪,它有梦幻的极光,它有缀满夜空的群星,它有——


    梁宛没法再想下去。


    好像小时候反复做的噩梦。


    在无尽的空间里,有一个铁方块在追逐着她,它时而大,时而小。在某些瞬间,她好像找到了离开这个空间的门,推开它再纵身跃下,望着周遭变幻的景色,她以为自己逃脱了。刚松口气?,一回头却发现那个铁方块还在,永无止境地追着她。


    “这么?琐碎、微不足道、已经遗忘的过去,为什么?会像黏在零食上的蚂蚁群那样对她穷追不舍。”


    梁宛想起林知欣推荐的一本书中?的话。


    她以为已经遗忘,已经摆脱。


    原来从没有。


    蓦然间,圈住她的臂膀收紧了。


    梁宛惊了惊。


    黑暗中?,周沥沙哑而轻柔的嗓音响起。


    “做噩梦了?”


    他把她扳转过来,朝向自己,搂得?更紧了。宽厚的手掌心抚摸她的背。


    “没事,我在这。”


    可梁宛还在沁着汗珠。


    她离太阳太近了,好热好热,她的心灼烧起来了。


    第64章 064


    沃斯的新品发布会终于要落地, 周沥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抽空还去了一趟上海。梁宛同?样忙碌,为一个二线化妆品牌的项目头疼不已。


    一来二去, 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午休的时候,梁宛和方愿、陈彦在楼下快餐馆吃饭。


    “宛姐,年会的时候打算穿什么?”


    梁宛撑着?额头, 努力打消自己的倦意,“去年那身吧。”


    Fingerprint不是什么大公?司,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号人, 却喜欢学?4A广告公?司和一些外企的派头。年会要盛装出席,从头发精致到?鞋,最好再喷上香水?? 。


    梁宛去年穿了条一字肩的黑裙,挽了头发,冻坏了。公?司租的场地暖气不足,只比外面的雪地暖和一些。她后来实在受不住,当着?老板的面在裙子外面披上了羽绒服。


    方愿和陈彦又讨论了会儿年会的事情, 短短三分?钟里, 梁宛打了十几?个喷嚏。


    “感冒了?”


    梁宛声音闷闷的,“嗯。”


    天气阴冷,风也肆虐,夹着?雪或冰雹往地上砸。


    周沥在京时,碰到?这样的天气, 他会送她到?公?司附近, 但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他想给她配个司机。梁宛拒绝了, 她觉得这太浮夸了。


    她又不是第一年在北京。


    以前?没有?周沥的日子也照样在过。


    “让你男朋友照顾你。”方愿打趣说,“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嘛。”


    梁宛笑了笑, “他比我还忙。”


    “他是做什么的?”


    “嗯……卖东西的。”


    “销售?”


    梁宛恹恹地没精力去解释周沥的职业,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只想回家?睡到?世界毁灭。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关将近,茶余饭后的话题都变成婚姻,在外打拼的年轻人回乡后少不得被家?人亲戚催。之前?小区门口的面馆大娘询问她和上次那个男人的进度。


    说到?那个男人,上周梁宛发了一条周末和谢晚馨一起逛街的朋友圈,忘记屏蔽他。当天中午,梁宛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这张照片左边的是你?还是右边?」


    照片是她和谢晚馨对着?商场全身镜自拍的,谢晚馨举着?手机,梁宛提着?袋子站在一旁。


    梁宛忙得晕头转向?,没空应付他,当下没有?回复,之后也没想起来。


    一直到?面馆大娘来找她说:「闺女,你和那个小男生聊得怎么样啦?我听他说,他明年要升职了。他想和你发展试试。」


    大娘讲了他不少好话,把?男方家?境介绍了个遍,总体?思想就一句话——他配得上梁宛。大娘的意思是虽然?他收入不如梁宛,但是他家?父母恩爱,家?底厚实,他本人无?不良嗜好。


    当时梁宛就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告诉大娘自己有?男朋友了,这事便作罢。她也顺手将那个男人的微信删除了-


    结束上海的行程后,周沥来不及回家?,直接从机场回到?沃斯开会。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天色直接由铅灰变得像水银,看得人透不过气,气象预报说晚间将会有?暴风雪。


    金毅敲门走进办公?室,把?一沓文件交给周沥,接着?说:“周总,有?一位自称是您母亲朋友的女人想要见您。”


    周沥蹙眉,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金毅顿了顿,“不过她说自己是梁小姐的母亲。”


    话音一落,周沥停笔。


    紧接着?他倏然?起身披上外衣,乘坐电梯到?楼下,却得知女人已经离开的消息。


    员工告诉他:“我告诉那位女士周总马上就下来,她在原地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她有?留下联络方式吗?”周沥问道。


    “没有?。”


    街上。


    梁怜沁拿着?手机逆风而行,她的长发都被冻硬。


    微信界面停留在程涟书给她发的那条信息。


    「有?时间见一面吗?」


    她还没有?回复。


    见面?梁怜沁上一次和程涟书见面还是梁宛读高中以前?的事了。一晃十多年已过,她们已从三十代?走入了五十代?。梁怜沁乌黑的头发下,是花白的发根。若不是染发了,她就如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


    一念起程涟书这个名字,画面仿佛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代?,再要拾起来,她缺乏那勇气。


    梁宛与?周沥。


    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


    在他们小的时候,梁怜沁和程涟书还亲近,也有?人开过玩笑,说要给孩子订娃娃亲。这事以玩笑的方式常被提起,但随着?她和程涟书天南地北分?开后,不了了之了。


    梁怜沁是最初被留下的人。


    离婚后,她的肉身与心灵都被困在杭州城内,周围是无?数知晓她过去的人。


    ——大才女,挑老公?的眼光不行,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听说她当初为了那个男人差点与?父母断绝关系。所以说啊,人不能太任性,还是得听父母的话。父母怎么会害孩子呢?


    ——这是原先住在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她一起长大的另个丫头也厉害,在北京当老师。那个丫头眼光好,性格也好,听说是去德国了。


    诸如此类的话梁怜沁听惯了。


    人为什么不能任性?凭什么要听父母的话?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性格强势,说一不二的大老粗,有?一点判断局势的敏锐性,赚了些钱。母亲呢,曾有?过文艺梦,不多久便丢了。他们有着很强的掌控欲,一点一点规划她的人生。


    梁怜沁从少女时代?起就觉得他们无?聊透了。


    他们让她早早去工作,她偏不,她要念书,成为那个年代?人人称道的大学?生。原本,梁怜沁有?一个相知很多年的友人,他家?里是做茶商的,他本人也算有?文化,虽没有?考上大学?,却也是个有?理?想的人,与?她有?共同?语言。梁怜沁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她也有?意,但所有?的可能都在父母的干涉中消失。


    他们让她嫁给那个茶商,语气十分?强硬,仿佛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开什么玩笑?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是自由恋爱,她凭什么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她偏不要,于是转头选择了对她穷追猛打的徐学?知。


    父母看不上他,梁怜沁却觉得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自由气息。他们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坚持。


    她的选择错了吗?因为没有?听父母的话?


    不,这绝对不可能。


    最起码她有?了一个优秀、漂亮的女儿。她要为女儿打造好未来的一切,为她构建好完美的一生。她要让这些看轻她的人,都承认她选择的道路才是正路。


    但那条路很辛苦。


    她不能接受父母太多的帮助,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疲惫与?辛苦,她总是保持着?光鲜亮丽的外表。但每当她看见或听说程涟书的消息时,梁怜沁就觉得自己很可悲。程涟书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轻松、幸福的人生,这显得自己多么滑稽?


    认识她们的人总是在做比较。


    如果程涟书没有?那么优秀就好了。


    梁怜沁常这样想。


    可她的人生若是没有?这么明亮,也就不是程涟书了。


    站在北京的街上,风换了方向?,冻坏的长发往前?吹来,遮住她整张脸孔。


    梁怜沁迟来地认识到?,她痛恨程涟书。


    痛恨她的优秀,痛恨她离开杭州,痛恨她远走高飞到?德国,留下自己一个人挣扎。


    可痛恨,又不真正是恨。


    刚去美国的那几?年,梁怜沁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发给程涟书看。


    梁怜沁仿佛重新开始焕发荣光,曾经说她做了错误选择的那些人,表达出对她的羡慕。


    是啊,美国可是灯塔国,她的新丈夫是斯坦福毕业的高材生,有?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他们会坐商务舱出行,会在高档的酒店看夕阳,有?钱有?闲。他虽然?有?些缺点,但瑕不掩瑜。


    梁怜沁觉得自己和程涟书没有?差距了,甚至已经过得比她更好。


    可是那么多人的声音里,唯独程涟书没有?表达出羡慕。她祝贺自己拥有?幸福,毫无?波澜地仍旧和自己聊小时候的事,偶尔也会问起梁宛的情况。


    梁宛,梁怜沁的亲亲好女儿。


    仿佛生下来就是要和自己对着?干的。


    梁怜沁为她安排好光明的道路,她不要走,非要留在国内。


    渐渐地,梁怜沁就与?程涟书疏远了。


    现在想来,是因为她无?法从程涟书那里得到?满足感。


    程涟书始终平静,不会像其余人一样夸赞梁怜沁在美国的生活,也许她根本没有?把?那样的生活当一回事。


    没有?人教过梁怜沁,当各自有?生活后,女人之间的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她以为自己是痛恨程涟书的离开,以为是痛恨程涟书的高高在上,现在细想起来,应该是羡慕。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梁怜沁时隔多年回复了程涟书,寥寥几?笔。


    「下次再见吧。」


    下次,一个没有?时限的单位。


    她没有?勇气。


    细数过往,梁怜沁的真朋友并不多,看着?花繁叶茂的生活,往底下看,土壤里满是腐败。程涟书是那片土壤上唯一的参天大树。


    只有?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梁怜沁才会偶尔诚实面对自己。


    选择徐学?知,她后悔过。


    当初她是不是该听从父母的选择?


    对程涟书,她很怀念,却不敢相见。


    她怕看见自己扭曲的心灵,分?不清对程涟书究竟是恨,还是念。


    收起酸涩的心情,梁怜沁挑开面前?的长发。


    梁宛和周沥的相遇,真叫她分?不清是孽缘还是天注定。


    以母亲的身份,或以陌生人的角度去理?性看待,周沥都是良配。他家?境优渥,自身能力强,模样也端方,她没有?理?由去拆散他和梁宛。


    看着?萧瑟的街景,梁怜沁叹了口气,她那极有?主见的孩子,有?没有?爱人的能力呢?


    放逐了六年,梁怜沁忽然?唤醒“母爱”,想为梁宛做点什么。


    她想了想,折返回到?沃斯。


    员工在陆陆续续离开,梁怜沁坐在一楼的沙发等到?天黑,Jonathan一度打来电话催促。她好声好气让他们先吃饭,不用等她。


    大约九点,沃斯几?乎人去楼空,周沥才下来,他行路匆匆,在与?人通话谈发布会的事。


    直到?看见梁怜沁,他停下脚步,对电话那头说了两句话,挂断。


    “你好,我是梁宛的妈妈。”


    梁怜沁站起身,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Birkin,一身妆扮仍旧没有?失去书卷气,但也含着?掩盖不住的奢靡。


    “您好。”


    梁怜沁对他微笑:“有?时间和我聊一聊吗?”


    周沥看了一眼天色,请她到?公?司一边的咖啡馆坐下。


    咖啡馆还有?四十分?钟打烊,只有?两三位顾客,吧台上的咖啡师已经开始收拾台面。


    梁怜沁没有?点咖啡,而是点了一杯英式红茶,买了一块三明治。


    “小宛没爸爸,从小就缺少父爱,她的成长环境和你没法相比,没有?那么幸福。希望你不会嫌弃她的过去。”


    周沥蹙了蹙眉头,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快,垂着?眼帘一时没有?说话。


    “可能是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她长成了现在的倔脾气,不听旁人的劝,总是坚持己见。她很独立,离开我也一样过得很好。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小孩。”


    周沥颔首,“我知道,她很厉害。”


    梁宛身上的依赖性甚至比周沥更少。


    她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着?自己,不能依赖。


    被李逸程找麻烦,她报警搬家?一气呵成。对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迁怒,甚至因为怕让朋友产生恐惧心理?,而将事情一笔带过。


    她喜欢自己处理?事情,之后把?所有?负面情绪丢进心里的一口深井中,藏起来。


    梁怜沁叹了声气。


    “但她不会爱人。”


    周沥抬眼,听梁怜沁讲述她视角下的梁宛。


    “也许是因为想保护自己,小宛总是穿一身盔甲。她不会在意身边人的心情,自私是她的生存之道。”


    梁怜沁列举了很多可以佐证这个观点的事迹。


    “我不是来告诉你她不好,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了解她,不要在以后突然?离开她。那样对她造成的伤害更大。”


    “我想问问你,你真的喜欢她吗?喜欢她的什么?容貌,还是这样怪异的性格?”


    周沥曲着?手臂,指尖扣在咖啡杯边缘,眉眼舒展。


    “全部。”


    梁怜沁咬了一口三明治,抬起的目光里流露出诧异。


    周沥说道:“好的一面,和‘不完美’的一面,合在一起才组成她这个人,才有?她独一无?二的特点。”


    员工拿着?拖把?在清理?客区的地面,梁怜沁扫了一眼,冷不丁笑了下。


    童话般的说法。


    年轻时的自己听见也许会感动,现在她只觉得天真。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希望你今后可以包容她的一切缺点。我作为母亲,也可以放心地把?她交给你。请你代?替我照顾好她。她不懂得如何爱人,总归会有?让你伤心的时候,请你教教她,请你包涵。”


    周沥起身把?塑料杯扔进身后的回收桶中,手插落在口袋里,居高临下静静凝视梁怜沁。


    “伯母,我替代?不了母亲的角色,你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谁都没有?办法填补。她独立要强,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人,我能做的是陪她走过未来。”


    周沥淡淡看着?她,嗓音沉下来,“另外,我想纠正你两点。梁宛不自私。她渴望爱,也懂得爱。”


    红茶凉了,淌进嘴里又苦涩又冰冷。


    梁怜沁不解地看着?周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这世上还能有?比母亲更了解孩子的吗?


    她觉得周沥十分?自大。


    但总归瑕不掩瑜,起码她知道周沥很喜欢梁宛。


    天色不早,周沥给梁怜沁叫了一辆车回酒店,自己行车回去。


    快回到?家?的时候,周沥看了一眼时间,掉转车头往梁宛家?驶去。


    他不想对她的母亲做多评判。


    但只见过短短一面,他就明白梁宛为何总是踌躇,为何总是在跨出大胆的一步之前?,想要退缩。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确定她还在原地,没有?离开。


    周沥来的时候,梁宛刚刚洗完澡,湿答答的头发还未吹干,听见铃声后像只蜗牛一样无?力地挪步过去。


    在猫眼里看见来的人是谁,她打开门,想问他怎么过来了。话还没有?问出口,她整个人都被周沥竖直抱进了怀里,拖鞋哐一声掉在地板上。


    外面的风雪气连同?周沥自己的气息都扑向?她。


    梁宛晕头转向?。


    “怎么了?”


    周沥已经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想你了。”


    梁宛还是那个浪漫过敏的梁宛,她猛地涨红脸。


    “突然?这么肉麻……肉麻做什么?我不习惯,一点也不像你。”


    用沙哑的声音结巴地说着?。


    她是真的不习惯直白地表达感情。


    唯一一次说露骨的话,还是在挪威骗他上床的时候。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说谎话,但受不住真情实意。


    她的真情实意,总用玩笑的口吻说出,稀释掉她的认真。


    周沥用手挡在她的后脑勺和墙壁之间,在昏暗的玄关低头看她。客厅里的光线和玄关脚下的感应灯照射过来,映出她红红的鼻头。


    ??   她眼底里有?一大片红血丝,没休息好,眼眶也因为感冒而泛红。


    “梁宛。”


    “嗯?”


    “‘我想你了’是情侣之间很平常的一句话。”


    “是吗……”


    “以后我会经常说。”周沥笑了笑,打破宁静,“习惯一下。”


    梁宛怔了怔,抬起头,恰恰好接住他印下来的吻。


    第65章 065


    深度的索吻之?后, 周沥放过了感冒的梁宛。


    她好像时常感冒。


    梁宛说这是因为她抵抗力不大好,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周沥抵抗力就好得很, 她还没见过他生病。


    “进?来吧。”


    这是周沥第三次来,第一回是遇见梁怜沁那次,后来一次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 不知怎么梁宛就主动?和他腻歪起来,差点原地做个山雨欲来,还是梁宛悬崖勒马, 以家里没有周沥能换洗的衣物为由,把他“赶”回去了。


    梁宛家里有台咖啡机,走进?屋后,她便指着它对周沥说:“想喝咖啡的话,自己动?手。”


    周沥顺着看去,咖啡机静得像在冬眠,她有一段时间没用了, 一直摆在那落灰。周沥当然没有告诉她自己才喝了一杯美式, 和她母亲。他知道梁怜沁是梁宛的逆鳞。


    虽然梁宛和周沥的关系开始于身体的交流,在那方面也极为合拍,但也不是只?有那件事能做。他们多数时候,在并?排工作。


    别的情侣在电竞酒店双排开黑,他们在苦逼地双排工作, 还是在将近年关的这一刻。


    这就是现实吗?梁宛叹了声气。她初高中时明明也喜欢玩游戏, 后来怎么就不碰了呢?是因为太?忙了?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 天气预报说的暴风雪姗姗来迟, 不过来势凶猛,楼下的路灯已经被近处疾速斜落的雪花片儿挡了个七七八八, 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光晕在黑夜里引路。


    这天气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能开车上路的。和去阎王殿前溜达一圈没什么分别。


    梁宛有个想法,但她没急着告诉周沥。


    结束工作后,他们窝在沙发上看了半集综艺,挺无?聊的,看到一半实在看不下去了。


    电视机暂停工作,房间遁入一片静默,窗外的风雪不歇,尽管里面温暖,却还是让梁宛品出丝冷寂的味道。


    虽然,周沥怀抱里倒是暖得很。


    这个男人总是像阳台上晒了一天的棉被,暖洋洋的。


    梁宛:“周沥,外面暴风雪挺大的。”


    周沥:“嗯。”


    梁宛琢磨了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周沥:“明早。”


    梁宛支起瘫在他胸膛里的身体,“这个天气开车不太?安全,能见度太?低,还容易打滑。”


    她虽然不开车,但还是考过驾照的。


    “嗯。”


    还是简短一个字。


    但这次周沥的语气里隐隐含着笑。


    “你再笑就请你顶着暴风雪回自己家去——”


    梁宛拧了拧他左手虎口的肉,蓦地被他反手捉住。


    “收留我一晚?”


    “不要。”梁宛吸着鼻子?,抬高下巴,像踩着猫步到人类身边甩尾巴却不低头的猫。


    “外面风雪大。”


    “不关我的事。”


    “那我走了?”


    “走呗。”


    梁宛忽然感觉沙发一沉接着弹起,周沥真的站起来了,她下意识也跟着起身喊住他。


    “我逗你玩的,这个天气你就留……”


    周沥哪里是要走,他就好端端地伫立在落地灯边上,噙着笑看她。梁宛转身转得急,袜子?在地板上一转,滑得很,踉跄着就把自己送进?周沥怀里。


    他下肢稳当得很,如一株扎根很深的粗壮树木,把她接下来。


    周沥低头似有若无?笑着。


    “我当然想留下,只?要你不觉得勉强。”


    梁宛的脸颊被他胸膛撞得泛红,也可能是因羞愤而?红,伸手去推他。可哪里推得动?。周沥的双臂梏着她呢,半点不让人逃。


    相处久了,他连她什么时候想逃避都摸索得一清二楚。


    暴风雪把他留在这,但上一次的问题依然存在。梁宛家没有周沥能穿的衣服。


    她勉强可以穿周沥的衣服,算作oversize,但周沥可穿不进?她的衣服。梁宛翻箱倒柜最后放弃,直接找了条床单出来。为了避免他光着身子?在房间里晃悠这种画面的出现,她决定将他包起来。


    “周沥,你一会儿穿这个吧……”


    她仿佛没见过周沥身体一般,闭着眼睛把天蓝色的床单递了进?去。


    他还算听话,下身系着浴巾,又披着床单算是得体地走出来。


    只?除了有点滑稽。


    梁宛正在喝水,看到这景象,忍不住笑,被呛得飞出眼泪。


    她还不忘提醒他:“洗……洗衣机和烘干机在阳台。”


    把衣服丢进?去等待洗净的过程中,梁宛和周沥面面相觑。她感冒了,不至于耽溺于色到用这样的身体去做/爱。综艺没什么想看的。


    “你要不要参观一下家里?”


    讲这句话的时候,梁宛也有一瞬的恍惚。因为这实在不像她能说出来的话。这和将自己完全打开展示给他看也没什么分别了。


    梁宛书房里的藏书数目和周沥家不能比,而?且种类颇为杂乱,有各行各业的职业相关书,大部分是为了让她更了解甲方的产品。书原先被她歪七扭八地堆在书柜上,但也不算毫无章法。文学类摞在一起,职业类摞在一起,她还喜欢买摄影集、画集,这些再摞在一起,总归是有梁宛个人的规则。


    但自从梁怜沁来过之后,书架就变整齐了,书册统一竖直摆放,书架纵深颇深,外面放一排,里面还能藏一排。这下梁宛是真找不到书了。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周沥披着床单,大祭司一般伫立在书架前,视线缓慢地扫过每一册书籍。


    梁宛抱着手臂斜靠在墙上,莞尔道:“我工作之后就很少读书了,只?是爱买书装装样子。被迫读的都是些职业相关,或者图片为主的摄影集。最近读的都是些网文,林知欣推荐给我的,你认识她,你们在杭州见过。”


    “有印象。”


    梁宛和陈知渊共同的同学。


    “空下来的时候看看网文比较放松。”


    “霸道总裁?”周沥轻轻笑。


    “我不好这口。”


    “那你喜欢什么?”


    “虐的,虐得肝肠寸断的。”


    周沥的视线从书架平移到她身上,“放松?”


    梁宛挑眉,“能爽快地哭也是一种放松。”


    过了会儿她又补充,“霸道总裁偶尔也会拜读几本?,幻想一下。”


    梁宛没告诉周沥。


    其实和他追逐极光的那个夜晚,比所有幻想都更深刻。


    车窗外掠过的雪,山下漆黑的城市偶然亮起的几点灯光,一整条向她倾泻而?来的银河。


    还有那个传说。


    “这是相册?”


    梁宛一怔,抬起头,看见周沥手心里捏的一本?册子?。


    “在哪找着的?”


    她诧异地问道。


    她的相册封皮不似周沥那样简简单单只?一个颜色。这本?相册是她在网上买的,封面上是欧洲的街景,再印上几个英文词,装点得像杂志一般。倒也没多新奇,就是网上流行的那种小资感。


    梁宛买它,是因为像奥斯陆。


    那条街,总让她想起酒吧所在的那片区域,也是这样清冷安静,几个行人就是画面里唯一的生机。


    “在这里,”周沥用指尖又挑出一册,“还有第二本?。”


    梁宛看过去,原来在最顶层里面那排,她不踩着椅子?便够不到,没往那里找过。她哪晓得梁怜沁将相册和书放在了一起。


    周沥把两?本?相册交给她,十?分有边界感地没有翻开。


    梁宛说:“我妈上次来过之?后,把东西都重新放了位置,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它们。”


    “那现在失而?复得了。”


    梁宛点点头,“都是在挪威拍的照片,你要看吗?”


    方愿和谢晚馨都看过里面的照片,但她们毕竟只?是旁观者。也只?有和周沥分享,才能重新把那段经历走一遍。


    她是个喜欢独自怀念的人,此?前也没想过要分享,甚至没想过会和周沥重遇。


    如今当着他的面翻开,有一丝比当初骗他上床还浓烈的羞涩。


    梁宛不知道周沥看不看得出来一些照片里她的心思。不敢太?热烈,不敢太?张扬,当时怕日?后念起来太?惋惜,只?敢像迁徙的候鸟,掠过途经的湿地,淡淡地留下痕迹。


    如果他翻得够快,也许他都找不到她那时为他动?过心的证据。他的背影和侧脸,都背着光,隐匿在暗中,和她的心思一样,藏在风景照中,并?不显眼。


    酒吧里的照片很暗,周沥看得很慢。


    他俯身弯腰撑在书桌上,将椅子?上的梁宛圈在手臂里。


    “你那天喝的是Cloudberry。”


    梁宛抬头,发丝挠过他的下巴,“你怎么知道?”


    周沥笑而?不语,两?指捏着相册边角,又翻过一页。


    他还知道她欲盖弥彰地拍了酒吧里的不同装饰。一看便知道。她很有摄影天赋,不是出于私心的夸奖,而?是事实。她没有系统学?过,但构图天生会卡在最优美的比例上。


    她拍摄的美术馆照片只?有一张是摄于正面,前景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着肩包,静静地望着画作。她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


    再吵闹喧嚣的地方,进?了她的画面,也会被抚平涟漪,变得静谧。


    唯有那几张酒吧装饰照,不明所以。


    那天晚上,周沥一早便注意到她了。


    他的座位在一株绿植后方,又在角落,不显眼,视野却极佳,能轻易将整个酒吧收入眼底。


    门?在他左侧,那天梁宛一进?来,周沥就听见她长舒了一口气。外面的风很冷,携了点雨花进?来,他侧目看去,看见她动?作紧张地收伞。她走到调酒师面前,背肌都绷着,生疏地点了一杯看起来最不容易醉的鸡尾酒。


    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猎人。


    一坐下就用双眼扫视酒吧里的人,在看起来单身的男性身上逗留许久。她是来酒吧猎艳的。只?不过她看起来像是要去捉兔子?的狐狸,随时能被更大型的狩猎者吞入腹。


    周沥笑了笑收回目光。


    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梁宛看见了周沥,踌躇不定,却仍旧下定决心扔掉了在北京时的矜持和保守,走到他面前。


    他完全可以不回复她略显冒犯的问题。


    但他好奇她的目的。


    For one night.


    这是她原始的追求。


    周沥兀自哂笑,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


    “梁宛。”


    周沥捧住她一边的脸颊,将她转过来,双目静视她。


    清明的一双眼睛里眼波流转,因为感冒又浮着几根红血丝。她的眼睛是没有攻击性的圆眼,眼角不尖,眼尾虽长,但不上扬。


    可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几乎从不露出柔弱,此?刻红着眼,像兔子?,但仍旧是准备蹬腿反抗的兔子?。她只?有在每次做完餍食后,或高/潮不受控时,才流露一点弱势与依赖。


    算了。


    周沥把想问的话吞回腹中。


    有些事情细究起来,反倒伤人。人也没必要时时刻刻都活得那么清醒。


    第66章 066


    在弗洛姆的山上, 被雪覆盖的峡湾在金光里?画卷般展开。梁宛拍了很多照片,有些还被她精心裁剪过,她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她其实?对艺术始终有未褪去?的兴趣,只不过都埋在了她对现实?的屈服下。


    否认梁怜沁对她的影响是虚伪的。


    她没有那?么勇敢,有怯懦、妥协、疲倦的一面。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或许早就拾起当年被迫丢掉的梦想了。但?重铸理想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周沥翻看相册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到梁宛枕在他的手臂上几次都快睡着。感?冒扰得?她神智不太?清醒,吃了药之后更是昏昏欲睡。周沥清沉的嗓音近距离贴在耳边, 像是摇篮曲,哄着她入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振动。


    一整页都是峡湾和晨光的景色,但?周沥这样细心严谨的人?,还是一眼认出山峦中央被模糊掉的人?影,这是他。


    梁宛偷偷拍了他。


    周沥低头刚启唇,瞥见她闭上的双眸, 浓密纤长的睫毛挂在眼睛下, 眼皮上有极淡的青色筋脉。感?冒的缘故,梁宛的呼吸声比平日里?粗重些。


    他无声笑了笑,指尖在那?张照片上不舍地停留片刻,弯腰将梁宛抱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醒了,勾着他的脖子, 头埋进被单包裹的缺口里?, 大剌剌地占周沥便宜, 这里?碰一下, 那?里?吮一口的,有点?流氓样, 没醉似醉,借着小感?冒在这肆无忌惮。周沥奈何不了她,颇为无奈地把她抱进卧室。


    放到床上后,她依旧是不肯松手。


    “你怎么不一起睡?”


    “等我把衣服洗好。”


    梁宛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没事,你要是嫌被单不舒服,就脱光了进来睡,我不嫌弃你。”


    她挑挑眉头,将流氓做派进行到底。


    周沥吸了口气,哑然一笑,在她额头上轻点?了点?,“等你身?体好了,我再讨要回来。”


    他胸口已?经印下一片她故意咬的痕迹。


    卧室熄了灯,梁宛不久就睡着了。


    周沥把洗衣机里?的衣物转移到烘干机,回到书房继续翻看相册。


    相机的取景器,就是她眼中的这世界。


    干净如海边的白石子,在她眼中也是一抹风景。飞鸟是阳光笼罩下自由的缩影,雪地是孤独也是辽阔。每一张照片,她都在放逐自己。画面跟随她的心情波动起伏。街角的花圃灿然夺目,酒吧的杯光动荡不安。


    她拍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在山顶,在晨光初升的山峦间?。在车内,在追逐极光的风雪路途中。


    她从来没有正面拍过他,总是这样无声无息。那?两张照片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轮廓证明他是照片的主角,证明他在她生命里?也曾留下过一道痕。


    周沥在想,倘若自己没有选择归国?,归国?之后没有选择指纹广告公?司,选择之后没有坚持和她纠缠,如果?他像以?往对待其他背叛者一样对待她——他们的故事一定会终结在那?个寒冬,变为一笔风流。


    梁宛大约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心里?又向?往乐与欢。她不指望别人?,只想自己书写一个故事,然后就抱着这个故事过下去?。


    她不是去?酒吧猎艳的。


    她是去?找慰藉找大胆的自我的。


    周沥低头笑了笑。


    他们仍然不是一路人?,他们有太?多不同之处。


    但?可以?成为同行一路的人?。


    他刚才想问的问题,梁宛从前就给过他答案。


    ——倘若他没有在那?个时间?出现在Hkok,倘若他那?时不在挪威,倘若他们没有遇见,她的故事依然会发展,会和别人?。


    也许是那?个图谋不轨的模特,运气好点?也许遇到一个思想开放但?还算浪漫的男人?。


    和谁创造这个回忆似乎不重要,可以?是任何能入她眼的男人?。


    周沥抬起头,看着空空荡荡没有装饰的墙面,视线的焦点?渐渐散开,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没情绪,只是觉得?有些情绪是不必要的,解决不了问题。


    心情偶尔也会像水泄不通的车流,但?他不是一个会成为困兽的人?,他明白眼前的才是重要的,所有假设和如果?都没有意义。


    他合上相册,走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烘干机转动。窗外的暴风雪没有要停的架势,明天早晨整座北京城就该被染白了。


    靠在窗框上,等烘干机运行完最后几分钟,周沥不自觉扬起嘴角。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他有一瞬间?在感?谢这场不能让他回家的暴风雪。


    梁宛的心门打开了一条口子,他看见她藏在背光阴影里?的情愫。


    入睡后的梁宛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她摸了摸身?边,周沥还没上床来,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溜进来。


    她吸了吸鼻子,摸着胀痛的头拿起手机,在黑暗中紧闭着右眼,只用左眼去直视这刺眼的光。


    消息是梁怜沁发来的。


    「周沥人?不错,妈妈祝福你们。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早点?结婚吧,不要错过了,妈妈会给你准备一笔嫁妆。」


    梁宛皱了皱眉头,一直酸涩不敢睁的右眼也倏尔睁开。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梁怜沁突然之间?讲的什么话?


    一直像泡在温泉里?的身?体突然被一抔沙雪浇冷,她坐起身?,靠在床头上,曲起膝盖思考这则信息的意义。


    是因为周沥是程涟书的孩子吗?或者说他们见过面了?那?周沥怎么没有告诉自己。


    她不太?能想象梁怜沁会如何和他交流。


    结婚?是周沥的意思吗?他想结婚?可为什么要结婚?梁宛记得?周沥不喜欢小孩。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是梁怜沁那?句“嫁妆”,从高中起梁宛就一直听?她说。


    那?时候梁怜沁半开玩笑说,梁宛要是忤逆她,和一个她看不上眼的男人?跑了,她是不会给她准备嫁妆的。如果?是和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她会准备丰厚嫁妆,不会让婆家轻看了她们梁家人?。


    那?显然,周沥是入了梁怜沁的法眼。


    梁宛烦躁地揉乱头发,把手机往枕头下一塞,抱着手臂凝视黑暗。


    周沥是程涟书儿子这件事,她都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


    平心而论,梁宛挺喜欢程涟书的,她和周沥一样,散发出令人?安定的气场。梁宛和周沥的关系也像突然被确诊的疾病一般,被宣布为青梅竹马。不过这青梅竹马当得?特别没意思,除了那?两张照片证明他们小时候见过之外,他们对彼此都没印象。挪威才是正正经经的第一面。


    简而言之,这关系非但?没让他们亲近,反而牵出梁怜沁这么个麻烦事来。


    梁宛也不是青春期的小孩子了,也知道不能赌气,但?任何事一被梁怜沁参与进来,她就毛躁得?要炸开。


    梁宛懒得?回复梁怜沁,希望她从此以?后别再发表任何意见。梁宛可不奢求什么嫁妆,她连结不结婚都没想过,家庭是特别麻烦的事。


    她想着想着,听?见卧室外传来脚步声,连忙屏息合眼躺下。


    周沥进来了。


    在梁宛身?后躺下,床往下陷了陷,梁宛往他那?儿滑去?。


    碰到了,她干脆装作刚醒转,沙哑着嗓子问:


    “照片看完了?”


    “嗯。”


    她摸了摸他的胸膛,又用脚往他身?下部位探了探,笑道:“怎么穿上衣服了?”


    “怕你占我便宜。”


    “我又不是女流氓。”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周沥搂着她入睡-


    暴风雪过后的北京依旧接连下了几天的雪,当真是银装素裹。紫禁城白雪镶红墙,黄瓦缀青天。


    谢晚馨早早约梁宛进去?参观拍照。


    到北京这么久,梁宛还没进去?过故宫,只远远地看过。


    梁宛背了相机,和一身?汉服打扮的谢晚馨碰面,今天的任务就是当摄影师。


    谢晚馨做了全套的妆扮,妆发精致到发尾,但?人?还没进故宫,褥裙裙摆和鞋都因雪地而湿透了。


    沈嘉也来了,陪着谢晚馨穿了一身?汉服。


    梁宛这是第一次见沈嘉,他样貌干净,个子也挺高,给人?的第一印象很舒服。


    梁宛瞧了瞧他俩,笑道:“你们一个穿唐制,一个穿明制,怎么想的?也不统一一下。”


    谢晚馨不拘小节,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还要进清宫拍照呢。这叫穿越时空的爱恋。”


    这大概是年前梁宛最后一次放松的机会,她倒不介意用来陪这两位。


    “你应该带你男朋友来,四人?约会。”谢晚馨忍不住抱怨,“你算什么闺蜜啊,谈个男朋友还藏着掖着,你看我每次都告诉你。”


    梁宛再次搪塞过去?,和他们一起跟着人?流进入故宫。


    才到太?和门前,梁宛就感?受到了宫墙中的闷塞,倒不是因为宫墙多高,毕竟她还没有走到被宫墙围住的小路。实?在是这里?的人?太?多了,穿什么朝代衣服的都有,有的摄影师带着团队,又是补光灯又是反光板,几个人?就占掉一大片区域。攒动的人?头围在身?边,比宫墙还具有压迫性。


    梁宛只能抬起头,看青灰色的天空和檐角喘气。


    一直走到西六宫,他们才找到一片人?少的地方,瞅准时机占了一面宫墙的位置。


    梁宛用落了雪的枯枝当前景,按下快门的时候正巧拍进了故宫的猫,肥嘟嘟的橘猫,慢悠悠在墙上走。


    拍完照找了一个角落休息,梁宛喝着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她接起来,听?见一个操着美音的男人?在说话。


    “你妈妈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你能过来吗?”


    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医院?


    梁宛下意识站起身?,目光随着橘猫从一片墙头越到另一片墙头上,墙头上的雪粉被它踩落一地。


    谢晚馨拆了一整包辣条,抓了两包给梁宛。梁宛低头接过,捏在手里?。


    重新坐下,梁宛语气疏淡地说:


    “我没有时间?。她是你的妻子,你应该照顾她。”


    第67章 067


    歇息够了, 从西六宫往后三宫走,再到钟表馆、珍宝馆,梁宛都有些心不在焉。


    谢晚馨拍完照把马面裙提起来, 抱怨着地上的积雪因行?人变成脏灰色,也无法忍受化开的水浸脏了裙摆。沈嘉背着她的包,任劳任怨跟着。


    梁宛走在最?后面, 看着他?们俩人的背影,不知为何感到怅然,觉得?那种可以?肆意怨天怨地的个性, 是她求也求不来的。


    想到谢晚馨的妈妈过了农历年就会来京陪她,梁宛苦丝丝地笑了笑,又立刻收起这副顾影自怜的作态。


    听?电话里Jonathan的语气,并不是什么马上要命的大事,发生在冬天,恐怕是发烧或者滑倒受伤了。梁宛还是从前那个态度,她不是医生, 不是护士, 帮不上忙,何况梁怜沁有现在的家人陪着。她过去也不过是多一个像蜡烛似杵着的人,为原本就拥挤的医院添堵,不如不去。


    但?有时?候去不去由?不得?她自己。


    走出故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走在前头的谢晚馨已经不拘一格用皮筋把马面裙摆绑在了腿上, 露出里面的黑色加绒裤。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皮筋。


    她端着手机转身朝梁宛走过来, 嘴里还在和电话那头的人念叨着什么。


    “嗯嗯, 我和她在一块儿呢, 估计是手机没电了……”


    看起来是奔着自己来的。


    梁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在大雪天里居然是温的, 点了点屏幕,没反应,已经关机了。看来是她忘记熄屏,就让手机亮着躺了一路,它鞠躬尽瘁,电量耗尽了。


    “宝贝,陈知渊的电话,他?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看谢晚馨的表情有些焦急,梁宛接过来。


    她和陈知渊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这会儿听?见声音还挺生疏。


    “小梁宛,我陪同事来医院拆石膏,碰见你妈妈了,我问了情况,说是在雪地里滑倒了,骨折了,还挺严重的。”陈知渊说道?,“我们在北大医院,你要不过来看看吧?”


    骨折。


    梁宛抬眼,目视周围因为雪地而走不稳路的行?人,把电话交还给谢晚馨。


    谢晚馨也没和陈知渊说什么,把通话断了,“我们陪你一起过去吧,反正我和嘉嘉晚上都没事。”


    “不用,你们去约会吧。”


    谢晚馨道?:“说什么呢?阿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理?应去见见的。”


    梁宛被她拉着往宫外走。


    谢晚馨大概不知道?,高中她偶尔和其他?人一起来找梁宛玩的时?候,梁宛为什么总是婉拒。梁怜沁总说,谢晚馨是胸无大志的那类女孩,家里条件不错,被宠坏了,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那会儿谢晚馨成绩一般,梁怜沁就不让梁宛和她多来往。


    也只?有没心眼的谢晚馨才会这么热络地要去见那刻薄的女人。


    梁宛表面下隐藏的刻薄大约就是像了梁怜沁。


    北大医院里。


    陈知渊和Dylan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他?第一次知道?梁宛的妈妈在美国再婚了,小孩都这么大了。梁宛居然没和自己说过,但?转念一想,她也许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知道?梁宛是怎么看待这个弟弟的。


    她的继父看起来颇具威严,是个中产白人,在医院里极其显眼。


    梁怜沁疼得?失去老?教?授的端庄,哎呦地叫着。也多亏有个陈知渊,才能带着两个中文?不过关的人办理?各项手续。


    骨折很严重,要动手术。


    陈知渊让同事自己先回去了,留着等梁宛。


    他?有私心,他?颇久未见梁宛,苦于没有借口。眼下他?又得?知梁宛的小秘密,仿佛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姑且不去考虑她那个不知真假的神秘男朋友。


    等到天暗,梁怜沁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里泡了几轮,Dylan饿得?难受,在小卖部买了点零食充饥,被梁怜沁一顿数落。她觉得?在医院吃东西特别不卫生。Dylan抓着干脆面委屈地盯着他?爹,他?爹又用英语说了梁怜沁几句,大意是对孩子不要那么凶。梁怜沁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陈知渊大气不敢出,觉得?这家庭状况挺复杂,一时?看不透。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梁宛和谢晚馨盼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眼神懵懂的沈嘉。


    谢晚馨的表情比梁宛看着更着急,后者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仿佛骨折的不是她的母亲。


    医院里有受了伤的小孩子在哭闹,梁宛睇了一眼,看见小孩被割伤的小腿,深可见骨,她仿佛感同身受,也觉疼痛,因此颇为心疼。


    她转身走进梁怜沁所?在的屋子。


    梁怜沁的大腿有些扭曲,突出来一块,皮肤下仿佛生活着一个异形,张牙舞爪地要破皮而出。她很痛苦,龇牙咧嘴的,长发也乱糟糟似刚开始筑造的鸟窝,总归很不像她。


    梁宛垂眼,冷冰冰开口,“医生怎么说?”


    梁怜沁没力气回答她,陈知渊代替作答。


    大腿骨折不是小事,得?大动干戈,今天住院,后天手术。


    “手术钱够吗?”


    “够了,”陈知渊点点头,“你……你继父会承担。”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梁宛转向?陈知渊,“谢谢你帮忙,辛苦了,你和晚馨他?们一起回去吧。”


    “没事,还早呢,要不要找个看护?晚上好在这里守着。”


    “再看吧,你们在这也帮不到什么忙,赶紧去吃晚饭吧。”梁宛笑笑,把他?和谢晚馨一块儿往外推了一把。


    热心肠的人还没走远。


    Jonathan蹙眉和梁宛表示她今晚能不能陪夜,他?不懂中文?,不方便。


    可能是他?说话的习惯,手掌自然地搭在了梁宛的右肩上。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会惊慌跑开。


    她只?是目视前方,平静地说了一句:“Don’t touch me.”


    之后梁宛走到梁怜沁跟前,垂眼看了看她的腿,裤子都撕烂了,触目惊心。


    “我没法陪夜,明天要上班。你让Jonathan找个看护陪你。”


    梁怜沁屏着一口气抬眸看她,“我怎么生了你这样冷漠的小孩?”


    一贯的冷漠。


    外公外婆生病时?也不看望,现在妈妈骨折了还是这副德行?,若不是有陈知渊和谢晚馨在这,她甚至可能不现身,她绝对做得?出来。


    “刚,刚才那个男的是你高中……同学?吧?”梁怜沁疼得?说话不利索,她对陈知渊有印象,高中时?和梁宛走得?就算近,一度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响起了早恋警报。


    “嗯,他?凑巧在这看见你,才给我打电话的。”


    不然梁宛也不会来。


    “虽然他?人不错,但?是你……少和他?来往,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帮我也是因为对你有所?企图。谢晚馨也……算了,你和周沥的发展……才是现在的正经事。”


    梁宛插着手,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仿佛电脑上深邃不见底的摄像头,记录下她每个微表情和毛孔的舒张。


    锐利的眼神,梁怜沁初次见。


    原来梁怜沁那则信息不是心血来潮。


    她真觉得?梁宛和周沥应该步入婚姻的殿堂,并且是马上。


    “你是得?绝症要死了,死前想看到我结婚,以?此来降低你的罪恶感吗?”


    梁宛哂笑了一声,慢条斯理?作出推论。


    梁怜沁脑子嗡地一声,疼痛都抵不过梁宛这句话,她讷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不然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消失了六年,突然出现就开始对我的婚姻指手画脚?”


    梁宛蹙着眉,继续咄咄逼人。她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佳能的红色字母醒目又扎眼。她长着一张温和的面孔,穿着长款羽绒衣也依旧清冷,嘴上却长着刺一般,恨不得?把已经受伤的中年女人扎得?再痛一点。现在的梁宛和白天在故宫的她截然不同,驱散了所?有阳光的一面,只?剩下阴影。


    “陈知渊他?刚才帮了你,没顾上吃饭,考虑到你老?公和儿子中文?不好,忙前忙后,结果你就这么一句话形容他??有所?企图?”梁宛轻笑,“谢晚馨又怎么了?是她带着我来这里的。你没听?见他?们刚才还想留下多照顾你一会儿?你会不会太?没人性了一点?”


    路过的病人和家属竖起耳朵在聆听?八卦,纷纷用气声与嘘声在彼此之间交流。


    真劲爆。


    但?究竟是忘恩负义的妈妈更没人性,还是对受伤的妈妈语出惊人的女儿更没人性,还真难评判。


    半斤八两的刻薄劲,不讨喜。


    梁宛不在乎那些视线,因为没人认识她。


    她带着三分替陈知渊、谢晚馨鸣不平的心思,七分誓要与梁怜沁对着干的习惯,说下这番话。


    她不在乎是否刺痛梁怜沁的心。


    那颗心首先得?存在,才能感受到痛。


    梁宛闭上眼睛,在眼皮下晃动了几次眼珠,再松开抱在一起的双臂,甩在裤腿边上,小拇指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火辣辣。


    “我给你找个看护,就这样。”


    她刚踏出门,看见陈知渊就站在门边。他?脸上透露出撞破秘密的尴尬。


    梁宛的大脑短暂响起警报,但?她立刻用力抿了下唇,扶住医院的墙壁,站稳当了对陈知渊低声说:“我先去请看护。”


    梁宛做事情很快,没一会儿就领了个看护进到梁怜沁所?在病房。医院里的看护相互之间都有关系,有竞争也有帮扶。梁宛拦下一个病房外的看护问了句,就得?到推荐人选,梁宛扫了一眼,对方是个踏实能干的中年女人,就这么敲定了。


    把看护送到后,梁宛没留恋地直接离开。陈知渊亦步亦趋跟着她。


    “她刚才说你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梁宛站在住院楼门口,对着寒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气,淡淡问他?。


    陈知渊点头,“嗯,没关系,我不在意。”


    梁宛低头似有若无地笑,“她就是这样的人,说的胡话你不用放心上。”


    “她也没说错,我确实不怎么光明磊落,我对你有企图。”


    陈知渊一直在找一个机会说出口,只?是没想到这时?机出现在如此狰狞的画面下。


    “那你应该也听?见了——”


    “你的男朋友是周沥,沃斯的大老?板。”


    “嗯,”梁宛承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


    乙方的员工,甲方的老?板。


    免不了风言风语。


    实话讲,陈知渊也不认为这是清白的关系,他?在美国工作的几年里就见多了这样男男女女的事。只?不过发生在梁宛身上,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你和他?是认真的吗?”


    梁宛和他?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和洁白的楼道?相比,这儿没有那么拥挤。有人藏在黑夜下的阴影里吸烟,也许是在为家人发愁,也许只?是烟瘾犯了。梁宛屏了屏呼吸,往相反方向?绕了点路。但?风像是和她作对,偏朝着她的方向?吹来,随着风带来烟草味。


    “你说的认真,是指哪种认真?”


    梁宛的语气轻飘飘的,携着挥之不去的疲顿。


    她要的平静生活其实早就被打破了。


    梁宛也不知道?是该怨梁怜沁,还是怨自己当初心血来潮去挪威招惹周沥。她人生的这艘小舟,从小溪倏然驶入汪洋,面对惊涛巨浪只?有被拍入海底的命运。


    她的这句反问很妙。


    陈知渊不明所?以?地笑了片刻,然后品出了些里面暗含的心思。


    “你对他?的感情。”


    梁宛站定,觉得?自己想向?抽烟的那人借一支烟,不用点燃,就那么夹在手指之间,抵在干裂的唇上,进入湿润的口腔。她想试试这样衔着一根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愁。黑夜里的光线不足,她看不清抽烟那人的脸,也看不清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他?们的脸上是焦急还是平静?


    “认真,”梁宛舔舐自己被风吹裂的唇,“陈知渊,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有点残忍。”


    梁宛失笑,“怎么残忍?”


    陈知渊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旧事重提:“你高中的时?候难道?不喜欢我吗?”


    “你又不喜欢我。”


    早过去的事,梁宛看得?开。


    那时?候对他?的喜欢,和现在对周沥的,全然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梁宛揶揄道?:“你喜欢我不向?我表白?一点暗示也不给?毕业之后也没和我联系,还交了女朋友。陈知渊,你只?是享受被我喜欢吧。”


    陈知渊摸了摸后脑勺,“你讲话一定要这么犀利吗?”


    梁宛撇头也轻松地笑说:“被戳穿了吧。”


    “算是吧,但?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你。”陈知渊告白完,不给梁宛拒绝的时?机,抓着她刚才那句追问,“你刚才说‘哪种认真’是什么意思?是没想过要和他?结婚?”


    “结婚,”梁宛摸着相机上凸起的地方,“没想过。”


    说她因噎废食也好,说她胆小如鼠也罢。


    活生生摆在她面前的是梁怜沁的两段婚姻。


    梁宛觉得?这东西无聊透了。


    它只?是一道?枷锁,不会为感情添砖加瓦。


    说到这,医院正门进来一车哭哭啼啼的人。所?以?说梁宛不喜欢来医院,看过生死百态,觉得?自己的作和拧巴十分空虚,但?她又无法改变自己的心态,越是会和自己过不去。


    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背着康庄大道?上的路灯昏光,朝着她涌过来。


    梁宛想避让人群,刚侧过身体,手腕忽然被人用力地扯了过去,她没站稳,栽倒在那个人身上。


    在陈知渊的呼声中,弥漫在身周的烟草味霎时?被眼前人的清冽气息驱散。


    第68章 068


    周沥, 是周沥。


    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嚣。


    他身上的味道不仅驱散了烟草味,也驱散鼻尖弥漫已久的消毒水味。


    陈知渊无法?在?暗中看清来人,以?为是什么登徒子, 上前就要与?他理论?。


    “你谁啊?放开她!”


    梁宛捋了捋在?摩擦中飞到眼前的头发,刚才一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下了,她卸下力气, 半倚靠在?周沥身上。


    她代替作答,嗓音清澈而平缓。


    “是周沥。”


    从医院里开出?来的车误开远光灯,亮到刺眼的光线蓦地晃过周沥的面庞。他眼也不闭一下, 丝毫不畏光,垂着眼睛看梁宛。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掐着她纤细的手腕,推挤起她的软肉。


    远光灯消失之前,周沥朝陈知渊看过来。他还低着头面朝梁宛,向上看的眼睛吞没了他的扇形双眼皮,只剩下眉峰下锐利的上目线,鹰钩一样无形扼住了陈知渊的声道。


    陈知渊和周沥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印象深的只有他刚回?国时来北京的那晚, 为了避雨,他和梁宛、谢晚馨走?进便利店,碰见这位一脸不悦的大佛。其实?他当时就该察觉出?周沥和梁宛之间?流转的眼风,锋利得不像简单甲乙方,锋利又不尖锐, 有些怨妒和缠绵。


    只有一直看着她眼睛的人, 才会说出?“雨水进了你的眼睛”这样的话。


    陈知渊方才护花使者的气焰全散, 他面对的是梁宛的正牌男友, 自己没有身份说任何?话。


    梁宛一边去掰周沥的手指,一边对陈知渊说:“今天谢谢你了, 帮了大忙。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家休息吧,我改天请你吃饭。”


    她掰开几指,刚要挣脱周沥,被他又突然一下拽了回?去。梁宛抬眸浅浅扫过他平静的脸庞,整个?人已经被他梏在?臂圈下。他今天的力气比平时大不少,没弄疼她,但一举一动充满了迫使感。


    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催吧?周沥该不会正巧听见了她说不结婚的那句?


    梁怜沁后天要动手术,还有被陈知渊撞破秘密,这两件事就足够让梁宛感到头疼。一会儿回?去,她兴许还要面对一个?发怒不爽的周沥,要命的是,他如果问自己为什么那么说,她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颇有种出?轨后词穷理尽的无力和自暴自弃感。


    虽然她并没有出?轨。


    “你好?,”周沥的手从梁宛上臂滑到手腕上,牵住,向前走?了一步,向陈知渊伸出?另一只手,私家车后视镜反射的光线像剑影在?他眼上一闪而过,“周沥。”


    陈知渊迟滞了一瞬才伸出?手,“陈知渊。”


    手交握了一下就松开,陈知渊感觉手掌边缘有点麻,周沥的手劲很大,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有意。


    “谢谢你今天的出?力,不过我在?北大医院有认识的人,之后的事我来负责更妥当些。改天我和梁宛一起请你吃饭。”


    梁宛偏头看了一眼周沥。


    没有外部的光源,他们三个?人都在?阴影里。周沥的眼睛最亮,神态自若。他比陈知渊高几公分,略垂着眼帘,有几分傲。


    这是梁宛第一次听见周沥拿身份压人,或者说,拿关系压人。


    陈知渊倒也不怵。


    他从青春期开始也是个?不缺人追的主,快三十?了才一根筋地回?头怀念梁宛这位。他看过女人追他的样子,也知道男人吃起醋来什么样。周沥只有把?他当个?屁放了,才是满不在?乎的表现。


    但方才周沥的话绵里藏针,手上较着劲,又死死抓着梁宛的手腕不放。说白了,周沥心里也没底,没安全感。


    陈知渊在?心里笑了下。


    纵然梁宛喜欢周沥,但梁宛那疏淡的模样,确实?能把?人逼疯。她猜不透又看不穿,神秘又迷人,这种魅力其实?是随着年岁增长的。若即若离,始终抓不到,才挠得陈知渊心痒痒。


    “周先生客气了,小梁宛妈妈的事我肯定上心。”


    男人那点作祟心,使得陈知渊特别想?挑衅周沥,看对方失态,尽管自己早已是输家。


    但周沥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稳重、冷然又不失风度。陈知渊故显亲昵的称呼没让他的眉心有一丝一毫的紧缩。


    梁宛和周沥转身后,陈知渊挫败地往鼻尖吹了口长长的气,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


    他之前不抽烟,回?来工作后压力大,偶尔会抽一根解心头的愁,不多,一个?月也抽不了两包。他知道梁宛不喜欢,所以?从来不让烟味出?现在?她面前。好?在?他烟瘾不重,也不用忍。


    他一边吐着烟,一边想?,说不定刚才的两人要为自己而争吵。


    夜里急诊总是繁忙,到冬天事更多。


    梁宛看着不断往医院里涌的人,不自觉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周沥手臂上。


    周沥低头看了眼,把她两只手都收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捏得紧紧的。


    她的骨架细,手腕薄薄一层,在?手里抓着特别没有分量感,容易流失。寒冬里,她既没有戴手套,衣袖不知为什么还短一截,遮挡不住手腕,这会儿从腕到指都冰凉。


    就这样,梁宛还没忘把?相机揣到自己怀里面保温。相机看得比皮肤重要。


    周沥的脚步有点快,梁宛跟得吃力。他平常不这样,梁宛觉得他是生气了。


    想?了想?,问道:“周沥,你是不是听见我和陈知渊说的话了?”


    他们站在?路灯下面,细小的雪粒子在?往下沉,落到人身上的同时就化成水。


    “你们说我坏话了?”


    周沥似有若无笑着,不正面回?答她问题,但看样子似乎是没听着。


    “没有,”梁宛也笑,“你除了在?某些方面爱作弄我外,没什么缺点,我说你什么坏话?”


    梁宛的心虚比雪密,为堵住周沥的嘴,抢占先机岔开话题。


    “你怎么跑来了?”


    “医院里有熟人,和我说了你妈妈的事。”


    “什么熟人还知道你认识梁怜沁?”


    梁宛脱口而出?。


    “我父亲的同学,很多年前和你妈妈也见过几面。”


    那就说得通了。


    梁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她差点忘了,除了周沥和程涟书外,他家里人几乎都多少有些医学背景。


    “手术的事你不用担心。”


    梁宛淡淡说:“我不担心。”


    这雪没雪样,又比雨硬,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又无形,模棱两可。


    梁宛和周沥也是。


    他们内里的性格都像石头下藏着的鱼,不露面,只偶尔吐出?两个?气泡到水面。展现出?来的一面永远温吞。


    有些情侣面对问题,是发泄一通,要么冷战,要么和好?,要么火星撞地球干脆两败俱伤。


    但他们哪种都不是。


    他们自己解决情绪,一点儿不麻烦人,也不冷落对方,该腻歪还是腻歪。


    可没有问题才是问题,就像乌云密布的阴天。


    衣服不敢晾,被子不敢晒,提心吊胆地过着,倒不如来一场痛痛快快的暴风雨。把?积雨落干净了,才好?直面太阳。


    回?家的路上,梁宛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和梁怜沁见一面耗神,仿佛坐了十?二?小时的飞机般舟车劳顿。


    红灯时,周沥借街上的光悄无声息看她。雪夜的路灯发出?的光线柔和又冷森。


    她说她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是对他。


    郑重的一句话。


    周沥还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平静中流露着迫于无奈的一声叹。好?像是被命运推着走?到了这境地。这样喜欢一个?人,大约不在?她原本的人生计划中。一切都乱套了。


    而结婚,她却从没有想?过。


    周沥不是非要婚姻来证明爱情的老迂腐,但梁宛的心境和那些恋爱一辈子只是不结婚的人不同。她是没想?过长久。


    ……


    隔天梁宛从周沥家去公司,小腿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块淤青和几道已经结痂的划痕。不过这些事在?冬天常发生,又干燥又冷的皮肤好?像失去了敏感性,在?不知不觉中没有痛觉地受伤。


    陈知渊和谢晚馨发来慰问消息,梁宛也不知道怎么回?。


    换作别的子女,可能会在?上班前去看望等?待做手术的母亲,但她不会。


    日子照样过,年会照样参加。


    年会就在?梁怜沁动手术那天。看着巧,其实?也没有多稀奇。


    梁老教授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有几件迷信的事。一是本命年容易出?祸端,二?是给老人祝寿是提醒阎王爷来收命,三是年关灾事多。


    最后一个?还有点道理,不过梁宛觉得是因为年关杂事多,还是冬天,车祸这类灾难就会格外多点。什么事都挤在?一块儿,让人烦忧。


    术前一天梁怜沁接受了各项检查,看护阿姨尽心尽力转述,梁宛最不喜欢听医院里那些词,只听出?指标正常能做手术。


    不知道是不是疼得还不够厉害,梁怜沁还有功夫和梁宛怄气,为了她昨晚上那句刻薄的话。


    梁宛不以?为意。


    公司的年会还是开得和去年一样烂。


    场所比去年好?一点,没那么冷,但预算紧缩,菜品价值下降,只有味道还过得去。空洞的主题,冗长的领导讲话,需要阿谀奉承的团队游戏。


    徐菲林玩得尤其开心,一改往日的严肃,疯得让大老板都有点招架不住。


    年终奖到手了,徐菲林毫无留恋,准备递交辞呈做好?交接就走?人。套着她几十?年的枷锁没了,可不得疯乐。


    她拉着梁宛手舞足蹈、喝酒。


    梁宛却像一具牵线木偶,没有神采地跟着她的步调。


    创意部原先就对梁宛有意的小男生追过来敬酒,梁宛在?天旋地转中赏了这个?脸。


    不知道什么酒,挺烈,又或者是她喝得太急,胃里一阵灼痛。喝酒前她没吃多少东西?,更没有提前填面包进肚,醉得厉害。


    之前和周沥喝酒,她都没敢喝成这样。今天心不在?焉,一杯接一杯,没设防,没警觉。


    直到她收到周沥报的平安。


    「手术顺利,放心吧。」


    梁宛把?手机往口袋里放,但长裙没有口袋,手机就这么滑到地上。


    在?场喝得最醉的就要数徐菲林和梁宛,一个?是为将到来的自由,一个?是因为还被困着。


    夜深。


    散场的时候,同事商量着怎么把?这两尊佛送回?家。徐菲林家有不少同事去过,这好?办。但梁宛家没人去过。


    方愿喝了点小酒,也不能开车。陈彦因为酒精过敏喝不了,作为最清醒的人,他自告奋勇。


    “宛姐,你家住在?哪?我先把?你送回?家,再把?方愿送回?去。”


    梁宛迷迷瞪瞪地报了个?地址,就一头栽进了陈彦的后座,方愿弯腰帮她象征性地系上安全带,自己再坐进副驾。


    陈彦按导航的路线慢悠悠行驶,直到停在?小区的大门前,他发出?疑惑的一声。


    他算半个?包租公,对北京大部分区域的房价了如指掌。他们现在?面前的这片房,一个?月的租金够抵梁宛几个?月的工资,是钱多到可以?拿着烧的人才会住的地方。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问:“宛姐,你真的住在?这里?”


    梁宛弹起身,用力点头。


    她冒着泠冽的风放下车窗,傻不愣登地向门卫刷脸。门卫和善地冲她一笑。


    气派的门缓缓拉开。


    陈彦和方愿带着一肚子问号往深处驶去。


    第69章 069


    陈彦和方愿都算得上是富二代, 但这样的房子?他们还是住不起。


    方愿去过梁宛之前的租房,九十年?代建的老房,里面收拾得干净, 外立面却布满沧桑岁月的痕迹。那?样的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依旧不便宜。虽然听说梁宛这次换房子?提了不少预算,但花工资几倍的钱去租房,绝无?可能。梁宛也不是《公主小妹》里突然被发?现是亚洲首富孙女的主角。


    前排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梁宛的男朋友住在这里。


    思想连接上的一瞬间,陈彦和方愿都坐得更直了点,眼里流露出豺狼般的精光。别怪他们八卦, 梁宛藏着掖着这位男朋友,本就吊足众人胃口,现在又有这一大?发?现,谁会?不激动?他们离揭晓秘密只剩下最后一步。


    梁宛酒喝多了,整个人像打?满了腮红,又粉又烫,脚步绵软无?力, 极其?不爽利。她特别想立刻洗澡, 吃点面包然后睡觉。


    架着一左一右两个护法,她熟练地乘上电梯。


    陈彦就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在电梯里就忍不住好奇心,旁敲侧击起来。


    “宛姐,你最近都住在这?”


    梁宛抬起头, 小孩一样重重地点下去。


    那?说明?感情很不错。


    左右护法的好奇心燃得更甚了, 纷纷盯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 在心里呐喊快点再快点!


    电梯门打?开?了, 一层只有一户人家,奢华厚重的门出现在眼前, 陈彦一眼认出门是来自一家德国的老品牌,其?价值足够在新?一线或二线城市买一套中等大?小的房,相当?夸张。


    他们刚架着梁宛走出去,眼前压迫感十足的门同时被推开?,走出来一个敞着风衣,神色有些焦急的英俊男人,他低着头第七次拨打?电话。


    “周……周总?”


    听见声音,周沥迟滞一秒后抬起头,扫过他们两个人,眼底滑过瞬息即逝的诧异,然后定定地落在梁宛身上。


    他没有兴趣向梁宛的同事解释自己和她的关系。梁宛对?这件事颇为在意,应该由她来说。


    周沥收起手机,看见梁宛后,他焦灼的神色也烟消云散,他自然地从他们手臂下接过醉醺醺的人,搂在了风衣里面,不避讳地扶着她的纤腰。


    外面还在下雨,她穿着露出后腰的裙子?,什么防护都没有,细腻的皮肤冰得很。


    周沥皱了下眉头,看见她的羽绒服在陈彦手里攥着。


    “她的手机呢?”他问。


    陈彦和方愿一脸懵,在梁宛的挎包里翻了下,“手机……手机好像不见了。”


    难怪周沥打?了七个电话都没人接。


    他刚从医院回来,和护士及看护嘱咐了些事,趁梁怜沁醒之前离开?。他和Jonathan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没说几句话。


    周沥知道梁宛今晚在参加年?会?,回家换掉去过医院的衣服后,想着去接她。雨水混着前几日没融干净的雪泥,太不安全。但他一直没能联系上她,正要?出门找。


    “谢谢你们把她送回来。”


    陈彦迟钝地这才想起把羽绒服和挎包都递给?周沥,“周总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宛姐平时也很照顾我们。”


    方愿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和牙,不让自己的表情在甲方老板面前太过失控。这简直是头版头条的大?新?闻,她想立刻就冲到楼下和陈彦一块儿大?喊大?叫。尤其?她喝了酒,情绪被放大?,更难忍住这种激动。


    劲爆!


    “那?宛姐就拜托周总您照顾了,我们先走了。”方愿抓着陈彦的衣袖,维持镇定。


    周沥淡淡嗯了一声,再次表达感谢。


    方愿在心里叹了一句:这就是家属感啊。


    她看见梁宛没有安全距离地靠在周沥身上,要?不是周沥的腿还挡着梁宛的一部分躯体,梁宛已经要?八爪鱼似的缠到他身上去了。


    这样的亲昵感,让旁观的人都有些羞涩,只有醉了的梁宛无?所顾忌。


    送走热心肠的两个人,周沥低头看自己搂着的女人,眼线花了,口红差不多吃没了,脸上沾着两滴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淋上的。


    他闭眼,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声气,把一直往下滑的她整个人提上来。梁宛顺势就跳到他身上来,抓不稳,就不高兴地撅起嘴,直到周沥托住她臀部,让她如愿在他身上当?考拉才满意。


    周沥带着她进到屋内,忍俊不禁。


    他想把她现在的模样拍下来,再给?她看,但她大?约会?生气。他也在想,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藏了这么久的交往秘密——暴露了?她现在还浑然不觉,无?忧无?虑地在这撒酒劲。


    明?天她的尖叫声也许会?伴随酒醒一起到来。


    “周沥……”


    “嗯?”


    他放下包和羽绒服,蹲下身让她靠坐在自己肩上,他慢条斯理解着她高跟鞋的系扣,把她冻僵的脚解放出来,一边听着她的鬼扯。平时白到透明的皮肤被冻红了,周沥用掌心捂了捂。


    梁宛弯腰抱住他的脑袋,礼裙的领口往下一荡,有点冰凉的柔软胸口就这么贴上来。周沥滞了一秒钟,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周沥,我香不香?”


    “……”


    周沥嘴唇贴着香软的地方,没说话。她以前也喝到半醉过,但没这么神智不清,从前总带着半分清醒在他面前演百分百的醉。


    这些他都知道。


    但她今天即便没有百分百的醉,也醉了八九十,解开?了封印着自己的枷锁,展现自身的大?胆和妩媚。


    周沥也有些疲倦,他抱住梁宛的腰,闻着她身上浓烈的酒气,第一次不拘小节地坐在了地上。他靠着墙,舒展地伸着自己修长的双腿。


    梁宛赤脚踩在温热的地上,蹲坐在他大?腿上,享受他的面颊和唇把温度一点点传给?自己冰冷的肌肤。


    “你还没回答我呢。”


    周沥抚摸着她的头发?,喉结上下滚了一遍,轻轻应了声。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低欲望的人,他不可能对?她的引诱无?动于衷。过了会?儿,梁宛感知到什么,眼里有光在璨然流转,她扭了扭,故意去贴合他的反应。


    她喷了点香水,香得有些过。她平日里就自带着一清冷的香气,今天芬芳馥郁,随着酒气,更令人痴醉。


    “先去洗澡。”


    周沥掐着她的腰,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点印记。


    “你嫌我臭?”


    梁宛一下推开?他,眼里跳起火光,一点不压抑自己的脾气,火窜得异常快。


    这才是她,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


    而不是温吞地小火慢煮。


    周沥拉住她的手腕,把耍脾气的女人从远处扯回到自己跟前,他抱着她,轻轻笑着安抚她。


    “我从医院回来,还没有洗澡,不卫生。”


    梁宛喝醉了,逻辑早不在。


    “医院……你去医院做什么?”


    过了两秒,她浑浊的眼底亮了亮,自问自答:“噢,我想起来了……”


    她一下扯住了周沥的衣领,“那?还等什么?快快去洗澡。”


    她剥他衣服的动作娴熟又利索,就是扯得不太好看,乱蓬蓬的。


    梁宛打?了一下不配合的人,开?始剥自己的。


    周沥靠着墙站起来,先前熨烫妥帖的大?衣和里衣都被她扯得布满皱褶,于是慢条斯理开?始解扣,解到一半,梁宛也脱得差不多,被冷得不自觉哆嗦了下。


    虽然室内暖和,但她刚从室外进来,寒气还没驱完。周沥见状立刻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浴室,热水一浇,她复苏了,开?始像鱼一样在浴缸里吐泡泡玩水。


    醉酒的梁宛没有意识到,她在方方面面有多信赖眼前的这个人,信赖到开?始转变为危险的依赖。


    她玩他、打?他,作弄着不让他进来。过一会?儿又神经兮兮地开?始吻他、抱他,被撞得气声连连。她以前都忍着憋着不敢太放声去叫,但今天不一样,她像只百灵鸟咿咿呀呀个不停。


    除了周沥的缘故,也因她内心深处在故意地宣泄放纵。


    没有任何限制地做,让她爽到头皮发?麻。


    周沥同样也是。


    淅淅沥沥的雨帘成?周而复始的颤动-


    翌日醒来,梁宛躺在床上侧着身体伸了一个极度舒展的懒腰,像一觉醒来的小狗,头发?也凌乱地横七竖八着。


    今天格外安静。


    空气里还是周沥家那?股淡雅清香。


    梁宛的头有点痛,胯和腿有昨晚不节制带来的酸胀感。手机不在床头柜上,她只好翻身下床去找,还是没找到。


    洗漱完走出卧室,周沥今天也没去公司,此刻正在开?一个晨会?。上身穿了件黑T,头发?打?理得干净,下身是随意的一条黑色睡裤。


    他已经做好了早餐。


    梁宛轻手轻脚穿过他开?会?的地方,去餐桌上吃饭。


    她一边欣赏晨光下周沥的面容,一边回想自己把手机放在哪里了。


    事实上,她昨晚的记忆七零八落的,全是碎片。平时还算聪明?的脑袋突然失去作用,迟钝又滞后地处理信息。


    她昨晚参加了年?会?,抽中了五千元的奖,然后呢?记忆好混乱。


    周沥给?她发?了短信,对?,那?个时候手机还在身上,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难不成?是落在会?场了?梁宛捂住额头,头疼不已,丢失手机可太麻烦了,不仅仅是手机价值的问题。现代人没有手机将?寸步难行。


    思索一刻,她准备一会?儿吃完饭就返回会?场去找,希望有人捡到好好保存了。去之前还可以用周沥的手机打?个电话过去,没准会?有人接起来。


    没有手机就不方便打?车,梁宛琢磨着压榨一下周沥,让他送自己过去。


    吃完早餐,梁宛又横穿客厅要?去卧室换衣服,走着走着,忽然之间她的大?脑就像感冒时突然通了鼻子?,豁然开?朗。


    她没有手机是怎么回来这里的?


    打?车?不,她没法打?。


    周沥来接的?不对?,他们没法联系,她也没有周沥开?车来接自己的印象。


    就像柯南背后突然闪过一道电光,梁宛一震。方愿和陈彦那?两张好奇心泛滥的脸庞冲到了梁宛眼前,耳边仿佛充斥着他们发?现秘密后嚣张的尖叫声。


    是他们送她过来的!


    周沥在会?议上刚开?始发?表意见,突然听见客厅角落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梁宛忍也忍不住的吃痛声,那?声音里还掺杂着少许哀怨。


    周沥立刻放下耳机,对?摄像头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赶到梁宛身边。


    她被椅子?脚绊了一跤,膝盖着地,疼到飙泪,那?点呜咽声已经是她竭力忍耐后的结果。


    看她这副样子?,周沥无?比心疼,将?她扶起靠坐在墙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试探有没有伤到骨头。


    梁宛却只深深望着他。


    幽幽地说:“周沥,完蛋了……我们的事好像要?被所有人知道了。”


    第70章 070


    梁宛了解陈彦, 他虽然懂得保守秘密,但嘴巴往往不受他自己的控制,顺着气就吐出来了。


    其他人更没有替她保守秘密的可能。


    沮丧比疼痛还刺激她。


    她没有向周沥明说自己的担忧来自何处, 事情已经发生,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接纳。


    流言如果四?起,梁宛想自己应该是?没有精力去澄清解释的, 她会立刻拥有一个拜金形象,周沥会变成一个利用职务之便玩女人的小开。


    梁宛一直没觉得拜金有什么不对,感情就是?各取所需。有人图美貌、年轻、肉/体, 就有人可以图金钱、地位、权力,符合人性的交换。


    但她对周沥图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且古怪。


    一开始是?图他的美貌和基因,后?来也图他能把人化成水的床上?功夫,现在,贪得无厌地图起他的呵护备至、温柔、照顾和感情。


    金钱反倒是?最弱的一环,她不会覥着脸说钱不是?好东西, 但梁宛物欲不高, 赚的也足够多。


    梁宛一直是?个挺在乎熟人看法的人。她有很高的自尊心,有时候甚至会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错误。


    但她看开一件事,往往只要一个瞬间。


    一直吊着她的线如果断了,她就有立刻破罐子破摔的魄力。比如高中被陈知渊知道自己是?单亲家庭的时候,梁宛起初窘迫得想要钻地。不是?因为单亲家庭这?个身份, 是?因为她虚荣撒谎被戳穿了。


    不过她后?来立马就想明白了, 如果陈知渊为这?事讨厌自己, 那自己也没有继续喜欢他的必要。


    现在也一样。


    梁宛在膝盖一下又一下的刺痛里开解自己。


    只要流言蜚语不影响自己工作赚钱, 就随它吧。大不了换座城市住,再不济还能去国外。


    她擦了下因为疼痛而夺眶而出的生理性泪水, 问周沥:“一会儿你能带我去昨晚的会场吗?我手?机可能落在那儿了。”


    周沥把她抱到沙发上?坐着,看她活动?膝盖还算自如才?放了点心。


    他说:“早上?我已经给你的手?机打过电话,场所的清洁工捡到了,我派人过去取了,一会儿就送过来。”


    周沥没忘让人给那位清洁工一些感谢费。


    梁宛欣喜,“真的?”


    “嗯。”


    梁宛突然想起他刚才?在开会,降低音量推他一把,“你……快去开会。”


    耳机的收音特?别好,她早晨退去沙哑后?的嗓音清亮,早飘进会议室里员工的耳中。


    不过,周沥有女朋友也不是?新鲜事,他上?次开诚布公地讲过,除了工作之外总是?在为一个人牵肠挂肚,这?点金毅看得最深最明白。


    但听到声音又是?两回?事,好奇心就这?么被勾起。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梁宛的手?机也被送到。


    她一打开就看见若干未接来电,其中最醒目的是?来自周沥的八个未接来电。


    应该不全是?今早打的,他昨晚在找自己。


    梁宛心里触动?了一下,低下头,五味杂陈。


    梁怜沁昨晚恢复意识,早晨按着语音给梁宛发了长长的几条语音信息。


    梁宛不想听,选择转文?字功能,梁教授的普通话标准,鲜少说杭州话,识别起来不费劲。


    她说自己醒了,听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只是?要恢复很久,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她提到了周沥,说术前一天和手?术当天,都是?周沥事必躬亲地在打点一切。他问过她要不要转院,梁怜沁不想折腾只想赶快结束折磨。


    之后?她花了两段59秒的语音夸赞周沥的用心,最后?却?用一句耐人寻味的简短话语结束这?场婚姻推销。


    “程涟书是?个温柔的人,和她成为一家人,你不会亏的。”


    梁宛心里面有许多声音在打架,她闭上?眼睛在卫生间播放了最后?这?句话,然后?冷冷笑了一声。


    梁怜沁说这?句话的声音很粗很缓,像是?被疼痛扼住才?如此,可语气里有着缱绻和无尽的怀念。


    这?次梁怜沁回?国以后?,梁宛渐渐重新认识了这?位母亲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一些角落。


    梁宛很擅长分析人的活动?心理,尤其是?对梁怜沁。


    学生时代,梁宛每时每刻都在为梁怜沁的离别开脱,但越是?深思熟虑,就越是?痛恨。


    对童年里的“苏苏阿姨”,梁宛印象其实?并不深,因为后?来很少会听梁怜沁提起。梁怜沁只偶尔说过一两次苏苏阿姨在国外,后?来她自己也能长居国外了,仿佛在跟着程涟书的脚步进行人生。


    梁宛那时候就觉得蛮奇怪的,母亲为什么热衷于和苏苏阿姨比较,却?又不联系她,但线索太?少,根本无从探究。


    现在梁宛明白了。


    梁怜沁恨程涟书,也爱程涟书。


    那是一种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投射了太?多情感在对方身上?,所以当对方离开,她的世?界就崩塌了。她的阴暗面让她盼着对方过得不好,可偏偏程涟书的生活充斥明媚阳光。无尽的距离感令人扭曲,由此更恨。


    但梁怜沁还是?放不下她的。


    所有被隐藏起来的心绪,都在重新听见程涟书名字时被燃起,像熊熊不尽的火烛。


    林知欣前段时间给梁宛推荐了一则短文?,讲的是?女同性恨。不是?爱情,但比爱情更藕断丝连,割舍不了。这?种情绪会让拥有者的人生轨迹都因对方发生改变。一边不承认,一边想抓住程涟书的影子。


    梁怜沁几乎不露怯不露软弱,做事武断且雷厉风行,但梁宛觉得她在程涟书的事上?挺孬种的。


    梁宛根本不在乎她对程涟书是?何种心情,梁宛只是?拒绝成为一个人达成目的的桥梁。


    梁怜沁想靠近程涟书,又不敢自己去和好,就把主意打到梁宛和周沥的头上?,凭什么?


    梁宛没有回?复梁怜沁的消息,撇走聊天窗口,打开其他红点。


    首要的是?工作。


    工作群内一片祥和,每个人都是?无情的工作机器,发送着文?件,传达着指令。


    但私聊已经乱了套了。


    各个部?门都有人来旁敲侧击地问梁宛,话术不同,主题思想就一个:


    “梁宛,你男朋友是?沃斯的大老板周沥啊?”


    也算意料之中。


    一个一个回?复得回?到什么时候去?梁宛干脆忽略,等去了公司笑笑承认就是?。


    但有个人的诘问不太?好应付。


    谢晚馨的。


    她后?知后?觉地在那大叫,感叹号多到仿佛有声音。她对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感到气愤,背叛感油然而生。她是?听陈知渊说的,梁宛蹙了下眉头。


    梁宛回?复她:「我当面和你解释。」


    谢晚馨沉着片刻,回?:「晚上?我去医院看阿姨,你一定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尤其讲讲你和周沥怎么好上?的。」


    气了半天,还是?八卦心占了上?风。


    今天去不去公司都可以,弹性坐班。但梁宛下午和徐菲林及那家二线化妆品公司有会要开,不得不去。


    周沥送她过去的路上?含笑问她:“想好怎么面对暴风雨了吗?”


    梁宛努努嘴,叹气:“淋着呗。”


    周沥趁等交通灯时接住了她落到自己掌心上?的手?,甲缘修得齐整,涂的透明甲油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二。


    梁宛的目光追过来,深沉地凝视周沥很久,忽然她瞥见他脖颈上?自己留下的草莓印。


    她和周沥一向来都克制着,尽量不会给对方脖子上?“种草莓”,表面原因是?容易暴露,但理性来说是?因为危险。梁宛看过科普,草莓种得漂亮是?情趣,种坏了要人命。所以她的恶趣味都只停留在其他地方,抓挠他的背肌,或者咬他肩膀上?的肉。这?颗草莓是?她醉酒的杰作。


    梁宛清了清嗓,脸颊微微发红,提醒他:“你把领子束起来,遮一下……”


    她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示意他。


    周沥抬眼透过后?视镜看见那可疑的痕迹,实?际上?他一早就发现了。但他明知故问笑着说:“遮什么?”


    梁宛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草莓啦。”


    这?时候左转灯跳绿,周沥重新把注意力都汇聚到前路上?。


    梁宛阖眼放松精神,轻声说:“以前他们?不知道你女朋友是?谁,就算留下一百个痕迹也没关系,但以后?我就是?百口莫辩的确凿嫌疑人了。我可不想大家以为我是?什么色女。”


    她用词实?在有趣,语气又恹恹的,周沥忍俊不禁。


    梁宛听见笑声轻哼了一声。


    其实?她挺好周沥的色。


    “周沥。”


    “嗯?”


    “直接停在公司后?门吧。”


    以前总要停在人流量少的路口,再做贼心虚地走到公司。如今公开了,多此一举。


    很幸运,她没有被抓包,安全地走进自己办公室,碰见的前三?个人也都没有议论这?件事。


    梁宛逐渐放松,和徐菲林汇报了工作就坐回?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策划到客户部?找Jane谈沃斯的项目,梁宛的耳朵不知为何特?别敏感,一听到周沥的名字就动?一动?,警惕得像狐獴。


    她没来由就想起周沥刚回?国时说她的话。


    ——自我意识过剩。


    梁宛噗嗤笑了出来。


    周沥那会儿没少讽刺她,那会儿他应该真的怨恨她的不告而别。但他说的话句句属实?,一个过分在意他人看法的人,往往正是?自我意识过剩的那批人,总以为普罗大众在盯着自己。


    就在她放松警惕之后?,策划和Jane谈完了,她绕弯走到梁宛的工位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问道:


    “Denise,上?次周总嘴唇挂彩,是?不是?你咬的?”


    “……”


    梁宛正在喝水,一口呛了出来。


    她都忘了这?件事。


    其实?策划在明知故问,梁宛既然都公开了是?周沥女朋友,那不是?她咬的,还能是?谁?


    对方连贯地笑了好几下,她还贴心地拍梁宛的背,调侃道:“没想到你们?这?么有情调。”


    “Kate……”梁宛求放过。


    “不逗你了,我还得去摄影棚。结婚记得给我发请帖。”


    万事只要开了头,后?续就会源源不断地来。


    姜之琪没来公司坐班都不忘在微信上?挖苦一句。


    「难怪你看不上?那个同学,原来是?有更好的在这?等着。」


    梁宛摸了摸太?阳穴,又接下两三?个同事的调侃,他们?的调侃大多都没有带恶意,直到秦石的出现。


    他走进办公室,先是?延续年会领导讲话的语气总结去年,展望未来,再指派几个人做什么。


    “Denise,灵歌那边的负责人你联系一下。”


    梁宛立刻去做,却?听他声调突然拐了个弯:“啊不用不用,Jane你去,不敢麻烦总裁夫人,万一哪天不高兴了,让沃斯终止与我们?的合作呢。”


    就是?有这?种人。


    梁宛笑了笑,左耳进右耳出,没有搭理他。


    徐菲林走出来,端着她的保温杯觑了一眼,大笑了声顺着秦石的话说下去:“秦总监,小心你一语成谶。”然后?她走到梁宛身边,挑挑眉,“Denise,我刚递交辞呈了。”


    梁宛笑道:“什么感觉?”


    “爽,”徐菲林拍拍工位隔板,“炒公司鱿鱼的感觉,特?别爽,等工作交接完我就可以去环游世?界了。”-


    下班后?梁宛没和周沥说,一个人去了趟医院,在那儿碰见谢晚馨。她来得比梁宛这?个做女儿的还早,在病床前跑前跑后?。


    梁宛站在房门口,看着她热情对梁怜沁的背影,想到梁怜沁说她的那些话,替她感到不值。病床上?此刻笑盈盈的中年女人,背后?是?另一副模样。


    “宝宝!你来啦。”


    病床边还摆着谢晚馨带来的果篮和其他一些礼品,她甚至还给Dylan买了玩具。她的接受程度很高,一下就习惯了梁宛还有个同父异母的混血弟弟这?件事。


    也许因为这?不是?她的家事,总归豁达一点。


    梁宛撑起一个笑容走过去,淡淡扫过梁怜沁行动?不便的一条腿。坐了会儿,梁宛虚伪地给梁怜沁削了一个苹果递过去,在同房的人看来,这?还是?对好母女。


    “周沥今天会过来吗?”梁怜沁问她。


    梁宛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嘈杂的人声从?外向里灌,隔壁床的一家人走过去把窗关上?了。


    “你手?术都做完了,他来做什么?”


    听见周沥的名字,谢晚馨就按耐不住了,找准时机插进她们?的谈话,把梁宛拉到病房外。


    并排坐在医院的塑料凳上?,谢晚馨双手?一插,抱在胸前,仰着下巴开始审讯。


    “我听阿姨说你和周沥是?在挪威认识的,挪威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梁宛没说话。


    谢晚馨啧了声,又叹气,“你从?实?招来,他是?哪个?和你一夜情的男人,还是?有女朋友的极光猎人?”


    不管是?“一夜情”还是?“有女朋友”都是?糟糕透的前缀。


    梁宛哑然失笑,在她一个一个谎言中,周沥不知不觉就成了这?样的角色。


    “都是?他,不过他没有女朋友,是?我编的。”


    谢晚馨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上?写?满震惊。


    她们?的病房就在电梯边,她欲言又止一张一合的嘴巴和电梯开关的叮叮声交相呼应着。


    “这?太?扯了!”谢晚馨爆发出响声,梁宛忙捂住她控制不住的嘴,提示她别吵到其他病人,她这?才?降低了一点分贝,但还是?响亮,“所以说周沥就是?你的一夜情对象?”


    “嗯……严格来说不是?一夜情。”


    这?不是?重点。


    “你一开始是?为了要个孩子选中他的?为什么是?他呢?”


    “嗯,”梁宛低头,回?答她疑问的同时,挪威初遇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因为他长得好看,没有遗传疾病。”


    谢晚馨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打了梁宛的腿一拳。


    “那后?来是?怎么……”又成了男女朋友呢?


    “稀里糊涂地就成这?样了。”


    梁宛靠着墙,目视走廊顶端晃眼的灯管。


    “他知道你一开始是?为了要孩子吗?”


    梁宛摇摇头,“没必要说,他不喜欢孩子,况且我现在的身体也怀不了。”


    虽然治疗之后?未来应该能怀孕。但医生委婉地告诉过梁宛,她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受孕。


    梁宛暂且断了这?个念头。


    谢晚馨晃了晃她的手?臂,目光越过梁宛的头顶,落在身后?某个高点。梁宛滞了一秒,没回?头就猜到谁来了。他站得很近,偷听也光明正大,身上?好闻的味道盖过了医院特?殊的气味。


    梁宛让谢晚馨先进去病房里,然后?自己镇定平缓地扭头看周沥,淡淡一笑。


    “怎么过来了?”


    周沥的表情自若,很平常,不过梁宛不认为他没听见。她拍了拍谢晚馨坐过的位置,让他坐下。不厌其烦地开始第二轮解释,对第二个人。


    “你都听见了?生气吗?”梁宛说道,“我那时候不认识你,确实?想利用你要个孩子……”


    “所以你在最后?一天不辞而别,”周沥的目光锁住她,“如果怀了,是?打算一个人抚养长大?”


    “呃,嗯。”


    梁宛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没什么可辩解的。


    周沥看着她,过往她说过的很多话语都有了解释。譬如说她问他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譬如说她坚持不用措施做,还有她试探性地问他喜不喜欢小孩子。


    周沥不想探究她渴望孩子的原因。


    半晌,他没有生气的迹象,微蹙眉头问她:“你的身体怎么了?”


    梁宛怔了一下,机械地回?答他:“没怎么,就是?不适合受孕。”


    也不管她怎么说,“明天上?班吗?”


    梁宛点头,“不过不用坐班,怎么了?”


    “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做过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又不是?要备孕,整这?么大动?静做什么?我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了周沥,我没有精力养。”


    也没有足够的爱给她。


    “我没说孩子的事,”周沥严肃道,“是?你自己的身体。”


    她的利用很残忍,背叛也很干脆。


    这?两点理应都是?周沥所无法容忍。


    可听见的时候,他却?没有愠怒。


    只是?觉得终于明白她的目的。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去简单寻欢作乐,知道她的不纯粹。


    他接受了。


    无论是?什么目的,他都接受。


    只要她别再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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