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 百里夜感觉睡在身侧的人醒了,百里朗行很快就窸窸窣窣的起了床,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他才慢吞吞地从床沿坐起来,扭了扭酸麻的半边胳膊。
这小子, 睡觉还和小时候一个德行,快把他拱下床去了。
他起身出去,外面天色尚且还是昏暗的,寒气夹杂着潮湿的雾气在殿外氤氲不退,他正要出去, 殿外匆匆走来一个身影,费长风带着两个世家弟子进来, 其中一个手里抱着件厚厚的大氅。
“大公子。”
费长风拿过大氅要给他披上, 百里夜摆了摆手, 自己接过披好, 看向另一件:“给我师妹的?”
“是。”费长风点点头, 摆手让两个弟子走了,对百里夜道, “小少主吩咐送过来的,对大公子细心着呢,那位姑娘昨日消耗过多灵力,体脉还弱, 小少主很是担心。”
百里夜笑了笑:“长大了。”
“何止啊。”费长风道, “大公子多陪陪他,就知道现在小少主成长了多少了。”
“已经看出来了。”百里夜说。
虽然睡觉还和小时候一样非要挤着他, 但曾经那个爱赖床的小家伙已经跟他一样高了,那么早就起床开始处理事务。
想到这里, 百里夜叹了口气:“他这些年……过得辛苦吗?”
“我说不辛苦大公子也不会信吧。”费长风道,“我给你讲讲?”
百里夜抬脚走出殿外,冰凉的气息拂面而过,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语气依旧散漫:“行,讲讲。”
两人沿着水榭亭台出去,百里夜听着费长风讲这十年来天山岛的变化和过往,所过之处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变,他熟悉的道路和东西都变得有些陌生,唯有整个朗星殿维持得和他走之前一模一样。
路上偶尔遇到世家弟子,看到百里夜都是眼睛一亮,认识他的难掩激动,恭恭敬敬上来唤一声大公子,不认识的悄悄好奇看他,跟着师兄师姐们行礼,百里夜走过去,能听到身后压着声音的叽叽喳喳的询问他身份的话语,然后被费长风教训了几句,迅速散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长老们最初颇有疑义,现在对小少主也是一万个服气,”费长风陪着百里夜随处走动,感叹道,“哎大公子你不知道,这十年间朗行这小子在修行上吃了多少苦头。”
百里朗行的天赋就算是放到三大世家,那也是排得上号的,可惜他偏偏有一个天纵奇才的兄长,从小被和哥哥比对着长大,人人都知道百里家的少主十四岁时一剑横空出世,斩杀了为祸海域数百年的妖兽祈听,十五岁便名扬仙门,独闯一处折了无数渔船的涡心,带着百里世家的弟子改流换道,让那凶险万分的海上地界能通船行人,人界商船再不用九死一生才能过这片海域。
百里夜属实太过耀眼,修为一骑绝尘,隐隐有要让百里世家成为三大世家之首的架势。
三大世家自创派以来,最初是庚桑世家为最强,后天地灵气逐渐枯竭,器术师没落,庚桑世家靠着曾经的神兵法宝依旧能保持世家的实力。另一世家公羊世家则历史最为久远,上古时期族中弟子个个惊才绝艳,是修为顶尖的修者,借助天地灵力修炼自身,据传他们不仅能灵力化物,已经能炼化肉身超脱世人。
故而公羊世家最为神秘,仙门百家里有关他们的所有信息几乎都是传说,没有确切的记载。
而百里世家是灵力将近枯竭时才创派,虽然百里晓风一剑封神,创立世家,但到底家底薄弱,不能和早就成名的另外两大世家相提并论,只因为那时修界还在想办法挽救天地间灵气的消失,修者们也还相信会有世间灵气复苏的那天。
直至天地灵力彻底枯竭,只剩少数深山水域保留着微薄灵气,整个修界才彻底洗牌。
百里世家能稳稳和两外两家分庭抗礼,靠的是实打实的修为和实力。
百里夜当年陨落,新的少主继任,百里朗行遭受的质疑一开始还有百里夜顶着,百里夜走后,那些质疑的声音更是甚嚣尘上,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选择了扛起一切。
百里夜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听费长风说起百里朗行如何精进修为,如何学着他曾经的样子管理各种事务,带着弟子们外出平息被妖兽祸乱的海域是如何身先士卒,就算受了伤,第二天依旧没事人一样出现在议事厅。百里夜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只是被海风吹得眼尾有些红。
一大和二大刚起床,正要去找云箬告别,就看到院外走进来两个身影。
费长风到了就站在门口,百里夜走进来道:“二位要走了?”
“嗯。”一大面无表情,“我们本就是陪云姑娘走一趟,既然你无事,我们这就走了,会审堂还有事需要处理。”
“还有件事要劳烦两位。”百里夜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递过去,一大接过,发现是一块结界玉,百里夜继续道,“烦请给我师门送个信,他们看到结界玉就会知道是我,让他们不要担心,我会带着云箬回去。”
“你的事都可以对你宗门的人说吗?”二大走过来,笑眯眯看了看百里夜,又看了一眼等在门口的费长风,“不讲清楚,我和一大怕是会被你师父抓起来审。”
“使者说笑了。”百里夜淡声道,“我的事我回去后自然会原原本本都告诉他们。”
那就是可以讲的意思,倒是不打算瞒着他师门的人。
二大笑道:“你是特意过来找我们的?什么意思,不让我们去和云姑娘告个别了?”
“我会传达。”百里夜道,“师妹得两位使者相助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作为师兄自然要代她道个谢,日后会审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二大笑道:“不愧是师兄妹啊,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云姑娘让我们带她进百里世家来寻你,也是这么承诺我们的。”
他夸张的叹了口气:“忽然得了两份承诺,看来以后闲云宗注定欠着我们人情了,你说是吧一大?让他们干点什么好呢?云姑娘又不能去我会审堂,不如百里少主你跟我们走,加入会审堂怎么样?”
“会审堂不收世家弟子。”百里夜提醒他,“而且我师妹不让。”
二大耸了耸肩,没话说了。
“那我们就此告辞,还请你和云姑娘说一声。”一大朝着西面山峰看了一眼,山顶覆盖着积雪一般的千年寒玉的山峰已经被茫茫寒气笼罩,他收回视线看着百里夜,“寒霜阵和烈焰阵对云姑娘的影响异于常人,岛上如果有这两种阵法,那些区域不可让她踏足。”
百里夜眉毛微微一挑:“多谢使者关心师妹,我自然会注意。”
一大面无表情看了眼门口的费长风,提高了些音量继续道:“她为了寻你,用了召集令,又不计后果来闯百里世家,那寒玉死牢以她的体脉根本抵挡不住寒息,她也为了你闯进去了……”
“哎,老大。”二大打断一大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看向百里夜,“一大的意思是云姑娘遇上你的事容易冲动,昨日我们在寒玉台上也模糊听到了一些,你放心,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讲,但你要清除体内的瘴气,她必定会想方设法帮你,不管她做了什么,可都是为了你。”
费长风听得一清二楚,心下立刻就明白了。
这是说给他听的,解释清楚那位小师妹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他们少主,可不能把账都算在她头上。
他不仅有些好笑,那可是少主师门的人,谁会找她麻烦。
除了小少主。
但小少主听他哥的。
百里夜却听出了金衣使者的话外之意,云箬灵力特殊他们都知道,一番话既在百里家长老面前表明云箬做这些都事出有因,又没暴露她的灵力特殊之处,同时还告诉了百里夜云箬为他做了些什么,提醒他要看好云箬,别让她为了帮他祛除体内瘴气乱来。
倒是真的十分爱护云箬了。
百里夜笑了笑,侧身让路:“师妹为我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无需二位帮我记挂,至于这次金衣使者以职务之便,带人擅闯天山岛的事百里家也就不追究了,还望二位以后莫要再犯这样的错。”
一大皱眉:“自然,我已经将通行玉牌交还,我们犯下的错我会承担,但云姑娘不该受罚。”
二大:“……”
老大啊我知道你是担心云箬,但你别再在她师兄面前一口一个云姑娘的帮她说话了,小心咱们走不出百里家的海岛。
送走金衣使者,百里夜回了朗星殿,天已经亮了,云箬还没起,房门关着,百里夜不想吵她,吩咐所有人都不要进殿。
费长风十年不见百里夜,舍不得走,大早上过来就是为了见他,叫人送了早餐到水榭的亭子里,和百里夜一起一边吃一边讲话,讲的百里夜都有些无奈了:“费长老,你现在话这么多,是因为老了?”
费长风笑道:“十年能老到哪去?倒是大公子你变了许多。”
曾经的百里夜永远走路带风,任何时候都是蓬勃又挺拔的模样,意气风发昂首阔步,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现在却沉静安然了许多。
“当年,你为什么离开?”费长风目光瞥到院外走进来的身影,语气一转,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后悔救了朗行,害了自己吗?”
他忍了太久,从他和百里朗行接到玄阳宗的讯息披星戴月赶去,在山腰的小院落里看到百里夜,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他就想问了,他知道百里朗行更想问,但小少主不敢。
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来问。
百里夜似乎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却也没有立刻开口,神色淡然的吃了口菜,半响才道:“当年那些针对朗行的明里暗里的声音我都知道。”
——都是他,害了少主!
——要不是他,少主怎么会灵脉损毁?
——为什么灵脉被废了的不是他而是少主?凭什么?!
——如果能一命换一命……
“我后悔过。”百里夜道。
水榭外站在柱子后的身影颤抖了一下。
“我制止过很多次,制止得住说出口的话语,却阻止不了人心里的想法。”百里夜笑了笑,“我当时灵脉已废,以为推了朗行继任之后,族人会重视他栽培他,可我没想到那些声音愈演愈烈,只要我还在天山岛一天,或者说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所有人就不会停止责怪朗行。”
“明明是我自己选择去救他的,结果承受这些诘问的人却是他,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被我推上了风口浪尖的漩涡。”
“就连朗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离开,只要我不在了,百里家就只有一位少主,所有人都必须接受他,朗行也是,只有我走了,他才能停止责怪自己,而且我灵脉已经废了,难道还永远留在天山岛,提醒着朗行我是为了救他才变成这样,让他一辈子都被迫背负着这些而活吗?他什么都没做错。”
百里夜说完,看向身后:“出来吧,躲着做什么。”
百里朗行半响从柱子后站出来,怔怔的看着他:“哥。”
“对不起啊,朗行。”百里夜道,“我当时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这些年你做得很好,精进修为,守护此方水域太平,哥哥都知道。”
百里朗行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像小时候那样仰头看着他,眼泪水忍不住的掉下来。
费长风也忍不住别过了头。
他现在才突然清晰的认识到,他们都太过于依赖百里夜了,不管是小少主还是诸位长老们,十年前百里夜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灵脉损毁于常人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事,何况是从小就被冠以天才之名的百里夜,他却默默自己消化了一切,现在回来,依旧心境通达而强大。
“百里夜。”云箬从水榭拐角的长廊走过来,披着白色的大氅,看到蹲在百里夜面前哭的眼眶通红的百里朗行,脚步顿了一下,迟疑地没有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朗行瞬间起身,几下擦掉了脸上的泪,红着眼睛怒视云箬:“这是我百里家的事,干你何事?”
百里夜踢他一下:“你凶什么,别哭了,丢人。”
百里朗行眼泪刷一下又掉下来了,他哥用小时候的语气训他了,好怀念。
云箬连忙劝架:“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你弟弟。”
百里朗行更气了:“我哥骂我又怎么了,他想骂就骂!”
云箬:“……”啊这,好吧。
“你再凶人?”百里夜按住百里朗行的脑袋,朝云箬招手,“过来吃早餐,待会儿我带你在岛上逛逛。”
云箬小跑过来:“你们吃什么?”
“先尝尝。”百里夜拿过碗给她盛了一点粥,夹了几个小菜。
“这都是大公子以前爱吃的,小少主都记得呢。”费长风笑道,“云姑娘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人给你做。”
“我吃这个就好。”云箬坐下,伸手去接百里夜递给她的碗,没接到。
百里朗行比她快一步把碗接走了,鼻音浓浓的:“谢谢哥,那我吃了。”
百里夜:“……”
百里夜和云箬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里同时默契的浮起来两个字,幼稚。
他重新盛了一碗给云箬,挨着她坐下,跟她说几个小菜是用什么做的,许多都是岛上特有的,云箬以前从未吃过,吃一个都要感叹一下好吃,难怪当初百里夜快饿死了万知闲给他买粥他也不吃。
到底是被养刁了的少爷胃。
“你什么时候快饿死了?怎么回事?”百里朗行一听就急了。
“没事,都过去了。”百里夜随口道,继续转头和云箬说话,“你怎么知道的,师父告诉你的?”
“嗯。”云箬点点头。
百里朗行“哦”了一声,默默端着碗喝粥,看了百里夜好几眼,欲言又止。
云箬看了眼百里朗行,忽然问道:“是不是有妖兽叫蜃海妖兽?是什么样的?”
百里朗行立刻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挤了过来挨着他哥:“早就灭绝了,是海里的大妖兽,你没见过?”
云箬摇摇头,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见过?”
“当然,书里见过,天山岛的藏书阁就有,据说它的气息能让人产生幻觉,小时候我哥当故事给我讲过。”百里朗行语气间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骄傲。
“哇,这么厉害。”云箬忍住笑,眼睛弯弯的,“百里夜,给我们讲讲嘛,你遇见蜃海妖兽的事。”
百里朗行立刻眼巴巴的看着他哥。
百里夜看了云箬一眼,眉尖一挑,给她又夹了个菜,小声道:“故意的是不是?”
云箬无辜道:“什么呀?只是想听你讲故事而已。”
百里朗行不明所以,且很不满:“你们说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就一张桌子,能不能不要搞小动作?”
百里夜一哂,也给他夹了一个菜,开始讲遇到蜃海妖兽的骨骸的经历,百里朗行听着,时不时问一句,他问什么,百里夜也不瞒着,就给他讲什么,讲着讲着,把自己离家后的大体经历都讲出来了。
他本来不想讲这些,怕百里朗行听了又多想,但云箬提醒了他。
本来就已经分开十年了,他还能通过各种消息知晓百里家的事,百里朗行这十年间对他却是一无所知,他越是瞒着不说,反而把百里朗行推得越远,他现在想要让弟弟安心,最好的办法不是“为他着想”的不说,而是事无巨细的坦诚。
*
寒玉台的法阵花了五天修好了,所有人都不敢置信。
毕竟负责修理法阵的长老和世家弟子之前的预估是最少半个月,这还是快的,死牢的法阵维系运行了数千年,很多符纹运转要找到正确的灵力运行方式就要费很多时间,而且法阵坏的又很奇怪,不是被从外破坏,而是法阵内部被灵力撑爆了,修理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百里夜带着他们一起修,说只要几天。
大家都不信,但大家不敢有异议。
百里夜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和开宗立派的老祖宗百里晓风相提并论的天才没错,但他的天赋在剑术一道,修理法阵不是他擅长的,年轻一代的小弟子没有见过百里夜当年挥剑的身姿,也完全无法想象他吭哧吭哧修法阵的模样。
但少主相信,他们也只能装作相信。
谁想到他们大公子如此厉害。
百里朗行本来是不同意的,反正就是多等个十几天而已,但是他哥不愿意,非要亲自去修,还说要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本事,不会给弟弟丢人的,百里朗行被这么哄了两句,别说他哥是要去修法阵了,百里夜就算是说他能在寒玉里弄出个温泉来,百里朗行也会一脸深信不疑的对他点头:“我相信你可以的,哥。”
然后把他哥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套了好几层防护和法宝,才让他上寒玉台修法阵去了。
本来百里夜想先把永静殿修好,让百里朗行能回自己寝殿去睡觉,但百里朗行坚决不要,说寒玉台的法阵比较重要,自己寝殿里那些法阵放着慢慢修就可以。
百里夜看出他那点小心思,没拆穿他,也就没去修永静殿的法阵。
没有少主的吩咐,其他人也不敢去修,永静殿就成了岛上唯一一个每晚都沉浸式被海风侵袭的地方,他的主人根本不管它的死活,已经理所当然的搬进了朗星殿和他哥挤一个房间去了。
寒玉台的法阵修好,整个天山岛的气温恢复如初,总算没有走到哪里都寒气飕飕的,躲起来了的各种动物们又开始在岛上四处游荡,早上时不时就能听到白鹤清越悠长的鸣叫声。
清除百里夜体内的瘴气倍立刻提上日程。
这件事一直没有任何进展,最主要的原因是百里夜现在受损的灵脉和修为让他根本承受不住死牢中的寒息。
“少主做过试验。”费长风说。
百里朗行曾经用法器带回了一些海上妖兽的瘴气,将之放在自己体内进入死牢,千年寒玉的寒息能将翻腾不息的瘴气压制住,并将之从体内引出来,但过程中也凶险无比,若是修为不够,寒息和瘴气同时加身,就算瘴气被清除了,人估计也没了。
“你自己试验?”百里夜沉了脸看着百里朗行。
百里朗行点点头:“我自己试过才能确定有没有用。”
百里夜皱眉,半响才问道:“几次?”
百里朗行不说话了。
那就是不止一次。
或许也不止好几次。
两兄弟都不说话,还是云箬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像前几天一样呢?在百里夜身上加上护持,还有法宝,这样可以吗?”
“不行。”费长风回答她,“隔绝开了寒息和瘴气,那就没用了。”
他叹了口气:“要是大公子的灵脉没有损毁,灵力修为俱在……”
他说了一半就没说了,要是百里夜的灵脉没有损毁,他修为还在,当初又怎么会被瘴气入体?这个假设根本不存在。
百里世家的医师曾经想尽了办法都不能将百里夜体内的瘴气逼出来,这次回来他探了大公子的灵脉,虽然体内气息暂时算是平稳,确实如他所说被药物维系着,但是瘴气愈发猖獗,比他十年前走的时候还要严重。
若是任由瘴气一直这样下去,等侵蚀光他残存的灵脉,恐怕百里夜也活不了多久了。
要不是被找回来,他大概真的就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某个地方了。
——灵力和修为俱在。
云箬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
她想起曾经那次她想把灵力给百里夜,却无意中引出了他体内的瘴气,由此才知道了他身体的问题,那时候是瘴气没法压制,让百里夜痛苦难耐,但要是瘴气被寒息压制住了呢?
只要瘴气被压制住,她是不是能用自己的灵力灌入百里夜的灵脉,虽然那些灵力不能转换成他的灵力,但是让百里夜短暂的恢复修为,抵御住寒息和瘴气的侵蚀,是不是就有希望清除瘴气又不让他殒命?
“我有个办法……”云箬越想越觉得是一个好办法,有些激动。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百里夜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目光没看着她:“我师门的师兄给我制了药,可以让我暂时动用灵力不被反噬,我身上还有一盒,可以先试试看。”
“可否让我看看?”费长风问。
百里夜拿出糖盒递给他,费长风拿走研究去了。
云箬拉了拉百里夜的袖子:“师兄,我……”
“先这样吧,明天就进死牢去试一试。”百里夜起身。
“我和你一起进去。”百里朗行道,“撑不下去我就立刻带你出来。”
“行。”百里夜爽快的说,“休息吧,修了一天法阵我也累了。”
听他说累了,云箬便没再说话,百里夜先往里殿走了,倒是百里朗行没有走,站在桌边,云箬思索了半天可能性,在心里认真回忆了一下那次给百里夜输灵力的经过,起身的时候差点撞到百里朗行,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
“我哥在外面经常动灵力吗?”百里朗行问。
不然也没必要随身带着能顺缓灵息的药。
“没有。”云箬说,“我们都看着他呢,你别担心。”
百里朗行这次没跟她呛声,微微垂着眸:“他刚受伤灵脉被毁的时候还不习惯,动不动就动灵力,每次都吐一身血,我那会儿只会吓得哇哇哭……这么看来他已经习惯现在的修为了。”
“师兄现在的修为也不错,剑术照样厉害。”云箬说。
“是吗?”百里朗行笑了笑,“那确实,我哥的剑术天下第一。”
云箬还是第一次看到百里朗行笑,他之前都一脸戾气,动不动就呛她,这几天对着她脸色却好看了不少,云箬顿时大着胆子找他合谋:“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进死牢?”
“你?”百里朗行本想一口拒绝,死牢内低阶修士进去一会儿就被冻僵了,上次云箬能在里面待那么久,一个是屋子里加了防护和烈焰阵,一个是她进去之前把寒玉台的法阵毁了,但是他突然想到岛上阵法接连被毁都是云箬做的,或许他看走了眼,他哥的师妹是很厉害的高手?那或许可以帮上忙。
“你灵脉如何?”百里朗行问。
云箬听出他的目的,立刻报了自己最厉害的灵脉:“识脉满阶。”
百里朗行有些诧异:“确实厉害。”
三灵脉中识脉多是天生,厉害的十分厉害,没有天赋的就算后天如何修行也没办法突破高阶,大部分修士识脉都只能止步四阶,能上高阶已是厉害,云箬却年纪轻轻就是满阶,天赋不错。
神灵脉则最看重修士的修行程度,修为越高,神灵脉的灵力也就越强。
体脉的修行相对来说最简单。
“体脉呢?”
“三阶。”云箬声音小了点。
“神灵脉一定高阶了吧。”
“……一阶。”
百里朗行:“……?”
你一口气毁我那么多法阵,你说你神灵脉一阶?狗才信。
“那你进什么死牢。”百里朗行这次回绝的干净利落
“你可以给我一些防护,我和你们一起进去……”云箬不死心的想说服他。
“云箬。”百里夜又折了回来,“朗行,去睡觉。”
“好。”百里朗行答了一声,走之前看了云箬一眼,小声道,“我哥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吧。”
等他走了,百里夜走到云箬面前:“和朗行说什么呢?”
“没什么。”云箬转身回屋,“你刚才不是不想听我说话吗,每次都打断我。”
百里夜跟上来,语气带着点笑意:“生气了?”
“没有。”云箬把手背在背后,偏头看了百里夜一眼,“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灵力特殊的事暴露,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想跟你进寒玉死牢,我觉得我的灵力可以帮你。”
百里夜没说话,垂着眸。
云箬转回目光看着前方的走廊,继续说:“如果药糖的方法试了不管用,就试试我的办法吧,反正这个办法我只是给你输灵力,对我没什么危害,上次你不是就知道了,我灵力多着呢,还有,以你弟弟听你话的程度,只要你让我进死牢,叫他给我些法宝护持,他应该会听你的吧?”
百里夜还是不说话。
云箬停下脚步,百里夜的声音终于无奈的响起:“清除瘴气的过程会很痛苦,到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云箬想要回头,背在背后的手指被勾住了。
百里夜的手指指节温暖修长,勾住她的指尖推着她往前走,安静的长廊里他的声音伴着脚步声,听上去散漫,却无比温柔:“你可不要嫌弃师兄。”
第82章
百里夜本来想靠着林望留给他的药糖暂时恢复灵力, 进了死牢抗住寒息,清除瘴气就出来,哪怕清除瘴气之后他扛不住了, 百里朗行也能把他带出来。
但他还是低估了瘴气在他体内盘踞的稳固程度,瘴气已经在他灵脉里生了根, 与他的灵脉相生相伴,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将之祛除。
尝试失败,寒息不仅死死压制住了百里夜体内残存的灵脉,还刺激了他灵脉中不散的瘴气,黑雾不愿离开他灵脉的温养, 翻腾着侵蚀而出,要不是百里朗行第一时间就发现他不对劲, 把他带了出来, 他整个人都会被瘴气吞没, 又因为动了灵力, 没有寒息的压制, 出来就开始加倍反噬,吐血吐了百里朗行一身, 吓得百里朗行寸步不离守了他哥一整晚,说什么都不准他再进死牢。直接把这个驱除瘴气的方法判了死刑。
“百里少主。”
百里朗行刚从议事厅出来,云箬就在大殿外的过道上等他。
“我哥怎么了吗?”百里朗行大步走过去。
“他没事。”云箬摇摇头,“是我找你。”
“我还有事。”百里朗行掉头就走。
“等等。”云箬追上去。
“云姑娘。”
“云姑娘早啊。”
云箬在天山岛也住了一段时间, 修法阵的时候百里夜就带着她到处乱逛, 有时候遇到弟子在修习练剑,百里夜会指点几句, 也会让云箬和他们过上几招,百里世家不愧是以剑论道, 弟子们个个都剑术精湛,云箬每次对招都觉得受益匪浅,要是江北山在,不知道他会有多兴奋。
一来二去,不少弟子都认识云箬了,年轻人性子活泼,见了面都会跟她打招呼。
“少主,云姑娘找你呢。”费长风提醒走得飞快的百里朗行。
“对啊少主。”
“她追来了。”
“少主走慢些。”
弟子们七嘴八舌喊住百里朗行,百里朗行无语停住,瞥了一眼追过来的云箬,糟心的看了费长风一眼,费长老当做没看见,领着弟子们走了。
道路上只剩下百里朗行,云箬小跑上来,怕他还要走,越过他拦在他面前。
“干什么?”百里朗行冷着脸。
“再试一次吧,让我陪百里夜进死牢。”云箬说。
“不可能。”百里朗行绕过云箬就走。
云箬再次越过去拦在他面前:“那天你们进寒玉台的时候费长老跟我说,百里夜体内的瘴气以后会越难清除,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你也证实了千年寒玉确实有用,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哥他受不住。”百里朗行咬了咬牙,“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就进了死牢一次,没有护持他差点变成什么样?你要害死他吗?也对,你只是他师门的师妹,没了一个师兄还有别的师兄,我哥对你来说不是唯一,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哥哥!你……”
百里朗行气得口不择言,百里夜从死牢出来躺了三天,现在才恢复不少,云箬居然还要把他送进去,她安得什么心?
她师兄白对她好了!
云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百里朗行一愣,正要挥开,蓦然感受到一股温和庞大的灵力悄无声息侵入了他的身体,他还没来得及惊骇,瞬间灵力爆发就要把云箬的灵力反噬回去,却忽而感觉到那灵力入体,温吞的混入他灵脉之中,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但他反噬回去的灵力却来不及全部收回,云箬对他毫无防备,有几捋顺着她抓着百里朗行手指的掌心钻了进去。
“呜……”云箬闷哼一声,手指发抖,往后踉跄了两步。
“喂,你没事吧!”百里朗行上前一步扶住云箬,散去那几缕侵入她体内的灵力,紧张的看着她。
云箬没说话,缓了一会儿,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抬眼看着他:“我灵力特殊,进了死牢,只要寒息压制住瘴气,我就能护住百里夜的灵脉。”
“你……”百里朗行看着云箬,咬牙切齿,“你不要命了!?万一我没收住灵力……”
“我抵抗得住,是我刚刚没防备。”云箬看着他,刚从灵脉被灵力侵扰的剧痛中缓过来,让她的眼睛湿润黑亮,眼底还氤氲着雾蒙蒙的泪光。
“这种时候还嘴硬。”百里朗行都来不及问她的灵力是怎么回事,反手抓住她的手臂,急声喊道:“来人!让医师去朗星殿候着!”
云箬还要说话,百里朗行直接抓着她朝朗星殿跑去。
云箬再一次体会到被体脉高阶的人近身压制是什么感受,百里朗行的手像铁箍,脚程又快,她几乎是被拎走的,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朗星殿,进去就把云箬按在椅子上,让早就等着的医师给她检查。
老医师一看就是岛上德高望重的那种,胡子雪白,讲话慢悠悠的:“唔,无事,无事,小姑娘健康得很,灵脉也没问题,就是现在喘气有些急,休息休息就好,发生什么事了?”
“真的没事?您再看看?”百里朗行不放心,对于云箬灵力的事只字未提。
老医师捋着胡子,继续慢条斯理:“少主无需担忧,真没事,但我得说说你,你看看你干的叫什么事?对待姑娘家怎地如此粗暴,实在是……哎。”
他捋起云箬的袖子,云箬小臂上几个清晰的指痕,印在白皙皮肤上煞是显眼,有一块已经青了。
百里朗行看到,再配上老医师千转百回的一声叹气,登时卡壳了,半天才对云箬道:“就算是个女修,也不该如此细皮嫩肉,好好修习吧。”
老医师:“…………”
云箬趴在桌子上气还没喘匀,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当天晚上,云箬刚要睡觉,门被敲响了。
她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百里夜,身后还有个低着头的百里朗行。
她师兄面无表情:“还没睡?甚好,我们谈谈。”
三人坐在屋子里,百里夜第一句话就搬出了万知闲:“师父是不是说过,你灵力的事必须保密,慎重对待,你告诉朗行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云箬看着他:“我不告诉百里少主他肯定不让我们进死牢,我还想让他多给我点护持法宝呢。”
“而且他是你弟弟。”云箬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眼看大锅扣在了自己头上,百里夜气笑了:“那现在朗行就是第十个人了,你觉不觉得知道的人太多了点?你是不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十个!?不是只有我们三个吗?”百里朗行震惊的抬头看百里夜,“云箬的灵力这么特殊,居然让这么多人知道了?这跟全天下都知道了有什么区别?哥,你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吗,你告诉我是哪些人,我都抓回天山岛来。”
“我告诉的都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很谨慎。”云箬争辩,“你也是,你是百里夜的弟弟,他信任你,我也信你。”
百里朗行听到这话,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百里夜有些头疼。
说云箬乱来吧,她还知道挑百里朗行单独的时候让他知道,而且现在还不好骂她,要是骂了她,岂不是又要往他头上扣一口“你居然不相信你亲弟弟”的锅,但是不教训一顿,他又怕之后云箬再弄出来十一人十二人,那么轻易就相信别人。
最重要的是她暴露灵力,是为了帮他清除体内的瘴气。
现在能对云箬板着脸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他只好老生常谈:“绝对不能有第十一个人知道。”
“我明白,哥你放心吧。”百里朗行认真道。
百里夜有些诧异:“不生气?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百里朗行摇了摇头:“要是我第一个知道,我也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你不告诉我才是应该的。”这件事但凡揭开了一个口,整个修界都会震动,最重要的是云箬这样的灵力会让她成为被追杀抢夺的目标。
“朗行你……真的长大了。”百里夜道。
百里朗行嘴角一扬,试图谦虚:“我都二十三了,当然长大了。”
云箬立刻给他拆台,捋起袖子跟百里夜告状:“师兄,我手肿了。”
两人一起看向她手臂上红肿的指痕,百里朗行眼睛一瞪:“怎么还更严重了?”
“我体脉才三阶,百里少主你可是接近满阶了。”云箬眨眨眼,“明天我陪你哥去死牢,你要给我找最好的护持法宝啊。”
“我知道。”百里朗行沉着脸,“我去给你拿药。”
他走出去几步,总算反应过来:“明天就去死牢?”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箬朝他点头,“你刚刚答应我了。”
“……你师妹还挺狡猾。”百里朗行看着他哥。
百里夜不说话,目光看了看云箬还有些肿的手臂,百里朗行马上闭嘴找药去了。
云箬把袖子捋下来,得意地朝百里夜道:“根本不疼,看着肿而已,就是你弟弟手劲太大了,等我体脉满阶的时候是不是就能把身体变成铜墙铁壁?捏都捏不动,刀枪不入那种。”
“你当你是石头做的?”百里夜拉过她的手,把她袖子捋上去,手掌抚过她手臂肿起来的地方轻轻按摩,“真不疼?”
“不疼。”云箬本来都睡了,被摇起来审问,一只手被百里夜拉着,另一只手垫在桌上,歪着脑袋迷迷糊糊打瞌睡,“这算什么,还没有百里少主灵力侵入那会儿疼。”
百里夜:“……什么?”
云箬:“……”
云箬瞌睡瞬间没了,跟百里夜解释了半天,总算在百里朗行回来之前把他哥哄好了,百里少主还不知道在他走以后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敏锐的感觉到气氛不对,本来想留下来看着他哥给云箬擦好药再走,云箬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他于是非常有眼力见的先回房去了。
他懂的。
一定是明天要进死牢,他们有很多要商量的,他已经无意中知道了云箬身上的秘密,不能再探听其他的事了。
想到这个,百里朗行也睡不着了,去藏宝库里给云箬和他哥找明天进寒玉台的护持法宝。
要最好的。
百里朗行来得快走得快,百里夜没找到机会找他弟的麻烦,拿了药帮云箬擦手臂,半天没说话。
云箬手臂被他按的有些酸,嘶了一声,百里夜停了手,她趁机问:“师兄,你生气了?”
“没有。”百里夜起身去洗手。
云箬跟出去,歪头看他,百里夜脸上带着点无奈的表情,确实没生气。
她跟着百里夜洗完手,跟着他进来,又跟着百里夜一路走到房间门口,进了屋发现百里夜没走,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她走过去关门,被百里夜伸手挡住,不由得笑起来:“你究竟在想什么?一直不说话。”
百里夜一只手按着门板,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在想,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回报你。”
“想到了吗?”云箬问。
百里夜摇了摇头:“好像给你什么都显得太轻了。”
“那就不给。”云箬笑道,“百里夜,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你是我师兄,我跟你要什么都可以理所当然的。”
“是。”百里夜点头。
“那你也一样,你跟我要什么都可以理所当然。”
百里夜眼底浮上来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这可是救命之恩,不是要什么东西,不能理所当然。”
云箬听他说得认真,开玩笑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那师兄以身相许吧。”
百里夜眼底的笑意散了些,挑了一下眉尖:“以身相许?”
“对啊。”云箬打了个哈欠,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狮子大开口,“等我帮师兄清除了体内的瘴气,你就是我的了,以后你做的灵器,一半都是我的,卖结界玉的钱也都是我的!”
“行,睡觉去吧。”百里夜一口答应。
他帮云箬把门关上,隔着门扉听着她走远的脚步声,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笑道:“你说的,都是你的。”
*
第二天,百里朗行亲自送云箬和百里夜进死牢,云箬身上叮铃当啷戴满了护身法器,银光闪烁,一看就不是凡品,显得她很像一个突然发了家的暴发户,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戴在身上显摆出来。
“发现情况不对,撑不住了要第一时间出来。”百里朗行嘱咐云箬和百里夜,“这个方法不行总还有别的办法,千万不要硬撑。”
“知道了。”百里夜淡声道,“你说第四遍了。”
“第五遍我也要说。”百里朗行严肃的看着他哥,眉头紧皱,“你听进去没有?”
“我听进去了。”云箬道,“放心,只要发现不对,我肯定立刻把师兄拖出来。”
“那就交给你了。”百里朗行这才放行。
百里夜牵过云箬的手,寒玉台上剑意凌冽,阵法开启,两人从台阶走了下去。
阶梯走到底,再顺着通道走到尽头就进了死牢,寒玉之中寒气最盛的地方。
在通道中云箬都觉得完全无事,甚至都没怎么感觉到冷,身上的法器将她保护的很好,进了死牢只觉得一股寒息扑面而来,才知道上次百里朗行将百里夜关在这里确实大费周章,居然把如此侵骨噬髓的寒息都隔绝开了。
两人进了屋,云箬反手把门关上,有些紧张的看着百里夜:“试试?”
百里夜点点头。
屋内的床和软塌还在,上面氤氲着雾气一般的寒息,他走过去坐下,笑道:“那我拿掉了。”
“好。”云箬动了动被牵住的手指,指缝插进百里夜手指中,紧紧握住。
百里夜闭上眼,拿掉了身上护持的法宝。
寒息瞬间笼罩过来,只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全身都几乎僵住,然而很快的,和云箬扣在一起的五指最先有了触觉,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汇入他的身体,流进他的灵脉。
瘴气蠢蠢欲动地被勾出,想要顺着灵脉侵蚀这流入的灵力,却被更加汹涌而来的寒息压制住。
百里夜感觉身体快要被撕碎了。
寒息透着骨头无孔不入,瘴气被压制着一点一点往灵脉外抽,但它们似乎不死心,依旧顽固地驻扎在他灵脉里,和寒息博弈,骨肉被侵蚀,灵脉被进一步损毁。
但有一股更加强大的灵力缓缓涌入,不断地填补进他空乏的灵脉,支撑着他的身体不被摧毁。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五脏六腑仿佛被剧毒灼烧,又被什么东西随意翻搅,百里夜猛地睁开眼睛,全身都在痉挛颤抖,说出口的话也支离破碎:“云……箬……师、妹……”
短短几个字也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但还是咬破了舌头,嘴角溢出血丝。
云箬浑身也跟着抖,但她能看到百里夜周身被勾出来又被寒息压制住的浅淡黑雾,顿时知道她的灵力奏效了,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不要乱动,将更多的灵力源源不断往百里夜体内输送,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她慌了放弃了,把百里夜带出去,他此刻的苦就白受了。
百里夜眼睛死死盯着她,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嘴唇被咬破,眼里却还留着一丝清明,颤声道:“……有用……别担……心……”
听到他这种时候还要安慰自己,怕她害怕,云箬眼泪唰地下来了,还没滑下脸颊,那滴眼泪就被冻住散成了一小簇寒息。
百里夜伸手想要摸一下她的脸,手根本就抬不起来。
唯一还有一点力气的是被云箬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但也因为还有力气,他在快要失去意识的疼痛中根本控制不了力气,云箬的手指被捏得发出骨骼压迫的声响,百里夜从疼痛中勉强恢复了一丝神智,手上稍微松了劲想要往后撤,云箬一惊,紧紧扣着他的手指不让他动:“百里夜!你别动!灵力……”
下一刻,拉着她的手猛地用力,云箬猝不及防往前扑去,被百里夜按进怀里拥住,放开了扣着她的手指。
云箬明白过来,主动把身体覆了过去,紧紧抱住百里夜,环着他的手臂按在他背上,将更多的灵力送入他的体内。
清除瘴气的过程漫长难熬,死牢内昼夜不分,看不到日升月落,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云箬一直被百里夜拥在怀里,有时候他疼得受不了,痉挛的手指死死按着云箬的背和腰,埋首在她颈间痛苦喘息,身上散出的黑色雾气被寒息点点化去。
有时候他短暂的恢复神智,脱力倒在床上,云箬怕断了灵力,附身主动去抱着他,就算睡着了,也不忘将灵力持续的输送给他,亦或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被百里夜捞过去抱住,小声而含糊地喊她的名字,仿佛他在疼痛间将她当做能缓解的灵药,只要拥着她,好想他就能抵抗住一波又一波体内极致的摧毁与重生。
云箬不知道他们在死牢里待了多久,或许是几天,也可能只有十几个时辰,她根本无法计算时间,百里夜就在她面前忍受极致的痛苦,她完全无法思考。
她之前想过自己会不会因为护身法器耗尽而出去,或者发现灵力和寒息都无法彻底根治百里夜的瘴气而放弃,但她没有想到,真正想让她放弃的居然不是客观因素,而是她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看着百里夜痛苦的样子,心里升起过几次不治了,大不了以后她和师父还有林望再去给百里夜找别的方法的想法,她不想看到百里夜这么难受的样子,不忍心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每一次,反而是百里夜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松松的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地安慰:“师妹……云箬,没事……师兄不疼……真的……”
她只能搂紧他还在发抖的身体,恨不得将自己嵌进他体内,将所有的灵力与之共享。
她舍不得百里夜这么痛苦。
她惊觉这份心情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强烈。
“云……师妹……”
云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听到百里夜嘶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她立刻就醒了。
百里夜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半跪半站,一只手撑在床边,另一只手被云箬两手紧紧握住,他附身看着她,身上黑雾丝丝缕缕缭绕,无意识地念着她的名字:“云……箬…………”
云箬这才发现他的样子和之前不同,眼眸漆黑得没有一丝光泽,按在床上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拉出几道血痕,从进来之后哪怕疼到晕过去,都没有喊过一声的人,现在却反复说着同一个字:“疼……师妹………疼……”
舌尖早就被咬烂,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唇下是一道道被咬出的齿痕,云箬刚坐起身,百里夜再也支撑不住,脚一软跪倒在床边,她立刻附身去抱住他,输送灵力的时候发觉百里夜灵脉内的瘴气正在疯狂跟她的灵力对抗,而百里夜身上骤然间黑雾暴涨,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些瘴气十年来侵吞他的灵脉,爆发得戾气十足。
百里夜惨叫出声,然而很快就疼到力竭,只剩喉咙里发出的和着血水的嘶哑喘息,云箬怕他咬断自己的舌头,抬起手臂往他嘴里塞,白百里夜偏头躲过,云箬又把肩膀送过去,百里夜强行保持着一丝理智,黑色眼眸里透出寒光,将云箬单手抱住压在怀里不让她乱动,抬起另一只手臂狠狠咬住。
血水顺着他嘴角滴落,很快被寒息冻住。
云箬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周身更加磅礴的灵力疯狂朝着百里夜灵脉中涌去,和他一起对抗血肉中将被抽离的一缕缕瘴气,百里夜中途回了神,按着云箬脑袋不让她回头看,本想安慰她几句,贴在她耳侧的嘴唇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被压抑在喉咙间的粗重喘息。
骨血被搅动的剧痛再次袭来,百里夜猛地咬住手臂,恍惚间听到了云箬哭泣的声音:“师兄……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百里夜想。
……
“少主,要不要下去看看?”费长风和百里朗行在寒玉台外等了两天一夜,第二天夜里,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不行。”百里朗行冷着脸。
若是现在启动法阵下去,死牢内的寒息被搅扰,岂不是功亏一篑。
而且,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云箬那特殊的灵力。
“再等一个时辰……不,再等半个时辰。”百里朗行坚决地道,那是他给云箬的护身法器耗尽的时间,他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住,浑身灵力散发出万钧气势,无意识地覆盖上整个寒玉台。
费长风知道小少主比自己还要担心心急,只好压抑住心绪,闭目静心。
刚闭上眼睛,他就仿佛听到了脚步声。
费长风刚睁开眼,身侧的百里朗行身如闪电,掠过他飞快地到了寒玉台上的阶梯入口,里面的法阵有人走过就被启动,阶梯出现,一个黑衣身影步履缓慢地走了上来。
百里夜半张脸上都是血迹,衣裳凌乱,手臂上的血顺着手肘往下流淌,背上背着昏迷不醒的云箬,一走出寒玉台就倒了下去,被百里朗行接了个正着,一手扶着一个,朝费长风大喊:“叫人上来,快!”
云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依旧在死牢里,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寒噤,才发现周身都不冷,她猛地醒了过来。
百里夜呢!
手指一动,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云箬偏头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再往下是百里夜高挺的鼻梁。
云箬放松下来,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想起这是朗星殿百里夜的屋子,她闭了闭眼,才慢慢坐了起来,床铺柔软温暖,百里夜趴在床边睡着了,握着她的手指上缠满了纱布,手臂上也是,隐隐还渗出了暗色的血迹,脸色看上去还不错,有了些血色,比在死牢里惨白如纸的时候要好。
嘴唇上的伤口也上了药……云箬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想起在冻人的寒息里耳边那一抹温吞的气息,无意识地盯着百里夜的唇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赶快移开了目光。
这种时候她在想什么啊?
她突然记起什么,反手握住百里夜的手,指尖一缕灵力顺着他掌心钻了进去,试探着进入百里夜的灵脉,所过之处畅通无阻,一丝瘴气都没有遇到。
百里夜体内的瘴气真的清除干净了。
灵力所过之处,百里夜的灵脉跟着起了反应,大大方方让云箬的灵力通行,甚至主动将她的灵息纳入灵脉中,在死牢里她的灵力和百里夜残存的灵脉互通气息共同御敌,仿佛建立了生死与共的契机。
“醒了?”百里夜握着她的手指动了动。
云箬散去灵力,低头看着床边的人:“嗯……你没事了吗?”
“我没事了,倒是你。”百里夜慢悠悠的起身,声音还哑,听上去有些低沉和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师看过了,你的灵脉没事,也没变化,神灵脉依旧还是一阶。”
云箬本来看到他手上的伤有些难过,听到他特意报一下自己灵脉的境界,没忍住笑了:“最强一阶。”
百里夜也笑起来:“嗯,最强神灵脉。”
云箬在死牢里饿了两天,出来又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没有任何地方不适,只觉得肚子饿得能吃下一头牛,没看见吃的还好,跟着百里夜从房间出去,发现外面早就摆好了一桌饭菜,食物的香味飘过来,她的肚子顿时开始发出饥饿宣言。
她吃饭,百里夜给她夹菜,吃了个半饱,百里朗行来了。
看到云箬要起身见礼,百里朗行赶快走了过来:“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但是他一来,云箬就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毕竟在别人家里呢,又不是在闲云宗,她吃相顿时斯文起来,百里朗行看样子想要跟她讲话,她也不能让小少主等太久,吃了几口就要放筷。
百里夜看了百里朗行一眼,百里朗行茫然看着他哥,半响后“哦”一声站起来:“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再过来。”
他出去了,百里夜敲了敲桌子看云箬:“现在没外人了,你再吃点,吃饱再说。”
云箬不觉有些好笑,端着碗慢慢喝粥:“你弟弟怎么是外人呢?”
“在我们闲云宗,他就是外人。”百里夜道。
“那我在天山岛也是外人啊。”云箬说。
百里夜嘴角一弯:“你救了他哥哥的命,怎么会是天山岛的外人?你信不信现在在百里少主眼里你不仅是天山岛的人,还是百里世家的贵人。”
天山岛的人。
云箬不知道为什么,蓦地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烧。
在死牢中她对百里夜那忽然间明了起来的情感,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最放松,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心情最好,为什么看见百里夜她心底就忍不住的雀跃……他是她在闲云宗的师兄,亦是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放在心底的人。
她喜欢百里夜。
“怎么了?”看她停下筷子,百里夜有些奇怪,“身体不舒服吗?”
云箬摇了摇头,抬眸看到百里夜的脸,眼睛眨了眨,目光闪躲了一下。
百里夜伸手过来:“脸。”
云箬理智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动了,茫然把脸往前凑了凑,百里夜的手歇在她脸侧,拇指的指腹在她唇边擦了擦:“沾上了。”
“哦,谢谢。”云箬只觉得整个嘴角都要烧起来了,偏头躲开百里夜的手,自己抹了一下嘴角,低头喝粥,差点把脸埋到碗里去。
“师妹。”百里夜唤了她一声。
云箬头也不抬:“嗯?别跟我说话,我吃饭呢。”
百里夜:“……”
百里夜挑了挑眉毛,瞥了一眼云箬透着层薄粉的耳根,无声的笑了笑。
第83章
等云箬吃完饭过了许久, 时间将近傍晚,百里朗行才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费长风和两位医师, 其中一位就是之前给云箬看过手的那位老医师。
百里夜的身体还没有养好,被医师盯着回屋检查, 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年轻点的医师给百里夜拆纱布,老医师在旁边瞪他:“我有没有叮嘱好好修养不准下床?”
百里夜坐在床边,看了眼云箬,开口跟医师叫板:“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 没那么娇弱。”
老医师被他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你这是全身灵脉受损,怎么只是手的问题?和娇不娇弱又有甚干系?手上的皮肉伤反而是最轻的懂不懂!”
云箬立刻帮腔:“就是, 师兄你要好好休息。”
百里夜无奈点头:“知道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你, 你还没醒, 我没法安心。”
“……哦。”云箬抿了抿唇, 再次避开了百里夜看过来的目光。
没办法啊,她现在一看百里夜就忍不住脸烧, 她控制不了,以前明明不会的。
云箬本想在屋子里守着百里夜换药,但百里朗行二话不说硬生生给她拽走了。
气得老医师骂完大公子骂小公子:“少主!不要那样对待姑娘家!要有风度懂不懂!”
费长风给老医师顺气:“您老消消气,等会儿我去帮你骂。”
老医师调转炮口:“我不是让你看着大公子, 你把人看哪去了?”
费长风:“……”我也拦不住他啊。
百里夜倚着床头悠悠道:“您老不是要让我静养吗?有点吵。”
老医师被他一句话说得噤了声, 看着百里夜纱布下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再看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 终究是叹了口气:“你这受了伤的样子和以前还是一模一样。”
云箬被百里朗行拽到殿外,踏着鹅卵石上薄薄一层水面径直出了水榭, 云箬往回扯了扯自己的手臂:“你要带我去哪?”
“去个地方。”百里朗行头也不回。
他只是松松拽着,云箬却也挣脱不开,无奈道:“我刚才看见了,百里夜给你使眼色让你带我出来的,他手臂上的伤口很严重吗?我看还在渗血,我要回去。”
“不严重。”百里朗行脚步不停,“但是是咬出来的伤口,看着有些可怕,他既然不让你看,你就别回去了,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也是他嘱咐的,你先跟我走。”
云箬只好跟着他走,心里想等晚上回去再去看百里夜的伤。
在寒玉死牢里百里夜一直按着她的头不让她看,可见一定很严重,只是和身体内部灵脉的损毁相比起来不算重而已。
“百里夜的灵脉怎么样了。”云箬没在挣扎,紧走两步走到百里朗行身边。
“瘴气都清除干净了,多亏你。”百里朗行放慢了脚步,“但是灵脉损伤严重,就算能养好,损毁的灵脉也回不到受伤之前,顶多能恢复一半。”
“灵脉的受损治不好吗?”云箬问。
百里朗行转头看了她一眼:“嗯,自古以来,从没有灵脉被毁的人能恢复的。”
云箬没说话,低头思索。
百里朗行又看了她一眼:“你很失望吗?你以为我哥的灵脉能完全恢复?”
“嗯?”云箬抬头,“我是在想,百里夜现在是不是就算动了灵力也不会遭到反噬了?他以后都不用再吃药糖来顺缓灵息了是吗?”
她透亮漆黑的眼睛看着百里朗行,里面全是满满的惊喜。
百里朗行愣了一下。
原来只要这样她就满足了?
还真是……
百里朗行抬手拍了拍云箬的肩膀:“我哥没有看错人。”
云箬:“?”我问的是这个吗?
百里朗行松了口气:“我以为我哥的修为恢复不了,你会很失望,毕竟要是他的修为恢复了,你们宗门可以跟仙门百家的首宗抢位置了。”
“谁稀罕首宗的位置。”云箬说,“我叫百里夜师兄不是因为他修为好,师父也不是因为他厉害才收他的,我们宗门的人喜欢百里夜,就是喜欢他这个人,修为恢复不了算什么呢?只要他能不受瘴气之苦就好。”
两人说着话,云箬被百里朗行往一片山石里带,她很快察觉到嶙峋的山石间设有无数法阵,百里朗行拉着她的手臂,不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超出一步,左拐右拐,走了好久,在一片山壁面前停住。
云箬刚要说话,骤然间感受到一阵让人心悸的森寒剑意,是从百里朗行身上散发出来的。
剑意所过之处山石微微震颤,细小的碎石从山石锋利的边缘落下,面前高大的山壁底部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入口。
“跟着我。”百里朗行道。
云箬跟着他往山壁里走去,刚开始山壁里的气息还是潮湿的,混杂着海风的咸味,一直往下走,气息开始变得炙热起来,仿佛置身火炉之中,被烘烤的感觉让她喘了口热气。
直到前方的空间变得开阔,百里朗行才停下来。
这里像是一个溶洞,明明气息如此炙热,却看不到丝毫的亮色,四周的石壁透着莹莹冷光,他们停在一道几米宽的台阶前,台阶往下,是一大片澄净到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水面,水光映在石壁上,波光缓缓浮动。
“你下去。”百里朗行对云箬说。
“这是哪?”云箬问
“灵渊秘境。”百里朗行说。
秘境?
云箬抬头往上看,水面上方根本看不到顶,仿佛这里是一方独立出来,不属于海岛的空间。
原来是秘境。
“为什么带我来这?”云箬不明所以。
宗门的秘境都是只有本门弟子才能去的地方,百里朗行却把她带到这里来。
真把她当天山岛的人了?
云箬感觉自己的脸又要烧起来了,她有点无奈。
“我哥让我带你来的。”百里朗行站在台阶上方,“你问题怎么这么多?赶快下去。”
云箬一边下台阶,一边道:“问问也不行?你哥要是在肯定给我解释清楚了才让我下去。”
“我又不是我哥。”百里朗行说,“快点,下水,你不信我哥?”
云箬:“……”你怎么不问我信不信你啊?
云箬被他催得脚步快了些,走到台阶最底下,一脚踏进了水中。
然而她的脚并没有浸入水中的感觉,眼睁睁看着水面漫过她的脚踝,明明她看得一清二楚,踩下去的脚却像是踏在无水的地面上,然而她弯腰却能掬起一抔沁凉的水来。
她往前走,水面慢慢没过她的小腿,大腿,腰,肩膀,脸……整个人走入了水中,呼吸却没有任何影响。
“好了,可以了。”水面上传来百里朗行的声音。
云箬向上看去,水波粼粼,百里朗行的身影被水面的轻晃折射成模糊的形状,大体能看清他蹲下,弯腰按在台阶边缘的地上,手下出现了一圈金色旋转的符纹,她周身看得到摸得到、却又像是完全不存在的水骤然升高,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水占满,她沉入了更深的地方,流动的水温柔的环绕在她周围,发出叮咚流淌的声响。
“放出你的灵力。”百里朗行的声音传来。
云箬闻言释放出灵力,温和的银光在水中出现,她周身的水流唰地退开,随即又像是被吸引一般聚拢过来,云箬这次总算感觉到了水流漫过身体的感觉,之前仿佛不存在的水骤然间有了浮力和重量,托着她从水中浮了起来,心念一动,将她淹没的水流就像两道屏障般分开,脚底的水稳稳托着她,将她送上了水面。
云箬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水流像雾气一样从她身上散开,散开的水变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的袖子滑落下去。
云箬捞过湿了的头发,拧出一束水流来。
“你碰到了无垠之水。”百里朗行呆呆地看着她。
云箬现在在升起的水面上,脚下一动,水流们争先恐后的涌了过来,她每一脚踩下去,脚底的水流就稳稳托住她,让她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在水面上行走,走到台阶边和百里朗行四目相对。
“无垠之水是什么?”
“名称是水,但是无垠之水是一方秘境,或者说,是灵器。”百里朗行解释道,“上古时期的大能修士搜集天地间的自然灵气制成,只能看到,却接触不到的水,称无垠。无垠之水是由天地间最纯粹,最浩瀚的灵息炼化,故而无人能驱使,除非……是和它同宗同源的,属于天地间的自然灵力。”
“云箬,你的灵力,是早已消失的天地灵息。”
天地灵息?
所以她的灵力才源源不绝取之不尽?
水流将云箬送回台阶之上,水面缓缓降了下去,几簇水流团成一个小团绕着她不肯走,往她脸上贴,沁凉的触感惹得云箬有些痒,指尖一挥,水团扑通扑通落回水中,整个空间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水面也慢慢平息。
“这是百里家的秘境?”
“其中一个。”百里朗行说,“无垠之水一直就在这里,谁也碰不到,但是灵息纯粹,是个静心的好地方。”百里夜走了之后,他经常到这里来,在极热的炙热气息中走入无垠之水,锻炼自己的心性。
“百里夜让我来,就是要试试我的灵力吗?”云箬问。
百里朗行点了一下头:“你灵力特殊,现在总算知道特殊在哪了,难怪被你的灵力侵入灵脉的时候不会受伤,天地间的灵息如流水,自然平等的对待每一副灵脉。”
他皱了皱眉:“云箬,你的灵力一定要守好,听我哥的,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了。”
“我知道。”云箬点点头。
百里朗行再次蹲下身去将手按在台沿,金色流转的法阵再次出现,水流发出轻微鸣响,下一刻,他手下灵力爆发,将整个法阵捏碎,金色符文在他指尖散成细碎的银光,随着残余的符纹消失,无垠之水唰地消失不见,整个空间中只剩发着荧光的山壁,原先盛放着无垠之水的地底变成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深崖。
一小团透明的水流从深崖底升上来,扑到云箬面前,左探右探,最后铺成薄薄一片,融入她的衣裳之中,像条腰带一样贴上她的身体,然后消失不见了。
云箬却感受得到,她尝试性的抬起手掌,指尖微动,感觉到沁凉的水流覆盖上手臂和手掌,肉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她想了想,看向百里朗行:“少主,你用灵剑刺我一下。”
百里朗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掌中出现一柄尖锐的利刃,犹豫了一下,在云箬的催促下刺进了她的手掌。
利刃从手掌刺入,又从手背穿透出来,云箬却没有任何感觉。
“无垠之水无法触碰,我的灵剑自然也伤不到你。”百里朗行散了灵力,云箬手掌上的利刃消失,沁凉的水流温柔的绕着她的手掌流动了一圈,像是得意的向她炫耀,随即又从她手臂褪了下去。
“倒是个很好的护身之物。”百里朗行道,“走吧,出去了。”
云箬愣了愣:“你要把无垠之水给我?”
“摆在这也没什么用。”百里朗行顺着来时路往上走。
云箬跟上去,空气中炙热的气息到了她身周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只留下适宜的温度,她不禁有些突发奇想:“如果我带着无垠之水进死牢,寒息是不是也冻不住我了?”
“千年寒玉也是自然造化,死牢里无垠之水大概护不住你。”百里朗行回头看她,“不过倒是可能抵御住烈焰阵。”
“为什么?”
百里朗行没有他哥那么好的耐心,转头不再看云箬,拾级而上,最后还是开了口:“我猜你如果碰到寒霜阵反应也很强烈。”
“对。”云箬点头,“你怎么知道?”
“是你知道的太少。”百里朗行道,“寒霜阵和烈焰阵同属上古阵法,提炼和针对的就是天地灵力,现在都做辅助法阵来用,但偏偏克你,不过现在有了无垠之水,对你的影响应该会减小。”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脚步:“会审堂的两位金衣使者是不是知道你灵力特殊的事?”他记得会审堂总部和分部驻地处都设了寒霜阵和烈焰阵,是为压制进入会审堂的人的灵力,以及被关押的犯人。
“我和他们去过一次会审堂,在寒霜阵里待了很久,也是那会儿我才知道这两个法阵对我的影响。”云箬回答。
百里朗行转头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寒芒:“我……”
云箬立刻打断他:“他们只知道我的灵力受法阵影响严重,并不知道其他的,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百里朗行似乎磨了磨后槽牙:“你这人怎么心这么大?”
“我又没说要杀他们。”百里朗行补充,“不过可以让他们来天山岛,反正在会审堂也是某个职位,来我百里家也一样。”
“少主,请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当时带你哥回来也是这样的想法吗?”云箬有些无言,“你是霸道总裁吧?”
“霸道……什么?”百里朗行没听懂,顿了顿,自己放弃了,“算了,他们肯为了你来天山岛,还豁出性命陪你去闯死牢,确实值得你信任。”
两人走出山洞,山壁上的出口消失不见,百里朗行却没带着云箬出去,而是顺着山壁上的石阶往上走,他们进洞口的时间不长,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最后一刻,天山岛本就地势高,上了山峰更是如此,身侧是环绕的海风,四周大海一望无际,远处的海平面上,最后一点太阳的余晖缓慢沉下去,天地间一线金色铺开,直至消失。
壮阔而安静的海上日落。
云箬在山崖边坐下,百里朗行也坐了下来,曲着一条腿,忽然说:“我哥也经常带我来看落日,下山走不动了就会背我回去,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会一起生活在天山岛。”
“少主,你……是不是不想让你哥离开。”云箬看向他。
“叫我朗行就行。”百里朗行目视前方,海风吹的他发丝凌乱,他兀自笑了一下,“当然了,十年没见到他……还好你把永静殿的法阵弄坏了,这短时间和我哥在一起,总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你肯定很想他。”云箬轻声说。
“我本来以为不会再有这么一天了。”百里朗行看着渐渐变暗的海平线,垂了眸,声音小了下去,“我以为他不想见我,但我情愿是他不想见我不想回来,也不敢想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知道如果他死了我肯定会赔命,他才悄悄离开的,或者,他损了灵脉,从最高处一夕跌落,他不想活了。”
“……我什么都不敢想,只能每天都祈祷他还活着。”
“有时候我会梦见那一天,他来救我,在梦里我情愿我已经死了,也不想当他的累赘。”
“云箬。”他转头看着云箬,目光温和,“今天我说的这些话,你可不要告诉我哥。”
云箬点点头,百里朗行笑了笑,把目光转开了。
他大概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和世家的长老们他不能说,他是新的少主,在外必须有冷厉的手段和面孔,不可能去和他们说出自己心底的脆弱和颓丧,也不能和百里夜说,他好不容易找回他哥,哪能让他哥知道这些年他心底的不争气的想法,他拿命去救回来的弟弟,居然想过要去死。
云箬不说话,安静的听他说,只有在她这个毫无干系,却又知晓一切的人面前,他才能把这些话毫无顾忌的倾吐出来。
“我现在都记得,那天的海风和往常一样,又潮湿,又冷。”
听百里朗行讲起曾经的那一天,云箬不禁竖起了耳朵。
那是百里朗行永远都忘不掉的一天。
百里夜外出平息海上妖兽之祸,到了时间却还没有回来,他担心的不行,但其他人什么都不跟他说,岛上兵荒马乱,长老们遣了一批又一批的弟子出去,回来的人都只是摇头。
百里夜去的那片海域天气骤变,船只根本进不去。
百里朗行躲在一边全都听到了,当即就奔到了海边,从岩缝中拖出他哥带着他偷溜出海去玩时乘的小船,船上各种杂七杂八的法阵,竟然就这么护着他循着他哥的灵力寻去,一头冲进了那片海域,在滔天大浪中找到了百里夜。
百里夜伤了妖兽,随行的两个弟子也受了伤,船只被毁,困在一块海中的礁石上,海水涨落,很快就要将礁石淹没,却等来了弟弟救命的小船。
他当即就让两个弟子带着百里朗行赶紧走,再找船只进来,他必须杀了那只妖兽,否则等浪停,受了伤发狂的妖兽必定会祸及一方,船开走的时候,百里朗行哭着跳下去,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走,因为他看到了百里夜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被妖兽撕咬出来的。
小船在巨浪中被卷远,礁石很快就要被淹没,百里夜只能带着百里朗行潜进水里,找到了一处水中的岩石洞,暂时在洞穴中躲避。
没等到海水消退,却等来了那只发狂的妖兽。
一番死战,百里夜斩杀了妖兽,妖兽脑袋卡在岩洞口,尸体中喷出的瘴气很快充满了整个不大的岩洞,百里夜想带着百里朗行回到水面上,外面海水却已经涨得看不到顶,四下黑暗,他自己可以游出去,但百里朗行却撑不到,身上的结界玉也早就碎了,被他全都放在百里朗行的身上,尚且能撑住几息。
于是他把整个洞穴的瘴气全都吸进了自己的灵脉。
百里朗行眼睁睁看着源源不断的黑雾涌入哥哥的身体,他被护得好好的,一丝瘴气都没有沾到。
百里夜偏偏还对他笑:“朗行别怕,哥哥一定带你出去。”
他哥的保证向来作数,这一次也没有食言。
百里家的船只找来的时候百里夜已经昏迷,海水涨退,被百里朗行湿淋淋的从洞穴里拖出来,抱着他跪在礁石上放声大哭,谁来都不给碰,费长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他哥身上撕开,带着人回了天山岛。
医师们对百里夜身体里疯狂又汹涌的瘴气束手无策,要不是他灵脉强悍修为高,别说捡回一条命了,当场就会被瘴气腐蚀干净身体,他却硬生生把瘴气都封在了自己灵脉中。
百里夜混混睡睡躺了近两个月,期间吩咐不许弟弟来看他,百里朗行等了一天又一天,想尽了办法都溜不进去,朗星殿被守得严严实实,两个月后,百里夜亲自来见百里朗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笑着跟他说话,然后告诉他他此后就是百里世家唯一的继任人。
“再后来他就走了。”百里朗行说,“我本来以为他走之后过得很不好,但是那天听他自己亲口讲出来,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还交了朋友……挺好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四周山色幽幽,风吹林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寂寞和难过。
十年,百里夜早就放过了自己,他不后悔救了弟弟,不后悔自己的一身尽废的修为和灵脉,他坦坦荡荡无愧于人。
百里朗行却背负着这份恩情和哥哥交托给他的百里世家,踽踽独行,独自成长成了今天的百里少主。
“这些年,辛苦你了。”云箬说。
百里朗行转头看她。
她笑了笑,飞快补充:“你哥肯定想要这么对你说,但你知道他,报喜不报忧,话又不多,所以我替他说。”
“你凭什么替他说?”百里朗行道。
“……”云箬卡了一下,迅速道,“因为我是他师妹啊。”
“我看他才没把你只是当师妹看……”百里朗行嘀咕道。
“嗯?怎么了?”云箬没听清,山顶的风有些大,吹得她浑身凉凉的,但是很舒服。
“你。”百里朗行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以后要对我哥好,知道吗?”
云箬也站了起来,垫了垫脚,完全不想输气势:“我现在岂非已经对他很好了?”
百里朗行瞪着她:“你回答就可以了,万一以后他的修为永远不能恢复,或者不是你们师门的人了,你也要对他好,他这个人只要认定了谁,都是豁出命去保护,总之你不要辜负他。”
云箬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抓住了重点:“你愿意让你哥离开天山岛?你不是好不容易才把他抓回来?”她还以为百里朗行至少得把他哥留在岛上留个十年八载才肯放人。
之前百里夜还说等清除了瘴气就带着她偷跑。
“我不放人他就不跑了?”百里朗行显然很了解他哥,“而且我说的是这件事吗,你有没有好好听啊?”
云箬立刻并起三根手指指天立誓:“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哥哥很好的,朗行。”
百里朗行沉默了一会儿,往山下走去:“你还是叫我少主吧。”
“为什么?你刚才让我叫你名字的。”云箬发现百里朗行跟他哥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性格有些别扭,逗起来格外好玩,跟上去再次跟他保证,“你要相信我,我用你哥跟你保证,朗行。”
“你发誓用我哥跟我保证?”百里朗行简直要服气了,“凭什么?”
“那我宗门的其他人你也不认识啊,我用我师父跟你保证?朗行啊,我们都会对你哥很好的,你就放心把他交给闲云宗吧。”云箬越喊越顺口,觉得百里朗行此刻就像是个要嫁女儿的老父亲,生怕自己哥哥所托非人,也是很操心了。
百里朗行忍无可忍:“就算我是我哥的弟弟,我年纪也比你大,你只是他师妹,见到我也得叫一声哥哥。”
云箬:“……你让我叫你朗行哥哥?”
这一声叫出来,两人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闭嘴!”百里朗行转身怒道。
然后就被迎面而来的无垠之水糊了满脸,云箬手忙脚乱把无垠之水收回来,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这灵器我现在用的还不熟,它自己动的,不好意思啊,朗行,。”
“……”百里朗行举手投降,“够了,别再叫了。”
两人原路返回,百里朗行还有事要去处理,到了朗星殿门口和云箬告别,走了几步路之后又折回来叫住云箬:“忘了说了,今天带你去山顶,你看清底下的法阵了吗?”
云箬茫然:“啊?什么法阵?”
百里朗行:“……”
百里朗行怒从心头起:“那你跟我上山都干了些什么!?”
“听你说心事啊。”云箬十分无辜,“你不是没人说,才说给我听的吗?我不会告诉你哥的,算我们的秘密。”
百里朗行看着她的笑脸,半响之后点了点头,被气笑了:“笨死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前帮你。”
云箬完全听不懂,不愧是大世家的少主,讲话都带机锋的,她最不会这个了,要是百里夜在估计还能听懂他弟在说什么,可惜他哥不在。
半个月后,百里夜休养的差不多了,他在死牢中受的伤不重,虚弱是因为盘踞在体内十年的瘴气消失之前试图侵吞他的灵脉,但被云箬牢牢护住了,只是中间的过程极其痛苦,让他精神和身体都受到很大重创,还好百里世家的医师很厉害,天天灌药,各种天材地宝用着,让他很快恢复了过来。
两人决定离开天山岛回宗门,不然怕宗门的人担心。
云箬本以为和百里朗行告别就可以离开,毕竟小少主之前就特意和她透过口风了,他不会困着百里夜,用百里世家的身份来束缚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之前万知闲说过的话是实打实的世家规矩。
世家弟子想要离开世家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废掉一身修为和灵脉,把属于世家的所有东西都留下,一个是按照要求去闯世家从古至今层层加固改善的最凶险的法阵。
百里夜现在恢复了半身修为,想要离开世家继续留在闲云宗,那就要二选一。
百里朗行帮他们选了第二个,也只能选第二个。
当云箬和百里夜在所有长老的目光下走到上次百里朗行带她去的山石阵法入口,才明白过来那天百里朗行为什么特意带她走了一遍,又领着她上山顶去,还问他看清楚了法阵没有。
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
为什么当时不说清楚?
不,就算说清楚了,那么多法阵她也记不住啊,那天走进去的时候她一开始还觉得有趣数着法阵,后面根本数不清,尤其是山石自成一阵变幻无穷,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玄妙的法阵……
重点是,百里夜离开百里世家得闯阵,为什么她也要一起?她又不是百里世家的人。
“云箬。”百里夜站在山石入口朝她伸手,等她过去,小声跟她道,“朗行是不是带你来过?”
云箬有些羞愧:“我没记住法阵……”
“我记得。”百里夜笑道,“这规矩流传数千年了,辛苦师妹陪我走一趟,我认路,你破阵,咱们一起出去。”
云箬看到他笑,也跟着笑起来,把自己的手交过去:“嗯。”
两人踏进法阵中,迷雾四起,法阵纷纷启动,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山顶之上,费长风看着百里朗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少主啊,如果是大公子一个人还好,你非要让云姑娘也一起,大公子要护着人,修为也只恢复了一半,这岂不是难上加难?”
百里朗行没说话,他把无垠之水给了云箬,那是百里世家的秘境,如果云箬不能从法阵里闯出来,那灵器她是带不走的。
只能寄希望于他哥了。
第84章
眼前迷雾散开,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宽阔道路出现在面前。
云箬以为那天百里朗行带她进来让她看阵法,等她和百里夜来破阵,依旧还是之前看到的样子, 却没想到那日阵法没开启,现在眼前的才是开启了之后的百里世家法阵真正的样子。
他们刚踏进山石群, 就已经在阵法之中了。
半点缓冲都没有,四周数万道凌厉剑气铮然鸣响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道路上形成无数个剑阵。
声声嗡鸣入耳,云箬只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凌空而来,歇在她身上的无垠之水缓慢移动, 最后护住了她心脉的位置,她正要说话, 百里夜牵着她的手指一紧, 将她往后让了让, 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原来这是第一阵。”百里夜看着眼前万千剑气形成的剑阵, 眼中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
“百里家的剑阵吗?”云箬问。
她曾在灵犀的神踪秘境中领教过剑阵的威力, 眼前的剑阵剑意的压迫比之更甚,还没去闯, 她心中就被剑意的锋利气息压得心头紧绷,明白前方的路就是九死一生,只要动作稍慢一秒,踏错一步, 就是万劫不复。
“百里家的惊涛阵, 是家主百里晓风自创的剑阵。”百里夜道。
他说完,转头看着云箬, 从身上摸出糖盒,捻出一颗喂给云箬, 笑道:“师妹只管吃糖,第一阵师兄来破。”
林望给的药糖还剩几颗,百里夜已经不需要吃了,这些天都给云箬当小点心吃。
云箬含着糖腮帮子鼓了股:“当心。”
其实她也很好奇,百里夜的灵脉无法完全恢复,但告诉她修为差不多恢复了一半,她很想知道百里家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家主一半的修为是什么样的。
百里夜一身蓝色衣袍,身长玉立,剑意掀起的风吹乱他额前的头发,吹得他身上衣服猎猎作响,他往前一步站在道路中央,手中灵力闪过,一柄长剑出现,剑刃寒光四溢,激得所有空悬的剑气开始震颤,空气中的气势愈发充满压迫,恐怖的气息盈满前路上每一个地方。
蓝衣身影却丝毫不惧,拎着剑信步走入万千剑气中,仿佛这漫天威压对他毫无影响。
剑气被震动,下一刻,滔天剑意如巨浪般兜头而来,仿若千军万马齐头而上,云箬站在阵外,只感受到金戈铁马的冰冷剑意全都朝着百里夜而去,蓝色的身影脚尖一点跃空而起,如立在浪尖,手中灵剑悍然挥出,架住了破空而来的一剑,之后剑意不停,悍然往前,转瞬间就击碎了第一个剑阵。
剑鸣声悠远清越,如同钟声,铛一声余韵悠长,百里夜将滔天剑意尽数引向自己,身影几乎淹没在旋转的剑气中。
道路上剑光四起,剑阵嗡鸣,云箬只能勉强看清百里夜的一身蓝衣在其间,孤身一人对抗所有剑意,挥出的每一剑却有恢弘气势,剑光如虹,身姿挺拔,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仿佛只要他一个人,就能阻挡万千来势。
而这只是他一半的修为。
最后一个剑阵被破,空气中凌厉的剑意善未消散,剑光消逝,看不见尽头的道路骤然间只剩短短一截,蓝色的身影从迅速缩短的长路尽头朝云箬走来,几步就到了面前,挥手散了手中灵剑,朝云箬道:“走了。”
云箬嘴里的糖还没吃完,换了一边含住,笑着走过去:“这么快!”
“师兄厉害吧。”百里夜说。
“超级厉害!”云箬眯了眯眼,“这真的只是你一半修为吗?”
“嗯。”百里夜半点不谦虚,“师兄曾经也是天才,没骗你。”
“那现在呢?”云箬觉得现在他也当得起天才这两个字。
“现在?”百里夜一笑,伸手戳了一下她鼓鼓的腮帮,把她的糖戳得划走,“现在你是天才,师兄为你踏白探路。”
云箬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我什么事啊?那还让我跟你一起进来?”
她说的有些含糊,舌头抵着嘴里的糖转了转,舔了一下唇角,语气一听就是装出来的不满,清亮的眼底满是笑意。
百里夜盯了她一瞬,垂下眼眸笑道:“每次都被师妹保护,带你进来看看师兄的英姿。”
云箬笑起来:“哪有人自己这么说的?”
她一边笑,一边抬手牵住百里夜的手指:“后面不知道是什么阵?”
百里夜任她牵着,两人手指松松扣在一起,散漫地道:“闯一闯就知道了。”
接下来确实没有云箬什么事,每进一个阵,不管里面是什么,自有百里夜去解决,她就负责在旁边休息,就算两人一起进了阵法中心,也不需要她出手,师兄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云箬看到他出手精彩,还会喝彩鼓掌,破阵破得比他们去参加百川会还要轻松的感觉。
主要是百里夜太厉害,百里家的法阵又大多是剑阵,走到后来,云箬已经从一开始的“天哪百里夜这一招太厉害了要是我我能破他这个招式吗”的思考,变成了“我倒要看看这个法阵能不能破上一个的记录师兄加油啊”,再到“肚子有点饿了好想念师父做的菜虽然百里家的菜也很好吃就是了”的百无聊赖。
“无聊了?”两人破了一个阵,从一间机关满布的石室中走出,百里夜问。
“有点。”云箬走在前一步,回头看他,“刚才那么凶险我都紧张不起来了。”
“怪我。”百里夜笑道,“早知道给你多带点吃的。”
“是这个问题吗?”
云箬一脚踏出室外,天光骤亮,她抬手遮住了眼睛,条件反射的伸手往后去找百里夜的手,两人指尖交错的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一暗,刺眼的天光消失了,指尖的触感也消失了。
她的手抓了个空。
云箬放下手,面前雾气渐渐消散,出现了一条熟悉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宽阔道路。
这是?
她往前踏了一步,霎时间剑意冲天而起,波澜壮阔的浩瀚剑气扫开迷雾,剑声嗡鸣。
云箬:“……”
怎么又回来了?几个意思?
她站着没动,悬在空中的剑气由近及远发出鸣响,仿佛在催促着她赶紧往前破阵。
难道是因为之前是百里夜破的阵,她属于作弊通过的,被卡回来再考一次?
不愧是百里世家的阵法,她就说呢,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带着闯出去,那想要脱离世家离开的弟子岂不是也能由别的人带出去。
规矩就是规矩,钻空子看来是不行的。
还好她之前看过一遍百里夜破阵,虽然她没办法像百里夜一样做到以剑术实力来破阵,但说实话,这剑阵由她来破,只会比百里夜更快,之前有师兄在,她乐得被他护着。
现在嘛……
云箬抬头,明亮眼眸中倒映出万千森寒剑意,手腕一翻现出灵剑,灵气引得所有剑气一起震颤,萧杀之息扑面而来,歇在她身上的无垠之水感受到危险,再次覆盖上她心脉的位置,有些蠢蠢欲动的焦躁,云箬轻轻拍了拍胸口安抚它,迈步走向剑阵之中。
百里夜伸手去牵前方的云箬,忽而眼前一暗,他迅速伸手出去,本该是云箬所在的位置却空空如也,他的指尖什么都没有碰到,周围瞬间寂静下去。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何人闯阵?”
这声音不是一个人的,而是许多不同的声音同时合在一起,有老者的,有女子的,有充满威严的,也有温和坚韧的,所有声音异口同声,在黑暗中出现得并不突兀。
“百里世家,百里夜。”百里夜沉声回答。
“后人。”这声音道。
“是。”
“为何离开?”
“……”百里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声音并不催促,又问道:“百里世家因何而存在?”
“剑道本心,锄强扶弱,守护众生。”百里夜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
“对。”这次不是所有声音一起响起,而是一道温和的男声,语气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既要离开,你可敢叩问本心?”
百里夜愣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声音,数千年前,是他创立了百里世家。
百里晓风的声音。
百里夜突然明白这些声音是什么了。
是百里世家历代家主的声音,他们留了一息神魂在此,静静注视着想要离开的族人。
叩问本心?
有何不敢。
百里夜在黑暗中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来吧。”
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了婴儿啼哭的声音。
一个清越好听的女声疲倦无比,语气中却带着笑意:“哎呀,阿夜哭起来这么大声,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另一道男声道:“那是当然,他可是我们的孩子。”
女声叹了口气:“就是丑了点。”
百里夜:“……”
所谓的叩问本心,从这么早就要开始叩问了?
这是他刚出生时候的情形吗?
可以再见到父亲母亲一面,倒是挺好的。
时光流逝,小百里夜学会了走路,再到能跌跌撞撞的跑,小小年纪就对剑术感兴趣,天天跟在父亲母亲背后要和他们学练剑,父亲给他做了一柄木剑,他拖着十分吃力,却咬牙嘴硬:“我、我可以哒!”
然后努力挥出一剑,被剑身带得原地转了两圈,晕头转向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亲来抱他,他自己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继续!”
父亲在旁边拍手:“加油啊儿子。”
被母亲打了。
四岁的时候家里有了弟弟,百里夜已经能很轻松的提着木剑了,人小鬼大的去看弟弟,沉默半响不情不愿的冒出来一句:“这么丑?”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也很丑,跟弟弟一样。”父亲说。
百里夜手里的木剑啪嗒掉地,如遭雷击:“真的!?”
但凡母亲要是能起身,父亲已经挨打了。
后来他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百里朗行不像他,不爱练剑,对修习也没什么兴趣,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哥哥和父亲练剑的时候在旁边鼓掌,练到一半看父亲打飞了哥哥手里的剑,哇一声哭了,跑上去打父亲:“坏爹爹,坏爹爹!”
七岁的百里夜哄了好久,总算哄睡着了,想走却走不掉,手指还被弟弟攥着。
为了不弄醒百里朗行,百里夜在他小床边趴了一夜。
同年,族中长老观星象,预测将有水祸发生。
及至夏季某一天,海岸边海水连退,暴露出搁浅的海湾底,天山岛的族人退入岛中躲避,百里家家主带着丈夫和弟子前往海边的村庄城镇救援,百里夜抱着弟弟,以为这只是像往常一样外出平息祸乱的寻常一天,但他们等来的是噩耗。
百里世家的这一代家主没有死于清除祸乱,也没有死于和妖兽缠斗,是为了救一家来不及撤走的村民,和她的丈夫一起葬身海溢。
七岁的百里夜在这一年成为了百里世家的的继任人。
小少年从那一年起变得更加爱练剑,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修习,被长老们带着学习各种族中事务,也开始展现出自己惊人的剑道天赋,但是哪怕再忙再累,他每天都会准时去陪百里朗行吃饭,晚上哄他睡觉,一遍一遍给他解释阿爹和阿娘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却一直守护着他们。
等百里朗行长大一些,他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就再也没问过百里夜关于父母的问题。
哥哥已经很累了,他要懂事起来。
百里夜一天天成长,慢慢长成了面容坚毅的英俊少年,一身修为直逼满阶。
他依旧还是每天都在朗星殿练剑,满分天赋再加上百分百的努力,成就了百里世家自创派起来,除了百里晓风之外最优秀的世家弟子,亦是年纪最小的百里少主。
云箬就坐在幻境外看着少年时期的百里夜。
她像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隔开了,进不去也碰触不到面前的人。
半个时辰之前她闯过了所有和百里夜一起闯过的法阵,再次从那间机关满布的石室里出来,期间她没有遇到百里夜,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想,得自己过关才行。
她本以为踏出石室就能看到在等待她的百里夜,却看到了曾经在神踪秘境里惊鸿一瞥的漂亮少年,这次她认出了那是百里夜的少年时期,本不想窥探他的过往,却被拉入了幻境之中,看着他一步步长大。
幻境中时间如水般往前,对于云箬是一两个时辰,对于幻境中的百里夜来说,却已经过了十几年。
十四岁,外出布巡的弟子回报,百年前为祸海域的妖兽祈听再次现世,掀翻了一队路过的商船,百里夜冷静的点人和自己去救援,带着世家几位高手潜入海中,一举击杀了妖兽祈听,一剑破浪,横空出世,让仙门百家和另外两大世家都知道了百里家新继任的少主惊人的天赋。
十五岁,解决了困扰来往船只的一处涡心,独闯海域斩了海底几处海柱,九死一生的回来,带着百里世家的弟子改流换道,让那凶险万分的海上地界能通船行人。
族中长老气得差点厥过去好几个,骂他是不是不要命了是不是不记得自己作为少主的责任。
十五岁的百里夜身躯尚且有些单薄,但已经有了家主的模样,被骂了也不恼,脸上始终带着毅然的神情和和一点笑意,只说了一句话:“这是百里世家该做的。”
修行之人,本心即为所求之道。
他的道不是剑道,剑只是他问道的武器。
十七岁,他已经继任少主两年,明明还是少年人,身上却没有任何稚嫩的气息了。
只有回到休息的住所,面对弟弟百里朗行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一些少年感的神情,会卸下一身重任放松一下,但这样的时刻也不多,他时时提醒着自己,他肩上担着的是整片海域的安危,庚桑世家和公羊世家已经几近销声匿迹,自得一处天地修行自身,但他不想要那样。
他的父母亲死于自己的道,亦是百里家的道,锄强扶弱,守护众生。
这条道,他要走到最后。
他或许也会和父母亲一样,死于某一次平息祸乱或救人的途中,但他心甘情愿。
云箬默默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敬佩百里夜的道,也珍重他一片初心,却发觉他在一个人走这条艰难的路。
他身边没有伙伴,他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固执又孤独的追着他父母的脚步往前走,他想救众生,却没把自己当成众生之一。
他唯一能走向的,就是死亡。
瘴气四溢的海底洞穴中,百里夜将已经碎成几块的结界玉放在百里朗行身上,微弱的灵光一亮一灭,阻挡瘴气侵蚀过去的触角,他就没有丝毫的犹豫,将浓厚的瘴气吸入体内,强悍的灵脉将剧毒纳入,封锁在其间,灵脉被摧毁的剧痛让他跪在百里朗行面前,却还出声笑着安慰:“朗行别怕,哥哥一定带你出去。”
他没后悔过救了弟弟,却有些后悔自己修为太好,灵脉太强,居然没有让他就此死去。
灵脉尽毁,百里朗行又因为他受尽责难,百里夜忽而觉得自己的道不见了。
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众生。
他没有资格再待在天山岛了。
他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的,他知道自己留下了一整个肩上的责任和重担,他不敢去和百里朗行告别。
他其实那会儿存了死志,觉得大不了死在外面,还没走多远就知道了自己被通缉的消息,虽然通缉令撤的很快,但百里朗行有多生气他差不多能想象得到,他突然不敢死了。
要是他真的死了,百里朗行知道了该有多难过。
先活着吧。
他没了修为,还不能动灵力,幸好还不算笨,出来身上带了些灵石,但慢慢的也花完了。
他没想到他不想死了,却还要忍受饥饿和寒冷,他本以为世间众生的苦是他看到的生死之苦,可原来除了生死之外,人们各有各的苦。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救众生?
哪怕他依旧还是曾经那个修为顶尖的百里家少主,他的修为也救不了众生,而众生,也并不是只等着他去解救,世间的日子不是只有那一种活法。
某一天,他听说一处山动,震出了裂缝和新的山道,却怪事频发,他刚好在附近,就过去看看,结果遇到了一个差点把自己活活憋死的修士,其实他过去掐人中的时候就察觉到那人要醒了,心中还感叹他修为不错。
他们一起解决了山缝中的蜃海妖兽气息,那人请他翻山越岭去村中报信。
百里夜饿得要死,却还是去了。
其实村中的人到山洞口给他送过馒头,只是这村子和外不通路,好不容易有了个山缝可以通行还出了事,村中口粮本就紧巴巴的,他没要,等了几天等到那修士回来,他却在出山的路上晕倒了。
饿晕的。
他吃了那修士做的一碗粥,总算找到了合自己口味的厨子,决定和他去他的宗门,就这么拜了师,成为了闲云宗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后来师兄林望被人打了个半死,他赶去救人,是他第一次在离开天山岛后动灵力。
再之后,他开始发现每天吃的穿的是林望下山卖东西赚来的钱,他的师父万知闲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却每次出去都在帮他找能恢复灵脉的办法,师姐纪月辞也是,不看人不说话,却在每一次需要抉择的时候精准的避过他们想要的东西,又体贴的察觉到他们心中的一些想法。
后来一次外出,他背回了重伤的江北山,万知闲收了他做小徒弟。
在将近十年的相处中,百里夜渐渐从一个无欲无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平凡人,他会和林望一起去卖东西,虽然大多时候是师兄在吆喝他在偷懒;会和江北山学着做家务结果被师弟求放过,让他继续四体不勤就很好;会和师父一起出去接任务,顺便游历四方;会在去给纪月辞送饭的时候问她想不想要什么制酒的工具他会做……
他管不了众生,却将心思放在了这些小地方,认真的开始体会活着这件事。
云箬等着看自己出场,幻境的画面却如水波一样晃动起来,变得不太真切,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周围大雾四起,她暂时不敢动,只能坐在原地先等等看。
幻境中的百里夜终于从漫长的一生中醒过来,他的人生轨迹宛若一本书,被先辈们一一检视,所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敢叩问本心?”
“我敢。”百里夜道。
“你的道还在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百里夜听出来了,是他母亲的声音,百里家上一任家主,百里卿。
“锄强扶弱,守护众生。”他说。
“那是我的道。”百里卿的声音依旧温和,虽然知道那只一抹没有意识的神魂,百里夜还是想要跟这声音多说几句话。
“你的道呢?”百里卿说,“你的心动摇过。”
“我的道啊……”百里夜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我亦是众生,母亲,我不是神,我能守护的是身边之人,是所见之事,世间广阔,不是只有我一人的道,除了我,也有无数人在守护‘众生’。”
“这便是你的道。”百里卿的声音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那你就去走走看吧……阿夜,你长大了。”
“……母亲!”百里夜猛的想要站起来,却惊觉自己浑身都动不了,他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无数个先辈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心有执念,你可敢叩问本心?”
还没结束吗?
不待百里夜回答,眼前的幻境忽变,他发现自己出现在喧闹的楼台上,身侧都是人,他往下看去,城镇被闪着银光的屏障围住,屏障外瘴气翻涌着想要往前,却被结界玉挡住,一个纤细的身影冲出结界,一头冲进了瘴气之中。
百里夜看着云箬的身影,心头一动。
那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那个孤注一掷,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的自己。
后来一次次的相处中,他发现云箬和自己完全不同,每次被她的双眸注视着,他都能看到她明亮湿润的眼睛深处,她和宗门的大家小心翼翼的相处,留好距离的接近,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创伤,可她又是如此耀眼,她的真诚和勇敢,一往无前的坚定,以及从不觉得自己可以救世人的野心。
她有无边浩瀚的灵力,眼中却从没有任何一刻出现过将自己和众生隔开的界限。
幻境一变再变,闲云宗的屋顶,云箬从屋檐上拿起玉石小鸡,他在屋下看得一清二楚;
她提剑追出院门,斩杀十几只噬灵兽,眼中还有恐惧,握着剑的手颤抖却坚定;
后山上,她和江北山抱在一起又笑又跳,恭喜他第一次掌控了自己的灵技;
学院的开放日,她身姿轻灵击败对手,只为了帮纪月辞接触灵脉封印;
漆黑的秘境山道里,她抱着他大喊他的名字,将他从幻象中唤醒;
……
寒息缭绕的死牢里,她死死环着他,向他体内疯狂输送灵力,哭着说师兄对不起。
百里夜骤然间捏紧了手指。
画面就停在这里,死牢中的寒气消褪,柔软的被褥上云箬脱力一般倒了下去,黑发遮住了她一半面孔,衬得她另一侧脸庞白皙明艳,脖颈上沾染着他手臂上的血。
周围忽然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你看,她在这里,你的执念,你心底藏得最深、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的、想要据为己有的……留下来,这里是百里世家,天山岛,与世隔绝,只要你把她留下来,这世间没有任何能分开你们。”
那声音带着蛊惑般的力量,一声一声往百里夜耳里钻。
“外面的世界多大,你不过是一个废了灵脉的人,是她的师兄,她有一身浩瀚灵力,绝顶天赋的灵技,她的修为很快就能超过你,你猜她以后会遇到多少人,会站在什么样的地方……”
“留下她……”
“你要的就是她不是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留在这,你是百里世家的少主,在天山岛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走过来,来抱她,你可以拥有她……”
百里夜站起身来。
周围的声音更加柔媚,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温柔的鼓励。
他抬起眼眸,一双眼睛无比漆黑,往前走了一步,忽而朗声道:“这就是最后对我本心的叩问?”
那些声音像是在与他对话:“没错,人人都有私心,你亦然,只要你留下来,你什么都可以得到,百里世家的少主啊,哪怕只有一半修为,你也是不遑多让的天之骄子,何必回去那个小小的宗门,你们都可以生活在这里,安稳度日,漫长余生……”
那声音还要说,百里夜却笑了:“我还以为最后的关卡有多难,原来就是这样。”
他抬脚往前走,走入了死牢之中,寒息倾覆上来,刺骨的寒意渗透骨髓,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一脚踩过床榻,一切如同雾气般散开,氤氲在他身周,层层叠叠的声音伴随着刺骨寒息声声急促:“你的回答,你的回答,你的回答……”
“我不需要回答你。”百里夜道,“为何让我来决定云箬的命运?怎么不去问她呢?她是我放在心底的人没错,是我的妄念没错,也是我想要占为己有拥入怀中的人没错,但凭什么由你来问,又由我来决定呢?”
“——你可敢叩问本心?”层层叠叠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百里家历代家主的声音,再次问道。
“我要走了。”百里夜这次直接道。
“……你可以走了。”半响之后,家主们的声音响起。
最后是百里晓风的声音:“百里家的后人,愿你坚守本心,剑将是你手中最强的道标,世事如人,千人千面,道亦万千,不必循旧。”
“我会的。”百里夜道。
所谓的叩问本心,何人能来叩问他的本心,除了他自己而已。
他若坚定,前路就只能靠自己去走,哪来的指引和被需要的允许,他自去走就是。
千人千面,道亦万千,不强求,不强迫别人遵循自己,他才有资格脱离世家之道。
原来如此。
周围氤氲的浓雾开始散开,百里夜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还在刚才那个石室的出口,又或者他已经到了别的法阵之中。
云箬呢?
他在这里接受百里世家先辈的考验,云箬应该不需要吧,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云箬应该很担心,他要赶快去找她……
几个念头涌上来,百里夜从大雾中走出,发现自己确实还在那个石室的出口,四周是林立的山石,而云箬就席地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眼底漫上笑意,正要走过去,却见云箬慢慢站了起来,白皙的面庞上染着一层薄粉,他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了一步,摆了一下手:“师兄,你先别过来。”
百里夜笑道:“怎么了?”
云箬闭了闭眼,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他:“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百里夜有一瞬间的茫然,我说什么了?
随即他想起来了。
第85章
“我……”百里夜万万没想到, 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云箬听到了他如此唐突的剖白,顿时想要跟她解释。
可他往前一步,云箬这次直接连退三步, 抬手遮住了上半张脸:“不要过来。”
百里夜不敢再动了,看着云箬抗拒的样子, 整颗心摇摆不定,一点一点的落了下去。
“哥!”百里朗行第一个从山石外冲了进来,“你们出来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百里夜语气顿了顿。
“你受伤了?”百里朗行看到云箬遮着脸,顿时急了,朝外面喊道, “医师!”
“我没事。”云箬赶快拿下了手,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眼神十分严肃, “不用叫医师。”
百里朗行看看她, 又转头看看他哥。
云箬没再说话, 目光直视前方, 率先从山石阵中出去了。
“你们吵架了?”他不确定的问百里夜。
“怎么可能。”百里夜也往外走。
百里朗行一听就放心了,走过去和百里夜并肩而行:“里面的法阵怎么样?”
“挺特别。”百里夜道, “不过你大概不会有进去的一天。”
“那是肯定的。”百里朗行挨着他的肩膀,挤着他哥从狭窄的山道中往外走,“有什么特别的?哥你小声跟我说,别让长老们听到了。”
“不能说。”百里夜被他挤的差点贴在山石上, “好好走路。”
云箬本来以为山石阵外没多少人, 进去之前也只有百里朗行和几位长老在场,但是一走出来看到一列列整装站在道路边安静等待的世家弟子, 吃了一惊,以为百里世家的其他人并不允许百里夜走, 是以在阵外整备好了抓他。
看到她出去,费长风就走了过来:“云姑娘。”
云箬见了个礼:“费长老,这是?”
费长风捋了捋胡须:“莫紧张,大公子要走,大家来送送他。”
百里夜和百里朗行落后一步出来,看到伫立在路两侧的世家弟子却没什么吃惊的神情,只是朝所有人拱了拱手,什么话都没说,对云箬道:“我们走。”
他也不再看云箬,不像往常那样来牵她,大踏步往前走了。
云箬松了口气跟上去,道路两旁的世家弟子在百里夜走过的时候都低下头行世家之礼,百里夜没有回头看百里朗行,也没有看任何人,世家弟子的长队一直排到当初她和一大二大踏上天山岛的那个玉石台阶前,台阶上的剑意一如当时,萧杀中却隐隐弥漫着一种悲伤的鸣恸。
一道剑意瞬影而来,无声地立在百里夜面前,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微动,那道锋锐的剑意啪地消散了。
那是他曾经留下的剑意。
台阶上数万剑意,是百里世家的弟子留下的,一人一道。
他现在不是百里世家的人了,他的剑意自然也就不能再留在这里,守护天山岛。
“师妹。”他转身看云箬。
在他伸出手之前,云箬连忙摆了摆手:“我来的时候走过,我可以自己走。”
百里夜抬到一半的手顿了顿,收了回去,笑道:“好。”
然后他转身往台阶下走去,万千剑意纷纷鸣响,是对他的送别。
“喂,云箬。”百里朗行追了过来,扬手扔给她一个东西,云箬抬手接住,是一块温润的玉牌,“天山岛的通行牌,你现在是我百里世家的贵人,天山岛随时欢迎你。”
“多谢。”云箬朝他扬了一下玉牌,收好了。
“哥。”百里朗行又喊到。
百里夜站在阵门前,没有回头。
百里朗行大声道:“就算你脱离了百里世家,你也永远都是我哥,天山岛的剑意永远记得你……你要回来看我啊,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百里夜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百里朗行怒了:“你听到没有百里夜!你再敢十年不回家,我拖着整个天山岛去找你!”
“胡闹什么。”百里夜这才回头看他,眼眶是红的,无奈道,“没大没小。”
看到他哥的样子,百里朗行愣了一下:“哥,你……你哭了?”
“没有。”百里夜道,“海风大,吹了眼睛。”
百里朗行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行了,你们走吧,船只已经备好了,出了阵门就能看到。”
“知道了。”百里夜走进了阵门,身影消失了。
“云箬,保重。”百里朗行最后对云箬道。
“嗯。”云箬道,“百里少主。”
眼看百里朗行板起脸,云箬才笑道:“你也保重啊,朗行,后会有期。”
她也走入阵门中消失了身影,百里朗行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喃喃道:“后会有期。”
“少主。”费长风一直远远站着,这才走了过来,拍了拍小少主的肩膀。“别哭了,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只要大公子好好的就行。”
“我没哭。”百里朗行两下子抹了把脸,“海风大,吹了眼睛。”
费长风:“……”这就不用学你哥了吧。
踏出阵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天气很好,浪潮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温柔的吟诵,一艘巨大的商船停在海中,船上降下了踏板到他们面前,百里夜示意云箬先上。
“这是百里家的商船?”云箬问。
否则看到海面上忽然出现两个人影,船上的人也不见慌乱,特意等在这,明显不是普通的商船。
“嗯,百里家巡海的船只,也来往做点生意,给海边的一些渔村送送物资,朗行应该早就吩咐好了。”百里夜听到她对自己讲话,眼底总算有了些笑意,但云箬走在前,跟他说话也不回头,明显是刻意保持着距离,百里夜眼底的笑意又散了。
他心底叹了口气。
这和百里夜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本想着等离开天山岛一起回到师门,云箬继续去学院上课,他每个月的休息日都去接她回来,日子就和从前一样,他有许多的时间,让云箬一点一点明白他的心意,给她接受或不接受的过程,就算云箬真的不喜欢他,他也还是她的师兄,同个师门下,他将来能陪伴她的时间还很长。
他是喜欢她没错,但这喜欢只是他自己的事,不该成为云箬的负担。
可惜事与愿违。
第一时间感受到云箬的抗拒,他心底几乎就有了无数种说辞,怎么来解释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可他却说不出口。
他甚至不愿意去推翻自己的说的话,或者刻意曲解他早就藏不住的心意。
他喜欢云箬,喜欢得想要将她据为己有,想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如此炙热的感情几乎超乎了他的想象,在说出口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对云箬的喜欢强烈到这样的地步。
不止是喜欢。
不止是陪伴。
“我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云箬站在夹板上,扶着木栏往下看,“好高啊师兄。”
她激动的有些忘了还在避着百里夜,伸手过来拉他的衣袖:“我想去看看船帆。”
“我带你去。”百里夜抬起手,准确的抓住了云箬伸过来的手指,云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想把手往回抽,被百里夜紧紧握住了,“小心点,船只动起来会有些颠簸。”
云箬挣扎了一下,只好任他扣着手指,但依然不看他,拉着他朝船帆走去。
“开船了——”
随着嘹亮的声音响起,巨大的船帆被一节一节放下,甲板上的人忙忙碌碌,船帆缓慢转向,被海风吹得鼓起一个幅度,船上响起船只破开海浪的声响,一头从结界大雾中驶出,来到了碧波浩浪的大海之上。
“哇——”云箬张开双手,被迎面来的风吹的踉跄了几步,被身后的百里夜扶住,雀跃地转头朝他喊道,“百里夜,风好大啊——”
看着她兴奋又激动地样子,百里夜扣着她手指的掌心松了松,随即又紧紧握住,往前一步伸手虚虚环住她身周,笑道,“船很大,还想去哪看,我陪你去。”
“最高处!”云箬一指船头。
“走。”百里夜道。
云箬从船头道船尾,把船参观了一遍,一个船员走过来对百里夜见了个礼:“大公子,一会儿要起浪了,可能要下雨,我带你们去客舱休息?”
“我不是百里家的人了。”百里夜淡声道。
那船员笑道:“是,那我带公子和姑娘去休息。”
“玩够了?”百里夜问云箬。
“嗯。”云箬被风吹的发丝凌乱,手忙脚乱的把侧脸几缕头发抚开,看向船员道:“多谢,请带路吧。”
说着放开了百里夜的手,跟着船员往前走了。
百里夜怔了一下,无声的笑了笑,手指摩挲了一下,跟在后面走去。
海上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天就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要罩到海面上,空气中湿冷的气息来回拉扯,客舱里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浪涛声,没一会儿,大雨下了下来。
浩瀚海洋,行驶期间的巨大船只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微茫。
船舱中空间挺大,云箬进了房间有些不安,船身时不时颠簸一下,客舱中还算平稳,她能感觉到船上开了什么法阵,一会儿之后就稳定了下来,哗哗的雨声传进来。
她点了两个三棱锥在桌边,托着腮开始发呆。
敲门声响起,她想起船员走的时候说会让人送饭菜过来,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百里夜,云箬条件反射的退后一步。
百里夜眸光闪了闪,道:“正要过来找你,在外面遇到来送饭的人,我一个人吃饭无趣得很,想找师妹一起吃,我可以进来吗?”
他提了一下手里的食盒,一边一个。
云箬点点头,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来一个,百里夜反手关了门,舱房中喧嚣的雨声小了,两人打开食盒往桌上放食物,放了满满一桌,一半是天山岛上他们常吃的,一半是看着很新鲜的海货。
一看就是专门给他们做的。
云箬有些不好意思:“不用这么麻烦的,吃几个馒头也行。”
“我不行。”百里夜把筷子递给她,“好久没在船上吃东西了,这几个菜都是我以前爱吃的,师妹尝尝。”
“你以前经常在海上吗?”云箬垂着眸,一边吃饭一边和百里夜聊天。
“嗯,经常外出,小时候还有父母陪着,后来自己出来,吃饭时候就是我一个人了。”百里夜漫不经心道。
云箬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百里夜的过往,忍不住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给他夹了一个菜:“那这几天我们都一起吃饭。”
“好。”百里夜立刻答应了,笑着把她夹过去的菜吃了,抬眸看着她。
客舱内光线有些昏暗,他抬手想要多点几盏灵光,灵力刚放出来,被云箬一枚三棱锥击散了。
“怎么了?”百里夜不解。
云箬低头吃饭:“又不看书写字,这样就挺好了,你身体刚恢复,不要动不动就动灵力。”
看她又不肯看自己了,百里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忽而想到,云箬只肯点着昏暗的两枚三棱锥,是不是不想看见他,心头起起伏伏,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和慌张。
吃完了饭,云箬打了个哈欠,外面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天地间仿佛都只剩这片海域和无边倾倒的雨水,百里夜把食盒收好,看了她一眼:“那我出去了,你先休息,等雨停了我来叫你,刚下过雨的海上风景不错。”
他提着食盒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出去,身后云箬开口唤他:“师兄。”
百里夜没有回头,但停住了动作,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看不见百里夜的脸,还是这种四面都是茫茫大海,不知道什么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云箬把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你在山石阵里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百里夜背对着她,刚要动,云箬就道:“你不要转回来,你就那么说就好。”
百里夜于是站着不动,只是把手里的食盒放下了:“记得。”
“那,你说的话……”云箬的声音犹豫起来。
百里夜接过了她的话:“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师妹。”
他的声音无比温柔,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更像是一湾浅浅的水泊,连流淌起来都是缓慢的,云箬安静了一会儿,他也不催促,背对着她站着。
云箬往前走了一步,下定决心般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师兄,我知道在死牢里你抱着我,是因为我们必须灵力相通,在师门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你师妹,在山石阵里你是为了破除法阵,你说的话我都不应该当真,但是,但是我听到那些话,只觉得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师兄,我不想骗你,听到那些话,我觉得很高兴。”
“可是,我不敢确定师兄的心意,我……”
她还要接着说,百里夜突然打断了她:“云箬。”
“……嗯。”云箬停了一下,想要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却突然就没了力气,那些未尽的话语全部消散,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患得患失的一件事。
“我可以转过来吗?”百里夜道。
“嗯?”云箬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可以转过来了吗?”百里夜再次问,声音像是温和的低语,然后不等云箬回答,他就转回了身,目光定定落在云箬身上,捕捉到她的眼睛,云箬想要躲,百里夜却几步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小声道,“别动,你听。”
她的手背被百里夜按着,掌心覆盖,而在她手心之下,隔着衣服,她感受到了胸腔里鼓动的心跳声。
很急,很快。
百里夜按着她手背,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我的心也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师妹,你感受到了吗?”
云箬愣愣地抬起头,屋内光线依旧昏暗,百里夜的轮廓却如此鲜明,高挺的鼻梁,鸦羽般的睫毛,以及看着她的时候眼里闪动的光。
“我说的话我全都记得……云箬,你是我放在心底的人。”百里夜说。
他说完,往前走了一点。
“是我的妄念。”
再走一步。
“是我想要占为己有……拥入怀中的人。”
两人几乎要肌肤相贴,这次云若没有躲,就站在原地,一直到百里夜弯下腰低下头,像是要在昏暗中将她看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气息交错,云箬紧张的差点就要屏住呼吸。
尤其是从百里夜口中说出的话,让她的心再次不受控制的鼓动起来,但她同时也感觉得到,手掌下按着的胸膛下,有和她一样怦怦怦跳动着的,相同的频率。
“我在师门对你好,不止是因为你是我师妹,在死牢里抱着你,不止是因为我们要灵力相通,在山石阵里,我受本心叩问,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真心诚意。”百里夜说的很慢,好像要把每一个字都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害怕自己话语中又有什么歧义,让面前的人心生犹豫和怀疑。
“师妹,云箬。”
百里夜轻声道:“我心悦你,喜欢你,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
两人的鼻尖几乎抵在一起,百里夜眼底满是缱绻,按着云箬手背的手指插进她指缝间,一只手揽上她的背,将她贴近自己,小声问道:“从出山石阵你就不看我了,为什么?我以为你听了那些话讨厌我了。”
“我没有。”云箬着急地小声辩护,“你说了那些话,我不敢看你……我怕我一看你,就忍不住想……”
“想什么?”百里夜蹭了蹭她的鼻尖。
云箬呼吸一滞:“……想不管不顾的告诉你我的心意。”
“那我现在听。”百里夜稍微拉开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给云箬喘息的空间。
“不说了。”云箬往后推了推他。
“我想听。”百里夜不依不饶地道,“你说,我认真听。”
“我……”云箬被他逗得有些恼羞成怒,却在看见百里夜的眼睛时噤了声,那双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了,对她的喜欢却明晃晃的毫不藏匿,像氤氲的墨汁一样铺满了他的眼底,从眼角眉梢里都溢了出来。
她突然才意识到一个事实。
百里夜已经喜欢她很久很久了,只是她没有察觉到而已。
云箬的声音顿了顿,身体突然不再往后让,她一只手被按在百里夜胸前,另一只手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襟,看着他的眼睛,紧张而认真的说:“我喜欢你,喜欢到,我觉得……有点害怕的程度。”
“……我知道。”百里夜放开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怀里人细细的发着抖,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
“云箬。”百里夜察觉到什么,抬起她的脸。
云箬的眼睛很亮,眼底潮湿,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被百里夜抬起下巴,眼泪流的更凶了,声音都带着哽咽的委屈:“我不想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都怪你。”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箬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怪我。”百里夜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吻掉云箬脸上的泪,小声地安慰她,“别哭了,好不好?”
“不好。”云箬被他亲的有些痒,抬手擦掉眼泪,“不许亲我脸。”
“好。”百里夜转而在她发间亲了一下。
云箬抬手捂住被亲的发顶:“不许亲。”
百里夜嘴角弯了弯,忽而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里呢?”
“不许。”云箬捂住额头。
“这里?”百里夜亲她鼻尖。
“……也不许。”云箬心头那阵没来由的酸楚忽然又没来由的消失了,忍不住笑起来,“你干什么?”
“亲我喜欢的人。”百里夜道,继续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这里呢?”
不等云箬说话,他俯身在她唇角亲了亲,轻舔了一下:“咸的。”
云箬:“……”
云箬捂住嘴,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声音含混:“那是因为眼泪没擦干净,谁让你亲了?”
她手忙脚乱的在脸上乱抹了一气,听到百里夜问:“擦干净了吗?”
“差不多……”她下意识的回答,下一秒就看到眼前放大的脸,条件反射地想要往后躲,却被一只手扣住了后脑勺避无可避,仰着脸被封住了唇。
炙热的气息纠缠上来,船舱外是还未停歇的大雨,哗哗雨声不绝于耳,却在彼此呼吸间的攻城略地里被无限推远。
云箬整个人都被百里夜的气息笼罩,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脑子里一片空白,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和退缩里慢慢冷静下来,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百里夜闭着眼,眼睫轻颤,察觉到她的视线,扣在她后脑的手用了些力,抵着她的唇角轻声道:“师妹,这里可以亲吗?”
“你不是已经……”云箬气的开口说话,牙关顺势被撬开,缠绵的气息长驱直入,将她未尽的话语和呼吸全都堵了回去。
屋子里发着微弱光线的三棱锥闪了闪,灵力忽地散开,无声的熄灭了下去。
……
*
“百里夜,快点。”云箬站在街边,朝还在街道拐角处的百里夜招手,不等他出来,自己先朝着另一家店铺跑了去。
天色还早,东方尚且青灰,刚露出鱼肚皮,街道上只有偶尔来往的商贩和路人,石板路上夜晚的露气还未散,湿漉漉的,云箬没跑稳差点滑一跤,身后瞬影出来一个身影来扶她,云箬自己踉跄了一下站稳了,来扶她的身影被她按了一下差点跌倒。
百里夜无奈:“不用那么急。”
“怎么不急。”云箬道,“你不知道,这家糕点有多好卖,尤小沁好几次出门想给我带都没赶上。”
百里夜看着云箬。
云箬半响才想起来,百里夜给她带过这家铺子的点心的,还用刻了法阵的小竹屉保了温,特意带到学院里去,就因为她在宗门的时候爱吃雪薯,这家的招牌点心恰好就是雪薯做的。
“百里夜,你那么久以前就留心我的喜好了啊。”云箬忍不住笑。
“对啊,没想到你不记得了。”百里夜摇摇头,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云箬笑着牵他的手:“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师兄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师妹计较了。”
“不行,我留着下次计较。”百里夜任她牵着手指,另一只手里提着各种东西,被云箬拉着走,“这次放过你。”
“好的好的。”云箬探着头朝店铺开了一半的门里看,估计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百里夜笑了笑,勾住她的手指,散漫的陪着她等店铺开门。
他们离开了闲云宗那么长时间,虽然请金衣使者帮他们送了讯息,但两个人都十分心虚。
百里夜是不声不响被带走回了天山岛,醒来后已经无力回天,想尽办法都没能送出信息,想象得到师门的人找不到他会有多着急,祸还是他自己弟弟闯出来的,他这个哥哥难辞其咎。
云箬是忽悠了全宗门的人,根本不敢想象隔天万知闲准备和金衣使者出发去百里世家,起床后却发现金衣使者不见了,自己的小徒弟也不见了,看到她留在桌上的简短的告知去向的信,师父会不会气得把人家客栈掀了。
还好现在闲云宗有了和陵凌宗交易的千万灵石,应该赔得起吧?
云箬当时在船舱里和百里夜坦白她是怎么和一大二大去的百里世家,前一秒还跟她说自己回了宗门不知道怎么和大家道歉的百里夜顿时就不着急了,十分担忧地看着她:“我觉得我的问题还好,毕竟我是被绑回去的,错不全在我,你比较严重,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云箬震惊了:“我这么做是为了谁?罪魁祸首还不是师兄你,你得负全责。”
然后两个人商量好,一定要多带点礼物回去,起码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意思打带着礼物回去的人吧。
他们赶在第一波买了糕点,两人手里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给纪月辞的海边城镇产的酒,各种稀奇的香料和酿酒的材料,给江北山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给林望的是商船上薅来的名贵药材,给万知闲的是两人一起搜集的商船路过的城镇和村庄的各种信息,方便他以后外出游历。
百里家的商船把他们一路送到了离闲云宗地界最近的码头,之后两人一路披星戴月赶回闲云宗,到了山下的城镇,正好是早上,云箬想起糕点铺,于是又拉着百里夜来买。
将要回到山腰,云箬不禁有些紧张。
他们在天山岛待了近一个月,因为各种事情,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现在回到熟悉的山路上,云箬忽而有种陌生的感觉,好像这条路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了,但又因为身边的人是百里夜,把那个陌生的感觉驱散了不少。
明明以前在学院一个月才能回宗门一次,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汪汪汪汪汪!!”
一阵狗吠声疾驰而来,远处的山道上一点黄色影子迅速靠近,大黄飞奔而来,差点一头撞在百里夜脚上,绕着他们两个人就开始叫,尾巴甩的要飞起来。
“大黄!”江北山的声音接着响起,云箬眼睛一花,已经被人狠狠抱住了,江北山扑过来抱着她大哭起来,“云箬姐!!百里师兄!!!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啊啊啊呜呜呜啊啊,我一听大黄这个叫声就不对劲,赶快来看看,果然是你们,你们怎么才回来啊,我要吓死了呜呜呜呜……”
江北山抱完她又去抱百里夜,直接抱着不撒手了,百里夜差点走路都艰难,提着江北山的后衣领把他撕开了些:“江北山,别把鼻涕往我身上擦。”
“我没有。”江北山赶快申明,自觉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啊?”
“帮你小师姐拿。”百里夜让了一下。
“好,我先回去告诉大家!”江北山立刻去帮云箬那东西,把她两手里的东西都一股脑接过拿走,一阵风一样的跑回宗门去了。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波动,铺天盖地的强大灵息猛地出现,下一刻又全部忽然收束消失,空中现出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凌空跃过来扑向云箬,爪子将她按倒在地上,低下脑袋就往她身上拱,漆黑柔顺的毛发铺了她满身。
“灵犀。”云箬艰难的坐起来。
灵犀的大脑袋抵在她的额头,半响后层层叠叠的声音才想起来:“你总算回来了,我想去找你,但我找不到你的气息。”
它说着,朝云箬身上嗅了嗅,声音顿了顿:“你身上有上古灵器的气息。”
无垠之水团成一小个水团,从云箬衣领钻出来,糊在了灵犀的鼻子上,灵犀被堵住了鼻孔,从云箬身上拿开爪子,往自己鼻子上拍,无垠之水又溜到他头顶去了,在它柔顺的毛发里转来钻取,灵犀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努力往上翻去看它,翻出一对很有灵性的白眼。
百里夜看了眼和无垠之水“打成一片”的灵犀,牵过云箬的手把人带走了。
第86章
云箬和百里夜回到闲云宗门口, 推开半开的小院门走了进去。
林望刚走到门口,撤了一步,一脸微笑:“咦, 两位是谁?怎么走到我们闲云宗来了?”
云箬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师兄?”
她转头看到纪月辞,纪月辞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旁, 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们,重复了一遍林望的话:“两位是谁?”
万知闲坐在葡萄架下的桌边,端起茶壶倒了盏茶,同样的微笑中带着诧异:“对啊,你们是谁?怎么跑别人家院子里来了?”
云箬:“?”
百里夜把手里提的东西往地上一放:“不好意思, 走错了,这就走。”
云箬要说什么, 百里夜直接把她嘴巴一捂, 揽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百里夜!”林望大叫起来, 扑过来从后面勒住他肩膀, “你敢走一个试试?”
“不是不认识吗?”百里夜站住。
林望怒了:“是谁一言不发就跑了?你们现在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回来, 还不让人生气了?你要走是不是,好啊, 你再走一次看看?”
百里夜放开云箬,反手揽住他肩膀:“知道错了师兄,没有若无其事的回来,心虚着呢。”
“我也是。”云箬赶快跟着表明立场, “师兄不要生气。”
林望被这一声声师兄喊得气没了一半, 又被两个人眼巴巴看着,嘴角抽了抽, 拍了拍百里夜的肩膀:“金衣使者送了讯息来,我们知道你是被绑走的, 还好百里家的人是为了帮你治疗体内瘴气……真治好了?”
“真的治好了。”
“我不信。”林望十分怀疑,“我帮你看看,进屋。”
林望拉着百里夜往屋子里走,看了眼云箬,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小师妹啊,你先跟师姐和师父好好聊聊,毕竟你主动留书出走的事性质还挺严重,对吧?”
“主动留书出走”几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云箬抿了抿唇,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两个人,又看了眼百里夜,百里夜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给她留下就被林望拽走了,她只好孤军奋战。
“云箬。”纪月辞喊了她一声,声音依旧严肃。
云箬只好走了过去:“师姐。”
她把和百里夜一起买的东西全都放在桌上,又从身上摸出装着糕点的小匣子放到万知闲面前:“我和师兄买的点心,师父和师姐尝尝?就是山下最好吃那家。”
“还知道买点心啊?”万知闲笑道,“乖徒儿挺周到,走的时候知道留书,回来还知道带礼物,不错不错。”
纪月辞什么话都没说。
云箬听出了万知闲的嘲讽,低眉顺眼的站好:“师父,你骂我吧,别憋着气憋坏了身体。”
万知闲当即把自己脸上的笑收了,啪第一声拍上桌子,桌上的东西齐齐跳了一跳,指着云箬的手都有些抖:“我憋气憋了一个月了!你个小兔崽子你那天在客栈是怎么说的,表面上哄着师父我,背地里直接自己跟着会审堂的人走了,你知不知道三大世家是什么地方,这次是你运气好,还好阿夜不是被抓回去的通缉犯,更还好百里世家的家主是他弟弟,否则你以为你们回得来!?”
万知闲换了口气:“你一言不发就跑了,哦不对,也不是一言不发,你还留了信,以为自己做得很好是不是?孤身涉险,大义凛然,但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没有?本来就丢了一个徒弟,好不容易有点眉目方向,一眨眼另一个徒弟也丢了!我这个做师父的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我没你有本事,救不了你师兄是不是!?你把我闲云宗宗主当什么了?”
“不是的师父。”云箬被骂的大气都不敢出,小声解释,“是我找来的金衣使者,我不是不信任师父,是我自己想去找师兄……我知道错了。”
她越是乖顺,万知闲反而越生气,气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招了招手:“月辞,你说。”
纪月辞走过来,云箬看着她的眼睛:“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纪月辞板着脸,忽然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小声道:“哭一个。”
云箬愣了一下。
纪月辞迅速轻声道:“师姐不怪你,没生气。”
云箬本来不想哭,但是看到纪月辞板着脸,语气里却一丝责怪都没有,顿时鼻子一酸,眼眶倏地红了:“月辞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了。”
纪月辞朝她严肃的一点头,转头看向万知闲:“师父,你把人骂哭了。”
“哭什么?”万知闲抬眼看云箬,神情慌了一瞬,强行维持住脸上的怒气,猛地又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云箬一抖,“你还知道哭,万一你出事了,师父我哭的比你还厉害!就你会哭是不是?别在这给我装可怜,好好反省,先说说你错在哪了……”
万知闲骂到一半,百里夜的屋子门被推开,林望冲了出来,一口气跑到葡萄架下:“师父!师姐!阿夜体内的瘴气真的清除了!”
“真的!?”万知闲像杆标枪一样唰地站了起来。
“真的,我检查过了,清除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都没留。”林望喘了口气,抬手在云箬脑袋上揉了几下,喜不自胜,“多亏了师妹……你怎么哭了?”
“师父骂的。”纪月辞说。
林望一把把云箬让到自己身后,看向万知闲:“师父,不是你说的让他们认错就好,你怎么还把师妹骂哭了?”
万知闲无语了:“我都没怎么骂呢?刚开头。”
纪月辞继续道:“师父刚才很凶。”
“师父。”林望和纪月辞站在了同一条阵线,“是谁说等他们回来了主要骂阿夜,毕竟云箬也是担心他才去救人,还说小师妹平日里就乖,不许对她太凶,这话都是谁说的?”
万知闲探头看了眼云箬:“云丫头还在哭呢?”
纪月辞侧身把她挡住:“昂。”
万知闲没好气的啧了一声,大手把林望和纪月辞都扒拉开,皱眉道:“哭什么哭,师父不是真的要凶你,但是我们在宗门提心吊胆一个月,骂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否则下次你再不知轻重的去涉险怎么办?这种情况不准再出现第二次,听见没有?有事得和师父说,天塌下来我给你们顶着,否则要我这个师父有何用?”
云箬这下子更是想哭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师父。”
万知闲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凶不起来了,抬手摸了摸云箬的头:“哎,莫哭,不骂你了,你俩平安回来就好。”
江北山从厨房窗口探出个头喊道:“师父,你骂完了吗?骂完了我就过来了啊。”
“骂谁?”百里夜换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顺手在江北山脑袋上按了一下。
“师兄。”江北山眨巴眨巴狗狗眼:“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都要担心死了,月辞师姐哭了好几次,师父也愁眉不展的,还说要是能再联系上会审堂那些金衣服的大人就好了,要去找你们,就怕你们出什么事,天天祈祷你们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后来林望师兄说不能这样,必须等你们回来好好骂一顿,不然下次你们又去做危险的事。”
“刚才我提了东西回来,师兄说要我凶一点,我太高兴了实在凶不起来,他就让我躲在厨房里,等师父骂完人再出来,省得我在外面影响师父发挥。”
林望远远朝江北山一指:“江北山!这个不用告诉他!”
江北山连忙捂住嘴巴,但明显来不及了,该抖的他都抖完了。
林望挽了挽袖子当场就要过来揍他,江北山从窗口跃出来往百里夜身后躲,百里夜根本不管他死活,把他揪出来交给林望,走到葡萄架那边看云箬去了,江北山被林望逮到一顿挠痒痒,当即笑得差点哭出来,没命讨饶。
灵犀从外面回来,连忙上前救它的小师弟,大爪子试图劝架,被林望一巴掌拍开,于是老老实实的蹲在旁边,在江北山被收拾完后上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权当做安慰了。
万知闲骂哭了云箬心底还是舍不得的,尤其是看小徒弟红着眼眶的样子,但心头的气还没消,当即把没发完的火全都往百里夜头上倒,百里夜看了云箬一眼,让她跟纪月辞进屋去休息,自己悠哉悠哉的顶着师父的炮火,泡了茶,打开糕点,让万知闲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骂他。
云箬进了屋,听到窗外万知闲絮絮叨叨教训百里夜,江北山和林望还在闹,纪月辞从柜子里翻出衣服给她换,她床头柜子上的细长玉石瓶里插着一支翠色欲滴的新鲜霁雪枝,屋子里弥漫着清洌的气味。
全都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
纪月辞拿了衣服过来,问她要不要先沐浴,云箬抱了她一下:“月辞,我回来了,这一个月好长啊。”
纪月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嗯,我也觉得好长,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每天都去折霁雪枝,希望你回来的那天它是最新鲜的气味。”
“霁雪枝是你去折的?”云箬诧异的看着她。
纪月辞笑着点了点头,语气里藏着一点骄傲:“我自己去的。”
云箬忍不住笑起来,再次俯身抱了抱纪月辞:“师姐,你好厉害。”
纪月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也抱了她一下,随即脸上神色一换,扬了一下下巴看着云箬:“好了,寒暄就到这里,好好休息一下,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必须把你和阿夜这个月里经历的事讲清楚,任何细节都不准漏。我虽然不骂你,但我可看着你呢,不许骗人,有什么危险的情况也不准不说,一五一十的招来,听见没有?”
“听到啦。”云箬往床上一躺,被纪月辞拉着手拖起来,“先看衣服,师姐给你买了好多新衣服。”
“多少?”
纪月辞把她拉到衣柜边,打开她的柜子,云箬看着满满一柜子各色格式的衣裳:“这么多?”
“都是你的。”纪月辞说,“你来宗门总是只有那几身衣服,这些是城镇里衣铺的老板推介的,我们小师妹那么漂亮,当然要有很多漂亮衣服换着穿。”
“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云箬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他们已经不是贫穷的闲云宗了,他们现在是钮绔禄·暴发户闲云宗。
“陵凌宗已经把灵石都送来了,师父去明仪宗还清了钱,我们还剩两千万灵石,其中五百万都是上品灵石。”纪月辞说,“好多钱,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花,等你和阿夜回来商量。”
“等等,五百万上品灵石!”云箬惊呆了。
“还有一千五百万中品灵石。”纪月辞补充。
“全部换成中品灵石那得多少啊……”云箬感叹。
两人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头对头在桌子边坐下,试着把所有灵石换成中品灵石和下品灵石,再换成普通的钱,算得眼冒金星,同时感慨:“陵凌宗简直富得流油啊。”
晚饭依旧是万知闲做的,大家在院子里一起吃。
在天山岛各种亭台楼阁水榭流轩里吃了一个月饭,云箬还是最喜欢闲云宗的小院子,大黄在桌下卧着,鸡群和大鹅各自都回圈里了,天色擦黑,院外是山林的风涛声,院内是阵阵饭香和说话的声音。
灵犀趴在桌边,好几次试图把脑袋放在云箬身上,每次都被百里夜无情推开,最后变成小黑鸡直接飞到云箬肩膀上挨着她脖子,顺便扒拉过云箬的头发盖住自己,隔绝了百里夜的视线。
饭桌上几乎是云箬在说话,把他们在天山岛经历的事大体讲了一遍,不过她讲得都是好玩的有趣的见闻,对于帮百里夜清除瘴气的事几句话就带过了。
这个有趣的见闻当然就是百里世家的现任少主,百里夜的亲弟弟。
“没想到你弟弟这么……这么……”林望努力找了找形容词,实在没找到贴切的,最后勉强总结,“这么可爱。”
“可爱?哪里?”百里夜看他一眼,伸筷子去夹最后一块栗子肉。
林望眼疾手快也把筷子伸向栗子肉:“不可爱吗,为了给你治病找了你十年,虽说把你强行带回去了,但实在是用心良苦,你就这么闯阵脱离百里家回来了,啧啧,真是个狠心的哥哥啊。”
两人的筷子在盘子里刀光剑影,最后百里夜成功夹到了栗子肉,林望十分心痛:“阿夜,你不仅是个狠心的哥哥,也是个狠心的师弟,一块栗子肉你也和师兄抢,这可是师父时隔一个月再次下厨……”
话没说完,看到百里夜筷子一转,把栗子肉放在了云箬的碗里。
林望声音一滞,随即道:“好吧,你起码是一个贴心的师兄。”
“无垠之水是什么样的?”万知闲十分好奇小徒弟的新灵器。
云箬夹起栗子肉吃了,把手抬了起来,一团清透的水团顺着手腕来到她掌心,纪月辞伸手去碰,手指从水团里穿过,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看得见,碰不到,天地灵气制成的灵器,无垠之水。”万知闲啧啧称奇,也伸手去碰,能感觉得到沁凉的气息,“我在外游历时在一家宗门的藏书阁里看过残卷记载,没想到真的存在。”
“无垠是助人静心的秘境灵器。”灵犀的声音响起,“亦是一件护身法器,不过它存在到现在,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据说刚制成的时候,它能覆盖住一整个城镇,将之藏匿起来。”
水团扭了扭,在云箬的手掌里铺成薄薄一片,顺着她的手腕溜了进去。
“原来云丫头的灵力是天地灵息。”万知闲放下碗筷沉吟,“难怪你的灵力旁人也可触碰,帮阿夜驱逐瘴气的时候也能进他的灵脉,天地之间的灵息本就无主,而你——你的灵力是整个世间早已消逝的天地灵气。”
“哇,小师姐这么厉害。”江北山惊叹,虽然他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的崇拜。
云箬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为什么我会有这么特殊的灵力?”
“或许是天地灵息选择了你,那就自有它的道理,无需去追循这个,你既拥有它,那就随你本心去使用它就好。”万知闲笑着拿起筷子,林望和百里夜同时看上了剁椒蒸鱼最嫩的鱼鳃肉,再次爆发刀光剑影的争夺,万知闲迅疾如风,夹起那块肉要给云箬,云箬却看了看眼巴巴的江北山。
万知闲笑起来,把肉夹给了江北山,江北山非常高兴的吃了:“谢谢小师姐!”
万知闲啧一声,江北山立刻响亮地道:“谢谢师父!”
一顿饭吃到了很晚,吃完饭江北山收拾碗筷去洗,林望重新去泡了茶来,师徒几人坐在院子里聊天,纪月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百里夜:“阿夜,你认识玄阳宗宗主的亲徒吗?”
百里夜愣了一下:“只打过照面,怎么了?”
纪月辞:“我们那天早上在客栈没有找到云箬,知道她和金衣使者去了百里世家,师父本想直接去会审堂,但是因为一些事耽搁了,后来是那两位和你一起的金衣使者来玉京城送信,我们才知道你们不会有事。”
“所以你们是在玉京城收到的消息,金衣使者从百里世家离开的时候你们还在玉京城。”百里夜问,“什么事耽搁了?”
“嗯。”林望点点头,“玄阳宗的谢宗主认出了月辞的灵器月影弯刀,说是上古灵器,想要看看,玄阳宗的藏书阁只有记载没有画作,希望可以将之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你们去了吗?”云箬放下了手里的杯盏,语气忽然紧绷起来。
百里夜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去了。”纪月辞点点头,“他们特意来请,礼数周到,师父就陪着我走了一趟,其实是想借此再上玄阳宗探听一下,谢宗主是否知道如何去百里世家。”
毕竟玄阳宗也是首宗,万一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联系方式呢。
纪月辞继续道:“我去了玄阳宗的藏书阁,谢宗主没有让其他人围观,让我单独和他的弟子在屋内,等画完了月影弯刀,就送我们下山了,师父什么也没打听到……还好隔天金衣使者就找到了我们,他们本来要去闲云宗送信,没想到我们还在玉京城,也算是阴差阳错,虽然在玄阳宗耽搁了一天,却尽早知道了你们的消息。”
“为何问我是不是认识玄阳宗宗主亲徒?”百里夜问。
“我只是有些奇怪,为月影弯刀作画记录的是谢宗主的二徒弟,是他问起你的,虽然他只是随口一提,说我们宗门似乎少了人,但那个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我没读他的想法,只是他的脸上虽然是温和的笑意,提起你时神色却有些奇怪,仿佛对你很是厌恶。”
所以她才方才想起来,才想问一问。
“是南宫少尘吗?”云箬啪地放下手里的被子,一把抓住了纪月辞的手,“你和他单独在一起?”
“是他。”纪月辞被抓住手,有些错愕,“怎么了?”
“我……”云箬站了起来,拉着纪月辞也跟着站起来,她又去拉林望,“月辞,你从玄阳宗出来有没有感觉哪里奇怪?有没有那里不舒服?林望师兄,你帮月辞检查一下。”
林望被拉的踉跄一下站起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检查什么?”
云箬放开拉着他的手,紧紧攥住了掌心。
心头突然回忆起百川会的决赛,南宫少尘明明之前从未参赛,却在最后一场所谓的“友谊赛”中上了场,他想干什么?他和月辞单独在一起,对她做了什么?玄阳宗天材地宝数不胜数,上古灵器也不是没有,为何偏偏要找上纪月辞?
难道和当年找上她一样?
玉棺中的情形再次被回忆起,云箬脑子一时间只有那些驱赶不走的可怕记忆,无意识的攥住了纪月辞的手。
纪月辞被云箬拉着,手指被捏疼,却没甩开,一眼就看到了云箬的眼睛。
刹那间,一片黑暗在她眼前铺开,凄厉的惨叫声在她耳边响起,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声声悲切,如泣如诉,反复重复的只有几个字:好疼,好疼啊……
纪月辞偏开视线,反手按住了云箬的手,握着她用力到有些僵硬的指节,无措道:“云箬,我没事,藏书阁里什么都没发生,他也就跟我说了那么两句话,我识脉满阶你是知道的,如果他对我做了什么,我肯定能察觉的。”
云箬还是不放心:“那让林望给你检查一下,你……你手上,脚上,身上任何地方如果痛你都要告诉师兄。”
“现在就检查。”她坚持道。
听到她这么说,百里夜的眸光暗了暗,眉心皱了起来。
“好,现在,现在就检查。”林望也察觉到云箬的不对劲,照着她说的话走到纪月辞面前,“失礼了,师姐。”
他检查了纪月辞的手臂,又让她坐下检查脚踝。
“脖子。”云箬道。
林望于是让纪月辞仰头,认真检查她的脖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要检查什么,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来以为是不是阿夜和玄阳宗的那位亲徒有什么过节,毕竟之前也见过几次,现在看来,云箬似乎认识南宫少尘?
而且她甚至有些忌惮这个人。
怎么回事?
纪月辞忍不住又看了云箬一眼,百里夜已经把她带到了旁边,抚着背安慰她,低着头小声和她讲话,万知闲和江北山也过来了,云箬似乎从什么魔怔一般的状态里抽身出来,对她歉意的笑了笑。
“月辞,你和云丫头先回去休息,你的酒还有吗,她和阿夜回来一路奔波,让云丫头喝点酒,好好睡一觉。”万知闲朝纪月辞道。
“有。”纪月辞走过去,牵过云箬,“咱们回屋喝酒?”
云箬点了点头:“我刚才……”
“人累了就容易这样,一惊一乍的,赶紧回去。”万知闲骂道,“下次累了早点说,又不是过了这晚没明日了。”
云箬见他们都没有问什么,心底暗松了口气,和纪月辞一起回屋去了。
看着她们回了屋,万知闲推了江北山一下:“你也去睡了,天黑不睡当心长不高。”
“哦,那我回去了师父。”江北山还有些担心云箬,但又不能跟去她们屋子里,徘徊了一下,屋内飞出小黑鸟形态的灵犀,声音嗡嗡道:“她们要洗澡。”
“我去烧水!”江北山眼睛一亮,跑进厨房去了。
万知闲对林望和百里夜偏了下头:“跟我回屋。”
“我其实之前就有些怀疑,云箬似乎很讨厌玄阳宗。”林望说。
“不用怀疑,就是。”万知闲把门关上,抬手要去拍桌子,忍住了,一巴掌拍在百里夜背上,“我说云丫头怎么当初宁愿去会审堂都不进玄阳宗,今天我算是明白了,阿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百里夜被师父一巴掌拍得扶着桌子咳嗽几声,无奈道:“真不知道,刚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猜啊。”万知闲又在他背上轻拍了拍,算是道歉,“那个南宫少尘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云箬?毕竟她曾经生活在北州城,北州城的结界玉又是玄阳宗的,他们是不是见过?”
“我哪知道。”林望更加疑惑不解,“而且看云箬的样子,不止是讨厌那么简单,简直是厌恶至极,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许去问她。”万知闲道,“云丫头既然不愿意说,那就有她的理由,谁也不准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去逼问她,听见没有?”
“知道了师父,咱们刚才不是什么都没问嘛。”林望叹了口气道,“就算你叫我去问我也不忍心啊,你看小师妹刚才的样子……看的我都有些心疼。”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百里夜道,“十年前百里世家发过我的通缉令,说是叛逃伤人,但是很快撤下去了,画像也只有五大宗门和首宗的一些弟子看过,在外界人眼中,我是百里世家的叛徒,是被通缉的逃犯,被抓回去我必死无疑。”
“走的时候我问过我弟弟,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他告诉我是玄阳宗的亲徒亲自让人送的消息。”
“这个送消息的人应该就是南宫少尘。”
“你是说……”林望皱眉道,“他是针对你?但或许他只是恰好认出了你,所以给百里世家递了信息。”
“玄阳宗和百里世家并无交情,一份十年前就撤销的通缉令,何至于劳烦宗主的亲徒递送消息?”百里夜淡声道,“我可以肯定他是在针对我,至于原因……我还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云箬。
林望和万知闲眼里都流露出同样的猜疑,但他们都没说出口。
“总之,咱们之后和玄阳宗再不来往,就算他们再搞什么百川会万川会的,只要有玄阳宗在的场合,我们闲云宗就不去,少让他们在云丫头眼前晃。”
“我也这么想。”
“嗯。”百里夜点点头。
两人从万知闲屋里出来,林望睡不着,去厨房帮江北山烧水,顺便给云箬熬安神的汤药,被百里夜耳提面命一定不要太苦,多放点糖膏,搞得好像他的药能把人苦晕一样。
“好的少主,听您吩咐。”林望说,“你喝不喝?”
“不喝,别阴阳怪气的。”百里夜踢了他一脚,两人你踢我打,差点把从厨房拎着水出来的江北山撞翻,江北山笑得不行说他俩幼稚,成功把他两个师兄说得闹不起来了。
江北山去送水,林望去后院找药材来熬药,院子里只剩下百里夜一个人。
他脑中出现刚才云箬要求林望检查纪月辞身上的几个地方,手臂,脚踝,脖子……全都是他曾经在幻象里看到的,庚桑箬被刻上法阵的身体位置。
云箬怎么会知道?
难道那天她也在那个幻象里,也看到了庚桑箬的那些记忆,所以连带着对玄阳宗的那三个人厌恶至极?
可在此之前,云箬就不喜欢玄阳宗了,北州城她身无分文,尚且不要玄阳宗的结界玉,却从他们身上扒拉走了一块拿去救人……
以及,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还没看到庚桑箬过往的时候,云箬蜷缩在他怀里,小声又微弱的抗拒和哭泣,无论如何都不敢在那件狭窄的屋子里安睡。
倘若……
倘若——
百里夜根本不敢往下想,但他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船上航行的那几日,云箬和她说起自己在山石阵里看到的他的过往,曾笑着跟他说在曾经神踪秘境里,那个两人牵着手的幻象中,她就看到过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云箬在那个山洞的幻象里看到的是他的过往,那他在幻象里看到的真的是庚桑箬的过往吗。
这念头太过于荒唐,百里夜立刻打断了自己往下再深思的想法。
这念头如何荒唐如何匪夷所思尚且不论,他不介意去探究,但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被封在玉棺里的是云箬,如果被刻上法阵百般折磨求死不得的人是云箬,如果他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想被一一印证,那——
一股浓烈骇人的杀意从百里夜身上散发出来,趴在院子里的大黄猛地站了起来,龇着牙汪汪汪叫了起来。
百里夜回过神来,身上杀意尽散,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的头,深吸了口气。
等林望挑拣药材回来,发现百里夜还没回屋,守在厨房门口:“也给我熬一碗安神汤,多放糖膏。”
林望:“……”折腾我呢?
他认命的再折回去多拿一份药材。
第87章
回宗门休息了两天, 云箬就准备回学院去了。
万知闲给她告了假,归期不定,毕竟他也不知道云箬和百里夜什么时候能从百里世家回来。
走的前一个晚上, 云箬看着床上纪月辞帮她收拾的硕大的包裹,上去提了提, 能提动,但真的好沉,忍不住问纪月辞都是些什么。
“衣服,新的被褥铺盖,别的都没收。”纪月辞自己看了看, “没事,阿夜送你, 他背得动。”
云箬哭笑不得:“我也背得动, 但是这个太多了。”
非常明显的暴露了他们闲云宗暴发户的气质。
在云箬好说歹说之下, 纪月辞才把包裹里的衣服拿出来了大半, 帮她收回柜子里。
纪月辞从小就离开家, 在家里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更不要说有新衣服穿, 后来在世间流浪,身上衣服破了一点都要难过很久,后来脏了也不管了,有得穿就算不错。
来了闲云宗之后没有再挨饿受冻, 但宗门里三个都是大男人, 大家都觉得有衣服穿就好,不挑, 黑的白的轮番穿,一宗门黑白双煞, 纪月辞自己不介意,但是有了小师妹,就想让她穿的漂漂亮亮的。
林望发的零花钱,她一点没用,全用在云箬身上了。
林望刚好来敲门:“师妹,阿夜让你去他屋子找他。”
“什么事?”云箬把叠好的几套衣服收进包裹里。
“不知道,给传呼鸡注灵吧。”林望慢吞吞走进来,看了看床上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又看了看满当当的柜子,“等过几天我和阿夜下山看看,找好的木材回来给你做一个大点的柜子,照月辞给你买衣服的速度,你这柜子下个月回来就装满了。”
“好。”纪月辞替云箬答应。
等云箬出去了,纪月辞接着帮她叠衣服,趁机又塞了两套自己觉得好看的放进包裹里,看得林望一个劲笑:“师姐,别塞了,就算现在阿夜身体没事了,你也不能让他背这么大一个包裹吧,实在不行下个月你再塞,北山送云箬去,他背起来比较没有违和感。”
“那……”纪月辞犹豫了一下,“那我再塞些灵石进去?我还有剩。”
“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林望无奈,“我给云箬钱袋了,她的灵石肯定够花。”
纪月辞笑了笑:“我就是觉得突然有钱了,好像做梦一样,那么多灵石,之前听你们说云箬在北州城都是住在废弃的屋子里,我……我想把那些她缺失的,一个人过得不太好的日子,全都补给她,你不知道,她刚来宗门的时候谁对她一点好她都牢牢记在心里,总想还回去,生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我偏偏就想给她更多,让她忘记那些小心翼翼的回报。”
“……我知道。”林望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杵着椅背,语气温和,“那月辞你呢?”
“我?”纪月辞愣了愣。
林望朝她笑道:“也给你做一个新柜子吧,跟云箬的一样,越大越好。”
纪月辞摆手:“我不要。”
“必须要。”林望道,“师姐,等下次云箬回来,你如果能陪她一起去下山去集市,她肯定很高兴。”
闲云宗的大家从来不对纪月辞喜欢待在屋子里有任何说辞,也并不逼着她出来,但谁都感受得到,自从云箬来了闲云宗,有了同是女孩子的陪伴,纪月辞也打开了心扉,确实开始试着改变自己了。
“师姐你曾经也很辛苦,怎么就记得云箬了呢。”林望的声音依旧温和,“你也说咱们现在有钱了,不止是小师妹,你也可以漂漂亮亮的穿新衣服,把你曾经过得不太好的日子全都补回来。”
“……”纪月辞怔怔看着林望,看到他眼睛里满满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意。
“咱们师门的大师姐,也是有师弟师妹疼的。”林望下巴枕着手臂,“就这么说好了啊,你喜欢什么款式的柜子可以画图纸给阿夜看。”
“好。”纪月辞笑起来。
两人你看我看你过了好半天,纪月辞不满的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林望:“你怎么还不走?”
林望嘴角一抽:“这就撵人了?”
“不然呢?”纪月辞接着收拾云箬的包裹,把多的衣服都放回柜子里,但是灵石没有拿走,还往包裹最里面塞了塞,看一眼林望,“不许告诉云箬。”
“遵命,师姐。”林望这才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那我回去睡了。”
他走到门口,纪月辞喊住他:“你明天要下山去吗?”
“去买些东西,顺便先去看看木材。”
“我和你一起去。”纪月辞说,“你走的时候叫我。”
林望转身看她:“嗯?”
纪月辞神情有些严肃,一看就是在紧张,她这个小习惯闲云宗的大家都发现了,除了江北山这个阳光开朗的少年:“我多跟你们一起下山,下次云箬回来,我想自己带她去玩。”
“知道了。”林望点点头。
“你有意见吗。”纪月辞脸色更严肃了。
“我什么都没说啊。”林望无辜道。
“赶紧走。”纪月辞把他推出去,迅速把门关了。
林望差点被门板拍在脸上,扶着门乐了半天,纪月辞在里面察觉到,身影走过来开门,林望立刻跑了。
进屋前他看了一眼百里夜亮着灯的屋子,挑了一下眉毛,回自己屋里去了。
如果现在他上去敲门,就会发现百里夜屋里虽然亮着灯,但是里面并没有人。
这两个人现在也不在闲云宗的小院里。
好久没有进神踪秘境,外面已经是夜晚,但是进了沼泽水域却是白昼,青白色的天空倒映在水面上,云箬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盘腿在水域边的大石块上坐下,无垠之水感受到相似的气息,从她身上溜了出来,覆盖在她手掌上,她朝水域里伸手想去捞小蛇,小蛇们争先恐后游了过来,围着云箬的手指打转,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她,顿时像是炸了锅,接二连三的从水里蹦上来,但也不敢往云箬身上蹦。
蹲在她肩膀上的小黑鸡灵犀正看着它们呢,小蛇们不敢造次。
上次去玄阳宗参加百川会,不便戴着这小灵器,它们在神踪秘境少说也存在了数万年,也算上古灵器了,万一被人认出来,他们一个小宗门浑身都是上古灵器那还得了,走之前就把小蛇手镯全都放生了,小蛇们非常不乐意,盘在云箬手腕上那一条死咬着尾巴不放,差点把尾羽咬掉一支。
灵犀说这是它的秘境里诞生出来的灵器,云箬觉得就算是灵犀的崽了。
比灵犀这个秘境之灵都要黏人,不,黏她身上的天地灵息。
百里夜隔着一点水域,没有走过来,等着云箬捞蛇,忽然看到那边噼里啪啦跟鱼下锅一样的动静,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云箬身后,围在云箬身边的小蛇动静歇了一瞬,接着一条接一条从水里蹦了出来,百里夜手中灵力一闪灵剑出现,正要扫开朝自己弹射而来的灵器,那小蛇却没攻击他,迅速往他手上一贴,冰凉的尾羽也没有炸开,温顺的缠上了他的手腕。
百里夜:“?”
之前这小蛇只有云箬抓住扣在他手腕上才不会攻击,现在怎么回事?
也认得他了?
“嗯?”空气中响起灵犀层层叠叠的疑惑声,它从云箬肩上飞起来,落地的时候恢复了漆黑巨大的兽形,走到百里夜面前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你……”
灵犀用爪子按着百里夜的侧脸让他偏头,凑过去在他颈间嗅了嗅,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你的灵脉里混着云箬的灵力气息,灵息交融,互相缠绕,密不可分,难怪这些小灵器不攻击你了,你身上可说全都是云箬的灵力气息,从内到外都是。”
百里夜看了眼盘在他手腕上的小蛇,嘴角弯了弯:“知道了。”
他走过去蹲在云箬旁边,尝试着把手放进水里,小蛇们碰不到云箬的手,却感受到了无比相似的气息,顿时全都往百里夜身边挤,有几条太靠近岸边,直接被同伴挤上了岸。
百里夜手上缠了好几条小蛇,把它们抓了起来,数够五条,其他统统扔了回去。
掉回水里的小蛇如丧考妣,身子一扭又往云箬那边挤去。
云箬看百里夜已经抓够了,把手从水里拿上来,无垠之水离开了水里危险的气息,亲昵地绕着云箬的手指转了转,团成一个透明水团悬在水域上方,一副要帮云箬震慑住水里这些充满杀伐之气的灵器的模样。
不愧是以守护为目的打造出来的灵器。
她刚想站起来,身后贴上来一个身躯,百里夜在她背后坐下来,双脚双手分开把她圈在怀里,抬起她一只手,把其中一条短短的小蛇扣在她手腕上,小蛇感受到最喜欢的气息,绕着云箬的手腕游了两圈,很自觉的咬住尾羽收缩身子,把自己变成了一道琉璃色的坚硬手镯,身上的棱形鳞片泛着冷冷的光。
然后他把自己手腕放到云箬面前,盘在他手腕上的小蛇立着身子,欢乐的对云箬扭来扭去。
云箬转头看他,头枕在了他手臂上:“怎么了?不喜欢这条,要重新抓?”
小蛇颓然软着身子往后一倒。
“你帮我。”百里夜说,“我都帮你戴了。”
云箬这才明白过来,笑得不行,伸手在小蛇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蛇这才扭着身子高兴的立起来,转头咬住自己尾羽,心甘情愿的盘在了百里夜手腕上。
“好了。”云箬说。
“多谢师妹。”百里夜握住她还没收回去的手,五指亲昵地插进指缝间轻轻摩挲,在云箬鬓角落下一吻。
“师兄?”云箬抬头看他。
“嗯?”百里夜垂着眸,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的眼睛,“不可以?”
云箬看了一眼并着两条前肢优雅蹲在旁边的灵犀,睁圆了眼睛:“灵犀看着呢。”
百里夜也看了一眼灵犀。
灵犀大眼睛看着他们,十分困惑,片刻后转了个身,辽阔的水域边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座高不见顶的山壁,灵犀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山壁中的山洞里去了。
“现在可以了吗?”百里夜问云箬。
云箬:“……”不要问啊。
百里夜身子往前倾,整个人都贴着云箬的后背,低头把下巴搁在她颈间,两手环过来抱住她:“不亲也可以,抱一会儿,想你了。”
云箬不由得笑起来:“我还没去学院呢。”
“提前想。”百里夜叹了口气。
云箬想起两人在海上的那段时间,百里夜相当黏人,她走哪都要跟,两人几乎同进同出,也不避着商船上众人的目光,除了晚上各自回客舱睡觉,其他时间船上百里家的人来找百里夜,都是直接往云箬的屋子里来,送饭也不往两边送了,反正他们大公子一定在云姑娘那里陪着,某日天气好,百里夜还让人放了张小船带云箬出去钓鱼玩。
在小船上百里夜就喜欢这么抱着她,把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圈起来,不想在他们之间留一丝一毫的空隙。
云箬挪了挪身子,抽出一只手臂抱着百里夜的腰,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往下拉,百里夜俯身下来,她就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百里夜看着她:“不是不亲?”
云箬于是又凑上去亲了一下:“谁说的,一个月都见不到,我得提前亲。”
“一个月?”百里夜道,“这就够了?”
百里夜笑看着她,十分纵容的样子,云箬于是得寸进尺地仰脸去亲,百里夜低下头来配合她,被她亲完了嘴唇又在脸上乱亲一气,最后在他上唇轻咬了一口,得意道:“这才够了。”
百里夜埋首在她发间吻了吻,呼吸打在云箬耳侧,轻柔地吻辗转到脸侧,嗓音有些哑,低声道:“不够。”
他扣着云箬的下巴也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之后却只是在她唇上轻吻,随即更加埋头下去,在她脖颈间留下温热的呼吸,目光落在她皮肤完好白皙的颈部,有些晦暗不明,留下一串温柔的触碰。
“云箬。”
听到百里夜叫自己的名字,云箬才有些回了神,往他臂弯里靠了靠,躲避着颈间有些痒的柔软亲吻,发出一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唇下的皮肤发出轻颤,是云箬回答时声音的震动。
“昨天为什么让林望检查月辞的手脚和脖子?你认为南宫少尘会对月辞做什么?”百里夜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云箬却浑身僵了一僵。
察觉到她的变化,百里夜眸光又暗了一分。
云箬没说话,环在他腰间的手却紧了紧,五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我……师兄……”
听她半天没说出话来,百里夜忽而后悔了。
不该问的。
那天晚上他自己光是在心中猜测,哪怕觉得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依旧让他险些情绪失控,他选择这样的时刻来逼问云箬,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他难道忍心听云箬在他面前剖开自己的过往,将她和玄阳宗之间的恩怨重新回忆一遍吗?
不管那个过往是否和他猜测的一样。
他想知道真相,但不该是从云箬这里。
他抬头看着云箬。
云箬看着他的目光有些闪躲,眼底铺开一种复杂的神色,似乎惊讶他突然地问起,更多的却是惶然:“百里夜,我不想骗你,但我……”
但她不想说,起码不是现在,那些血淋淋的,她拼命想要忘记日子,她还没办法释怀。
她不要百里夜背负上这些。
“……对不起。”百里夜说,“师妹,忘了吧,当我没问。”
他俯身下去盖住云箬的眼睛,低头吻住她,在她的慌乱和不安中将她紧紧压向自己,让她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在两人交缠的呼吸间忘记刚才的一切。
“想着我就够了,云箬。”他低声道。
至于真相,他自己回去找。
*
第二天云箬很早就起来了,她其实没怎么睡着,百里夜在秘境中突如其来的疑问让她整晚都在辗转反侧,又担心影响到纪月辞,强迫自己平平整整躺在床上,发呆到了天明。
背着包裹出去的时候百里夜看到她的脸色,顿了顿,最后什么也没问,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走吧,路上累了师兄背你。”
他神色如常,云箬暂时松了口气。
路上百里夜也没再提起任何关于那天以及秘境里的事,和云箬寻常的聊着天,走到半路她就困了,昏昏欲睡,百里夜背着她往学院去,快到玉石广场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百里夜停住脚步。
时间已经是晚上,树影憧憧的森林中传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点红光闪电般从树丛的间隙间闪了闪,一种被窥探和盯住的危机感漫上心头。
什么东西?
百里夜把云箬往上托了托,单手凝出灵剑,凌然剑气倏忽间释放开来。
“师兄……?”云箬揉了揉眼睛,醒了。
随着剑气荡开,森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往后撤去,几息之后森林里恢复了安静,那可疑的红光也消失不见了。
“醒了?”百里夜散了灵力,偏头道,“到学院了。”
云箬从他背上慢吞吞的下来,从百里夜手里接过自己的包裹背在背上,拍着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睡得脸有些红扑扑的,百里夜抓住她拍在脸上的手,从包裹里抽出一支霁雪枝在她鼻子底下晃了晃,闻到清洌的气息,云箬还有些迷蒙的眼睛顿时清明了起来。
百里夜把苍翠的枝条别在她衣襟,看她低头去嗅的样子,抬手在她鼻尖点了一下:“刚才森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你跟段院长说一声,让他派人查一查。”
“什么东西?”云箬往森林里看了看。
“我感觉不太好,有可能是妖兽,下个月回来的时候让传呼机提前给我送信,你在学院里等我,不要在广场上等,小心为上。”
“好。”云箬点点头,又朝森林里看了一眼。
难道是很久之前的那次,跑进晴岧山的妖兽没有被清除干净?
“进去吧。”百里夜和她一起走到水潭边。
“你先走。”云箬转身推了推百里夜,“不是说森林里的可能是妖兽吗?往哪边去了?你不要往那边走,你换一条路,晴岧山的小径有很多,我都知道,你告诉我之前是哪个方向不对劲,我给你指另一边的路。”
百里夜看着她笑。
“笑什么?”云箬瞪他。
百里夜还是笑:“没有,让师妹操心了,师兄有点不好意思。”
云箬无言的看着他。
百里夜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完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那你往这里出去,有条很直的小路,直接就下山了。”云箬立刻给他指路,伸手指着白玉广场其中一个角落。
“好,知道了。”百里夜拉过她指路的手,在她指尖亲了一下,“那我走了。”
“你!”云箬捂着手指,连忙往四周看了看。
百里夜笑道:“没人,快进去吧。”
云箬皱着鼻子瞪了他一眼,朝他摆了摆手,两人各自转身,云箬进了学院,百里夜放出气息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树林,没有再察觉到什么,随即照着云箬给他指的路离开了。
学院还是老样子,上次几个去参加百川会的师哥师姐虽然输给了玄阳宗,但是也被不少宗门看到了,有一位已经收到了宗门的邀请,在学院传的人尽皆知,有人恭喜,也有人嫉妒。
云箬的闲云宗更是在百川会上大放异彩,百川会结束之后不少学生都想跟她对练切磋,也想跟她打听她宗门的消息,觉得虽然以前从未听说过闲云宗的名字,但是能在盛会上夺魁的会是什么小宗门吗?
不,一定是一个崛起的新秀宗门!
结果大家等来能去都没等到云箬回学院,还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是以云箬回来上课的第一天,还没到北院去报道,就有不少人在院门口等她了,结果一直没等到,上课之后云箬才到,下课就被段院长叫走了。
想切磋的学生们差点跑到西院的院长住宿处去等,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们。
不急不急,现在云箬回学院了,有的是机会。
云箬上课前遇到段在青,就把在广场外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只是当时要赶着去上课没有细说,没想到下课后段在青直接来课堂外等她,带着她回了西院。
“先恭喜你们比试夺魁。”段在青笑道,“没想到老万捡的都是宝贝。”
“原来院长之前并不看好我们啊。”云箬道。
段在青被她噎了一下:“别学你师父,就知道气人,我找你是有正事。”
段在青带着云箬进了西院的议事堂,也不急着说是什么事,很有耐心的煮了水,泡了茶,给云箬倒上一杯,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学院最近法阵出了点问题,你师兄,百里夜不是对这一块很有研究嘛,能不能让他来学院住几天,把学院的法阵都修一修。”
云箬端着茶:“院长你怎么不早说,就是我师兄送我来学院的。”
段在青道:“喝茶,之前你们闲云宗什么讯息都送不过去,老万还给你告假,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学院了,上次就麻烦了百里夜那小子一次,这次再麻烦他少不得要给报酬,闲云宗是不是手头不宽裕?”
云箬听到这里,咂摸出点味儿来了。
上次在玉京城段院长就被师父狠狠坑了一笔,不愧是多年老友,居然没生气,估计从上次万知闲坑他的无耻行径中猜到闲云宗很是贫穷,又听说他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去补上了明仪宗的债务。
请百里夜来修法阵是假,想要贴补一下闲云宗才是真。
大概是怕师父拒绝,所以没找万知闲说,而是等她回学院跟她说。
云箬笑道:“好,等我送信给师兄,让他来学院,至于报酬,段院长自己和我师兄谈吧。”
“行。”段在青说。
他留云箬了一会儿,仔细问了她白玉广场上的情形,说会让人去查,又问了问她师门的各种状况,但问的都是些不深不浅的表面问题,没有打探闲云宗的事,和云箬聊天也很随意,半点没有院长的架子。
云箬喝完了茶告辞出来,出西院的时候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男人带着两个年轻男女进了院,径直朝着段在青的住所去了,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其中那个年轻女子低头和她见了个礼,云箬回了个礼,垂眸的时候看到他们身上服饰的纹路,忽而有些熟悉。
快回到寝舍,云箬才想了起来。
她和陆子云曾经一起做过一次寻人任务,找的是离渊宗弟子李姜,他们找到李姜的时候他浑身脏污,差点认不出来,还是陆子云靠着他衣服上绣的金边纹路才确定他的身份。
方才来的那三个人,他们衣服上的纹路和李姜身上的一模一样。
是离渊宗的人。
看刚才为首那个人一身的气势,很有可能是离渊宗的宗主。
不会是他们宗门又有人不见了,又来学院挂靠寻人任务?
……这宗门这么倒霉呢?
第88章
云箬正要进寝舍, 门外的山壁边却走出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她之前在课堂上见过,但是叫不出名字, 是个脾气很好的师哥,对云箬笑道:“恭喜你的宗门在百川会夺魁。”
云箬笑了笑:“多谢。”
见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那师哥神情放松了不少,其他几个人也走了过来,师哥师姐都有,围着云箬问她百川会的事情,云箬有问必答, 一群人在寝舍门口聊得还算热闹。
“那个……”为首的师哥踟蹰了一下,被其他几个人眼神催着, 总算切入了正题, “云师妹, 你们宗门还收弟子吗?”
云箬明白过来:“你们想进闲云宗?”
“哎。”师哥叹了口气, “本不该来问, 只是从前未曾听过你师门的名号,现在才觉失礼, 你们闲云宗应该是新建,刚成立不久,收弟子的标准会不会……”
他说了一半,实在说不下去了。
但云箬听懂了。
她之前听万知闲讲过, 新宗门建立之初都会多招弟子, 是大部分低阶修士能进宗门的好机会,但近些年几乎没有新建的宗门了, 这几位师哥师姐都是学院的老人,最短的也在学院待了五年, 只是境界一直得不到提升,估计心里也很着急,想要进宗门拜师修习。
“这得问我师父。”云箬说,“不过闲云宗本就人少,师父他应该不会大量收弟子。”
“没关系没关系。”另一外师姐涨红了脸,他们直接上来问这种问题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听到云箬这么说更是觉得难为情,慌忙摆了摆手,“我们只是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看到了吧?”一个声音从山壁阴影处传来,云箬这才看到那里还有一个人,龙法从阴影中走出,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笑,看了眼云箬,对其他几个人道,“我就说她会这么答,他们闲云宗在百川会上可是夺了魁首,怎么可能收你们这帮废物,你们非不信,还要舔着脸来问,这就是下场,活该被羞辱。”
“龙法,你别说了。”为首的那位师哥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连忙对云箬道歉,“云师妹,龙法这人就是说话难听,你不用理他。”
“我想说就说。”龙法更加生气,怒道,“云箬,你不过就是运气好捡便宜进了个好宗门而已,真以为人人都羡慕你吗?进了闲云宗又如何,我听说比试上厉害的可是你们宗门一个天才少年,闲云宗那么厉害,说不定哪天你就被扫地出门了,毕竟你现在体脉也才三阶,简直低得可笑。”
云箬看着龙法,真想叫江北山来听听外人对他的夸赞,小师弟一定很高兴。
她想起来龙法除了体脉四阶,识脉似乎是一阶,神灵脉也至今停留在低阶,但他在学院时间也不短了,今天会和几位师哥师姐一起来,估计也是修为无法进步,心里焦急了。
见云箬不说话,龙法推开几个人走上前来,又高又壮堵在云箬面前,斜睨着她,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心机深沉,进了学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隐藏自己的修为,凭借一阶神灵脉凝出灵剑,引得大家对你注意颇多,之后又在学院散布你是什么大宗门的千金小姐家境丰厚……呵,闲云宗的人不会是被你骗了才收了你的吧?”
“龙法!”其他几个人上来拦住他,“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那都是谣言,快住口!云师妹你先回寝舍吧。”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龙法岿然不动挡在云箬面前,咬牙切齿的看着她,“凭什么?你才来学院多久,你凭什么就能被那么好的宗门收做弟子,论努力,论实力,我们这里的人哪个比不过你,凭什么连你都能进宗门拜师,我们不可以!?我比你们这些人都努力多了!”
龙法喘了口气,狠狠抬手,一掌拍在山壁前的大树上,树枝沙沙抖动,一片叶子都没有飘下来。
龙法:“……”
云箬看着龙法快要气炸的样子,没有绕开他进寝舍去,对上他的目光,问道:“就算修为无法进步,那又如何?”
龙法瞪着眼睛:“什么叫那又如何!?”
其他几个人拼命给云箬使眼色,让她先走。
云箬偏偏也站在龙法面前一动不动:“修为无法进步,你就失去一切东西了吗?你现在体脉四阶,已经很厉害了,如果你觉得你努力了就必须比所有人厉害,那比你努力的人呢?他们是不是又会觉得不公平?”
龙法怒极反笑:“你这话说的轻巧,如果努力了一直无法进步的人是你呢?如果修为永远停滞不前的人是你呢?你不过是已经拜了师能得到师父指点,又占了自己天赋卓绝,进学院就是识脉六阶,站在云端的人,你来问我修为无法进步又怎么样?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修为停滞被看不起的又不是你!”
“如果是我,那我也只能认了。”云箬淡声道,静静看着龙法,“你想要事事公平,为何三番五次找我麻烦,陆子云的天赋不是更好吗,你怎么不去找他麻烦?不过是觉得我好欺负而已。你觉得自己修为不够被人看不起,你不也看不起体脉不如你的我吗?你自己都做不到公平待人,却要别人公平待你?”
“我才该问问你,凭什么?”
云箬说完,不再理龙法,转身朝寝舍内走去,快到门口又转身看向其他人:“各位师哥师姐,想对练可以找我,随时奉陪,我修习只为了自身,并不与旁人比较,是输是赢我都不介意,咱们可以互相切磋学习。”
“啊……好。”为首的那位师哥点了点头。
“好什么好!能不能有点骨气!”龙法怒而来拦云箬,“你骂谁呢,你刚才那话是不是说我输不起?”
其他人手忙脚乱的拉住他,差点动起手来,引来了教习,怒骂道“不许私斗”!一群人呼啦一下子散了。
云箬回了寝舍,打开窗让风吹进来,已经注满灵力的传呼鸡蹲在小鸡盒子里,看到她就飞了过来,扑着翅膀往她衣襟里钻,成功把无垠之水搅和得滑了出来,兜头把它罩起来,传呼鸡瞬间惊恐,脑袋上顶着个水团满屋子乱飞。
云箬捏住传呼鸡,把它头上的水团抓了下来,小东西在她手心里蹭了半天求安慰,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弹了一下水团,水团顺着她指尖贴上她的手,把她手腕上的小蛇手镯裹了起来,变成薄薄一片消失了。
她用传呼鸡留了讯息,让百里夜来学院修法阵,刚把传呼鸡从窗口放飞,门底下就塞进来一封信,门外负责分派信件的学生道:“北边来的信。”
“多谢。”云箬过去捡起信封,果然是尤小沁寄来的。
学院的历练点这次设在四方边界,尤小沁去的是北边边界,瘴气之森附近,送回来的信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全都是日常,告诉云箬历练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和危险的情况,但是她都靠自己的机智解决了。
云箬边看边笑,忽而感觉到窗外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放下信来到窗边,外面一切如常,山壁上横生的树枝被微风吹动,枝叶发出轻响,但不知为何,云箬总感觉空气中有种躁动的气息,很微弱,却让她有些不安。
这样的感觉她曾经也有过一次。
北州城妖兽入侵的那天晚上。
想到百里夜那天在白玉广场上跟她说的话,云箬心底的不安更加重了起来,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心情,无垠之水贴着手臂爬上肩膀,来到她侧脸,贴着她半边脸颊轻轻蠕动,似乎是在安抚她。
云箬抬手点了点脸颊上薄薄的一片,无垠之水团成了一团,任她抓在手里捏来捏去,好脾气的随着云箬的手指变幻自己的形状。
窗外刚刚天黑,太阳落下的那一边天空还有些泛青,云箬从柜子里找了身黑色的衣服换上,是以前在闲云宗的时候林望用便宜衣料做的那身,宗门一人一套,布用的都是同一匹。
也算是宗门的门服了。
她把身上纪月辞给她买的漂亮裙子收起来,捏着手里的无垠之水若无其事的下了楼,出了寝室,一路来到了进出学院的山壁前,法阵察觉到有人靠近,发出轻微的震动,每个进出学院的人都有记录,云箬想要悄悄出去似乎不太可能。
她动了动手指,无垠之水顺着她的心意展开,轻薄的铺满她整条手臂,云箬把手慢慢朝着法阵伸过去,手指触碰到了法阵,但是法阵没有任何反应。
可行。
云箬眼睛一亮,正要让无垠之水试着铺满她全身,道路另一头想起了七七八八的脚步声,她连忙收回手,四周看了看,迅速跃上了一棵枝叶茂密的古木,收敛气息把自己藏在了枝叶间,朝树叶交错的缝隙间看去。
道路上走过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段在青,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今天云箬在西院门口看到的离渊宗宗主,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段在青脸色严肃,离渊宗宗主脸上则混杂着愤怒和悲痛。
两人到了出入口处,同时停住了脚步。
另外的脚步声还没停,云箬抬眼看去,道路尽头还有两个人,是今天跟着离渊宗宗主一起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他们见前方段在青和自己宗主停住了,便也停住了脚步,远远站在道路另一头,不过来打扰他们讲话。
“我说过了,我毫不知情。”段在青沉声道。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离渊宗宗主也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怒气未消,“会审堂的人可算是给我透了个底,我宗门弟子李姜的尸身有异常!有异常!他逃走之前杀的可是我的亲徒,以李姜的灵力和修为怎么可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冷静点。”段在青皱眉道,“会审堂都还没查出结果来,莫要妄自下定论。”
“老段……”离渊宗宗主深吸了口气,“会审堂现在的信息我也打听不到,但我徒儿和李姜的死我却是要一直查下去的,谁也阻止不了我。”
“我没说不帮你。”段在青声音也缓和了下来些,声音更加低下去,“但这件事我们只能悄悄的查,毕竟事关重大,如果真的是有人拿李姜做试验,我们……”
段在青的声音忽然一停,手中灵力一闪,一支尖锐的灵刺从他手中发出,瞬息间疾射入身侧的古木枝叶中,枝叶被劲风震动,扑簌簌落下几片树叶,射出去的灵刺再次穿刺回来,停在段在青手掌之上。
灵刺上干干净净,穿着两片完整的树叶。
灵力散开,树叶上一个圆圆的小孔。
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离渊宗宗主立即散开灵息,却没察觉到任何气息,和段在青对视了一眼,离渊宗宗主收回灵力,道:“那就如此,反正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以及看看你的态度。”
“你先回去吧。”段在青没再说什么。
离渊宗宗主朝道路另一头挥了一下手,两位弟子这才走了过来,离渊宗宗主最后对段在青说道:“老段,这事我可以信你,但是我不会信所有人,你最好也留个心眼,别怪我没提醒你。”
段在青没说话,已没有回应。
离渊宗宗主带着弟子走了,山壁前的法阵微微法阵银光,慢慢沉寂下去。
段在青若有所思在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大步离开了。
藏身在树上的云箬一直没动,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确定段在青不会再回来,她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刚才段在青突然出手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算千钧一发的时候用了灵技也来不及躲开,她要是移动就会暴露自己,只能硬生生挨那一下,灵刺从她肩膀穿过又穿回来,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无垠之水覆盖在她肩膀上,掀起一边在她手指上蹭了蹭。
多亏了百里朗行送的这个灵器。
简直太好用了。
朗行,下次你哥哥做了什么厉害的灵器,我一定送你一个!百里世家不缺奇珍异宝,但是他哥亲手做的他肯定要。
只是受了这一击之后,无垠之水似乎有些蔫蔫的,有气无力,云箬想起灵犀说它到现在被消耗了很多,而且是用天地灵息制成,现在天地间已经灵气几近枯竭,相当于它一直在消耗却无法修复自身。
云箬想了想,手掌覆上肩膀上的无垠之水,试着将灵力注入进去。
无垠之水瞬间卷起来贴着她的手掌,但云箬的灵力却注入不进去,无垠之水绕着她的手掌流动,和平时温吞的样子比起来多了点激动,仿佛面对着一顿大餐却吃不进嘴里的团团转焦急样子。
无垠之水无法被注灵?还是它既然是灵器,只有知道了它是怎么制成的,或者能了解它是由什么法阵淬炼而成,才能给它注灵?
云箬决定等百里夜来让他研究一下,不过除了她没人能碰到无垠之水,也不知道百里夜能不能研究。
“你还好吗?还能不能裹住我?”云箬捏了捏小水团。
无垠之水扭了扭,化成薄薄一片,顺着她的手掌往上覆盖。
云箬感觉得到沁凉的气息将她一点一点包裹起来,直至这气息覆盖全身,她才从树枝上轻巧跃下,迅速往进出学院的法阵里一钻,下一刻她就出现在白玉广场的水潭之上,身后的法阵静静的,仿佛并没有任何人出入过。
无垠之水缩回一团,伏回小蛇的身上不动了,云箬感受得到它的灵息在缓慢恢复。
看来挡过攻击之后能恢复,只是非常缓慢。
得少用,关键时候是可以保命的。
云箬不禁又想起方才段在青的一击,迅速,果决,是百分之百的杀招。
他和离渊宗宗主的谈话是关于李姜和那个被李姜杀了的师兄,看来还是离渊宗宗主的爱徒,才会惹得他到现在还在追查这件事,但这不过是一次人尽皆知的凶杀案的交谈,为何察觉到可能有人偷听段在青的反应那么大?
离渊宗宗主为何提醒段在青不要信所有人?所有人是指什么人?会审堂的人?
云箬思索了一会儿,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
当务之急是查一查百里夜感受到的那个危险气息到底是什么。
百里夜那个时候说看到一点红光闪过,云箬忽而想起她两次遭遇噬灵兽,都曾在一瞬间见过它们眼底泛红而嗜血的光,如果那个林子里的东西真是噬灵兽,她对付起来倒是方便。
而且说到红光……
关述那次和她决斗,整个人的状态到后面几乎有些发狂,他那个时候的眼睛云箬也记得,发了红,血丝蔓延,那天晚上他就自废灵脉,从内部灵力爆发撑爆了自己的灵脉,李姜的师兄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是被李姜爆发的灵力撑爆灵力而死。
不管林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云箬都要自己去抓。
最好是抓活的。
她看了眼身后无知无觉的出入法阵,踩着水潭的水面掠过,身影往林子中跑去。
*
“这个法阵为守护阵,需要大量灵力支撑,但如果你只是用它护住一个小东西,就用不了多少灵力,或者哪怕你没有灵力,只要法阵能一丝不差,照样可以护你一瞬。”
教习正在讲课,底下的学生们都认真的听着,听完了法阵的讲解,讲完法阵,他抬手在书案一侧的屏风上很快画了一个守护阵,守护阵成型,符纹自然流转起来,教习道:“看好了。”
随即教习手上凝起一道锋利的灵力,挥手间灵力朝守护阵飞去,击中法阵的时候法阵上有无形气劲散开,灵力撞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啪地散了。
“看清了吗?”教习问到。
底下的学生齐齐道:“看清了……吧。”
他方才画在屏风上只是普通的笔,法阵成型的时候却自成灵阵,还挡住了一击,就算不用灵力也能运转的法阵,用了灵力加持则效果更好,除了结界玉制作,这个法阵可说是最实用的了。
教习拍了拍讲习桌上的一叠纸:“来领纸,今日学着画守护阵。”
他说完,底下响起一片哀嚎的声音:“这就画了?能不能多让我们看几遍啊,教习你刚才画的太快了!”
“不一笔呵成有什么用?难道让你一笔一笔慢慢画?这个阵就得这么画。”教习道,“别嚷嚷,动嘴不如动手,赶快练习,纸管够,交出法阵今日才能下课。”
底下哀嚎得更惨了。
“云箬云箬,救命啊。”几个学生立刻挤到了云箬身边,“你记法阵最厉害,刚才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云箬往凳子一边让了让,让他们坐过来,“你们记住法阵的样子了吗?先记住法阵,我再帮你们理符纹顺序。”
“好的好的,拜托你了。”听到她这么说,周围一片学生松了口气,各自上去领纸,拿着纸张开始记法阵的样子,也帮云箬领了一张。
云箬拿到纸,手起笔落,流畅的画出了法阵,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卡顿的地方,起身拿上去交给教习,教习让她自己拿着,一道灵力挥过来,被纸上的法阵挡下,灵力和纸张一起碎了,云箬头发丝都没有被吹动一下。
“很好。”教习笑道,“不愧是你啊,依旧还是这么快完成。”
“我有问题,教习。”云箬问道,“咱们学院是不是也有守护大阵?”
“自然有。”教习从书案后站起来,回答云箬的问题,“守护大阵各宗门也有,只是及其耗材,毕竟是关键时候才开启的大阵,可不是用这样简单的方式画出来的,得用灵力,而且若要维持守护大阵,就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是以各种守护大阵都是在能储蓄大量灵力的极好玉石上刻阵,才能以其中注入的灵力来维持法阵。”
“可以直接用灵力画阵吗?”云箬又问。
“你可以试试。”教习知道云箬灵力特殊,进学院至今一直是神灵脉一阶,但她用起灵力来却是得心应手。
云箬站到屏风前,手中以灵力为笔墨,迅速在屏风上画上了一个守护阵,法阵成型的瞬间就开始流转,发出忽闪的银光,教习凝起一道灵力挥过去,撞在守护阵上,守护阵安然无恙,他的灵力却啪地碎开消失了。
教习又挥出几道灵力,全都撞在守护阵上,最后一下的时候守护阵的灵力用尽,疾风般的刃状灵力在穿透屏风前被教习散去,对云箬笑道:“了不起,你的守护阵能维持这么久。”
云箬突然奇想:“那要是遇到危险,是不是画一个守护阵,就能一直把自己护在里面?”
“你怎地这般没出息?”教习惊呆了,“修士一般用不到守护阵,学这个守护阵是让你外出遇险的时候保护普通人的,或者你自己遇敌的时候应急用一用,与其花费时间辛辛苦苦画这个守护阵,浪费诸多灵力,不如直接上去跟对方干一架!否则等你法阵成型,就算躲在里面,一旦为了维持法阵灵力耗尽,岂不是任由对方处置?”
云箬:“……教习教训的是。”
教习不由得好笑,挥了挥手:“你画的很好,可以出去休息了。”
“我暂时还不走。”云箬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随手翻出之前的笔记复习学过的法阵,等周围的哪个学生记住了法阵就过来找她,她就停下自己的练习,陪着那个学生一起顺法阵的起笔顺序以及走势。
教习看着认真指导同期的云箬,眼底浮上来欣赏的笑意,坐回了书案后。
难得啊,其他学生学完早就自己走了,哪有心力来指导别人。
要不是云箬已经入了宗门,她以后或许是愿意留在学院的,他看得出来,这姑娘一片赤诚之心,不过以她的修为,以后不知道能修行到什么程度,断然也不可能留在学院这个没有前途的地方。
或许再过几十几百年,学院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教习叹了口气。
一堂课时间过得很快,下了课云箬和大家告别,第一时间冲到了饭堂,吃完饭就回了寝舍,抓紧时间上床睡觉,晚上她要去学院外的林子里探查,第二天她又不想影响课程,所以就抓紧这段时间来睡觉了。
林子里确实有异常,她敢肯定,但是暂时还没碰到百里夜说的那个东西。
两天了,传呼鸡还没有回来,有可能是被师父半路截获了。
现在宗门那么有钱,万宗主本来就不想跟学院有什么牵扯,有钱了更是看不上学院修法阵那点报酬,说不定不让百里夜来。
但百里夜肯定想来看她,云箬可以笃定。
就看她师兄什么时候能说服师父来学院了,偷溜是不可能的。
云箬在送回去的讯息里千叮咛万嘱咐,让百里夜不要偷溜,她偷溜的事都还让大家耿耿于怀呢,百里夜就不要再偷溜一次让大家担(生)心(气)了。
不过云箬在林子里没找到那个东西,却找到了几株不错的灵株,是以前纪月辞画给她的,还被她订成了小册子,命名为《制酒植株大宝鉴》里的灵株,不算多稀有,但也挺难找的。
所以这天晚上又靠着无垠之水偷溜出来,云箬差点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初衷,在林子里转悠着专门往阴暗潮湿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誓要再找到几株灵株带回去给纪月辞。
师姐给她买了那么多漂亮衣服,她也要投桃报李。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上浓云密布,林子里黑漆漆的,云箬出来了两次早就习惯了,亮起两个三棱锥一上一下照路,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留意着脚下的路,小心的不弄出声响。
今天她探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方向,再往前就是学院外围的危险区,山势复杂地形难测,据说曾经发生过地动,山缝里都长着茂密的植被,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山缝里,有的山缝深不可测,或许还有妖兽生活在底下。
云箬没怎么往里面去,就在边缘看了看。
拨开一从茂密且带刺的灌木丛,她猝不及防对上了两点红光。
云箬呼吸一滞。
红光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悬在空中,安静又诡异,云箬拨开了草丛也不见它闪动,她停住动作,小小的三棱锥缓慢的移动过去,微弱的光照在了红光上。
云箬捂住了嘴。
那根本不是什么红光,而是一只鹿。
它静静地倒在草丛间,脖子呈一个诡异的弯曲的姿态,已经断了,脸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块,脑袋向上抵在一块山石上,红色的光是它眼睛发出的,随着三棱锥的光照过去,它残破的脑袋轻轻动了动,一只泛红的眼睛里流出一条血水来。
三棱锥的光继续往下,鹿的肚子里突然动了动,拱起来一块又瘪塌下去。
云箬屏住呼吸,缓缓上前了一步。
鹿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脑袋从山石上啪嗒一下掉下去,两点红光倏忽间就消失了,但云箬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只浑身是血的噬灵兽从鹿的肚子里钻了出来,眼睛也一样泛着红光,拱着鹿的肚子抬起头看向三棱锥的方向,血淋淋的嘴巴里咬着一截断掉的肠子,猛地仰起头扯断,几下子吞咽下肚,一阵让人不适的咀嚼声随之响起。
怎么会这样?云箬心头一惊。
噬灵兽不是不吃动物的吗?它们只吃带灵力的东西,不管是物是人,被噬灵兽盯上只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身上带有灵力。
可一只鹿的身上怎么会有灵力?
噬灵兽明显感受到了灵力的接近,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血,缓缓转动脑袋看向云箬的方向,嘴里发出兴奋的“嚯嚯”的声音,闪着红光的眼睛愈发幽暗,浑身都散发着盯上了猎物的亢奋气息。
云箬不躲不避,身周亮起数个旋转的锋利无比的三棱锥。
今晚还不算毫无收获。
第89章
漆黑的深林中只有云箬的三棱锥亮着灵光, 照亮了距离她几尺远的浑身浴血的噬灵兽,以及噬灵兽眼底幽幽的红光,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更显得没有光照到的地方黑暗无边。
噬灵兽甩了甩,浑身毛发上的血凝成血珠被抖落。
说时迟那时快, 云箬眼睛轻眨,死去的鹿的尸体上扬起一簇血雾,原本噬灵兽的位置处已经空无一物,四周安静,云箬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将三棱锥缓缓散开,全神贯注的聆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树上枝叶轻响, 刹那间危机感袭来, 云箬一动不动, 一枚尖利的三棱锥瞬息间闪现在手中, 就在要刺下去的那一刻,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就地一滚躲过了攻击, 噬灵兽一击不中,身形藏匿进黑暗中。
差点忘了,要抓活的。
先试试,实在不行再杀, 但觉不能让这东西进了学院去。
还有学院的各种法阵, 尤其是外围的,等百里夜来了得让他好好检查一下, 看有没有被噬灵兽破坏的。
云箬脑中思索,注意力却丝毫不减, 耳侧风动,她猛地偏过头,眼前一切变慢,噬灵兽张着血淋淋的嘴巴从她颈侧擦过,腥气扑鼻,云箬手指微动,五枚三棱锥破空而来,准确钉入噬灵兽的四肢和尾巴根,一声怪异的惨嚎响起,噬灵兽唰地被翻着肚皮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噬灵兽骨骼轻,被钉住后完全动弹不得,云箬这才走上前去。
噬灵兽张着嘴,嘴中流出滴滴淌淌的粘稠血水,发疯了一样的扭动身躯。
云箬在北州城见到的那只噬灵兽眼睛是深绿色的,她抽出手腕上的束袖绑带几下子把噬灵兽嘴巴绑了起来,仔细观察它的眼睛,三棱锥的银光下,它的眼瞳泛着绿色,眼底却蔓延起丝丝缕缕的红血丝,云箬熄灭了三棱锥,发现噬灵兽眼底的红光是红血丝发出的,像无数条细小的灵脉从它身体里长出来蔓延上眼球。
她折回去看那只死掉的鹿,它被生生撕开的肚子还冒着些微热气,血腥味十分浓烈,掉在地上的头颅死气沉沉,一双眼睛泛着死灰,云箬忍着不适凑进去看,鹿的眼底和噬灵兽一样,漫上来无数的红血丝,只是此刻鹿的眼珠上的红血丝没有发光,死状怎么看都只是被噬灵兽撕咬而死。
但云箬记得很清楚,她一开始看到的红光是从鹿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她将手贴在鹿的头颅上,感受不到任何灵力的气息。
是这只鹿有问题,还是那只噬灵兽有问题?
云箬只觉得诡异非常,总不会是这只鹿突然能修行了,还觉醒了神灵脉,才被噬灵兽当成了盘中餐?否则就是那只噬灵兽异变,不止吃灵力,也吃别的活物了。
现在噬灵兽是抓到活的了,但是怎么处理?
交给学院?
云箬想起那天在山壁前听到段在青和离渊宗宗主的交谈,他们也在追查李姜的死,交给段院长似乎是很好的选择,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云箬她得找更值得信任的人,段在青虽是师父的旧友,但她和段院长实在没什么交情。
而且那天的对话,细细想来似乎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谨慎为上。
她得想办法把噬灵□□给会审堂,如果是活的,三小应该能查出更多东西。
云箬下定决心,但还没想好怎么联系会审堂的金衣使者,上次的召集令已经被她用掉了,如果现在送信去会审堂分部,她也不确定一大他们在不在,更不敢确定这只噬灵兽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有些头疼。
钉在噬灵兽身上的三棱锥忽然散了一支,云箬察觉到灵力消失,突然想起来噬灵兽是吃灵力的!
她立刻往钉住噬灵兽的树干跑去,三棱柱的灵光微弱,但足够云箬看清,那噬灵兽居然咬断了绑带,将脖子扭曲到了极限,已经吃掉了一支三棱锥,身子能动后又迅速去啃咬其他三棱锥,几乎只是转瞬间它就把四枚三棱锥的灵力吃了个干净,眼底红光更甚。
云箬正要扬手打出新的三棱锥,那噬灵兽却不管不顾得往前一扑,尾巴被它自己生生扯断,它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没有再来攻击云箬,闪电般扭头逃窜。
云箬目光一凛,追了上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她的灵力,这只噬灵兽的动作前所未有的快,几乎快要赶上江北山的灵技,云箬根本找不到精准的间隙只是把它困起来而不杀了它。
实在不行只能先杀掉了,总不能就这么放了。
正这么想着,云箬脚下踩过的地方忽地发出微弱的银光,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升起,云箬往后退,后撤的地方居然也升起了一道屏障,瞬息之间,她猛地想起来这是什么,脚尖点地跃起,朝着噬灵兽逃走的方向射出几枚三棱锥,而后一脚蹬上半空中横生出来的树枝,身体倒飞出去,落地的时候连退几步才勉强站稳。
前方的去路上灵力屏障微闪,她再看过去,隔着透明屏障看到了被击穿脑袋躺在地上抽搐的噬灵兽。
云箬走过去,指尖碰了碰透明的屏障,没有再停留,迅速转身离开。
之前百里夜来学院修御灵塔的时候跟她说过,学院外围危险的区域会设下防护结界,以免学生不小心乱闯掉入山缝之中,看来她刚才差点进了危险区域。
学院的防护法阵被启动,肯定会惊动院长,她是偷溜出来的,得赶紧回去。
果不其然,云箬刚返回到水潭边,几位院长就匆匆朝着玉石广场外来了,这次云箬更加谨慎,不仅隐去了气息,还让无垠之水裹着自己藏匿在林边,等院长们朝着结界被启动的方向去了,她就赶快越过山壁往寝舍去。
回去后她也没急着进寝舍,找了颗树藏在上面打了个盹儿,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学生开始进出,她才不动声色的混在里面溜回了寝舍,换掉身上的黑衣,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衣服穿上,施施然下楼去饭堂吃早餐。
上了一整天的课,学院里也没什么动静。
云箬彻底放下了心。
通行法阵上不会有人进出的痕迹,就算院长们赶去发现结界被启动,也不会怀疑是不是学院的学生晚上偷溜出去,顶多会怀疑法阵是被那只死掉的噬灵兽误触了。
至于噬灵兽怎么死的,就让院长们去猜吧。
傍晚快下课的时候,北院第四院的院长梁丘肃和段在青一起来了教学处,蠢蠢欲动的准备下课就冲饭堂的学生们顿时安静下来,教习停下讲课,梁丘肃走到书案前,目光在学生中巡视了一圈,沉声道:“昨晚学院外的防护结界被启动,赶去的院长在那里发现了妖兽的踪迹,即日起各教习和院长会对学院周边开始为期三日的巡查,三日内所有人不得离开学院。”
梁丘肃通知完就转身离开,应该还要去通知其他的学生,段在青没走,看向云箬:“云箬,出来跟我走。”
教习点点头:“你先走吧。”
云箬起身,各种神色不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嘁。”龙法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天之骄子就是好,院长不会是要单独给什么护身法器吧?”
云箬从他旁边走过,看了他一眼。
龙法吊儿郎当的看着云箬。
云箬笑了笑:“我才体脉三阶,当不上天之骄子这几个字,谬赞了。”
龙法:“……”
其他人都看着吃瘪的龙法,那天和他一起去找云箬的其中一个师姐也上这堂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龙法这人,只要他是一群人里最强的,就心态很好,也很愿意帮人,只要别人比自己好,嫉妒心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在意云箬,上赶着去讨嫌,每次都说话难听得不行。
那天云箬说之后可以找她对练,龙法跃跃欲试的来找他们那个朋友想一起去约云箬对练,可惜没找到机会,云箬每天下课堂都像被狗撵一样吃完饭飞快回宿舍去了。
她怀疑云箬看出龙法的意图了,正在躲人。
出门去了的云箬却对龙法的挑衅半点不在意,她之前在学院都和陆子云尤小沁一起对练,现在这两人都不在学院,她最近几晚又忙着出去探查,回学院来还没跟同学对练过,龙法老是这么贴脸嘲讽,她不介意找个时间和他练一练。
上次从百里世家的阵法里闯出来她就觉得自己的体脉快要突破四阶了,正好想找一个体脉比自己强点的人来对练,她好压着灵技试试自己的体脉能不能就此突破。
跟别人打她还有心理负担,不知道能打到什么程度,和龙法打正好,他都自己上赶着来讨嫌了,她自然不用客气。
就是你了龙法师哥,等我马上就来拿你练手。
云箬跟着段在青往北院外走去,段在青一路上都没说话,出了北院才停住脚步,四下无人,他看向云箬:“看来你和百里夜在外面林子里看到东西确实是妖兽,昨天院长们在防护结界附近找到了一只已经死掉的噬灵兽,有可能是之前跑进了晴岧山没被清理掉的。”
“噬灵兽?”云箬装出惊讶的样子,“死了的?”
段在青点点头:“你见过噬灵兽?”
“嗯。”云箬回答,“我来学院前一年在闲云宗借住,那会儿不是有一次妖兽异动,跑出来了好多妖兽,其中就有噬灵兽。”
段在青哦了一声:“我有印象,当时学院院长跟我说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入侵的噬灵兽已经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噬灵兽速度那么快,想要杀死可不容易,实不相瞒,结界法阵处的那只噬灵兽也是被人杀死的。”
“我不记得了。”云箬摇摇头,“我那天吓晕过去了。”
段在青眉心轻轻皱了皱:“我记得百川会上,你们宗门那个叫江北山的少年速度很快。”
云箬笑了笑:“院长问这个做什么?”
段在青脸上神色恢复如常,笑道:“哎,是你师门的事,我不该多探听,省得老万知道了又要背地里骂我,我就是想说让你催一催你师兄,学院的法阵得好好检查了,一只噬灵兽在山中这么久我们居然都没发现,还好没让它进了学院。”
段在青和云箬没说几句话,叮嘱她再送消息给百里夜之后就走了。
云箬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走远的背影。
比起发现一只危险至极的噬灵兽在学院周围,段在青似乎更在意是谁杀了那只噬灵兽。
今天百里夜还是没有来学院,但是晚上传呼鸡飞回来送信息了,和云箬想的一模一样,万知闲不准,但回的信里也没有说完全不准,云箬听她师父的口气,就是不想让自己徒弟随叫随到,得摆好架子,让段在青知道他闲云宗的人不是想请就能请到的。
“有钱了的万宗主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云箬听着传呼鸡里传出的百里夜吐槽师父的声音,笑得不行。
“我会尽快说服师父的。”百里夜的声音简洁道,“等我。”
好,等你。
云箬在心里回答。
传呼鸡安静了几息,百里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很轻,很好听:“师妹,好想见你。”
小鸡能录的声音不多,这一句又歇了那么久,尾音几乎快要听不清,更显得百里夜的声音温柔缱绻,好像就在云箬耳边贴着她的侧脸响起,云箬捂着脸,过了一会儿把小鸡放到耳边又听了一次,把脸蒙在被子里傻笑了一会儿,还想听第三次的时候惊觉自己这个样子简直太腻歪了,重新给传呼鸡注了灵,洗掉了里面的声音。
洗掉后没多久后悔了。
早知道留着多听一遍。
好几个晚上没睡好,昨晚终于解决了那只噬灵兽,天一黑云箬就上床睡觉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一阵让她不安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她起床打开窗户,外面是漆黑的山壁,攀在山壁上的树枝随风轻轻摇动枝叶,弦月当空,星河漫漫,空气中却有种莫名的躁动气息。
寂静的夜色中,一声让人瞬间清醒的钟声响起,云箬只觉得脑中“铛”一声鸣震,然后就听到段在青的声音响彻整个学院。
“紧急情况,妖兽异动,所有学生在寝舍待命,教习和院长挑选能胜任的学生,前往山下城镇护援,其余的留下守住学院。”
段在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学院中每一个人的脑中,睡着了的学生们第一时间被唤醒,整个寝舍楼没有任何的慌乱,大家都被影响,前往一楼去集合,井然有序,甚至还有半睡半醒的,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是醒钟。
果然高阶的修者使用起来毫不费力,效果拔群。
云箬本来就是清醒的,没怎么受影响,是以第一个就到了东院的集合处,教习们都已经在了,等着院长们赶来,七嘴八舌在讨论外面的情况,云箬也听了七七八八。
晴岧山中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妖兽,现在学院外围几乎都被瘴气环绕,被学院的结界玉全都挡在了外面,不少妖兽已经朝着山下的城镇去了,学院要第一时间派人去救援。
闲云宗会不会被攻击?
云箬想到上次的噬灵兽入侵,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学院外的危险区杀了的那只状态诡异的噬灵兽,宗门的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她今天不应该扣着传呼鸡,应该让它回去送信的。
现在那些从晴岧山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妖兽,会不会也和那个噬灵兽一样产生了异变?
云箬迅速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录入传呼鸡,走到角落里悄悄的把它放飞了出去。
传呼鸡在她头顶盘旋了一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它本身就是噬灵兽的骨头做的,应该不会受到瘴气的影响。
刚把传呼鸡放走,院长们匆匆赶来,各院院长迅速清点自己的学生,让叫到名字的站到最前面去,云箬被梁丘肃叫到了名字,穿过站立的学生们走到最前面。
整个过程很迅速,院长们迅速分工好,由教习各自带着自己的学生前往指定的城镇去防范救援,院长们则在外面探查清楚又哪些妖兽,是从何处跑出,以及想办法将之驱逐。
“是不是从晴岧山的山缝里跑出来的?”
“很有可能,之前不是就说学院的危险区里有深不见底的山缝,里面的妖兽可多得很,只是不轻易出来。”
“说也奇怪,近两年来妖兽的异动会不会太多了?”
“前年也有一次,你们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估计就跟那次一样,听说还有个距离晴岧山不远的小宗门被噬灵兽围攻了。”
“真的假的,我只是听说。”
“我天,噬灵兽还不把那宗门的人啃光,太可怕了。”
“不会有噬灵兽跑进学院里来吧……”
“怎么可能,学院各种防护法阵,昨天院长不是还说外围发现了妖兽的踪迹,可见那些畜生进不来。”
“就是,别瞎说。”
……
学生们站在一起小声议论,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
教习带着得意门生们先出发,一人领了两块结界玉护身,很快就出了东院消失了身影。
院长们则两两组队,看得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比如梁丘肃梁院长和段院长就是老搭档,东院院长连泗和中院院长徐平也很默契,其他人也差不多,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话语。
“其他人留守学院,巡视学院法阵,如有问题详细记录。”段在青吩咐完,转身和梁丘肃一起走了。
云箬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分进去城镇救援的队里,没想到虽然被叫出列,她却留了下来,不由有些奇怪,但没有问什么,她看跟着去的学生多数是体脉四阶或五阶的,大概是要尽快赶下山,她的体脉还没破四阶,应该是这个原因被留下了。
清警堂的孙老姗姗来迟,代替段在青主持大局。
他一来,留下的学生们顿时不敢讲话了。
每次受罚都是孙老来定惩罚,学生们面对他十分乖巧,争取给他留个好印象,万一以后被罚了,说不定孙老能网开一面罚得轻一些。
“每五至七人组一队,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组巡查,放轻松些,学院的法阵都在运转,瘴气和妖兽都进不来,留守学院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待会就在中院,任何一组发现问题立刻派人来回我,我会处理,听明白了吗?”
孙老的声音不大,慢吞吞的,学生们都安静听着,齐声回答:“明白了。”
组队也很快,大家都是在体脉对练课上被打散了跟不同的人组过多次队的,很快就找好了自己的队友。
但也有拉拉扯扯比较慢的。
“我数到三,一——,二——”孙老开始数数。
还没结束组队的学生们:“!!!”您老数的太快啦!
云箬随便被拉入一个队伍,所有学生在孙老数到三的时候结束了全部分队。
蜀道山太有效率了。
“你怎么跑来我们队?”龙法不满的看着云箬。
同队的师姐把他推开了一些:“我拉云箬过来的,你有什么意见不妨去跟孙老讲。”
龙法瞪着云箬,云箬根本不理他,只等着孙老来分组决定去哪一边巡查。
她有些担心外面的情况,不知道瘴气蔓延到什么程度了,万一百里夜刚好就在今晚来学院,他身上会不会没带结界玉,传呼鸡能不能及时传消息回去。
比起安全的留守学院,她更想外出去城镇护援,起码能知道外面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孙老把学生队伍又分了几个队,分别前往学院四个方位巡查,留了几个小组和他一起去中院,云箬的组被分到南面,几个小组的人一起往那边赶去,各自划定了区域范围,开始巡查。
云箬他们组巡查的地方接近学院后山,他们到了边缘,只见林间飘着一层薄薄的瘴气,被学院的结界严严实实挡在外面,这么点瘴气,晴岧山中的清除法阵不用到明天早上就能全部驱散。
几个人散开检视法阵防护,龙法突然一声大叫,引得大家全部看向他。
龙法先看了云箬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挂不住,立刻出声辩解:“我刚刚看到外面有个东西一闪而过,就在那,还闪了点红光,肯定是山里的动物……”
他凑到法阵边,伸手指向外面,探着头去找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东西,随着他走过去,结界玉亮起的防护罩闪过一瞬银光,悄无声息的暗了下去,云箬眉头轻蹙了一下。
龙法急于证明自己没有一惊一乍,还在往前走,半个身子已经从防护法阵里走了出去,下一刻他感觉迎面一股劲风扑来,心悸之感顿起,却根本来不及闪避,忽然一股大力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后猛地一扯,一道纤细的身影闪身挡在他面前,黑暗中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龙法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云箬手中灵剑已经成型,一个几次瞬影而至的东西往她攻击,都被她手中的剑挡了下来,几人看不清那个攻击的东西是什么,只能看到剑光不停,黑暗中林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许多的东西都往这边聚集而来,越来越多的扑向云箬。
有一个影子飞闪而过,云箬挥剑挡开,手中灵剑忽地少了一截,像是被啃掉了。
“是噬灵兽!”其中一个学生大喊起来。
“瘴气飘进来了!”另一个也大喊道。
不知什么时候,这边的结界玉屏障已经被破坏,外面林中渐渐浓厚起来的瘴气全都朝着缺口飘了过来。
“别慌。”云箬挡在防护结界外,一边阻挡噬灵兽的攻击,声音没有丝毫慌乱,“结界玉有预备的,找个人去开启备用结界玉,另外的人去把情况告知孙老,我们身上都有护身结界玉,这点瘴气不用担心。”
“你快退回来!”同队的那位师姐喊道,“云箬,咱们一起去找孙老,这里妖兽太多了!这些……好像大部分都是噬灵兽,你快回来!”
“我守在这。”云箬一个剑花逼退了攻上来的噬灵兽,暂时退回防护结界内,噬灵兽进不来,失去了攻击目标,全都开始往结界上撞,开始啃食法阵上运转的灵力。
“噬灵兽太多了,防护法阵不知道能撑多久,不能让它们进来。”云箬一抖手腕,被啃得七七八八的灵剑瞬间复原,“你们去找孙老说明情况,要快,说不定其他方位也有相似的情况。”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几个人却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对啊,其他方位呢?
晴岧山中怎么有这么多的妖兽?
法阵灵力被啃食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不行,你得和我们一起走!”龙法一把来抓云箬的手腕,“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想找死吗?!就算你觉得自己现在修为了得,这也不是你逞能的时候!不过就是百川会夺魁,十年盛会谁不知道,又不是生死较量,你真以为自己得了魁首有多厉害?走!”
然而他的手却没抓到云箬。
云箬退开几步,转身出了防护结界,几个人同时朝她扑去,却不敢踏出防护结界,龙法愣愣看着云箬,只见她信步往前走,手中灵剑一挽,身周亮起数支三棱锥,每一支都有寸长,两端尖锐,缓慢旋转着发出银光,林中窜出数个影子,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迅疾的移动声和破风声。
云箬手中灵剑一挥,剑招出,周围的瘴气都被搅动,几人能看到她身姿轻灵,手中的剑却寒气森森,只不过是眨眼间,她剑上就穿了一只噬灵兽的尸首,被她挥手甩开。
其他人一时间呆住了。
他们连她怎么杀了噬灵兽都看不清,更不敢想象她居然能凝出这么多个灵力化物,就算是神灵脉五阶的人也做不到。
没记错的话云箬神灵脉还是一阶吧?
云箬斩杀了几只噬灵兽,其他的暂时隐匿了起来,蹲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一点一点的红光在黑暗中亮了起来,竟然密密麻麻在闪动,惹得人遍体生寒。
“去找孙老。”她再次道,“妖兽太多了,我不知道我能守多久。”
“你……你给我回来!”龙法冲上去要去拦云箬,将她从结界外带进来。
旁边的师姐却点了点头:“你撑住,我们很快就找孙老回来!”
她拉着几个人离开,云箬偏头看了一眼,抬脚走近了林子中,身影很快被瘴气遮挡。
“云箬!!”龙法对其他人怒道,“你们什么意思,要丢下她跑了吗?外面可都是噬灵兽,她会死的!”
“云箬刚才已经用实力告诉我们了,她现在没问题,我们的任务是赶快去把情况告诉孙老。”拉着他往前跑的师姐道。
“不行,我不允许她这么做……”龙法挣脱开拉着自己的手往回走。
“龙法!”师姐死死拉住他,“我真是服了,你是不是没长脑子,天天找云箬麻烦惹她讨厌的是谁?关键时候你又这么拎不清,骂你是猪我都替猪委屈!云箬在这里守着就是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你少看不起人,她比你厉害多了,你现在出去只会给她拖后腿!蠢货!别让我看不起你!”
她不再拉着龙法,转身朝其他几人道:“我去开启备用的结界玉,你们去找孙老。”
“我和你去。”另一个咬了咬牙,往前一步和她站在一起。
备用结界玉就在附近,离林子边缘很近,如果那边也有妖兽,他们的情况会很危险。
但云箬已经守住了这里,不让妖兽入侵学院,他们就得守住结界不让瘴气飘进来,否则到时候大家连退路都没有。
只有龙法愣在原地,他看了看林中越来越重的瘴气,隐约还能看到云箬身上的结界玉闪过的光,终于转头跟着其他几个人朝中院跑去。
云箬,你等着!
别给我死了啊!
快要跑到中院,龙法只觉得心越来越往下坠,因为跑进中院的不止是他们,还几个小队从其他方位跑来,大家眼里都有同样的诧异和惊慌:“你们那边也有妖兽!?”
竟然四个方位都有妖兽入侵。
学院简直就是被妖兽包围了。
*
云箬在瘴气中暂时还算游刃有余,她选择留下来守住防护结界,一个原因是确实不能让妖兽跑进学院,另一个原因是她还想抓活的噬灵兽。
身后劲风袭来,云箬没动,身侧的三棱锥破空刺出,于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出刺入骨肉的声音,噬灵兽现出身形,被贯穿脖子掉在地上。
风中突然远远传来了几声尖叫声,云箬立刻明白过来。
不止是南面有妖兽!
其他妖兽还能被防护结界阻挡许久,噬灵兽却不一定,其他学生也对付不了。
几道迅疾的身影再次袭来,云箬这次不再试图抓活的,剑刃寒光闪过,几息之间她身周的地上就掉落了十数只噬灵兽的尸体,血腥味在森林中弥漫开,更加惹得黑暗中窥视的更多妖兽蠢蠢欲动。
覆在小蛇身上的无垠之水感受到危机,想要离开手镯贴上她,云箬手指轻触着安抚它,身上一股看不见的灵息瞬间铺开,浩瀚地灵力被释放出来,以她为圆心横扫开去。
晴岧山中围绕在灵气最盛的学院外围的妖兽纷纷静了一瞬,随即全都转头朝向同一个方向。
第90章
“孙老!有妖兽, 大多都是噬灵兽!”
几波学生一起冲进中院,孙老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平日蹒跚的脚步此刻却很健朗, 边走边迅速点名吩咐:“备用的结界玉屏障全部开启,不能让瘴气进来, 南院库房带两个小组的人去领结界玉,越多越好,立刻分发下去,守在四面的人护好自己为先,别慌, 防护法阵守得住……谁敢突破重围出去送信,得让院长们回援。”
学院外现在是遮天蔽日的瘴气, 妖兽越来越多, 出去送信的人十分危险, 因为不知道瘴气中还隐藏着多少妖兽, 留在学院内至少还可以暂时保证安全, 出去可就生死难料了。
那可是噬灵兽,一只都难对付, 外面有那么多……
大多数学生都没有和噬灵兽打过交道,但是各种听来和记载的内容足够他们清楚噬灵兽的可怕之处,有灵力的修士遇上了连肉带骨被啃噬干净的事也并不新鲜。
“……我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出来一步。
“体脉?”孙老问到。
“四阶。”龙法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显然是十分紧张, 报出体脉境界的时候又往前了一步,仿佛在让自己更坚定。
“好。”孙老摸出身上一块东西抛给龙法, “报信就交给你了。”
龙法接过那东西,发现是一块上好结界玉, 拿在手中的一瞬间泛出一道温和的金色灵光。
除了是结界玉,还有防护的效用。
是孙老护身的东西。
“去吧。”孙老朝龙法一点头。
“是。”龙法一咬牙将结界玉捏在手里,转身朝着学院出入口方向而去。
“孙老,我们还能做什么?”来中院报信的其他学生问到。
正说着,又有一批学生从不同方位跑回来报信:“孙老,妖兽都往另外的方向去了,西南面暂时安全,我们已经开启了备用的结界玉,瘴气也进不来。”
“东北方也暂时安全了。”
“北面的妖兽也都跑了。”
听到妖兽都跑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孙老!!”两个学生冲进中院。
“孙老,妖兽都在南边,我们开了备用结界玉,瘴气挡住了,但是、但是南面的防护法阵被破了,云箬一个人守在那里!”
“什么!?”孙老变了脸色,“防护法阵破了!?”
学院的法阵去年开放日前才全部加固检修过,怎么可能就这么破了?就算是有噬灵兽,它们也只会吞噬灵力,要破学院边界的防护法阵,那些畜生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除非是人为。
孙老心惊肉跳,但是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学生们已经很慌乱了,不能再加剧恐慌。
“留几个人守在中院,其他人继续回自己巡查的方位,我去南面看看。”
话音落,孙老的身影几个起落,直接跃过院墙朝着南面去了。
越接近南面,孙老心中越是难以平静,远远就看到结界玉屏障外翻涌的黑气,瘴气太浓厚,他根本看不到其中的情形,但能听到仿若金石相击的声音,那是灵剑和锋利的兽爪相撞才能发出的声响。
防护法阵果然已经破了,他上去迅速检查,法阵庞大,这里只是一角,孙老一脚踏下,灵力散开,脚落下的地方现出流转的符文,只闪了一瞬就熄灭下去,而地上露出的法阵一角已经碎了。
孙老皱眉,瘴气中忽然被扫了一道缝隙,他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身影跃起,手中灵剑仿若有万千磅礴之力,牢牢守住了破损的防护阵缺口,瘴气被搅动从她身周荡开,一剑挥出刺中虚空,停下来的时候剑上却穿着一具毛发雪白的妖兽尸体。
是噬灵兽!
居然如此轻易就能击杀,她能看清噬灵兽的动作!?
孙老按下心头惊诧,来不及细看,甚至来不及细想,瘴气荡开的时候他认出了那是云箬,学院只要在清警堂领过罚的学生他都记得,方才分组的时候她穿的是一身浅金色衣裙,现在却已经被完全染成了红色。
“云箬!”孙老大喊一声,瘴气中的人影偏头看过来,看到了孙老,孙老迅速把一个东西抛了过去,云箬一边躲避着妖兽的攻击,动作不停,堪堪接住了孙老扔过来的东西。
入手沉甸甸,是一件上品法器。
法器一入手,云箬只觉周身展开了一道无形的防护屏障,妖兽的攻击全都被挡住,她得到暂时的喘息,手中灵剑杵地停了下来。
“撑得住吗?”孙老喊道,“这法器能挡住一阵。”
“我可以。”云箬道。
孙老沉声道:“我去开启学院的护山大阵,妖兽太多了,等大阵一开,你就速速退回来,明白了吗?”
“知道了。”
孙老知道此时时间就是救命,方才被云箬挥剑挡开的瘴气中一闪而过的妖兽数不胜数,她能挡得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换了孙老,他都不敢肯定自己在戴着防护法器的情况下能撑多久。
这姑娘应当是有天赋灵技傍身。
但就算她再是厉害,能击杀噬灵兽,外面妖兽何其多,灵力和力气都有用尽的时候,他得尽快,段在青走的时候把学院交给他,他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学生出事。
孙老本来想过来修复法阵,顺便把这个敢孤身挡在这里的学生逮回去,却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修复法阵不行,以外面那么多妖兽,攻破也是迟早的事。
以及,到底是谁破坏了学院的防护阵?
是无意,还是有所蓄谋?
孙老心中诸多疑虑,脚步却半点不慢,用最快的速度朝着西院院长们的住所赶去。
学院的防护大阵开启,整个学院都会被笼罩在其中,但因为法阵复杂繁复,共八八六十四层法阵,一旦开启之后会将学院与外界隔绝开来,直到法阵其中灵力耗尽,否则无法停止运行。
等不到院长们回来也没办法了。
西院静悄悄的,妖兽的声音偶尔从南面传来,孙老忽而想到一个问题,那些妖兽之前是分散在学院中周围,按照学生们回来汇报的情况,它们是突然之间全都朝着南面去了。
南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
是什么呢?
孙老脑海中浮现起翻滚瘴气中云箬的身形,孤身一人,力挽千钧。
她把妖兽吸引过去的?
用什么方法?
他穿过树影憧憧的院子,径直进了议事堂,脚下一道法阵展开,议事堂中现出一个隐藏的入口,他匆匆进去,室内漆黑无光,随着孙老的脚步一点一点亮起微弱的银光,密密麻麻的微小法阵挤在空中亮起,孙老手中聚起灵力,朝一个法阵点去,灵力游过去,所有的法阵变了形态,展开之后赫然就是学院堪舆图及各大法阵的方位,其中南面的微型法阵上符纹被破坏,暗了一块。
孙老迅速变幻微小法阵的分布,将他们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完整的法阵。
护山大阵。
最后一个法阵被灵力点亮,整个新阵法成型,护山大阵即将被启动,孙老的手正要按下去,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低头躲过,暗道不好,抬手想要隐去法阵,却没来得及,一道强势无比的凌冽气息直斩面门,瞬间将他逼退。
一个浑身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袍人站在密室入口处,声音不辨雌雄,语气带着点笑:“想开护山大阵?那可不行。”
“你是何人?”孙老不欲与之缠斗,想要先开护山大阵,黑衣人的身形却鬼魅异常,孙老体脉六阶,却每一步都被对方挡下。
“帮你们放出山缝中妖兽的人。”黑袍人道,“不用谢,举手之劳。”
孙老眼中闪过惊疑,挥手凝出自己的灵器,一柄长枪:“你破坏了山缝中的封印法阵?你究竟是何人!”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黑袍人淡声道。
下一秒他就闪现到孙老眼前,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了孙老刺出的长枪,反手调转枪头,灵力凝成的武器锋利至极,直接从孙老胸口贯入心脏,一击毙命。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孙老眼中错愕的神色僵硬在脸上,抓着长枪的手滑落下去,灵力散去,长枪消失,他的尸体砸落在地上。
飞溅的血染上黑袍人的衣摆,他抖了抖袖子,被遮住的脸低头看了看,跨过孙老的尸体走到了新组成的法阵前,护山大阵无人开启,片刻后再次分散开,恢复学院护持法阵的形态,黑袍人静静看着,片刻后转身抓起孙老的尸体,抬起他的手掌按住手背,孙老尚未僵硬的手掌中灵力流出,于护持法阵之间牵出了一组隐匿的封印阵。
阵列西北方,堪舆图之上这里却只是一片虚空。
神踪秘境的封印。
黑袍人抓着孙老的手这才放开,孙老的手垂下去抽搐了几下,袖子翻了上来,整条手臂的皮肤之下泛起一条条狰狞的红痕,是灵脉被废的痕迹。
黑袍人抬起手指,指尖灵力不停,一个小巧的法阵在掌中成型,化作丝丝缕缕灵光悄无声息的融入了秘境封印。
片刻功夫,封印阵再次隐匿起来,黑袍人动了动手指,秘境封印没有再出现,堪舆图上的一处虚空中却有金芒浅浅闪了一下。
做完一切,黑袍人看向还闪着微光的学院堪舆图,微型法阵符纹流转,保护着整个学院,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按向法阵,掌中灵光暴起,顺着法阵侵入进去,强悍的灵力不管不顾,刹那间就将所有法阵全部破坏!
夜色中响起一阵长长的嗡鸣,随即学院中所有闪着光的法阵同时熄灭了下去。
“学院……存不存在也无所谓了,反正……”黑袍人喃喃说了句什么,拂袖扫去,已经被破坏的法阵彻底被摧毁,其间灵力化作微光消散。
黑袍人走出密室,走出议事厅,走到西院的空地上,感受着空气中传来的妖兽暴虐的气息,看到之前被挡住的瘴气朝着学院内蔓延进来,慢悠悠的把手揣到背后,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转身朝黑暗中走去,身影疏忽就消失了。
云箬守在破损的法阵旁,孙老给她的法器确实是个上品护身法宝,有了法器加持,她轻松了不少,哪怕围过来的妖兽不见减少,她杀了一波又一波,却没有等到护山大阵开启。
出什么事了?
或许是院长们回援了?
她的灵力完全没问题,体力却有些跟不上了,看来以后还是要进秘境压着灵技锻炼体脉。
思绪间,她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听空气中传来一阵轻微的振鸣,云箬横剑扫开一道瘴气缝隙,眼睁睁看到边界的结界玉屏障和防护法阵亮了一瞬,随即就彻底熄灭了下去。
没有了阻碍的瘴气猛地朝学院内扑去。
怎么回事!?护山大阵呢?怎么连防护阵都没了?
云箬根本来不及想,黑暗中妖兽也趁着瘴气朝着学院内跑去,她深吸了口气,追着妖兽的气息赶上去。
学院内的学生也发现了不对劲,其他方位没有妖兽,结界玉屏障一消失,瘴气就涌了进来,还好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好几块结界玉,能够抵挡住瘴气,所有人立刻往中院赶去,找孙老说明情况。
中院在学院正中间,瘴气还没蔓延过来,但是谁也找不到孙老,恐慌顿时蔓延开来。
“孙老呢?”
“我们那边的防护阵消失了!”
“我们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瘴气尚且还能挡一挡,但是外面还有无数的妖兽,防护阵一消失,那些妖兽就能进来了。
恐惧攫住了每一个学生的心。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回到了中院,院子中挤满了人,站在院门口的师姐正是和云箬一组的那位,她焦急地踱着步,暗骂龙法怎么还没有找到院长们回援,一边担心云箬的情况。
孙老已经去找云箬了,和他在一起云箬应该是安全的,但是法阵怎么会突然消失……
她一个念头没结束,几缕瘴气飘了过来,她身上的结界玉闪过微光,挡住了瘴气,瘴气之后却有一股危险至极的气息袭来,她根本来不及动,腥臭的气息就到了面前,她的结界屏障啪一声消失,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搭上了她的脖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觉得时间都暂停了下来,一只浑身雪白轻盈的噬灵兽出现,张开的嘴近在眼前,腥臭的口水滴到了她脸上,还有温热的血也溅到了她脸上。
是她自己的血吗?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溅到脸上的是噬灵兽的血,时间也并不是暂停了,而是扑到她面前的噬灵兽的动作停住了。
云箬一剑刺穿噬灵兽将之挑开,问到:“没事吧?”
“……”师姐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没事……云箬!孙老去找你了,他和你在一起吗?学院的所有法阵……”
“我知道,孙老没和我在一起,他说他去开护山大阵。”
云箬走到近前,师姐才看到她浑身浴血的模样,她身上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半边脸上沾满鲜血,只剩一双黑亮的眼睛周围看上去还算干净,喘着气道:“其他人呢?”
“都在中院。”
“妖兽都进来了。”云箬迅速道,“防护阵已坏,妖兽中将近八成都是噬灵兽,你们应付不来,现在不知道孙老的情况,但他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们只要保护好我们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学院里所有法阵都坏了。”师姐道,“方才从其他方位回来的人说北院修习处和东院寝舍的护持法阵也全都不运转了。”
她刚说完,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传来破空的声音,云箬猛地将她推后一步,灵剑掠出,刺中了一只噬灵兽,剑刃不停,直接往前送出,眨眼间就把两只噬灵兽穿透在剑上,妖兽的血顺着灵剑流到她手上,云箬眼睛都不眨,甩开剑刃上的尸体,横剑挡在她面前问道:“师姐,学过守护阵吗?”
“学了,入学两年以上的都学过。”
“好。”云箬眼睛盯着院外,“学院的防护阵没了,我们就画新的法阵,咱们这么多人,难道只能任这些妖兽宰割吗?”
师姐一愣。
云箬目光转了过来,眼底露出一点笑意:“我们可都是修士,难道还保护不了自己吗,何况我们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呢。”
师姐怔怔看着云箬,心底忽地升起了无限的勇气,对啊,他们这么多人,大家难道只能借助学院现成法阵的庇护吗。
“我……我们可以画守护阵,守护阵比防护阵简单,也能暂时抵挡住攻击!”师姐眼神坚定起来。
“嗯。”云箬点点头,身形闪过,转瞬间再次将一只袭来的噬灵兽斩于剑下。
师姐迅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去找会画守护阵的学生,只要在中院四周都画上守护阵,起码能让这里是安全的,也能保护修为低的其他学生。”
“好。”云箬道,“外面交给我,我会守住。”
两人达成共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师姐进中院找学生,云箬停了一下,将身上的结界玉再次注满灵力,纵身攀上了中院门口高大的古木,放出灵息感受着妖兽的气息,察觉到有妖兽接近,她就第一时间赶过去解决。
剩下留守学院的学生虽然体脉都不太行,但师姐进去一说,顿时激起了大家的求生欲,十多个会画守护阵的学生都走了出来,分散在中院各处,纷纷往地上画守护阵。
其中一个学生刚接近中院外围,蔓延过来的瘴气中一道危险气息袭来,他还没什么都没看见,云箬凌空一脚蹬来踩在他面前的虚空处,一只噬灵兽嚎叫着现出身形,被云箬一剑穿心,转头朝他淡声道:“你只管画,别怕。”
刚入学半年的新生看着师姐帅气的身影,呆愣住一秒。
师姐……好脏,浑身都是血,脸上也都是,但是她好美,好厉害!好像女神降临!
隔着数米远的同样在画法阵的学生们都安了心,各自找了工具,在地上开始专心刻守护阵,一刻钟前还蔓延心底的绝望情绪现在变作了动力,他们刻阵,有人在保护他们,那他们也要用守护阵保护其他学生。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妖兽聚集而来,瘴气也蔓延了过来,学院其他地方都已经被翻滚的瘴气淹没,唯有中院还在坚持,因为吞吐瘴气的妖兽被云箬拦在外围,但她一个人也撑不了太久,修为还不错的学生们都围在画阵的人旁边守着,就算妖兽来了也能暂时挡住,等到云箬来解决。
帮不上忙的学生们时不时看到云箬掠过来救援的身影,心底只恨自己修为不够不能帮上忙,连噬灵兽的身影都看不清,要是他们都是高阶修士,一定也能一剑一个噬灵兽,和云箬一起保护大家。
忽而,黑暗中亮起一道屏障,银光闪过,驱散了周围的瘴气。
接着,接二连三的守护阵屏障亮起,以中院范围为圆心,十六个守护屏障展开,形成一道防护围墙,将中院笼罩了起来。
成了!
然而还来不及欢呼,其中一个守护阵银光一暗,瘴气找到了一个缺口,朝着里面涌了进来。
“我修为不够,画的守护屏障灵力太微弱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其他人只觉得心一凉,对啊,他们怎么忘了这个,虽然没有觉醒神灵脉的人也可以画出防护阵,但不同修为的人画出的法阵威力也不同,他们这些人的修为都是低阶,就算画出了守护阵,但能撑住几息?
而且他们的灵力又能维持守护阵多久?
“别退。”一个清越好听的女声响起,那学生只觉得背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一股血腥气从背后传来,他却突然安了心。
是云箬,刚才他画阵时遭遇妖兽袭击,就是云箬杀了妖兽。
“守护阵是你的,只有你能守在这里。”云箬道,“站在这里别动,这是你的责任,你可以的。”
这学生深吸一口气:“但是我的守护阵撑不住……”
“不是好好的吗?”
云箬说完就离开了,这学生只看到一道身影掠开,他抬手摸了摸肩膀,摸到一手粘稠的鲜血,他努力定了定神,往前一步站在了自己的守护阵中。
云箬说得对,这是他的守护阵,只有他能守在这里,十六道法阵,只要有一道出了问题,那其他的法阵就全都白费了。
他死也要撑住。
不知道是他的决心使然,还是他现在道心坚定,所以守护阵的状态也稳了下来。
他完全没察觉到,一枚三棱锥钉进了他的守护阵边缘,源源不断的灵力经由这枚小小的灵器汇入他的身体,让他维持住了脚下的守护法阵。
云箬眼见守护阵成型,放出去的十六道三棱锥悄无声息,混进学生身体里的灵力也没有被察觉。
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去通知院长们回援的人很快就会回来,她要先去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
云箬从古木上跃下,轻巧的落了地,朝着学院外围跑去。
数十里之外,一个时辰前的闲云宗小院。
院子中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院中的大树上点着几盏烛火,火光明明暗暗,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空中,小黑鸡翅膀扑了一下,变成巨大的妖兽形态落地,琥珀色的眼瞳张开。
灵犀抬眼朝着晴岧山的方向看去。
院内的法阵闪过一瞬银光,传呼鸡一头扎了进来,还没飞到院中就灵力告竭掉了下去,灵犀纵身过去接住传呼鸡,让它掉在自己脑袋上。
下一刻,百里夜的屋门打开,他快步走了过来,从灵犀低下的脑袋上一把捞住传呼鸡,小鸡翅膀无力的扇了扇,把云箬的录音都放了出来,提醒他们妖兽异动。
“学院……有危险。”灵犀嗡嗡的声音响起,“我感受到无数妖兽的气息。”
“我先过去。”百里夜匆匆回屋穿了外衣出来,捏在手里的传呼鸡已经被注满了一半灵力,他把小鸡放回灵犀脑袋上:“灵犀,劳烦你通知大家。”
“好的。”灵犀晃了晃脑袋,传呼鸡飞起来,一黑一白迅速往万知闲的屋子里去了。
*
龙法离开学院的时候几乎做好了就算是浴血奋战也要把消息带到,让院长们赶快回援学院。
但他离开学院的时候却没有受到任何袭击,穿过山壁一头扎进瘴气之中,身上层叠的结界玉屏障护住了他,他几乎是屏息飞奔,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一边在脑子里演习妖兽挡路的时候要怎么对付,结果就那么一路冲出了瘴气的范围之外。
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学院,只见滚滚瘴气将整个学院的山壁笼罩在其中,像一团团蠕动的活物,更远处的山林中似乎还有妖兽的叫声响起,几息之间,他看到在瘴气中远远闪着微光的地方忽然暗了下去。
是学院的位置。
暗下去的难道是防护阵的光?
想到南面那个破损的防护阵,龙法不敢再耽搁,迅速朝着山下的城镇跑去。
他跑的够快了,却还是嫌自己不够快。
要是学院撑不住,要是云箬……那他和她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同伴没说错,他简直蠢得不行!
山下的城镇灯火通明,外围也是瘴气环绕,龙法远远看去,只看到几头小山一般的庞大妖兽吞吐着瘴气,一头是离坤妖兽,没人管它,它也不攻击,缓缓从城镇外走过,另外两头是会攻击人的妖兽,瘴气中时不时有结界玉的银光闪过,应该是来救援的学院院长和学生。
大型妖兽杀死很麻烦,特别是在城镇周围,死后会释放更多瘴气,最好的办法是驱逐。
不过只有三头妖兽,也没看到有噬灵兽的影子,龙法只觉心中一喜。
山下的情况不严重,那院长们就可以回学院救援了!
龙法连滚带爬冲进瘴气之中,一路进了城镇,果然见到城镇边缘的结界玉屏障旁数道严阵以待的身影。
“段院长!连泗院长!”龙法嚎叫着冲过去,几个教习差点以为是什么小型妖兽闯过来了,凝出灵剑就要斩过去,还好最后时刻刹住了车,龙法脚下一软当场跪了下去,“院长,学院、学院被妖兽袭击,太多了!法阵,破了,你们赶快回去,山上情况比这里严重!”
龙法上气不接下气,话都没法完整的连起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慢慢说。”段在青走过来扶起他。
龙法一把揪住他的袖子,眼泪水都喷了出来:“院长,院长赶快回去,不要耽搁了,学院外全都是妖兽,全部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多噬灵兽,根本数不清看不清,快回去救大家!”
他长得又高又壮,这一拽差点把猝不及防的段在青拽一个趔趄,他却不管不顾死死揪着段在青的袖子,一迭声的让他赶快带人回学院。
段在青听到他说的话,脸色骤变,其他教习也一样,惊疑不定,段在青却没有犹豫,迅速吩咐下去,留了一些人在城镇驱逐妖兽看守结界玉,叫上连泗和徐平动身回学院。
“院长,我,还有我……”龙法努力从地上站起来。
“你留在这。”连泗按住他肩膀,让教习带他到旁边休息,“这么快来报信,你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龙法现在停下来,两腿由之前赶路的酸胀变成剧痛,被两位教习一左一右扛下去休息和检查,不甘心的看着院长们离开的背影,但知道自己现在非要跟上去只能拖后腿,气得狠狠锤了自己的腿一下,剧痛传来,当即闷声惨嚎,眼泪水流的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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