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抱歉
陆渊不是被窗外的光线唤醒的。
消失很久的系统再一次上线, 它是来查看主线任务是否按预想中进行。
【是我出现问题了么?】系统翻来覆去地看着进度条,窝草了一声,【这是个5?】
陆渊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系统, 说道:“倒是许久未见了。”
系统自从督促它在凤池宗接到任务之后, 陆渊就不知道它去干什么了。
它怨念道:“之前从同事来借了东西, 救了你一命。积分一直还不上,我现在只能替它上班还债。”
没有比它更惨的上班统, 现在为了还人情,还要上两份班!
【我同事是个末世求生系统, 它那边宿主小命保护起来比你这难多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系统狐疑地看着陆渊,【你真的有做任务么?】
陆渊曲起小臂,撑起上半身,脸色困顿,“短时间来看, 我也没想着要跟你同归于尽。”
系统抓狂:【那怎么会那么多天, 这个完成度才到五?!】
好比玩了个推理游戏,好多天了信息收集度才5%。
陆渊若有所思,起身打开了支摘窗, 带着薄弱温度的阳光落在他脸上。
按系统这番话,他查到的信息跟这件事的关系属于对也不对的程度。
有关系,但不是主要关系。
那就是跟小镜湖的水鬼索命一事有关联了。
所有离魂之症的女子均在前街定做了骨雕, 现在要确定的很简单了:这些女子是不是都去过小镜湖。
以及明潇潇提到的那位穿着红色绣服的女人是谁。
系统见陆渊没有搭理自己,他只好再次下达了警告:【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 很难说你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阳光在陆渊眼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阴影,他苍白的脸色在光晕下, 显得通透又易碎。
陆渊嗓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别急,事情会有回转的余地。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系统还想说什么,替班的那边世界就开始疯狂的爆发警告,它突然不再焦灼,也没有同以前那样毛躁尖叫,它像个人类一样,怜悯地看向这个出尘的男人:【陆首座,重来一次已是不易,是不可能中的万幸。望你千万把握这次机会,不再追悔莫及。】
陆渊闻言,鹰隼般的视线瞬间投向系统,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光球在半空中若隐若现,逐渐融入在空气中,【我回去之后看到了你的过往,知你所行何故,所求为何。】
它留下了最后一道声音:【生死之境虽能塑造过往,但切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陆渊知道系统在提醒他,几乎算得上是明示了。
林绛雪说得没错,陵川渡杀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生死之境却是能现当年之景象,它不会骗人。
鹤雪园到底有何处不同,让他那日屏退左右。
那个场景有些不合理,只不过他一时记不起哪里有问题。
陆渊已经在鹧鸪梦中塑过一次,再进入便可。
只要再一次忍受钻心剜骨的幻痛。
陆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暗金色的光芒覆上他的双瞳,这让他在一刻看上去更具神性,无悲无喜。
依旧是熟悉的场景,穿胸而过的横刀,簌簌而下的细雪。
还有陵川渡身后的几抹紫色。
蝴蝶状的花朵倒垂而下,似一条条紫色的瀑布。
花影摇曳,鸟鸣啾啾。
紫藤花?
不可能,紫藤花开花的时间不是这个时候。
再往远处,是几株惹眼的夹竹桃,枝干婆娑,叶片如柳似竹,花瓣如桃花之妖娆。
空气里除了冰雪的冷冽味道,还夹杂着桂花的清香。
这里仿佛是不同的时间在这里重合了。
这里不是鹤雪园!
这里是……
——满庭芳。
生死之境里的场景是满庭芳。
陆渊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像从被噩梦中捞出来一般,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目光震颤,惊诧远远大于胸口处的疼痛。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陆渊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被愤怒蒙蔽,被失望披覆的他,当时竟然连那么显眼的不自然之处都没有发现。
陵川渡如要杀他,在幻境里动手太过多此一举。
况且他虽名义上给了陵川渡随意进入满庭芳的权利,但满庭芳的塑造者终归是他自己。
他才是满庭芳真正的主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在这方幻境里都不可能杀死他。
除非……
是他自己的默许。
浓重的不安和错愕填满陆渊的胸膛,除此之外,他胸口却显得空落落的。
呼吸,心跳,起伏。什么都不存在了。
陆渊阖上眼,轻轻向后抵住冰凉的墙面,冷气顺着脊背一点点透了过来。
门口隐隐传来叩门声,外面的似是很犹豫,敲了一下就想走。
陆渊想到昨晚沈循安说要找自己聊聊,他勉强打起精神,“进来。”
没有沈循安清脆的嗓音,没有佩剑与腰封碰擦的微弱声音。
不是沈循安。
陆渊心念一动,与来人视线相对。
“他今日说要去小镜湖,让我来看看你。”陵川渡没有进门,他知道陆渊不喜见到他。
陵川渡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觉得陆师兄有点不对劲的沈循安。
只不过沈循安清早拜托陵川渡的时候,说得是陆渊昨晚行径有些古怪,希望前辈可以帮忙照顾一二。
陵川渡省略了缘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逡巡在陆渊苍白的面容上。
眼前的人看上去很不好,一脸倦容,满眼纠葛。他很想过去探一下陆渊的内息,但还是忍住了。
两人目光对视,一时缄默。
陆渊勉强平复心情,他局促地说道:“进来吧。”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弟。
之前一直认为陵川渡是致他神陨的罪魁祸首,现在看起来他却是那个不讲道理,冷言冷语之人。
这倒衬得他师弟万般无辜和可怜。
年少成名的陆渊若说缺点,那第一项便是自负。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直到现在心里还别着一股气,他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神色各异的两个人各自怀揣心事。
陵川渡莫名被叫了进来,身旁的陆渊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陆渊不是聋了,他能听出陵川渡语气里的忧虑。
但他此刻更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
陵川渡见陆渊还是一声不吭,终于有点急了,他下意识攥住陆渊的手腕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艰难忍住想摘下对方面具的冲动,陆渊目光飘忽,开始胡编乱造,“昨夜回来的时候,似乎有魔修跟着我们。怕是因为我在临安镇惹得他们那位尊主不悦,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真正是当着本人的面胡说八道。
被陆渊胡扯成会取他性命的陵川渡:……
“你不会有事的。”陵川渡承诺。
陆渊垂下眼帘看着陵川渡因为紧张泛白的指节,他遽然叹了口气,“抱歉。”
陵川渡睁大眼睛,他不明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那天晚上不该这么说你。”陆渊说完,竟有些微妙的拘谨。
陵川渡抿了抿唇,他没有问对方,是回香坊的那天晚上,还是说担不起你的关心的那个晚上。
在他记忆里,陆渊很少说对不起。而每次有人对自己说抱歉,总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就像他的母亲,就像临死前的陆灵越。
只不过陆灵越的对不起,就更像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想到此处,陵川渡心里重重一颤,呼吸一促。
陆渊预料中的松弛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陵川渡看起来更紧张了。
陆渊:“……?”
他刚刚是道歉了吧?
陵川渡霍然起身,急走几步到门口,他明明身姿依旧挺拔卓然,偏让陆渊瞧出一丝强装的镇定。
“真想把你关在这,让你哪儿也去不了。”陵川渡陡然开口,语气沉沉,声音却是越来越没底气,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陆渊眼底可能流露出的嫌恶,“我只是……不想让你再遇到危险。”
但是他不能在承受一次同样的结局,陆渊不愿意跟他说自己的计划,他不可能也不允许陆渊以身犯险。
哪有人用这种状态威胁人的,陆渊哭笑不得,同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师弟为什么变得那么鹤唳风声。
明明曾经的陵川渡运筹帷幄,泰然自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恶声恶气,内里却像个泡沫,轻轻一戳就不见了。
陆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轻轻说道:“好啊。”
陵川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对方的语气太过包容,温柔得让他近乎以为是错觉。
陆渊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调侃轻佻,而是更为郑重其事,“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
眼前的陆渊和上一世的陆渊重叠在一起。
肆意桀骜的青年已是万人仰仗的巍峨高山,然而在陵川渡眼里,陆渊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兄。
记忆里的陆渊托着下巴,声音清朗,“师弟,我一定会护着你。”他姿势懒散,神情却万般严肃,“哪怕如蹈水火,哪怕……万劫不复。”
陵川渡肩膀像是被无形的东西重压而下,身形踉跄了一下,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遇到陆渊之后,情绪总是轻易被调拨,他又一次心甘情愿地撞上南墙。
第042章 沈循安
镇北侯一生戎马倥偬, 斩敌寇,退蛮夷。退居二线之后,也是风光无限,权贵显要。
长姐沈念夏入宫之后便得皇帝喜爱, 一路晋升为皇后, 儿子更是贵为当今太子。
二姐沈秋心嫁于永康王, 虽然无实权,但终归家底殷实, 堆金积玉,富埒王侯。
镇北侯本人膝下儿女众多, 各个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作为侯府的大家长,对有野心、觊觎他位置的人并无偏见,相反,他盛赞这种惨烈的优胜劣汰。
只不过他的小儿子沈循安,几乎是早早的就在这场兄弟姐妹的奔竞中出局了。
沈循安打小对这种权利的争夺就不感兴趣,他相较于自己早熟的哥哥姐姐们, 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
对世间万物持有好奇心, 对所有人都保留着善意。
按镇北侯的话说,他简直是家族里的异类。
已经不在被过多管教的沈循安不用在苦学六仪,家里仆人除了对他保持着对待小主人应有的态度外, 基本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话。
而教书的先生们则因为他们在各自押宝,对于日后必不可能继承镇北侯这个头衔的沈循安,自然是不那么上心。
侯府虽大, 终究只是那一方天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对好奇心旺盛的沈循安更有吸引力。
沈循安经常趁老师们不注意, 带着一两个贴身的仆人偷偷溜出侯府。
积攒过多的精力导致他每次出门就像个下山的猴子,上蹿下跳看什么都稀奇。
这日, 他宛若游鱼一般甩开仆人,挤入人群,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
说书先生没戴着黑色的圆眼镜,也不是个老年人。
这个说书的年轻人挥舞着一把折扇,说着老掉牙的故事。“传闻世界伊始,无天无地,周遭全是一片黑茫茫。创世者以神木为基,撑开一片混沌后,从此有了天地。”
“再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天地已逐渐远离,再无合拢的可能。神木完成了它的使命,神力褪去,它逐渐腐朽化为千千万碎片落入尘世间。”
“而有一怪物深藏在地底之中,名为‘兀遮支’,这兀遮支古语的意思就是黑色的大地。祂似蛇非蛇,有形又无形,祂有一双赤红的眼睛,就像天上的太阳那般大,祂有一副巨大的身躯,行走之时便会地动山摇,民不聊生。”
一个小娃娃被她母亲抱在怀里,她举着个挂满糖霜的冰糖葫芦就往她母亲的怀里缩着,小鼻子皱成一团。
沈循安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八百遍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基本小时候都听过这个故事,这个女娃明显年岁尚小,第一次听这个故事。
沈循安以为她被吓到了,便对着小女孩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他长得圆脸圆眼,没有什么攻击性,在小女孩眼里也就是个比他大的小哥哥。
“这条大蛇已经被很厉害的人封印啦。”沈循安小声对女孩说道。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同他说话:“什么叫封印啦。”
沈循安说:“就是它再也干不了坏事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把糖葫芦放进嘴巴里,咬了一口,“这样啊,那我就不担心它来抢我的糖葫芦吃啦。”
沈循安一愣,他呆呆地看着鲜红圆润的糖葫芦被小女孩嘎嘣咬碎。
对于一个小孩子,她还不懂什么是杀戮,什么是死亡。世界再大也不如母亲的臂弯,眼下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她张嘴就能吃到的糖葫芦。
说书先生说到激动之处,拿起醒木一拍,“就在兀遮支大肆妄为,准备将人族屠戮殆尽的时候,仁慈的古神将祂封印回地底,古神也因此神力消散,祂们的踪迹逐渐消失在历史之中,神迹不再,从此世上再无神祇。”
人群中有个人喊了一句:“九苍城的陆灵越不算神吗?”
“你在说什么啊,神能随便就被魔修杀死吗?”立刻就有人反驳,“神才不会死的那么窝囊!”
“什么窝囊!你知道陆首座以前做的善事吗?要我说就算他不是神,在我心里面也给他封个神当当!”
“笑话!陆渊都死了一百多年了,他干的事情你见过?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瞎编的。而且他跟百域魔疆那魔头不清不楚的,还是师兄弟,谁知道他到底偏向哪边!”
“你小子!找事是不是!”
说书先生拿着醒木敲了好几下,左看看右看看,却也只能焦急地挥舞着手,“哎哎哎,别吵别吵,我这还没讲到陆渊呢。”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就要来一场真人对打,见势不妙的沈循安从混乱的人群中溜了出来。
他跟某个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撞到了一起,他龇牙咧嘴地抱住后脑勺,哼哼唧唧地说道:“不好意思。”
虽然被撞的缘由不是他,但修养良好的沈循安还是条件反射地道了歉。
“……”对方比他大上几岁,穿着一身粗糙的亚麻衣服,捂着被撞到的肋骨,板着张脸瞅着他。
过了半天,大一点的少年才缓慢地说道:“你没事吧。”
沈循安贴身的仆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挤开那个看起来黑廋的少年,见到沈循安摸着自己的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更是惊慌失措。
“小少爷磕疼了吧?”仆人掏出软帕垫在手上细声细气地安慰他,轻柔地摸了摸沈循安的脑袋,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肿胀的地方。”
沈循安看着少年被推得身子一歪,勉强站稳身形,黯然地站在人群中。
跟那些成群结队出来玩的孩子不同,他像一只落单的孤雁,就跟……在镇北侯府的自己一样。
沈循安不知怎的心里一动,叫住了他,“你等等。”
少年皱着眉,警惕地看着沈循安旁边的家仆,摆出防范的架势:“你想干什么?”
对面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看起来粉雕玉琢,就连旁边的仆人穿的也比寒酸的他要好。
少年知道自己惹不起对方。
“你叫什么名字?”很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拘谨和紧张,但唯独没有恶意。
少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斟酌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回道:“阿裴,我叫阿裴。”-
“阿裴!”沈循安朝裴映之招了招手。
裴映之正跟自己的同门交接,他昨夜在小镜湖边守了一晚,今天霜简书局的人准备潜入湖底,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湖底有邪物作祟,还是此地风水有异。
“来得那么早?”裴映之诧异地看了一眼天色。
沈循安因为昨晚被魔修尾随的事情,深觉不安,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件事,“小镜湖的死者身份,你们发现有什么问题了么?”
裴映之当着同门的面,也没有太避讳,“本月小镜湖从初七至今,死了十二人。前十人身份各不相同,没有交际。我们询问了死者的家属,他们出事前并无异常,而且尸体看起来没有过多的防御伤,基本都是一击毙命。”
他眉头紧锁,似乎也很是困惑,“怪就怪在这群死者是死在小镜湖旁的,并不是被抛尸在此。”
沈循安不解道:“为什么这些人半夜三更要来这里?”
要知道小镜湖虽在城中心,但周围有树木环绕,正常人走大道是不会绕到这条岸边的小径来到湖边。
裴映之眉头缓缓舒展,“莫非是被人约来的?”
沈循安一捶手,他急忙问道:“初七的那位死者是谁?!”
“是本地一位富商。你要是想问能约他的人,那可太多了。”裴映之叹了口气,他抹了把脸,有些烦躁和疲惫,“若是问他的仇人,那就更多了。”
富人在本地经商多年,种种盘根错节的交情,导致他人际关系复杂,况且他豪迈大方,狐朋狗友也是不少。
沈循安瞳孔发亮,带着好似摸到真相的兴奋:“那他有没有去过回香坊?认不认识明潇潇?”
裴映之刚来没几日,案情尚未完全了解,只知道个大概,他被问的一头雾水:“明潇潇是谁?”
他同门一听,立刻打开记录的本子,翻看着富商的死前那一段时间的记事,回应道:“这位小道友说得不错,这位富商是回香坊的常客。”
这会对了,太对了。
沈循安迫不及待地抓着裴映之就要去见他师兄。
裴映之不晓得他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但料想是与这个案件有关,便没有多问,速速跟了上去。
两个人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客栈。
沈循安拍门:“师兄!你醒了吗?”
他没等回话就等不及地闯了进去。
结果差点撞上站在门口不远处的人。
“……前辈?”沈循安茫然了一瞬,记起了是他拜托前辈帮忙照看师兄的,“正好前辈也在,那就一并说了。”
陆渊听完沈循安叙述,也没用露出太多表情,裴映之的消息顶多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是笑了一下。
这下他知道为什么问明潇潇认不认识死者的时候,对方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了。
因为死者她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一间不算大的卧房一下子挤满四个男人,就不免有些局促。
陆渊见状提议:“这里连椅子都凑不足四个,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再详谈吧。”
沈循安也觉得一群人站在别人卧房里聊天,也不是个事。
他朝裴映之歪了歪头,示意他离开。
陆渊掩上房门,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那天裴道友做的是什么骨雕呢?”
下楼的声音骤停。
他目光掠过裴映之一成不变的脸,锋芒和审视只在眉眼上存在一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043章 小镜池
裴映之很坦荡, “我师妹的幼弟病死了,她听闻天都城有一家做法奇异的骨雕铺,托我来看看。”
陆渊嘴角动了一下,他倒是很想继续问一句, 这种事情不更应该是他师妹本人来么。
只不过他不想这个时候显得咄咄逼人, 特别是……他无声地看了一眼沈循安。
陆渊知道沈循安这个傻小子对人不设防,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下,也不想让对方左右为难。
“她在宗门试炼中, 双腿尽数折断,正在养伤, 行动不便。”裴映之看出他想问什么,索性告诉他原因,“但思念情切,便托付于我。”
陆渊漆黑的眼眸遥遥望向裴映之,并未再追问。
反倒是裴映之娓娓道来:“据师妹说,做出来的骨雕可以见你想见, 会塑造一个堪比真实的幻境。她大概是想添个念想吧。但我总觉得这些东西邪佞的很, 所以当时提醒你们不要碰。”
陆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只是他的目光已经念念不忘地看着楼下住客吃的早点。
裴映之眼角一跳, 他怀疑陆渊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如果诸位没有什么建议的地方,不如来霜简书局在天都城的分号商讨议事?”
霜简书局发迹很早, 所以它的总部是位于旧都,在现在的国都处只设了一处分号。
虽然是分号, 也难掩奢华气派。
仅仅是大门都是雕梁画栋,古朴厚重屹立在石阶之上。
裴映之请他们落座之后, 目光静静落在陵川渡脸色片刻,朝沈循安问道:“那位是你的师兄陆渊,还有……这位怎么称呼?”
沈循安卡壳了,他之前一律按前辈称呼对方。
“前辈……”沈循安愣了一下,无措地看了一眼陵川渡。
裴映之感觉到带着凉意的探究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接着他听到男人冷漠的回答:“渊雪,我的名字。”
感受不到对方的修为,甚至不仔细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
深不可测,邃密郁沉。
实力至少在炼虚以上。
与裴映之起了戒心不同,陆渊闻言,却是怔然。
平静的心情又开始活络起来。
渊雪,那曾经被陵川渡命名于他自己的本命武器。
在鹧鸪梦的时候,陆渊以为对方已经舍弃了这个的名字。
陆渊像是叹气一般得发出一声轻笑。
他的好师弟摊牌了。
陵川渡在暗示自己,已经认出了故人。
裴映之思绪翻飞,也没把这个名字成功对应上哪位修真界的高手。
此人不敢以真名示人,裴映之心中防范更甚。
陆渊假装没看见裴映之眼底的惕厉,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那不如从小镜池开始谈谈吧。”
沈循安疑惑:“师兄你是不是说错了?”
[一月一,上云梯;小镜池,新月时。]
陆渊轻轻摇了摇头,“小镜池,新月时。正好与一月一对应上。”
农历每月的初一的月相,望舒如钩,将现为现,正是新月时。
怪就怪在,天都城没有小镜池一说,仅有城中小镜湖。
陆渊环顾了一下周围,这里卷轴、书册繁多,看样子调查这件事的修士们实在是无从查起,把稍微沾点关系的材料都搬了过来。
“找吧。”陆渊随手摸了摸桌上就近的卷轴,不出意料地摸到一手灰。
沈循安:“那么多要查到什么时候?!”他举目可见的地方全被卷轴填满,桌子上,书架上,密密麻麻落在地面上的。
更恐怖的是这个地方,往纵深一看,不知道还有几个房间。
陵川渡头疼地顶着陆渊似笑非笑的眼神,沉默了半天,他说道:“你们出去。”
“前辈?”沈循安刚打开一册书,还没看一个字。
陆渊抚掌,很认真的样子夸赞道:“渊深静谧,雪覆万川。前辈虽然沉默寡言,但也是看不得小辈受苦的好人啊。”
陵川渡:“……”
他已经有百余年没听过陆渊胡说八道了。但真听到了,还是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陆渊将刚刚装模作样拿着的卷轴放回桌子上,“前辈用神识一探,便可以帮我们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他率先出了门,“都出来吧,不要影响他。”
裴映之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屋门颇为诧异,“这里面书册林林总总不知多少,用神识一一筛查这也太费……”
太费时间和灵力了。
话音未落,门被打开,陵川渡将手上的书籍递给陆渊,“找到了。”
裴映之转头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的沈循安。
他对陵川渡的评定又上了一个台阶。能将神识运用自洽,如水到鱼行般自然肆意。
此人实力至少在大乘后期,甚至是渡劫期!
这是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前的最后一道坎,世间渡劫期的大能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跟裴映之的震惊不同,沈循安则是震撼:前辈原来这么厉害!果然是有脾气不好的资本,下次一定要偷师几招。
陆渊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眉眼带笑,语气轻快,一手将书籍接了过来,“多谢。”
陵川渡没什么情绪地倚在门框上,除了目光偶然扫过他们,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感兴趣。
几人匆匆将桌面清出个位置,将书籍摊在上面。
陆渊打开楮皮纸制作的书籍,从印刷的时间来看已经相当有年头了。
更叫人奇怪的,这本书名为《囿苑集》。
内容是论如何建造宫苑的,主要涵盖了建筑、花木、园林各方面的学术知识。
沈循安不解道:“这里面为什么会有小镜池的描写?这前面描写的都是皇家囿园……”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眼睛越睁越大,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映入了眼帘。
[……吾引宫墙外小镜湖水入江夏行宫内,造一方小池,夜时天星倒悬,宛若潜入水底,帝甚喜,赐名小镜池,赏独山玉雕一座、赤色珊瑚一对……]
沈循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飞快地眨着眼,嗓子发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夏行宫不就是现在的……!”
裴映之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把沈循安的惊呼压在喉咙里,他眼里也是惊疑不定,确认外面没有别人后,声音压低下来,“江夏行宫原来只是皇家的一处行宫别院,在迁都到天都城后,才被改建成现在的帝宫了,所以那小镜池必然是因为重建而消失了。”
“这可真是太不巧了。”陆渊道,“我们要找到可能是个死了五百多年的邪祟。”
“这样可就对应上了。”裴映之看了眼被捂住嘴呜呜抗议了沈循安,这才松开手,“江夏行宫有一处摘星阁,沿着布置在宫墙内侧九曲的云梯,便可到达位于宫墙上的摘星阁。”
陆渊合上《囿苑集》,他笑了笑,“我好像知道这个邪祟的身份是什么了。”
[妆花缎,金凤冠。]
妆花缎千金难买,金凤冠为贵女所戴,而她又死在皇家的行宫。
“皇室成员,死得可能是一位公主或者是身居高位的后妃。”陆渊来了点兴趣,“如果能看到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
裴映之立刻否决:“不可能。这个推想过于武断,且很可能牵扯到皇家密辛。”
陆渊还是挂着笑:“没关系,再多死几个人,他们大抵也就该慌了。”
笑容和煦,神色出奇的平静,说起死人,却好似看着草芥。
裴映之想看出对方眼里演戏的痕迹,悚然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
陆渊无趣地起身,眉梢微扬,“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查的了。”他拖沓着脚步走到陵川渡身边,想了想说道:“有点饿了,我想吃来的路上那家松子百合酥。”
陵川渡依旧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师兄说要接委托便接委托,师兄不想查了那便不查。
“…………”裴映之结结实实地沉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循安,“陆渊真的是你师兄么?”
你们看起来性格完全南辕北辙,你是怎么能和他一路同行的??
沈循安沉思了一会,“真的不能看名册么?”他觉得师兄说话不中听,也许是因为不能继续调查而气急了。
裴映之无奈道:“你以为这是书摊上的话本想看就看?至少也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
“呃。”沈循安眼珠转了转,“那可以偷看么?”
“怎么偷看?”
“比如说第一步,先混进宫内。”
裴映之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因为太子染了瘟疫,全宫戒严,连皇帝之前特诏后妃省亲都取消了。皇宫内虽然都是普通凡人,可你别忘了,林宗主是大胤的国师,宫内有许多对凡人无效,但是针对修真者的禁制。”
沈循安脑子灵光一现:“之前听说太子染了瘟疫,皇帝召来天下能人异士替他看病,我能不能……”
裴映之冷酷拒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沈循安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能。你好歹讲讲道理嘛!”
裴映之扭过头,避开了沈循安的视线。
他知道对方没有见过当时天都城的惨景,那根本不是瘟疫……
那是血肉横飞的异变。
他见到人们因为惊惧而疯狂撕扯自己脸上的羽毛,羽轴在他们脸上留下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孔洞。
见到宫内的禁军街头随意斩杀变异的人,在西重山一把火烧光了前去寻求避难的人群。
见到……宫内令行禁止,所有讨论异变的人通通横死街头。
最后他们说这只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罢了。
第044章 陈年事
上好的梅子猪肉, 蛋黄,外加松子。松子百合酥得名于形似百合,眼前这道做的外层酥脆,内馅松软香甜。
陆渊说他看上了来的路上的松子百合酥, 他并不是故意这么说让裴映之下不来台, 他是真的有点好奇味道。
上辈子, 他琐事一件接一件,横行的邪祟杀之不尽。口腹之欲对他来说是一个如尘埃般大小的事情, 从来没有被他理会。
陵川渡对他纵容得很,也没觉得在讨论严肃的事情时候, 突然跳脱到要求吃茶点是什么很突兀的事情。
陆渊心满意足地尝完后,又叫了一壶日铸雪芽,他端起茶盏,朝陵川渡微微晃动手腕,说道:“这茶一般是进献岁贡的,试试?”
陵川渡没动, 他似乎想把面具摘下来, 但终究还是顿住。他避开陆渊的视线,“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陆渊轻轻一笑,颇有点没心没肺, “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问什么,要不你帮我想想。”
“陆渊!”陵川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他们虽坐在雅间, 但周围只有一些木质的隔断,中间飘着朦朦胧胧的轻纱, 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陵川渡抿着唇,没有发作, 他低声像是自言自语:“你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陆渊听了他的话,意味深长地问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的陆渊……是什么样的?
他的同僚会说他鸣剑抵掌,以一剑之任当万人。他的朋友说会说他不计小节,仗义慷慨。
……他的爱慕者会说陆首座眉宇英挺深邃,处事桀骜不驯,眼神危险又勾人。
陆渊见陵川渡没有应他,便开玩笑似得说了一句,“对不住,毕竟死了一遭。”
陵川渡呼吸变得陡然沉重,他近似哀求地打断他:“陆渊,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想、不能……”
视野里浮现陆渊那张悲伤又忧虑的脸,罕见地带着害怕的神情,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
被神刀不觉重创的伤口,正源源不断涌出暗红,陆渊他说……
他说对不起,又留你一个人。
陆渊发冷的手指痉挛着想捻去对方眼角的泪痕,却终究无力垂下。
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变成死寂的灰,气息断绝,魂落九霄。
对不起这句话就像不详的箴言。
陵川渡的手不自觉地在颤抖,遮掩似的想端起面前的茶盏,斟满的热茶一歪尽数落在他手背上。
他吃痛地手一松,茶盏当啷落回桌面。
陆渊垂眸看向陵川渡被烫出一片薄红的手背,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覆了上去,不消一会,烫伤的地方恢复如初。
在陆渊眼里,陵川渡还是那个刚来九苍城的小师弟。
陵川渡扭过头,讷讷说道:“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你管。”
最初在九苍城的时候,陵川渡没有修为,不会法术,人也无趣,在陆渊眼里简直一无是处。
当然在过得顺风顺水的年少期间,陆渊也没把谁放在自己眼里。
自从他把满庭芳交给对方之后,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这个师弟平日里也不说话,只会拿一双木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铁灰色的双眸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大得惊人。
脸上没挂几两肉,皱巴巴得,像只小猴子。
陆渊几次想扔下他,但是又怕这小子转头向师尊告状,便想个歪招,把人叫去九苍城鲜有人至的竹林,丢给他一个剑谱,叫他好好练,向他保证练会了就带他下山一起历练。
这本剑谱对陆渊来说简单得如同喝水吃饭,但是对于没有人教的初学者来说难于登天。
陆渊深觉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摆脱了对方。他自己明目张胆地抛下对方,一个人下山跟三两好友瞎混。
直到玩了几天之后,这些人开始喝酒取乐的时候,陆渊才告辞,他对此不感兴趣,因为醉酒手抖,这样他就拿不稳刀了。
他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回了九苍城,突然想到之前他嘱托陵川渡练习剑谱的事情。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得很,陵川渡又不是呆子,这个剑谱稍微上手片刻,就能察觉到不是给初学者学的,怎么可能有人会那么傻,这样都不放弃呢?
陆渊往自己住处走了几步,黑沉沉的眸子往竹林方向望去。
明月高悬,他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
竹林被夜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人的声音。
陆渊暗骂一句自己有病,却又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恹恹地搓了一把脸,就准备离开。竹林中风向陡然一变,剑啸之音撕破夜障。
陆渊蓦然睁大眼睛,他猛地朝竹林深处一头扎去。
阴影处有个人,陆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借着月光看清对方。
是陵川渡。
除了笨手笨脚地让陵川渡自己身上多几道练剑的划伤外,剑法依旧生涩蹩脚。
他们的目光隔着几根竹子的距离交汇,明明只是很近的距离,明明分别只是两三天的事情,也许是对方的脸过于沉寂,陵川渡仰着脸望着他,像一副隽永的画卷,陆渊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陵川渡的目光没有蕴藏着因为练习很久的不耐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抛下的怒不可遏。
他的目光只是在说,你看,我按照我们的约定在这里乖乖练习了。
陆渊认命地送出一道气劲,轻柔地抚过对方的伤口。
伤口急速地愈合,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痛痒感,陵川渡难耐地蹭了蹭脸上的伤口。
“别碰。”陆渊捏起对方的下颌,仔细地看了看他脸上的情况,确保对方脸上没有留疤后,有点心虚地说道:“晚上视线不好,不要再练了。”
陵川渡固执地挣脱开来,“我想早点跟师兄一起下山。”
陆渊吓唬对方:“太晚了,该休息了,否则你就长不高了。”
他比陵川渡虚长两岁,但是在少年期这个年龄段,身量就可以差很多了。
陵川渡像是在天人交战,最后下定决心:“长不高就长不高,反正我要练会这套剑法。”
陆渊一时说不出来话,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感,他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我明天亲自教你好不好,保证你很快就学会了。”
他那么一说,陵川渡默默地把剑柄调转方向递给他。
陆渊准备接过的时候才发现陵川渡手抖得厉害。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住,长剑在陵川渡手中铮然落地。
陆渊这才意识到对方早就脱力了。
“你也忒缺德了。”很久之后,作为仙盟同僚的林绛雪不知道在哪听到了这件事,她进行了尖锐的评价。“陵川渡现在对你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应得的,人家小时候多乖啊。”
陆渊忽视了林绛雪指责的目光,双手抱臂,脸皮很厚地说:“你不看看现在,都是谁在忍谁?”
林绛雪没敢继续点评,因为陵川渡走了过来,已经面无表情地把一张纸拍在陆渊胸前,“我不同意你这个计划,太危险,也太激进。”
陆渊吊儿郎当地把陵川渡的手推开,“兵贵神速,以疾掩迟。按你的计划,汤圆都能生完崽了。”
汤圆是他养的猫,刚刚怀孕没多久。
林绛雪同手同脚地溜走,内心在小声嘀咕,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一时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谁更能忍。
陵川渡一字一顿:“不行。”
陆渊磨着牙,“行行行,那汤圆要是在行动的时候生崽了怎么办,她是第一次……”
陵川渡眼角一跳:“陆渊!”
“好好好。”陆渊捂住耳朵,“别那么大声,我要聋了。”
陆渊习惯了照顾对方,也习惯了退让。
也许是可怜陵川渡年幼失恃,或者是别的他不知道的情感,他习惯了适度的忍让对方。
陵川渡脸色铁青,当时他看到传到手的白纸黑字,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是立刻赶了过来,差点以为自己错过了,“你孤身前往,是不是想去一个人送死。”
他有的话不知道站在什么身份说,只能无措地扶住额头,不知不觉中声调里带着鼻音,“你知不知道,这样……”
……会让我很害怕啊。
“我没有。”陆渊心中疯狂喊冤,他突然背上个送死的黑锅,这也太沉重了,“百目蛛虽然铜筋铁骨,但是我只是想给不觉磨个刀而已。”
“百丈崖下的百目蛛数量多少,你调查过么?”陵川渡越说越快,“百丈崖是不是只有这一种邪祟,你查过么?仙盟递来的书函说可能存在异变种你知道么?”
“我知道啊,但是师弟,我已经是炼虚境了。”陆渊声音越说越小,不时地瞟几眼陵川渡。
陵川渡没理他,他大步走了出去,陆渊的态度让他显得无理取闹似的,这里一刻他都不想待了。
陆渊喊他的声音被抛在身后,他只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急促地跳跃起来,声音大得惊人。
他笨拙地按着自己胸口,仿佛那样,胸腔里的东西就不会乱跳了。
太冲动了。
他心里焦干如同野火过境,但手心却出了薄汗。
也太丢人了。
第045章 生死
陆渊并不明白他的想法。
只是因为可怜, 就可以为他的所作所为想了万般的理由。
陵川渡曾经无数次遇到陆渊对他的退让,但他知道对方并不认可自己的想法,只因他总是能读懂陆渊眼里的怜悯。
不过他无所谓,至少占据了陆渊心里重要的位置。
也许这个位置来的不那么光彩, 但足够了。
陵川渡依旧别过头, 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是身体有异?”
陆渊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手掌中的黑色纹路,它原本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 现在已经变成一道横亘在他掌心的黑色刺青。
摸起来不痛不痒,只能感受到它每一分每一秒, 在细微地带动生命流失。
正如系统所说,他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衰败。
“你见过我现在这具身体么?”陆渊复又握拳,似乎想要将命运捏在自己掌中。
陵川渡茫然地皱眉,“怎么会见过,我以为你是——”随便夺舍了一具身体。
他止住了话头,陆渊不会也不屑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是这样就完全说不通了, “你这具身体怎么回事?”
人死灯灭,普通人会直接魂入忘川,轮回路上忘却前生事。
有的邪修会夺舍他人躯体, 蒙骗天道。或者是像鹧鸪梦中,阴身入世,只是这样总会与活人有异。
陆渊站直身子, 他本就身量颀长,漆黑的眸子低垂望向陵川渡。
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无声将对方欺压在椅子上。
思忖了片刻, 突然他俯下身,伸出手将对方那副面目可憎的鬼面轻轻揭下。
陆渊仔细地辨认着面前男人神情中的真假。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陵川渡浓密的睫毛轻颤, 唇角不自然地抿着,下颌紧绷像在忍耐着他的打量。
紧张,涩然,手足无措。
唯独没有撒谎的痕迹。
那么,他之前梦中所见,自己雕刻一具木傀儡的事情,确实是有意避开陵川渡所做的。
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就好像……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提前为自己做了一副身躯。
陆渊沉默不语地摩挲着那张鬼面,像对待情人那般温柔体贴。
只是他的思绪没有表面那么平静,最后还是说出了他最不想问的那句话,“那天,在满庭芳究竟发生了什么?”
陵川渡浑身一僵,蓦然抬头,“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呼吸都凉了,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记得了?”
百余年里想找到陆渊的执着,在这一刻被一句话敲得支离破碎。
他也有满腹疑惑事。
只是他现在又该问谁?
他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陆渊当时要那么做。
陆渊原本还想仔细追问,又微妙地闭上了嘴。
他想到在鹧鸪梦里,用了诉衷声也没能撬开他的心声。
陵川渡眼底又浮现了陆渊所熟悉的固执,就像小时候的他一样,纵使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也不愿意放弃那把剑。
“要怎么做你才能恢复记忆?”
陆渊顿了顿,懒洋洋地又坐回椅子上,“林绛雪说是因为神魂有损的缘故,我猜测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我原本的身体。至于保留着我剩余一部分神魂的身体,很可惜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真正的身体拥有一具天授神骨,这是他能运用压制暴虐神血的原因。即便魂魄离散,这具拥有神骨的身体也不会消散在天地中。
“但是,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陆渊沉默了一会,盯着雅座外的人像是在发呆,过了很久,他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说道:“陵川渡,我快死了。”
一瞬间听不见任何声音,脑中嗡鸣不停,血液急速涌动,几乎如鲠在喉。
陵川渡嘴角牵动,试图露出一个笑,想立刻反驳质问对方,是不是又在开什么顽劣笑话。
他坐在这里却感觉自己的浑身轻飘飘,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全身,他声音很轻,“这个并不好笑。”
若是前世的陆渊,是断然不会将这种事情跟陵川渡说的。
他更喜欢一个人收拾烂摊子,独行踽踽,孑然一身。
痛苦的事情他一人担之就好,说出来也无益,这是他以前一直深信践行的事。
但不知怎的,现在突然觉得好累,疲惫感让他恨不得阖上眼就此沉入深眠。
陵川渡的心凌乱地跳动着,慌张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稳不住身形,刚刚被烫伤的手背早就好了,现在竟然隐隐传来幻痛,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向对方惊慌失措地求证。
“陆渊你说话啊。”
“求你告诉我不是真的……”
陆渊对上陵川渡的盛满痛楚的眼,他宁愿希望看到的是对方失态地怒吼,或者是以前对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哪怕是冷嘲热讽都比现在要好。
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就像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哀伤的,卑微的,低声下气地求他。
陆渊的胸膛像是被猛地刺了一下,比当时不觉捅穿的感觉,更痛,更疼。
他缓缓朝对方伸出手,掌心朝上,露出那道丑陋地吞食着他生命的黑线,“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神血的力量,这具容器……已经在崩坏的临界点了。”
陵川渡颤抖着手想要触碰陆渊的掌心,在将将要抚上的瞬间,他躲闪般地收回手。
陡然起身,决绝地仿佛用了浑身力气就要往外走。
“你去做什么?”陆渊立刻叫住他。
陵川渡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他眼眶有些红,不想让对方看见,背过身哑声道:“杀人。给你找个新的身体。”
声音带着自暴自弃般的无理取闹。
陆渊又气急又是心酸,“胡闹!这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他一把拽住对方,陵川渡自然不会乖乖地任凭他所为,下意识就要挣脱开。
陵川渡瞪着他,眼中满是失去理智的惊怒,本能地死命掰开陆渊钳制住他的手,“松开。”
要来不及了……
他眼底已有猩红之色,恨不得一口咬在陆渊的手腕上,又舍不得让对方受伤。
陆渊用尽力气将陵川渡圈在自己的怀里,他没有意识到他们间的距离几乎暧昧,已经越界了。
他平静地垂眸看着陵川渡,忍受着对方想要掰断他指节的气力,用极尽冷峻低沉地声音说道:“冷静。深呼吸。”
听到陆渊的话,陵川渡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急剧地喘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之下,他意识到刚刚他忘记了呼吸。
见到陵川渡不动了,陆渊想松手,但又怕对方失控。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抵在对方的额角,“听我把话说完,很难么。”
“如果放任不管,确实活不过这几个月。”
“但是,你觉得我是坐以待毙的人么?”
陆渊感觉怀里的人不再悸动不安,发烫的肌肤也逐渐回归正常,他放开了禁锢对方的手。
“……”陵川渡空洞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又怃然转了回去,“是我冲动了。”
陆渊摇了摇头,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我跟你说这件事,就是希望你能帮我。”
帮谁?
陵川渡木然的眼神跃动着一点光亮,他恍然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知道天都城离魂之症的缘由,还有……”陆渊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我要拿到皇宫里的一幅画。”
陵川渡对第一件事并无异议,他眼里还带着刚刚的一些怔然,“什么画?”
“……”
陆渊想到那副极为抽象的画,默默别过头。
当时被林绛雪乱七八糟的要求搞得烦不胜烦,所以也是随手一画。
他还记得当时胤文帝收到之后,客气地让林绛雪替他道谢,说陆首座这团潇洒的墨痕画得如同大鹏展翅,又像流云涌动,好一个以静为动。
要命,谁知道他画的是个舞剑的人。
而这个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
陆渊还想在陵川渡心中保持着英明神武的师兄形象,所以果断跳过这个话题,“总之,就是一幅画。”
陵川渡疑惑:“可是你不说它的内容,我怎么替你找呢?”
总不能去宫内库房把所有藏画都洗劫一空吧?
……好像也不是不行。
陆渊:“当今太子罹患瘟疫,皇帝说谁彻查十年前的瘟疫一事,就把这幅画给谁。”
他话锋一转,眉梢抬了抬,“但是你在鹧鸪梦里也已经看到了,当年根本不是什么瘟疫。”
“你觉得身为天都城的帝君,会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陆渊眉眼阴郁地敲着桌面,“我曾以为是天都城的人被双面佛侵蚀之后,身躯鸮化,怕被人认为异类,才谎称瘟疫。”
陵川渡听出了陆渊声音里的怒意。
“可是这说不通,数十万人如何能统一口径。”陆渊神色是压抑后的波澜不惊,“他们守口如瓶,就像背负着某种枷锁。”
这道让所有人都不敢说真话的禁令,只能来自那位心知肚明的统治者。
陵川渡眉头轻轻蹙着:“这既然是他下的命令,为何还让人揭露事实?”
陆渊冷冷笑道:“因为他后悔了。”
第046章 放手
作为上位者, 在粉饰太平后,他需要一个外人,假装不小心发现当年的真相,来掩盖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么看来, 天都城早就变天了。”陆渊一把撩起雅座的垂幔, 朝陵川渡歪了歪头, 示意对方跟上,“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宫, 一探究竟。”
这片大陆上的修真者和皇室彼此之间保持着默契的尊重。
修真者不会插手普通人的朝代更迭,以免忤逆天道, 受到天罚。而皇室也将修真者放在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外。
这导致在十年前的天都城内,没有一处仙门在此落足,离得最近的修真者是城外西重山上佛修。
在被权利侵蚀的皇族人看来,这是群只知道吃斋念佛,对外界之事并不关心的和尚。
但最后也不免落得个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下场。
陆渊想起来什么,将面具递还给陵川渡, 他眸色发沉, 有些犹豫还是问道:“刚刚你说要为我夺舍,如果我不阻止你,你会去杀人么?”
“……”陵川渡没有回答, 灰色的瞳孔紧缩一瞬便恢复平静,他垂眼避开了陆渊的视线。
两人之间气氛变得凝重,陵川渡默默带上面具, 咧嘴狞笑的面具像在嘲笑陆渊的天真。
他是真的会那么做!
陆渊被陵川渡的冷漠莫名刺痛了。
于他而言,他的生死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同陵川渡的过往恍如昨日一般。
此刻他终于切实地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
他也终于接受, 在自己缺席的百余年里,陵川渡已经变成了他不再熟悉的样子。
系统在他复生时说的每一句话,此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徘徊在他耳边。
[百域魔疆的共主陵川渡,屠村杀人无恶不作。你生前可谓是正道魁首,真不想铲除这种恶人,还人间一片安宁吗?]
这个话题没法继续往下问了,陆渊没什么情绪地转身离开。
他表面看起来很冷静,但内心显然没有收拾好混乱的思绪。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陵川渡也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因为陆渊走得漫无目的,像是要朝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方向走着。
穿街走巷,直到走得人迹罕至,他还没有停住脚步。
“走路看着点!”一道粗犷的声音不爽响起,发声的是一位壮汉,他正扛着一把被布裹着的宽刀。
陆渊唇角紧抿,后知后觉地捡起对方被碰掉的东西。
他目光停留在物件上的时间过久,壮汉一把夺了过去,恶声恶气地警告:“别乱碰!搞坏了你可赔不起。”
陆渊没有理会对方糟糕的态度:“龙纹祥云,日晷星斗,这是钦天监的东西?”
“呦,你小子挺识货嘛。”壮汉显摆似地抛了抛令牌,突然鼻头耸动凑近闻了闻,“怪不得,原来同是求道之人啊。”
陆渊这才有了些许反应,身形后退避开了对方的靠近。
壮汉不以为意地瞅着陆渊两人,他基本感受不到这两个人的灵力流动,要不是鼻子好,能嗅出凡人身上特有的、没有筑基过的味道,他都要以为面前只是两个普通人。
“你们也是想要陆灵越的那副遗作才来的天都城?”他看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两个看起来刚刚筑基的人还想来这龙潭虎穴里争一争,不自量力!
当面听到自己的东西被称为遗作,陆渊倒是还没体验过这种奇怪又荒诞的经历。
“不过你们也就想想了。”壮汉本不想跟他们多废话,但还是没忍住炫耀起来,“钦天监可是要筛选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宫的。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去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着陆渊,发出得意鄙夷的笑声。
陆渊浓密修长的眉毛瞬间拧起,他感受到陵川渡的灵力突然隐晦地暴起,想都没想将手搭在陵川渡的肩头,安抚似得拍了拍他。
想着之前陵川渡的暴言,他现在肯定不能让陵川渡当着他的面杀人。
陆渊看起来很是温和无害地朝壮汉笑了笑,如果壮汉是个能读懂眼神的人,就知道陆渊的眼里写满四个字:还不快滚。
可惜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
壮汉虽然迟钝,但是陵川渡的动作他收入眼底,他误会了陵川渡的意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了,就凭你还想抢我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听到这话,陆渊终于正眼看了一下他,半晌他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微微一笑:“抱歉,所以你是?”
估计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无视过,壮汉瞪大了一双牛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风从阁郭海!论起辈分,说不定我还是你们师爷爷辈的,还不过来磕个头行个礼。”
说完就洋洋得意地等着看对面俩小辈惊慌失措的表情。
陆渊:“……”
他这会是带了一些真情实意的疑惑,偏头问陵川渡,“是因为我失忆了,所以不记得这号人么?”
不怪他,怪就怪对方实在是太自信,让他开始怀疑自己。
陵川渡暴起的灵力依旧躁动不安,他比陆渊干脆多了,阴沉地吐出一个字:“滚。”
“好无礼的小儿!”郭海气得张大嘴巴,“那我就替你们师父好好教育一下,什么叫尊师重道!”
陵川渡躲也未躲,就静静看着对方将那口宽刀卸下,朝他的头劈下。
说着满嘴师德,下手却毫不含糊。
他蓦然伸出指尖,看似缓慢实则游刃有余的接住了刀刃。
然后就是可怕的碎裂声。
郭海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边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碎成一堆破铁。
恐惧的战栗甚至还没传到他的大脑,他就被气劲掀翻砸飞几尺远,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陵川渡刚抬腿往前就一步,陆渊想都没想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扯了回来。
“他罪不至死。”
并非陆渊是个大善人,只是天道在上,若无缘无故滥杀人,必会天罚。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随意杀人戮命的疯子吗?!”陵川渡的声音冰冷阴郁,但细听之下,还有一丝颤抖。
陆渊知趣地闭上嘴,他很难说。因为重活一世,在临安镇看到陵川渡的第一眼,对方宛如月下嗜杀的恶鬼。
危险,致命,喜怒无常。
极致的沉默。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陵川渡只觉得难堪,想要挣脱开,“放开我。”
陆渊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想要将对方笼在自己怀里,在自己没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前,他不能放手。
躲避话题,只会把他们之间关系弄得更加糟糕,更加回不了头。
几乎是同时,陵川渡闷哼了一声软倒在陆渊身上。
陆渊要是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就会聪明地松开手。
但是他现在还有点懵,所以本能地更用力地收拢了手掌。
陵川渡浑身更加剧烈地抖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别碰了。”
陆渊:“我……?”
我碰什么了?
他还没来及说什么,就看见陵川渡难耐地在他肩膀蹭了一下,面具歪歪斜斜,露出他紧绷的下颌。
“……手拿开……啊……”口中的惊喘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听见一个细弱的气音,他像濒死的幼兽,又像离了水的鱼,在陆渊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氧气。
陆渊看他一直在颤抖乱蹭,怕面具锋锐的表面刮伤他,只好替他取了下来。
却无措地看见一张湿漉漉的脸庞,眼里已经失焦,白玉般的脸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绯红,咬着下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陆渊视线僵硬地往下探去,他发现刚刚情急之下掌心附着在陵川渡的内府之上,而自己手背上、手指间缠绕着淡金色云雾般的神血气息。
更让陆渊慌乱的是,他看见自己的灵力顺着对方的衣物一路渗透而下。
他刚刚为了不放陵川渡走,无意间动用了自己本体的能力。
神血灵力蛮横威压,不请自入。
在陆渊没注意的情况下,本体灵力开始与陵川渡的灵核在内府中交融。
他竟然强迫对方完成了一次神交……
现在的情况,他像极了一个登徒子。
冒犯对象还是他的师弟。
陆渊后背发凉,恨不得找个坑挖了把自己埋了。
但手比脑子更快的是,他随即布下了一个障眼法。纵使这边没有什么行人,但是以防万一,毕竟他也没有让别人瞧的嗜好。
陵川渡灼热的体温顺着同陆渊紧贴的脖颈处肌肤,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陆渊喉结微动,手心的灵力还在尽职尽责地往内府里面钻,惹得掌心下的人痉挛似的颤抖。
“放、放手。”估计是刺激得狠了,陵川渡迷迷糊糊地想推开陆渊的手,他呼吸更加急促,也更加难受。
在神交还未结束的时候,断然撤走灵力,他是无碍,但是陵川渡的内府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了。
陆渊一只手扶着他脱力的身体,一边哄他,“别闹,马上就好了。”
陵川渡眼眶发红地看着他,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你说的,别骗我……”
陆渊垂眸跟他视线相对。
对方如此顺从,依赖,全心全意眼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弟。
带着陆渊神血的灵力霸道异常地在陵川渡的内府里横冲直撞,纠缠着灵核想要跟它合二为一。
陵川渡脊背在打着颤,明显在忍耐,他口齿不清地说:“你骗人……”
陆渊用指尖撩拨了几下对方汗湿的头发,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骗你,乖,再等等。”
陵川渡带着水痕的眼睛空洞盯着陆渊,他已经没有抗议对方骗人的力气了,只能任由陆渊肆意妄为。
淡金色的灵气终于慢慢烟消云散,它在陌生的内府里如愿以偿。
见到陵川渡像是平静下来,灼热的气息变得正常,失神的眼睛逐渐清醒。
陆渊立刻心虚地松开对方,移开了目光,“我不是故意的。”
安静。
“呃,你要是觉得我占了便宜,你也可以占回来。”
还是安静。
陆渊有点汗流浃背了。
第047章 入局
陆渊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局促。
首先, 他觉得很郁闷。
其次,他觉得很冤。
自从他重生以来,自己就不能很好的控制神血力量,之前就频频脱离掌控暴走肆虐, 将他这具躯壳重创的苦不堪言。
现在更是在他没有召来的情况下, 就擅自溢出。而他一直在全力维持着失控的灵力, 尽量温柔地在内府神交,结果就是他一顿操作下来满头大汗, 什么都没感受到就结束了。
可是他又不是善于给自己找借口的人,这事总归是他做的不对。
陆渊敛着眉。上天可鉴, 他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
前世他身为首座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将不能解决的事情一股脑丢给他,看到他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渊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以前要复杂千倍万倍。
如果这时候说要负责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呢?
可要不说,会不会显得自己薄情寡性呢?
陆渊眉头挤出几道沟壑,薄唇微微下撇着,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结契的事情了。
他在感情这方面甚至可以说道德感很高。
陵川渡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渊, 衣服有些许凌乱, 除了嗓音微哑,他看不出任何异样,“你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了么?”
陆渊没想到他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他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又陡然生起一点隐秘的不快。
——凭什么自己心慌意乱,而陵川渡却跟没事人一样, 仿佛被强迫的人不是他一样。
陆渊闷闷地嗯了一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想要抹去对方眼睑处生理性的泪水,“你不生气?”
陵川渡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胡乱慌张地眨了眨眼,刚刚退下的绯红又染上了他的耳尖。
“你又不是故意的。”他眉眼生得清冷疏离,避开陆渊的动作顺理成章。
……陆渊冷漠地看着陵川渡因为惊吓退了几步,他沉默地收回手。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轻轻揭过么?
心中五味杂陈,什么东西沉沉地拥挤在他的胸口。
陆渊深吸一口气,快步地走到郭海晕倒的身体旁,捡起那枚钦天监发的令牌,听不出情绪地说道:“好歹我们拿到了入局的邀请劵了。”
他逃避似的匆匆就要走,陵川渡甚至来不及叫住他。
陵川渡怔然看着对方又留给自己一个孑然的背影。
钦天监将这群跃跃欲试的修真者通通笼到宫内的一处偏殿内。
皇帝曾说能在鹧鸪梦中一探瘟疫的源头,便有重赏。结果前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直接把鹧鸪梦给震碎了。
导致一些还没来得及去的修真者气得跳脚。
现在一看事故源头已经是查无可查了,所以在一次上朝时,皇帝听从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决定邀人进宫替太子看看情况。
太医早就是医无可医,知道些许内情的人自然也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瘟疫。
皇帝只是需要几个人提出让修真者来看看,好让如坐针毡的自己顺坡下驴罢了。
偏殿原来是内务府的一块区域,为了方便修真者前往东宫查看太子的病情,特意空出来的。
里面除了闭目打坐的一些人,其余三三两两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
侍女在一旁安静地点上烛火,让这偏殿亮堂起来。
“……”陆渊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就没有说过话。
陵川渡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实察觉到陆渊的不开心。
两个人意会地互相保持着沉默。
“师父!就是他们抢了我的通行证!”很粗糙的嗓音,很面熟的壮汉。
陆渊没料想郭海也那么快就进了宫。
他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人,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是谁。
被郭海称为师父的人,身着一件蓝衣,面容维持在二十来岁的样子。
郭海搬来了救兵,他之前是小看这两人,被偷袭才惨遭落败。
最后还是被师父一通训斥,才好说歹说地跟着进宫了。
他师父化神后期,已经是一步踏入炼虚境了。
这次一定要狠狠将之前的耻辱,一并奉还。
“你!”蓝衣人诧异的呼声脱口而出。
他的视线从陆渊深邃的眉眼一直打量到指节分明的手掌。
陆渊本就烦躁,被他查看货物似的打量,更加不悦,他眉弓下压,“怎么?”
蓝衣人震惊地看着他,将徒弟的告状抛之脑后,“……陆灵越?”
陆渊想了半天,还是没能记起来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在骇然之余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风从阁,顾倾绝。
陆渊恍然。
当年为了跟他一试高低,追着他跑了大半年的神人。
真是阴魂不散。
陆渊露出个假笑,“道友说笑了。”
顾倾绝脸色一变,心里想着,是啊,可不是说笑了吗,陆渊已经死了百余年了。
但是……这人未免也长得太像了。
他表情僵硬,心里已有决断,挥手就要一试究竟。
陵川渡眼疾手快,微不可查地拉了陆渊一下。
陆渊就着陵川渡的力道,往后轻轻一偏。
在顾倾绝眼里,就是对方身形飘然地避开了自己的一击。
他脸色开始发白,“你跟陆灵越什么关系?”
顾倾绝声音不算小,眼见就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陆渊正在掂量把人打晕,让其闭嘴的后果。
陵川渡不耐烦地一步上前,他抬手的一瞬间若一道残影划过,烛火猛地跳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保留住最后的火光。
一道血痕骤然出现在顾倾绝的脸侧。
这是堪称温和地警告。
陆渊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说:“这位兄台可是跟陆首座有什么私人恩怨?见到长得像的人就要下此重手?”
顾倾绝被陆渊堵得哑口无言,他表情有点绷不住,又拉不下脸面道歉,只好恨恨地转身就走。
他的傻大个徒弟还在不明所以,“师父,这就算了吗?”
顾倾绝捂住脸上的血痕,怒道:“还不快走,丢人现眼的玩意。”
莫名挨了骂,郭海怨恨地看了一眼两人,蔫头巴脑地跟着师父回到自己房间。
继别人挑起小冲突之后,两个人又是陷入尴尬的沉寂。
在这场谁先跟对方说话谁就输的比赛中,陆渊先投降了。
陆渊避开人群,声音几乎是压在喉间,带着气音,“你……”
陵川渡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陆渊眼神微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问道:“你之前是不是那样过……很多次。”
他并不是什么刻板的老古董。
只是陵川渡的反应太过平淡,就跟经历过很多次一样,他更希望师弟有个稳定的结契对象。
但陆渊又明白,陵川渡身为一方尊主,身边自然有无数人想与他双修,哪怕是日后做了笼中之鸟,也有不少人飞蛾扑火。
美艳的皮囊见多了,在对方眼里可能都不如一匹破布。
陵川渡不知道陆渊现在的脑回路是多么的奇怪。
他误以为对方在询问他是不是第一次让人入内府神交。
说得好像陆渊很介意这件事一样。
无名的火腾得一下就上来了,明明被弄得说不出来话的人是他,丢脸的人也是他,现在反而还来问他这种事情。
陵川渡唇角轻轻抬起,讽刺道:“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怎么,要不要现在去焚香沐浴一下,免得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师兄这么关心这种事情,下次记得要提前问双修的人。”
“……还有,你的水平真是烂到家了。”
陆渊盯着陵川渡冒火的瞳孔,突兀地笑了起来。
遽然想起陵川渡在他怀里生涩的神情,觉得自己晕了头,才多余问了这些。
陵川渡无声地瞪着他。
这会熟悉了,上辈子就是被这样冷声冷语地对待的。
陆渊深切地觉得自己是被怼习惯了,陵川渡恢复了之前跟自己不对付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踏实了。
就像一颗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停泊-
天都城,忘忧宫。
今年冬日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殿内早就备上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惹人昏昏欲睡。
女人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上,声音悦耳妩媚,“跑到我这里来了,看样子是真有急事了?”
她面前的纱幕后隐隐绰绰立着一个人影。
“人死的越来越多了,牵扯的人就更多。”面前的人丝毫没有面对后妃的敬重语气。
不过,此情此景,不如说是后妃私见外男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女人含笑不语,“这不更合了你的意,毕竟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你千不该万不该让那两个大臣殒命,皇帝怀疑了。”
女人捂着嘴,假装吃惊道:“哎呀呀,你还会尊称人家皇帝。”她话锋一转,“反正都是喂那个小鬼血肉,谁的不都一样,那两位只能说是不巧挡了我的道,忍得我不开心了。”
来人声音憋着一把火,“不许那么叫她。她不是你的工具,下次做什么你得提前跟我说。”
她听到也未恼,咯咯地笑了起来,“知道啦知道啦。生起气来,倒是像极了以前的你。不过皇帝那个老不死的,还是听了那两位大臣的话,叫修真者进宫了。”
姣美的容颜含娇带怯,让人心生怜意。眼底深处藏着不屑和轻蔑,她侧头吸了一口水烟,慢悠悠地吐了出来,“这群修真者啊,嘴上说着不会插手朝代的更迭,五百年前不还是……”
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神情,她倦倦地说:“真是舍不得这一幅皮囊。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动那个小鬼的。”
男人从进屋就没有坐下过,他厌恶地看着醉生梦死的女人,“我听闻太子活不过这两周了?”
“是啊。”女人冷冷地说,“皇室拿息灾给他续命,他也苟活的够久了。”
“就如这大胤一般。”她扭起水蛇般的腰肢,从贵妃榻上坐起,撑着头定定地望着男人。
阴冷的话语从她娇嫩的唇瓣中泄出,“你不觉得大胤的国祚太长了么?”
来客不置可否地披上大氅,戴上黑色的帷帽,“若不是陵千枝,大胤早该在五百年前就覆灭了。”
“唔,陵千枝。”塌上的人眯起眼睛,“这名字猛地一提,还真是有点久远了。她与天道背道而驰,偏要给大胤续了一波命数。可惜了,她登天入道,已是半神之躯,没撑多久就死于天罚了吧。”
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她可是还有个儿子,不知道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陵川渡么?他的师兄倒是一个棘手的人,不过他神陨一百余年了,已经对我们构不成威胁。”猩红的口脂随着说话一开一合,“至于陵川渡,他向来不关注凡人这些破事。而且……他怕是活不到登天入道的时候了。”
推开房门前,帷帽下传来最后一句话,“临安镇你做的事已经被晧天关注,剩下的可要藏好了。”
女人痴迷地又吸了一口水烟,声音低迷,好似要睡着了,“你心疼了么?”
“这可都是你的属下,曾经死心塌地追随着你啊。”轻柔细腻的声音带着足够的恶意。
男人没有理会她,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冷风一窝蜂地涌进殿内,吹得纱幕在空中晃如吹絮。
第048章 心障
宫内戒备森严, 巡逻士兵银白色的盔甲上倒影着月色。
火把照得每个人脸上阴森难测,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竟跟防贼一般看着他们。
陆渊顺手捞起桌上的暖炉,古井不波的眸子像越过了窗户落在夜巡的士兵身上。
当今太子韩奕是胤仁帝最宠爱的儿子,博通经籍, 温润而泽。
从大臣到少师, 无不认为他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
胤仁帝也是急了, 太子人是不见好的,继承人是没有备选的。他子嗣本就稀薄, 剩下的合适人选年纪还太小。
连夜就挨个宣他们进东宫,恨不得把一群人聚在一起来个会审。
不过修真者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 他们本就相较于凡人有更绵长的生命。
哪怕是当今的皇帝,对他们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抔黄土罢了。
“听说病得就剩一口气了?”陆渊敏锐地捕捉到屋外的一句闲聊。
虽然夜深了,但有的修真者还未散去,聚在一起等着宣召。
“没见过,但是听了之前的人说的情况,命火微弱, 强留的一具阴身罢了。”
“那这还救个屁啊, 从阴司手上抢人?”修真者说着面容拧巴起来。
“嘿嘿,这话说得,谁不就是去试一下, 为了那副画么?”
聊天的声音刻意地压低,“陆灵越死后可是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除了那幅画。”
“嘶——可惜了, 听说他还有一把横刀。上请天命,神鬼不觉。要是能看看, 也算是一饱眼福了。”
话音更微不可闻了,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据说啊,他死的时候那把刀就不见了。当时现场就他跟那个谁。”
说话的人这时候有点心虚,据传闻陵川渡手眼通天,背后诽议这种人,怕是会给自己扯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渊老神在在地听着别人说着自己的闲话,闻言撩了陵川渡一眼,眼里带着玩味。
他薄唇轻轻动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将我的刀封印了。”话音里带着点落寞,“我还挺想念它的。”
陵川渡还在为他之前的话感到不快,他对陆渊装可怜的表情视之不见,冷冷勾唇,“谁知道呢。”
陆渊不以为意地端着暖炉,“还在生气?”
“……”陵川渡没什么情绪起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救人吧。”
“谁说我要救他了。”
陆渊神情恹恹,他大晚上的本来就提不起什么劲,但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原来他专断独横的样子,“我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也不会玩弄生死轮回。”
生生死死,万物平衡。
死亡固然可怕,而新生又带来希望。
陵川渡皱眉看着他,语气带着不认可,“那你来这是干什么的?”
陆渊又恢复了陵川渡在鹧鸪梦里看到的模样,端着一副不正经的性子,懒洋洋地说道:“我的方案,只有两步。第一步,通过生死之境看胤仁帝的记忆,找到画卷位置,第二步,拿了东西就走。”
简单粗暴,没有详细计划,只有随机应变,典型的陆渊行事风格。
陵川渡眉眼松动,没有说话,只留给陆渊一个俊美凌厉的侧脸。
他已经能看见离陆渊下颌不远处,一道妖异不起眼的黑线趴伏在陆渊的肌肤上,随着脉搏,温吞地起伏着,看着毫无威胁,却蛰伏着杀意死气。
陆渊摸了摸下巴,补充道:“也许,我说拿了东西就跑,更合理一点。”
“知道位置了,你又能如何。这里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陵川渡毫不客气,语气中的不赞同简直要溢满而出。
若是以前的陆渊,这里他可以如进无人之地。凡人的防备对他来说就是摆设,林绛雪的禁制也是不够看的。
但若是现在的陆渊……
陆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这不是还有你么。”
陵川渡:“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自从听了陆渊说他活不了几个月后,他恨不得找个地方把人安安全全地栓在那里。
但他又悲哀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困不住陆渊。
陆渊是九苍城的簌簌飘雪,是穿过凤池宗松涛的疾风,永远不会止步的。
陵川渡重复了一遍,“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生死之境的力量。”
陆渊赞同:“确实。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渊说:“现在死,还是拖几个月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初春的第一抹绿色。”
陵川渡脑子一空,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揪住了陆渊的衣领。
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威胁对方:“不许说这个字。”
陆渊垂眸看着对方,低沉地笑了,“你是在害怕么?”他伸出手抚平陵川渡眉间的不安,循循善诱道:“那我还有个方案,你要不要听听?”
陵川渡松开手,故意不去看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衣领。
“你且说来听听。”
陆渊慢条斯理地理好领口,他手上动作不紧不慢,眉眼晦暗,如隐匿在暗处的捕食者,“那就是……同我双修。”
陵川渡瞳孔瞬间放大,连带脸上的表情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陆渊看着陵川渡茫然发呆的表情,像个失了心魄的人偶。
转移注意力的目标达成了,他促狭地说着讨打的话,“开玩笑的,不逗你了。”
陆渊还想开口说什么,就被陵川渡一把摁在椅子上。
肩胛骨撞到椅背上一阵抽痛。
迎上的是陵川渡幽幽的眼瞳。
陵川渡:“你说得对。”
陆渊头皮发麻,他怎么说的就对了。
被人压制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觉并不好。陆渊眉头紧蹙,他攥住对方的手腕,抵上陵川渡偏执阴郁的眼神。
陆渊艰难地开口:“你现在是要……”
“双修。”陵川渡冷漠地回答他,嘴上说着最亲密的字眼,手上动作就跟执行一项任务般呆板僵硬。
他挣脱开陆渊的手,扶起对方的下颌,毫无章法地吻了下去。
他动作粗暴又急躁,不出意外地磕破了双方的嘴唇。
陆渊下意识地轻轻舔了一口唇瓣上的伤口,尝到了一股温暖的铁锈味道,带着微弱的刺痛感。有自己的血,也有他的。
他思绪懵了一瞬,“你在干什么?!”
陵川渡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他嗓音很干,唇角还带着赤红的血迹,“救你。”
“我不介意。”
他说着就更加紧密地凑了过来,诱惑般地牵起陆渊的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陆渊像看着一个怪物。
陵川渡语气中对自己的轻贱让陆渊怒不可遏,一腔怒海不知往何处发泄,他甚至想呵斥道可是我介意!
这几个字挤在嘴边,压得他心中千钧之重。
陵川渡瑟缩了一下,继续木然地同他对视。
暴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只有紧绷的眼角显现出陆渊内心的翻涌。
他伸出指尖,在陵川渡的眼前晃了晃。
对方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跟只猫儿寻着逗猫棒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是终于厌倦了这个姿势,陵川渡捂住头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贴了过去。
——陵川渡现在这个状态看着就不是很正常。
陆渊神色终于收敛平静,他双目中流烟似金,那道黑线发出狂喜的迸裂声,更加兴奋地往外延伸着。
被魇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陵川渡被他自己的心障困住了。
陆渊轻柔地触向对方的眉心,黑暗如潮水瞬间将他拖入陵川渡的心魔。
令陆渊奇怪的是,陵川渡心障跟他的不同。
这里居然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暖,是那种让人从心底感受到的暖意。
他缓缓睁开了眼,适应了有些刺眼的日光。
然后陆渊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对待。
……他看见了自己。
严谨地来说是上辈子的自己。
眉目料峭冷峻,面无表情的时候,最是威严桀骜。
陆渊不知道陵川渡记忆里的自己是这样的。
最让他悚然的是,对方身上的那一处血洞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而陵川渡正毫无异样地同陆灵越搭话。
周围花开花谢,四季轮转,时间急速规律地变换着。
一记鼎钟鸣,晧天仙盟起。
陆渊看见心魔幻化成自己的样子,一双黑沉沉地眼睛先是掠过向他俯首的晧天众人,最后挑衅般地看了过来。
心魔嗤笑着,他薄唇紧阖着,凉薄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来:“陆首座,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陆渊脸色很难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但口腔内的苦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陵川渡的心障里,自己竟然一直活着。
只要达成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条件,就很可能会让他立刻坠入无底深渊。
陆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困住陵川渡的,居然是他的命。
陵川渡潜意识里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但是那抹希望他活着的执念变成了圈养心魔的沃土。
百余年里,添砖加瓦滋生出一个他活着的世界。
第049章 幻相
心魔阴森笑着望向他, 完全没有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的意思。
陆渊穿过无知无觉叩首的晧天仙盟众人,他们只是幻相里填充物,或低眉或崇拜,这都是来自陵川渡的潜意识。
他单纯地认为这些蛀虫对陆渊的姿态就应当是如此, 俯首跪拜。
陆渊脸色愈发阴沉, 随着他走得每一步, 仙盟的玉阶便承受不住似的龟裂开来。
“陆首座是想杀了我么?”心魔唇边是愉悦的笑,眼里是胸有成竹的猖狂, “你知道,没用的。”
他见陆渊停住了脚步, 更加得意起来,示威似的轻佻抚过身侧之人的脸颊。陵川渡漠然顿了一下,但是没有丝毫的迟疑,顺着对方的动作乖巧又凝滞。
陆渊缓缓垂眸,低低地笑了出来。
是杀意,更多的是自嘲。
他的师弟对他有不同的感情。
早就该想到的。
陆渊笑意倏而敛去, 陡然抬眼, 身形已变成一道虚影,他森然道:“不觉!”
配挂在心魔腰侧的横刀,尖啸着出鞘, 哪怕是一把折射在幻相里的虚影,依旧锐利,带起的气劲似乎就可以将周遭绞杀殆尽。
心魔没有料想这把在自己主宰幻相里的刀, 居然脱离了掌控。
陆渊眼神泠然,反手倒转刀柄, 极窄极锋的刀身先是带来刺破皮肉的触感,接着是骨骼令人牙疼的断裂声。
鲜血溅落到陵川渡茫无所知的脸庞, 横扫而落的血液落到他的眉间,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随即他睁大了双眼,陵川渡看不到被心魔隔离在外的陆渊,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到身旁刚刚还在与他交谈的人,突然蹙眉倒了下去。
陵川渡无措慌乱地想捂住陆渊洇血的伤口,不过终究是徒劳,血瞬间就从他的指缝涌出。
相同的伤口位置,甚至是相同的表情。
有什么东西猛地在脑海中裂开。
不该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不会有事的。”陵川渡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颤音。
陆渊想拉开陵川渡,心魔脸上嘲讽的表情,在他看来更加刺眼了。
陆渊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不觉携着他暴怒的气息,横刀一斩,心魔的头颅从高高在上的尊座上,一路滚落玉阶。
“不……不要!”陵川渡感觉有什么在拉扯着自己,不让自己离开,他恼怒跟这股力道较起劲来。
恨不得啖其血肉,恨不得将这个看不见的人一片片撕碎。
陆渊承受着对方看似凶狠,实则没有什么力道的捶打。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浓烈的情绪低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他掰着陵川渡的下颌,强迫他看向玉阶之下,指着依旧死死盯着他们的心魔头颅,“看清楚,陆灵越已经死了。”
“……骗人。”
不知何时,陵川渡才发现自己哭了,他颤抖着粗暴地拭去眼泪。
陆渊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对方的颤抖而细细密密的疼。
“这是假的。”陵川渡痛苦中语气满是不甘心,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师兄……明明活得好好的。
陆渊抓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诱声道:“对,这里是假的。”
出来吧,你就能看见真正的我。
醒过来……
幻相开始分崩离析,晧天仙盟在轰塌中坠落,冒牌货的脑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好消息是陵川渡这次没有像发疯了似的要去拿。
陆渊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根浮木,将快要溺死在混乱情绪里的陵川渡救起。
门外是有序不紊宣召的声音,门内的陆渊卸下了紧绷的防备。
他听到了一道哀哀的声音,“……师兄。”
陵川渡在将醒未醒之间,眼睑微动,想挣扎着脱离梦魇。
陆渊沉默了一瞬,哑声道:“我在。”
陵川渡缓缓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应该不算太好,手指凉得厉害,心里也堵得不舒服。
他扶起额头,有点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听起来也过于离谱。
陆渊咽下嗓子里的腥甜,下意识地将手藏住。他必须要尽快找到那副蕴藏自己神识灵力的画,否则死期就不是在这个冬末了。
他感觉到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睡着了。”陆渊仿佛猜到陵川渡要问什么,堪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陵川渡狐疑地盯着他,自己依稀记得陆渊是提了什么他不认可的方法,然后记忆就断片了。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你的手给我看看。”
陆渊没有答话。
不可否认的是,心魔说得一句话是对的。
他知道,没用的。靠外力破心障是没用的。
所有登天入道之人,均是自行勘破心障,得道半神之躯。
破解那处幻相的方法,只能靠陵川渡自己,杀了寄生在执念中的心魔。
可这对于他来说,太过残忍了。
陆渊反手将陵川渡想要查看的手握住,坚决但温柔地说道:“我没事。”
陵川渡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让陆渊动用了神血的力量。也不知道他失去意识后,陆渊做了什么。
这些对他而言,通通都不重要。
最后,也只好听之任之,又带着一点儿希望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陆渊应了一声,他现在情绪很复杂。
甚至此时此刻想问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对系统说过:在你不能给对方回应前,要会拒绝。
只不过眼下这种情境很不适用,没有含蓄又浓烈的挑明,又何来回应拒绝。
“到我们了。”陆渊没有解释更多,他眼里跃动着烛火的光亮。
两个人站得很近,温度仿佛都可以互相传递。
“你说过的,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陆渊将面具替对方仔细戴好,说笑道:“前辈要是这么走出去,外面可就热闹了。”
陵川渡视线顺着陆渊的手背向上,窄挺的鼻梁,浓烈的眉眼,看似无情的薄唇,但他知道笑起来时也是肆意温暖的。
明明他已经看了几百年,却总觉得还没有刻画到心里-
胤仁帝在宫内怒号不止,他来回地兜圈,“废物!都是废物!”
太监宫女不敢擅离职守,被迫近距离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竟无一人。”胤仁帝脸上狰狞地扭曲着,“普天之下,竟无一人可以治好太子吗!”
娇软的女声响了起来,如一汪清泉浇灭了宫里将要燃起的火苗,“陛下何必动怒,还有那么多修士还未看呢。”
胤仁帝看向端着烟枪的女子,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他年轻时也许长得英俊端正,不过老了之后就显得脸色灰败,只余心如死灰。
女人厌倦地扫了一眼,便懒散地告退。她步行窈窕,掀起一阵香风。
胤仁帝忍了对方这种已经很无理的举动,他身侧的太监总管看不下去了,“陛下,她这也未免太不把您放眼里了。”
“随她。”胤仁帝恶声恶气回道,他大马金刀地坐下,“现在几时了?”
“快子时了,这是最后一拨了。”总管细声细气地答,他低声请示道:“钦天监那边说息灾不够用了,十年前被用得太多了,库存已经告急……”
外殿的宫女听到殿内传来一阵重物砸落的声音,她们互相惊惧地看着,明白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愤怒推倒在地。
胤仁帝喘着粗气,瞪着面前东倒西歪的玉制银雕的摆件。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殿门打开,有人踏月而来。
陆渊脚步未停,面无表情地绕过倒落横亘在路中央的屏风。
胤仁帝闻声望去,来人腰身修长,立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古刀,透着森森寒意。
那股锋芒似无形之刃一般,仰面而来。
陆渊目光逡巡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等胤仁帝开口。
胤仁帝察觉到若有若无的压力,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感,挤出几个字,“仙师,这边请。”
本来是太监引着修真者往里去的,不知怎的,胤仁帝这次鬼使神差地亲自一路随行。
在胤仁帝眼里,来人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投足之间却让他感到十足的压迫。
一行人在迷宫似的殿内建筑里穿梭,最后停在一道小径前。
夜风钻过侍卫火把的间隙,一群人严严实实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陆渊余光瞥了胤仁帝一眼,他看出了对方脸上藏不住的紧张。
这群人目送着陆渊,胤仁帝瞧着对方不紧不慢的步伐,恨不得推他一把。
陆渊漆黑的影子倒映在门上,他蓦然转身,望向皇帝,淡淡一笑,“烦请再说一遍,确定是这里么?”
胤仁帝脸色一黑,“朕难不成大半夜在这里逛街吗!”他轻声呵斥完,又觉得陆渊在晚上看起来格外的瘆人,不情不愿地补充,“太子当然就在里面。”
陆渊了然颔首,似乎在沉思,他过了半响才回答,“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他将目光收回,望着毫无动静的屋内,“只是,我已经站在这里,还没有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第050章 挂念
胤仁帝快要端不住一国之君的脸面了。
说话如此直白的修真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
陆渊见一群人聚在几尺开外,对这间屋子避之不及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他轻轻推了一下屋门, 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里面一盏灯都没点, 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被割了脖子放血家禽的腥臭味。
陆渊熟悉这种味道, 和当时在寂照寺闻到的如出一辙,他眉眼阴沉望向胤仁帝, “不进来么?”
胤仁帝比任何都清楚,他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陆渊的话语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听他言语行事的魄力。
他挥开了下人试图搀扶的手, 如一只老迈的凶兽,岁数上来了,却依旧想装得龙骧虎视。
陆渊记得这种模样,像极了晧天盟里一张张尸位素餐的脸。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踏入月光也难以挤入的室内。
“不要点灯。”
胤仁帝站在他身后, 脸色凝重, “他遇到光亮会躁动不安。”
陆渊看见了窗户都被封的密不透风,部分地方还拿厚重的帘子遮上了。
怪不得屋内一点月色也无。
“他这个情况多久了?”陆渊问着,侧头听见轻微的摩擦声。
胤仁帝思索了一会, 才回答他:“就这两个月吧,这个问题跟治好他有什么关联么?”
陆渊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幅身体才筑基期, 没法在这种环境看得更加清楚,他声音有点躁郁, “得罪了。”
浅浅的气劲像一阵风掠过胤仁帝的身侧,一旁的帘子悄然而落。
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摇摇欲坠,痛苦地晃动着脑袋。
床上尽是撕扯彻底的被单,灯座倒在地上,灯油流了一地,干涸后留下肮脏的斑痕。
黑影朝着陆渊发出警告地嗥叫。
陆渊只看了一眼,就将窗帘重新掀了回去。
“两个月?”他冷漠地反问。
胤仁帝看不见陆渊的表情,他被问得就像幼时见到太傅一样,很久不曾有的心虚和紧张感让他心跳急了几分。
他想遮盖真相,但又担心惹得陆渊不悦。
要说他不关心太子是假的,但要说太子薨了他就要死要活,那也是假话。
胤仁帝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那么怕陆渊做什么,好歹身为一国之主,况且修真者对凡人下手必遭天罚。
“仙师对此有异议?”
陆渊本就不打算参与这件事,他本就是借口过来看看,若太子韩奕真是被什么邪祟所迫,心火离散,保留一具阴身,他也只会驱散邪祟,至于韩奕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若是说他两个月之内出现这个状况。”陆渊冷漠地转身乜了胤仁帝一眼,“倒不如说,他从出生下来就是这般模样吧。”
陆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把胤仁帝炸的脑袋嗡鸣。
“他生下来应当是个死婴吧。”陆渊回忆着月光下那瞬间的一瞥,异化的速度太快了,若有息灾的效果就不该是这样,他看起来更像彻底地失控了。“我见过阴身之人,虽然心火离散,但是却不惧光亮。太子这个情况……并非阴身,他就没有真正的活过。”
陆渊顿了顿,眉头拧起,他是真的很好奇,“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半神之躯尚不能将一个从来都没有活过的人,强行从阴司里扣压早夭的魂魄,硬塞回此人的肉身。
这种做法就像昭武王的那些鬼兵,不生不死,没有异化,完全脱离了生死轮回,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联系让陆渊不得不重视起来。虽然他这辈子打算脱离被人安以重任的苦海,但不影响他想顺水推舟给林绛雪行个方便。
毕竟他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
胤仁帝也不心虚,之前所有人都没说这个情况,现在他觉得陆渊是真有些本事,胤仁帝感到点希望的苗头,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陆渊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你,我只关心有没有救。”
他听到了低沉的笑声。
像是嗤笑他的天真。
“我也不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关心他的死活。”
陆渊歪着头,指尖朝着胤仁帝的方向遥遥一指。
胤仁帝脸色发白,在黑暗里他看不分明对方的动作,但是那微弱如星火闪烁的光亮,点燃了他昏聩的眼瞳。
闪电般的细纹朝着他蓄势待发。
暗处的太子身影,也不安地闹腾起来。
胤仁帝震惊:“你要做什么!”
他想振臂一呼,却惊恐地捂着自己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别说了。”陆渊垂眸,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瞳猛然骤缩。
胤仁帝愕然发现陆渊的瞳仁瞬间变成掠食者般的竖瞳,在阴暗的房间里燃着淡金色的灼灼之光。
这一刻,胤仁帝觉得面前的人比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的儿子,更加危险和邪性。
那不似人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激起他一阵战栗。
动也不能动,好像被禁锢在了原地,哪怕对面的人甚至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僵在原地。
经历过争储的尔虞我诈,在朝堂叱咤风云的皇帝,在这个时候,像一个稚儿只能搬出大人威胁般色厉内荏,用眼神警告对方:你要是敢动我,国师留下的阵法断然让你有来无回。
陆渊耐心实在告急,他现在迟迟没有动手,是在斟酌这具身体能不能再支撑自己使用一次本源力量。
本可以让陵川渡神识直接覆盖整座宫殿,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这需要一段时间,必然会惊动林绛雪前来。
他不想让旧友处在难做的境地。
蓦然,陆渊低声笑出了声,露出森白的齿尖。
胤仁帝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悚了。
陆渊几乎想扶额叹气,他突然反应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
上辈子他肆意妄为,从未考虑过可不可以做,只有想不想。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知终点的险途。
而现在的他,居然开始担心畏惧自己的死亡。
自己什么时候如此束手束脚了……
他眼前浮过幻相里,陵川渡痛楚的神情。
那一瞬间,陆渊觉得心里被奇怪的困扰充满了,不是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是某种轻羽挠过般耐人寻味的痕迹。
原来有了挂念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么?
陆渊看着胤仁帝,敛去表情。
他音色低沉,脸上扬起上一世的压迫戾气,“本座耐心有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胤仁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动静,他惊恐地嗬了一声,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出声了。
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呼救和听从陆渊的话中间,摇摆不定。
陆渊神色冰冷,他唇角微抬,似乎是有些遗憾,“看来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仙师!”胤仁帝被他一句话敲醒,若是自己呼救,眼前这人也完全可以破罐子破摔,跟自己同归于尽。“仙师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不就对了,何必把场面弄得那么不快。”
胤仁帝感到额头有什么东西,顺着他脸侧滑了下来,他僵硬地抬手擦了擦,才反应过来,在这大冬天,他吓出来一身冷汗。
“第一个问题,他身为死胎,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胤仁帝内心纠结,他不知道陆渊问这件事是做什么,他脸色不太好看地答道:“太子生母是皇后,当时与她同期怀有身孕的还有别的妃子,皇后若是提前生出了这胎,那他就必然是嫡长子,将来继位更加名正言顺。可惜的是,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母亲的话,提前出来的太早了。”
“皇后不接受这个结果,天天守着一具死胎。”
胤仁帝说着说着,也是恼火起来。
他也劝过皇后,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无论是不是长子,入主东宫都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皇后并不听他的话,反而入魔了似的,精神状态日益变得暴躁。
若她不是现任镇北侯的长姐,他早就忍不下去了。
镇北侯关外百外铁骑虎视眈眈,谁知道他们眈的是外族蛮夷,还是宫阙之上的自己!
胤仁帝疲惫地摆了摆手,“然后有一个术士找了上来,说可以救这个早夭的孩子。”
陆渊等了半天,发现对方止住了话头,“然后?”
胤仁帝无奈道:“然后太子就活了。那个术士只问我要了一样报酬,她要我们皇室特藏的息灾。”
拂去千灾,愿见百秋。鬼魅不侵,可消天罚。
寂照寺,双面佛。
一张张印入纸面的孔雀羽纹路。一条条在欲望相抵中消散的人命。
“那个人是谁?”陆渊在黑暗中抬起眼,神色淡漠,宛若规矩入鞘的刀剑。
胤仁帝一时语塞,他不想得罪那位术士,也不敢不答陆渊的问题,但是一想到对方越来越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他脸上肌肉一哆嗦,坚决笃定道:“她现在就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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