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隔阂
一大早,尧窈在高福的护送下出了宫,陪同的有明姑和秀琴。
尧窈原本想把秀琴留在宫里,可才要出口,就被皇帝笑里的深意打住了。
秀琴是她的人,也是皇帝的眼线,皇帝必然不可能同意的。
虽然出了宫,可想要见到曾使君,还得更谨慎。
毕竟,皇帝放她出宫,目的是让她老实安胎,她要是才出来就闹出动静,皇帝可能就要改口,把她再弄进宫了。
明姑也知道这个理,是以,心里再急,面上也得稳着。刚出来的几日,明姑陪着尧窈在宅子里,没有表现要出门的打算。
不是给尧窈做吃的,就是做孩子出生要穿的衣物,很是沉得住气的样子。
秀琴一旁看着,不禁感慨,明姑待尧窈这份心意,不亚于亲闺女了,直叫秀琴羡慕不已。
秀琴被明姑专心为主的态度感染到,也学着明姑做起了小衣服,秀琴手巧,学得快,学的过程中发现了乐趣,竟有些着迷,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明姑要的就是这效果。
一日,明姑和秀琴一道做着尿片子,明姑捏了捏那布料,似仍不够满意,微皱眉:“这附近的布坊还是不成,不够软,不够轻薄,也不够吸水,改明儿我去远些,多看几家,比较比较,小皇子的臀部娇嫩,捂得不舒服,容易起痦子,可不能大意。”
秀琴没养过孩子,在宫中也甚少接触新生儿,明姑说得头头是道,她听着很是那么回事,直点头。
“有劳姑姑多费心了。”
话落,秀琴又问:“要不要我陪着姑姑一起去看看。”
明姑面不改色道:“你出去了,你就守着,主子身边不能缺人。”
秀琴一想,也是,就不再多言。
翌日,同尧窈通了气后,明姑早早就出了门,既兴奋又紧张。
她隐隐有种预感,今天,她一定能找到他。
明姑也是攥了一股子的劲儿,不寻到他就不回去。
明姑仍是按照尧窈给的地址,徘徊在那一带问询,如果那卖货郎真的是曾使君,他不可能报假地址骗尧窈。
除了她,最疼尧窈的就是男人。
这一回,明姑按着尧窈对男人如今样貌的描述,专寻瞧着面善的妇人问,问了好几个,终于有了眉目。
一名年长的大妈挎着菜篮子,想了又想:“你要找的应该就是王二,老鳏夫了,也是倒霉,数月前房子着火,半张脸都烧没了,媳妇老早就没了,还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将来可怎么着,劝他再娶又不听,以后老了,连个披麻戴孝,送终的人都没。”
大妈也曾劝过,但人家不理,心里还搁着气,明姑请她带个路,她还不乐意。
直到明姑拿出一粒碎银子:“只要你带我找到他,这钱就是你的。”
这么一粒,可以换多少铜钱。
大妈气也没了,笑开了眼:“可以可以,不过那王二烧了脸后,脾气更怪了,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条街看着不大,但人多又杂,早晨出来摆摊买菜的人还多,一股子的菜味混着鱼腥味儿,呛人得很,着实不太好闻。
明姑越往里走,越发的心酸。
这样的地方,确实能够掩人耳目,可如曾使君那般爱洁的人,实在是委屈了。
左穿右穿,进到一个更深巷子里头,路两边全都是矮房子,灰扑扑的墙面,斑驳老旧,瞧着都让人心酸。
大妈带明姑到一栋矮房子前,猛地敲了两下门,扯嗓子道:“王老二,你家表妹来找你了。”
屋里没有人应。
明姑把碎银子给大妈,说了声谢,就把人打发了。
明姑又敲了几下门:“表哥,我来了。”
简单几个字,却像是耗尽了明姑一辈子的心力,说得尤为艰难。
过去,是她推开他,以后,都是她来找他。
终于,门开了,浅浅的一条缝。
明姑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男人已经不在门口,而是坐回到了桌前,背对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明姑是想走近又有点情怯,内心仍有几分不确定,只把门掩着让外人窥不见,压抑情绪,唤了声曾六郎。
他在家,行六,前头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
男人像没听见,还是没有应,腰背挺得笔直,仿若石化了一动不动。
换做以前,明姑必然要扯嗓子喊他木脑袋,然而这回,明姑也没多说什么,搬了个凳子和他并肩而坐。
要沉默,两个人一起。
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许久,终是男人先动了,轻叹了一声。
“你啊,又是何必。”
明姑眼睛模糊:“你呢,当初又何必。”
再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点霞光散去,大门前也已挂上了晕黄的灯笼,正是吃饭的点,明姑回来了。
尧窈等着她一起吃,明姑挤出一抹笑:“我已经吃过了,姑娘你自己吃吧。”
秀琴摆好了碗筷,打趣道:“想必外头好吃的多,姑姑等不到回来了。”
明姑笑回:“是等不到了。”
明姑在街上买了酸枣糕,秀琴爱吃,尧窈如今有了点妊娠期的反应,也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
到了外头,没那么多的规矩可言,尧窈本身就不是把主仆之分看得很重的人,她一个人也不热闹,叫秀琴和明姑围坐一桌,边吃边烤火。
腊月初,寒冬已至,热炕和暖炉置备起来,高福送了一整车的银丝炭过来,过两个冬天都不成问题。
秀琴还买了不少地瓜,埋在炭炉里烤着吃。
尧窈出生在海边,那里是没有冬天的,来到大晟后,过起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看什么都稀奇。
这烤地瓜,京里的人吃腻了,唯她大呼好吃。
但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秀琴眼睁睁看着尧窈吃了酸枣糕,又连吃三个烤地瓜,再吃下去,克化不了的,忙把剩下的没烤的收了起来,等到尧窈来问,她就说没得了,要吃还得出去买。
明姑原本情绪郁郁,看到尧窈这么能吃,不由开怀了些,帮着秀琴一起劝小主子。
“好吃也不能吃多,伤脾胃,再想吃,可就吃不了了。”
尧窈意犹未尽,又有点赧颜,摸摸自己只鼓起一点点的小肚皮,把责任全都推给肚子里的小家伙。
“都是宝宝想吃。”
怀个身子,姑娘反而更稚气了,明姑不由失笑。
待入了夜,洗浴过后就要歇息,秀琴和明姑换了班,秀琴去休,明姑守在尧窈屋内,正好谈私房话。
尧窈听到明姑和曾使君相认,欢喜得直拍手:“太好了,我就怕你又扑空,寻不到人,不过曾使君不会骗我,留个错的地址。”
明姑矜持地笑笑:“不算骗,还是那条巷子,只不过又往里头挪了挪,他那性子本来就谨慎,狡兔还有三窟呢。”
话里,又透着一股莫名的骄傲。
尧窈也跟着夸:“是的呢,曾使君可有本事了。”
尧窈一夸,明姑又有点羞窘:“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唤他了,他如今有了户籍,叫王二,当了十多年的鳏夫,无子无女。”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曾使君才得以借壳重生,不然,京中盘查严格,每半个月就要挨家挨户盘查人口,曾使君很难撑到现在。
曾使君上头有哥哥,不缺传宗接代的人,即便隐姓埋名,他也不觉得可惜。
明姑替他惋惜,原本出使大晟,回去以后又要加官进爵,可世事难料,命里缺了那么点运势。
尧窈倒有自己的看法:“兴许他本就志不在官途上,姑姑不是说他癖好怪,喜欢敲敲打打,做些奇奇怪怪的物件,这王木匠,大概正合了他意。”
闻言,明姑愣了下,想了想,还真如此。
男人不愿见她,并不是因着如今的身份,而是他那张脸,已经毁了大半,人不人鬼不鬼,对自己的外貌自卑。
儿女情长的事儿,私下再想。
明姑眼下有更重要的一桩要跟尧窈商讨,她先起身检查门窗是否关严实,再回过来问尧窈:“姑娘,我们回东瓯的事看来可行,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不少河面上还结了冰,不宜出行,要缓上一缓,等天气暖和了,您这胎相也稳了。”
她们要回东瓯,最快的路线就是走水路。
王二寻了个不错的活,给京中的皇商穆家检修货运船只,穆家少东家很是欣赏他的手艺,特许他可以带家眷登船,随船队南下或者北上。
只要寻到合适时机,他们坐上南下的货船,到了东南那边,离东瓯近了,就不愁回不去了。
到了这一刻,看着明姑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如何回去,尧窈内心有愧,只觉不能再瞒,也瞒不住了。
最后,咬了咬牙,将王姐失踪,至今没有寻到,东瓯已经被二王子控制的不好消息,和盘托出。
“姑姑,你先别急,没寻到,就是不幸中的万幸,王姐是有福气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没的,她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已经随肖瑾来到大晟境内的素君,忽然头脑一阵抽痛,她停下脚步,蹲了身子。
肖瑾回过头,见人没有跟上,迟疑了片刻,终是走了过去,好意劝道:“这里离东瓯没多远,你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你如今没有身份,即便跟我到大晟,也难以生存,何况长途跋涉,未必吃得消。”
素君蹲了一会,感觉好点了,重新站起,面色略苍白,仍是倔强地道:“我已经认定了你就是我的夫君,那就夫唱妇随,即便刀山火海,我也要随你一道。”
女子眉宇之间透出的坚强和果断,让肖瑾不禁动容。
就连游起这个素来嫌女子羸弱累赘的人也忍不住道:“爷,您也别推了,她就是跟定你了,反正你屋里也没个女人,正好带回去,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你闭嘴。”肖瑾眼角抽了抽,恨不能把游起的嘴用米糊糊起来。
素君脑子活络,游起这么一说,也给了她很好的理由。
“你家里人催你,你就把我拿出来挡着,我不介意的,反正我要嫁,也只嫁你,旁的男人,是不可能多看一眼的。”
多好的姑娘,人美不说,坦率,热忱,痴心得让人动容。
游起不由得羡慕起自家主子,还矫情个什么,真当自己是和尚,不能动欲。
见好就收吧,他想要这个福气,都没得。
肖瑾看着固执的女人,就像看到了自己,要说没有一点感觉,那不可能。
可她到底身份特殊,又是那位的姐姐,她不知道,他却知道,待到她哪天恢复了记忆,又是否还会记得今日的种种许诺。
不接受,不是他铁石心肠。
而是他和她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难以跨越。
第52章 如愿
到了腊月中旬,天愈发地冷,热炕已经烧起来,手边的汤婆子也准备了好几个,捂不到一会就凉了,又得再换。
尧窈如今身子金贵,她自己不觉得,但旁人总觉得她会冷。
秀琴把厚袄子和大氅全都翻了出来,挨个给尧窈换上,换一个,问她一句冷不冷。
尧窈不仅不冷,还有点烧。
她不想穿,秀琴一脸担忧,自以为地道:“您可不能因为爱美就不顾自己身子,女儿家本就冻不得,您看看,您穿再多,腰身都比我们细。”
不过脑儿说出来的话,秀琴顿了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腰。
尧窈也低头,一股淡淡的忧愁在心头萦绕。
秀琴当即一个激灵,陪笑道:“主子是因为怀了孩子,肚子不大不行,等肚子里的小主子出来了,主子很快就会恢复之前的好身段了。”
“会吗?”尧窈一只手扶着自己敦实的腰身,满脸尽是怀疑的神色,显然不是那么相信的。
这得跑多少步,少吃多少好吃的,才能瘦回到当初。
尧窈孕期反应并不算大,相比大多数孕妇,已经称得上轻松了。
唯独一点,就是她这种忧虑意识,倒是比谁都强。
且深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可自拔。
就连皇帝何时来的,她也未曾察觉。
待人走到她跟前,将一个新灌好的,热腾腾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手里的热度瞬间传来,蔓延到全身,整个人暖烘烘的,尧窈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回了神,仰头看立在她面前的高挺身影。
“怎么?几日不见,自己男人也认不得了?”
容渊俯身,才解了白狐狸毛大氅搁到一边,周身仍有股轻微的凉意,是以,男人没有抱尧窈,只是眯着眼睛,唇角露了点愉悦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仍有些恍然的女人。
几日不见,她好像又变了样,肚子更大,圆滚滚的,脸也更圆了。
但这种圆,在容渊眼里,是异常圣洁,美丽的。
待身上的凉意散尽了,容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拥住在他眼里日益美丽的女人,亲亲她秀美的眉眼,荔脂琼鼻,还有殷红的唇瓣。
哪一处,都生成了他喜爱的模样。
明明分开也没多久,为何他就如此想念了。
相对男人的动情,尧窈倒是没什么情绪。
尧窈就像个木头人任由男人亲着,现下满脑子在意的唯有自己走形的身段,在她生完孩子后能不能恢复如初。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男人越是亲得热烈,尧窈心里越是难过。
他就一点也不在乎,也没感觉到她的难过。
没过多久,晶莹的泪珠从尧窈脸庞滑过,容渊正巧亲到那处,嘴中一股黏腻的感觉,他伸手拂掉嘴上黏着的尚未成形的珠子,已经能够淡定如常地把珠子收入随身携带的小锦囊里,还有闲情打趣尧窈。
“照你这么个哭法,咱儿子才出生,彩礼已经备妥了。”
闻言,尧窈愈发哭得凶了,像个孩子微微抽噎:“为何不是女儿,我就要生女儿。”
这女子怀身,气性没个定数,大悲大喜的,由不得人,也由不得自己。
容渊笑也不是,心疼也不是,但也明白,眼下把人哄住了,不哭才是正经事。
“好好好,女儿也是宝,都随你。”
然而,尧窈听到这话,还是哭:“什么叫都随我,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你就没份吗?”
容渊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对了。
好像说什么,这小孕妇总能扯出奇奇怪怪的理由同他掰扯。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不过你生的,你最大,你做主。”好歹是当皇帝的人,脑子转得快,几句话就圆了回来。
尧窈总算气顺了不少,但仍是抽噎着,甚至打了好几个嗝,需要缓缓。
容渊半搂着她,轻拍她的背,这回又带点责备:“你看,你一生气,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又何必。”
尧窈气不顺地反驳:“不气,是不高兴。”
容渊简直要被这不高兴的小妇人逗笑了,强压下喉头那点笑意:“是,不高兴,那我的夫人可得尽快高兴起来,这样我们肚子里的孩儿才能高兴。”
身为帝王,容渊自然希望第一胎能够是儿子,他有了继承人,朝廷上的压力也会少许多。
但看妇人这样,怀个孩子也确实不易,情绪大起大落不说,人也没精打采的,到了夜间,听明姑说,睡觉也不见有多安稳,一个姿势睡不了多久,又得换,着实没个好时候。
儿子,还是女儿,容渊到如今已经没那么执着了,只要是自己孩子,怎样都好。
反而有执念的是尧窈。
儿子,女儿,她都喜欢。
但最好还是儿子。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会有多长久的纠葛,兴许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儿子总比女儿在这世上过得更容易些,且东瓯那边,不管王姐在不在,这个孩子也是个希望。
一想到这,尧窈心绪也是百转千回,重重叹一声。
这一声叹,也引得男人低头,看怀里的人。
怀个孕,愈发多愁善感了。
“不如,等天气稍微暖和了,朕陪你到外面走走。”
她一直对集市心心念念,逛一逛,兴许情绪会好点。
尧窈心不在焉地点头,想到曾使君,不经意地提起:“我想给孩子打一个小床,是我自己画的,明姑在外面找了个木匠,听说手艺厉害,我想让他过来住个一两天。”
容渊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是不同意的。
未等他开口,尧窈又道:“这图纸是我画的,他未必能看懂,他要是做得不合我的心意,我会更不高兴,我不想不高兴,所以要亲自盯着他做。”
容渊没吭声,两手捧着女人仍旧小小的巴掌脸,注视着她面上的表情。
看出她是认真的,眼里透着一股倔强,容渊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但也没那么快答应。
“再等等。”
那木匠的底细,他必然要派人查个清清楚楚。
好在曾使君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还真没漏下一点把柄让丁念查出问题。
丁念把王二附近的住户全都查了个遍,回去后一五一十地同主子禀报。
年龄大,鳏夫一个,容貌毁了大半,人实在,手艺活确实不错。
人没问题,容渊也没空闲亲自去接见这种底层人士,只叫管事把人带进来后,安置得远远,没有主子吩咐,不得随意出来。
消息传到明姑那里,明姑压不住的欢喜。
还是尧窈提醒她:“姑姑,你这眉收一收。”
喜上眉梢的样子,也太显眼了。
容渊在外头不能久待,等不到下一个天黑就得回宫,走之前,难免要温存一番。
毕竟是开了荤的,久不沾,必然会想。
容渊把女子又软又滑的手拉了过去,贴她耳语。
“朕让夫人满意了,夫人也让朕满意满意。”
第53章 误解
盛京外城有十几个门,各有各的用处,唯有东直门让贩夫走卒同行,因多带了个人回来,肖瑾不想声张,挑了正午的时辰,想趁着人多,混进京去。
想法是可行的,当值的城门守备也曾在他手底下做事,那人一看到肖瑾就要作揖,肖瑾手一扬,低声道不必多礼。
他此刻只想尽快把马车里的女子带进去,找个地方安顿,越隐蔽越好。
守备命兵卒拉开大闸栏就要把马车放进去,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接着高头大马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气势汹汹地横在了大开的城门口。
马上男人一身劲黑的官服,居高临下望着马车前站着的肖瑾,微挑了眉头:“多日不见,肖大人风采依旧,只不过瞧着,人好像瘦了些,想必在外办差,颇费了一番心力。”
好巧不巧地,来人竟是顾洵,顾家二房的独子,时任城门司都统,管携外城五个门。
前任上司和如今的上司同时出现,这个画面也是难得,守备愣在了当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放还是不放。
游起看不得顾家人,没得耐烦心,催着守备把城门再开大些,他的马车要过去。
“过去,过哪里去?车里又是何人?肖大人出门办差,也没听说带了家眷同行?”顾洵一连三问,非要肖瑾给他个答复。
肖瑾眉眼平淡:“肖某的私事,于公事无碍,顾都统就不必多问了。”
在宫中,德妃同淑妃不对付,宫外,顾家和肖家必然也很难交好。
肖瑾为人谨慎,行事处处妥帖,素来受皇帝赏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顾洵自然不可能放过。
“皇城根下,无一小事,肖大人更该懂这个道理,车里若无问题,可否掀了帘子,让官差查看,毕竟我管着这城门安防,得以身作则。”
顾洵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守备只能望着肖瑾,若无问题,看一看,也确实无妨。
游起坐不住了,勒紧了缰绳,一把站起:“顾大人有所不知,这车里头的,不是别人,是我家大人新纳的妾,这妾小地方来的,不懂规矩,又怕生,胆小得很,你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口一个要看,把人吓着了,吓出毛病了,可怎么办?”
游起这话可谓是震惊四座。
向来清心寡欲,不重女色,哪天到庙里割发修行也不让人觉得稀奇的肖瑾,居然纳妾了。
顾洵潜意识是不信的,更觉可笑,其中必然有诈。
肖瑾为了应付他,连最低劣的借口都使出来了。
这时候,车帘悄然掀开了一角,一个细软清润如江南烟雨的女声响了起来。
“夫君,怎么了?”
此女官腔不太标准,夹杂着外地口音,像是南边来的,可具体是东南,西南,还是江南就不好判断了。
柔柔的,轻轻的,似远处缈缈的风不急不慢地拂过来,撩人心弦。
顾洵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瞧见女子柔媚至极的侧脸,那帘子就又放了下去。
春风拂了那么一下,便了无痕。
肖瑾手尚摁在帘子上未放下,眸光冷淡:“顾兄若有疑惑,待我将内眷送进城内安置后,再邀顾兄详细讲明。”
“那倒不必,是顾某唐突了。”
顾洵嘴上这么说,内心并不以为然,只觉一缕怅然浮上心头。
都道肖家子游是真正的君子,今日再看,不过如此,面对如斯美色,不照样没有把持得住。
可没过明路,还不晓得肖家是何反应,高门大族,不说娶妻,即便纳妾,也断不能他这般草率,自作主张。
待车马缓缓驶离自己眼前,顾洵犹在晃神,须臾,他招来手下,低声吩咐:“将顾洵纳妾一事,在京中传开。”
他倒要看看,身正清明的肖子游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他的道貌岸然。
肖瑾自然不可能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带回肖家,光是解释此女的来历,就够他吃上一壶。
肖瑾更明白,今日倒霉撞上了顾洵,必然不可能善了。
深思过后,肖瑾先把素君安置在了一家客栈里,等游起寻到合适的宅子再作打算。
素君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初到京中,虽有忐忑,但也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更因为她很清楚肖瑾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将她带到这里,就绝不会置她于不顾。
记忆缺失了大半,但骨子里的东西还在,素君出于本能地紧紧抓住肖瑾。
她示弱,也愿意委身于这人,只因这人值得。
可这人有时候又直得让人恼火,她衣衫松松,小露了香肩,他居然视若无睹,还提醒她注意添衣保暖,莫着凉了。
话一放下,男人就脚步急快地出了屋,没多久,就寻了个丫鬟过来。
“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找小倩,她会为你办好的。”
素君目光幽幽:“若我需要的,只有郎君能给呢。”
这话,肖瑾接不了,只能把脸转到一边:“你先住在这里,待游起来了,会有别的安排。”
素君问:“那郎君呢?”
“我自然要回家中的,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待有空了,再来。”
素君追问:“有空又是何时?”
“再看。”肖瑾实在应付不来女子,尤其素君这样的,只能匆匆回了,便匆匆离开。
小倩是个圆脸,爱笑的模样:“夫人饿不饿,困不困,要不先歇息一下?”
素君收回落在门口的目光,转眸看向小倩:“我初来京中,诸多不懂,今后还要劳烦你了。”
没架子的主子就是好主子。
小倩频频点头,游起那家伙果然在诓她,夫人明明很好相处,人又美,光是看着就够养眼。
“长姐!”
尧窈眼皮子滚了滚,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变得轻快,不一会,倏地睁开了眼。
容渊向来浅眠,身旁的女子一有动静,他也醒了。
小妇自从怀身后,已经少有提到尧文君,没想到,这回居然梦魇了。
是以,容渊尚未见过尧文君,对她的感觉已经极为不快了。
尧窈扭头,怔怔望着身旁的男人:“我梦到长姐了,她在唤我,可我找不到她。”
你又哪回是找到了的。
自打那日来信,告知尧文君已寻到,此后肖瑾又是大半月断了联系,这时候他们人在何处,却是不知。
容渊不便明说,唯恐刺激到小妇敏感的神经,只能将她半拥到他怀里,轻拍她背部安抚:“你能梦到她,说明她此刻必然是安全的,反倒是你,日日挂心,又如何能安心养胎,你长姐若在这里,少不得也要说道。”
是啊,长姐有多盼望孩子。
尧窈恍恍惚惚,心口一酸:“皇上不要以为我是任性,说着玩,这孩子,我是想过继到长姐名下的。”
容渊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事,眉头微蹙:“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养。”
“孩子当然还是我养,”尧窈极力辩解,“只是过个名到长姐那,与我养不养孩子有何干系。”
长姐也不可能把她孩子夺走,只是需要个继承人在自己名下。
容渊不以为然:“人是会变的,你可知培养一名合格的储君,需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在我大晟,皇子养到三岁就要离开生母,去到皇子所里,开始启蒙求学之路。”
三岁?
那不是才会走路没多久,话才会说利索。
尧窈接受不了,更想带着孩子回东瓯了。
容渊弄巧成拙,神情一滞,沉默片刻,只把女子拥得更紧,既然睡不着,索性跟她讲讲大道理。
“你们东瓯宽以待子,教出来的孩子又有几个大出息,不说平民子弟,且看你们王族,但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男丁,也不至于让你王姐奔波于前,不拖后腿也就罢,偏偏还是反着来。”
见女子柳眉一扬就要瞪他,容渊赶紧道:“你也莫把过错都怪到我皇弟身上,你那二王兄自己若没异心,姐弟若能齐心,又如何能让旁人钻了空子。”
话是这么说,但容渊对那二王子亦是深恶痛绝,胆敢对他的女人起邪念,光这一点,他便容不下这人。
东瓯若归到他大晟,尧氏王族也再无存在的必要。
最多,便是他儿子或女儿的一个封地。
但不能再多了。
男人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到尧窈痛处,她掀了眼皮睨男人一眼,更不愿意搭理他了。
容渊扭回女子要转过去的身子:“你自己想想,我说的话有无道理,自古以来,多少败在慈母手上的纨绔,你长姐是有些治世之才,但毕竟身为女子,多有受限,世俗的眼光也不容她太有作为,你们便是两个人一道养育孩子,最多养出一个明善恶知是非的仁者,但为君,却是差远了。”
毫不客气地说,东瓯沦落到如今处境,全都是上位者无能的表现。
他要是真的想,只需一个诏令,调动部署在东南一带的十万大军,收服东瓯,也不过数日的事儿。
容渊如今的顾虑,全在于眼前冥顽不灵的小女人,和她腹中的胎儿。
道理,谁不懂。
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子向来感性胜过理性,尧窈又是个中翘楚,想着若不是王姐,她至今还在高塔上囚着,不得自由。
一滴泪落了下来,淌到了男人手上。
接着又是一滴,再一滴。
容渊盯着那串珠似的泪,一度无言。
他想她哭的时候,她不哭,不想了,她倒是动不动就来这么一出。
叫他收,还是不收呢。
不收,是不可能的,浪费可耻。
容渊如今也同明姑一样,随身携个小袋子,专门来放置这些值钱的珠子。
尧窈看着男人一颗颗地捡珠子,心头更是凉凉。
她就知道,他为的便是这些玩意儿,哪里又是真心为她。
男人就没几个真心的,更不提帝王了。
尧窈说不上心里头的滋味,翻江倒海般滚过一茬又一茬,最终又归于了平静,轻易不让人窥见。
泪也止住了,身子转过去,不肯再便宜男人分毫。
身为帝王,容渊的骄傲自然异乎常人。
他把散落在床榻上的珠子全都拾起,装得锦缎做成的袋子鼓囊囊,再塞到尧窈手里,绷着声音道:“收好,给儿子存的聘礼。”
“不,是嫁妆。”尧窈犟起来,皇帝老子,她也照怼不误。
“都一样。”男人深吸口气,缓和语气。
“不一样。”儿子,女儿又怎么可能一样。
容渊气梗在胸口,没能压下去,再吸一口,强扯起一边嘴角:“你若给朕生个女儿,朕会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最好的东西,又有多好呢。
尧窈总算抬眼,正正经经看着皇帝道:“包括皇上坐的那把椅子吗?”
容渊脸色微变,没能忍住,轻斥:“胡闹,你以为大晟如东瓯那般,让女子当政,弄得民不聊生,国弱势微。”
“你就是歧视女子,对王姐有偏见。”尧窈一时怒气,腾地一下就要坐起,奈何肚子大了,没稳住,险些栽倒。
好在容渊眼疾手快,迅速又不失温柔地将她扶住,圈着她的身子,火气也降了大半。
“你看看你,几句话就能失控,即便并非你王姐造成的,那也同她脱不了关系,你王姐身为储君也有好几年了,东瓯可有振兴的迹象?王族不力,统帅难寻,能人不出,何以兴邦。”
就连那般无能的二王子都能趁火打劫,尧文君这个储君当得又有什么意思。
老国王重病卧榻,不是个能管事的,二王子想要登位,随时都可。
如今也不过等待时机,等到国内再无人提到尧文君,便是他真正掌权的时候。
以往没有人同尧窈这般细致地剖析东瓯困境,容渊也不想把太现实的东西摊到她面前,毕竟她怀有身孕,不宜太劳神,可不说清楚,她自己也会想东想西,不得安宁,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次说个明白。
“你王姐也不过比寻常女子要强上一些,但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不够。”
尧窈摇摇欲坠,使力要挣开男人。
容渊不许她逃避,用强健的手臂将她圈得更紧,在她带着清香的发间亲了又亲。
她挣得越猛,他亲得越凶。
直到将尧窈整张脸亲了个遍,又顺到她脖颈间,尧窈实在受不住这股子腻乎劲儿,拿手推开他的脸,满涨的情绪也在男人这般插科打诨下,渐渐平息,可又心有不甘。
尧窈红了眼圈:“你就会哄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又不是大晟的子女,为何要听你的,东瓯是兴是亡,也与你无关。”
不对,对东瓯最有威胁的邻居,就是大晟。
尧窈眨眨眼,忍着没让泪水凝集,哽着声音:“所以,你要伐我东瓯,让我的孩子无家可归是不是?”
坏人,她果然没看错他。
什么叫无家可归。
容渊冷下眉眼:“你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说,我的孩子,只能是大晟皇嗣,拥有最尊贵的身份,将来也要继承最富饶最强大的帝国。”
富饶这话,容渊说得还是有点虚的,但强大,毋庸置疑。
但要一个在大晟生活才将将一年的外邦人,去理解容渊嘴里的家国情怀,那必然是很难的。
东瓯有尧窈挂念的人,感情自然不一般。
见男人有意转移话题,尧窈仍不放弃地问:“二王子他们那样的人,随你处置,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但东瓯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是无辜的,你就不能放过他们吗?”
容渊笑出了声:“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毫无人性,只有屠戮的暴君?”
恶人,他自会惩处,但良民,他也不会错杀。
旁人如何想他,他不在乎,史书上自会记载他的功过,看是功大,还是过多。
再不济,也比他那晚节没保住的父皇强。
可他在意的人,误解他,不懂他,那就不行。
第54章 消遣
又一次冷战过后,皇帝没有留宿,连夜回宫。
走之前,男人一本正色地指着尧窈:“朕待你如何,你再好好想想。”
对于男人突如其来的怒意,尧窈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挽留的打算,瞧着男人拂袖而去,心情也是非一般的烦闷。
这夜秀琴当值,瞧着主子爷面色很不好看,一言不发地离开,心内也是惶惶,赶紧进屋看看尧窈的情况。
女主子显然比男主子状态好点,起码秀琴进来时,人还能给她一个笑脸。
但正是这种状态,反而让秀琴更为忐忑。
想问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尧窈倒是浑不在意,叫秀琴把桌上的灯盏也灭了,太亮了,她难以入睡。
秀琴不禁暗自嘀咕,平时屋里都会亮一盏小灯,怎么就今夜嫌亮了呢。
这位小祖宗必然又是和皇帝置气了。
秀琴轻叹一声,寻思着说点什么劝一劝,尧窈却已经重新躺回床上,叫秀琴把帐子放下去,她需要静一静。
翌日一早,秀琴和明姑换班,回屋歇息之前,秀琴同明姑说了夜里的事,语重心长道:“夫人总是这样也不成,帝王心难测,一次两次的还好,可次数多了,便是再宠也有个度,寻常男人都有脾气,更不说天子了,治你一个藐视冒犯的罪,谁也说不得什么。”
即便要了你的命,那也是你活该。
明姑何尝不明白,然而姑娘大了,有主见得很,她劝归劝,可姑娘听不听,她就管不着了。
再者,明姑有了回东瓯的希望,倒是不那么在意尧窈和皇帝感情好不好了,太好了,要是尧窈信念动摇,不想回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太女那边又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尧窈只说目前还算安全,可到底失了王权,再安全,又能安全到哪里去呢。
这时的明姑,可以说是归心似箭。
劝起尧窈,也没那么尽心了,更多还是劝她尽量多吃。
尧窈吃的肉全长在肚子上,除了腰粗,别的地方看着还好,胳膊还是细细瘦瘦的,因着月份逐渐大了,双腿稍微肿了些,但也没到粗壮的程度,从背后看去,仍是让人艳羡的窈窕模样。
唯有尧窈自己,从上往下看自己的肚子,像个锅盖一样罩着分外硕大,才会郁郁寡欢。
明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姑娘要的小床,王二已经做好了,我这就叫人搬进来,姑娘瞧一瞧,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再叫他改。”
男人有本事,好像这也会一点那也会一点,明姑就难免生出一丝炫耀的情绪。
尧窈却已经起身,扶着腰道:“不用搬过来了,我先去瞧瞧。”
瞧着满意了再搬也不迟。
尧窈体恤下人,明姑也没多劝,给她披了件厚实的大氅,从上到下围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才把人带出屋,到后院那边去。
王二没想到尧窈亲自过来,着实愣了下,站起了身,手里仍攥着做工用的锤子。
尧窈面目柔和:“王叔还是坐着吧,继续忙你的,我就来看看,不打搅你干活。”
明姑的男人,尧窈当做长辈看待,自然是礼貌有加。
王二是个闷葫芦,尧窈这么一说,他也不来那些虚礼,重新坐回凳子上,把手头的活干完。
王二不仅做了床,还做了不少小玩具,可以挂在床边那种,幼儿躺床上,伸手就能握着玩。
这些小玩具,王二都是精心打磨过的,表面光滑细腻,一点都不扎手。
莫说小孩子喜欢,尧窈瞧了也觉得有意思,忽然有点懂明姑的话了。
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曾使君向往的。
唯恐隔墙有耳,尧窈不便多说,只表达了自己对这小床的满意,不必再改,直接叫人送到寝屋。
明姑看得出姑娘是真的喜欢,心里也高兴。
总算有件开心的事了。
床做好了,王二也该走了。
明姑倒是没怎么不舍,把王二叫进来住上几日,也只为过个明路,往后再遇见,再有事找上他,也有个说头了。
毕竟,人家手艺摆在这里,确实是了得,不比宫里的那些工匠差。
小宅院的事儿,无论多小,都会由人呈报到皇帝那里。
容渊听后,没多在意,只想到的是她开心了,而他开心与否,她又何曾在乎。
淑妃做了点心,求见天子。
这回容渊没有拒之门外,叫人进来,但心中始终有股气,食欲欠佳。
淑妃瞧出皇帝的不快,又不便多问,只体贴周到地伺候着。
腹中那块不存在的肉,终于经得皇帝允许,卸下去了。
阖宫眼里可怜又福薄的淑妃,失了子嗣,万不能再失去皇帝的宠爱了。
淑妃生性淡泊,原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可唯独她的弟弟,她不能不在乎。
这假孕的事,又不能告知肖瑾,肖瑾必然以为她是真的流产,也必然会十分伤心。
伤心之下,难免不够理智。
淑妃求见天子,也是想求个人情。
若肖瑾有何不对,还请皇帝看在她无比配合的份上,能够轻拿轻放,不予计较。
他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的,竟然都不懂他。
容渊扯了嘴角,要笑不笑:“在淑妃眼里,朕就那般不近人情,不知通融?”
淑妃一愣,随即低了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皇上英明——”
“子游已经归京,你若想见他,可以传召。”
皇帝松了口,但淑妃暂时还不想,怕自己绷不住,露了馅。
她的弟弟,观察力不差。
淑妃婉言谢恩,容渊也不勉强,见不见,是他们姐弟的事,与自己无关。
不想见弟弟,却又因着京中近日甚嚣尘上的传闻,淑妃放心不下。
她的这个弟弟,向来行止得宜,规规矩矩,不曾有过半点差池,这回,居然一声不响地在外头纳了妾。
不经家中长辈同意,就算不得数。
可只要自己弟弟喜欢,淑妃是不愿意干涉的。
但那个妾品性如何,淑妃未见过,不得而知,哪里能够安心。
听到淑妃的请求,容渊微有诧色,眸光一闪:“你不见子游,却要见他那个妾?”
堂堂皇妃,宣见一个小小的妾室,未免有失体统。
淑妃也知自己唐突,可唯一嫡亲的弟弟,她需得帮他把关。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妾。
“行了,朕知道了。”容渊阖上眸,未给出直接答复,示意淑妃退下等消息。
淑妃步出殿门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眸底黯然。
她又何曾没有过念想,可太明白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念想最终只会成空,还不如不要去想。
又过了一日,皇帝宣召惴惴等待多日的肖瑾入宫。
肖瑾双手合拢,弯下了腰身,行臣礼。
容渊沉默看着,待他起身,直接便问东瓯王女现在何处。
肖瑾惦记淑妃,有些走神,待皇帝利刃般的目光横扫过来,他蓦地一个激灵,低垂了头:“那时情况紧急,追查王女的人马一波又一波,在南阳也未必安全,臣不得已,只能将王女一同带回了京。”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容渊并未有多惊讶,也未雷霆一怒,反而一声笑开:“子游当真是长本事了,兵不血刃地就将别国储君带回来。”
听不出皇帝这笑是何意,肖瑾不敢邀功,仍旧提着心神道:“臣实乃无奈之举,皇上不怪罪臣,臣已经感恩不尽。”
容渊眉头一扬:“为何要怪罪你,他日,东瓯归于我大晟,子游你可是功不可没。”
肖瑾心头一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行,只能把头压得更低,专心聆听圣恩。
随即,容渊话锋一转,提到淑妃想见他从外头带进京的妾。
容渊也很想知道,肖瑾是如何一心二用,护着王女的同时,还有工夫消遣取乐。
谁料闻言后肖瑾更为难了。
这妾,太不得了了。
第55章 欠吻
肖瑾反复斟酌措辞,眼看皇帝不悦地眯起了眼,他心一横,硬着头皮道:“皇上说的是小倩吧,这人是我家奴仆,因犯了些错事,已经被我撵出了府。”
这样的答复,在容渊的意料之外,他一声轻嗤,显然不以为然。
倘若不是看在肖瑾办事得利的份上,容渊想把人打入天牢的心都有了。
容渊不看肖瑾,眸光一转,对着角落处的落地山水屏风道:“出来吧。”
闻言,肖瑾一怔,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秀美温婉的宫装美人缓步走出。
肖瑾惊得出声:“长姐。”
“别喊我。”
淑妃凝着面容,加快了脚步走到弟弟面前,拽着他一同跪下,敬畏又虔诚道:“是妾教弟无方,若有罪责,妾一力承担。”
肖瑾哪里肯让嫡姐代自己受过,骨子里的气性涌了上来,他仍是咬牙坚持道:“娘娘离家多年,家中奴仆每年都在换,有些什么人,娘娘又如何知道。”
“你还说。”淑妃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东直门的守兵们全都瞧见了,还是游起亲自说出口的,顾洵也在那里,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婢,又哪里有资格坐在马车上,由着主子亲自护送。
见弟弟头虽低着,但腰杆挺得笔直,淑妃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拧了弟弟胳膊,话语里带着哭腔:“是有个叫小倩的婢女又如何,你那妾呢,我要见的不是你那婢女,而是你新纳的妾。”
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皇帝的眼线遍布京中,又岂是他们能瞒得过去的。
为人臣子,可以平庸无能,寂寂无为,但绝不能自作聪明,妄图欺君。
若非看在淑妃办事尽心的份上,容渊可能真就将肖瑾革职查办了。
肖瑾扶住长姐摇摇欲坠的身子,眼里充满了愧疚,长姐小产才多久,还要为他操这份心。
那一位,他唯有对不住了。
肖瑾让淑妃站起来,自己继续跪着,伏着身子,朝天子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臣一时魔怔,鬼迷心窍,不求皇上恕罪,只求不涉及家人,所有罪责,臣一人承担。”
容渊神情难辨,屈指敲着手边的镇纸,淡声道:“你有何罪,说说看。”
治不治,就看他说得怎么样了。
肖瑾凝眉肃容,将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和盘托出,但又挑着重点,尧文君主动认他为夫那段,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淑妃一旁听着,只觉句句惊心。
“你是说,东瓯王女失去了记忆,又被人追杀,为了掩人耳目,你才让她假装你的小妾,带入京中安置。”
一句假装就把事情定了性,肖瑾乃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容渊听过不少荒诞的故事,但自己的臣子和别国的王女有了勾缠,还把王女拐回家当妾室,这等刺激新鲜的,当属头一遭。
一声极轻极慢的拍掌声从头顶响起。
容渊蓦地抬头,就见皇帝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威严之气淡去不少,眼中更多了几分兴味。
登时间,肖瑾头更大了。
他从小伴君,对皇帝的脾性,不说十成的了解,但也有个七八分。
皇帝这种笑容,分明要搞事情,还不如不笑,冷着脸赏他几棍子。
容渊勾了勾手指,示意肖瑾上前来。
“不过一个女子,纳了便纳了,有何惧的,不过这女子到底身份不一般,你做得不算厚道,该有的礼数都没,该罚。”
至于如何罚,那就另说了。
肖瑾和淑妃并肩走出大殿,均是浑身一松,连骨头都轻了不少。
肖瑾扭头看淑妃,苦笑:“皇上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淑妃也是无奈一笑:“不管是何意思,我们只有照做的份,哪能置喙。”
肖瑾自然懂这个理,可心里头仍是难免举棋不定。
淑妃宽慰他:“我这就书信一封给父亲,免除你后顾之忧。”
因有皇帝的意思在里头,淑妃胆子也大,直接在信中告知素君的真实身份,且弟弟必须娶她,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肖侯爷早已被信中的内容震惊到,哪里还能有别的想法。
只是这素君的真实身份得瞒着,不宜声张,少不得要换个身份,才能行事。
肖侯爷问肖瑾有何打算。
肖瑾这时候摆出了孝子的姿态:“全凭父亲做主,不过我还是得先问过王女的意思。”
肖侯爷哼哧:“早不听我的,要早早娶个媳妇进门,如何能摊上这等荒谬事。”
儿媳妇身份尊贵又如何,不能公之于众,不能为肖家所用,就跟绣花枕头一样中看不中用。
即便真要成亲,肖瑾也没想过同素君假戏真做,只当是皇权高压下的权宜之计,势必要跟人讲个清楚。
素君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并未有多惊讶,她眨了下眼,笑了笑:“不管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的我是愿意嫁给郎君的。”
她可不想作假,既然嫁了,那就真的做他的妻,给他生小娃娃。
反倒肖瑾没那么坦然,不自在地道:“你在东瓯是有王夫的。”
说不介意,不可能,是以,肖瑾只当这是保住素君的可行办法,至于将来,他并没有考量,心里想的她总要回去的。
素君在意的却是:“郎君若是在意我的过去,那这亲成得也没必要,我也不能白占了郎君的正室位子。”
要成亲,就来真的,洞房花烛夜,她不想一人独守空房。
素君骨子里为君的气场犹在,三两句说得肖瑾一愣,男女位置像是颠倒了,反倒肖瑾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论身份,素君嫁他,是低嫁,他不该计较的。
肖侯爷松口了,肖瑾不到三十的小继母却不答应,软着身子靠在男人身边,委屈巴巴:“侯爷不是答应妾了,把我家表妹许配给世子,为何如今又要反悔了,那个表妹又是从哪个田间地里冒出来的,父母双亡的小孤女,又如何配得上我们肖家。”
她信誓旦旦给嫂子做了保证,还收了不少好处,却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截胡了。
肖侯爷也烦,但又说不得,只能瞪眼睛斥娇妻:“子游好几个姨母,嫁到了各地,你又能认识几个,且这门亲事是子游幼时就说下的,岂能因为女方家道中落就悔婚,传出去了,外头的人该如何想我肖家。再者,淑妃那边已经允了,还要添嫁妆给女方,你不乐意,你同淑妃讲去。”
陈氏被说得一愣一愣,眼泪就要落下:“我不提就是了,侯爷莫气。”
那对姐弟都不是善茬,尤其淑妃,表里不一的主,她可惹不起。
素君两手空空,只剩一个人,聘礼和嫁妆都是肖家这边出,三书六礼,一样样的来,但为赶在年前把婚事办了,难免仓促。
为此,淑妃还特意把自己身边办事利索的大宫女调了几个过去,专门筹备婚事。
皇帝比肖瑾本人更关注他的婚事,下朝后,又召了肖瑾一回,问他筹办得如何了。
离正月初一只剩不到二十日的时间,还真是有些赶。
肖瑾有点明白皇帝为何这般催着他和素君成亲,大抵同郦国夫人有关,不由问了句要不要把这事告知郦国夫人。
话才出口,便听得皇帝一声凉凉的哼,显然是不同意的。
“夫人在行宫养胎,莫为小事扰到她。”
容渊私心里,并不想尧窈和尧文君再有瓜葛。
尧文君嫁到肖瑾,就是肖家冢妇,要以男人为天,以肖家为重,再不能被别的事左右。
肖瑾心有不定,但圣言已下,他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应诺。
为此,容渊特许肖瑾去到淑妃宫里,看一看姐姐。
姐弟相见,却是面对面坐着,好一阵无语。
直到淑妃眼睛红了,肖瑾走到淑妃面前,给她擦拭眼泪,轻声道:“姐姐莫哭,是我自愿的,我也该娶妻了。”
淑妃控制着情绪,哽咽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哪天恢复了记忆,不甘心在后院做个妇人,你又该如何?”
肖瑾倒是不担心:“我已经同她讲明,她要是恢复记忆,不愿意再过这样的生活,我也不会强留,相识一场,就当是好聚好散了。”
不是没遇到特别心仪的人,但那人可望不可即,肖瑾不敢妄想,也就断了念头,也淡了情思。
对于素君,他有好感,能让他有好感的女子也没几个,他总归要娶妻,娶别人不如娶素君。
娶过这么一回,他也算对肖家有个交待了,往后,家里人再催他,他也能搪塞过去。
淑妃欣慰弟弟想得开,可又担忧他想得太开,反倒过得不快乐。
可事已至今,多说无益,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但愿王女待弟弟是真的喜欢,心甘情愿地为弟弟生儿育女。
“肖大人要成亲了?”
尧窈听到消息算是迟的,过个两日肖府就要大摆喜宴,迎宾待客了。
秀琴忙道:“是的呢,肖大人又要忙公务,又要忙婚事,脚不沾地,等闲是寻不着人的。”
王姐是肖瑾寻到的,尧窈一直记着这事,寻思着找个时间,约肖瑾一见,问问王姐在何处,是否安好。
容渊说的王姐安好,到底掺了水分,人活着,和过得好不好,又是两码事了。
却不料肖瑾回来没多久,就要成亲了。
私底下,明姑对尧窈道:“皇上不会拿这种事诓人的,肖大人也是个靠谱的,他如今大喜,我们要不要送些礼过去,也是感谢他搭救王女的恩情。”
尧窈点头:“自然要的。”
话落,尧窈又道,“我们是不是还有颗东珠,找个漂亮的匣子装着,送到肖府去吧。”
东珠虽然不比夜明珠稀有珍贵,但也是千金难买的宝贝了。
一说到东珠,尧窈又想落泪了,这颗东珠也是王姐给的,说给她攥的嫁妆。
可姐妹不能团聚,要这嫁妆又有何用。
肚子里这块宝,自有他无所不能的父皇为他张罗。
肖瑾收到尧窈送来的东珠,很是吃了一惊,但皇帝有言在先,他又不方便亲自上门,只能叫管家跑一趟,表达自己的感激,顺便带上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
“夫人放心。”
仅仅四个字,却足够让尧窈安心了。
她知道,肖瑾是个好的,靠谱。
肖瑾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东珠不该自己收,合该尧文君自己留着。
大婚那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肖瑾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实在拖延不下去了,在喜婆高声呼唤下,硬着头皮入了洞房,手里还拿着一个彩锦如意六角盒子,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
世子的花烛夜,无人敢闹,见人来了,女眷们捂着嘴儿,识趣离开。
肖瑾坐在桌边,片刻后,正要起身。
素君掀了盖头,雪肤红唇,妙目流波,艳妆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她和郦国夫人是不同类型的美,但毫无疑问,二人都是少见的,让人窒息的倾国美人。
素君轻启红唇:“夫君为何不过来?”
难不成,仍是嫌弃她的过往。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
可惜,她连过去的事都想不起。
肖瑾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心情也是沉甸甸的,他把匣子交给素君。
“这是你的妹妹,郦国夫人给你的。”
姐妹俩虽然暂时不能相见,但肖瑾不想素君不记得这个妹妹的存在。
打开匣子,看到东珠的那一刹那,素君眼眸闪了闪,试图扯出一抹笑容来。
“我的妹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夫君能否给我讲讲。”
皇帝的妃子,臣子可不能讲太多,沉思半晌,肖瑾才缓缓道:“郦国夫人对你甚是思念,她如今在行宫养胎,皇上将她照顾得很好。”
素君笑了笑,轻声道:“好就好。”
肖瑾望着女人:“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素君转头看他:“都是些模糊零碎的片段,头疼得很。”
闻言,肖瑾也不勉强:“不急,慢慢来。”
素君诶了声,将东珠搁到一边架子上,然后握住了肖瑾的手。
“夫君,夜深了,该歇了。”
她想嫁他的心,从来都是真的,做不了半点假。
“王姐。”
尧窈再次从梦中醒来,这回无喜也无悲,只微微有些怅然。
她看到王姐了,王姐就在前方,她不停地唤,可王姐好似听不到,一直走,没有回头,只留个背影给她。
帐子被拉开,用银钩带到一边,男人长身玉立的身影出现在了尧窈眼前。
尧窈胸口微涨,不假思索便道:“你怎么来了?”
容渊冷下了脸:“来看你想通了没。”
对她最好的,到底是谁。
这回,尧窈没有回嘴,仰面望着帐顶,沉默不语。
容渊见她这异常的模样,心头的不满消散了些,他掀了衣摆坐到床边,语气不太好,但仍是关怀的话。
“又梦到你王姐如何了?你惦念她,她可有记着你?”
闻言,尧窈有了点反应,她扭头看向男人,粉唇微动:“皇上是不是知道我王姐在哪里?”
肖瑾是皇帝的亲信,不管什么事,都不可能瞒着皇帝。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尧窈撑着床面就要坐起,却被男人轻轻摁着制止。
“你躺好,别乱动。”
为了个已经把她忘干净的女人,何至于。
容渊并不想提尧文君,岔开话道:“你不是很想吃西街阿婆家的臭豆腐,朕要他们去买。”
这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口味,专挑酸的臭的吃。
臭成那样,熏到了肚子里的胎儿如何是好。
尧窈闷闷不乐:“臭豆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是那味儿。”
容渊转过身,透过纱窗看外面的天色,时候尚早,出去一趟,满足妇人口腹之欲,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回神,将尧窈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仍是瘦胳膊瘦腿的纤细模样,人其实没变多胖,吃的一点肉都长在肚子上了。
“你可能走?”
“当然能。”
她只是怀个孕,又不是残了废了。
尧窈总算有了点好心情,天天闷在宅子里,人都要闷出病了。
容渊也有他的坚持:“出了这门,你得听我的,不得任性。”
闻言,尧窈怪异地看了男人一眼。
平常都是朕啊爷的,换了称谓,她有点不习惯。
男人犹不自觉,看着女子的表情,眼角微抽:“你那是什么眼神?”
尧窈从善如流:“我这是看着爷心怀感恩万分感激的眼神。”
偏就这嘴儿,时而蹦出不讨喜的话,时而又抹了蜜似的,让人欲罢不能。
容渊责也不是,说也不是,只能俯身,捏着女子小巧精致的下颌,撅住她粉嫩欲滴的唇瓣,掠过她口中甜蜜的香津,极尽缠吻。
第56章 上心
盛京的夜市,似乎每日都很热闹,花灯十里,落落星痕,繁光缀着良夜,人影绰绰,心潮浮动。
巷口拐角处,一辆装饰素淡,不太起眼的马车停着不动,只把帘子露了一角,一只修长的大手搭着帘子,让车里的人能够将外面的繁华景象看得更为清楚。
临近正月,街头巷尾的店铺全都从早开到晚,宵禁也往后延迟了一个时辰,更有商家把货物摆到了店门外,同那些流动的小摊贩们抢生意,一年到头的忙碌,为的也不过是在这除旧迎新的日子里,舒舒服服地过个好年。
到处都是采购年货的人潮,人声鼎沸,笑语不断。
在这样的日子里,又身处最繁华的京师,快乐的时候,总比不快乐的时候要多。
尧窈举目看向车外,不自觉地把手搭在已经隆起明显的肚子上。
母性是天然的,尤其到了显怀的月份,明显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律动,人也变得愈发柔软,更有意识的保护自己,以往凑热闹的心情,这时候也淡到几乎没有了。
远远看着,便足够。
容渊伸手过去拢了拢尧窈裘衣大氅的领口,将那毛领往上又提了提,快把尧窈下半张脸都要遮住,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
尧窈又把毛领往下扯了扯,让自己喘口气,睫毛微颤,瞥了男人一眼,仍是不怎么愿意搭理他。
他是皇帝,是她的衣食父母,说什么,她只有听的份儿。
但她也有自己的理,没觉得有何不对的地方,只怪他和她的想法和理念都差了太多,说再多,也说不到一块去。
容渊是不太懂女人的,这世上能让他费心的女人也数不出几个来,光是面前这一个,就十分叫他头疼了。
他甚至不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里,又为了什么不高兴。
说想吃臭豆腐的是她,到了外头,臭豆腐的香味从巷子那边飘了过来,她又变了主意,没胃口,不想吃了。
偏偏,容渊还说不得,还没开口,小妇就先瘪了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怀的是他的子嗣,他忍她,也是应该的。
但他们既然已经冒着寒冷出来了,就万万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容渊也是摆出了少有的耐性,温声道:“不如你再看看,总有你想吃的。”
就在这时,一股肉香味飘了进来,让人胃口大开的酥香,一点都不腻。
尧窈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深吸口气,脸上露出了渴望的神情。
看女子这馋样儿,容渊也不多问,打发了高福去问。
高福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呼吸微促,手里更是提着好大一个油纸包。
“回主子,这是廖记老字号的炸肉丸,刚出锅的,可新鲜了,这时候吃正正好。”
容渊接过纸包,放下帘子,不紧不慢地拆包。
尧窈一旁挨着男人,看他慢吞吞的也不着急,按耐不住口腹之欲,她伸手过去,帮着把纸包的一角拉开,看到炸得金黄酥脆的肉丸,眼睛都要直了。
容渊看着小妇人那副馋样,着实好笑,也不逗她了,用帕子裹了个肉丸,送到她嘴边。
“你吹一吹再吃,别烫到了。”
他是可以帮她吹凉的,就怕好心没好报,被她嫌弃有口水。
不过这肉丸确实香,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的天子都被勾出一点瘾头来了。
见尧窈边吹边吃,吃了大半肉丸,还剩指甲盖那么一点,容渊低下头,一口吞掉。
这种抢食的举动,也让尧窈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
那么一大包,他不吃,非要抢她的。
容渊倒是心安理得,又从油纸包里拿了一个丸子,问她吃不吃,她不吃,他就吃了。
这东西,确实有味,改天派个御厨出来学习学习,这样他在宫里也有得吃。
尧窈没理男人,自己也拿了一个,背对着男人,小口地吃。
尧窈人长得秀气,嘴也小,再贪吃,吃相也差不到哪去。
容渊更不用说,打小接受的就是最高级别的教育,言行举止,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矜贵,吃个肉丸,也能吃出龙肝凤髓的感觉来。
尧窈回头一瞥,瞧着男人,觉得有意思,露齿一笑。
这一笑,也让男人有点受宠若惊,小祖宗,不容易啊,总算有个笑模样了。
毕竟是纯肉做的,又用滚油炸过,再好吃,吃多了,肠胃也会受不住。
孕妇也不能吃多这种油炸物,即便尧窈仍是没够,不大乐意,容渊不为所动,把纸包裹上,叫高福收起来。
男人言辞谆谆:“我这是为你好,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你这时候吃多荤腥,夜里又要睡不着觉了。”
孕妇肚子大了,想睡个好觉,本就不易,又吃了不易克化的炸肉,尧窈若是不能安眠,折腾的还是他这枕边人。
尧窈意犹未尽,但仍有理智,叮嘱高福别扔了,放到厨房里,明早还能煮面吃。
高福连连应是:“奴才晓得的,这过夜的不新鲜,奴才明儿一早就去店里再买些。”
“过一夜不要紧的,不能浪费。”
东瓯的猪肉不便宜,尧窈被尧文君接到宫里之前,想吃顿肉也是不那么容易,大巫也不可能好吃好喝供着她,那时候瘦得跟柳叶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住到王庭后,伙食变好了,尧窈才开始抽条,个子长了,身上的女性特征也渐渐显露出来。
尧窈为何这般记挂尧文君,只因尧文君之于她,相当于再生父母,给了她新生,和活着的希望。
思及此,尧窈不禁又是一阵感慨,望着身边气质清冷的男人,忍不住问道:“爷有没有特别印象深刻的事儿,别人为爷做的,诚心实意的事儿?”
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又能真正的铁石心肠。
容渊并不是个会怀念过去的人,尽管那些记忆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他会压抑自己,尽量不去想起。
男人捉过尧窈削葱般细嫩的手指,轻轻摩挲,煞有介事道:“你明日为我煮碗面,我能记一辈子。”
他身边尽忠的人不少,但不求回报的,却是少之又少。
尧窈不太能理解,呢喃道:“只要做碗面吗?”
未免太简单了。
尧窈不是很能相信,以为男人又在开玩笑。
容渊捏捏女子饱满光滑的脸颊:“不要以为这事儿简单,我明早还得赶回宫,你得起得更早,天还没亮,就要开始张罗了。”
不上心,是做不到的。
尧窈正要回话,才张了嘴,便听得倏地一声,伴着风声,还有重重的一下,是什么东西深深钉入车板的闷响。
这一响动,使得容渊脸色丕变。
他扯过尧窈,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又是一支冷箭,直接从窗缝里射了进来,容渊长腿一踢,抄起脚边的小凳挡在了身前,将射过来的短箭打飞。
外头,高福扯开了嗓子喊:“来人啊,护驾!”
隐在四处的暗卫瞬间涌了出来,挡开夜幕下一支支从不同方向射来的箭矢。
丁念一人当先,护在车前,将中箭的车夫推到一边,大臂一挥,刀起刀落,身形如电,打掉了不少支短箭。
然而这箭雨来得又快又密,让人始料不及,尽管暗卫们极力护主,仍是有少量的箭射入了车内。
容渊紧紧护着尧窈,一支短箭从他手边擦过,他的手背上很快出现一条鲜红的血印子。
这点疼,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问:“有没有伤到?再忍一忍,很快就没事了。”
尧窈摇头,面色微微发白。
没想到,在京中,居然也会发生当街行凶的恶事。
这行凶的人,又是否知道车内坐着的是何等尊贵的天子。
第57章 伤痛
这一夜,异常漫长。
脚下地龙烧得正暖,长几上的暖炉也散发着热度,尧窈周身暖烘烘的,但暖了身,热不到心里。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转变得太快,男人是何时受的伤,她竟未曾察觉,直到回来,她的大氅上沾了不少血迹,她脑子也是一蒙,瞬间呆住。
容渊是个能忍的性子,到了宅子里,下了马车,他才叫来高福,要他寻个会治刀剑外伤的郎中,也没叫人扶,自己就那么走进了屋里。
下人们却是乱成了一锅粥,尤其是高福,那神情简直如丧考妣,半点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就带上仆从出外寻医。
进了屋,平时最喜欢把尧窈抱着亲的男人,这回避她远远,自己坐到桌边,拿没有被短箭刺伤的左手倒了杯茶水,自顾饮着。
尧窈看不下去,相帮他倒水,却被男人喝止,叫她坐在那里,不要过来,他身上有血腥味,莫冲撞了她。
如果不是尧窈坚持,他甚至不会让她与他同处一屋。
秀琴和明姑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又是烧热水,又是蒸洗干净的棉布,还有炖煮补血益气的参汤。
秀琴伺候皇帝的时间久,比明姑感触更深,一边忙活,一边抹眼泪。
明姑一旁看着,直叹气:“你就别哭了,哭也没用,看看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把事做好了,能帮到主子一点是一点。”
秀琴仍是抽噎,不解道:“皇城根下,天下脚底,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儿,这些人,是向阎王爷借的胆子吗?”
“可不是,总有不怕死的。”
明姑不禁想到自家王太女,不也在自己家里遇的害,人要坏起来,什么事儿干不出。
高福把京中看外伤最厉害的郎中从医馆里直接绑了过来,时间紧迫,他实在没空跟人废话。
郎中看来人衣着华贵,面白无须,声音也少了男人该有的阳刚,似乎明白了什么,扭了几下便不做抵抗,老老实实跟过来。
进屋前,高福给郎中解了绳索,并警告他好好治病,不可乱看,否则他睁着眼睛进去,出来,就得闭着眼了。
郎中对高福颇为忌惮,进屋后,瞥到榻上坐着的白玉般无暇的美人,他也只是瞥了两眼,便强行转开目光,不敢多看。
至于桌那边坐着的男人,郎中尚未看过去,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僵硬扭过头,对上一双异常犀利,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心头不由更是跳得厉害。
高福催着他:“还不快过去给三爷治伤,再拖延,仔细你这条小命。”
郎中直觉屋里这一对男女身份不一般,光是这容貌和周身气度,已经是他生平头一回见到,更不说别的了。
“你安心治你的,该你的,不会少。”男人冷声开口。
郎中收敛心神,微微屈膝蹲到男人身侧,专注他的术业,仔细查看男人伤口,拿手不轻不重地碰了碰扎进男人手臂的短箭,不时问他疼不疼,有多疼,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扎到骨头里。
容渊忍着不耐,一一回了。
郎中挡住了尧窈的视线,她看不大清,正要起身,容渊倒是瞧见她了,一声轻呵,叫她坐好,不要动。
尧窈被男人受伤了依旧凌厉的气势慑住,才站起了身就又坐了回去,樱唇微张,想要说点什么,却又阖上,未置一词。
热水备好了,干净的棉布也置备了不少,用火烧过的小刀渐渐冷却后,郎中小心翼翼地觑着男人,告知他自己要开始取箭了,还要切掉伤口周边的红肿脓肉,以免感染侵入到骨血中,引起更严重的并发症。
男人极淡地恩了声,好像割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并不在意。
尧窈听着郎中的话,却是揪心得不行。
从皮肉里拔掉箭不说,还得割肉,是有多疼。
高福更是红了眼圈,疼在主子身上,痛在他心。
“你这郎中好会诓人,都这般了,还不用上麻沸散。”
技术被质疑,郎中也顾不上怕了,更多的是恼,没好气道:“你匆匆忙忙地把我绑来,我东西还没准备全,且那麻沸散,也不是日日都有,药署管得严,每半个月才能领一回,若是没能等到下回再领就用完了,那也只能生扛。”
要药还不容易,高福正要开口说你等着,郎中又是一句:“这时候药署早已关门,你就是有本事,把人叫起,开门取药,这一来一回,路上也要耽搁不少时间,这位爷的伤可等不了,再拖下去,伤口周遭开始溃烂,脓毒入血,更难医治。”
“你这小郎中——”
高福竖起眉头还要再斥,容渊打断他:“你闭嘴,再啰嗦就滚出去。”
话落,容渊看向郎中,眉眼不眨命道:“你只管取,按你的法子来,别的勿扰。”
这时候再换人也来不及了,容渊更不想惊动宫中,请太医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瘦老头真有几分本事了。
容渊抬眼,见尧窈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边,像是魔怔了。
他微微蹙眉,叫明姑带女主子到隔壁厢房歇着。
尧窈不肯动,她是有点怕血的,可这会儿,又不怕了。
她不太懂一个人为何有那样大的能量,让人用刀子硬生生在自己肉上割,居然都不哼一声,只有微蹙的眉头,显示着男人此刻的不适。
尧窈抚上自己隆起的肚皮,默默念着,瞧,他是你的父亲,有着糟糕的性子,专断得叫人生厌,可面对伤痛,他又是那么的勇敢,你得同他学学。
尧窈这姑娘之所以招人疼,因她有着同理心,会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从不片面地将一个人定性,除非这个人确实是非不分,无可救药。
容渊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被百姓敬仰的皇帝,大是大非,他比谁都拎得清。
就是拎得太清,这种动摇根基的时刻,伤口再痛,他也只能咬牙忍过去。
这一夜,尧窈人虽倦怠,但脑子又异常清醒。
想着皇帝,想着大晟,再想着王姐,想着东瓯,到底差在哪里,她好像懂了,但又不想承认。
想要做兴盛之邦的君主,万人之上的王,要走的路,要过的坎,要经的事,多得难以想象。
男人的伤口处理妥当后,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整个大地都陷入了沉睡中。
唯有此间,依旧烛火荡漾。
郎中给男人仔细包扎好了伤口,又开了一记药方,嘱高福按着方子煎熬给主子服用,务必每日都用,按时足量,不可有丝毫懈怠。
亲眼见识了郎中的医术,高福哪敢怠慢,连连应是,恨不能郎中多写几个方子,给主子好好补补。
“是药三分毒,用多了也未必就好,你照我说的做,不会错的。”
容渊的右手,至少半个月不能用力。
好在他左手也能使,就是不如右手灵敏,尤其持笔写字,较右手差了些意思,熟悉他笔迹的臣工,一眼就能看出来。
少不了,容渊又得感染一回风寒,龙体抱恙,叫几名阁**同理事。
尧窈这个大着肚子的,反倒比男人行动更为敏捷,待人都退下了,只剩两人,尧窈下榻,走到男人身边坐下,默然不语,只把他望着,仿佛一眼万年。
容渊下意识伸出右手想抱抱这时候看着特别乖特别软的小女人,可才动了下,牵扯到伤口,抽筋拔骨般的疼,嘶的一声,男人眉头愈发拧起。
尧窈挪着凳子靠近他,温声安抚男人的情绪:“你别动,我过来就是。”
一瞬间,容渊又觉得这伤值了,往常他可有这样的待遇,便是自己主动了九十九步,想叫这小妇人挪动最后一步,那也比登天还要难。
反倒伤了一回,因祸得福。
女人本就心软,对弱者极富同情心,尤其容渊这种天生的强者,忽然弱上一回,瞧着就更可怜了。
“你明日还回宫不?若是不回去,就不要再熬夜办公了,好好休息几日。”
他是为了护她受的伤,恩怨要分明,尧窈从不偏颇。
容渊伤口疼着,薄唇却扯起了一抹笑:“你不想我回,我就不回。”
尧窈倒也不扭捏了,大大方方道:“那就不回了。”
他现在伤着,不同他计较,等他伤好了,再计较也不迟。
容渊若是知道小女人内心的想法,估计又要恼上了。
这一夜,折腾下来,直到鸡鸣才勉强睡下。
回宫,是不可能的。
容渊也没打算回。
人已经伤了,不如来个将计就计,他倒要看看,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哪个乱臣贼子。
思及此,容渊这个伤患比尧窈还要宽心,竟有心情同她玩笑。
尧窈不无担忧地瞧着唇角上扬的男人,提了句:“要不明日再把郎中叫来给你看看。”
就怕伤了脑子,治起来,更麻烦。
容渊自然猜不到小女人此刻的心思,只把她看了又看,略犹疑道:“你今日倒是沉得住,没有掉珠子。”
尧窈怔了下,一本正经道:“你要知道,难过到了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一个随口说着,自己都不大信。
一个随意听着,居然真就信了。
第58章 羁绊
容渊这伤,伤得很不是时候,腊月里要做的事不少,到年前必须做完,大大小小的,譬如开太庙祭祖,与群臣设宴,发拜年帖,测晷以期来年国运,还有封宝和封玺,即便极力简化,也需皇帝露个面,不然这个年,谁也过不安稳。
东瓯那边没有过年的习俗,有别的重要节日,但不曾有这样繁琐冗长,从腊月到正月,从年前到年后,整整两个月要过。
采买的年货更是品种繁多,从吃喝到玩乐,各种各样的玩意,瞧得人眼花缭乱。
尧窈最感兴趣的就是对联和窗纸,尤其是窗纸,剪成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红艳艳的贴在窗牖上,还有墙上,门框上,走哪都能瞧见,喜庆的气氛好似根植在了骨血里,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些。
但她身旁的男人,显然就不那么放松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叫外人瞧不出端倪,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他回了趟宫,领着宗亲祭拜太庙,隔日又在宫中设宴,与群臣同乐,因喝不得酒,高福悄悄把皇帝案上的酒换成了水,唯恐被臣子们发现异常。
皇帝气色算不上好,面容比寻常看着微微泛白,透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憔悴,眉头也是轻拧着,始终不曾舒展。
到了最后一项,登高台测晷祈愿,皇帝不打算出席,请太后代他问天,再安排几个宗亲从旁帮衬。
太后掩不住的担忧,苦口婆心道:“风寒可大可小,皇上可不能轻忽,还是多叫几个太医再给皇上看看,孙太医医术是高,可也不能总是指着他,他也未必任何病症都精通。”
孙太医跟太后并不亲近,向来公事公办,行事又是滴水不漏,寻不到岔子,太后对他不太满意。
皇帝一手搭桌上,一手却搁腿上,几上的瓜果茶点,他一应未动,太后说什么,他听着,唇边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显然不予置评。
直到太后说得口干,饮水的工夫,容渊慢悠悠道:“过年这段时日,太后帮着朕把持宫中,朕也会记太后这份情。”
太后闻言一愣,茶也顾不上喝了。
“听皇帝这意思,你是要到外面过年,这怎么能行,你是天子,年岁之日,理当坐镇宫中,岂能在外面滞留。”
忽而,太后想到尚在行宫养胎的郦国夫人,忽然又明白了,忙劝道:“你若顾念郦国夫人,把她接回宫就是,哪有你出去陪她的道理。”
在太后看来,皇帝这做派,跟先皇也没差了,简直为女色昏了头。
但容渊和先皇又是那么不同,先皇万花丛中过,而容渊最不齿这种,只想饮一瓢水。
“朕意已决,太后不必挂念,宫中的妃嫔,陪母后也够了。”
容渊只会比先皇更为固执,太后劝不动,也只能作罢,忽而想到自己嫂子的请求,迟疑一会,仍是开了口。
“不知皇帝将玲珑拘在了何处,这大过年的,未免可怜,不如先放她回去,待查清了再作打算。”
闻言容渊轻笑:“如何打算?无论她是否知晓那茶的蹊跷,总归从她手里奉上的,太后真的以为她能脱得了干系。”
“再说,也未必只她一人就能做到。”
这话无疑是警告了,有个顾玲珑在宫中押着,他暂且不动顾家,但若顾家不识趣,自己要作死,那他也不会客气。
太后听得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待到皇帝走后,她仍坐在原地许久不动,长叹一声过后,她召来贴身宫女,命人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皇帝对外宣称养病,过年就在自己寝殿内,哪也不去,妃嫔们求见,一概不应。
淑妃去了两回,在宫门外守了一阵,做够样子就罢,又去太后那里拜了个早年,便学着皇帝也关了自己的宫门,谁也不往来,清清静静过自己的。
郦国夫人去了行宫,淑妃小产后越发清冷,德妃被皇帝彻底厌弃,心里头苦,也不爱管事,偌大的后宫,人也不算少,但就是有种异常萧条的感觉。
有妃子已经耐不住了,私底下抱怨不止。
“这日子过得,没得意思,还不如出宫算了。”
皇帝不是大方人,对自己都抠,更不提外人了。
本就无宠,也没得赏,吃穿用度,更是精简了不少,也就比富庶人家尊贵点,但日子过得,还不如外头自由。
她们大大小小都是官家女,放到外面,随便寻个人家,都能当上正头娘子,手里有权又有面子,不比在这当个有名无实,一眼看不到头的妾体面。
陈嫔是将门女,进宫本非自愿,现下又守着活寡,更不乐意了,她瞧着一旁默不作声的静充仪,问她考虑得怎么样,想不想再活一回。
皇帝明摆着不待见她们,也遣人给了她们暗示,未承宠的宫妃可以另谋出路,他也会尽可能给她们铺好后路。
静充仪不比陈嫔有家人宠着,她生母早逝,同父亲又不亲厚,跟继母更是毫无感情可言,她出了宫,未必比在宫里过得好。
与其出去冒险,不如就在宫中混着,她对皇帝的恩宠从不报期待,所以也不会失望。
陈嫔见同静充仪说不通,怒其不争,也无可奈何,一转身,又去寻别的妃子,探她们的口风。
有的乐意,有的不乐意,还有的观望当中,走也可,留也成。
乐意的几个,陈嫔便代她们出这个头,把名儿都记着,一起报到高福那里,只待年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宫里头。
名单到容渊手上时,他正陪着尧窈赏雪。
一个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雪的孩子,头一年看到雪,必然是激动的。
即便这雪,尧窈已经隔三差五快赏了一个多月,可那股子兴头依然没有消减。
稍间的支摘窗被撑开了一半,尧窈靠坐在榻上,瞧着漫天雪花纷飞,想赋诗一首表达心情,可腹中没多少墨水,绞尽脑汁,吐出来的话却是干巴巴的,自己听着都难为情。
容渊知她少时被囚的经历,最该学习的那些年都被耽误了,怪不得她,反倒还是个值得怜悯的小可怜。
把人揽入怀中轻轻安抚,容渊稍作沉思,作了一首五言绝句,赞美大雪中仍在怒放的红梅。
尧窈听后,跟着念了几遍,朗朗上口,还很押韵。
遂低头,尧窈轻拍又大了不少的肚子,跟腹中孩儿细语:“宝宝以后也要多多读书识字,同你父亲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管大晟,还是东瓯,有学问的人,总是更受人推崇。
尧窈不经意的话,并未多想,只是由衷感慨,却精准戳中容渊软肋,直击他心房。
不光女人有虚荣心,男人也会有,尤其容渊这等尊贵骄傲的男人。
他站在高处,被人捧惯了,听到的那些恭维话大多千篇一律,藏着私欲,没几个真心。
他听着,也没什么感觉。
可唯独这个小妇人,不经意的话语,平实质朴,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却总能说到他心坎上,叫人胸口满涨,说不出的酥软。
容渊俯身,隔着厚厚的衣物,近乎虔诚地吻上尧窈隆起的肚子,向来硬朗的侧脸都好似柔和了不少。
尧窈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很新鲜的视角,让她有了新鲜的体验,更有了另一种新的认知。
他和王姐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王姐待她有如再生父母,而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有了血脉的羁绊后,反而更像她的家人。
在男人越来越多地和腹中胎儿互动后,尧窈的这种体会越发深刻。
孩子,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牵扯。
第59章 不准
除夕这日,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尧窈倚在窗边,瞧着下人们手持大笤帚在外头扫雪,堆起了一个又一个雪白的小山丘,红彤彤的灯笼沿着屋檐挂了一串,衬着那雪的白,极有冲突感的色彩对比,照得院子,尤为有情致。
在院子里值夜的丁念,一时兴起,就着那小山丘,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麻溜几下切刮,一个圆滚滚的雪人雏形就出来了。
尧窈瞧着有趣,可又觉得差了点,那小石子缀成的眼睛不够圆,也不好看。
回过身,尧窈几下张望,看到桌上的一盘桂圆,有了主意。
她指着那桂圆,对秀琴道:“你拿两个,给雪人当眼睛。”
容渊从外院过来,就见秀琴蹲在雪人前摆弄,还振振有词。
“这鼻子就得用胡萝卜,瞧,多喜庆,哪有用树杈的,瞧着就敷衍。”
丁念抱臂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脸色不是很好看,瞧见主子来了才稍缓和。
脚步一转,容渊绕了个路,到雪人前瞧一瞧,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这几日,喜乐就好。
秀琴喜滋滋:“瑞雪兆丰年,是喜兆呢,来年大吉!”
做皇帝的人,不就爱听些预示国富民安的好话。
容渊笑了笑,未再多言,又看了雪人一眼,留下一句就大步往屋那边走。
“再做一个吧,有个伴。”
闻言,丁念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忙活起来。
秀琴一旁看着,不忘提醒:“这个鼻子还得用胡萝卜,才搭呢。”
尧窈仍在窗边靠着,见丁念又做了一个,不由会心一笑。
是的呢,一个多寂寞,还得有个伴。
男人进来了,尧窈也未曾回身相迎,直直盯着外头,沉浸在自己的这点小乐趣里。
容渊走近尧窈,在她身后站定,提醒道:“雪后更凉,不可看太久了,把窗关了吧。”
见小妇人仍是不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容渊走到她身侧,长长的胳膊伸过去,就要把窗拉上。
尧窈诶了声:“别啊,就差一点点了,让我看完。”
容渊的手顿住,没有动,目光一转,也往外看去。
圆滚滚的身子有了,圆滚滚的脑袋有了,眼睛有了,嘴巴有了,鼻子,恩,也有了。
关窗。
尧窈意犹未尽,但也算言而有信,没有在这事儿上再计较,扶着腰,挺着大肚子,准备泡个脚。
婆子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进来,容渊试了试水温,就让她下去了。
尧窈又是一声诶:“你把人叫走,我怎么泡脚。”
她的肚子在那挺着,手已经碰不到脚,脱鞋袜这种简单的事儿,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难于登天了。
不想麻烦人也不行。
容渊把炉子里的炭火加到最旺,屋里更暖和了些,他把外头披着的大氅解了后挂起,便稍卷起袖子,把木桶提到尧窈身前,俯下了身子。
尧窈有一瞬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男人已经搬了个小凳子坐下,轻轻抬起尧窈的脚,给她除掉鞋袜,挪到木桶里。
往常男人握着她的脚,都是在床榻上,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他兴起的时候,还会捏一捏,再亲一亲。
可那时候,都是干净的,不像这次,她的脚在鞋袜里捂了那久,还不知道有没有怪味儿,他就那样捏着,也不嫌弃。
他不嫌弃,尧窈心里却觉得别扭,但又说不得什么。
想了想,尧窈闷闷道:“你不必这样的。”
肚子都这么大了,不生是不可能的,生了,想要回东瓯,也得从长计议,没那么快。
年前,明姑又出去了几趟,悄悄带了些消息回来。
皇帝不在宫中过年,据说是去了行宫陪郦国夫人。
太后留守宫中,许是年纪大了,更爱热闹,竟发了道诏令,将京中三品以上的命妇召进宫,陪着太后过大年。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甚至说不过去了。
各府的命妇,在家中都是掌事的主母,到了年时,正忙的时候,一大家子的事务要料理,本就分身乏术,又哪来的空闲进宫陪太后。
但皇帝不在京中,唯太后独大,懿旨已经下到各府,不去是不可能的。
明姑说得起劲,特意提到了肖府,啧了声:“那位侯夫人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的,自己不进宫,把肖世子娶的新妇推到了前头,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热乎还没几日,亏她也做得出来。”
肖家如今的主母,并不是肖瑾生母,两人关系好似也不太融洽,尧窈从秀琴那里听说了不少,再想到淑妃,肖少夫人进了宫,和淑妃做做伴,也算个好事吧。
“肖少夫人是肖世子从外头带回来的,还不晓得规矩如何,这进了宫啊,能不能应付得来,都是两回事。”
同是外来人,在宫里还吃过亏,明姑更有感触,贵妇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十分光鲜,但背后付出的努力,又有谁知道呢。
“三爷真就不回去看看了?”尧窈总觉得有点不安,可又说不上来。
男人在这里陪她一两日够了,反正还有秀琴和明姑,她一点都不寂寞,也不需要他陪得太久。
他毕竟是皇帝,放着宫里不住,总在外面逗留,也不怕宫里出了岔子。
高福就曾透露过,主子已经在着手安排妃嫔们离宫的事了。
那些妃嫔,又有多少是愿意的呢。
泡个脚,浑身都舒展开了,尧窈人也放开了,直接就道:“爷您还是回去看看吧,不然太后念起来,怪到我身上,我可担待不起。”
她可没有吹过枕头风,也没想过把皇帝留在自己身边,实在担不起妖妃的名头。
容渊没吭声,将女子肿得很匀称,白生生似包子的两只小脚捧了起来,迅速用大棉帕子包住,先擦掉脚上残留的水迹,再又换条烘得暖乎乎的帕子把两只小脚再次包好,挪回到榻上,扯过被子盖上。
尧窈愣愣看着男人一系列的动作,说不上多娴熟,但也还算顺畅,轻手轻脚地,没有让她有半点不适。
可正是这样的周到,尧窈才感到越发不安。
尧窈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希望男人能够听进去。
容渊抬眼看向不解风情的小女人,他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她居然还想着把他往外赶。
当真是铁石心肠,油盐不进。
容渊把婆子叫进来收拾一通,自己就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待婆子退出去了,他转头,看向软趴趴靠在高枕上,怎么舒服怎么来,没什么姿态可言的小女人,不由更是气闷。
就是个不知情滋味,开窍晚的小姑娘,他跟她置个什么气。
“你莫要想太多,在你进宫之前,朕就有遣散后宫的打算,朕对她们无意,一年也看不了她们几回,与其把人拘在宫中,脾气秉性悉数磨没,终成怨妇,还不如放她们自由,当然,选择权在她们手上,朕不会横加干涉。”
这一年,容渊在外经营的私账翻了两翻,手里钱多了,有底气做更多事了,但在后宫这一块,容渊的态度始终明确,他不养闲人,省下来更多的银钱,去做更重要的事。
尧窈歪头,忽然想到太后,太后最重规矩,皇帝这么干,太后能同意吗?
但这些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容渊倾身,抚平女子微微拧起的眉间:“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肚子里这块宝养得康康健健,别的无需烦忧。”
该烦的是他,该解决的问题,也得由他来办。
男人天生就是能扛事的样子,尧窈也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把手放到他温暖的大掌里,任他握着,软软道:“那你还缺不缺钱,只要你是做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多哭几回,也不是不可以。”
末了,尧窈又极为有态度地说:“前提是,你不能对东瓯出手。”
这是她的底线。
容渊好气又好笑:“我不出手,也好不到哪去。”
尧窈有她的固执:“好不了,也不准你动。”
容渊看着尧窈,良久,轻叹一声,败下阵来。
“你要不要睡会儿,这时候不睡,再过一两个时辰,可能就睡不着了。”
尧窈不是很明白,但也确实有点困,任由男人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阖上眸子,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尧窈睡了有一个多时辰,就如男人所言,醒了过来。
外头响起了不绝于耳的炮竹声,似从四面八方而来,这一波完了,不一会的工夫,下一波又开始了。
男人不在身旁,唯有床铺上的余温犹在。
尧窈捂住耳朵,唤秀琴和明姑,无一人回应她。
炮竹声太吵人,她们估计都没听到。
尧窈慢腾腾地支起上半身,伸手就要掀开床幔,却不想,那一头伸进来的大手更快,一下就把帐子扯开,到了她的面前。
“睡得好不好,还困不困?”容渊手上拿了件特别厚实的大氅,搁到一边,又把床架上的衣裳拿过来,先给尧窈穿上。
外头是吵,可这个时辰起来,未免太早了。
容渊却是一脸正色:“待会儿你从后门走,丁念等在那里,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会尽快去找你。”
尧窈一下子清醒了:“去哪里?你又要去做什么?”
第60章 送别
容渊多话不说,将尧窈包裹得严严实实,给她戴上风帽,浑身捂得只把一张小脸露出来,半抱着送她到后门。
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还有一队着黑盔软甲的轻骑,腰间挎着兵器,凛凛生威。
为首的那位身着银甲的男人,异常眼熟。
肖瑾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二人面前,两手抱拳,行了个礼。
尧窈怔怔望着肖瑾,想要祝他一声新婚快乐,可这时候说,又好像不大合适。
尧窈挪开目光,扬起了脑袋看身旁的男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容渊摸摸尧窈月夜下愈发显得雪白秀致的小脸,语调仍寻常那般道:“去个更合适你养胎的地方,肖瑾护送你过去,待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再去找你。”
尧窈反问:“你不是都已经忙完了吗?”
年前那样忙碌,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不就为了好好过个年。
怎么现在又忙起来了。
尧窈是不信的,又问:“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容渊没做声,看了一眼尧窈身后的明姑。
明姑忙拉着尧窈:“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忙,就不要多想了,三爷难道还能害您不成?”
这话,一语双关,不仅仅是说给尧窈听的。
容渊何曾听不出来,淡淡瞥过明姑,当下形势特殊,不予计较。
这时,肖瑾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天子,在他的眼神默许下,对尧窈道:“夫人不是惦记着您在东瓯的长姐吗?”
闻言,尧窈双目一亮:“是的,你知道长姐在哪里对不对?”
肖瑾不去看天子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夫人走这一趟,就能看到了。”
肖瑾的话,尧窈还是愿意信的。
她不可置信的是,身旁的男人有那么好的心,居然就这样放她和长姐团聚。
尧窈再次仰面看向暗光下神色莫辨的男人:“那你呢,不能跟我一起去?”
容渊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你希望我去?”
尧窈沉默一瞬,恩了声。
他这个人,有时候嘴损得好讨厌,可有时候,又能不经意地戳中她的软肋。
当然,更重要的,他是她肚子里这块宝贝疙瘩的爹。
不再多言,容渊将尧窈扶上了车,放下帘子后,又立在车旁,嘱咐了肖瑾几句。
男人有意压低了声音,尧窈在车里听不真切,人犹在晃神中。
明姑一把握住尧窈的手,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几欲落泪。
“太好了,我们终于要和王太女见面了。”
临到此时,尧窈反倒比明姑平静多了,眼神里甚至露出几许迷茫。
“肖大人说王姐还未恢复记忆,她知道我们,但不认识我们。”
“这个不怕,总有一天能想起的,哪怕想不起来,只要人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经历的事多了,明姑看得也开,人还在,就比什么都强。
车里吃的用的都有,暖炉也够用,把车里烧得暖烘烘的,脚底也铺了厚厚的毯子,马车外表瞧着普通,但内有乾坤,厚厚的车板设有机关,底部也做了减震处理,一路上,还算平顺,尧窈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肖瑾也体贴地问过两回,尧窈都说还好,只管赶路就是。
明姑一旁听着,不禁感慨:“这肖大人也是个有情义的人,成婚没多久,又正值新年,本该在家同新夫人琴瑟和鸣。”
闻言,尧窈看了明姑一眼,你又知道了。
“不对,”明姑拍了拍额头,“这位少夫人代侯夫人入宫陪太后去了,怪不得呢。”
人要是真在府上,肖瑾兴许就不出来了。
明姑后面的话倒是引起了尧窈的沉思,她默然片刻,缓缓道:“姑姑,你说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男人最近是有点不正常的,可具体哪里不正常,尧窈也说不上来,今晚这一遭,更是印证了尧窈的感知。
他向来不喜王姐,如今又放她去见王姐,本身就说明问题了。
赶了一宿的路,直到晨光熹微,一行人来到位于平京府外围的一个小村落,入住肖瑾事先在那里买下的一座小宅院。
却不想,尧窈没有见到王姐,反而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卫恒,居然也在这里。
卫恒见到尧窈倒是没那么意外,反倒有点尴尬,毕竟尧窈曾经扮作被休的弃妇,在他府里住过一段时日,却不想,背后居然有那大的来历。
被蒙蔽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一想到这是皇帝对自己的试炼,卫恒又释然了。
尧窈身份特殊,又大着肚子,卫恒得罪不起,有意避开,却被尧窈喊住。
“大人是一人回的吗?紫鸢呢?她在何处?”
不提还好,一提,卫恒眉眼黯淡下来。
看他神色不对,尧窈心神一紧:“紫鸢在哪里?你快说呀。”
卫恒的随扈看不下去,替主子答了:“回夫人,我家大人在淮北时遭奸人暗害,险些回不来,紫鸢姑娘为大人挡了一刀,伤到了心脉,至今仍在床榻上躺着,起来不得。”
其中的凶险,光是想想,都让人揪心。
尧窈哪里坐得住,扶着自己的腰,就要人带路,她要去看看紫鸢。
明姑赶紧把人扶稳了,劝道:“紫鸢在屋子里,又跑不了,何时看都行,您这一晚上没怎么睡,还是先歇着,养足了精神,再去陪紫鸢多聊聊岂不更好。”
卫恒也道:“这时候紫鸢还没醒,夫人也看不到什么,还不如先去补眠,待紫鸢醒了,我再唤人来请夫人。”
卫恒还有要事同肖瑾商议,耽搁不得,只想赶紧把这尊娇贵的佛请进屋,省得磕了碰了,自己担待不起。
尧窈心情稍稍平复,也觉有些累了,走之前仍不忘提醒卫恒,紫鸢醒了,务必来叫她。
卫恒自然应好。
待把贵人送走,卫恒同肖瑾一道进了书房。
卫恒拱手贺肖瑾大婚:“卫某这趟回来,匆忙又狼狈,来不及准备贺礼,待回了京就补上。”
肖瑾倒是不在意:“我这婚成得也匆忙,卫大人无需多礼。”
肖瑾更在意的是卫恒在淮北被行刺这一事,要知道钦差大臣代表的是天子,谋害钦差大臣,无疑存有谋逆的嫌疑。
卫恒不再多言,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匕首,递给肖瑾。
“我对兵器并不擅长,还请肖大人看看,这是何处造的。”
肖瑾拿过匕首,一眼就看出并非官府所造。
大晟律例,民间不得私造兵器,违令者,一律处以死刑。
因着律法严苛,寻常老百姓是不敢冒这个险的,各地打铁铺也有专门的机构监管,铁料的购入更需经过官府批准,层层关卡下来,便是想犯险,也无计可施。
有能力私造兵器的,在整个大晟,都屈指可数。
想到这一层,肖瑾神色愈发严肃。
而从肖瑾这里得到了确切答复,卫恒也是一脸严肃。
若是官府所造,还能查出蛛丝马迹。
可若是私人偷偷造的,那就不好说了。
肖瑾又问卫恒在两淮查得如何,那边的官府可有异样。
别的不提,盐运这块,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卫恒已经写满了厚厚的一个本子,只待时机,上达天听。
“我过两日就要回一趟京中,卫大人要是信得过,便将折子交予我,我代你呈交天子。”肖瑾极为坦然。
未等卫恒回应,肖瑾又道:“或者卫大人同我一道回京,面见皇上。”
卫恒思虑再三,选择了前者。
“卫某已经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贸然进京,恐拖累肖大人,这一趟,有劳肖大人了。”
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卫恒不便言说的私心。
紫鸢为了他才受的伤,他不能在这时候弃她于不顾。
肖瑾多少能猜到,也不说破,只叫卫恒把折子封好,最好是做些处理,以防万一。
之前在车上,尧窈人一直紧绷着,待落了地,放松下来,睡意也来了,一沾到松软的床铺,倒是自己以为的入睡更快。
再醒来时,天色仍是蒙蒙亮,但已是乌金西坠,夜幕将至。
明姑把洗脸水和吃食准备好,伺候尧窈洗漱用食,知她心中所想,边给她揉捏双腿,边道:“紫鸢也是才醒没多久,我去看了下,人还虚得很,必然是遭了大罪,一个瘦瘦弱弱的姑娘家,难得有那样的血性,硬生生给人扛了一刀。”
尧窈听着,一阵恍惚,不由想到了容渊。
那时候,他也是不假思索,挡在了她身前,就好像不会疼一样。
可又怎么可能不疼呢。
明姑絮絮的话没停:“依我看啊,紫鸢莫不是假戏真做,瞧上这位卫大人了。”
紫鸢和卫恒之间的纠葛,还是尧窈讲给明姑听的,明姑是过来人,自然比尧窈看得明白的,倘若没有足够的情意,是做不到不顾一切为人挡刀的程度。
明姑最爱看年轻人和和美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直言这二人倒也算般配,除了紫鸢的身世差了些,奴籍是个问题。
尧窈问明姑:“你看卫大人待紫鸢如何?”
明姑想了想:“以卫大人今日的地位,能够亲自喂女子汤药,还一勺勺地给人吹凉,生怕烫到了,可见是有情的。”
尧窈却有她的理解:“卫恒尽心照顾紫鸢,就不能是心有愧疚,为报救命之恩,希望紫鸢能够好起来。”
听尧窈这么一说,明姑又觉有点道理,一时间,摇摆不定了。
尧窈吃完饭,又坐了会,才叫明姑备上养气补血的药材,去看望紫鸢。
紫鸢听闻许久不见的贵人要来,自己又是这么个孱弱的样子,不禁有些丧气。
还是卫恒一旁劝慰她:“夫人是个温和性子,待人友善,你和她又有交情在,不必太紧张,你且躺着,别起来,省得又要头晕了。”
“不,我能坐起,你拉我一把。”
刚开始,紫鸢还很扭捏,可人有三急,总有不方便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那时候又无旁人,最后还是得男人来帮她,羞耻心也在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下一点点耗尽。
紫鸢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她已非黄花大闺女,还矫情个什么劲,别憋出毛病来,更得不偿失。
尧窈一进屋,就见床那边,男人两手搭在紫鸢肩头,护着她坐起,二人靠在一起,说不出的亲昵。
男的俊,女的美,这画面,也着实养眼。
尧窈远远瞧着,脚步顿住,都不忍心打搅这对璧人,想着要不要退出去,过会儿再进来。
已经坐起的紫鸢先看到了立在玄关处的尧窈,一阵激动地喊夫人。
正要转身的尧窈回过头,抬脚走了过去。
她一来,卫恒便站起,不过手仍搭在紫鸢肩头,生怕她没稳住,又倒了回去。
紫鸢见尧窈一脸兴味地看着,颇为不自在,过于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淡淡的粉色,总算有了些生气。
卫恒却很是欣慰,心想看来还是得请夫人多多过来才行。
卫恒识趣地离开,让许久未见的主仆二人说说话。
紫鸢是有一肚子话要同尧窈讲,可真正人到了跟前,又不知从何讲起。
人在险境时,连命都豁得出去,可一旦脱离了险境,再去回想,余下的,更多是后怕。
可如果还来一回,紫鸢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走老路。
卫恒不能有事,是她脑海里第一闪过的念头。
她的仇,还得靠他来报。
尧窈却不懂紫鸢百转千回的思绪,关怀地问她伤养得如何,还疼不疼。
紫鸢点头又摇头,身体上的伤,又哪里抵得过心里的创伤。
尧窈叹了声:“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女儿家,最要紧的是爱惜自己。”
紫鸢扯了唇:“夫人莫担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卫恒以后必然更为谨慎,不会让人轻易钻了空子。
“本来还想带些当地的特产给夫人,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一路往京城赶,更是躲躲藏藏,别的也顾不上。”
紫鸢话里充满歉意。
尧窈听着只觉心疼:“难为你还想着我,可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你只要好好的,我才会高兴。”
紫鸢笑笑:“劳夫人挂心了。”
目光往下,紫鸢看着尧窈已经遮不住的大肚子,更是感慨万千。
“仿佛昨日一别,今日再见,夫人已经怀上小主子了。”
尧窈听不得紫鸢这样的称呼,摸了摸肚子,柔声道:“等孩子出生后,你这个干娘是跑不了的。”
这话,无疑是在给紫鸢抬身份。
紫鸢哪里不懂,只觉荣幸万分,又自以为身份卑微,生受不起。
尧窈却道:“此次你随同卫大人到两淮,也做了不少事,还为此受了伤,就这一份能力和胆识,也受得起。”
紫鸢顿时红了眼圈:“夫人有如紫鸢的再生父母,如斯深恩,紫鸢无以为报。”
“待你好些了,多做几件漂亮衣裳给我孩儿,便是报了。”尧窈松快道,递了帕子让她把眼泪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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