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月光
江寒衣望着她,微微一笑,很干净,又?温柔:“当?然是要管的。”
“哦?”姜长宁轻轻地扬起眉。
今天这样解风情吗?原来这人也是能?有长进的。
她就腻在他的身上,双手仍旧牢牢将人抱着不肯放,只?能?腾出空来,在他漂亮的下颌线上啄了一口,声音微微沙哑,尾音又?上扬:“那你?打算怎么管我?”
“别闹。”这人像是被?她亲得痒,皱起脸来,稍微向?后躲了躲。
随后才又?向?她笑。他仰脸躺在她身下,咫尺之隔,眼里的光像星星一样好看,又?真挚,一眼能?望进人的心里去。
“方才不是和主上说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他轻声反问她,“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好像怕她还没读懂他的真心。
然而姜长宁却陡然一阵灰心,哭笑不得地摇头叹了口气。
方才还以为他有长进,终究还是她高看他罢了。原来是因为不懂,才答得那么流利,而不自知。
眼前?的人还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见?她摇头,就问:“主上是不信我吗?”
她看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笑了笑,将这要着急的人重新按回去:“不是。”
“那……”
“嘘。”
她眼神微暗了暗,竖起一指,摇了两下,却并未落在他的唇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吻。
无声,又?绵长,侵入他柔软双唇,将他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手藏在宽大的衣袖底下,指尖轻轻一动,不知碰到了哪处。
只?是江寒衣的身子蓦然颤了一下,连声音都发抖,且被?她的唇封住,模模糊糊的:“主,主上……”
他身子微动了动,像是有些?想要从她的怀抱里退开,但最终却并没有。
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姜长宁弯了弯嘴角,当?真很好心地放过了他,结束了这个吻,但下一个,又?转而落在他修长白皙的颈间。
很轻,很慢,但又?多又?密,像是春日里淅淅沥沥的雨丝,如烟雾般绕着杨柳,割不断,也化不开。
直缠得人浑身绵软,像是要融进铺天盖地的,带着青草香的湿意里。
身下的人胸膛起伏得厉害。他与寻常男子不同,有着常年受训带来的紧实?又?漂亮的肌肉,薄薄一层,隔着衣衫与她相贴,也能?透出微微的热意。
但他的喘息声是慌张的,破碎的:“主上,你?,你?别闹我了,真的……”
声音很小,极力收着,好像为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就感到很羞愧,竭力不想让她听?见?。连害怕和无措,也要遮遮掩掩。
和他高强的身手,实?在很不相称。显得格外的……
可爱,又?可怜。
姜长宁轻轻笑了一声,暂停了在他颈间厮磨,抬起头来看他:“不是说要管我吗?”
她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稍稍下移,恰好停在他衣领边沿,很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话都听?不懂,也敢乱说。”
这人怔了怔,脸上猛地通红。
他目光躲闪,试图避开与她直视,但就这方寸之间,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于是只?能?侧过脸,不看她,自欺欺人装作没听?见?。
只?是喉头忍不住,微微滑动了一下,将他心里慌张暴露得一清二楚。
姜长宁垂眸,静静地盯着他。
那样漂亮秀气的脖颈,在灯火朦胧的映照下,在床帐之间,白得晃眼。且无可救药地泛起粉来,一直延伸到领口之下。
真的很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就好像把咽喉主动送到狼嘴下的温顺的鹿。
“别动。”她忽然道?。
“主上,我……”
“都说了别动。”
她伸出一指,轻轻戳在他额上,将这人按平在床上,嘴角勾起一个笑。
“你?要是再乱动,我可不保证我会怎么样了。”
江寒衣怔了怔,像是隐约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又?好像全然没有明白,只?讷讷地向?床里侧挪了挪,很乖地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
一直盖到下巴,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
片刻,又?觉得这样仿佛不对,迟疑着将被?子掀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主上要……进来吗?”
双颊仍是通红,映着眼里亮晶晶的光。
姜长宁没忍住,咬了咬后牙。
这人有时候,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敢格外胡来。
其实?依她对他的了解,他出身既苦,走的路又?与寻常男子不同,应当?并不十?分在乎男女大防,这些?日子里,与她同床共枕,也有过几?次了。
他的胆怯,与无措,不过是因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在所难免罢了。
假如她真的想对他做些什么,以他的单纯,和对她的忠心,应当?会顺利得很。但是……
这个世界,终究是重视男子名节的。没有明媒正娶,而私赴云雨,是坏了礼数的举动,若是传扬出去,于女子自然无碍,但对男子来说,是要处处遭人耻笑,抬不起头来的。
旁人视他身份微贱,可她不能?这样想。
别的男子有的,他也要有。
“主上?”那人轻声问,“主上怎么了?”
“没什么。”
她笑了笑,顺着他主动掀开的被?角,行云流水地就钻了进去,好像已经?对这件事?不能?更熟悉了一样。
明明有两个枕头,却偏要与他挤同一个。
说着不乱来,该占的便宜却还要占,手顺势就环在了他的腰上,将人往怀里带了一带,才心满意足地在他鼻梁上又?轻吻了一下。
“睡觉。”
只?是这觉,终究是没能?睡成的。
身侧拥着一个暖暖的身子,原本也令人心猿意马。没过片刻工夫,她刚刚将气息静下来,闭目养神,准备酝酿睡意,就听?见?房门被?叩响了。
在深夜里,格外突兀。
“谁?”她扬声问。
外面传来江寒衣身边那侍人的声音:“回殿下的话,是越冬姑娘来了,有急事?要禀报。”
已经?是三更天了。这个时候来……
姜长宁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神色仍从容,只?道?:“进来吧。”
又?向?同样没有睡意的江寒衣道?:“没事?,我去看看。”
自己披衣起身,走到外间。
越冬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是初夏里的天气,额上已经?冒了一头的汗,见?她来,都来不及为深夜搅扰而赔罪,直截了当?便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哦?来做什么?”
“道?是陛下今夜病情突然加重,眼看着不大好,宫里传话说……”她抬眼看着姜长宁,目中担忧溢于言表,“说让宗亲们都进宫候着,假如有个万一,也好不至于忙乱。”
姜长宁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脸色沉了下来。
没有人听?不明白里面的关窍。
姜煜的底子原本也几?乎被?掏空了,行宫失火一事?,受惊太重,更是彻底击毁了她的精神和身体,这段时日以来,都状似癫狂,御医也束手无策。
若说今日突然病危,并不是不可能?。
皇帝将要宾天,将宗室与要臣提前?传召入宫守着,也确实?合规矩。但是……
如今人尽皆知,已成废人的姜煜,是被?掌握在萧玉书手里的。她病危一事?有几?分真,几?分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背后那只?老狐狸,要作什么算计。
“殿下,”越冬小心地望着她,“要不然,咱们不去了。”
她冷笑一声:“不去,就是大不敬之罪,岂不是自己把脑袋送给人家。”
“或许可以称病。”
“本王今日傍晚,刚刚将晋阳侯的家眷接到府中,此刻就缠绵病榻了。你?猜,萧老狐狸信不信?”
对面不作声了,为难地低下头。
局原本就是为她设下的,精明如萧玉书,自然早就已经?计算堵死了她的后路。
“去,替本王换一件素色衣裳来,”她面容如常,淡淡吩咐,“再带一身纯白的,备着。”
越冬答应着下去了。
既是要出行,原本已经?歇下的下人们,便少不得又?忙起来,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重新热闹起来,众人提灯疾走,各自匆匆。
姜长宁刚想回身嘱咐几?句,一扭头,江寒衣却已经?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这人的动作格外的快,在她与越冬说话的工夫,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裳,头发也束了起来,整个人摆出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她眉头动了动,抢在他开口之前?,将他堵住:“你?不许去。”
“为什么?”
“宫里眼下形势莫测,太危险了。”
“主上片刻前?,答应的我什么?”他倔强望着她。
越冬来得仓促,没有来得及重新点灯,此刻只?有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将他的脸映亮了半边,也映着那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像月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想和她在一起。
姜长宁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不怕,萧玉书也不一定真的就做什么,这大周的皇宫,终究还不是她为所欲为的地方。只?是陛下万一驾崩,必定人多事?杂,我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带着你?在身边,更不方便。”
她将声音更加放缓了一些?:“听?话。”
其实?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没有底气,实?在没法令人信服。于是索性?快刀斩乱麻,预备转身就走,不想给这人跟上来的机会。
如今他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人。入宫的规矩严,若她不点头,旁人也不敢像上回去晋阳侯府做客送嫁一样,任由他混进队伍里。
然而手一下被?人拉住了。
她知道?这人比寻常男子的力气大,但他在她面前?,从未动过手。此刻骤然让他一拉,毫无防备,竟然脚下晃了晃。
下一刻,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力气之大,使她后背都撞上了窗棂。
“你?……”
话没能?说出来,被?他的双唇牢牢封堵了回去。
江寒衣双手攀着她的脖颈,紧闭着眼,月光下,睫毛颤抖得厉害,神情却坚定,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一直在她唇齿间厮磨了半晌,才肯放开她,微微喘着气,眼底藏着几?分慌张,却又?倔强地笑了笑。
“主上不是说,要我管你?吗?”
第42章 入宫
姜长宁愣了好一会儿,强行不看那双眼睛,才能?推开他:“不许胡闹。”
“我?没有?。”
“留在家里等我?。”
“我?是主上的影卫。”
“现在已经不是了。”姜长宁向屏风后面,里间床上望了一眼,很轻地挑了挑眉。
意思很明白。没有?一个影卫,会与自己?的主人同床共枕。
眼前的人平时不大机灵,此?刻倒很顺利地读懂了她的意思,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涩更多,在夜色里,倒看不出脸上红了没有?,只是脸颊微微鼓起,惹得人很想戳一戳。
姜长宁的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握了握拳,将语气放软了些:“自从将你从薛府带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没当你是个影卫了。”
这话是真?的。
她于这个世?界,是外来?者,不能?眼看着有?人为自己?出生入死,而?无动于衷。哪怕这个齐王殿下?的身份,是她从原身处借来?的,亦然。
最初,她只是看他可怜,忍不住想对他好一丁点。时至今日?,却……
总之,他在她的眼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影卫。
从来?不是。
然而?江寒衣与她对视片刻,却忽然道:“对不起,是我?不够格。”
“不是……”
“我?负过重伤,身手不比从前,已经不能?护卫主上了,”他低下?头去,声音轻轻的,“我?明白的,不怨主上。”
姜长宁心里陡然一软,伸手拉过他,刚想温声解释,不是这样,却一眼看见了他眼里的神色。
努力假装平静,摆出了一副自惭形秽的黯淡模样,但眼底深处,却是慌张的,躲闪的,生怕被人拆穿的。
哪怕藏在睫毛后面,也明显得很。
她一下?哭笑不得,屈起食指,在他鼻梁上用力一刮。
“主上!”
“现在学?会和我?来?这套了?”
当真?是有?些出息了。只是骗人的工夫,还远远不到家,这副优柔又幽怨的神态,出现在他的脸上,很是不自然,让人很难不起疑心。
江寒衣被她识破,心虚地低下?头,隔了一会儿,道:“主上要是不愿意带我?,也行。”
“这么乖?”
“你要是能?带上府中的影卫,我?保证不去。”
姜长宁无奈地望着他。
他分明就是来?将她的军的。
谁人不知?,入宫的规矩极严,一切人等,在宫门外便要下?车马,一不许佩剑,二不许穿甲,须得步行进去觐见,即便贵为宗亲,也不例外。至于下?人,若未经允准,亦不得随侍。
萧玉书既然召她,就必定?要她孤立无援。她即便想将影卫混作寻常下?人,带进宫去,也不能?够。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主上方才说了,我?不是影卫。”
“你在这里给我?下?套?”
“行宫设宴那一夜,陛下?见过我?,众人也都见过,我?就是……主上的人,谁也不能?挑出错处来?。”
他自己?磕绊了一下?,像是亲口说出这个身份,仍然很不好意思。
转眼又认真?地望着她,仿佛恳求:“主上带我?去吧,我?有?用的。”
姜长宁面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沉默良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此?刻便将主上打晕,过后再另想办法。”
“什么?”
“今日?入宫,一定?凶险。如果主上坚持不肯让我?同去,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更坏了。”
他神情郑重,眼中微微带笑:“我?敢说,就能?办到,主上信不信我??”
“……走。”
“主上……”
“不走就算了,”姜长宁说话间,已经大步到了门边,偏转过头来?,侧脸沉沉的,透着黑气,“时间紧得很。”
这人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连忙快步跟上。
外面院子里忙忙碌碌,说话的工夫,已经大致准备停当。越冬手里捧着备好的丧服,正向底下?人交待什么,听得动静一抬头,看看江寒衣,又看看她:“殿下??”
“嗯,”姜长宁冷淡点头,简短道,“他也同去。”
对面错愕了一瞬,连忙应下?,转身去备车马。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跟着她一路走,很久,才轻声道:“谢谢主上。”
姜长宁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无声撇撇嘴。
谢她什么?谢她愿意让他又一次赔上性?命,护卫在侧吗?还是谢她……很识好歹,没有?真?的等着他动手将她打晕?
后脖颈升起一阵淡淡凉意。她脸色发青,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有?些人的胆子,养得太大了也不好,早晚该收一收了。
亏他想得出来?。
……
不消半个时辰,马车已至宫门前。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宫门必定?已经下?钥,夜叩宫门,乃是重罪。然而?此?刻,朱红大门不叩自开,门前来?往巡逻的羽林卫,与垂首侍立的宫女,手中提的灯远远望去,便是一片通明。
甫一下?车,便有?一队羽林卫迎上前来?,领头的校尉向她一拱手:“齐王殿下。”
她点点头:“如今怎么说?”
“请殿下往未央宫去。前头鲁王、秦王已经到了,皆在里面候着。”
对方将她身后的江寒衣打量两眼,眉宇间微露锐利:“只不知这位是……?”
“哦,这是本王的府中人,尚未过礼,陛下?亦知?道,”姜长宁脸色如常,“按规矩,今夜事大,宗室当携眷入宫,只是不巧,本王原有?一个能?主事的侧室,刚刚犯错,让我?打发回母家了,如今身边,只得这一个。”
她垂眸:“将军见笑。”
“不敢,”对面抱了抱拳,“殿下?客气了。既如此?,请吧。”
姜长宁只待如从前一般,将下?人留在宫门外等候,刚扭头要向越冬嘱咐几句,却听那校尉又道:“这位姑娘,也可同往。”
“哦?”
“如殿下?所说,今夜事大,”她向越冬手中捧的,装着纯白替换衣裳的包袱瞥了一眼,“太师的意思,特许留一两个人在身旁伺候,终究方便些,若有?万一,也不至于忙乱起来?。”
“果真?是萧太师考虑周详。”姜长宁眉心微动。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无人敢露了笑意,只淡淡颔首:“如此?,多谢将军。”
“无妨。”
那校尉亦与她见了个礼,脸色严肃,向旁一挥手:“夜深难行,你们?替殿下?引一引路。”
然而?上前来?的,却并非宫女,而?是一队卫兵,个个高大板正,腰间佩剑,身上穿的软甲,在灯火与月色的共同照亮下?,微微泛着寒光。
姜长宁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永巷深深,即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在夜半走同一段路,却又与白日?里很是不同。
哪怕灯火再多,在照不到的远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里竟如山崖般陡峭,黑漆漆的巨大的影子,夹道立在两旁,令人感到一阵压抑窒息。
卫兵的军靴声,与腰间佩剑碰撞的响声,在此?刻听来?,都格外清晰,且沉闷。
越冬都有?些发怵,在她身旁小声道:“这样大阵仗,怪瘆人的。”
有?一个卫兵听见了,扭头看她一眼,她立刻就噤了声,再不敢说话了。
身旁有?另一个身影,夹在成群的行伍女子之间,他却丝毫没有?落了下?乘,步履从容,投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如修竹一样挺拔。
姜长宁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面容也很沉静,没有?半分惧色。
少年的脸俊秀得很,额角上落下?的伤还未愈,却陡然显现出一种不凡气度,和天上的皎皎月光,映作一色。
那是他平日?里,在她面前红着脸,小声喊她主上的时候,绝不会展露出来?的气度。
那才是赤诚的,固执的,哪怕明知?此?行千难万险,也一定?会陪在她身边的,江寒衣。
他察觉她在看他,大约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从容,太不像一个寻常男子,神色微微一动,脚下?细碎向她靠近了几步。不过转眼之间,便换上了一副亦步亦趋,且带着几分怯意的模样,好像对宫中情形怕生得厉害,一心依附于她。
只是手藏在衣袖底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手,递过来?一个眼神,用口型道:“主上小心。”
姜长宁无声扬了扬唇角。
其实无须他提醒,何?人看不明白。
这一队羽林卫,引路是假,押送是真?。从在宫门前见到的第一眼,她就觉出那校尉的神色,有?些不对。
她记得,当初她兵行险着,做局废了羽林大将军薛晏月这一枚棋子,整个羽林卫都交由旁人代掌,只是瞧如今的模样,萧玉书那老狐狸,大约已经反将一军了。
形势凶险,她脸上的神色反倒是轻松了,忽地一抬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江寒衣向身边揽了揽。
江寒衣一怔,一句主上几乎脱口而?出,回想起此?时身份,硬生生改口:“殿下??”
“怕吗?”她温声问。
他并不知?何?意,只摇了摇头。
她眼中神色便更暖些,亲昵抚了抚他鬓发:“没事,有?本王在。”
其情状,真?如寻常妻主,安慰自家柔弱的夫郎一般。
越冬亦微微惊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旁的羽林卫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俱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嫌弃,似乎对大事当前,她还不顾场合如此?流连儿女之情的模样,很看不上。
其中一个小头领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殿下?,小人冒犯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宫中森严,还请殿下?以正事为要。”
姜长宁这才淡淡笑了一笑:“将军见笑了。本王此?刻,身入陷阱,插翅难飞,若不与自家夫郎多说几句,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说上话了。将军应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吧?”
她在对方警惕神色中,只道:“这不是去未央宫的路。”
第43章 威胁
几名羽林卫对视一眼,似乎对她的敏锐,或者说,对她敢于如此明白地指出,感到有些意外。
那小头领挑眉看了看她,皮笑肉不笑:“陛下?今夜病重,未央宫里忙乱得很,为免惊扰了陛下?,太师特意吩咐,让诸王移步到启明殿相商。依齐王殿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说话间,似是无意拂了拂衣角。
腰间佩剑即便入鞘,也反射出幽幽寒光。
江寒衣无声上前了一步,稍稍侧身,微不可察地,将姜长宁往身后拦。目光中现出一瞬锋芒,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无奈隐藏了下?去。
姜长宁很轻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脸上只平静:“萧太师的考虑,自然是周详的。本王远远不及。”
对面?就?嘲讽似的扬了扬嘴角:“齐王殿下?能?体谅就?好。”
看模样,显然是觉得她还?算识时务,而另一面?,又?有些看低她没有骨气,一见剑光,就?服了软。
姜长宁不理,只随着她们,一路来到启明殿。
如宫门外的羽林卫所言,秦王、鲁王,都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这二王她很不熟悉,只在行宫那一夜的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也并不曾多几句话。只知?这二人,年纪俱长她不少,在朝中的地位,亦高她许多。
此刻二人一左一右入座,手?边摆着茶,却没有心思喝。
见她进殿,秦王尚且勉强寒暄一句:“七妹来了。”
鲁王则是脸色阴沉,只将手?臂架在一旁小桌上,攥着拳,连看她一眼的闲暇也无。
萧玉书就?独自坐在大殿正座上。
若在往日,这个位置,乃是姜煜独属,她今日坐在此处,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宣告什么?,不言自明。
她居高临下?地,将姜长宁与她身后的人打量了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齐王来得倒不慢,只是带的人未免多了些。”
她道:“我们女人之间说话,没有让男子之流在侧的道理。你的婢女可以留下?,至于夫侍,还?是同另两位亲王的家?眷一道,到旁的地方等?候为好。”
姜长宁用余光瞥见,身旁人的身子轻微僵了一下?,手?仿佛在衣袖下?面?,轻轻地握了握。
“寒衣,”她淡淡道,“听?萧太师的吩咐。”
江寒衣一怔,眉头忍不住锁起来,上前一步,像要与她力争。
她的脸色便略略沉下?来,加重了语气:“眼下?是什么?情形,由不得你的性子,听?话。”
这人脸上便现出几分失落,用力咬了咬唇角,仿佛不平。但终究不敢违拗她的命令,低下?头,由几名宫人引着,在羽林卫的监视下?,一步步走远了。
座上的萧玉书冷眼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齐王今日,很识大体。”
姜长宁脸色晦暗,极不情愿:“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你向来性情不羁,陡然这般沉稳,倒让老身不敢相认了。”
“太师既已做足了谋算,又?何必多言,”她道,“你如今打算做什么?,不妨直说。”
那老狐狸将她打量了几眼,无声露出一个笑容,眼角扬起的褶皱既深,且锐利,衬着一双明光炯炯的眼睛,显不出笑意,反倒令人生寒。
她端着这副神情,半晌,才轻轻地击了击掌:“来,和齐王殿下?见一见。”
一旁的碧纱橱后,便应声走出一个人来。
面?庞黑红,身形高大,一身久违的软甲穿在身上,倒也能?显出两分英气。
姜长宁挑了挑眉:“是你?”
“怎么?,殿下?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末将?”
薛晏月咧嘴一笑,不紧不慢,行至她的面?前,一介粗人摆不出揶揄的神情,反倒显得有些像是挤眉弄眼,乍一看颇为可笑。
“托您的洪福,当初一通谎话诬陷,害得陛下?将我革了职,我这一阵子着实在家?歇得美了。只是可惜啊,这羽林卫不认别人,只听?我的号令,没法子,我只能?勉为其难,又?回来了。”
她阴恻恻笑了几声:“这节骨眼上,总不能?任凭宫里乱起来。咱们做臣下?的,这都是本分,是不是?”
姜长宁后退了一步,避开她凑近的脸,只偏开头不愿理她。
萧玉书就?淡淡一笑:“齐王殿下?是风雅人,薛将军莫要惊吓了她。还?不快些请殿下?入座。”
薛晏月便粗声粗气道:“殿下?请吧。”
嘴上客气,手?上动作却野蛮,几乎是拉扯着姜长宁,硬是将她摁到了一旁空座上。
瞧瞧身旁的秦王、鲁王,面?色俱是不善,想来在她到之前,也被?对面?这般给过下?马威。
一盏茶被?重重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手?脚极粗,晃得里面?的茶水都泼出来许多,意思很显然——此刻的她,虽有亲王之尊,实则却没有人再给她颜面?了。
萧玉书将殿中环视一圈,其实不过寥寥数人,一眼也便能?望到了头。
“越王如何还未到?”她问。
恰有一个羽林卫,从外面?进来,答:“回太师的话,越王称突患急病,实在来不了了。”
她便冷笑一声:“原来还?有更没有胆色的。也罢,那便留待改日再说。”
她缓缓起身,慢条斯理整了整广袖朝服,将殿中诸人一一看过来:“诸位殿下?,可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诸王神色各异,并无一理睬。
她倒也毫不介意,只自顾自道:“自行宫走水一事?后,陛下?一直龙体欠安,御医院尽心竭力,可叹收效甚微。老身自陛下?尚在潜龙时,便辅佐在陛下?左右,见此情状,实在痛心焦急,日夜难安。”
“今日忽闻陛下?病情急转直下?,形势凶险,老身固然不忍至极,然则身居太师之位,不得不以天下?太平,以朝纲安危为己?任,故而深夜邀几位殿下?入宫相商,共同拿一个主意。”
“请恕老身冒大不韪。假使陛下?一病沉疴,诸王以为,这朝纲当如何是好?”
殿中鸦雀无声。
她静候片刻,清了清嗓子,复问:“诸位殿下??”
如是者三?。
薛晏月立在一旁,仿佛是对这等?文绉绉的场面?,听?得不耐烦,将双臂一抱,倚靠在殿中的立柱旁,腰间佩剑恰巧当啷一声,碰在柱上,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
鲁王脾气急些,到底耐不住,一下?扬手?指着她:“在这里卖弄给谁看,还?不到你耍威风的时候!”
说罢,霍然起身,怒视着萧玉书。
“别以为旁人看不透你那些狼子野心。你这些年来,上欺下?瞒,把持朝纲,只因陛下?信你,敬你是老师,我等?奈何不得。如今陛下?尚在病榻,你却敢动夺权的心思,本王倒要看,有谁纵着你。”
一旁秦王亦斥道:“即便陛下?倘有万一,膝下?亦有皇女可以继承大统,虽年幼些,有我等?诸王与朝中老臣匡扶,亦无大碍,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太师此刻论及如何定?夺朝纲,本王却不知?有何可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萧玉书让人当面?叱骂,道破心中所想,却也不恼,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语重心长:“几位殿下?当真心意已决吗?”
“莫非我等?还?要与你同流合污不成??”鲁王骂道,“按照祖宗规矩,若遇主少国疑,不得不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时,当由诸王共同议定?,方可作准。你纵有天大的本事?,这大周的朝堂,终究不由你说了算!”
“哦?鲁王好气魄。”
萧玉书仍如往日一般,沉稳从容,只悠然拨了拨手?上的玉扳指,低声道:“薛将军。”
薛晏月单等?着这一声,即刻昂首打了个呼哨,下?一刻,便有数十?名羽林卫,从殿外奔入。顷刻之间,将诸人团团围住。而她自己?腰间的剑,已经骤然出鞘,寒光森森,距鲁王的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萧玉书!你好大的胆子!”鲁王既惊且骇,扬声怒喝。
上首之人只淡淡笑了笑:“诸位殿下?贵人事?忙,老身不忍多耽搁工夫罢了。”
“你是在以性命要挟我等?吗?”
“殿下?言重了。不过是老身向来喜欢爽快行事?,为免白费力气,为大家?节省时候罢了。”
一旁秦王便横眉冷对:“太师今日行窃国之举,倒也不畏天下?人众口纷纷。”
“旁人要说,便由得他们去说。若天下?每一张口,老身都要理会,便如那些庸碌之人一般,今日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萧玉书神色淡然:“几位殿下?刚正不阿,老身打心底里十?分敬佩。只是你们的家?眷、子女,或随你们一同入宫,或留在府中盼你们归家?,此中轻重,还?望诸位仔细考量。”
“你!简直厚颜无耻!”
“时候不多了,几位殿下?,快些定?夺吧。”
……
时值深夜,殿外的更漏一声声格外清晰。
殿中羽林卫团团而立,面?目森严,偶有一星半点军靴踏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或是佩剑相互碰撞的声响,反倒衬得周遭更静,静得令人难捱。
鲁王为先,秦王次之。
终究是在萧玉书命人呈上的文书上,盖下?了各自的印章。
盖印后,一个两个,俱面?色有愧,不敢与姜长宁对视。
这个道:“七妹莫怪,我一人生死?固然无碍,却实在不忍满门老小惨遭灭顶之灾。”
那个劝:“七妹当以性命为要,来日方长。”
姜长宁只不动声色。
甚至方才被?羽林卫团团围住时,她亦没有起身,此刻仍端坐于座上,避开方才上茶时,重手?重脚泼出的茶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其气定?神闲,与众人格格不入。
萧玉书将她打量几眼:“齐王殿下?,不知?作何考量?”
“这话不该你问本王。”
“此言何意?”
“当是本王反过来问你才对。”
在对面?陡然阴沉的脸色里,姜长宁扬起脸,粲然一笑。
“今日陛下?究竟病危与否,尚未有一定?,不过全在你一张嘴上。你无非是见本王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回府上,晋阳侯没了掣肘,深感不安,这才心急火燎,深夜生变。将我们押到这启明殿,不过是为逼迫我们,同意你代掌朝政。”
“若事?情顺利,如你所愿,自然是好。待你稳拿权柄后,哪一日顺理成?章地,让陛下?驾崩就?是了。而至于我们,既已顺服,更不足为惧,大可以逐一铲除。”
“但若今日之事?,与你所愿相悖呢?即便你身为当朝太师,当真想要在放出风声陛下?病危之际,一夜斩杀三?王,又?要如何堵悠悠众口?恐怕于你,也绝不能?轻松。”
“你需要我们帮你稳定?局势是真。你想要我们的命,但绝不是今天。”
她仰脸,笑得真诚,满脸容光焕发。
“本王若偏不盖印,你能?奈我何?”
“殿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薛晏月原本也与她有旧怨,闻言冷哼一声,剑刃已架上她的颈侧。却被?萧玉书一抬手?阻住。
那中年太师目光沉沉,凝视了她半晌,才扬了扬眉梢。
“旁人皆知?顾惜自己?的家?眷,不料齐王你自诩风流,却如此薄情,倒枉费你当初几番在陛下?跟前,为你那相好的作打算。”
“他是什么?身份,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我。不过,即便他的身手?再如何好,羽林卫终究人多势众,兵器又?精良,任凭怎么?样,只消几轮羽箭,他也断无生还?之理。”
“齐王,你可想好了,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紧,他的命也不在乎吗?”
第44章 细作
“不在乎。”
姜长宁答得轻松且自如,甚至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整个人向后靠到椅背上,手在胸前浅浅抱起?。满脸的悠然自在。
一旁薛晏月就忍不住,将架在她脖子边的剑,很唬人地往前一横:“你在放什么屁!”
秦王与鲁王亦惊讶。
她从?前待江寒衣什么模样,众人皆是见过的,骤然如此这般,一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有她自己,闲闲扬起?下巴,望着座上之人。
“萧太师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不论是今朝还是来?日,总是要将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铲除了才能安心。在座各位,哪怕向你低了头,盖了印,又?岂能幸免。”
她在其余两?王发白的脸色里,微微一笑:“我就算为了江寒衣,今日与你沆瀣一气,又?能保他苟活多?久?本?王向来?不屑于做这等温水煮青蛙的事。还不如一起?给个痛快,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也是风流美事一桩?”
“所以,这印本?王不盖。想要我怎么死,你看着来?。”
她话音轻轻巧巧,却掷地有声。
旁人瞧她的眼光,惊愕里便更掺了许多?复杂神色,似乎多?少有些佩服,又?对她这般大胆行径,感到不可思议。
萧玉书站在上首,面色极阴沉。
“你方才也知?,老身今日,没有要谁性?命的打算,只盼诸位识时务罢了。你这是有心要与老身作对了?”
“还不够明?显吗?”
“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岂敢岂敢,”姜长宁笑容可掬,“萧太师向来?手段毒辣,先前已几?次三番,想要送我下黄泉。今日本?王不过是,与你行个方便。”
她双臂一展,磊落坦荡:“太师,请吧。”
身旁众人看她的模样,便更惊骇,几?乎疑心她已经?到了失心疯的地步。
越冬终究是忍不住,不顾羽林卫以剑指着她,急声喊:“殿下,切不可以性?命开玩笑,不妨就服一个软吧!”
她不理?,只我行我素,坐在原位饮茶。
浅浅一盏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茶盏往桌沿推推,举目四顾,似乎想寻一个下人来?添茶。然而四周羽林卫站得里三层外三层,宫女?侍人皆吓得躲在墙角,如筛糠般发抖。
她寻不见人,只能抬头望向薛晏月,口气真诚,带着几?分歉意:“薛将军,劳驾了。”
“你!”薛晏月气得脸色铁青,将剑一扬,“我看你果真是在找死!”
被萧玉书阻住了。
她目中沉沉,如崖上阴鸷俯视的鹰:“齐王若想要血溅大殿,使众人目睹,让老身受朝野上下指摘,那便是错了主意了。怎么说,您也是亲王,即便老身有心成全你,总也要顾及你的颜面。”
她沉吟片刻:“宫中的御河,齐王还喜欢吗?”
姜长宁没有答她,也不用答。
她只向薛晏月点了点头:“御河边有宫中的道观,陛下如今重病见危,齐王心焦不已,愿往观中替陛下祈福。夜深难行,你送送齐王,若有什么闪失,便不好了。”
最末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后者听得此言,正合意,即刻拱手道:“请太师放心,末将明?白。”
便将姜长宁一扯,几?乎是将她从?椅子上生拽了起?来?,又?推向大殿外面。
姜长宁的脚下踉跄了一下,余光瞥见秦王神色不忍,转身要替她求情,然而并不曾来?得及听清究竟说些什么,便被推搡着走远了。
外面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
只是宫人皆知?此刻正在发生何等样的大事,个个噤若寒蝉,连该巡夜的都不出来?,路上偶然遇见一两?个,只远远地瞧见她们这副阵仗,也便如见鬼一般,飞快地跑远了。
因?而四周极静,静得死气沉沉。
唯有押送她赴死的羽林卫士兵们,步伐整齐,踏在地上,脚步声沉闷,更显压抑非常。
一片肃杀气氛里,只有薛晏月的心情是格外的好,打量姜长宁几?眼,就忍不住开始耀武扬威。
“殿下当初设计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吗?竟是我送您最后一程,倒让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她咧着嘴笑:“宫中的道观就邻着御河,河既宽,水又?深,一直连通到宫外。夜路难走,殿下又?担忧陛下心切,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河中,竟是搭救不及,直到明?日才在宫外的河道里被捞起?来?。您那个相好的,哦,就是当初混进我府里,偷窃布防图的那个小贱蹄子,怎么说来?着,也殉情而死了。”
又?摇头叹气:“可惜呀,当真可惜。”
“你们倒是都替本王安排妥当了。”
“殿下您看,还满意吗?”
“本?王求仁得仁,无话可说。”
姜长宁面色平静,只站住脚步回身。
“不过,本?王身边这个婢女?,跟我有年头了,伺候得向来忠心仔细。本?王赴死,与仆从?无关,当让她回王府,安排交待府中事宜。”
“殿下今日这样有气节,不知?道的,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薛晏月忍不住揶揄。
又?瞧瞧一旁惨白着脸的越冬,努努嘴:“罢了,太师也没说不准,去吧。”
越冬便获准走上前来?,与姜长宁话别。
还未开口,她眼圈便已红了,好容易没落下泪来?,只哑着声音道:“奴婢侍奉殿下多?年,没料想今日……奴婢没有独活的道理?,只盼到那一头,还能追随殿下。”
“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姜长宁淡淡牵了牵唇角,“你若不在,王府中的一大摊子,该由谁来?善后。”
“是奴婢糊涂了。殿下说罢,奴婢一定牢牢地记着。”
“本?王既死,晋阳侯的家人恐怕也难以保全,你只尽心照料着他们,尽量不要使他们老少男子之辈惊慌。还有府中的下人,到该遣散的那一日,钱财上不要短了人家的。溪明?已经?被本?王休弃了,从?前该他管的这些事,如今只能都交由你费心。”
越冬听她细细交待,便再忍不住,垂下泪来?。抬手抹了抹脸,先应了:“咱们主仆之间?,殿下说这样客气的话,让奴婢如何担当得起?。奴婢心里有数,绝不敢忘。”
又?止不住地叹气:“明?公子竟是……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夜才发现他是细作,到底还是晚了。”
姜长宁只笑得平静:“无妨,他也不过是从?前藏在暗处,对本?王多?下了几?次手罢了,终究也没能要本?王的命。各人命中自有定数,本?王只该今日殒命于此。”
“若不是他在府中,潜伏了这样久,殿下今日或许……或许未必到这一步。”
“不打紧的,本?王既然敢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到府中,便预备好了要有一场硬仗。本?王不比萧玉书那老狐狸心狠手辣,愿赌服输,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她沉默片刻,轻轻扬了扬眉:“本?王一生,未有什么建树。临到头来?,即便保不住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至少也应当有几?分骨气,是不是?”
一旁薛晏月嗤之以鼻,冷笑不已。
越冬便更是抹泪:“殿下一片仁心,便是发现了明?公子所行之事,也未作处置,不伤他性?命,也不囚起?来?,只不过是将他休弃,送还母家而已。奴婢自问,若换了奴婢,无法如此以德报怨。”
她丢下了手中装替换素裳的包袱,左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跪下,端正叩了一个响头。
“得遇殿下这样的仁主,乃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待府中诸事落定了,奴婢便追上来?寻您,只盼来?世还得续主仆情分。”
姜长宁没应她的话,只将腰间?的玉佩解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其覆住。这才缓声道:“说什么傻话,好好活着。”
越冬被她劝了起?来?,终究是哭哭啼啼,蹒跚着走远了。
留她一人,被面目森严的羽林卫包围。
她掸了掸方才被薛晏月拉扯时,略为弄皱的衣衫:“替本?王请一个梳头的姑姑来?。”
“什么?”
“一夜兵荒马乱,发髻散了,须得重新梳一梳。”
薛晏月登时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时候了,殿下的梦还没醒呢?别忙了,在河里泡个一日夜,任凭梳成什么样,都是个披头散发的落水鬼。”
“王亲贵胄,即便赴死,也须从?容体面。你一介粗人,哪里是你能明?白的。”
“你!”对面又?要气急。
大约是认为,宫中到底人多?眼杂,此刻不宜横生枝节,终究是强摁了下去,只面色铁青,冷哼道:“没处请去,成全不了你的矫情。我劝殿下,还是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你未免疑心过重,本?王也没有那样值得你害怕吧,”姜长宁淡淡瞥她一眼,“那你留些时间?给我,本?王自己整理?。”
薛晏月面色极为不善,但最终还是默许了。
一众羽林卫便守着她,单瞧着她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将头发打散了,重新绾起?。她像是对发髻怎么也不满意一样,梳了拆,拆了又?梳。唐突叮当一声,一支金簪没有拿稳,失手落在地上,又?要俯身去捡。
对面终于发作:“殿下折腾得够久了。要是想借机动点不该动的心思,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着,递一个眼色,就有两?名士兵上前来?,不管不顾地要左右挟住她。
却忽听有人问:“那是什么动静?”
众人一时间?皆屏息侧耳。
是马蹄声。
遥远的马蹄声,隆隆如春雷,最先传进人的耳中,令人心为之一振。随即是喊叫声、呼喝声、兵器相撞声,模模糊糊的,混作一股,全往此间?传来?。
姜长宁仰起?脸,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皇宫北面,红光将天宇都照亮,显然是军中夜间?习惯点的火把。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欣慰的,仿佛成竹在胸的笑容。
“是晋阳侯的兵马?”薛晏月急转身。
“不错,本?王今日将她的家人接了来?,亲自庇护,暂时无碍,晋阳侯自然感激。另则,若是本?王出事,她的家人亦难以幸免,”她眼角笑得扬起?,“此时不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你……竟如此……”
对面咬紧了牙关,左右四顾,作惊惶状。
然而不过片刻,浑身故作出的紧张,却又?一下都松懈下来?,哈哈大笑得开怀:“殿下不会以为,自己这便是赢了吧?”
她面对神色莫测的姜长宁,连连叹息:“方才不就是让你那婢女?,去北苑传话接应吗?只可惜啊……”
她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挥一挥手。
从?远处的假山后面,便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去而复返的越冬。不,或者说,从?来?也没有真的离开过,真的按姜长宁的吩咐做过。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全干,却已经?换上了一副淡淡的笑意。
“殿下方才的话,当真让奴婢好生感动,”她一字一句道,“只可惜,奴婢才是那个细作。”
第45章 叛徒
远处厮杀声阵阵传来,应当是季听儒带领着手下?的兵马,正与北苑的守军交战。夜色里,兵戈之声萦绕回荡,交织成一片。
但?也比不过眼?前越冬脸上?的笑意更清晰,更令人遍体生?寒。
那往日里低眉顺眼?,仿佛一片忠心的婢女,此?刻望着姜长宁,笑得莫测:“真对不住,殿下?。”
姜长宁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有意拖延时间?,绾了半日的长发,终究是没有绾好,让夜风一吹,散了满肩,有几缕拂过脸颊,惹得人很不舒服。在羽林卫们提着的灯火之间?,也衬得她脸色好像格外?苍白。
越冬只自顾自地说。
“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实在是有年头了,殿下?待我?,亦称得上?仁慈宽厚,从不曾亏待于我?。只是没奈何,奴婢的本家不争气,老娘欠下?的赌债太多?,靠王府发给的月银,委实不能?填补。”
“奴婢又决计不好与殿下?说明此?事?,一来没道理坏了规矩,二来也唯恐殿下?心里忌讳我?,不许我?再在跟前伺候,更害怕传扬出去,让其他的仆婢们讥笑看轻。就是那时候,萧太师府上?来人,同我?悄悄牵上?了线。”
她低头望着地上?:“做了这等勾当,到底是亏心事?,是奴婢对不起殿下?。”
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怎么像一个道歉的模样。
姜长宁也没有接话,只冷眼?望着她。
她就继续道:“当初殿下?头一回中毒,便是奴婢下?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差一点点便成了。只可惜,殿下?的命实在太硬,分明怎么想都是必死的剧毒,您却?硬生?生?挺过来了。”
“无法,第二次又是失败,奴婢下?在汤里的孔雀胆,让江公子?觉察了出来,您下?令在王府上?下?搜查。好在有那名侍人犯了错,从江公子?的房里被赶了出来,逐到外?院当差,奴婢只得顺势将事?情推到他的头上?,伪造了一封书信遗言,将他推进井里,又将剩下?的毒药藏到他的住处。”
“奴婢知道您没全?信,但?事?出仓促,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好在,您并不曾怀疑到奴婢的头上?。”
“再往后,便是在晋阳侯府那一回了。萧太师那头下?了决心,派了顶尖的高手前来,怎能?料到,江公子?的功夫那样好,即便一身的新伤旧伤,到底是护着殿下?,将一连射出的三箭,都齐齐躲过了。奴婢只得又保那刺客,仓促连夜逃脱。”
“如今想来,或是奴婢忘恩背主,为天理难容,又或是殿下?当真非同凡俗,这一路过来,桩桩件件,化险为夷,确是如有神助。”
她唏嘘似的,仰头望了望天。
天上?星河璀璨,比姜长宁本人来自的那个年代,要耀眼?得多?,哪怕北面?正在交战,火把的光将半边天穹照亮,也依然盖不过星辉。
“这些时日以来,殿下?始终未觉,一如既往地信赖奴婢,奴婢心里,也不好受。总算是到了今日,能?够作一个了断。”
她道:“殿下?方才,借着将玉佩赠予奴婢的工夫,递过来字条,让奴婢去北门,与晋阳侯的兵马作接应。只可惜,奴婢恕难从命了。”
北苑的交战仍在继续,声震天宇,想来是形势焦灼。
皇城的地形原不复杂,南有正殿,东有东宫,西有掖庭,唯有北面?连着上?林苑,出了北门,便是一片空阔,且少人烟,自前朝起,便是兴师谋反的必争之地。
季听儒会率领兵马从此?处攻入,很不稀奇。只可惜,过程并不遂人意。
薛晏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听越冬剖白了这样长一通,而姜长宁只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脸色晦暗,只道她是突然面?对真相,心如死灰一般,越发得意不已。
“齐王殿下?就别再多?想了,”她轻蔑笑道,“若是晋阳侯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能?够尽数调来,那是她的能?耐大,没说的。只可惜啊,她着急忙慌的,一缺时间?,二无粮草,如今能?打先头来的,不过两千轻骑。”
“哦,您还不知道吧,除了羽林卫上?下?,都赏我?这个老上?司的面?子?,太师还额外?调了京城两个营的守兵过来,在北苑镇着。瞧眼?前这副模样,你们大约是没什么胜算。”
她道:“堂堂齐王,一朝勾结晋阳侯谋反失败,那可是杀头的罪名。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末将保管去送送您。”
姜长宁仍不作声,任由她奚落。
一旁的越冬便躬身行了个礼:“殿下?,奴婢收受萧太师的好处,帮着对您下?手,良心确有不安之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望殿下?莫怪。”
她这才终于动了动眉头,声音沉沉的:“本王不曾薄待过你。”
“奴婢知道。”
“你若开口同本王直言,本王便是多支给你一些银子?,让你母亲还了赌债,又何妨。走?到这一步,值得吗?”
“奴婢良心不安时,也时常这样问自己。”
越冬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笑。
“只可惜,开弓哪有回头箭,奴婢既已有负殿下?,若半途而废,萧太师也定不会留我?活口。事?情已然是这样,一步错,步步皆错。”
“殿下?一直很信任奴婢,哪怕疑心细作是明公子?,都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是奴婢对不起您……”
“本王一直都知道。”
“……什么?”
在对方陡然转为惊愕的目光里,姜长宁沉默片刻,声音淡淡的:“本王从很早以前,就猜到了是你。”
“不可能?。”
“你还记得吗,本王每每去春风楼谈事?,你都会被楼中小倌一拥而上?,推搡着去喝花酒。明面?上?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婢女,想要伺候周到,又爱戏弄你,但?实际你细想想,本王与主事?烟罗说话,何时让你听见过半句?”
“你再度下?毒,嫁祸给那倒霉侍人的那一次,本王全?权交由你追查,王府上?下?,最有能?力动手脚的就是你了。你看出本王没信你的谎话,要请罪再搜,本王说不必再追查下?去了,并非心里没数,只是不想看你慌不择路,再戕害他人而已。”
“还有,在晋阳侯府的那一夜,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了,甚至连烟罗都被你蒙骗了过去,拿着拾到的一块手帕,提醒本王,溪明就是细作。”
她忽而弯起唇角,笑意带着疲惫。
“其实也是你刻意栽赃的,对吗?”
“您怎么就认定是我?。”
“那块手帕,的确是溪明的没错,但?是他见江寒衣在雨里浑身浇透,样样都缺,遂好心与其他衣物等一起备了,叫人送过来的。是你故意从中抽出它,抛在刺客逃跑的路途上?,想要引人怀疑他,而替自己撇清干系。”
“那一夜,你久久不见人影,直到本王遇刺,才姗姗来迟,只轻描淡写道,见本王与江寒衣在一处,不便打扰,才在廊下?站了半个晚上?。”
“你找遍借口,也辛苦了。”
越冬怔怔地望着她。
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脸上?显得没有什么血色了,露出极大的困惑,甚至夹杂着几分羞恼。
“您一直都疑心我??”
“嗯。”
“那您为什么还将明公子?休弃,连夜送回母家?”
“要不然,怎么能?让你信以为真,毫无戒心,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今夜再一次来算计本王呢?”
在她们说话的当口,远处的厮杀声好像陡然逼近了许多?,其间?交杂着一些惊呼、混乱之声,仿佛生?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只是她们在此?处,看不见,也猜不透。
周遭众人的脸色,便都难看至极。
薛晏月先一步骂出声来:“你敢跟老娘耍花招?”
姜长宁没有理会。
她只是凝视着面?前的婢女,轻声问:“越冬,背叛本王,你后悔吗?”
越冬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神情像是挣扎了几番,良久,还是抬眼?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自嘲,但?很平静。
“人若反复不定,是最没骨气的。我?做了便是做了,功败垂成,于计谋上?输了殿下?一招,我?也心服口服。”
她道:“我?不后悔。”
回应她的是一支羽箭。
从树丛后面?射来,在半空轻轻一声呼啸,在今夜两军交战的喧闹声中,甚至显得很不清晰。
下?一瞬,越冬的双眼?猛然睁大,额角青筋突起。
箭头从她的后背钉入,又从心口冒出,血涌得并不如想象中多?,只是在衣衫上?缓缓地绽开,在夜色里,甚至并不显眼?,只是一团深色的,晕染开的痕迹。
她的喉头发出模糊的声响,手徒然向前抓来,眼?中血丝通红,似乎想对姜长宁说些什么。
但?是姜长宁挪开一步,避过了。
于是她扑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动弹。背后的箭杆,依旧立在半空。
薛晏月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回头四?顾,怒喝:“是谁?给老娘出来!”
她手下?的士兵亦纷纷拔剑出鞘,成阵型地靠拢过来,个个神色警戒,如临大敌。
而树丛后面?,一队骑兵,轻巧跃出,因在马背上?占了优势,顷刻之间?,便将站立的士兵扫倒了好几个。连薛晏月也猝不及防,一下?向后摔在地上?。
待到了跟前,才看清,竟也是羽林卫的服色。
为首的那一个潇洒收了剑,引着马小步踱了一圈,才停下?来,向着姜长宁一抱拳:“末将来迟了,殿下?没有受惊吧?”
而姜长宁只仰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不迟不迟,多?谢崔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那人叫崔行云。
上?回在行宫救火之时,她遇见过的那个羽林中郎将。
第46章 对峙
只见这突然现身的一支羽林卫,人?人?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鬃毛油亮,好不威风,在夜色、火把?,和一片喊打喊杀声中,训练有素,径自巍然不动。
真仿佛神兵天降一般。
她们乘在上面,天然地高人?一头,几息之?间,薛晏月及手下?人?倒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狼狈难言。
薛晏月跌坐在地上,让一名士兵的剑指着喉咙,面无血色,仰头怒道:“你们要反了天吗?”
崔行云冷脸俯视着她:“末将劝将军三?思,今日反的,不知究竟是谁?”
“你该听令于本将军麾下?!”
“军令如?山,的确不假。但末将受的是大周朝的恩惠,忠心的也?是大周朝的陛下?,将军若要一意孤行,只能恕末将不能苟同。”
崔行云一挥手,沉声道:“看押起来。”
身边的部下?立刻领会,有几人?翻身下?马去,在其余同伴的威严逼视中,轻松地将薛晏月一行人?缴没兵器,又以绳索捆起双手,令其跟随在马队之?中。
薛晏月趾高气昂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当俘虏的屈辱,当即气得面色紫涨,破口大骂。
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马匹圆溜溜如?墨丸的眼睛,掀起眼皮看了看她,似乎被她的聒噪所惊,打了一个?响鼻,威胁似的抬了抬前蹄。
于是她万般不忿,也?只得将脾气忍回去,只低声骂了一句极粗鄙的话,问:“你们这破马哪里来的?”
崔行云神色从容:“晋阳侯赠的。”
“什么?”
“末将方才往北苑接应晋阳侯,大人?道,唯恐我们多有不便,正好军中有多余的战马,便赠予我们,让我们不必恋战,快些赶回来护驾。”
她唇边带笑?,神采飞扬,向?着北面遥遥一拱手:“晋阳侯一片苦心,末将不敢轻忽。”
但终究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没忍住,低头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颈,现出几分新鲜神色来,感叹道:“宫中向?来不许骑马,我的骑射都快荒废了。这军中战马,当真是漂亮得紧。”
薛晏月瞧着她的模样,便七窍生烟:“是救驾,还是谋反,你们自己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当晋阳侯和齐王是什么好东西?”
事到如?今,她俨然连场面工夫也?不做了,只冷笑?连连。
“谎话说多了,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崔行云将目光从马匹身上收回来,昂首牵着缰绳。
“薛将军何必推己及人?。”
“什么文绉绉的词,老娘听不懂。”
“你与太师生出反心,今夜祸乱宫中,齐王殿下?与晋阳侯忠心平叛,岂能混为一谈。”
“平叛?她?”
薛晏月怒视着姜长宁,想要抬手指她,无奈双手皆被绳索捆在一处,想要动弹,竟不能够。于是越发憋闷,只目眦欲裂。
“你们分明就是勾结在一起,我呸!”
崔行云不动声色,策马挪动了几步,牢牢挡在她与姜长宁之?间,将她的视线隔开,神色坦荡。
“末将极敬佩齐王殿下?的为人?,还请将军谨言慎行。”
她长眉飞扬,拍了拍腰间的剑鞘。
“前番在行宫之?中,末将曾亲眼目睹,殿下?对?无辜受罚的老臣暗加关照,又有心体恤我们这些掌刑的羽林卫,不让我们为难。宽宏仁厚,令人?钦佩。此为其一。”
“随后陛下?寝宫失火,火势凶猛,连同末将在内,无人?敢近前,齐王殿下?却敢只身闯进?火场,救出陛下?。实在令末将既惭愧,且不得不动容。此为其二。”
“再有便是……”
她微微仰头,现出唏嘘神色。
“殿下?分明能全身而退,却不顾末将阻拦,强行折返回去,救那位公子,以至于遇险,被压在废墟之?下?。世?人?皆道,女子不应为男子所误,何况是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但末将却偏偏以为,能对?自家夫郎有情有义?者,于大事上方才值得托付相交。”
“故而,相比与薛将军你同流合污,末将很愿意追随齐王殿下?,护我大周社稷安宁。”
她一扯手中缰绳,马猛踏了几下?碎步,连带着身后的群马也?纷纷躁动,将被俘虏的那些羽林卫与薛晏月,都越发收拢作一堆。
“至于薛将军你谋逆的罪状,还是稍后到陛下?面前再定夺吧。”
说罢,转头向?姜长宁一抱拳:“殿下?请。”
一旁有一名机灵的士兵,闻声从鞍上跃下?,将马牵到她的跟前。
姜长宁点了点头,止住对?方试图下跪给她当脚踏的意思,自己接过缰绳,摸了摸马温热的前额,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越冬逐渐开始僵硬的尸体,决然翻身上马。
那名士兵驱赶着被俘的一行人?,跟在马队后面。
她与崔行云并骑,走在队伍前方,向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在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之?前,她接受过工作需要的各项培训,骑马也是其中的一项。尽管她的骑术不能与身旁的将领相比,却也?并不丢人?,于她这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倒很合宜。
未央宫离得并不很远。
未至跟前,她便已经瞧见前方人?马簇拥,黑压压的一团,马蹄声、呼喝声在夜色里格外喧哗。
崔行云望了一眼,轻声道:“看来晋阳侯的兵马冲破了北苑的守卫,已经到了。对?面的羽林卫,大约都是萧太师的人?。”
姜长宁点了点头,刚想与她商讨几句,却见前方,成?群的宫人?纷纷不要命一样地,向?她们这一处奔逃,显然是唯恐被殃及。
她一眼瞥见,其中有几名男子,即便入宫时刻意拣了样式素净的衣裳穿,在一众下?人?之?间,仍然显眼,便猜测应当是秦王或鲁王府的家眷。
趁着其中一个?经过她身旁,一把?伸手拉住。
“啊!”那男子惊慌喊叫了一声,倒头便要下?跪,“求求将军饶命,不要杀我,我身上的首饰财物都可以给你。”
姜长宁摇头叹息了一声,从马上探身过去:“不要你的命,和你打听个?人?。”
对?方惊魂未定:“什么?”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方才应当与你们在一起等候的,模样……长得很好看,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吗?”
“见倒是见过的,”对?方像是苦苦思索,又茫然摇了摇头,“只是方才打起来的时候,都往外面跑,一下?就跑散了,此后侍身便不晓得了。”
姜长宁沉默了一下?,沉着脸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身旁崔行云小心端详着她脸色,小声安慰:“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只是落在后面,我们再留心找找。那位公子,依末将前番所见,颇有些身手,更有胆识,想来不会有事的。”
她没有接话。
心里道,就是太有胆识了,才让人?心慌,还不如?寻常柔弱男子,一心知道逃命,反倒好了。不像他,天大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应了一声,仍旧策马前行。
未央宫前,一片肃杀。
兵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队,在宫门外对?峙。一边是羽林卫银光闪闪的软甲,站得笔挺,列队森严,另一边是从北疆战场上下?来的,风尘仆仆的铁衣,个?个?骑着战马。
她原是挤不进?去的,军中有人?认出她们,主?动让开一条路,才让她们策马走到队伍的前列。
走到一个?壮年女子身边。
女子已过不惑,鬓角微微掺了白,一张脸在北方的严寒与沙尘里吹得粗糙,面颊泛着两团皴裂的红,显得仿佛比实际的年岁更苍老些。
唯有一双眼睛,如?荒原里的狼,射着寒光,微微眯起时,眼尾的皱纹便愈加深刻,像是用刀刻在脸上的一样。
十足的武将,仿佛与她的名字格外不相称。
姜长宁没有真的见过她,但已经知道她是谁。
“晋阳侯安好,”她微微欠身,在马上行了个?礼,“许久不见了。”
季听儒的眼里,这才泛起几分笑?意:“齐王殿下?如?何这样客气。你护我一家老小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说罢,却不多言,只转头目视前方,方才稍稍有些暖的眼里,又冷意如?冰。
“闲话容后再说,今日先替陛下?诛杀乱臣贼子,方才是正事。”
率羽林卫在未央宫门前排开的,是萧玉书。
想来是等不及薛晏月回来,她只得亲自上阵发号施令,但她是一介文臣出身,又无马可骑,与其余军士一起站在地下?,较她们矮了一大截,气势上便先显得输了许多。瘦削的一个?身影,在夜色里并不起眼。
她一眼看见被绑着过来的薛晏月,忍不住闭了闭眼,低声斥:“你这蠢材。”
薛晏月垂头丧气的,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声响。
她便将目光移到季听儒的脸上:“晋阳侯,别来无恙。”
“萧太师客气了,彼此彼此。”
“你可知,率部攻入皇宫,该当何罪?”
“本将军在朝为官二十载,这些规矩,倒还不用太师你教,”季听儒昂首冷声,“待事情过后,我自当领罚,别无二话。”
她道:“今日事急从权,我无召而入宫,便是要将你这乱臣贼子剿灭,还天下?一个?太平。”
萧玉书闻言,当即大笑?出声。
“晋阳侯在战场上多年,老身只当你性情严毅,没想到,竟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她目光炯炯,半分不让。
“分明是领兵叛乱,却自称忠良。老身忠心护驾,倒被诬为反贼。天底下?竟还有这样荒唐的道理?。可叹陛下?眼前病重,若是传到她的耳中,不知她该如?何作想。”
夜风拂过士兵的衣角,和马的鬃毛。
一时没有人?说话,各人?都心知肚明。
的确谁也?不清白。
姜煜作为名义?上的帝王,已经不能够再掌控这个?王朝,无论是出于权力私欲也?好,出于任务所需也?罢,这里对?峙的双方,都想把?皇位的实权揽到自己手中,而将对?方除之?后快。
此刻,护驾就是最名正言顺的一个?幌子。
谁能将姜煜控制在手里,谁就握住了皇位正统,谁就在明面上站住了脚跟。
而至于不远的哪一天,姜煜这位人?人?皆知大限已近的陛下?,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驾崩,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她与萧玉书的区别只在于,她并没有那样急于动手,而萧玉书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每一天都想要取她的性命,逼得她今日不得不反击。
但其实本质上,她们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
姜长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反贼竟是我自己。
面上只低低叹了一口气:“萧太师果真要如?此吗?”
“齐王有何高见?”
“你手头不过大半副羽林卫,并京城守卫的两营,我这里却有崔将军率领倒戈的义?士,更有晋阳侯麾下?骑兵精锐。你的胜算实在不大。”
“齐王所言,仿佛有些道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神色竟不显得严峻,甚至有几分轻松散漫。
姜长宁稍怔了一下?。
就见她脸上,逐渐浮起揶揄的笑?:“若论兵力,眼下?老身的确落了下?风。不过古来交战,都讲究天时地利。齐王仿佛不记得,此刻我的身后,便是未央宫。”
她轻轻一扬眉,目光嘲讽。
“若是你攻入未央宫,才发现陛下?已经死于非命,身上满是箭矢,你猜这世?上有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尚有幼女能够继承大统,满朝文武,能不能信服你?”
“即便你与晋阳侯勾结一气,手握重兵,难道还能杀光大周的宗室朝臣,杀尽天下?悠悠众口吗?”
姜长宁的呼吸也?不由微微滞了滞。
得国不正,皇位不稳。
若非别无退路,她不想走这一步棋,平添任务失败的可能。
身旁的季听儒亦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狐狸心机深沉,果真令人?作呕。”
却在此时,从夜风里,忽地遥遥传来一个?清亮声音,熟悉得很:“萧太师的担忧,恐怕不会成?真了,大可以安心。”
众人?皆一愣。姜长宁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额角便突突跳起来,连忙循声抬头。
只见未央宫的殿顶上,夜色里,赫然是当今圣上姜煜,虽面目憔悴,身上的明黄衣袍在众多火把?的照亮下?,仍分外醒目。
即便是在严峻的对?峙之?中,众人?仍不免一时忘情,发出齐齐惊呼。显然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堂堂帝王,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而她身边,另有一道清瘦身影。虽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改换了宫中侍人?的衣衫,但身形与容貌,都是姜长宁不能更熟悉的。
她一时焦急,纵着身下?的马都上前几步,脱口而出:“寒衣!”
第47章 暗器
江寒衣就?站在?未央宫的大殿顶上。
在?夜色里?,他身姿挺拔俊逸,脸上毫无惧色,衣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在?瓦顶上落脚的鸟,展翅欲飞。
而他手中扶着的,赫然是萧玉书口中“病情危重”的姜煜。
只见姜煜颤颤巍巍,毫无人?君的威仪,望着脚下的地面,吓得面如土色,但意识倒勉强是清醒的,只一叠声地惊叫:“放朕下去!快放朕下去!”
于是底下仰望的众人?,在?震惊之余,却也回过了神来。
陛下病危是假,萧玉书蓄意将其软禁,编造谎话,将诸王骗进宫来威胁,软硬兼施,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摄政的名头才是真。
一道?道?目光,皆投向她身上。
连同她所率领的羽林卫中,有一些起先不明就?里?,还当自己是在?忠君救主,此?刻也逐渐回过味来,望着她的神色里?颇为复杂。一时间?交头接耳者众多,俨然有骚动之势。
萧玉书暗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至极。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寒衣挟着那已然吓破了胆的姜煜,从大殿顶上纵身一跃,翩然而下。
不偏不倚,正落在?姜长宁的马前。
季听儒只使一个眼色,立刻有麾下将士围拢上来,牢牢将他们挡在?身后,万分?戒备,以防对面暗算伤人?。
姜长宁翻身下马,一把伸手将人?扯过来,咬牙切齿:“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不答话,抿了抿嘴角。像是自知违逆了她的意思,有些心?虚似的,躲着她目光。
只是凭空跃下时,鬓角有两缕碎发,被风吹乱了,斜斜飘落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安静又乖巧,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竟敢做这样天大的事?。
姜长宁望着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胸口堵得发闷。
片刻前崔行?云劝她安心?,她可有半分?猜错了他吗?
若他与寻常男子一样,柔弱怕事?,知道?听她的话躲得远远的,她一点?也不慌张。便是知道?他太有胆色了,什?么捅破天的事?都敢一声不吭地干,才提心?吊胆。
她先前还道?,面对萧玉书的威胁,要他去与其余诸王的家眷在?一处静候,他怎么一句也不争,就?肯乖乖离开,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瞧这副模样,便是在?外面乱起来,各人?四散奔逃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寻得一身宫人?的衣裳换上,竟能?让他趁乱混进了未央宫,闯进姜煜的寝殿里?劫人?。
他的本事?如何就?能?这样大。
她心?中实在?有千言万语,连同一阵阵后怕,但最终只是将人?用力一拉,沉声道?:“过来。”
江寒衣还躲了一下:“主上。”
她没理会他。硬是将他扯进了怀里?,动作却很温柔,抬手轻轻地替他将碎发别到了耳后,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能?,倾身过去,双唇在?他的耳畔轻轻贴了一贴。
这人?浑身都被激得颤了一下,脸上立时发烫,声音极小:“有人?。”
她全当没有听见。
身旁的一众将士也很有眼色,半分?也不敢往这里?瞧,只慌慌张张地将姜煜从地上扶起来。
季听儒也下了马,任凭心?中如何作想,面上总是分?毫不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场面话。姜煜自然是没有罪可降的。
这位陛下自从行?宫失火一事?后,便患上了失心?疯,日?夜在?寝宫中惊惧大闹,别说理政,连见人?也难。今夜一番折腾,更是雪上加霜。
此?刻不顾众将士的搀扶,竟扑上前去,要抱季听儒的腿,口中直呼:“有人?反了,有人?要谋害朕!爱卿救朕!”
其情其状,令围观众人?皆哑然。
她大约是在?卧病之中,被江寒衣强行?劫出来,仓促之间?,衣衫都未穿齐整,明黄色衣袍只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其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些什?么,只臃肿非常。加之披头散发,面色灰败,实在?狼狈。
季听儒即便先前有所耳闻,终究是第一次亲眼见她这般疯状,亦吃惊不小。在?战场上刚硬了半辈子的将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刚好言安慰两句,姜煜却又急迫地隔着衣衫,满身乱抓:“什?么东西在?朕身上,难受,难受得紧。”
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模样,简直比市井妇人?还要不如。
一旁崔行?云就?小声道?:“殿下,将军,这样不是个办法。”
姜煜的丑态暴露在?人?前,难免动摇军心?,于她们眼前的大事?而言,毫无益处。如今宫人?四散逃跑,即便想找清心?露来,压制她的狂状,恐怕也不能?了。
正为难间?,却是江寒衣开口:“把陛下交给我吧。”
他望着姜长宁,神色沉稳从容:“主上去做您的事?就?好,我会以性命护陛下无碍的。”
姜长宁忍不住,当即皱了眉:“不许胡说。”
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
四周非刀即剑,唯有马鞍虽被皮革包裹,底子却还是木头做的。她硬是拉着他,将他指节屈起来,在?众人?环视中,在?马鞍上轻轻敲了三下,还要“呸”的一声,才肯放过他。
江寒衣一怔,未免哭笑不得:“主上,也不必那样……”
被她瞪了一眼,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这人?便不声响了,只脸上微微地红起来,像是躲避周遭将士好奇的窥视一样,垂下眼帘去。
姜长宁心?里?道?,该治治他这不吉利的毛病。却忽然又觉得,他的提议不失为良策。
他绝非寻常男子,身手既好,又有胆魄,她方才虽然嫌他乱来,但若非有他出人?意料,劫出姜煜,此?时她们必定?仍受制于萧玉书,平添一番周折。
今日?之事?,他实在?居功甚伟。
而另一方面,从私心?来说……
阵前刀剑无眼,若他在?,她心?里?终究七上八下,不能?不担忧。反倒是由他护着姜煜,退到后方,能?令她安心?许多。便冲着姜煜仍是大周朝的陛下这一条,将士们也会竭尽全力,保她今夜无恙。
于是她回头,向季听儒道?:“不妨就?这样办。”
季听儒仍稍有迟疑:“他一介男子……”
“本王信得过他。”
既是她如此?坚定?作保,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未央宫前,也是御河,如同玉带一般,从门前流过,将这座帝王的寝宫半抱在?其间?,乃是一处极好的风水。
便由江寒衣护着姜煜,连同十数名精锐将士一起,退至河边。
而姜长宁则与季听儒一道?,率军与萧玉书对峙。
一边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骑兵精锐,又自问今日?是忠心?护驾,士气百倍,另一边则是出身勋贵女儿的羽林卫,且经?此?一遭变故,军心?浮动。
胜负当已毋庸置疑。
季听儒是当惯了将领的,最懂如何从气势上取胜,扬声便向对面呼喝:“众位皆是忠心?耿耿的好女子,今日?为奸人?所蒙蔽,原非尔等之过。只要此?刻放下兵器,定?当既往不咎。”
此?话一出口,许多人?只作短暂迟疑,便当即依言,抛下刀剑。更有甚者,跃跃欲试,扭头面向萧玉书,大有倒戈之态。
萧玉书脸色铁青,仿佛自知大势已去,双目阴鸷。
姜长宁将她看了片刻,便叹了一口气。
“萧太师一介文人?,何必非要见血,”她将声音放缓了些,“你若能?此?刻投降,止一场干戈,少伤许多人?命,也算是功德一件。本王会成全你的体面,不会薄待了你。”
顿了片刻,又道?:“生?前身后皆是。”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此?人?狼子野心?,性命是断然不能?留的,但其余的倒还可以商量。
她原本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与萧玉书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假如对方能?识时务,让她顺利夺得帝位,她大可以保全对方的遗族,在?史?书上也可做手脚,替她留一个美名。
岂不比作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好。
萧玉书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良久,忽地冷冷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齐王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胜券在?握了吧?”
姜长宁在?她那样古怪而阴森的神色里?,心?口忽地一紧,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是亲王,是姜煜的胞妹,是此?刻名义上最有资格主持大局,护驾平叛的人?。身后众将士皆等着她号令。人?与马的呼吸声,在?夜风里?此?起彼伏。
她刚犹豫,是否该直言相问,对方还有什?么打算,却见萧玉书忽然做出了一件任凭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近旁的一名亲信手中,夺过照明用的火把,抛向了身后未央宫的大门。
如今已过雨季,正是夏天要入伏的时候,宫门皆是木质,见火即燃,顷刻间?窜起两三尺高的火苗,顺着立柱向上舔,大有渐长之势。
但也仅限于如此?了。
门前这样多的人?,总不至于听任这座帝王寝宫白白烧毁,何况眼前便是御河,即刻打水浇灭也就?是了。
无人?明白,萧玉书此?举能?有何意义。
身后有将士低声议论:“怕不是输不起,失心?疯了。走投无路了便走这一出,没的让人?看低了去。”
“就?是,要是她冲进火里?,不成功便成仁,那倒还算有气概。”
季听儒亦皱眉:“萧太师一生?铮铮傲骨,临到头来,何必作此?徒劳之举。”
却在?此?时,忽听后方有人?失声高喊:“火!又起火了!究竟是谁不放过朕?护驾,快护驾!”
是姜煜。
她若不喊,姜长宁倒已经?快要将她给忘了,
这位陛下,当初便是因行?宫失火,惊惧而致疯症,如今再次见到火势,哪怕只是一簇随时可以扑灭的火苗,仍足以使她惊恐万分?,不可理喻。
或是此?前她被萧玉书的人?扣押在?寝宫中,是江寒衣将她劫出的缘故,此?刻她胡乱叫喊着,便扑到他的身上,只一叠声喊着:“快救救朕!”
江寒衣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男子,被她合身抱住,也难免无措,只得尽力劝慰:“陛下不用惊慌,没事?的。”
姜长宁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紧了。
看着他被那身形肥胖的中年女子又拉又扯,忽地就?碍眼得很。
刚要上前拉开姜煜,却听萧玉书一声冷笑:“齐王若再向前一步,老身可不敢担保,你那相好的性命还在?不在?。”
她一怔,陡然转为厉色:“什?么意思?”
然而不待萧玉书作答,她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慌乱之间?,姜煜自己将外袍挣开了。她身上那种稍嫌怪异的臃肿,姜长宁此?前留意到了,却未曾细想,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端倪。
薄瓷胎的小球,浑身突起如刺,仿佛什?么野草的果实,只要有人?途经?,便会挂在?人?的衣摆袖角上。此?刻在?姜煜的身上,以引线连缀,总有二三十枚之多,前后挂了满身。
是火蒺藜。
用更明白的话说,是这个时代的火雷,每一枚里?都装有锋利的刀片,又裹以火药。须用时,以竹筒作引点?燃,便可爆炸杀伤人?马。不论在?战场上,或作为暗器,都是一种精巧好用的存在?。
没有人?能?想到,陛下的衣袍之下,会藏着这种东西。
姜长宁陡然想起,方才姜煜被救出时,曾惊恐抓挠全身,道?自己身上有东西,难受得紧。只是她常年服食丹药,原本也常燥热难耐,对如此?情状,众人?皆有耳闻,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当真,只盼这位陛下不要在?人?前太失了体面。
未曾料到,竟是真的。是她们大意了。
这样多的火蒺藜,只要点?燃一枚,其余的必将接二连三被引爆。即便这个时代的火器,杀伤范围还不很大,但方圆十余步之内,必将死无全尸。
这已经?足够了。
“萧玉书!”她终于勃然作色。
那老狐狸满意地瞧着她的神色,笑声桀桀,如夜鸦。
“齐王终究还是太嫩了些,”她仰头,微合了眼,似乎享受着夜风迎面吹拂,“老身在?朝堂上大半辈子,最懂一个道?理,若是心?软如男子之流,终究难成大事?。”
她道?:“你方才,假使能?命人?直接取我性命,此?刻你已经?赢了。”
姜长宁咬牙望着她,手在?衣袖底下,缓慢握成了拳。
萧玉书面对她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对她们所言充耳不闻,只紧紧缠在?江寒衣身上的姜煜,笑得云淡风轻。
“不过如今,也为时未晚,你还有得选。或者,你向老身服输,换你那相好的活命。或者……”
“你舍得让他同陛下一起赴死,皇位就?归你了。”
第48章 脱困
夜色里,士兵们手中举着的火把,和未央宫门口燃起的火苗一起,哔剥作响,在连晚风都?已经不算清凉的夏夜里,烤得?人额上忍不住渗出汗水,连同心里也一片焦灼。
萧玉书的面色亦蜡黄,汗洗过的鬓发贴在颊边,目中射出某种?偏执、狂热的精光,唇边笑意却高?高?扬起。
她伸手,从近旁亲信后?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作势凑近火把。
火光跳跃,距箭簇仅有咫尺之遥,随时都?能轻易舔上。
“只要老身将这一支火箭射出,陛下身上的火蒺藜必定将被引燃,铁刃倾囊而出,不过瞬息之间。”
她阴恻恻地笑着,逼视姜长宁。
“你那相好的小郎君,即便身手再好,只怕也避无可避吧。”
姜长宁衣袖下的拳头微微发抖,唇角绷成?一线。在火光中,脸色格外苍白。
一旁季听儒不由高?声呵斥:“逆贼!你莫非胆大包天,想要弑君不成??”
对面丝毫没有惧意,只笑得?恣意从容:“弑君,亦不过灭九族。老身此刻若不争,结局也同样是人头落地。齐王说得?好听,要我投降,许诺放我遗族一条生路。然则,死去?不知身后?事,老身更喜欢在睁着眼的时候,替自?己搏一搏。”
她抬头望了望远方,宫墙之外。
这一夜折腾得?太?久了,此刻天边已隐约现出一丝鱼肚白,在这个?季节,不消太?久,天光便会放亮,迎来清晨。
“不妨同你们直言,老身手上尚有益州五万兵马,天亮即可入城,比之晋阳侯远在北境未及调来的人马,还要快些。所以今夜,老身是一定不会低头的。”
“自?然,若是齐王狠得?下心,能亲眼看?他死在面前,再将老身诛杀,终究是你胜一筹。”
她极优雅又嘲讽地,颔了颔首。
“你自?己选。”
姜长宁沉默着,望着那张快意的脸,神色晦暗复杂。
身侧有人轻声道:“殿下,末将有把握,一箭射杀了她。”
是崔行云。身为羽林中郎将,她的射术,姜长宁绝不作怀疑,何况本就是这样近的距离。
但她思索了一下,没有接话。
崔行云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低了低头:“是末将考虑不周了。”
尽管羽林卫多数将士已毫无斗志,萧玉书的身边仍有亲信,誓死追随。即便此刻取她性?命,也无用,只须有任意一人射出一箭,引爆姜煜身上的火蒺藜,江寒衣也必将一同殒命。
那老狐狸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她在赌她不敢。
“殿下,”季听儒的声音沉稳,从身后?传来,“女子以大事为重,还请殿下三思。”
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当今陛下形同废人,已无法理政,乃是朝中上下的共识。人人心知肚明,今夜此战获胜者,便是实际上夺得?了摄政大权。
季听儒虽然手握重兵,归根到?底,却还是一个?臣子,即便大权在握,也难免有窃国之嫌,为天下所难容。而姜长宁身为亲王,乃是陛下的姊妹,无疑显得?名?正言顺许多。
这便是她们当初结为同盟的用意。
她的身份本身,便是一个?象征。季听儒需要她,此刻身旁的两千精锐将士,也需要她。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决定,将直接关系到?她们的士气与成?败。
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是大权,是皇位,是古往今来无数人心向往之,并为之争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个?位置。是她这副原身的野心所向,也是她本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皇家自?古凉薄。
为了这个?宝座,多少人能够母女反目,手足相残,而至于抛弃家眷儿女,更是微不足道的常事。
更何况,江寒衣本就是那样出身微贱的男子。
任凭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他与帝王宝座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权衡的必要。连片刻犹豫都?不须有。
四周人马众多,全都?挤在未央宫前这小小一片空地,一时间却竟然很安静。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刀兵。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她的决断。
姜长宁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言不发。
身后?却忽然有人轻声唤她:“主上。”
她回过头去?。江寒衣仍旧被姜煜不要命一样地牢牢抱着,那满身挂着的火蒺藜,已经挨到?了他的身上,单是看?一眼,也让人胆寒。
但他却像全然不知道害怕一样,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
“主上不要管我,”他道,“做您要做的事吧。”
姜长宁在他过分释然的声音里,忽地觉得?心口漏跳了一拍,猛然空了一下,异样得?厉害。
太?轻巧了,就好像从前许多次,让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委屈,更不懂如?何来讨她心疼,要她替他找回公道。只知道一味好声好气地道:“主上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他好像总是怕极了给她,给旁人添麻烦。好像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随时能够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好像一辈子都是为她活着的。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脚下微动,不自?觉地抬步上前。
“殿下。”季听儒低低喊了一声,试图阻拦。
但她没有理会,固执地走上前,走向江寒衣。
“主上别过来,”那人连忙出声,脸上露出焦急神色,“危险。”
他被姜煜拉扯着,极为不便,却仍想向后?退,想要竭力远离她。然而身后?便是御河,无处可退了。
夜晚的河水很急,在火把的照亮下,水面黑漆漆的,令人望之而略微发憷,只闻流水声潺潺,一波一波,轻轻拍打着河岸。
他片刻前劝她牺牲他时,从容至极,这一刻却反而现出了慌张。
“主上!”他几乎是在哀求她,“别过来。”
眼尾顷刻间,微微泛起红,在四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眸中像盛着细碎的水晶珠子,盈盈生光。即便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姜长宁仍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真漂亮。
她这样想着,唇角也轻轻地扬起来,声音忽地放得?很柔软,与方才阵前对峙时的气势,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本王的主了?嗯?”
“主上……”
“你觉得?,本王会放弃你。”
江寒衣望着她,像是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眼里的水光更亮了些。良久,笑了一笑。
“我没有这样想过。”
“哦?还算识相。”
“但是没有分别的。”
“什?么意思?”
“主上若是为了我,一时心软,受制于人,败给了萧太?师,那只会牵累所有人一起死。所以,请主上不要被我拖累,我不算什?么的。真的,如?果能用我一个?人……”
他神色真挚,似乎很急切地怕她不肯听。
姜长宁猜,他大约是想说,假使能以他一人的性?命,换她大局得?胜,登上大宝,铲除奸党,还天下一片清平,那便是死得?其所。
但是他越急,越说不明白,最后?只是睫毛颤了颤,有些懊丧,又有些羞愧:“对不起,主上,我没有读过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她的心忽地酸软了一下,格外地难受。
这个?没有读过书,一生都?在作为影卫刻苦受训,为她生为她死,在世间所有人看?来,都?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少年,却向她笑了一笑。
“主上不要犹豫了,”他道,“我会很高?兴的。”
姜长宁望着那张笑脸。
说话间,天色已经又放亮了许多,在清晨浅蓝色的天光,和火把的映照下,少年笑得?格外温暖,且真心。让她不由得?微微恍惚。
她来到?这里,原本就只是为了夺得?皇位。只要完成?任务,就能回到?她原本的世界。
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有她所熟悉的一切。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寒衣,”她忽然轻声开口,“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什?么?”
“我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
以他的敏锐,她不信他就没有疑惑过。分明她其实是个?散漫的性?子,相比野心勃勃地去?为夺权作算计,她更喜欢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懒洋洋地腻在他身边,一边逗弄似的用手指去?绕他的发尾,一边问?他,寒衣你喝不喝珍珠奶茶。
眼前的人稍怔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
“我不是和主上说过的吗。”
“嗯?”
“那不重要,”他望着她,目光清亮,“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做。”
姜长宁的喉头忽地,哽得?有一点发疼。
她又攥了攥拳,上前一步,蓦然抬手在他额上轻轻叩了一下。
这人丝毫不曾防备,她在此刻还能来这一手,既惊愕,且委屈:“主上……”
“笨死了,”她挑了挑眉,低声道,“说得?那么好听,真的知道本王想要什?么吗?”
身后?萧玉书想来是隐约察觉,她此言有异,一边命身旁将士在箭簇上引了火,搭在弦上,一边厉声喝道:“不要同我耍什?么花招!”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姜长宁忽地一勾唇角,笑得?飞扬,头也不回:“季大人,动手!”
话音未落,倾身拥住江寒衣,连同牢牢攀扯着他的姜煜一起,飞身坠入御河,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水波里。
第49章 弑君
虽是夏天?里,河水却凉。
姜长宁乍然一入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铺天?盖地?的?水,直往口鼻里灌。身上的?衣裙是入宫所穿,太?合礼制了,精细得很,此?刻一浸水,便沉甸甸的?,拖着人?向下坠。
怀里有一个身子,很清瘦,在冰冷的?河水里,贴在她?胸口,格外地?暖。从他难得稍显慌张的?挣扎里,姜长宁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会水。
她?连忙将人?抱在怀里,脚下踩水,就?要上浮。
只是腿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仿佛有千钧重。她?被拖累得极为艰难,但还是拼尽全力,先将江寒衣托举出水,自己也随后跟上。
勉强浮出水面,来?不及将气喘匀,先看怀里的?人?:“寒衣,你怎么样?”
“咳……咳咳……”有人?伏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咳嗽。
片刻前的?骄傲飞扬,敢于大逆不道,闯进?寝宫劫出当朝陛下的?气魄,好像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脸色苍白得厉害,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尽数贴在颊边,将面容都遮挡去大半,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究竟怎么样了。
但至少性命是无碍。
姜长宁稍松了一口气,一边勉力踩水,一边腾出空来?张望四周情形。
御河的?水是从宫外引来?,流得很急,不过是入水又浮起的?工夫,他们竟已被冲出二三十丈远,顷刻间,便离方才的?纷争是非远去了。
此?刻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遥遥火把光亮,人?的?喊叫声与马的?嘶鸣声,混作一团,一面是季听?儒率领的?精锐,另一面是仍旧忠诚于萧玉书的?部?分羽林卫,打得难分难舍。
她?方才主动投水时,高声示意季听?儒不必顾虑,可以大胆动手,此?刻却也看不清萧玉书究竟殒命与否,只从两边交战情形来?看,自己这一方大抵是占了上风。
一片混乱间,还有人?高声呼喊:“保护齐王殿下!保护陛下!”
有士兵抛下手中刀剑,意图跳入水中施救。
然而还是迟了。
他们被水流裹挟着,拐过一个弯,便连火把的?光也看不真切了,只见清晨朦胧的?天?光下,宫苑里一花一树,假山亭台,都被笼在薄薄的?雾霭中,影影绰绰,显得很不真实。
姜长宁会水。在世界线修正局的?先期培训中,游泳也是基础技能考核的?一项。
然而在泳池里训练,和在天?然河流里求生,终究是差别很大的?。何况她?怀里抱着一个人?,脚下又被绊住,施展不开,一时之间,要勉强浮在水面上也颇为不易。
她?又顾及江寒衣安危,竭力将他托高,一时不慎,自己反倒也呛了两口水,咳得眉眼都紧皱在一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随着她?的?咳声一起,微微发抖。
但他的?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轻,很从容,还带着温热的?鼻息,贴在她?的?耳畔:“主上,你放开我吧。”
姜长宁的?眉目沉了一沉:“什么意思?”
“我……咳咳……我不会游水,会拖累主上的?。”
他呛得双眼一片湿红,缩在她?的?怀里,既不敢十分挣扎,唯恐再给她?添了负担,手却又轻轻地?推着她?的?肩头,目光温柔,又透着某种固执与坚定?。
“主上要是带着我,也会有危险。但如果不必管我,就?会安全许多,”他望着她?,眼尾微微地?弯起来?,像小月牙,“主上,你要活下去的?。”
姜长宁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身侧还有一个人?,与他很不同,此?刻沉在水下,正竭力抱着她?的?腿,唯恐被她?抛下,不顾她?浮水艰难,像是假若自己不能得救,便誓要将她?一同拖入深不可见的?河底。
她?被拖得,须得竭力仰面,才能呼吸。河水冰冷发腥,拍在她?的?脸上头上,顷刻之间,又呛几口。
但她?抱着怀中人?的?手臂,非但不松,反倒又收紧些,执意将他半身托举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宁愿将自己压得越发入水,也不肯让他受淹半分。
“主上!”江寒衣要和她?急,“你别……”
“别闹,”她?仰脸望着他,笑得淡淡的?,“你若是再乱动,我此?刻就?要沉下去了。”
这人?立刻就?不敢动弹了,只垂眸盯着她?,眼眶通红,睫毛扑簌簌轻动两下,泪珠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只是与她?满脸的?水混在一处,顷刻间又辨不分明?了。
声音含糊哽咽得厉害:“主上,我不值得,真的?。”
“再胡说,把你丢下去喂鱼了。”姜长宁故意黑起脸吓唬他。
但转眼又觉得,这话?说得不是那么对?味儿,仿佛正合了他的?意似的?,于是又连忙将话头收回来。
只轻笑笑:“你家主上是什么人呀?还没到要死?要活的?时候呢,哭什么。我有办法。”
江寒衣只不肯信她。
从前连重伤到险些丢了性命,都不肯哭的?人?,此?刻哭得满脸是泪,连鼻尖都通红,即便是在喧扰的?水花声中,他的?抽泣也幽幽咽咽,清晰地?向她?耳朵里钻。
钻得她?心头忍不住发酸,还要温声哄他:“没骗你,我真的?有办法。”
自然是有的?。
淹在水底下,如水鬼缠脚一般绊着她?的?那个人?,到这会儿已经体力不支,难以为继了,她?瞅准了空当,用了巧劲,一脚踢开。只觉腿上顿时一轻,没了束缚,整个人?都立时自在许多。
又趁势将吸满了水,沉甸甸的?外袍脱去,便越发的?身手轻盈起来?。
她?连忙划了几下水,将二人?身体稳住,浮在河面上,将江寒衣拉到身前,还抽空替他拨了拨额上乱发:“你看,这不就?好了。”
这人?难得被她?哄得迷糊,伏在她?怀里,小声吸了吸鼻子:“嗯。”
“本王没骗人?吧?”
“没有。”
乖得不行。只是方才哭出来?的?泪,一时半会儿还收不回去,挂在睫毛尖上,湿漉漉的?一片,越发显得睫毛像被水浸过的?小扇子,又黑又密,漂亮得厉害。
姜长宁没忍住,即便情景不合宜,还是凑上去,用唇轻轻贴了贴:“那还哭什么。好了,听?话?。”
他被她?哄得不好意思,自己低下头,用手擦了擦。
然后才恍然想起一个人?。
“陛下呢?”
他惊慌四顾。河面不算很宽,但水流很急,被他们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在清晨的?天?光下,一览无余,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姜长宁回想了一下,片刻前被自己干脆踢走的?那件事物,撇了撇嘴:“沉底了吧。”
“主上!”
“没办法,她?拖着我,像块石头一样,我若要救她?,就?管不了你了,不如踢走了干脆。”
何况,那姜煜贪生怕死?,只顾自己性命,溺水惊惧之下,原本就?是要拖着她?一起沉下去的?,要不是她?水性还算好,此?刻就?被连累淹死?了也没一定?。
哪里比得上她?家寒衣。
她?回想起方才,这人?连一点水都不会,却决然要她?放开他的?样子,目光越发柔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江寒衣仍沉浸在震惊之中,脸上煞白。
“那是陛下。”
“所以呢?”她?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陛下又如何,泡发了都一样。
江寒衣面对?她?这副无赖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很轻地?开口,神色复杂:“原本有陛下作依傍,主上与晋阳侯的?大计,会顺利许多。主上,我……”
看模样,大概是又想说,我不值得。
但因为片刻前这样说,已然让她?板起脸吓唬过,于是硬生生又咽回去,只是憋得脸上一片红,眼里雾气弥漫得厉害,喉头用力滑动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
他仰起头,像是不愿哭得太?明?显,让她?瞧见了,但泪痕还是顺着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连带着声音也抖得不像样。
“主上,我只是一个影卫。”
他紧闭着眼,眼帘拼命地?颤,带着哭腔,一声声唤她?:“主上,主上……”
姜长宁抱着那个发抖的?身子,一面护着他,一面还要踩水。河水冰冷,心里却既暖,又酸软。
他的?意思是,自己一个影卫,出身微贱,绝不配与一国之君相提并论。
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方才两边人?马对?峙时,季听?儒就?几乎是明?示了她?,与她?们要成的?大业相比,区区一名男子,何足挂齿。这世间,但凡没有呆傻的?人?,都是分得清轻重的?。
可是她?偏不。
“寒衣,”她?将怀里的?人?拉过来?,双唇轻轻地?贴上他的?脸,“不哭了。”
双唇柔软,一点一点地?,将他滚烫的?泪珠抿去。
“还记得在行宫失火的?那一天?吗?”
江寒衣不防她?突然问这个,不解其意,用带着泪光的?双眸茫然望她?:“嗯。”
“那天?,被压在废墟底下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
他一怔,像是自己回想了片刻,然后耳朵陡然红了,仓皇偏开脸,垂下眼帘:“我,我忘了。”
姜长宁就?无声眯眼笑了笑。还是老样子,连谎也不会说。
那一天?,原本是她?返身回火场里拉他,他却为了护她?,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在废墟之下,体力不支,连神智都不清醒了,还反反复复地?拉着她?,说,如果我死?了的?话?,主上不要看我,好不好?死?人?的?样子我见过,会很难看的?。
她?又急又怕,一时间却无法脱困,照旧板起脸来?凶他。
唯独那一次,他没有怕她?,只是趴在她?的?身上,声音很轻,却又很执意地?问:“假如我死?了的?话?,主上您会……”
问了一半,自己却又像是不好意思了,最终改了个问法:“主上您会怎么样呢?”
那一天?,姜长宁没有回答他。但她?心里,其实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那是这个为她?生为她?死?,也从不抱怨半句的?少年?,在最脆弱的?时候,难得流露出来?的?一丝私心。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却也终究没好意思让她?听?见。
“会难过的?,”她?抱着怀里那个身子,贴在他耳边,“会很难过。”
那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躲了一下,语速飞快:“主上你,你别说了。那天?问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真的?。”
但姜长宁没有打算放过他。
她?一边努力踩水,护着两个人?不沉,一边还要捧起他的?脸,固执地?与他对?视。在他慌张失措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笑得轻快又灿烂。
“我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所以我选择不让这件事发生,就?好了。”
“什么陛下,什么皇位,我不想要了,不行吗?”
第50章 脱险
江寒衣望着?她,不说话。
清晨的天光底下,其实?万事万物,都瞧得并?不很?清楚,皆蒙在一层淡淡的蓝色雾霭里。但他的眼眶与?鼻尖,还是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醒目得很?。
一直红得连成一片,伴着?他眼中漫起的泪意,像是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干嘛。”姜长宁弯了弯眉眼。
像是无奈的模样,口气却放得极软,抬手用指腹在他眼尾底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泪痕与?溅上去的河水很?好?分辨,在冰凉的脸颊上,暖热得很?突兀。
“好?了,不哭,”她轻声哄,“这不是没事吗。”
“哪里没事了。”
“我方才不是已经……”
“你在乱来。”
这一回,连主上也没叫。
少年?像是很?不能赞同她的所作所为,摆出个轻轻瞪她的模样,只是眼里通红,泪珠子还挂在睫毛尖上,一眼瞪过来,看不出凶相?,只显委屈,又乖得不行,戳得人心?里一软。
大约自己也觉得不像个样子,飞快地偏开脸,低下头,不肯理她了。只是忍不住稍稍吸了吸鼻子,一点?点?闷闷的哭腔,听着?格外地清晰。
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被水浸透的长发湿淋淋,贴在她颈间,并?不舒服。
姜长宁却无声微笑?了笑?,只将人抱得更紧,下巴在他鬓边很?轻地蹭了一蹭。
分明是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选了他,怎么这人倒还不领情了。不行,脱险之?后,非得咬一口才行。
她皱了皱鼻子,心?里恶狠狠这样想。同时也不敢太大意了,抬起头张望四周。
河水的流速很?快。这一会?儿耽搁的工夫,已经将他们冲出了很?远。
皇宫建得也有年?头了,世人皆爱躲懒,以未央宫为首的,主位所居的各座宫殿门前,河道还尚且算是规整、有章法,而此?刻到了偏僻的所在,便显出不够森严来了。
当初挖得便不讲究,此?后多年?大约也疏于清理,竟现出一副野河水的架势来,急流漩涡,不一而足,即便她水性不差,到底是坚持得久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渐渐地终究是有些体力不支。
一个不防备,让漩涡卷了一下,险些仰面滑进水里。
她连忙尽力将江寒衣托高,自己拼命稳住身体挣脱,饶是如此?,两人也不免各呛了几口水,都咳得撕心?裂肺。
“没事吧?”她将人抱在怀里,替他拍背,“怪我不好?。”
这人脸色苍白,却咳得颊上一片绯红,断断续续地气喘:“对,对不起……主上。”
“为什么?”
“要是我会?水,主上就……咳咳……就不会?这样辛苦了。”
姜长宁垂眸,看着?他咳得紧蹙的眉,也哭笑?不得。
谁能想得到,这人自幼作为影卫受训,什么九死一生的严苛训练都不在话下,却唯独不识水性。她抱着?他入水之?前,还真就忘了问问他。
不过问了也是一样。彼时想要跳出困局,唯有此?计。
她有心?想打趣他,谁知道你还是只小旱鸭子。但瞧着?他自责模样,又唯恐他真听进去了。于是只能将人拉过来,一边轻轻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像猫一样撸。
“不怨你,不怨你,”她笑?眯眯的,顺着?他脊背挠,“该怨本王,没有知会?影卫所,应当开一个游泳班,考核不通过的,不许放出来上岗。”
似乎还觉得真是个好?主意,挑眉点?头:“对,就该这样,把你留在家?里,省得到处乱跑。”
“主上你……”
“我怎么了?”
她抱着?这因溺水而格外虚弱的人,又揉揉他头发。
“你要真想学,等回去以后,我们在王府的院子里挖个池子,我教你游泳,包教包会?。你觉得要多深为好?,两米的够不够用?”
“哎,既然是自己挖,索性造个好?看的。你说,本王要是想要个海棠花形的,工匠能不能造出来?”
“不过四周怎么围挡,还得细心?考量一下。我们家?寒衣,可不能让人看去了。”
满嘴的跑火车。
江寒衣仿佛让她说得好?笑?,有心?想回她几句。无奈他是真的不熟水性,在水里淹了这样久,早就没了力气。
最终只无精打采地伏在她身上,轻轻答应:“好?,都听主上的。”
好?像谁都没有刻意去揭穿,其实?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后,不论事成事败,他们都绝对不可能回到齐王府里,关起门来再享受那一方小小天地了。
那种懒洋洋的午后,她一边倚在他身边说闲话逗他,一边端了各式各样这个世界没见过的时新吃食,笑?眯眯让他尝一口的日子,终成梦幻泡影。
姜长宁抱着?他,心里却也难免焦急。
宫中目前形势复杂,萧玉书虽一时落了下风,此?刻生死不明,但这老狐狸既敢动?手,在宫中布下的眼线定然是多的。
此?刻她与?江寒衣落了单,若要上岸,让人捕了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性命,简直轻而易举。她实?在有些不敢。
这条御河原本就是由天然河道引来,通向?宫外。
先前薛晏月意图将她引至偏僻处诱杀,再推入河中,是如何替她安排的?
“夜路难走,殿下又担忧陛下心?切,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河中,竟是搭救不及,直到明日才在宫外的河道里被捞起来。”
的确不失为妙计。
她就是在那时动?的心?思。
宫外无人识得她,清晨天色又暗,行人早市皆未热闹起来,他们若能顺水漂到外面,趁此?时上岸躲藏起来,便可算今日逃过一劫了,大可以视皇城中情形变化,再作长远计较。
然而她一不曾料到,江寒衣是不会?水的,二?来也有些低估这河水凶险,到了这会?儿,体力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她自己冒险无妨,可怀里的人,性命便全交与?她了。
“寒衣,坚持一下,”她抬头四顾,轻声道,“我们向?岸边划。”
岸边水浅,虽然也有青苔湿滑,但好?歹不会?再有漩涡,只要小心?些避着?人,沿着?河岸顺水而下,大约也能无碍。
江寒衣全听她的。二?人齐心?,竭力向?岸边靠近。
在水流中行动?,很?是艰难,姜长宁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将这人带到近岸处,用身体将他护在里侧,小声道:“别怕,有我在。”
话音刚落,却听岸上草丛里,陡然传出一个声音:“在这里!”
她心?下陡然一紧,江寒衣亦觉不好?,急着?要将她推远:“主上,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岸上不知从哪里,顷刻冒出近十名?女子,皆是利落的下等宫人打扮,只听一声呼喝,转眼间便齐齐围拢来,跳进水里拉他们。
她撑到此?刻,体力已近耗尽,更兼护着?江寒衣,躲避不及,只能任由她们捉住,扯上岸去。心?里便道不好?。
对方明显是守株待兔,刻意潜藏在岸边,专等着?他们。既然她不知道有此?节,想必便是萧玉书的人了。此?时一相?逢,恐怕难脱身。
江寒衣的体力也同样到了尽头,却仍硬撑着?,仗着?身手好?,掀翻身旁两人,急着?要挡到她身前:“主上。”
她拉住他手臂,按下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敌众我寡,她的格斗技巧不过寻常,即便江寒衣再有本事,两人想要逃脱,也难如登天。强行顽抗,也没有半分好?处。
不如静观其变,或许还有转圜。至少……
假如对方的目标是她,或许还能保他活下去。
那些人不备江寒衣还能发难,一面慌忙围上来按住他,一面回头向?身后喊:“大人,人已找到了,您看接下来怎么是好??”
只见不远处,一名?中年?女子,脚步匆匆赶过来。
身上穿的官服品级不高,一时间认不出是什么来路,但想来应当是萧玉书的爪牙没错。
姜长宁眉目沉了沉,上前两步,悄悄将江寒衣挡在身后,刚想向?对方道,你们带本王回去复命即可,这名?男子身份既无足轻重,性子又野,有几分身手,于你们只会?有害无益,不妨放了他走,于大家?都是体面。
那女子却已到了跟前,竟忽地躬身,一拱手:“臣来迟了,请殿下莫怪。”
……嗯?
这一下,着?实?大大出乎她意料,即便做足了准备如姜长宁,也免不了片刻愣怔。
就见对方神色紧张,越发压低了声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快些随臣来吧。请殿下放心?,臣绝无害您之?心?。”
姜长宁与?江寒衣对视了一眼。尽管心?下仍然困惑至极,但对此?话,倒觉得大抵可信。
她如今本是插翅难飞,若对方有心?想对她不利,只管动?手就是了,何须拐弯抹角地哄骗,横生一道枝节。
但也只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于是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便随着?她走。
走出没多远,回到有路的地方,便见她手下的人竟然赶了一辆马车来,也不知在宫中这等任凭谁也要下车步行的地方,是如何蒙混进来的,即便今夜宫中生变,混乱之?中戒备稍为懈怠,恐怕也不那样容易。
那马车灰扑扑的,很?是低调,别说是王公贵族了,便是阔绰些的百姓家?,怕也用得比这要好?。显然是为避人耳目,刻意寻来的。
那赶车的人也极机警,连车也不下,顾不上行礼,只道:“还请殿下快些。”
姜长宁一丝也不耽搁,不顾江寒衣推让,先将他塞进去,自己随后跟上。
她只知那穿官服的女子也跟着?上来了,却很?有分寸,并?不进车厢,只与?赶车的一起,挤在外面。
人尚未坐稳,马车便立刻走起来,马蹄在宫道的青砖上嗒嗒作响,一路小跑,转眼间就走得远了。
而她还并?未很?醒过神来。
在河里浸得一头一身的透湿,此?刻坐在马车里,衣裳仍不断地向?下渗水,将地上都打湿一片。一夜的惊险,与?此?时的片刻安稳交织在一起,十分的不真实?。
身边人的咳声,将她的神识唤了回来。
“你怎么样,”她拉着?他小心?地看,“难不难受?”
江寒衣咳得双肩都在发抖,睫毛一颤一颤的,却还倔强摇头:“我没事……咳咳……主上,这些人可信吗?”
声音压得很?低,虽虚弱至极,眼底的光却仍旧戒备,且明亮。
那架势,姜长宁十分相?信,假如她说一句有疑心?,他仍旧会?强撑起来,去与?人拼命。
于是她只轻抚了抚他的脸,替他擦去从发间渗下来的水珠,柔声安慰:“没事,看情形是我们这一边的。不必担心?。”
见他还稍显迟疑,便轻笑?笑?:“怎么,连我都不信啦?”
这人犹豫了一下,很?乖地点?了点?头,折腾了一夜,双眼红通通的尽是血丝,眸子却仍清亮,像墨玉似的,盯着?她认真地看了看。
然后无声无息地,猝然晕倒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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