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般滞留人间的魂体,沈盈息平日是将它们当做花草般看待的。
而能被称得上是邪祟的,都是些上了修为的恶鬼,如今只有这些恶鬼才对她有用。
上次除掉香料铺邪祟所得的天道功德虽迟了些,但总归是到账了。
不过因沈盈息现时用不了灵力,功德炼化不了。
如今这些金光正覆在体外,人眼瞧不见,但鬼物却瞧得清晰,而正因瞧得十分清楚,沈盈息已吓跑了不少弱小鬼物了。
好在有纪和致,他是再称职不过的诱饵,也是再有用不过的饵料。
天然吸引大邪祟的好伙伴。
沈盈息终于捉住了一只强大些的邪祟,她熟练自如地取过外化功德,化德为链,将狰狞面孔的邪祟捆得严严实实,一掌下去,凶恶邪祟自然也就乖巧起来。
她正准备让邪祟带他们前往大牢,余光瞥见纪和致沉默的身影。
沈盈息一顿,她转过身,看着纪和致道:“忘了给你开个眼了。”
说着,她并起剑指,走至青年面前。
“闭眼。”
沈盈息仰面,伸手欲点青年眉心。
她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掌制住。
“?”沈盈息疑惑抬眸,正与纪和致垂下的平静眼神相遇。
“不必了。”青年放下她的手,同时松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都看得见。”
“……?”沈盈息微怔,缓缓睁大黑眸,“你,你最初就什么都看得见?”
纪和致颔首,“我自小便能瞧得见这些。”
沈盈息退开一步,她抬眸深深地看了眼纪和致。
他自小看得见,说明那夜在香料铺,他其实将她除祟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始终没有多问。
纪和致总是这样,他从不过多询问,把外界发生的任何事都当做与他无关。
明明看起来那样好相处的人,只有真的接近他之后,才知道他心防有多么重。
沈盈息一言不发,转过身,继续命令起邪祟带路。
少女默然的背影看得人心头一跳。
纪和致启唇欲言,方才触摸过少女温热手腕的手,如今握住的却只有空气。
许是因为那邪祟的存在,四周的空气很是冰冷,而他手中的尤其空荡、冰冷。
她生气了。
……
沈盈息没有生气!
她只是不解,凡人间的相爱,究竟要经过什么样的过程。
她自认为待纪和致已十分真诚。
如果他有需要,她还可以待他更真诚些。
按照她做任何事都需得认真的原则,虽然亲近人是件为难的事情,但沈盈息也很认真地学了。
怎么纪和致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个男人,成日是笑得温文尔雅,但一颗心就跟铁凿的一样,任她怎么贴近,都不打开一点缝隙。
这十几日的进度缓慢。
要知她在修真界,这十几日都够她修为进一个小圆满了。
沈盈息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不由想先行放弃纪和致,转而去寻其他的任务对象试试。
系统张大了嘴巴:“仙君,您,您可不能这么心急啊。”
“不是心急,”沈盈息静静道,“是效率。”
纪和致或许其他的任务对象们,可以花上一辈子和自己的妻子相守相爱,但她沈盈息只想在十七岁之前,完成任务回到修真界。
她的道还没修完。
系统默声了,亡妻系统合约里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打乱攻略顺序。
所以若是纪和致再这么封心自闭,它相信仙君真的会先抛弃他一段时间,和别的任务对象先成亲。
总之天道要求也明确,只要这几位以后坚守初心,别再修无情道发疯去砍天道,别的都好说。
沈盈息有很大的自由度。
“大人,前面便是京城大狱了。”
邪祟停下,战战兢兢地飘着,它完全不敢直视沈盈息的脸,低着头用阴气指向不远处鬼气森森的一处宅子。
沈盈息顺势瞧去,发现那宅子正坐落在皇城旁,不过规模甚小,外间守卫也不多,不像关押罪臣的地方。
许是看出少女的犹疑,邪祟立马哆嗦一阵,忙不迭解释道:“小的不敢带错地方,这儿真是关押获罪朝臣的地方了。虽明面上是这么小小一间宅子,但真正的牢狱都在地底,很是宽大,可容千人的!”
沈盈息方收回眼神,邪祟也跟着松了口气。
它紧接着想离开:“大人,小、小的也把地方带到了,能否……”
“离开?”
少女的嗓音堪称甜美,邪祟听得眼前一亮,“对对,让小的离开。”
阴惨惨的脸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却再次落入阴冷的惨相里。
只因邪祟听得沈盈息道:“唔,现在不行,你还得再给我办件事。”
邪祟终于迎来了它鬼生中的大谷底,它被迫倾尽鬼力,遮掩地牢守卫们的视野,护送沈盈息和纪和致进入地牢。
尽善尽美,它帮忙打开了地牢的锁。
沈盈息进入关蒋事珖的大牢,顺手就把虚弱的邪祟拴在门上,而后带着纪和致走了进去。
牢内光线昏暗,视物艰难,不过幸而这间牢房里只关押着蒋事珖一人,寻着人倒不难。
沈盈息依稀瞧见墙角坐着个高大身影。
宽肩窄腰,屈起一条长腿坐着,即便落难,姿态依旧端正。
看见这道身影时,沈盈息顿了一顿。
她不得不想起前几次下凡除祟,每次所遇的那几个纯阳正气护体的朝官。
她见过其中有人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之位,也见过有人破衣戴枷在刑场仰天大笑赴死的画面。
蒋事珖如今,正与那些获得凄惨结局的朝官们身影重合。
她其实本可不必救,不救的结果,也不过是个凡人冤死而已。
可沈盈息又想着,她如今都做了凡人了,总该在这难得的凡间时光里,做些与修真时不一样的事情。
否则这漫漫岁月,岂非寂寥无趣。
所以如今她就出现在了大牢里,走近角落里垂首静坐的男人。
“蒋事珖?你醒着吗?”
少女的嗓音在阴暗闷热的地牢里太过清亮,好似一捧泉水润醒开昏沉的垢面,独一无二的动听。
蒋事珖蹙起浓眉,这过分悦耳的嗓音落入溢血的耳廓,比一场幻梦还不真实。
垂在屈起膝盖上的手无意识握了握,握住的却还只是一把冰冷空气。
怎么可能。
那厌恶他的小家主如何会出现在这?
奇怪,他又如何会想到她?
蒋事珖兀自垂首,不作回应。
沈盈息一走近蒋事珖,就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见他没有抬头,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似地,不由走得更近了些。
近到她的大腿触到男人垂在膝盖上的手背时,沈盈息俯身,伸手轻轻地拂开蒋事珖额前乱发,声音低低:“蒋事珖,蒋事珖——”
“……沈……”
沈盈息一把捂住男人的唇,他险些就唤出了她的真名。
不过身后的纪和致未起疑,倒是掌心下的薄唇翕动了下,干裂起皮的薄唇摩挲着娇嫩的掌心,触感并不美妙。
男人此时也缓缓抬眼,漆黑的眸光定定地看了她一秒。
沈盈息收回手,“蒋大人莫要多话,我是来救你的。”
蒋事珖抿了抿唇,他自下狱来,甚少进过水米,又饱受酷刑,如今的模样,怕是难堪得紧。
将少女不自知的躲避动作纳入眼中,他移开眼,垂目,“圣上的定罪诏书都下了,蒋某不值沈姑娘费心费力,甚而冒让自己身陷囹圄的风险。”
沈盈息哼了声,“那你可小瞧我了。”
甚么圣上,她眼中的凡人只有活着和死去的区别。
不待蒋事珖抬首,沈盈息转身看向纪和致:“纪大夫,来帮帮忙。”
纪大夫顿了下,而后提着药箱走过来。
他高大的身形颇有压迫感地站立着,昏暗中,好似一座山脉,一靠近就吸纳了所有光线,投射下比环境更深沉的暗色。
往常站在光中,纪和致的好相貌和他脸上的笑容,总给人一种他很亲和容易让人接近的感觉,但这会儿忽站在阴影里,才叫人猛觉他这个人身上具有极强的压迫感和威胁力。
可能因为光线太暗,看不见纪和致表情,沈盈息总觉着站在这的不是那个纪大夫,而是另一位人物。
危险的、完全和温和君子样背道而驰的人物。
不过不待她仔细打量,纪和致在昏暗中出声,声音依旧温润平和,一下驱散了方才身上的压迫感:“伤重及骨,且有腐肉,还需先将腐肉刮去上药。”
青年细致地说明刮骨之痛,各样风险都说得细致入微,很得体又专业的医师形象。
但沈盈息在一旁,却注意到纪和致始终居高临下望着蒋事珖说着医疗手段,一点弯腰俯首的动作都不曾有。
她皱了下眉,莫名觉得纪和致现在,和他在外面的时候有些割裂。
只是目前救蒋事珖的命要紧,医师不俯身,她这个要救人的便辛苦些。
少女蹲下身,望着连脸颊都有鞭伤的男人,忍不住将手搭上他膝上的手背,道:“怎么样,这儿没有麻沸汤,你忍得住吗?”
少女指腹太柔软,又是那样温暖,在阴冷的处境中带着势不可当的温软。
蒋事珖不禁屈了屈指骨,喉结微攒动,干渴过度而哑了的嗓子挤出一道干涩的回答:“无碍。”
说罢,他单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
沈盈息适时地扶上男人的手臂,他受伤实是太重,碰哪都能摸到一手湿腻的血。
而那腿上的伤虽看不见,但从男人站都站不稳的动作里,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腿伤的严重。
即便如此,蒋事珖依旧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下了疼痛,站立艰难,他却也不求助。
倒是沈盈息叹了口气,咕哝一句死犟,方伸出手,搂住男人的劲腰,又把他的右手臂架在肩上,两方合力,方与蒋事珖一齐站定了。
只不过在她的手摸到他腰间时,蒋事珖的身体明显瑟缩一下,而后僵硬起来。
沈盈息只当他疼得紧,边把他挪向小窗下光线明亮些的地方,边口中低低道:“疼得紧叫出声也不碍事,命悬一线的时候了,别管你那面子了。”
可她愈这样说,男人却把嘴闭得愈紧,一张坚毅薄唇抿得像条直线。
直到把人半扶半搂地挨到窗户下,沈盈息带着蒋事珖坐在窗下的破桌上,方松开手,让他自己撑着手臂坐好。
“好了,”沈盈息扭头,对还站在角落里看不清神色的纪和致,皱了下眉心,道:“纪大夫,该是你来了。”
她正站在窗边的光线里,那光不算亮,却足以照明脸庞。
纪和致能把她的表情看到纤毫不漏。
自然没错过她看他时,那一瞬的蹙眉。
心口有瞬时间的、异样的尖锐刺痛。
他慢慢地把少女的神情再次纳入眼底,后知后觉,或许也算过分敏锐地预知到
——他的沈老板似乎要有新朋友了。
纪和致不动声色地看过少女背后的男人,而后提着药箱,沉默地走上前。
“请褪下衣物,我先简单清理下伤口。”
白衣青年的声音再平和正常不过,沈盈息听着没问题,倒是病人蒋事珖,闻言抬了抬眼帘,和青年温和但不柔软的眼神正巧对上。
纪和致垂眸更深,眼光跟着更深了几许。
而蒋事珖看得分明。
两人无声对峙了几秒,而后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蒋事珖扯开破衣烂衫,有些伤口和衣物结在一起,扯开时伤口崩裂,鲜血重新流出,空气中的血腥气更加浓烈起来。
沈盈息蹙眉,伸手摁住蒋事珖继续扯开衣裳的手,“你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她移开男人的手,亲自上手,又让纪和致递来薄刃,一刀刀把蒋事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衣物分离。
如此分完,颇有些力不从心,沈盈息也算体会了一把做医师的辛苦。
她把刀还回去,不由对纪和致笑了下:“辛苦了,和致。”
纪和致一怔,眸底暗色陡然退散,眸光清亮温润地看着少女:“息息若厌血腥,不若退后等待,我很快便好。”
沈盈息愣了下,他从何看出她厌血腥。
不过蒋事珖如今上衣除尽,她的确不宜靠近,于是点了点头,让出空间给纪和致。
纪和致对少女弯了弯唇,方伸出修长手指,从药箱中拿药拿刀,走向伤者。
蒋事珖犹自思考着这医师将才的一声“息息”,忽而自臂上传来剧痛,他垂眼,正见一块腐肉掉落。
“……”他侧过脸。
纪和致皮笑肉不笑,“剜肉之痛,常人难以忍受。蒋公子若不堪忍受,不若痛呼出声,并不丢人。”
相似的话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意味已是鲜明不同。
蒋事珖无言,阖眸仰颈,任额间冷汗滴落,而始终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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