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恩
“什么?”惜棠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你说是谁掉进了江中?”
“大王他,”宁安的眼泪已然决堤,“雨下的太大了,太大了,大王他掉入江去了!”
噩耗被确认,惜棠一下就站不稳了。“那快去救他呀!”她紧紧抓着宁安的肩膀,几乎是撕心裂肺了,“快去把他救回来呀!”
“立时下去搜救了,”宁安的泪水滔滔不绝,“但还是来不及,雨太大,水流的太快了,大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了……”
听完宁安如此言语,惜棠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再也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姊姊和婢女都着急的上前,嘴巴张张合合的,也许是在安慰她,但惜棠已经丝毫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她死死地握着着灵儿的手,只是一味地痛哭着。忽然之间,有两个旋风般的人影从殿外冲进来了,为首的人率先给了惜棠一耳光。
“都是你这个冤孽!”郭王太后痛哭流涕道,“自从你来了我家,就没什么好事发生!”
郭王太后悲伤过度,早已失去了理智,一味地上前要捶打惜棠。四下的人急急地拦住她。惜棠在一片喧闹之中,却已经感知不到任何。脸颊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却感觉那疼痛不是自己的,毕竟心脏深处传来的痛苦实在是太强烈,太强烈了,相比之下,其他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惜棠有些记不清了。梁殿内都是一片哀声,众人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郭王太后劝回去了。长姊临走前,抚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和她说了许多话,但惜棠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她只是哭啊,哭啊,哭到第二天的日头都升起来了,暖暖的阳光照进了。惜棠望着洒满阳光的殿堂,泪水又落下来了。
第二天,涌入临淮王宫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要见惜棠,要见王太后。他们都是封国的臣子,谢洵的臣僚。临淮王忽然遭祸了,他们都失了盘算,要惜棠与王太后拿主意。可在天灾面前,她们又能有什么主意呢?无非是先安定了众人的情绪,又躲在殿中,没日没夜地祈祷,期盼谢洵能够回来,他还这么年轻,刚刚成人没几年,怎么能这样丢下妻子与母亲,丢下偌大的临淮国不管呢!
然而五天过去了,曲江仍旧没有传来好消息。臣僚们见希望渺茫,陆陆续续的,就都离开了。每个人离开前,都不免要说一句,“可惜了我们大王,年纪轻轻的,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他们对着惜棠与王太后说,“临淮国往后可要怎么办……”
所有人唉声叹气的,都没有再说下去了。但每个人内心里都清楚,大王与王后没有儿女,若大王就这样走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临淮国?长安面上再为临淮王哀悼,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废除临淮国,将它重新划为郡县。人走茶凉,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了吧!
于是每个人想到这里,在悲哀的同时,难免会对惜棠有淡淡的怨言。虽说子嗣一事,不能单看一方,但古往今来,都是惯常把责任推到女方上去的,何况谢洵如今还不在了……许多人都在想,若王后能诞下个一儿半女,或着大度些,叫大王纳上三两妾室,临淮国有了小太子,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般!
但臣子们,毕竟都是外人,叹息一番,便都离开,各自筹谋自己的前程去了,但作为临淮王亲生母亲的郭王太后,在极度悲切,极度无助的同时,对惜棠的恨意,却是越来越深了。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若不是心口提着一股气,硬逼着自己恨上一个人,要怎么有力气活下去呢?何况对于惜棠,郭王太后向来是恨的有理有由,恨的理所应当。
“我早就说过他了,”郭王太后对着女儿说,“叫他不要一味宠着他的媳妇,便当是为了子嗣,我说了多少次呀,可他是一个字都不听!你看现在,现在……”郭王太后悲泣道,“现在这样,我们要怎么办啊!”
陆胭听了,也是跟着流眼泪,却还强撑着理智,安慰着母亲。对于谢洵的离去,陆胭心中的悲伤,并不比郭王太后少。但除了对弟弟的哀痛外,更是的是对自己未来的忧虑。弟弟不在了,临淮国也就成了个空壳,她这个空有名头的仪成君,将来可该怎么办呢!早知道当年,就不该为了争一口气,和前头的郎君和离,只怕今后的日子,还比不上在邓家时……想到此处,陆胭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阿母,”尽管清楚已经希望渺茫了,但陆胭还是一遍一遍地和母亲说,“您听他们乱讲呢!怎么就知道阿弟回不来了,阿弟福大命大,一定会活着回来,好好孝顺您的,您就信女儿的吧!”
郭王太后哪里不知道女儿只是在安慰她,却也流着眼泪,连连点头,“洵儿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儿,不会就这样丢下阿母不管的,”郭王太后喃喃地重复道,“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母女俩拥抱在一起,都哭了。
或许这么大的天下,曾经有人的意愿足以感动上苍。但命运显然没有眷顾谢洵。惜棠与郭王太后的念想,最终都成了空。当谢洵的尸身被送到临淮王宫时,望着儿子被江水浸泡的辨认不清的面容,郭王太后一下就晕了过去。而惜棠,还强撑着一口气,不顾众人的劝阻,握住了谢洵冷冰冰的垂下来的手。那还是手吗?那般的死白,那般的肿胀,或许那已经不是手了,只是手原本应该存在的地方。
惜棠的泪水,在这几天,早就已经流干了,她一只手紧紧握着谢洵的手,另一只手则用力攥着与谢洵一道送过来的丝帕,今岁的除夕,她还满怀爱意的把手帕放在他的手上。那时他们都以为,快活的日子还有好久好久!可原来命运从那时起就敲响了不详的丧钟。谢洵离开她了,永远都离开她了,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和她说。他留下的和她最后一点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块残破的丝帕而已。
明明眼睛已经很疼很疼,干涩的都流不出一点眼泪了。但当想到这里,惜棠还是失声痛哭起来。灵儿跪在她旁边,死死地抱住她。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脖颈,她们靠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谢洵死了。但活着的人,总要把该做的事做下去。郭王太后确定了儿子不在的消息,当晚就发起了高热,连床榻都下不了了。仪成君陆胭的情况,虽然比郭王太后好一点,但她心神衰微,早已没有了理事的神智。最终能强撑着躯体,去打理谢洵身后事的,也只有惜棠了。
下人来来去去都梁殿,惜棠很麻木的,跟着他们一块忙活。在和人说起丧事的操办时,惜棠总有种魂灵出窍的感觉,仿佛还在和这些活人说话的,并不是她自己。不是说好了要和谢洵共度一生的吗?怎么他就这样不在了?或许在谢洵死了的那天,她就也跟着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是她混混沌沌的身体而已。
谢洵出灵那日,临淮国内一片素白。谢洵没有儿子,在前头执幡的,是惜棠临时从国内寻来的一家落魄宗室的的孩子。众人默默看着临淮王的灵枢从灵棚移出,一路往那传说中存在的往生之路行去。悲哀气氛弥漫了整个临淮国,人们不止为了谢洵悲哀,还为这仅仅存在不到十年的临淮国悲哀。想来当临淮王下葬,入土为安以后,长安国除的旨意差不多也要抵达了吧!
果不其然,在出灵当天,果然有天使匆匆从长安来。惜棠望着天使的面容,仿佛有几分熟悉,但她已经不能分出丝毫精力去想了。她垂着头,只是默默听着天使说着安慰的话。
从天使的口中听来,似乎长安城中的天子,对弟弟的突然离去,也是十分的震惊与伤悲。但惜棠听在耳中,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天子对谢洵有几分真情,惜棠心中还不清楚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蛮横,更不讲感情的人了。此情此景,想起天子来,惜棠本应该害怕,本应该不安。但失去谢洵巨大的悲伤之感,早已把她的一切情绪都湮没了。她实在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了。
“王后,”望着惜棠如同槁木般的面容,尽管与临淮王没什么私交,章羚也不由得心生悲凉。他依着长安的吩咐,没有在今日提起国除的事,而是格外劝慰了惜棠几句。见惜棠不言不语,始终默默点头,章羚长叹一声,还是离去了。
好容易应付走了天使,惜棠站于灵堂前,望着已经空荡荡的灵棚,神情恍惚地呆站了一会。走出灵堂,回去都梁殿的途中,却看见一个婢女跪于碎瓦上,脸庞通红通红,像是被极粗的竹板子一下一下打的。她全身发着抖,正在哀哀的哭泣。惜棠走过去,问,“你是何人?怎么跪在这里?”
宝珞哭声猛地一停,她抬起头,对上了惜棠不忍的脸庞,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奴婢是宝珞,在仪成君身边伺候的,”她抽抽噎噎道,“奴婢跪在这里,不想扰了王后,还望王后恕罪……”
仪成君身边伺候的?惜棠看了看宝珞的脸庞,的确有几分眼熟。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仪成君所居的合宜殿旁了。她叹了口气道,“如何会冲撞了我呢,”她说,“你犯了何错,仪成君要这样惩罚你?快快起来吧,这样跪,会跪坏了身子的。”
“奴婢好好的做活,也不知哪里惹了主子不快,许是主子今日难过吧,”宝珞原本想隐瞒,但听着惜棠含着关心的声音,一下就把事实说出来了,“谢谢您的好意,但主子的惩罚,奴婢是该受的,奴婢不敢起……”
不管怎么说,都是旁人的婢女,若强要她起身,叫仪成君知道了,恐怕还会害了她,惜棠也不勉强了。“那日晚些时候,我叫人私下送些膏药于你。”望着宝珞的情形,惜棠估摸着,仪成君是不会给她伤药的。又看了眼宝珞的凄惨情形,若是没瞧见,不知情,倒也罢了,但既然见了,终究不能什么都不做,因而又道,“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我虽无能,但还是能庇护你的。”
宝珞神情惶恐的,连连点头应了。惜棠本想提议,要她来自己身边伺候,但瞧着她的脸色,估计还是有所顾忌。还是徐徐图之吧。惜棠如此想着,又关怀了宝珞几句,就离开了。
一旦从眼前的杂事脱离出去,惜棠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哀凉与悲哀之中。灵儿的声声劝慰,也不能叫她从苦海中抽离。“再让我伤心几日吧。”她对灵儿说,“我的心里,实在是疼的厉害。”
灵儿望着她,眼睛又红了。惜棠擦了擦自己眼中又再次泛出来的泪水,连扯扯嘴角都是困难。何止要伤心几天!惜棠想了想前头的路,失去了谢洵,怎么看都是一头黑暗。现下还是比较好的光景,长安顾忌着她们的心情,国除的旨意还未正式下来,待下来以后,还有着她们的难日子呢!人生已是愈过愈下,愈瞧不见生路了。
当盖上临淮国除诏书印玺的那一刻,皇帝的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的情绪。
十二月的长安,午后的日光已经很冷很淡了,但毕竟还是白日的辉光,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微微的暖意。谢澄回忆起收到临淮国急讯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信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心头涌上的震惊与悲伤,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但皇帝,毕竟还是皇帝。对于一个关系淡薄的弟弟,最大的情感也只能止于此了。
而后,第一时间浮现在谢澄眼前的,便是辽阔而富庶的临淮国。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临淮的湖水山川,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动,思绪下意识就拐弯了。来人跪伏于地,还在给他讲着临淮国的情形如何如何,国中乱成了一团,臣僚们在宫中日夜哭嚎,郭王太后病倒了,王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听到这里,谢澄的目光一下幽远了。他心头有情绪涌动起来,但这样不光彩的念想,毕竟不足以为外人道,谢澄不动声色的,从表面看,仍旧是不动如山。
来人说完了,就眼睛盯着地砖,等待着皇帝的回应。皇帝面上应一声,就叫来人退下了。而心头的暗火一旦燃起,那就欲演欲热,难以熄灭。卫和给他铺好帛书,皇帝握着笔,心头是炙热的,可脑中却是冷静无比的。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临淮国除的旨意,油墨渐渐干了,皇帝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与此同时,也越发的冰冷而坚硬了。
此时,卫和站在他面前,给他读着从临淮传来的信报。听着章羚在信中的叙述,谢澄的思绪一下深远了。临淮王出灵那日,章羚说她形如槁木,面如死灰,俨然已经伤心欲绝。距离临淮王出事,也有超过半个月了,还是不能够从悲伤中缓过来么……皇帝如此想着,从卫和手中拿过了信纸,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目光在某一行停留了一会。
“她如今,”皇帝忽然发话了,惊的卫和一个激灵,“是不是很伤心?”
陛下这话问的,卫和想,王后肯定伤心呀,好好的一对小夫妻,突然就这样没了。回忆起与临淮王夫妇的寥寥几面,卫和也为他们感到惋惜和难过。但在皇帝面前,他还是把无用的心绪压了下去,“您也瞧见章羚说的了,”卫和斟酌着词句,“怎么说都是做了好几年的夫妻……”
听完卫和的话,谢澄就没有说话了。三年的夫妻,还不到四年么!谢澄心头有着淡淡的不快,他压下了莫名的情绪,吩咐道,“叫章羚那头,多看紧着点临淮王宫。”谢澄的语气听上去淡淡的,“国除的旨意就要下了,王宫里头必然不安宁。”谢澄的声音略略停顿了下,“……尤其是她。”
看来陛下也知,下了国除的旨意后,王后在宫中会过的越发的艰难吧!可即便如此,陛下拟旨时也没有丝毫的犹疑……卫和心中发凉,又有着隐隐的恐惧,不敢耽误片刻,连忙下去传话了。
郭王太后心存侥幸,但临淮国除的旨意,终究还是无可抗拒的传来了王宫。
偌大的临淮国,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的郡与县,郭王太后接过旨意,在心头大骂着天子的冷血与无情,但最终都无法改变事实。临淮王宫中一片惨淡,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天子赐下了诸多珍宝财物,仍旧保留着郭氏与惜棠的名号与俸禄,仍让她们一家居于临淮王宫中。
送走了天使,郭王太后冷沉沉的脸转向惜棠。惜棠避着婆母的脸,知道婆母怨恨自己无子,才使得临淮国无人可继,谢洵的身后一片惨淡。这段日子,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这一点,惜棠心中也是无比酸涩。谢洵走了,连一点子息都没有留下,叫她一点念想都没有。往后这样长的人生,都要与厌恶自己的婆母与姑子一起过,该是有多么的苦楚呀!
这些日子,再多难说的话,郭王太后都与惜棠说尽了。此时看到惜棠的脸,她心中便是无限的憎恨与怒火。但连续半个月的情绪失控,早已叫郭王太后身心俱疲。此刻看着儿媳一如既往令她生厌的脸庞,郭王太后也心生疲惫了。她冷冷看了惜棠许久,转而就回了寿成殿中。
果不其然,女儿已经在殿内等她了。一看见她,就问,“阿母,她们说的是真的吗?”陆胭语气激动道,“临淮国真的……”
还不等陆胭说完,郭王太后就神情灰败的点了点头。“不然呢?连旨意都下来了,”郭王太后无能为力极了,“方方才和那灾星一道领了旨。”
听完了母亲的话,陆胭一下沉默了。她的心一下发寒,一下发苦,总而言之,是憋闷到极点了。“天子也真是的,”陆胭忿忿道,“弟弟才走了不到一月,这么着急忙慌地就把旨意下来了,是生怕弟弟突然多出了个儿子吗!”
见女儿说的有些过火了,郭王太后连忙阻止她。“这话可不兴说!”郭王太后沉沉地叹一口气,“天子固然无情,但诸侯王无子国除,是武帝时就立下的法统。谁能拿着点指摘天子分毫?要怨,就怨你阿弟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回来吧!”
郭王太后出生乡野,此时说出这样粗俗的言语,陆胭也不觉得意外,而是跟着一同怨恨道,“若不是她不争气,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陆胭坏极了的心绪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对郭王太后说,“那日出灵,天使不是来了吗,我瞧着天使拉着王后,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很久,”陆胭拧着眉,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下变了,“您说,不会是,该不会是……”
郭王太后和陆胭想到了一处,脸庞一下涨的通红。“那个灾孽!”她眼睛都气红了,“洵儿才走没多久,她就,她就……”郭王太后咬着牙,切齿道,“这个淫/妇!”
陆胭望着母亲憎恶至极的脸,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恶念,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法了……她收敛了神情,道,“若真是长安那头的意思,”她的声音停顿了下,“弟妹也没有办法,”
“怎么就没有办法!”郭王太后激动起来,“天子管的了人间,该管的了阴间吗?若真有此事,她就应该一死了之,天子难道还能强迫一个死人吗?”
陆胭适时的沉默下来,没有说话。郭王太后还在喘着粗气,“洵儿待她这样好,她就应该为洵儿守一辈子的节!”说到此处,郭王太后忽然流泪了,“否则来日,到了地下,我要怎么去见洵儿……”
陆胭见了,也跟着母亲一块流泪。两人哭了一会,陆胭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母亲说,“女儿的心中,自然也是和您一样的想法,”她敛起眉目,“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天子看中的,要如何拴的住呢,我们都是痴想了。”
郭王太后不说话,心中仍是一扯一扯的痛。“活人不行,”郭王太后阴冷地说,“难道死人还不行吗。”
陆胭心头一动,面上却震恐道,“您,您,”她神色恐慌,“若是叫天子知道了……”
“山高水远,天子岂有这么容易知道!”郭王太后瞪女儿一眼,“何况又不是一下害死她,只需一些坏身子的毒物,长年累月的积下来,不就无声无息地没了么?又有谁会怀疑?”
陆胭用全新的目光望着郭王太后,她对自己母亲的阴毒,又有了全新的认知。纵然再怎么不情愿,母亲还是她的母亲,各方面简直和她如出一辙。她消化了一会母亲的话语,又低低道,“此事不能急,还需从长计议……”两人的头凑在一处,低低的絮语起来。
出了寿成殿,宝珞知了仪成君与王太后的谋算,心中一直忐忑难安。“奴婢总觉得,此举不太稳妥,”她瞻前顾后了许久,还是决定开口了,“若是有个万一,传到了长安那头……”
“做什么事能没有万一?”陆胭嗤之以鼻,“这样做当然有风险,可回报也是顶大的!”
宝珞听了,并不很明白,就小心翼翼地问,“奴婢蠢笨,您可否为奴婢解惑?”
陆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你还不知么?临淮虽然国除了,但阿弟留下的这么多田产财物,长安可是分毫未取!”她语气幽幽地说,“这些东西,现下虽然没处理,可明眼人都知,都是留给王后和王太后的,与我这个异母阿姊没有半点关系,阿母的,便也罢了,她只剩我这么个女儿,来日便都是我的,可是王后的……”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宝珞已经懂得了。
她心下发寒,无言了许久,陆胭觉察了不对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挤出笑容,“主子明见,奴婢怎么就是想不到呢。”
陆胭听了,暂且压下了心头的疑虑,满意地回到了寝殿中。下半辈子有了着落,这一夜她抛下忧虑,睡得很沉很沉。
而在一边的脚踏之上,宝珞翻来覆去,实在是难以入睡。仪成君与王太后竟要用这样阴险的毒计,平白无故地去害了王后的性命。这是多么可怖的事!宝珞不是个心善的人,若她们害的是旁人,她便可以遮着良心,全当自己没看见,可那是对她言语关怀,唯一把她当作人来看待的人……她要这么办才好呢?
宝珞彻夜难眠。
惜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宝珞跪在她前头,还在抽抽噎噎的说着,惜棠听在耳中,心中一阵一阵的发寒。王太后和仪成君,素来不喜她,这一点,惜棠在没和谢洵成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但她原想着,以真心换真心,积年这样相处下来,总不至于相看两厌吧!但她错了,她们竟是如此的恨她,已至于到了要谋害她性命的程度。
惜棠心中一片哀凉,宝珞说完了,见她许久都不回话,就着急道,“王后,您快离开这吧!”她给惜棠出着主意,“王宫是待不得了!”
是啊,惜棠喃喃般的想,谢洵在时,她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谢洵走了,不在了,她竟是连住都住不得了!或许她可以不走,她可以现在就冲去寿成殿,揭穿婆母的阴谋。然后呢?婆母也许会否认,也许不会,但她总归是不会改的。只要起了害她的心思,她就会无时无刻想这么做,她是过不了一日安生的日子!
惜棠心中悲切极了,她梗着喉咙,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宝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您倒是应应奴婢呀!”宝珞声声的唤道,“您快快离开吧!至少先回娘家避一避,再做谋算!”
娘家?惜棠的眼睛微微一动。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娘家了!谢洵出事以后,母亲和长姊,倒是来看望她许多次。每次都言语哀切地安慰她。她们对她,或许尚存亲情,可那必定也是不多的。她可以回娘家吗?现在谢洵不在了,他们还会接纳她吗?
灵儿见惜棠神情恍惚,俨然拿不了主意了,救上前,轻轻地对她说一句,“王后,我们先回去避开一避吧。”
看着灵儿关切的神情,惜棠略略有了一点精神气。眼下也没有办法了。娘家再不可靠,也总比此处可靠些。“好。”她嘶哑地应道,“那就先回去吧。”
宝珞见她拿定了主意,终于松了口气。她对惜棠行了一礼,就要告退离去。惜棠害怕她回去被人发现,就出言挽留她,宝珞犹豫了一会,道,“我出来时很小心,不会被人发现的!”她神情有些失落,“而且,我自小就待在主子身边,离了她,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了。”
她说完,转身就离去了。惜棠有些担忧,但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她分神去想了。她们匆匆就收拾衣物,赶往沈家去。
沈府,一家人望着匆匆回来的惜棠,心中很是惊异。他们连忙迎惜棠进去,惜棠流着眼泪,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云氏听在耳中,在震惊的同时,又心疼不已,抱着惜棠就哭了起来。沈豫也是眼含热泪。一旁的小弟,更是紧紧攥着拳头,连眼睛都发红了。
惜棠千想万想,也不料家中竟是这般情形。她的心又愧又痛,沈豫见女儿哭的更要紧了,连声就道,“莫哭。莫哭。”他望着女儿的眼中也有愧,“那样脏污的地方,就不要再回去了!阿父虽然无用,但养你一辈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尽管清楚事情没有父亲说的这般简单,惜棠还是感动的难以应声。母亲满怀疼惜地看着她,惜棠小心翼翼的,也紧紧拥住了她。
这一日在沈府,惜棠难得睡了个好觉。
长安,甘露殿。
和往常一样,皇帝听卫和说着从临淮传来的信件。渐渐的,卫和的声音却迟疑起来。
“怎么了?”谢澄敏锐察觉了异样,见卫和支支吾吾的样子,自己一把拿过信件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却是沉默了。
“……她病了。”谢澄复述道,“两日都没有出过都梁殿。”
“是。”卫和谨慎道,“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王后病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卫和的话,正是谢澄心中所想的。但他心里忽上忽下的,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病了,似乎是个无比正常的缘由。何况是发生在一个刚没了郎君,柔弱无比的女子身上。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母后不也病了吗?但这全是他限制母后,将他困于长乐宫的借口,万一旁人也是……谢澄的心忽然凌乱的跳了起来。
他沉着脸,盯着明晃晃的宫灯。心中一下闪过许多想法。又是他该决断的时候了。这种熟悉的将有大事发生的感觉,在很多个濒危的关头救过他的性命。可是……他真要这样做吗?临淮与长安相距如此之远,他初初掌权,还有极多重要的事处理,她值不值得他这样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冷冷地想了片刻,皇帝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命令道,“朕要去长扬榭。”
“陛下?”卫和惊讶道,“都这么晚了……”
谢澄恼火地看他一眼。
“我让你这么同外人说。朕现在要去往临淮。”谢澄声音冷冷的,“你就待在长扬榭,为朕坐镇中枢。这段时日先停了朝会,有事叫朝臣写个章程,两日给朕送一回。”
卫和尽管心中震悚,但见皇帝心意已决,也没敢出言劝说,连忙伏地应是。
谢澄这下满意了,他点了点头,心意已决,就不再犹豫,大踏步就走出了甘露殿。
惜棠在家中待了几日,惶恐不安的心,终于是稍稍缓解了。但她离开了这么些时日,王宫那头始终没人来问,惜棠难免有所不安。但她不愿多言,引得父母亲不安,都是照常相处。这一日晨起,她去和母亲问安,母亲却神色惶惶,匆匆就叫她回去休息了。在回去的途中,惜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折返了回去,想着直接去询问母亲。
母亲院中的人见她来了,都上前迎她进去。惜棠谢过了她们,自己一个人进去了。正房里头传来隐隐的人声,惜棠以为母亲在和人讲话,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一下愣住了。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父亲的声音好激动,“这样送自己女儿去死的事,我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是个想自己女儿死的母亲!”云氏抽泣道,“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言儿,我的言儿……”母亲痛哭起来。
小弟?惜棠猛地一惊,这样回想起来,她昨日似乎一日都未见过小弟。惜棠的牙齿打着颤,又听父亲道,“言儿他,”父亲好像哽咽了,“都是我无用!救不得自己的儿子!”
云氏哭得更厉害了。
“言儿才刚满十五啊!他们就急急抓了言儿去,要他去战场上送死!”母亲的声音痛苦极了,“好好的亲家,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哪里还和她们做甚么亲家!”父亲咬牙切齿道,“活生生地要害死我们家!”
亲家!这两个字猛地钻进惜棠耳中,惜棠一下就听明白了。婆母这是使人抓了她弟弟,逼她的父母就范呢!惜棠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她内心的悲凉与苦楚,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要进去,又听母亲语意悲凉道,“你瞧惜棠这孩子,是不是与我们家不投缘?小小的时候,她就害了她阿弟,现下长大了,还……”
母亲话还没有说完,父亲就粗暴地打断了她。
“不是说了,再不许提当年的事了吗?”父亲的声音抬高了。“当年的事,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却连我还想骗吗!”
母亲哀哀哭着,没有再应声了。惜棠抓着墙瓦,全身一阵一阵的发寒。原来母亲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是这几日难得温情,令她妄想了……她本就是不得父母亲疼爱的人。泪水悄悄沾湿了惜棠的眼眶,惜棠悄悄地离去了。
惜棠回了房中,没有见灵儿,想她应该去外头和人玩了。灵儿在沈府长大,有好多好朋友都在这呢。这样也好,她不必再连累灵儿了。惜棠手指发着抖,整理着自己的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她回去也待不了多久。她做好了和她们玉石俱焚的准备。
就在这时,门忽然打开了,父母亲羞惭,不安,夹杂着痛苦的脸庞,一下映入她的眼中,惜棠立马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父亲,母亲,在争吵过后,一定是商量好了,共同决定要牺牲她了吧。
惜棠酝酿好了情绪,张开了口,想告诉他们,她本来就打算自己回去,不会连累家里人。就在想要说话的瞬间,父亲的身后冲出了家丁,把惜棠击昏过去了。
惜棠惊惶地睁开了眼。
她惊恐的想要往四处张望,却发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手和脚都被紧紧捆着,挪动不了分毫。是父母将她绑起来了吗?惜棠忽然冷静下来,不想再挣扎了。
惜棠由身到心,都彻底失去了斗争的力气。她摇摇晃晃地靠在坚硬的椅背上,猜想着自己应该在马车上。父母何至于要这样对待她呢?难道他们断定,她会看着小弟因她丧命,而无动于衷吗?怎样都做了一世的父女,母女,闹成如今这样,也太难看了吧!
惜棠全身僵硬着,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马车停下了。前方伸来一双手,将惜棠搀扶了下去。惜棠很顺从的,没有反抗,因为她知道自己真正要反抗的是何人。不知走了多久,感觉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床塌之中。
渐渐的,有人的气息逼近了,惜棠全身紧绷起来,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从她的鼻尖一掠而过,惜棠愣一愣神,眼前的一切忽然明晰了。惜棠原以为,自己会对上婆母或者小姑凶恶的脸庞,而当看清眼前人时,惜棠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子,正站在她前方。他低垂着眼睛,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对上他的眼神,惜棠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第33章 偿还
惜棠木愣愣地与皇帝对视着。
过了半晌,她才猛然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何人。她尖叫一声,惊惶地张望了四周一圈,一下就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就要往门口跑。她急急地喘着气,在手碰上门框的一瞬间,谢澄冷不丁开口了,“要去哪里?”他说,“外头都是朕的人。”
惜棠全身一下僵住了。
“我,”她无助地后退着,只是摇着头,“我不要待在这里。”
“不要待在这里?”谢澄重复着她的话,他好整以暇地朝她走过来,逼问道,“那你还可以去哪里?”
还可以去哪里?这三个字冷酷地在惜棠脑海中回放。惜棠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她的婆家,娘家,都一心想要她死。她不知道自己前生犯了怎样重的罪孽,今生要她来承受这样的苦楚。这几日积攒下来的所有情绪,突然之间奔涌而出,一下子湮没了她。惜棠完全被击垮了。
她一味摇着头,完全回答不了皇帝的问题。而皇帝步步向她走来,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冷香再次笼罩住了她。皇帝几根冰冷的手指再次抚上她的下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流泪,他的声音冷冷的,“你要怎么补偿朕?”
“补偿?”惜棠喃喃出声。他要她补偿什么?她到底欠了他什么?所有人都叫她给补偿,可谁又能来给她补偿?她承受了这样多没来由的灾殃,到哪里去申诉道理?谁又能来补偿她?可即便再如何补偿,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呀!
泪水再次浸湿了惜棠的眼眶,惜棠整张脸都酸的发痛。“补偿?”她呢喃般的重复着,“我欠了你什么?”
“你欠朕的可不少!”皇帝的语气严厉起来,“朕放下长安诸事,千里迢迢的过来,及时救了你的性命,你拿什么来补偿朕?”
天下竟有这样蛮横而自私的人!惜棠因着皇帝,承受了许多难言的冤屈,她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比较了解皇帝的本性了,可他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全身都发着抖。“我没有叫你来救我!”想起死去了的谢洵,还有这段日子遭遇的种种,惜棠流泪道,“我宁愿去死……”
“死?”皇帝刹时变了脸色,“谁许你把这个字说出口的?”
皇帝忽然寒气摄人的脸,把惜棠吓得全身一抖。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还敢不敢再说?”
惜棠重重地喘着气。
皇帝的手指在她的脸上点了点,冷酷道,“说话。”
“不,”惜棠牙齿打着颤道,“……不了。”
这下,谢澄才满意了。他看惜棠脸色惨白,满脸都是泪水,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到底心里还是爱怜她。“你方方死里逃生,情绪不好。”谢澄说,“先好好歇息吧。”
惜棠木着脸,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谢澄也没强迫她应声,而是敲了敲门框,就有一行人捧着捧着盘匜、衣物等诸多物品进来了。惜棠混混沌沌的,任由一大群人涌上前来摆弄她,挣扎都没挣扎一下。谢澄没有离开厢房,眼睛始终紧紧地跟随着她。
指使着婢女给惜棠喂了安神汤,惜棠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谢澄盯着她的睡颜好久,才走出了厢房。
折腾了一早上,早已过了用昼食的时候了。章羚见皇帝出来了,急急地就迎上去。觑着皇帝的脸色,还在想着要不要出声,而皇帝完全没有理会他,他站于檐下,伸出手感受着眩目日光下如丝如针的雨滴,轻声道,“下雨了。”
章羚揣摩着皇帝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呀,这临淮的天,真是说变就变,方方还是晴空万里的……”
说变就变么?谢澄心里漠漠地想,他一路风尘地赶回来,抵达临淮时,已经是凌晨红日将出的时候了。那是天色还很美,谁能想到,就在半个月前,就是这样美丽的天空,降下了一场死伤无数天灾呢?人的时运,果然是这么的深不可测!便是在两个多月以前,谁能想到,他与惜棠能有今日?
思及此处,谢澄不禁微笑了。他想得到惜棠,便是在母后百般阻挠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无非就是他能压抑多久的问题。谢澄并不认为能容忍多久,毕竟他从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若是临淮王尚在,最后固然他能得偿所愿,但场面就会闹的不太好看了。而如今他根本没有做任何事……能体面的话,皇帝还是想要体面的,不是么?
章羚听皇帝久不出声,也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见皇帝淡淡收回了手,吩咐道,“你去沈家,寻几个她用惯了的丫鬟来。眼下这些人,她用着总是不习惯。”
章羚应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陛下,那临淮王宫那边……”
皇帝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
“什么都不用做,先叫她们担惊受怕着吧。”谢澄的声音冷了下来,“过些时日再处置她们。”
章羚心中一寒,不敢多说什么,连声就应了。
临淮王宫,郭王太后正心急如焚。
睁着眼苦熬了一上午,见女儿进来了,匆匆就迎上去问,“怎么样,找到她了吗?”
陆胭沮丧地摇摇头,“一无所获。”
郭王太后一下坐倒在椅子上。
“这可如何是好!沈家好端端地送过来的,怎的忽然就叫人劫走了!”郭王太后打了个寒颤,“谁会救那个**呢?莫非,莫非……”
陆胭和郭王太后想到了一处,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的发寒。“怎么可能,”她还在安慰着母亲,“长安山长水远的,陛下怎么会就这样过来了,不可能,不可能……”
郭王太后听女儿这般说,略略放下了心。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也无需亲自过来呀!长安派来的天使还留在临淮,万一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去救,去救那个,”郭王太后内心害怕着,突然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了,她大大的喘着气,语气忽然激烈起来。
“天子必然是知道了!这么怎么办才好?”郭王太后慌的六神无主,下意识责怪起女儿来,“若不是你御下不严,叫那个贱丫头去告了密,事情何至于此?我都是叫你害了!”
见母亲一味地埋怨起她来,陆胭也是恼怒极了。“阿母竟把错处都往我身上推了?我原本只是想着,先压下盘算,好声好气地叫弟妹回来,待她回来了,再做打算也不迟,是您说不想与她装模作样,才叫人绑了人家弟弟的!”陆胭冷笑道,“如今却是责怪起我来了?”
郭王太后知道女儿说的是事实,涨红着脸,却也不能应声。深深呼吸了一下,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改变不了了。”她抓住了女儿的手,“我们得想想办法啊!”
“对,对,您说的对,”陆胭渐渐冷静下来,“现下都只是猜测罢了,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天子的授意?指不定是我们自己吓自己,我们得想法子探探消息。”
说到这里,陆胭忽然沉默了。阿弟已经不在了,涉及天子这样严密保护的消息,她们两个妇道人家,要怎么去打听?冥思苦想了片刻,陆胭忽然有了主意,“我们先留心留心沈家的反应……”
送走了惜棠后,沈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沈豫脸色青白着,始终默默无言,而云氏早已流泪不止。惜兰听闻了家中的变故,也是匆匆就赶回来,见着父母这般模样,便是有千般的怨言与指责,也是丝毫说不出口了。她坐在一旁,只是默默地垂泪,郎君邵全不停地在安慰她。
一家人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几人急急闯入,沈豫认出这是派去送惜棠的家丁,连忙就问,“这是怎么了?”
家丁不敢隐瞒,跪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听闻惜棠被人劫走了,沈府众人先是震惊,而后庆幸,最后则是浓浓的担忧。云氏率先出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失了主意,茫茫然地问着丈夫与长女,“是谁劫了棠棠去?”
沈豫和惜兰对视一眼,都是两两无言。邵全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最近临淮盗匪猖狂,”他的声音十分犹疑,“阿妹莫不是叫山匪劫走了?”
听了这句话,云氏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好好的一个女郎,叫山匪劫走了,便是能活着回来,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愧疚,悲伤,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云氏的心口碰撞,云氏几乎心碎死去。她又害了自己的女儿,她怎么配为一个母亲!云氏哭的都要昏过去了。
沈豫和惜兰见状,都面色麻木,遭受的打击太多,都已经无力去安慰云氏了。邵全握紧了妻子的手,想着妻妹若真叫山匪劫走了,为着家中的名声,妻子也不好再与娘家这么亲近了……
心里正盘算着,前方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众人抬眼望去,见一面白无须的人引着数位甲士走来,内心都是一震,沈豫忙慌慌地起身,正想出言询问,为首的人就亲亲热热地抓住他的手,道,“我来迟了,叫大人一家着急了!”
沈豫徨徨然的,他一个区区四百石的微末之官,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任由章羚握着他的手,也不知如何应声。章羚当然不会在意,言语亲切地就说起话来。沈豫脑子发懵,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旁的邵全已然震惊出声了,“阿妹现下在陛下处?”
陛下!这两个字在堂屋猛一回荡,惊的沈家人险些跳起来。章羚目光一一看过众人反应,面上仍旧微笑着应是。沈豫盯着他手中持有的代行天子之意的使持节,只觉得恍若梦中。他脑中一片昏沉,也不知道自己回应了什么。而章羚也不以为怪,最后安慰了沈家众人几句,放下成山成堆的赏赐后,方告辞离去了。
章羚走了好久,沈府众人都还回不过神。
还是沈豫先开口了,“……陛下?”他声音都发着颤,“棠棠何时认识了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惜兰望去。在场的这几个人中,只有惜兰和惜棠比较亲近了。“阿妹从未对我讲过,”惜兰哑着声音道,“阿妹也只在前些日子去了长安,想来,”她没有说下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就是那个时候?但也只有那个时候了,可那时临淮王尚在呀!不自觉地,他们都打了个寒颤,不愿再想下去了。云氏抖着声音,忽然开口了,“既然陛下,陛下与棠棠,”云氏心里害怕,终究没能把话说完全,“言儿是不是就有救了?”
母亲第一个想起的,果然是阿弟!惜兰张着口,也不知该应什么了,沈豫对妻子,几乎也是无话可说,但他凭什么指责她呢?他沉默了半晌,含糊地说,“也许吧。”
云氏还想再问,沈豫掩饰一样的抢先说了话。“行了,行了,”他对云氏说,“不许再问了!”
望着丈夫通红的眼睛,云氏一下住嘴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可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各自心里知道了。
将近黄昏,惜棠才从昏迷一般的睡眠中醒过来。
她半边身子都僵着,脑中仍旧一片麻木。夕阳的晖光,透过窗棂,淡淡地映在了她的脸上,她静静地流出了眼泪。
屏风外传来些许动静,像是有人进来了。惜棠的眼睛,一动都没有动。陌生的婢女点燃了烛火,关怀了惜棠几句,惜棠始终都不应声,婢女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惜棠都感觉几乎要再睡过去了。忽然之间,似乎有手指碰上了她的脸颊,温柔地抚过了她脸上的泪水。惜棠缓慢地睁开眼睛,听见皇帝声音柔和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惜棠僵着脸庞,两手抓住被褥,很艰难地想要起身。皇帝注视着她的举动,也没有丝毫要帮她的意思。惜棠小小地喘着气,终于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她许久许久地不说话,谢澄半晌等不到她的回答,于是又问了一次。
“我,”惜棠艰涩地眨着眼睛,“……我还好。”
皇帝闻言,似乎并不相信。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惜棠的额头,惜棠条件反射般的往后缩,皇帝凝住了手,淡淡的目光扫过她,惜棠手指尖都在发着颤。她忍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任皇帝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是没事。”谢澄这下放心了,他感受着惜棠柔软的肌肤,留恋般的停留了一会,才慢慢收回了手。惜棠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这么怕我?”谢澄很是有些纳闷,印象中,他似乎还没来得及对她做过什么可怕的事。难道是今早吓到她了?谢澄方想出言哄她几句,惜棠就抖着声音开口了。
“陛下,求你了。”她说,“你放过我吧。”
谢澄闻言,没有回答,却是先笑了。
他叹道,“你只会说这句吗?”
惜棠脸色白下来,在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她也和皇帝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但对于自己的命运,她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除了乞求施害者的怜悯,惜棠还能怎么做呢?她张徨地摇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屏着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那一日,我没有回答你。”谢澄的语气若有所思,半晌,他微笑了,“今日,却是可以回答你了。”
惜棠全身僵硬地望着他。
“我的回答是,”谢澄喃喃般的说,他用手指撬开了惜棠咬着嘴唇的贝齿,刚好的停在她发白的唇瓣上,“……不。”
惜棠猛地惨白的脸色,一下倒映在了谢澄的瞳孔中。
“陛下!”惜棠的声音绝望起来,“我是你亲弟弟的妻子……”
“那又如何?”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
“他死了。”他轻嗤道,“谁会在乎死人的看法?”
惜棠的心骤然一痛,回忆起谢洵的脸庞,她的眼泪就如同滚珠般落下。这是惜棠为旁人流的眼泪,谢澄的内心是没有丝毫的动容。“还是在念着九弟弟……”他望进惜棠含泪的眼睛,微笑说,“九弟弟有什么好的?与他做王后,不如与朕做夫人。”
听着皇帝的言语,惜棠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扑上去就要捶打皇帝,皇帝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了她,惜棠又悲愤,又无助,她一下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谢澄嘶了一声,手下一使力气,就把惜棠完完全全地困在了自己的怀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翻出血丝的伤口,“再有下次,”他语气危险道,“我会让你/舔/干净。”
惜棠全身一颤,她紧闭着双目,不愿再看到皇帝可恨的脸庞,只是一声一声哀怮的哭着。谢澄任由她哭了一会,见她哭声渐渐小了,才说,“九弟弟才刚走不久,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他和声和气道,“但不要让朕等太久,明白吗?”
惜棠紧紧闭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谢澄叹口气,近来惜棠受的打击太多了,今日实在是不宜再行刺激……他松开了束缚着惜棠的双臂,拿起一旁放着的丝帕,轻柔地擦干净了惜棠脸上的眼泪。见惜棠渐渐不哭了,他于是起了身,吩咐伺候的人进来了。
第34章 雨露
和皇帝交谈过后,当天晚上,惜棠就发起了高热。
她全身像是被火烧了起来,脑子也在持续的疼痛中一片昏沉。在模模糊糊之中,许许多多的片段在她脑中不断闪现,这些日子以来遭遇的一切,父母亲哭泣的脸,婆母憎恨的眼神,灵儿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温暖的手,还有谢洵——
那日他落在她额头的吻,他小小声的对不起,还有在离别的前夜,他那双流泪的眼睛。每一幕,许多幕,很多幕,都是他,惜棠宁愿自己永远都停留在梦境里。
一滴眼泪忽然掉落在她的眼睛上,惜棠的睫毛颤了颤,朦胧地就睁开了眼睛,长姊落泪的脸庞忽然映入她的眼帘。她竟是又回到了活人的世界……长姊还在惊喜地说,“棠棠,你醒了?”
极致的哀痛忽然自心口生起,惜棠模模糊糊地说,“我怎么还没死……”
惜兰听到了她在说什么,眼泪瞬间又掉下来了。“阿妹,可不许吓姊姊啊!”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大好的将来,平白无故说什么死不死的?”
大好的将来?惜棠想,她还能有什么将来?谢洵死了,她的人生就此定下了基调。他是她遇见过最美好的人,她此生都永远不会忘记他。一个活着只剩下了回忆的人,还谈什么将来不将来的?又或者说,她要如皇帝的所愿,去做他掌中挣扎求生的玩意?比起这般屈辱的活着,她宁可去死!
望着惜棠这般没了生气的模样,惜兰完全被吓坏了。她抱着惜棠,着急忙慌地说了好多安慰的话。但惜棠听在耳中,只觉得长姊像是在和别人讲,她内心如同死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直到听长姊提起灵儿,“灵儿也在呢,此刻还在厨下盯着煎药,待会阿妹就能见到她了……”
“灵儿?”惜棠喃喃出声,“灵儿也来了?”
“是,”惜兰见她有回应了,连忙应道,“阿妹要见她吗?”
“我,我,”惜棠忽而呼吸急促起来,“是谁叫你们来的?”
惜棠话音刚落,惜兰脸色一下就僵硬起来。她支支吾吾的,就是没有回答。看着长姊这般的神情,惜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一个人悲惨到了极处,连死都是不能死的,因为活着的世界,还有着她在乎的人。漫天漫地的绝望忽然卷席而来,惜棠连哭都哭不出声了。自从谢洵死后,她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尽了。
“我,我,”她无助地自语了好久,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你们走吧!”她忽然用力地挣扎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惜兰慌张起来,她手忙脚乱的,还想安抚惜棠。但惜棠已经挣脱了她的怀抱,“快走!”她朝她扔着枕头,泪水浸湿了她的面颊,“没有听到吗,我不想看见你们……”
望着妹妹这般模样,惜兰的眼泪再次决堤。“好,好,”她哽咽着声音说,“阿姊这就走,这就走。”
她抹着眼泪,心中仍是割舍不下,一步一回头,终于还是出去了。寝房内又只剩下了惜棠一人。惜棠抱着被褥,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会。脑袋开始发沉,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惜棠身心俱损,模模糊糊地又昏过去了。
惜棠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可当她再次醒来时,其实也只是第二天的黄昏而已。
她麻木地睁开了眼睛,母亲给她掖被子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慌忙收回了手,讷讷道,“我就是不放心,想进来看看……我这就走,这就走。”
惜棠听着母亲自说自话,脸上已经失去了表情。眼前这个陌生无比的人,真的是她的母亲吗?是那个把她生下来了的母亲吗?或许母亲从来就是这样。只是她对她有过妄想而已。
对于母亲的爱,惜棠曾经有过很深很深的期盼。但事到如今,全都已经碎成了飞灰,连一丝余烬都没有了。而母亲面色尴尬着,还在等她出言挽留她,但惜棠内心没有丝毫波澜,她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
云氏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棠棠,我知道你还在怨我,”云氏切切哭了起来,“是我对不住你,我不配做你的母亲……”
云氏哭了好久好久,惜棠只是静静地听着。她通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惜棠眼睫毛动了动,神情麻木的,终于开口了,“……我知道。”
云氏的声音一下止住了,她神情期盼地望着女儿,可惜棠已经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了。“说完了吗?”她漠漠地说,“我想一个人休息了。”
云氏的表情猛地冻住了。她张开苍白的嘴唇,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惜棠已经开口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惜棠说,“我不会连累阿弟的,你放心吧。”
云氏对次女,那颗麻木已久的为母之心,此刻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怔怔地和女儿对视了许久,茫然地问,“你想好了?”
惜棠望着母亲的神情,在内心极度悲哀的同时,又觉出了一丝可笑。母亲想做什么,在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早就已经知道了。除了给皇帝当说客,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先是灵儿,再是长姊,再是母亲,用最亲近的人来刺伤她,这或许就是皇帝最卑劣的地方了!但话又说回母亲,再可恶的事,都叫她做尽了,如今怎么还装起不忍来?惜棠实在是厌烦透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没有表情地移开了目光。望着惜棠的表情,云氏什么都明白了,先前,她或许还以为,女儿这样做,除了顾念弟弟,也有为着母亲的缘故。可如今,她明白了,惜棠是再也不会为她做任何事的了。
想到这一点,云氏全身发起抖来。陈旧了多年的记忆,在忽然之间破土而出,有一个含着眼泪,梳着小小包子头的女孩儿,不舍地拉着她的裙裾,一声一声的唤着阿母……初冬微微寒冷的风,一下拂过云氏的脸颊,那个曾经期盼着母亲的女孩儿,最终也都消失了。
云氏忽然泪落而下。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惜棠终于可以下床了。
在屋里憋闷很久了,惜棠却连一点外出的欲望都没有。灵儿坐在她旁边,神情小心的和她说着逗趣的话,惜棠始终都是默默地点头。
屋里头除了她与灵儿,几个在王宫时见惯了的人外,还有两个不熟悉的脸孔,分别唤作碧珠、翠环。惜棠不用多想,都知道这是皇帝派来的人。除了她们主动请示外,惜棠没有和她们主动说过一句话。
自从她赶走了母亲后,就再也没有家人来看望她了。在昏睡的大多数时光,惜棠偶尔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最多是灵儿的脸庞……当然,还有皇帝。皇帝不会像灵儿一样照顾她,他只是在旁边看着,经常会吩咐一句。但他的注视只要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她。
这几日,她的病好的七七八八了,皇帝经常会和她一起用饭。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帝说话,她听。皇帝如果问问题,她就回答。全程都是神情麻木,动作迟钝的。这几日下来,惜棠其实能隐隐感觉到,在皇帝波澜不惊的态度之下,其实燃烧着幽微的怒火。之所以隐而不发,可能是因为她尚在病中……念及此处,无论灵儿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惜棠都是无心去听的了。
想到什么,什么就来了。门口忽然传来动静,惜棠望过去,果然是皇帝来了。灵儿慌忙的起身跪下,皇帝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惜棠面前,抚了抚她的额头,问,“可是大好了?”
惜棠默默地点头,谢澄就说,“外头的天气正好。”他示意惜棠起身,“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惜棠其实一点都不想出去……但在皇帝的注视下,她还是起身了。于是谢澄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入初冬的日光中。
出了屋门,惜棠才发现,此地原来这么大,这么大,她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初冬的日光,很温暖的照在她脸上,但惜棠还是感觉到了不同于秋日的凛冽的冷。但她穿的衣裳足够多,皇帝握着她的手也很紧,那点冷意忽然又消失了。
她和皇帝缄默地走了一路,始终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久好久,还是皇帝先开口了。皇帝问她,“这里还住的惯吗?”
住不惯,最终都是要住惯的。惜棠只是麻木地点着头,谢澄凝视她半晌,又说,“遣人去了你家,都说你只与灵儿亲近,就将灵儿带了来。除了灵儿外,”谢澄很温柔地询问,“你还有什么惦记着的人吗?”
从皇帝的口中,听到灵儿的名字,一瞬之间,惜棠觉得怪异极了。“没有了。”她说,“现在这样,就够了。”
惜棠的神情变化,都被谢澄看在了眼中。难得见她有这样的反应,谢澄就就着此事说了下去。“王宫呢?”谢澄问,“王宫有吗?”
听皇帝提及了王宫,惜棠略略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谢澄微微一笑,只是又问了一遍。惜棠摇着头、还是说没有。谢澄点点头,又说,“既然说起了这个,”他道,“还是要和你说一说郭氏母女。”
想起这两个人,惜棠的神情微微一动。谢澄渐渐靠近她,他们的脸正对着彼此,谢澄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这两个蠢毒妇人要害你,自然是罪大恶极。只是现下么,先不论朕对她们的惩处,只将她二人送到了公堂去。”皇帝温柔的言语中,却流露出冷酷的杀戮的意味,“待律令的惩戒下来了,朕再来进行二次裁决。”
听着皇帝的语气,惜棠周身泛起淡淡的寒意。但并不是为了王太后与仪成君二人。对于这两个要害她性命的人,惜棠便是有一颗再大度的心,也不能够原谅。
她不会阻挠皇帝的决定,但那毕竟是谢洵的母亲,谢洵的姊姊……初冬寒冷的风中,微微夹杂着枯败菊花涩而苦的气息,就在一个多月前,千里之外的听园,还盛开着金灿灿的秋菊,她兴高采烈地凑上前去闻,也拉着阿洵和她一起。那时候日子,虽然有着终将而至的阴影,但总归还是美好的。谢洵微笑的脸近在眼前,惜棠无缘无故地唤了句,“郎君,我好冷。”
耳畔的风声猛地一停,周围像是忽然间静止了。谢澄炙烫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望着他一闪而逝的愠怒的神情,惜棠一下清醒了。“我,我,”她结结巴巴地,却一个字都说不清楚了。
谢澄脸上的神情不可捉摸,很长一段时间,惜棠只管盯着他的脸,连呼吸都停住了。谢澄望着她发白的脸,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冷吗?”他说,“那就先回去吧。”
惜棠打着颤,说好。
他们于是离开了园子,回去了。
之后的几天,因为这件事,惜棠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皇帝待她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这让惜棠内心更慌张了。很煎熬的,惜棠度过了几天,这一日用完夕食,皇帝唤人取了酒来。
仆婢们放下酒具,在皇帝的命令下,都退下了。房中只剩下了皇帝与惜棠二人。惜棠坐立不安,连鼻尖都冒出了汗水,皇帝为她倒了一盏酒,命令道,“喝。”
惜棠双手捧着酒盏,很小口的抿了一下,就是尝了这一小口,惜棠彻底地僵住了。
谢澄盯着她的眼睛,幽幽地笑了,问,“尝出来这是什么酒了么?”
惜棠连嘴唇都在发颤,“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正是。”谢澄点了点头,他微笑了,“朕特意命人从你的寝殿中取来的。那日有夜雨,九弟弟晚回了,到他死前,你都没来得及和他共饮这一坛酒,朕说的对不对?”
“你怎么可以,”惜棠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谢澄轻蔑道,“这只是一坛酒而已。”
一坛酒而已!皇帝说的好轻巧!惜棠的情绪瞬间就被点燃了,她紧紧地握着酒盏,不管不顾地要把它泼在皇帝的脸上,皇帝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抵在了冷冰冰的墙面上,在惜棠强烈的挣扎中,酒液淋了两人满身,酒盏也随之掉落在地面上。
谢澄一只手控制着她的双手,一只手用力地攥着她的下巴,把她死死的钉在墙面上。惜棠被他弄的好痛好痛。谢澄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冷冰冰地问道,“朕是不是太轻纵你了?”
惜棠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极度愤怒的同时,又感到极度的恐惧。她全身发着抖,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谢澄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想做的有很多很多,你能够一一满足我吗?”
谢澄语气中森森的寒意,让惜棠禁不住的要往后退,但她根本退无可退。而谢澄的脸渐渐逼近了,他脸颊上流下来的酒液,也沾湿了惜棠的脸。
“你知道吗?在见了你第一面之后,我就经常梦见你,”谢澄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她,“几乎在每一个梦里,你都在哭,哭的好可怜,好可怜,你想从我身边逃走,回到九弟弟那里去……但我知道没有用,我会抓住你,把你拽回我身边来。”谢澄用喃喃般的语气说,“就像现在,他死了,而你在我的怀里。”
皇帝话音刚落,惜棠就不要命的挣扎起来。但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这一切都没有用,反而让皇帝生怒了。“非要我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谢澄声音轻柔地说,“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开始的。”
“好的开始?”惜棠不可置信地问,“我们两个?”
“为什么不能?”谢澄笑了,“现在,回答朕,是朕在强迫你么?”
惜棠连眼睛都在发红,她抖着声音问,“难道不是?”
谢澄把手指缓缓上移,最终停到了她的唇上,是一个示意噤声的手势。
“先不要回答,”谢澄轻声说,“在回答我之前,先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不能割舍的人,想想这世上你所在乎的一切……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毁掉。”
惜棠全身颤抖的更厉害了,谢澄望进她恐惧的双眼,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可以回答了。”
惜棠心中又是憎恨,又是恐惧。而谢澄冰冷的手指仍旧抵着她的唇瓣,还在等待着她的回答。惜棠是多么的想咬下去!但最后的最后,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我,”她早已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无助地摇着头,而她的泪水早已如雨落下。
“你还没有说出来。”谢澄喃喃说,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很满意地端详了一下,又说,“但你表现的还不错,这次就先放过你……”
皇帝冷酷中微微透着得意的神情,简直是惜棠平生看过最可恨的脸庞了。她内心是那么的愤恨,但她却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虚弱,毫无反抗的力量,只能任人施为,任人摆布。皇帝吻上了她的唇瓣,将她抱了起来,又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塌上。
陷在柔软的被褥之中,惜棠却不能控制的全身都在发着剧烈的抖。谢澄无视了她的恐惧,他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赏玩般地寸寸抚过她的脸庞。他的手指渐渐下移,惜棠双手挡在前面,满眼惊惧的要推拒他,谢澄用另一只手不耐烦地点了点她的脸颊,惜棠双眼含泪,手上一抖,屈服了。
“别紧张,”谢澄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今晚有的是时间……”说着说着,不意间瞧到了自己脖颈上方才沾染的酒液,就命令道,“舔/干净。”
刹那之间,惜棠的面颊就涨的通红。她打着颤,忍着羞辱,缓缓地凑近他。熟悉的,微微带有涩意的茅草酒气息,一下钻入惜棠的鼻尖。但眼前人早已非彼时人了。谢澄掂起惜棠的下巴,在她含泪的眼睛,潮红的脸上转了一圈。惜棠不能再忍受了,就发着抖闭上了眼睛,躲避着他极具兴味的目光,渴盼从这个接连不断的噩梦中醒来。
而在内寝之外,宝石一样的星星镶嵌着深蓝色的天空,几缕淡蓝色的月光从窗牖漏出,夜晚真正的降临了。
第35章 苦海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了。
谢澄掀开帘子,披衣坐了起来。借着熹微的晨光,他伸出手掰过惜棠睫毛湿成一团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宫婢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谢澄撇下了惜棠,在更衣的间隙,对章羚吩咐一句,“好好照顾她。”
章羚应是,跪下整理谢澄腰间的佩剑,问道,“陛下,要记档么?”
大齐旧例,后宫嫔御进幸过后,都要登记再册,避免来日子嗣混淆。因为惜棠身份特殊,又是在宫外,故而章羚有此一问。
“记。”谢澄漫声道,“日后都不必问朕。”
章羚面上应了,心下却有些诧异。作为皇帝亲近的人,他当然清楚皇帝对临淮王后的执念有多深。先前百般挂念,魂牵梦萦不说,初初掌权不久,就不顾长安纷杂的诸事,不远千里地赶到了临淮来,只为救旁人的妻子于水火……
陛下登基有七八年了,因着太后的缘故,一直未有子嗣,陛下盼着心上人诞下子嗣,也是情理之中,但临淮王后毕竟身份特殊,他原先还以为,陛下会顾忌着汹涌的人言,过几年再将她现于人前……却是他想差了。
谢澄不知道章羚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嗤之以鼻。人言算什么?旁人的想法算什么?无论那些人私下是何等作想,只要到了他跟前,全都是会歌功颂德的。若是为着这些庸人委屈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可笑!
此刻,谢澄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时候,没有注意身边人的小心思,用了旦食,就来到了书房。
书房内,新上任的南阳郡守已经在恭候皇帝了。临淮国除后,皇帝将临淮国分为了三个郡,南阳就为其中之一。南阳郡守葛湘见皇帝来了,匆匆就俯身下拜。皇帝心情甚好,挥手就叫他起来。皇帝虽不是什么宽和之主,但在心情好的时候,都是言语活泼,能够和臣子有说有笑的。
趁着极佳的氛围,葛湘和皇帝说起了郡内豪强隐匿田产之事。果然,皇帝没有像前些日子一样大动肝火,只是冷笑一声,三言两语就下了决断。只这几句言语会在南阳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没有人会比葛湘更清楚了。
葛湘是两朝的老臣了,也曾往长安觐见过先帝。若论相貌,当今与先帝其实并不相似。但若论起心志与谋略,却是像了个十成十。但先帝毕竟身子孱弱,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当今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每每与其奏对而谈,都常常令葛洪有汗湿脊背之感。
此时皇帝下了裁决,就一一和葛湘说起行事时的细微之处,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实在是令葛湘敬佩不已。
正事说完了,葛湘由衷对皇帝说了一句,“陛下为了民生艰事,不远千里而来临淮,实在是令臣叹服不已。”
皇帝听闻此言,却是笑了。
“卿之所言,却也不对。”谢澄笑道,“朕来临淮,不止为了此事,更是为一美人。”
皇帝忽然口言轻佻之语,叫葛湘吃了一惊。毕竟天下皆知,当今内廷尚还空虚……他眨巴着眼睛,不知皇帝所言真假。但皇帝这句话却是点醒了他,如今太后已然退居长乐宫,皇帝的后宫,也不应该再是旧时的光景了。葛湘内心盘算着,面上却唯唯不敢应天子的话。谢澄一笑而过,又和葛湘说起别的事来。
皇帝这头正春风得意,而郭王太后与仪成君,却与身陷地狱无异了。
在探得御前的人来了沈府后,郭王太后经受不住刺激,直接晕了过去。陆胭一边照顾着母亲,一边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办法,但对上天子,无论往哪处想,都只有死路一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陆胭收拾了全部家当,带上了几个忠心的奴仆,抛下母亲,打算去别处避避风头,这不逃还好,一逃,当晚就被府衙的人禽拿住了。
当陆胭瑟瑟发抖的被扔进牢房时,不料竟看到了一旁形容憔悴的郭王太后。她震惊不已,直呼出声,“母亲?”
郭王太后本就大病初愈,被府衙的人几番推搡过后,病几乎又要复发了。但一见了女儿,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去,就道,“你把我丢在家中,自己就这样跑了!”她用力捶打着陆胭,“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女儿!”
“女儿也是没办法呀!”陆胭哭喊起来,“怎样都是死,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死,您也不想我们母女都死在一块吧?若是可以,女儿也想和您一起活下去啊!”
郭王太后充耳不闻,只一味捶打着陆胭。但她年老体衰,哪里打的了几时?不过打了几下,就全身失了力气。陆胭还在一旁哀哀的哭着,望着这个活着的女儿,王太后又想起了死去了的儿子。
她可爱的儿子,贴心的儿子,曾经活生生的儿子……她的儿子死了,但那个招来厄运的祸殃,还好生生地活着,甚至勾搭上了她儿子的兄长,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无耻的妇人!郭王太后口吐恶言地咒骂起惜棠来,陆胭听见了,连忙跑过去阻止她。
“阿母慎言!”陆胭急急道,“叫外面的人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左不过都是死,”王太后气喘道,“还不许我骂个痛快了?”
“谁说一定会死?”陆胭道,“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郭王太后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们可以去求弟妹呀!”陆胭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弟妹这么心软,只要您认个错,她一定会……”
陆胭话还没说完,郭王太后就断然拒绝了。
“要我去求那个……”望着女儿的眼神,王太后把话吞了回去,却还是冷笑道,“绝无可能!”
“您可真是糊涂!怎么只顾着逞一时之气了?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陆胭言辞切切,“只有您活着,才能谈将来,才能替九弟弟出气呀……”
郭王太后忽然沉默了。
惜棠一动不动,坐在榻边的窗前,看了半天的日头。
今天她醒来时,已经很晚了。灵儿抹着眼泪守在她的床边,她怔怔看了半晌,轻声问,“……怎么哭了?”
灵儿这才发觉她醒了,惊喜地就扑上前去,她抱着惜棠,先是很开心地笑着,渐渐的,眼睛又流出了泪水。她的眼泪打湿了惜棠的脖颈,惜棠静静地由她哭着,待她哭声渐渐小了,才说,“好了,好了。”她小小声地说,“不哭了。不哭了。”
灵儿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擦着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懊悔道,“您脖子有点肿,我刚刚没有弄疼您吧,”她着急忙慌的,就要凑上前去看,惜棠下意识侧了侧身,神情有些难堪。灵儿瞬间就明白了,她忍着内心的酸楚,下去给惜棠端来了清粥。惜棠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灵儿原本还想和她说说话,但看着惜棠的神情,还是忍着不舍退下了。
灵儿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寝房里只有惜棠一个人。
惜棠全身酸痛着,完全下不了身。然而她也没有兴致去下榻走走,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累。午后薄薄的一层日光,聊胜于无的照映在惜棠脸上。在初冬微冷的风中,她竟也觉出了一丝温暖。她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点日光,然而日光一碰到她的肌肤,就飞速的溜走了。惜棠只能把头靠在窗棂上,期盼做一个很久的有着阳光的梦。
但惜棠努力了很久,怎么都无法睡着。内心深处传来的一抽一抽的疼痛,还在不停地折磨着她。光是像现在这样呼吸着,惜棠就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
她不知自己这样待了多久,有人忽然轻轻地把她抱起来了。他清凉的瑞脑香钻入她的鼻尖,惜棠就轻轻地发起抖来。她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谢澄很温柔地吻了吻她,问,“怎么在这睡着了?”
“我睡着了?”惜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我睡着了吗?”
谢澄无奈了,“不然呢?”
惜棠怔怔的,只能点了点头。谢澄叹了口气,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用和昨晚一点都不一样的方式吻着她。惜棠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谢澄自顾自地吻了个心满意足,才说起了来意,“郭氏母女在牢中,在上公堂之前,说要见一见你,”谢澄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要见她们么?”
“见我?”惜棠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见我做什么?”
“她们在想什么,朕怎么清楚?”谢澄不是很在乎的说,“许是想让你代她们求情,让朕饶她们一死吧。”
皇帝对人命轻而视之的态度,令惜棠默默打了个寒颤。“我不想见。”惜棠摇着头说,“我不想再见到她们。”
“真的想好了?”谢澄抚着她的唇瓣,声音很轻,很慢,“大抵是见她们的最后一面了,去和过去的日子道个别,也是极好的。”
和过去的日子,道别吗?惜棠由身至心,都泛起了深深的寒意。望进皇帝含笑的双眼,惜棠胆颤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她唇瓣轻抖着,完全说不出一个字。谢澄见状,又很温和地问了一遍,“是去,还是不去?”
惜棠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澄得到了答案,就没有再问此事了。他望着惜棠扑闪扑闪的眼睫毛,微微发白的脸庞,还有被他摁的嫣红的唇瓣,心下轻轻一动。他抱着惜棠的手臂一下抓紧了,惜棠敏锐察觉了他想做什么。“不行!”她苍白着脸,摇着头,“不可以,陛下,我还好痛,好痛……”
“为什么不行?”谢澄把她放在了榻上,温柔的呢喃着,“这次我会轻轻的,保证不会弄疼你,好不好?”
惜棠眼含泪光,还是摇着头。
“听话!”谢澄的口吻一下严厉起来,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惜棠前头的柔软,“要我再说一遍吗?”
因为羞辱与难堪,惜棠的脸上泛起了深深的红色。她紧紧咬着唇瓣,没有再说哪怕一句拒绝的话了。
第36章 哀荣
惜棠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了。
她四肢僵硬地躺了一会,想了想,还是两只手抓着床板,努力从榻上坐了起来。略略缓了口气,正欲去浴间洗一下身子,不料失了床榻的支撑,方方迈出一步,她就整个人跌倒了下来,床头放着的汤药也洋洋洒了一地。
深棕色的药汁沾湿了惜棠的双足,有一两滴还溅到了她的头发上。惜棠只是木愣愣地看着,丝毫没有要去处理的意思。里头的动静惊醒了外头的人,碧珠匆匆就掀开帘子进来,望见惜棠的情形,很是大吃了一惊,“您醒了如何不叫奴婢?”她连忙小心地把惜棠扶起来,“您哪里还不舒服?”
惜棠答非所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碧珠一边细细擦着她的乌发,一边说,“现下才寅时,还要好久才天亮。”
寅时!昨天竟是又过去了!她在榻上又昏昏躺了一日,什么都没有做。皇帝不止侵占了她的身子,还将她的时间也一并侵占去了。想到此处,惜棠渐渐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我想去沐浴,”她小声地说。
“这么晚?”碧珠有些惊讶,“两个时辰前,奴婢们才帮您擦过身子呢。”
有吗?惜棠丝毫没有印象了。不过她被皇帝折腾了一日,又累又痛,到后头几乎都是昏过去了。皇帝在她身上初经云雨,正是兴味盎然的时候,嘴上是承诺了,但下手根本没个轻重,往往是惜棠还没有缓过劲,滚烫就已经直接进入,直把惜棠弄的眼泪直流。但这可怜的哭声听在皇帝耳中,亦只是床笫之间微不足道的情趣而已。
想到皇帝,惜棠胸口就闷闷的发痛。见惜棠不言不语,碧珠只能下去准备了。她传来了热水,和惜棠来到了浴间。原本还想服侍惜棠沐浴,但惜棠却让她退下了。碧珠只能守在了门口,随时听候惜棠的吩咐。
惜棠一浸入温热的水中,全身就轻轻打了个颤。这是被皇帝占了身子后,惜棠第一次打量自己的身体。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所有不堪的痕迹都清晰可见。尤其是惜棠前头的两处,此时还在红肿的发痛,被热水一刺激,更是疼痛的令惜棠难以忍受。她微微喘着气,湿热热的水雾裹满了她的脸庞,她已经分不清这是雾化掉落下的水,还是自己的眼泪了。
她静静的,任脸上的水痕一点一点的蒸干,全身的酸痛稍稍被缓解了。但身体上的疼痛,永远都比不上心里头的疼痛,她内心的痛苦根本无法止息。其实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灯一关,眼睛一闭,无论身上的是何人,煎熬一番,便也都过去了。可她的心里,为何就是这般的难受?
自从被皇帝强占以后,惜棠就强迫自己不去想谢洵了。因为愈想,她就愈痛苦。愈痛苦,她就愈无法原谅自己。谢洵才新丧不久,她这个做妻子的,还没有为他表达几天的哀悼,竟就这样跟了旁人。来日到了地下,她有何面目再与谢洵团圆?
惜棠希望自己溺死在水里。
在被押上公堂的前一刻。郭王太后还在挣扎。
“我是先帝的嫔妃,当今陛下的庶母!”郭王太后声嘶力竭道,“你们安敢如此对我!”
但无论郭王太后与仪成君如何哭叫,府衙的人都丝毫不理会。主审官一拍堂木,惊的两人几乎要跳起来。主审官知道了上头的意思,也没有与她们多做纠缠,直截了当地就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陆胭被关押了好几天,早已失了心志,战战兢兢就把事情说了出来。她把话说完了,四下一片凛然的死寂。
望着堂上主审官的神情,郭王太后知道,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完了。她原本还以为,以儿媳那柔软的心肠,一定会来见她,会替她求情,叫天子饶她一条性命。却是她想错了。不过想想也对,即便是水做的人,也不能原谅要害自己性命的人啊!郭王太后有时也想着,与其这般乞饶求活,还不如就此死了,去陪伴洵儿,叫他在地下不这么孤单。她老了,早就已经活够本了。
可是,可是……郭王太后艰难地转着脖颈,目光转向了正披头散发,痛哭流涕的女儿身上。这女儿还这样年轻!当年生她时,她与前头的郎君感情还好,不料一场急病,就此夺走了他的性命。艰苦地活了几年,遇见了先帝,先帝待她好,她就跟先帝回了宫。哪里知道宫里的日子,比宫外还要煎熬心肠!
在旁人的风言风语中,她渐渐冷落了女儿,不敢再与她亲近,直到生下了洵儿,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才与女儿回暖起来。女儿恨她,怨她,都是有她的道理。无论如何,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自己的女儿。她自己死了,便也罢了,可女儿还这么小,不能就此没了性命……想到此处,郭王太后的心,渐渐坚定起来。她要开口,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女儿只是困于孝道,被迫听从——
不料就在此时,想到近在眼前的死期,陆胭彻底崩溃了。她也不管自己前头说了什么,胡言乱语地就把罪责全推到了郭王太后身上,说王太后平时如何恶惜棠,弟弟死了后是如何的失了智,不管不顾地的就要谋害自己的儿媳。如此种种,说的事无巨细。郭王太后听在耳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女儿说出来的话。她怔怔地望着陆胭,陆胭涨红着脸,躲开了母亲的目光。郭王太后忽然泪落而下。
主审官看着这母女二人的情形,心里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他鄙夷地看了陆胭一眼,命府兵把这两人重新押回牢中。牢房里,郭王太后身心皆溃,早已浑浑噩噩,不能知外事。陆胭还在胆颤着心,等待最终的判决。终于,有人来告诉她们了。陆胭被剥夺仪成君的名号,即刻处死。郭王太后固然有死罪,但国朝以孝为先,主审官不能决断,还需等待上头的意思。
这几句话刚一落地,陆胭就把通红的眼睛转向了母亲,郭王太后眼神毫无神采的与她对视,迫在眉睫的死亡,把人本能有的动物性都激发出来了,同样都是犯下了死罪,陆胭无法接受只有自己一个人死去。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攀扯母亲,一旁的狱卒连忙冲上去阻止。郭王太后看着眼前的乱象,实在坚持不住,一下就晕了过去。
当惜棠从谢澄口中得知郭王太后中风的消息时,她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中风?”她问,“母……她吗?”
“是。”谢澄如此对她说,“说了要去见见她,不如就现在去吧。”
惜棠缄默了好久,谢澄也不催她。半晌,才听她轻轻说了个好字。
再次走入寿成殿,惜棠只觉得恍若隔世。
寝殿灰尘漂浮,除了在榻上艰难喘着气的郭王太后外,再也没有一个人。惜棠掀开了帘子,一看到郭王太后,她就愣住了。
短短十几天,王太后老了好多好多!在惜棠的记忆中,婆母虽有了年纪,但总体上仍是个神采奕奕,风韵犹存的美人。可如今躺在榻上的,那个面目衰朽的苍老妇人是谁?是她的婆母,是谢洵的母亲吗?惜棠怔怔的,说不出一个字来。而王太后浑浊的眼珠,才刚刚落在了她的脸上,就默默地流出了两行热泪。
“你,”郭王太后艰难地说,“你来了。”
惜棠站在原地,毫无反应。郭氏蒙着眼睛与她对视,惜棠好久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她了。谢洵在时,她们就一直关系僵硬。婆母对她的不喜,由初见的那一刻贯彻到最终。经历了这么多,惜棠早已无所谓婆母怨不怨她,恨不恨她了。她来这里,只是想说一句话。那句她压抑了很久,却始终不能对旁人说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惜棠说,“由始至终,我都没有勾引过皇帝。我不是自愿的。”
惜棠眼中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水光。望着她的眼睛,郭王太后想起了曾无数次与她含情对视的谢洵的眼睛。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么喜欢惜棠。但一直是母亲古怪的心理作祟,儿子越喜爱惜棠,她就越是厌恶她。可归究于惜棠本身,作为儿媳,她到底有哪点对不住她?
洵儿在时,她晨昏定身,处理家头细务,对她从来无有不恭,无有不从。洵儿死了,她自己病倒在床,理不了事,反倒是她强忍着悲伤,把洵儿的丧仪处理的妥妥帖帖。反倒是她一直护着的女儿,却是这般的翻脸无情,这般的……郭王太后抽搐着脸皮,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
“是我,”郭王太后喘着气说,“是我对不住你……洵儿不在了,我本应和你相互依靠,却做下了这等事,将你亲自推到了皇帝怀中,”郭王太后的声音哽咽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洵儿……”
惜棠的心骤然一痛。她低下头与婆母相视,婆母还在全身抽搐的流着眼泪。现在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该造成的伤害,全都已经造成了。既已酿成的事实,也不能够再改变了。惜棠麻木地摇了摇头,她不能回应婆母的话,她终究不能做到原谅她。见也见了,想说的话也说了,惜棠不想再停留片刻了。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殿门口,婆母忽然一声叫住了她。
“惜棠!”这是婆母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之前每一次叫她,都是冷冰冰的沈氏两个字。婆母嘶哑着声音问,“胭儿呢?她……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惜棠没有回头,“但现在,应该是过了行刑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郭王太后就一声一声痛哭起来。惜棠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眼眶也湿润了。她不是为了陆胭,不是为了郭王太后,而是为了谢洵,为了她自己。阿洵走了,他们所有的过往,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临淮王宫,她曾经以为的和阿洵永远的家,如今也要永远离开了。惜棠不知道自己哭的很厉害,直到出了寿成殿,皇帝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才知道眼泪早已浸满了自己的脸庞。
谢澄的手,接住了一颗从惜棠睫毛上掉下来的泪珠,那点点的温热,却直直地烫进了他心里。他抚着惜棠的乌发,轻柔地吻过她的眼泪。惜棠眼眶红红地与他对视,谢澄说,“很难过吗?”
“我,”惜棠怔怔的,半晌才意识到眼前的是何人,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我,我没有……”
“没关系。”谢澄微微笑了下,“你与九弟弟,毕竟做了几年的夫妻,你还在惦记他,对不对?我明白的……”他的言语很温柔,惜棠听在耳中,却阵阵的发起抖来,“这样吧,待回了长安,我就下旨,给他赐下美谥,修缮他的王陵,叫他得以哀荣,不至于身后无人知闻……你觉得如何?”
皇帝的一言一语,无不是在提醒着惜棠,谢洵已经死了,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不,”她摇着头,“现在就很好了,很好了,谢谢您……”
谢澄垂着长长的眼睫毛,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惜棠想再次拒绝的话语,一下又被咽了回去。
“我,我,”最后的最后,惜棠还是忍不住哭了,“我都听您的。”
谢澄这才点了点头,掰过惜棠躲避着他的脸庞,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第37章 认错
谢澄安静地吻了惜棠一会,道,“那郭氏呢,你想如何处置?”
惜棠小小声地问,“您的意思是?”
“朕自然是想和陆氏一并赐死了,”想到这二人想谋害惜棠,谢澄脸上是深深的厌恶,不过他注视着惜棠尚且泛红的眼眶,很轻很轻地开口了,“不过这次,还是听你的。”
惜棠匆匆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认真的以后,沉默了半晌,说,“如今的情形,对王太后而言,已经是比死还难受了。”
还是心软了……谢澄微微叹口气,“好,那就饶她一命。”
惜棠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话了。皇帝轻飘飘一言就决定了郭王太后的下场,让惜棠有种悲哀的尘埃落定的感觉。从今往后,她就没有婆母,也没有家了。虽然从阿洵不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了。浓烈的悲伤哽住了惜棠的喉咙,惜棠的眼前开始有点发昏了,而皇帝含着她的唇瓣,还在说,“临淮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要回长安了。”察觉到惜棠在轻轻地发抖,谢澄抚着她的脸庞,爱怜地说,“别怕……朕会对你好。”
好与不好,又能如何呢?由始至终,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惜棠说不出话了,只能无助地点着头。谢澄轻轻吻着她的唇瓣,还在说着很多承诺一样的话。午后的日光好大好大,惜棠好晕好晕,根本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了。她没有回应,只是脱力般的把头枕在了皇帝的肩上,皇帝温柔地抱了她很久很久。
在离开临淮的前一天,惜棠见了长姊与小弟。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是想让惜棠再见一见所有的家人,但惜棠实在是不愿再见到父母,皇帝也就随她去了。短短几天,惜棠瘦了好多,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唯有唇上轻点了朱红,显得有几分活气。惜兰一见到她,就哭的根本止不住。惜棠任长姊抱着她哭,等待长姊哭累了,才说,“我还好……我没事的。”
听闻惜棠如此言语,长姊哭的更厉害了。站在一旁的小弟,也是眼眶通红。惜棠握住小弟的手,“是阿姊连累了你,”她声音有些哽咽,“你没事吧?”
小弟慌忙摇了摇头。
“我就在牢中关了两三日,就有人送我回家了。”小弟吸着鼻子说,“我什么事都没有呢!”
听小弟这样说,惜棠彻底地放下心来了。“那就好,”她喃喃着说,“我现在,就盼着你们好好的。”
“阿姊!”小弟的眼睛湿润润的,“你要往长安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惜棠的心,忽然好痛好痛。
“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她还在安慰着弟弟,“你好好读书,好好长大,我们姊弟,就总有再见的一日。”
小弟用力点着头,难过的无法说出一句话。他也是懂了人事的年纪,对于自己原本做着临淮王后的姊姊,无缘无故跟了天子,内心也隐隐有猜测。但再怎么想,再怎么有怨恨,又能怎么样呢,谁还能和天子作对?也只能此刻抱着阿姊多哭几声而已。
而惜兰,听着妹妹与小弟的对话,心里早就酸楚的难以言喻。长安与临淮,相距何止千里,来日都不知有没有相见的时候!况且妹妹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到了长安去,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连她这个外人都觉得前途难测,何况是身处其中的阿妹呢!更别说,妹妹的心里还念着临淮王,这样的日子,往哪处想,都是一头的黑暗……惜兰忍着泪水,对惜棠说,“事已至此,就先顾好当下吧!若是觉得心里苦,灵儿是个好的,都去寻灵儿说出来,不要自己憋着难受,好不好?”
惜棠望着面容关切的阿姊,努力点着头应了。惜兰抱着妹妹,抚着她乌黑亮丽的秀发,想起幼年时,嬷嬷们给她们姊妹梳头,都对阿妹鸦羽一般的头发,雪白一团的脸庞赞叹不已,那时她多嫉妒自己的阿妹。却哪里能想到,这极盛的容色,会招来这么大的祸端!惜兰流泪着,有心还想嘱咐阿妹几句,叫她忘了临淮王,好好与陛下过日子……但她望着阿妹苍白如纸的面孔,哪里还能说得出口!于是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眼泪滴滴落下。
姊弟三人又说了一会话,渐渐也到黄昏了。知道皇帝快回来了,惜棠也不敢多留姊姊和弟弟,就出言要送他们离去。两个人含泪应了,惜棠倚着门框,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傍晚深红色的霞光中,眼眶悄悄的湿了。
临淮王薨后,临淮国被分为了三个郡,对于这等惊天的大变,境内的豪强富户都还没回过神,圣驾就突至了临淮,对隐瞒人口田产的豪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幸存的几家每日战战兢兢,好容易熬了一些时日,终于听了圣驾回銮的消息,算是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而在沅江之上,惜棠的心情终日郁郁。灵儿不放心,只要皇帝没来,就没日没夜的守着她。惜棠不想让灵儿担心,有心做出个轻松样子,但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经常都只能与灵儿相坐而默。这个夜晚,灵儿见惜棠盯窗外看了半天,就问道,“您要出去走走吗?”
惜棠无声地摇了摇头,灵儿就没再提议了。她见壶中的水快没了,就走到外头去,唤人取水来。惜棠靠在窗边,看着灵儿嘴巴张张合合的,在和碧珠讲话。惜棠忽的找回了做孩子的乐趣,根据灵儿的口型,猜着灵儿在说什么。灵儿说完了,碧珠就开口了。而她一开口,惜棠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碧珠称呼她为夫人。
夫人!她知道这两个字是皇帝的授意。事实上,身边的人这样唤她,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就连灵儿,在御前的人三番四次的警醒下,也习惯这样叫她了。而惜棠当然不能习惯。每每听到这个称呼,她的脸上就像是被人狠狠被扇了一耳光。她一次一次的被人提醒,自己是多么的对不起阿洵!
有一天,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就私下和碧珠说,让她不要这么唤她。碧珠脸色惶惶的,并不敢应,惜棠知道自己为难人了,就噤了声,没有再言语。之后的几天都没有再提及。这只是一件小事,惜棠自己都要忘记了,而在一个夜晚,皇帝和她在船上走了几圈,回到厢房后,忽然就问起了这件事。
刹那之间,惜棠就白了脸色,说自己只是不习惯。皇帝顿了顿,又问她哪里不习惯。惜棠湿着脊背,无论如何都回答不出。皇帝冷笑了下,问她究竟是不习惯,还是不喜欢。惜棠彻底不能回答了。她在原地僵了好久,皇帝彻底失去了耐心,冷冷地就命令她跪下。惜棠咬着唇,忍着耻辱,跪下了。
就着银白色的月光,皇帝打量了会她含羞忍辱的脸庞,又命她褪去衣衫。惜棠的手指放在系带上,却怎么也无法使劲,她的眼泪打湿了皇帝的手背,但皇帝却毫不动容。惜棠绝望至极,只能依言照做。雪一样的月光浸透了她的躯体,她身子冷的一颤一颤,面上却因极度的羞耻而发红。皇帝滚烫的手指一一抚过她上身,惜棠的眼泪流个不停。皇帝赏玩了好久,始终不让她起来。惜棠知道自己该说话了。“陛下,我错了,”她含着泪道,“是我错了。”
“是么?”皇帝问,“你错在了何处?”
“我不应该……我不应该骗您。”惜棠哽咽道,“我是不习惯,也不喜欢,但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适应的。”
皇帝脸色缓和下来,才算是略微满意了。他轻轻拍了拍惜棠的脸颊,示意她起身。惜棠软着身子站起来,一下又跌入他的怀里。闻着皇帝身上冷而微甜的瑞脑香,惜棠的眼泪如雨落下。
回忆到了此处,惜棠忽然觉得寒冷了。她走出去,和灵儿说了一声,自己站在前头发呆。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渐渐深了,天空中零散的几点星子,此时也全看不见了。夜晚的沅江,是与白天不一样的空与静。
惜棠知道,过了沅江,就来到了北地,永远离开了生养她长大的南方了。这不是惜棠第一次经过沅江。几个月前,她刚刚和谢洵经过一次。那是她第一次去长安,面见天子,面见太后,她内心好紧张!阿洵最是了解她不过,在离开临淮的那几天里,每一天都在安慰着她。他们在沅江之上,共同沐浴过同一片月光,同一抹晚风。他炙热的呼吸离她这么近这么近……惜棠一时痴了,直到灵儿一句熟悉的呼唤,才把她叫回了现实,
她回过头,想和灵儿说,是时候该回去了。却不料一下就对上了谢澄的脸庞。谢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惜棠怔怔地与他对视,他亲了亲他的额头,叫伺候的人全退下了。谢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地问:“在这里站了一晚,不冷吗?”
“还好。”惜棠说,“我……不冷。”
谢澄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他牵着惜棠的手,和她一起席地坐下,沐浴在沅江冷而柔的月光中。谢澄的脸庞离她越来越近了,惜棠闭着眼睛,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在月光之下,他慢慢地,温柔地填满了她。晚风呼呼地刮在惜棠的脸上,惜棠的心一点一点地流出了鲜血。
第38章 云光
离开临淮时,还是刚刚十二月的光景,而当抵达长安时,已经是十二月的末尾了。
惜棠下了车,立刻就有人殷勤地引她进去。冬天了,除了四季长青的雪松,所有的树木都枯败了,唯有淡金色的日光仍旧照常抚过万物,给予冬日一种温柔而宁静的气息。惜棠默默望了许久,也走了许久。忽然,见有一片深黄色的落叶,晃悠悠地要从树上落下,惜棠连忙伸出手去接。一路上去,她都紧紧攥着这片落叶,直到到了目的地,才把它放下了。
皇帝把她安置在了长扬榭云光殿。
在抵达长安的前几个夜晚,惜棠憋了好一段日子,终于鼓起胆子和皇帝请求,说她不想马上就住到掖庭里去。彼时,一场云雨初歇,谢澄正懒洋洋地亲吻着她的面颊,听到惜棠这句话,就垂低了眼睛看她。惜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小小声又重复了一遍。谢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一根手指却忽然动了起来,惜棠惊的几乎要尖叫起来,她全身发着细细的抖,哀求一般地望着他,谢澄端详了她脸庞许久,才开口了,问:“为什么?”
“我,我,”惜棠忍着声音说,“我害怕。”
谢澄哦了一声,他很缓慢地,再次伸进了一根手指,在里头不停的按压,揉捏。惜棠哀哀地叫着,她的脸庞红的几乎可以滴血,她胡乱地摇着头,连腿跟都在轻轻的发颤。谢澄知道,她尽管羞耻,却还是可以感觉到快乐的。但同时,在他的掌控下,她连快乐都不敢表现出来。
她害怕他,害怕极了,尽管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她连动都不敢动,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在等他玩够了,停下来。等他心情好了,答应她。他抚着她发烫的后背,含着她的唇瓣,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我原本也没想着,要你立时就住进去。”谢澄吻着惜棠湿漉漉的眼睛,和她说,“朕要纳你入宫,外头难免会有流言蜚语,你性子敏感,难免会为人言所伤……就依你的,先在行宫住一会吧,过些时日,待风头稍稍停息了,朕再封你为夫人,将你风风光光地迎入宫中。”
惜棠忍着心口的窒息感,低着头说好。注意到了皇帝的脸色,又颤着声音,小小声谢过了他的恩典。谢澄这才抽出了两根手指,他把湿淋淋的手指在惜棠的面前晃悠了几圈,惜棠的脸颊一下变的更红。谢澄轻轻笑了下,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她的唇边,低声命令她含进去。惜棠发着颤,红润润的唇瓣慢慢碰上他指尖,一点一点地含了进去。
“含紧了。”谢澄说,“不然有惩罚。”
惜棠全身一颤,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更大的炙热填满了。她痛呼一声,眼中瞬时就充满了泪水,惨白的月光孤伶伶地在窗台打了个圈儿,对于惜棠而言,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回忆到了此处,惜棠全身都泛起阵阵的冷意来。她僵着身子在榻上坐了好久,殿中伺候的人原本还想和她殷勤说些什么,但瞧她这样的神情,都知情识趣地退下了,唯有灵儿一人留了下来。她们坐在一处,无言地抚慰了彼此很久很久。
皇帝不知何时离开了长安,在临淮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一个下午又突然回到了未央宫。众人不明所以,都还处于徨徨之中,就看着太尉王骏率先入甘露殿觐见了天子,见没什么异样的风声传来,朝中重臣就想紧跟其后,还未来得及动身,宫中却传来了天子探望太后的消息,这样一来,就只能暂且熄了心思。
长信殿中,尹太后对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语。谢澄其实也并不想常来见母后的冷脸,只他们母子之间,虽然已破败到这样难以挽回的地步,但应该表现给天下人看的,还是应该尽力表现的。国朝向来以孝为先,谢澄不愿在口头上落人话柄,因而此刻从临淮而归,应付完王骏后,就来到长乐宫了。
而尹太后呢,望着多日没见的儿子,眼中并没有什么思念之情。反而是一见他,心中的火气就涌上了心头,她冷嘲热讽道,“皇帝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皇帝沉醉于美人乡,全然忘记了长安呢!”
谢澄不动声色道,“母后在说什么?”
“你瞒着旁人,也就罢了,还想瞒过我!”尹太后一声冷哼,“你是见人家郎君没了,机会来了,就丢下朝政,迫不及待去了临淮,去做那等夺人之妻的丑事了。”想起阻挠不得的前事,尹太后冷笑起来,“”天下焉有你这样的天子!”
“母后自己也说,”谢澄冷冷道,“临淮王没了。”
尹太后望着谢澄严寒的表情,一个极为可怖的念头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你,”她的呼吸略微加重了,“临淮王的死,莫不是与你有关?”
谢澄一声嗤笑。
“母后该不是在后宫待久了,开始说糊话了吧!”皇帝凉薄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叫人听起来格外发寒,“朕还什么都没做,他就自己死了。”
谢澄的话音刚落,长信殿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尹太后心中颤栗,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久久地注视着他。
“侍奉你这样的人!”尹太后沉默几息,忽然震叹出声了,“哀家还真替那沈氏感到可怜!”
谢澄听着母后这番言语,脸色都没变一下。他泰然自若地坐着,手指还在茶案上不耐烦地动了几下。尹太后深深呼吸了口气,还是开口了,“现下,想你也是把沈氏带回长安了。”她问,“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见母后没有多加阻挠,谢澄略带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样看我做什么!”尹太后没好气地瞪着他,“如今,你要做什么,我也是拦不住你的了。只盼你不要再做下这等失了体面的事,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谢澄的心微微一动,他顿了顿,正欲开口对母后说几句软话,尹太后就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临淮王新丧不久,你若急急地把人纳入宫,朝中难免有所非议,传了出去,你的名声也不好听。”尹太后沉吟片刻道,“就先把她安置在宫外吧!你若念着她,常常出宫去看就是了。待过个一年半载,寻个好日子,封个不起眼的位份,悄悄地把她纳入宫,就是了。”
谢澄听到前面,本来还是比较满意的。可听到后面,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她是朕放在心上的女子,再如何抬举,都毫不为过,”谢澄冷哼道,“怎么在母后的口中,就这样的见不得人?”
“你还好意思说!”尹太后有些恼火了,“那可曾经是你弟弟的王后!”
谢澄听到这句话,脸色就有些难看。尹太后眼冒火光地看着他,谢澄仰着脸想了会,还是道,“那又如何?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没必要藏着瞒着。”他蔑然道,“旁人若要说三道四,尽管说就是。只若传到了朕的耳中,就休怨朕心狠手辣。”
皇帝的言语中有着森森的杀意,尹太后为他口中的场景而不安起来。“哪能动不动就杀杀杀!”尹太后瞪他一眼,但瞧着谢澄的脸色,知道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心中很是恼怒,有心要痛骂几句,但毕竟已经不是旧时的光景,只能硬生生忍了下去。但她转念一想,皇帝自小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对这据说是心尖尖上的女子的喜爱,又能维持到几时呢?只怕情浓不了几个月……尹太后想到此处,就没有再出言,算是默许皇帝方才的话了。
尹太后心思幽幽,又想到那沈氏的身份,毕竟曾经是临淮国的王后,瞧着她与九郎的感情,似乎也是如胶似漆,这样被迫跟了七郎,许是会心有怨言,七郎现在又和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眼中只瞧的见她……思来想去,尹太后都不能放心,就对谢澄说,“如今沈氏既跟了你,那也算是哀家的儿媳了,总要哀家使人教教她规矩,才能服侍的好你,你说是也不是?”
“您宫里的人?个个都和虎狼似的,”谢澄讶然一瞬,“还是罢了,她胆子小,您可千万别胡来,莫要把她吓坏了。”
尹太后有些不高兴,“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知道母后是为我好。”谢澄笑道,“只朕的人,交由朕自己来管束就行了,来日调/教好了,再要她来给母后請安。”
尹太后的表情稍稍缓和了,“日日都是这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见着尹太后这般的神情,谢澄知道她消气了。不涉及权柄的话,他也是想和母后好好相处的。于是又和母后温言了几句,准备离开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放心,又道,“她来给母后请安,也是应该的。可母后对她,可不能像对朕一样,千万要可亲些,不要把她吓着了。”
尹太后简直被他气笑了,“哀家有这么凶恶吗?”
谢澄见母亲生气了,就摇着头,只笑不应了。母后有多厉害,做了她儿子这么多年,他还不知道吗!他被奚落惯了,倒也不要紧,吓着惜棠就不好了。还是得缓一些时日,与母亲说清楚了,再叫她们二人见面。谢澄心里如此想着,就告别了母亲,离开了长乐宫,往惜棠的云光殿去了。
第39章 钝刀
不知何时,惜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当她醒过来时,窗外的天已经黑沉沉的了,而寝殿亮着很温暖的烛光。惜棠窸窸窣窣地坐了起来,谢澄听到了她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去,问一声,“醒了?”
惜棠默默点了点头。谢澄扔下手中的毛笔,章羚连忙给他擦拭着手,谢澄不耐烦地挥开,他走到惜棠面前,用手指摸着她的脸,过了半晌道,“看来是近来赶路赶累了,今日多睡了一会,脸色倒好了许多。”
皇帝的手指有着淡淡的墨香。惜棠感受着他手指的温度,忍着颤栗小小幅度地点头。谢澄亲了亲她的乌发,说:“现下都戌时了,朕用过饭了,你想吃些什么?”
“我不饿,”惜棠摇摇头,“不想吃。”
“胡闹!”谢澄的脸色忽的一变,斥责起她来,“再不饿也要用些东西。”
惜棠畏惧地看着他,谢澄无奈叹口气,牵起惜棠发凉的手,把她摁在了食案前。惦记着惜棠的口味,今晚的菜式大多都是清淡的。惜棠只用了小半碗桑芽粥,就再也吃不下了。谢澄见她这样的情状,就没有再勉强。
夜深了,长扬榭很寂静。太冷的夜晚,连虫鸣都听不见了。惜棠蜷缩在谢澄的怀里,谢澄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她的腰肢不堪一握,而前头却是莹莹一般的软玉。她在谢澄怀里轻轻呼吸着,乌发和月光一起散落了满地。谢澄吻着她柔软的脸颊,温柔地问她今日生活的点点滴滴,住的惯不惯,奴婢们好不好使,有没有人惹她生气……惜棠一一回答了,谢澄又说,“先前想着云光殿离甘露殿近,倒是忘了还不够宽敞。你先住一阵子,若是不喜欢,介时再换就是。”
惜棠说:“我觉得很好。”
“到底还是委屈了你,”他轻轻呢喃着,“最多就三五个月,一定将你接到宫中去,朕看披香殿就很好,已经在叫人布置着了。”
惜棠眼中含愁,却点着头,说好。月光洒了他们满身,谢澄长久凝视着她脸上的神情。惜棠不自在地颤着眼睫毛,谢澄吻了上去,很温柔地开口了,“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吧,长扬榭里有很多人,都是朕的人……”谢澄掰过她脸颊,轻轻地询问,“告诉朕,你不会想逃走,不会做害了旁人的事,对不对?”
“不,”惜棠慌忙地摇着头,“我不会的。”
“那就好。”谢澄微笑了,但眼睛却有着冰冷的光,“朕不是个仁慈的人,介时会对你做出怎样的事。朕也不能保证……但一定比你在最深的噩梦中想到还要凄惨百倍,知道么?”
惜棠脸色发白,颤着身子,只能不住地点头。谢澄的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抱着惜棠的两只手却松开了。惜棠跟了皇帝有一段时日了,自然明白他此刻含有某种意味的暗示。她的心中一阵绞痛,手却慢慢伸到了衣裙的系带上,她的脸色红的如同流血一般。
天子几乎日日都往长扬榭去,便是再迟钝的人,也隐隐察觉到了风声。何况天子从来也没想瞒着。只陛下不远千里地往临淮去,原不止为了那辽阔而富庶的临淮国,更是为了那据说有倾城之姿的临淮王的王后。但临淮王才刚去不久啊!众人皆是如此作想,待回过神来,又暗暗警醒自己,现下已经不能这样叫了……
只那位据说被陛下深藏于长扬榭的美人,先前只在长安中露过寥寥几面,众人在腹诽的同时,又不免充满了好奇。但当今毕竟不是个可以随意玩笑的君主,诸人也只能忍下纷杂的心思,暂且观望了。
长信殿中,成安长公主正因近来长安的流言蜚语而头疼不已。尹太后毫不同情她,只笑一声道,“日日惯着你阿弟,现下却是知道后悔了。”
若是比起惯着阿弟,谁能比的过您?成安长公主暗暗嘀咕着,何况她也第一时间劝了皇帝,只是劝不住呀。想起前几个月在听园的情形,成安长公主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可怜了九弟弟,”成安长公主有些伤感,“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没了,只留下了王后,叫陛下这样……”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成安长公主梗了哽,不好再说下去了。
尹太后想起了几日前探知的临淮国最新的消息,此时也不由得微微沉默。几乎恨了一辈子的郭氏,到头来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尹太后的心绪实在是复杂难言。“你弟弟也是造孽!”尹太后叹道,“不论怎么说,九郎才刚走不久,沈氏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便是天子,也要顾及些体面呀!这要急急的就夺了人来,哀家简直是没眼看!”
成安长公主闻言,也是一下噤声了。半晌,她才道,“从前我瞧着,沈氏与九郎仿佛是夫妻情浓呢,现下叫陛下这样……也是可怜!”
尹太后尽管一直对惜棠颇有意见,但听了女儿这般言语,却也没有反驳,而是沉吟了一下道,“你闲来无事,就多去长扬榭瞧瞧沈氏,多多开怀她些,别叫她恨皇帝深了,做出些不能挽回的事来。”横了女儿一眼,道,“你阿弟与你亲近,想来是不介怀你去瞧她吧!”
“陛下倒是叫过我去陪她说话,”成安长公主承认了,“但儿臣么,实在是不知能说什么。便是想劝她,也是心虚的慌。”成安长公主长长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儿臣可从来没有做过呀!”
“你没做过,哀家就做过了?”尹太后冷哼一声,“皇帝也真是的,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看上个死了郎君的,闹出了这么多事来!哀家这几日在宫中,都隐隐能听见有人复言你父皇与郭氏之事了!”
成安长公主闻言,脸色就轻微地变了。同样是皇帝,同样是刚丧了郎君的孀妇……她一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劝慰母亲。
而尹太后早就过了最气恼的时候,不多时,心绪就平复下来了。她略略饮了口茶水,道,“哀家也是女子,也有个深爱着的郎君,沈氏现下心里难受,哀家也能体悟一二,”想起先帝,尹太后的心情惆怅起来,但很快又抛开了情绪,道,“只日子么,都是慢慢过出来的,瞧皇帝现在,对她也很是上心,我听元光殿那边的消息,皇帝也有心要她诞下子嗣。时间长了,孩子有了,还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人呐,总不能和自己较劲,叫自己不好过吧!”
母后说来说去,心还是偏到了阿弟那头。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成安长公主有些自嘲地想,“母后说的话,女儿记下了。”
尹太后点了点头,望着长信殿外枯败的梧桐树叶,开口了,“你也莫笑阿母,阿母现今呢,却是要指望你了。”见长女愕然望她,尹太后笑了,“我与陛下发生了何事,你还不知么?我们母子之间,到底是回不了从前了!”
成安长公主微微张开了口,尹太后摇头笑了,“我毕竟是陛下的母亲,活着一日,陛下就要孝顺我一日。但你阿妹和小弟不同,陛下的心,冷着呢!尤其是发生了那档事以后……”尹太后的神情黯然下来,“你自小就与你阿弟关系好,他素来也惦记着你,你日后多顺着他的意思,多得他欢喜,来日,或许能帮淼儿与涵儿说上几句话,不叫他们死在我前头。”
“阿母!”成安长公主眼睛红了,“您何出此言!”
尹太后脸色苍白的微微一笑。
“是阿母说糊涂话了,你听一听,就罢了。”望着外头枯黄的落叶,尹太后忽然感觉疲惫了,“你记着阿母先前说的话,就退下吧。我想休息了。”
成安长公主颤着声音,说好,
回头望了尹太后几眼,终究是心有戚戚地退下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惜棠来到长安,快有半个月了。
几乎每个谢澄不在的白日,她要么坐在窗前发愣,要么昏迷一般沉沉睡过去。心灵上的忧郁,还有谢澄每夜不休的索取,都令她神智很恍惚,完全不想做别的事。这个下午,和往常一样,她叫退了殿中的所有人,只留自己一人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灵儿忽然着急地走进来,告诉她,成安长公主来了。
成安长公主?
惜棠愣愣的,还回不过神。成安长公主就眉目含笑地走进来了。惜棠望着她熟悉的脸庞,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而成安长公主急急地抚上了她的手,心疼道,“如何竟瘦了这么多!”
惜棠讷讷的,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心中有些感动,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成安长公主望着她纤盈的身子,新雪一般的肌肤,没有血色的苍白的嘴唇,心中暗暗埋怨着自己的弟弟。她温柔地叹着气,反客为主般的拉着惜棠一起坐下。惜棠有些心安了,方想开口,外头又传来动静,碧珠进来告诉她们,陛下来了。
刹那之间,惜棠的脸色更白了。她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连带着成安长公主也一并站起来。谢澄进来,望见两人这般情形,有些出奇道,“阿姊来了?”
成安长公主埋怨般地看了他一眼,谢澄有些不明所以,惜棠站在一旁,很低声地开口了,“茶快没了,我去叫人沏茶来,招待公主殿下。”
谢澄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不说话。惜棠咬着唇瓣,几乎都要咬出鲜血了。成安长公主看不下去了,就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惜棠松口气,很小心地看了眼谢澄,见他没有出声,就悄悄往外退下了。
惜棠一走,成安长公主就说谢澄,“人家要下去换茶,你好端端的怎么吓唬她?”
“她哪里是要换茶。”谢澄冷哼一声,“分明是要躲着我。”
“你这样叫人害怕,不自己反省,反而怪起旁人来了!”成安长公主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阿姊,这就是你不知道了。”谢澄叹口气,声音却透着若有若无的冰冷意味,“她就是要这样才听话。”
成安长公主拧了拧眉,只觉得他不可理喻。这时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教他怎么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了。
第40章 椒酒
“瞧你这话说的!”长公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这对待女儿家,岂与你在朝中驾驭臣子一样的?依你这样的做法,这人是听话了,心却和你越来越远了。”
谢澄听了长姊的话,却是忍不住笑了。
“阿姊说的,我难道不明白?”谢澄道,“只我都将她夺了来,纵是使尽种种温柔手段,也不能叫她立时不怨我了吧?还不如就此立下规矩,叫她知道害怕,不敢再有逃离的心思。至于心么,”谢澄的语气缓了下来,“这日子过久了,还怕她的心思不在朕身上么?”
成安长公主微微张着口望着他,“阿姊这样看我做甚?”谢澄笑道,“你是不知道,她这般畏惧我的模样,也是别有一番意趣……总之,朕心里头有数,阿姊放心就是。”
“你,你,”成安长公主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有心想要打击他几句,但怎么说都是皇帝……她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心里头有成算,阿姊也管不了你,只你瞧她,近来瘦憔悴了这么多,想是你把她管束严了,这对待内帏之人,总不能如对待牛马般,一味只是拘束?总要知道什么叫有张有弛。”成安长公主语重心长道,“你既喜欢她,也想和她长久过日子,就要好好珍惜她,这点还要阿姊叮嘱你吗?”
近来惜棠是消瘦许多……谢澄想到此处,觉得自己最近是纵性过度了,于是就微微点了点头。成安长公主见他还听的进人言,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心里头还有些为惜棠唏嘘,正想多说几句,外头传来了动静,却是惜棠进来了。
惜棠今日穿了身天水碧色的裙裳,一头乌发简单的挽起,髻上点缀着根青玉簪,只单单娉婷地站在那,望之就有倾国之姿。她素手纤纤地为谢澄和长公主添了茶,谢澄看了她一眼,叫她坐下,惜棠依言坐下,听着他们姊弟二人谈着近来长安的诸事,黄昏渐近,一日又过去了。
谢澄留长姊用了夕食,成安长公主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又单独拉着谢澄,和他叮咛了许久,待谢澄回到云光殿,沐完了浴后,惜棠已经收拾完毕,双手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了。谢澄看她一身雪白色的寝衣,瀑布般的乌发柔柔地垂着,低着头,像是在数着殿砖上斑驳的月光,脸上有着凄惶而孤独的神情,一瞬之间,谢澄忽然心软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问,“在想什么?”
“我,”惜棠受惊般的抬起眼睛,她摇摇头,小声地说,“我没有,陛下。”
谢澄微微叹口气,他把惜棠抱入自己怀里,惜棠的身子还在发着小小的抖。谢澄安抚般的握住她发凉的双手,惜棠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他问,“今日阿姊过来,有叫你不自在么?”
惜棠轻声细语道,“长公主人很好。”
“阿姊也喜欢你。”谢澄吻了吻她的侧脸,“以后常让她来和你说话,好不好?”
惜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有些惶恐,“会不会扰了公主殿下……”
“傻话。”谢澄轻声打断她,“朕心悦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在乎旁人的看法,自然是别的人来迁就你的,知道么?”
惜棠惊讶地看着他,并不敢应,谢澄摸了摸她的脸颊,笑了,“何况阿姊也喜欢与你一处,你不要有顾忌,明白没有?”
惜棠讷纳的,望进谢澄的眼睛,只能点了点头。谢澄双臂慢慢把她拥紧了,她近来瘦了这样多……“朕听下人说,你尽日待在云光殿,很少出去。”谢澄的声音很轻,很柔和,“这样总闷着,不好,长扬榭的景致还是极美的,闲来无事,可以多出去看看。”
在屋里待久了,偶尔,惜棠也会想出去走走。但惜棠如今很畏惧旁人的眼光。尽管她知道,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没有人敢说她的一句不是。但惜棠始终还是不自在。她抿着唇,想着皇帝的话,很慢地点了一下头。谢澄想了想,又说,“近来朕还算得空,但年节将近,很快就要忙起来了。你想出去走走么?阿姊府上就有很多新奇的玩意。”
惜棠听着谢澄的话,有一点心动了。但她转念一想,这可是在长安城,离开了长扬榭,要站在皇帝身边,面对这样多的人……惜棠不禁畏缩了,“不了,太麻烦您了,”惜棠说,“这里就足够好了。”
谢澄凝视着惜棠的脸庞,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略略有些愠怒,但现在毕竟不是和惜棠发怒的时候,就暂且压制了下去,口中只是说,“都依你的,来日再说吧。”
惜棠连忙应了,心中有些松了口气。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惜棠一下又紧张起来,“今天不闹你,”谢澄微笑了下,“就亲几口。”
惜棠不是很相信,但还是怯怯地点了头。谢澄温柔地吻了她片刻,把她放在榻上,最后亲了口她的额头,说,“睡吧。”
惜棠惴惴地说好。被皇帝拥在怀中,她许久许久才陷入了梦乡。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皇帝一直对惜棠格外体贴。这在令惜棠放松的同时,又让她心中越发不安。但无论如何,日子总比刚来时好过一些了。
果然和皇帝那日说的一样,将要到年节的时候,他就变的忙了起来,好几天才抽空来看惜棠一次。皇帝在身旁的时候少了,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和侵略感也少了,惜棠终于有了点精气神过自己的生活了。她开始偶尔会有笑脸,也能和宫人们说几句话了。
在云光殿的一众宫人中,除了灵儿外,碧珠与翠环又是最贴心的两个。相处的多了,惜棠心中的隔阂也渐渐消融,和她们逐渐亲近了起来。她们顺着惜棠的心情,很少会和她讲宫内的事,只是普通的和她谈天逗趣,惜棠本就是个温柔宽和的人,云光殿的氛围变的轻松了下来。
当然,皇帝也会有来的时候。他夜间偶尔的过度索取,还是会让惜棠感到很疲惫,但有着亲近的人和她说话,惜棠就感觉没这么难熬了。
当下如果在熬每时每刻,总会觉得时间格外慢。然而后头回想起来,又觉得时间其实很快。岁除当天,惜棠望着殿外纷飞的落雪,心中就是如此作想。谢澄今日事务繁多,昨晚挤出时间来了一回,什么都没做,抱着她沉沉就睡了。今日一大早走后,又很快唤人给惜棠送来了颂新岁的椒酒。在长安,惜棠没有亲人,就把椒酒与云光殿中的人分饮了。太熙四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冰寒彻骨,有大雪飘飞。
岁除之夜,天子施恩停了宵禁,整个长安城都欢沸起来。便是惜棠位于边郊的长扬榭,也能看见前方忘不见尽头的沸沸灯海。不远处的未央宫,天子与太后正在大宴群臣。即便谢澄如何宠爱惜棠,但就当下而言,她的身份终究是不光彩的,皇帝不会带着她显于人前。在云光殿这个深寂的雪夜,惜棠饮着微微有些辛辣的椒酒,脸上一阵冰冷,又一阵滚烫。
本来,惜棠是不想饮酒的。因为如今只要闻到酒香,她就会想起那个夜晚,在浓郁的茅草酒香中,皇帝不顾她的哭泣乞求,强行占有了她。但毕竟将是新岁,灵儿好说歹说,总算让惜棠饮了几口。
在温暖的酒液入口的那个瞬间,惜棠想起了去岁的除夕夜,那时阿洵还在她身边,她还没有遭遇这么多的不幸,还认为自己拥有一切……惜棠闭着眼睛,慢慢饮下了这口酒。灵儿靠在她肩膀上,脸庞红红的,显然已经醉过去了。惜棠也把脑袋轻轻靠在了她脑袋上,洁白的雪花同时落在了她们脸颊上,慢慢融化成了冰冷的水。
饮了酒,惜棠昏昏沉沉的,一上了床榻,模模糊糊地就睡了过去。可听着远方欢腾的人声,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在深夜雪下的最大的时候,惜棠忽然醒了过来。
殿中烛光朦胧,仍旧燃着一两根稀零的烛火,窗外却是黑漆漆的一片深邃的夜。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竟让惜棠想起了临淮都梁殿。惜棠在榻上的动静,惊醒了在一旁守夜的碧珠。看着这在都梁殿绝对见不到的脸庞,惜棠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刚刚用了两口清粥,惜棠忽然剧烈呕吐起来。
一旁伺候的人都惊坏了,以为惜棠是昨夜饮酒伤了脾胃,灵儿连忙就想去唤医师。惜棠恶心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出声唤住了灵儿。灵儿见惜棠如常用起了膳,再没有什么异样,也就作罢了念头。
用完了朝食,惜棠与灵儿闲聊,随意消磨着时光。灵儿正兴高采烈地讲着众人昨夜的醉态,惜棠听的很是轻松。但突然之间,一股强烈的呕吐的欲望又涌了上来,惜棠捂着嘴巴,小小地干呕了一声。她平时也偶尔会饮酒,但第二日从来没有这样过,何况她昨夜就饮了一点点。惜棠心里头正纳闷着,忽然,一个想法猛地从她心里钻了出来。反应过来后,惜棠僵住了。
盼了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消息。有时,惜棠甚至会悲观的以为,自己的身子就是不行……但现在,现在这样,难道……
意识到这一点,惜棠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勉强地回过神,迎面就对上灵儿关怀的目光。惜棠正想出言安慰几句,不意间却瞧到了一旁正在擦拭着花瓶的碧珠和翠环,惜棠惊的差点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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