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衔霜自是也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常反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骨热得厉害,面庞与耳垂也烫得惊人。
怎么会这样?
这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与燥热,让她觉得惊异又羞臊。
而身前那人偏生还咬着她滚烫的耳垂,在她耳畔低声问道:“衔霜,想么?”
“想的话,就点点头。”
听着他的话语,衔霜感觉脑子嗡了一下,巨大的屈辱感也随之油然而生。
看着俯身靠近自己的霍则衍,她一时间也忘了自己与他在身份上相距悬殊,也忘了自己现下还有求于他,想都没想地抬腿踢向了他。
霍则衍被她踢中,闷哼了一声,她便借着这个机会挣扎了起来。
挣扎间,案台上放置的好几卷卷宗滚落了下来,铺了一地。
霍则衍紧紧握住了她四处乱动的手,口中竟是笑了一声:“几年不见,衔霜,你如今本事见长啊。”
从前的衔霜,可不敢这么对他,也不舍得这么对他。
他没再给她挣扎的机会,也不想再看着她比划出一些让他难受的话。
香雾飘散,看着衔霜潮红的面色,他早已有些难耐,按着她的身子吻了上去。
他的吻如同疾风骤雨,强烈又令她措手不及。
感受着这个横行霸道的吻,感受着贴附在自己唇上的柔软,衔霜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力地咬了上去,感受到在自己口中散开的一片咸腥,她心中才略微痛快了些许。
但这缕痛快并没有持续很久。
同心锁碰撞在案台上,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每一次近在咫尺时,她都能从霍则衍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看着自己那副情动难耐的模样,看着自己那双含着一汪春|水的眸子,她打心底里觉得恶心厌恶极了。
厌恶霍则衍,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攥紧了双手,将尖锐的指甲嵌入了皮肉里,试图用这疼痛来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可即便是如此,那股扭曲的快|感在她脑海里仍是清晰不已,挥之不去。
鎏金香炉里,香气浓烈,烟雾袅袅,如同淡淡的云烟一般,在空荡的大殿内飘荡。
衔霜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她看着霍则衍好整无暇地站起身,替她大致整理好了身上的衣物,又吩咐外头的宫人备水。
紧接着,她被他从案台上抱了起来,放进了温热的水里。
他一点一点用巾帕帮她慢慢擦拭着身子,过了很久,才出声打破了屋内的这片诡异的静谧。
“诏狱那个地方,朕当年也不是没进去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霍则衍的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些发闷。
“朕当年在里头可是待过一个月,而徐文州如今不过才进去了这么几日,你就这般心疼了?”
沐浴在热水里,衔霜的思绪也慢慢地飘回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当年”。
她依稀记得,那时仿佛还是寒冬腊月,她明明知道没有令牌就见不了他的面,却还是日日坚持着守在诏狱门前,就为了能够离他近一些。
好傻……
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那么傻?那么执着?
“但你放心,朕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放了他的。”
霍则衍的声音拉回了她逐渐飘远的思绪。
“朕不仅会放了他,还会给他黄金千两,当作是他这几年替朕照顾你的补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弄着她垂下的乌发,对她道,“衔霜,这回你可满意了?”
“不过,你也要履行答应朕的承诺,今后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他说着,不知不觉地放柔了声音:“衔霜,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过得不是一直都很好么?你能不能试着……试着继续喜欢朕?就像从前一样,朕也会试着对你好的……”
衔霜发了许久的怔,才明白过来他话语里的意思。
她转过身子,仰头望向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比划着问道:【陛下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衔霜,你相信朕,今后我们……”霍则衍微微颔首,赶忙又同她道。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衔霜比划着打断:【陛下真的会放了徐文州,还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财?】
她虽然相信霍则衍作为一国之君,应当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出尔反尔,但她实在是有些怀疑,他竟也会有这样难得的好心?
看着衔霜的比划,霍则衍的神色凝了凝,眼底似有愠意渐起,却又很快归之于平静。
他静默了好半晌,才简单地“嗯”了一声。
即便他并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去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的衔霜,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她现在心里所牵挂的,所担忧的,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
霍则衍的确没有出尔反尔。
第二日下朝后,徐文州就从诏狱里被毫发无伤地放了出来,还得了千两黄金这笔意外之财,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霍则衍前脚刚从诏狱走出来,后脚就马不停蹄地来了兰溪苑。
那时衔霜正在屋内陪着岁欢玩做好的泥人,听到珠儿进来传,霍则衍的车辇停在了兰溪苑外时,心下颇有几分意外。
毕竟霍则衍很少会在上午这个时候来找她。
她知道,他白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要忙着处理朝政之事的,就算是在过去,也只有在下晚或是夜里时,他才会为着那事来寻她。
看着大步走了进来的霍则衍,衔霜心中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
她下意识地将还在玩泥人的岁欢护到了自己身后,正要比划着问霍则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却指着她身后的岁欢,有些颤抖地问她道:“你说,她究竟是谁的孩子?”
衔霜极少见到这般失态的霍则衍,她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尽量还算镇定地比划着问他:【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居然问朕是什么意思?衔霜,你还要同朕继续装下去么?”霍则衍的声音有些激动,“徐文州今日告诉朕,你们二人根本就尚未成婚,岁欢也压根就不是他的孩子!”
“他说他遇见你时,你就已经怀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他说着,指了一下岁欢,又问她道,“那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顿了顿,不等衔霜回答,就又开了口:“衔霜,你回答朕,她是朕的孩子,对么?”
他的声音像是询问,却又像是肯定。
看着沉默下来的衔霜,看着她面上浮现出的仓皇神情,霍则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在确认下来这个结果后,他心中自是欣喜不已,喜不自胜,可随之汹涌而来的,还有受人欺骗的愤怒。
“你怎么能骗朕?”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疯狂地逼问着她,“你怎么能让朕的女儿,去认别人当父亲?”
如若不是今日放走徐文州时,他亲自去了一趟诏狱,并逼着徐文州给衔霜写下和离书。
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和衔霜,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会被她的谎言蒙在鼓里!
霍则衍越想,心中的怒意越盛,手中的力道也在不自觉间不断加重。
岁欢看着他这样“欺负”衔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朝他喊道:“又是你!又是你这个坏人!”
她丢掉了手里的泥人,奋力想要把霍则衍从屋子里头推出去。
“坏人!你这个坏人,不仅抢走了娘亲,还这么欺负娘亲!我和娘亲不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岁欢揉了一把泪水涟涟的眼睛,又哭着问衔霜道:“娘亲,爹爹呢?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过爹爹了,爹爹去哪里了?爹爹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霍则衍被岁欢的话语气得喉头有些发鲠。
他松开了衔霜,低头看着那个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虽然气得很想狠狠地捏一把她的脸颊,但看着那双和衔霜极为相似的泪眼,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手。
他蹲下了身子,咬牙切齿地告诉她:“你记住了,朕才是你的爹爹。”
听着霍则衍的话,岁欢立马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不!你才不是!你才不是!你不仅是个坏蛋,还是个骗子!”
衔霜被她哭得有些头疼,同时又怕这两个人在宫中再起争执,届时闹得不好收场,忙同站在门侧的珠儿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将岁欢抱了下去。
看着珠儿抱着岁欢走远,衔霜舒了一口气,才缓过神同屋内的霍则衍道:【陛下,岁欢还只不过是个才满三岁的孩子,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和她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和她没有关系?”他难以接受地摇了摇头,语气仍旧是平静不下来,“她是朕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
“她身上流淌着朕的血,你怎么能说她和朕没有关系?你怎么能,让她认徐文州做父亲?!”
第32章 第32章
看着面前激动不已的霍则衍,衔霜垂下了眸。
她知道,自己当时没有告知他实情,隐瞒了真相,没能让他与岁欢早早地父女相认,并故意误导他,徐文州才是岁欢的生身父亲,这个做法或许的确不太妥当。
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亦有她的私心。
衔霜默了少顷,比划着同霍则衍解释道:【抱歉,但作为母亲,我只希望,能给岁欢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
“你是觉得,朕连让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都做不到么?”
霍则衍说着,又气道:“凭什么你觉得,朕做不到让岁欢幸福,他徐文州就可以?”
衔霜轻轻地摇了摇头:【陛下,岁欢生性散漫自由,我只想让她自由自在地长大,不受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不被枷锁困扰,我只想,让她日后能过她喜欢的生活……】
她如今受制于人,已是身不由己,但她不想让她的女儿今后也如同她这般。
至少,不必像她这样被无望地困在这座深宫里。
“衔霜,你信朕,朕能让岁欢快快乐乐地长大,能让她幸福,也能……”他说着,情难自禁地伸手拥住了她,“也能让你幸福。”
霍则衍的手抚在她的背上,温声道:“我们都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了,今后我们一家人,就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他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拥着眼前的女子,感受着她的温度和心跳,适才因着她的谎言而产生的怒火,早已不知在何时就轻易地烟消云散了。
在他心中,从未有过现下这样的满足。
他希望渺茫地找了她三年多,也当了三年多的孤家寡人,好不容易才终于寻回了那个久觅不得的人,还意外得知,自己和她,竟还有一个女儿。
这样巨大的喜悦,到底是远远胜于被欺骗的恼怒的。
他如今身边有她,还有女儿,不再是之前那个孤家寡人了。
他本该早就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可是,他竟错过了她们那么些年。
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方馥的事情与衔霜起争执;如果当初他没有刻意冷落她;如果当初他没有答应带衔霜出宫;如果当初在出宫的画舫上,他没有说出那一番伤人的话……
他会惊喜地从太医口中听到她有孕的消息,会看着她慢慢成为一位母亲,会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小的女儿,哄她叫自己一声“爹爹”。
衔霜也会一直像从前那样,永远都只喜欢他一个人,不用他使出逼迫这样恶劣的手段,也会心甘情愿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一家三口,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一定会。
“衔霜,再试着喜欢一次朕吧。”那日的末了,霍则衍在她耳边轻声低喃道,“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女儿。”
而她安静地被他紧紧拥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应答。
窗外庭院里的杏花开得正盛,一阵风拂过,就簌簌地落下一片浅白,如同落雨一般。
兜兜转转,又是一年春日,而她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衔霜看得出来,霍则衍似乎迫切地想要和岁欢修复好这段父女情。
一连三日,每日都让福顺送来了不少小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
从陶瓷做的精致小人到九连环,从拨浪鼓到七巧板,从弹弓到万花筒,从竹蜻蜓到滚灯……
这些有趣又新鲜的小玩意,每样都很合岁欢的心意,尤其是那个滑稽可爱的陶瓷小人,她爱不释手,喜欢得紧。
到了第四日,看到福顺一来,她就乐开了花,朝福顺伸开了两只小手,对他笑眯眯道:“这位伯伯,你人真好!日日都给我送新鲜玩意,今天来,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呀?”
福顺忙摆了摆手,一边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内侍将箱匣里的玩具抬进去,一边同岁欢道:“公主这话当真是折煞奴才了,这些可不是奴才送的,是陛下送给公主您的。”
“陛下啊,若是知道您喜欢他送的这些,也定然会很高兴的。”
一听到他口中的“陛下”,岁欢立马就变了脸色。
“谁说我喜欢那些东西啦?”她跳了起来,“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适才内侍搬进来的箱匣又用力推了出去,还要去找前几日送来的还给福顺。
“拿走!我才不要他送的这些。”她气鼓鼓道,“你把这些,全部都拿走好了!”
听到福顺传报回来的消息后,这日下午,霍则衍来了兰溪苑。
整整三日没有见到衔霜,他其实早就想来了。
但这几日他不曾来兰溪苑,其一是因着繁忙的政务,其二便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岁欢面前露面的准备。
他知道,岁欢也同她的母亲一样,很是抵触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她,和她相处。
霍则衍走进兰溪苑时,衔霜正在教岁欢写字。
岁欢比衔霜更先发现他走了进来,登时就撇了撇嘴,将头扭至了一边。
他越过岁欢,目光落在了还提着笔写字的衔霜身上,随后又望向了岁欢,问她:“朕派人送了那么多玩具,你一样也不喜欢?”
“对,不喜欢!”岁欢朝他扮了一个鬼脸,“我才不稀罕你送的那些破东西呢!”
“公主!”珠儿看了一眼霍则衍的面色,小心地在身后拉了拉岁欢,低声道,“不可对陛下无礼。”
岁欢哼了一声,重重地甩下了手中的笔,咚咚咚地跑了出去,珠儿也连忙追了出去。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了他与衔霜两个人。
霍则衍走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了一张放在桌上的纸,随意地翻看了一下,轻笑出声:“你这字比起从前,也没多大长进啊。”
衔霜放下笔,看向他手中拿着的那张纸,抿了抿唇,比划着告诉他:【陛下,这是岁欢写的。】
不过霍则衍也丝毫没有什么尴尬的样子,只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放下,对她道:“那朕看看你写的。”
他说着,低头看向了她身前被镇纸压着的那张纸。
纸上的字迹清隽严整,很是娟秀雅致。
他盯着那张写着漂亮字迹的纸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几张七歪八扭写满了他的名字的纸。
【陛下怎么来了?】衔霜将纸折起,收放在了一个篓子里,而后比划着问他道。
“朕只是想来看看……”霍则衍看着她,略微迟疑后又改了口,“看看岁欢。”
衔霜对他的话表示理解,她想起岁欢将才说过的话,对他道:【岁欢说话一向有口无心,适才对陛下言语不敬,并非有心之举,陛下别同她置气。】
“她是朕的女儿,朕自然不会同她置气。”他说。
她点了点头,问他:【陛下不是来看岁欢的吗?】
霍则衍怔了怔,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便又道:【岁欢已经跑出去了,陛下不跟着去看看吗?】
他这回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在隐晦地赶自己离开。
但他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了静,应了一声“好”。
庭院里,岁欢正坐在杏花树下,手中拿着之前的那个小泥人,玩得不亦乐乎,像是已经将刚刚和霍则衍之间的不愉快抛却了脑后。
珠儿站在她身后,看到霍则衍来了,福了福身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珠儿先退下,而后也在杏花树下坐了下来。
“你、你跟着我过来做什么?”岁欢立刻就发现了他,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母亲让我来看看你。”他实话实说道。
见岁欢利索地站起身,不顾裙子上沾满的灰尘和泥土,拿着泥人就要跑,霍则衍一把揪住了她。
“跑什么?”他有些想笑,很快又板起了脸,问她,“朕送你的那些玩具,为何不喜欢?”
岁欢哭丧着脸,不得不重新坐回了杏花树下,但心里仍是有气,鼓着小脸不肯搭理他。
霍则衍只好没话找话,指着她手中的泥人,对她道:“朕看这个泥人,你倒很是喜欢,朕送你的陶瓷小人,也比不上这个吗?”
“这个,可是我娘亲亲手做的!”岁欢抱着手中的泥人,总算勉强理了他一下,“你送的那些,和这个当然不能比了!”
“你母亲还会做这个啊。”提起衔霜,霍则衍的面上多了些许温柔。
他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腰侧系着的同心锁,告诉她道:“我身上的这个同心锁,也是你母亲从前亲手做的,特意送给我的。”
岁欢听到是衔霜做的,来了些兴趣,歪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嫌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是我娘亲做的,上面还有道裂缝,难看死了。”
霍则衍的面色变了变,没再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才转移话题道:“你母亲写字也很好看。”
“那可不!”岁欢骄傲道,“我娘亲的字,那可是我爹爹手把手教的,当然好看了!”
第33章 第33章
说起衔霜,岁欢就跟忽然间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丝毫没有留意到霍则衍变得有些不对的神情,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告诉你,我娘亲可厉害了,她可不单单是写字好看,做的饭也超级好吃!尤其是我娘亲下的素面,那味道,简直是一绝。”
岁欢说着咽了咽口水,又道:“不止是我,我爹爹也最喜欢吃我娘亲下的素面了!娘亲也知道爹爹喜欢,所以每隔几日就会特意下给他吃……”
听着岁欢的话语,霍则衍的面色愈发不虞。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冷冷地打断了她的声音,有些严肃地纠正她道:“朕说过了,徐文州不是你的父亲,朕才是。”
听到霍则衍这么说,岁欢原本还咧着的嘴也立刻撇了下去,反应甚至比上回还要大。
“你骗人!你才不是我的爹爹!”
她腾地一下子从树下站了起来,用圆滚滚的眸子怒视着他,生气道:“你和我爹爹一点也不一样!我爹爹他,对我和娘亲都可好了,才不会像你这么凶,这么可怕!”
岁欢甩下这句话后,就抱着泥人,一溜烟小跑回了屋子里。
只是霍则衍这一回没能再拦住她。
他微微有些发怔地坐在杏花树下,看着岁欢逐渐跑远的小小身影,耳边却回响着她适才所说的那句话。
难道他真的同岁欢说的那样,很凶、很可怕吗?
所以衔霜才会不再喜欢他,喜欢上那个对她温柔的徐文州?
老实说,即便已经知晓,衔霜并未和徐文州成过婚,岁欢也并不是徐文州的女儿,他心中也仍是嫉妒极了徐文州。
嫉妒他代替自己,陪在衔霜身边的那几年时光;
嫉妒他不仅能手把手教她写字,还能吃到她亲手下的素面;
嫉妒自己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女儿,却亲昵地将他这个外人视作为“爹爹”;
更嫉妒如今衔霜心中喜欢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可他一边无法克制地嫉恨着徐文州,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同徐文州一般,待她好,待她温柔,她会重新喜欢上他吗?
会吗?
霍则衍在杏花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傍晚时分,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走进了屋内。
那时已经到了平日里用晚膳的时辰,膳食也已然被端上,衔霜正带着岁欢坐在圆木桌前,准备用晚膳,见他重新走了进来,略微有些许意外。
他却只是自然而然地,在靠近衔霜那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后又吩咐站在一旁的珠儿道:“去再添双碗筷吧。”
衔霜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素淡膳食,心下不免有些犹豫。
这几道简单的家常菜肴,都是她和岁欢平素所喜欢的,但于霍则衍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而言,恐怕就成了粗茶淡饭,定然是吃不惯的。
因着他并未提前交代过她,她也没想到他今日还会留下来用晚膳,便也未提前嘱咐小厨房,让其多备一些精细的膳食。
她思忖了须臾,比划着告诉将新的碗筷端进来的珠儿,让珠儿再去知会一声小厨房,再添上几道菜肴。
霍则衍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不必了,朕陪你一起吃这些就好。”
衔霜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看着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往瓷碗里搛了个白面面馍,没再比划些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安静地吃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着霍则衍的加入,这顿晚膳比起往日,她吃得分外不自在。
就连一向喜欢在饭桌上,同衔霜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岁欢,这回竟是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埋着头,飞快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担心她吃太快会呛着,衔霜忍不住同她道:【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岁欢一边点着头,一边放下了筷子,用绢布擦了擦嘴,欢乐道:“娘亲,我吃好啦,和珠儿姐姐一起去外面玩啦!”
她说着,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霍则衍。
哼,她可一点也不想和这个可怕的骗子继续待在一个屋子里,多一会儿都不行!
衔霜听着岁欢噔噔噔地跑远,耳畔却忽而又响起了霍则衍的声音:“听说你在江南的这几年,在镇上开了一家面馆。”
她不知道霍则衍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此事,但还是点了点头,比划着问他:【是岁欢下午告诉陛下的?】
岁欢今日下午虽让他知道了不少事情,却不曾告诉过他这个,这是他前几日,从派去关川镇打探衔霜消息*的侍从口中得知的。
不过霍则衍并不想让衔霜知道这一点,只是“嗯”了一声,又开口道:“岁欢还说,你下厨的味道很不错。”
他略一停顿,觉得自己已经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朕……朕也想尝尝。”
这简单的几个字,他本想装作不经意般顺口提起,可当真正开口时,却说得别扭极了。
衔霜愣了一下,因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并不算大,她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便问他道:【陛下适才说什么?】
“朕是说,许久不曾尝过你的厨艺了。”他说着,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想使自己看起来尽量显得更自然些,“你若是得空的话,不妨简单做一些。”
【岁欢说话总是这样,喜欢夸大其词,奴婢厨艺不过尔尔,实在算不得精湛,较起宫中的御厨,更是远远逊之。】
她想了想,同霍则衍比划道:【况且奴婢自回宫后,就不曾再下过厨了,在厨艺这方面,也生疏了不少,就不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霍则衍心里很清楚,衔霜这是在故意搪塞自己,她并没有在自己面前说真话。
因为就在前些日子,他还从派在兰溪苑侍奉的内侍处听闻了,她亲自下厨,为近身宫婢下阳春面的事情。
她不仅愿意为徐文州下厨,甚至还愿意为宫婢下厨,可到了他这儿,偏偏就一点也不愿意了。
他捏紧了手中的杯盏,不死心地又对她道:“你若是不想太麻烦的话,就下一碗最简单的素面也是可以的。”
衔霜实在不明白,霍则衍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不仅话里话外地想让她下厨,竟还说想吃她下的素面。
她记得,自己从前是为霍则衍下过两次素面的。
一次是在寒冬的雀岭山下,她借了医馆的灶房,给一日多不曾进食的他下了一碗素面果腹充饥。
另一次则是在她入宫之后,那日是她过生辰,便在兰溪苑的小厨房里下了两碗素淡的寿面,想同他一起吃,也算是简单过了生辰。
只是那一次她的那碗素面,却因着引起他回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落魄往事,而受到了他的呵斥。
最后不但面没吃成,两人间还起了些许争执,闹得不欢而散。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他那时还同她说,让她今后都不必再下那素面了。
这些话她都还大致有些印象,霍则衍自己难道全都忘了吗?
衔霜心里这样想着,便也不知不觉间比划了出来:【陛下不是,不喜欢奴婢下的素面吗?】
霍则衍看着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色暗了暗,许久之后才道了句:“你若是实在不愿,那便罢了。”
于是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只是这日晚上,霍则衍又留宿在了兰溪苑。
虽未行云雨之事,只是和衣而眠,但与霍则衍躺在一起,衔霜依旧觉得不太自在。
更别提,他还总是喜欢牵着她的手入睡。
这样十指相扣的亲密姿势,她其实并不喜欢。
她每每都要等到他睡下后,再在一片黑暗中,将他的手指慢慢地掰开,才能安稳入睡。
这日夜里也是一样。
只是这次衔霜掰开他的手的时候,他却忽然间有了反应。
感觉到霍则衍的手指动了动,她被吓得一激灵,以为是自己将才的动作太大,惊醒了他。
隐约间,听见他似是低低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衔霜赶忙闭上了眼睛,乖乖装睡。
谁料他的声音愈来愈急促,也愈来愈清晰,从低声呢喃变成了呼唤,似乎还隐隐夹杂着几分痛苦与不安。
难不成,霍则衍这是在说梦话?
衔霜从榻上悄悄地坐了起来,借着榻旁矮桌上的一盏昏暗烛灯,看向了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个人。
眼见他一副紧紧蹙着眉,额间还渗着冷汗的样子,怕不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
看着看着,那个人又有了激烈的反应。
他阖眼摇着头,口中却急声唤道:“衔霜,不要!”
“不要——”
看样子,这噩梦好像还和她有点关系,总不能在霍则衍的噩梦里,是她把他给杀了吧。
虽然她的确很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弑君这样大不韪的事情,她到底,还是不敢去做的。
衔霜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睡梦中的那人却忽而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榻上直直地坐了起来。
这回她来不及避开,更来不及装睡,就这么在昏暗的烛灯下,撞入了他漆黑的眼眸。
第34章 第34章
两人相视不过须臾,下一瞬,她就被霍则衍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衔霜的身子僵了僵,一时竟也忘了推开他。
事实上,她也压根就推不开他,他的力道大得惊人,根本容不得她从中挣脱。
过了很久,她才感觉到那人慢慢地松开了自己。
瞧着霍则衍看起来不太好的面色,衔霜犹豫了一下,比划着问他:【陛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中仍带着些从噩梦中惊醒的低沉:“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陛下,梦都是反的。】她对他道。
霍则衍“嗯”了一声,面上的神色却有些怔忪。
他看着她,忽而开口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问她:“衔霜,你今后……不会再离开朕的,对吧?”
不知是不是衔霜的错觉,她竟从霍则衍的声音中,隐隐听出了几分害怕与忐忑。
毋庸置疑,她的确,是想要离开他,离开这座皇城的。
如果今后有这个机会的话,她也一定会带着岁欢,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这些压在她心底的想法,自然不能让霍则衍知道。
她想尝试着点头,至少令霍则衍暂且打消对自己的疑虑,却做不到违背自己的本心。
见衔霜沉默了下来,霍则衍也没有再继续逼问她的意思。
他并不想看着她说出,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他静了片时,才轻声对她道:“适才是朕吵醒你了么?早些睡吧。”
听出霍则衍并没有什么旁的意图,衔霜总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心他接下来会反悔,立刻就拉着锦被躺了下来,阖上眼睛开始装睡。
装着装着,竟也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霍则衍看着闭着眼,安静地睡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心中仍是汹涌澎湃,始终安定不下来。
他适才,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梦中依旧是三年多前的那一日,也依旧是那个熟悉至极的场景。
他看着衔霜面色苍白地站在船舷旁,身形单薄,摇摇欲坠。
看着她毫无留恋地转过身,越过了那层舷栏,纵身跳进了江水里。
而他慌促地朝她奔去,却也只拉住了她的一片轻飘飘的袖角。
看着她落入江水里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霎时一片虚幻,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再去想,只是难以置信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下意识地就想要跳下去救她。
可他将越过舷栏,却被身后的高逊死命地拦住。
高逊一边高声喊着让他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一边让画舫上的那些侍卫随从来帮忙拦住他。
他听不清身边那些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音,耳边江水拍打着江面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眼睁睁看着她被湍急的江水吞没,他踹开了那些拦着他的人,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
只是在冰凉的江水里,他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噩梦,在这三年多里,他曾做过无数次。
这些年来,他每每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之时,皆是头皮发麻,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梦里那种痛苦与绝望交加的感受,于他而言更是清晰不已。
但这一回从这个梦中醒来时,他身边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他的身侧躺着她,是那个真真切切的她。
她的怀抱柔软,温暖,真实,一点一点地安抚了他梦中那股绝望至极的心情。
她没有离开,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陪伴在他的身边。
可他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他知道,衔霜其实并不愿意留在这里,所以克制不住地害怕,她有一天还会离开他,就像先前那样,杳无音信。
而他问她时,她沉默的态度,令他心中更加不安。
看着身侧熟睡的女子,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他心中的那缕不安却仍未消散。
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让她再次离开他的。
他不会让这么一日到来,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再次发生。
他想。
四月过后,京城里接连下了好几场滂沱大雨,天气也在一日日间逐渐由凉转热。
回到宫中的这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光,于衔霜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霍则衍除却政务过于繁忙时,几乎每晚都会来兰溪苑,而后顺理成章地留宿在这里。
落在旁人眼中,衔霜不过只是一介出身低微的哑女,却有幸能得圣上钟情,如今荣宠万千,圣眷优渥,也算是天大的福分与运气,令人艳羡不已。
但衔霜却仍是终日里郁郁寡欢。
她每日除了陪着岁欢外,大多数的时间,都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湛蓝的天出神。
而岁欢也总是会时不时地问她:“娘亲,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她轻轻地捏了捏岁欢的脸颊,问道:【你也不喜欢这里吗?】
岁欢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同她道:“就算这里再大再漂亮,但毕竟也不是我们的家呀。”
她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同岁欢承诺:【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其实早在估算着徐文州已经回到了关川镇后,衔霜便开始计划着带岁欢离宫。
只是即便做了再详尽的计划,到头来,也还是绕不开霍则衍的令牌。
她也曾思量过,自己可以当霍则衍宿在兰溪苑时,在他沉睡后,再去他的外袍里翻找令牌。
然而她发现,霍则衍夜里总是睡得太浅,就连有时自己悄悄掰开他的手的轻微动作,都会惊醒他。
更遑论越过他的身子,掀开帷帐,去木架上挂着的外袍里翻找令牌了。
若是能让他彻底地熟睡上几个时辰就好了。
这样自己不仅能轻易从他那里拿到令牌,还能趁着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带着岁欢尽快一同出宫。
但她为着此事,一筹莫展了好些时日,也没能想出个既不牵连宫人,又万无一失的周全办法。
这日珠儿端着茶水走进来,看着坐在窗侧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衔霜,轻轻地将杯盏放在了桌案上,却并未同往常一样退下。
衔霜侧过头,留意到站在自己身边的珠儿,见她神情似是有异,便比划着问她:【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珠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点了点头,她面色有些紧张,却仍是坚定地对衔霜道:“姑娘,奴婢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担心衔霜听不懂自己的意思,珠儿想了想,又补充道:“姑娘若是决意离开这里,奴婢愿意帮姑娘。”
闻言,衔霜将将拿起杯盏的手顿了顿,险些弄洒了茶水。
回宫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同珠儿透露过,她有意离开的心思,其一是不想来日事发时牵扯到她,其二便是担心她会将此事告知霍则衍。
她也并非是不信任珠儿,她知道,珠儿一直待她很好,她也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只是珠儿到底是霍则衍派来自己身边的人,忠于的人,自也当是霍则衍。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是以她现下也不免惊诧,珠儿为什么会知晓此事,又为什么竟会愿意冒险帮她。
珠儿似是也猜出了衔霜心中的想法,同她道:“奴婢入宫前就知道,宫中的主子,都是不把奴才当人看的,只是奴婢从未想过,自己能在宫里头遇上姑娘这样好的人。”
“姑娘不仅会记挂奴婢的伤势,为奴婢敷脸,还会亲自下厨,为奴婢下阳春面……”珠儿说着,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说句不敬的话,姑娘在奴婢心里,就犹如奴婢的长姐一般。”
“看着姑娘自回宫以来,一直悒悒不乐,奴婢心中也很是难受。奴婢虽力薄,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但从宫外为姑娘弄来一剂蒙汗药,还是能办得到的。”
衔霜看着珠儿,心中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担忧。
她明白珠儿的意思,蒙汗药的药效,足以让人沉睡上六个时辰,趁着霍则衍昏睡,她便可从他身上拿到令牌,带着岁欢出宫。
只是蒙汗药是宫中的禁药,待霍则衍醒来后发现这一切,必然会怒不可遏,也定会彻查此事,势必会牵出珠儿。
她虽有些心动,但仍是摇了摇头:【珠儿,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可我若是真的就这么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姑娘只管带着公主离开,不用担心奴婢。”珠儿忙道,“奴婢能保全自身,不受此事牵连的。”
【你怎么保全自己?】衔霜摇着头,问她。
“奴婢……奴婢总会有办法的。”珠儿吞吞吐吐,急得涨红了脸。
【你既把我视为长姐,我就绝不会抛下你不管。】衔霜定了定神,对她道,【若要走,我们便一起走。】
离宫的计划就这么在那日彻底敲定了下来。
收好珠儿交给自己的那一剂蒙汗药后,衔霜在心中慢慢地盘算着下一步的安排。
“姑娘,再过三日,就是陛下的万寿,宫中诸事应接不暇,来来往往之人也会较之往日更多,姑娘若在那时行事,想来胜算更大。”珠儿对她道。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才隐约想起,原来三日后,就是霍则衍的生辰了。
第35章 第35章
霍则衍感觉到,衔霜近几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据他派在兰溪苑侍奉的内侍回来同他禀报,这几日来,她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终日离郁郁寡欢,不再时常对着窗外出神,面色也不再总是黯然无色。
她的气色与精神较起先前,更是显而易见地好了许多。
而他这几日来兰溪苑的时候,衔霜待他,似乎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抵触了。
今夜就寝前,她竟还主动问他,明日晚上能不能来兰溪苑,陪她一同用晚膳。
见她这样问自己,他心中又惊又喜,想也没想地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暗自猜测着,或许是衔霜在宫中过了这么些时日后,也终于想通了,愿意从今往后好好地留在宫中,陪在他的身边了。
这个猜测,让霍则衍本就因为她的主动相邀而雀跃的心,更是欣喜不已。
看着衔霜安稳平和的睡颜,他的内心依旧平静不下来。
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一天竟也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而激动到彻夜难眠。
虽说是几近一夜未眠,但翌日清晨起来上早朝时,霍则衍比起往日,却是更要神清气朗。
看了一眼身侧还在睡着的女子,他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了身,又低声嘱咐宫婢不要吵醒她。
走出兰溪苑时,他想起了什么,对身后跟着的福顺道:“今日在兰溪苑用晚膳。”
福顺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道:“陛下,今个可是您的万寿,按照往年的惯例,宫中今晚会举行宴席,尚膳监和司乐坊那边,也都早早地准备打点好了,您看要不,奴才一会儿去同兰溪苑那头说一声……”
“那便将晚宴取消了。”霍则衍只是淡淡道。
闻言,福顺的面色有些愕然,犹豫着还想要说些什么,“陛下,这,这怕是……”
“除去往年应有的赏赐外,今年再多赏尚膳监和司乐坊每人一年的月钱,其余宫人则每人多赏半年。”霍则衍打断了他将说未说的话,淡声吩咐道。
福顺赶忙应了一声“是”,又赔着笑脸行礼道:“那奴才替尚膳监和司乐坊的宫人,谢过陛下恩典。”
见霍则衍“嗯”了一声,迈开步子向前面走去,他也连忙跟了上去,心中一面感慨着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一面又觉得,陛下这样的反常,搁在今日也实属正常。
果然,还得是为了兰溪苑的那位衔霜姑娘。
傍晚还未至时,霍则衍便早早地来了兰溪苑。
衔霜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来得这样早。
她心中不免有些意外,比划着同他道:【晚膳还未好,还请陛下等候片时,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准备。】
“要准备什么?”霍则衍问她道。
【自是为陛下准备寿面。】她微微扬了扬唇角,对他道,【今日,不是陛下的生辰吗?】
见他没有说话,衔霜压下了心里的几分紧张,又牵着唇道:【陛下……应当不会嫌弃奴婢的厨艺不精吧?】
霍则衍反应了过来,忙出声道:“当然不会!”
【陛下不嫌弃奴婢就好。】她略微放了些心,对他道,【那奴婢这就去了。】
看着衔霜走远,霍则衍仍是有些微微发怔。
他刚刚应该没有看错吧?
她适才是说,要亲手为他的生辰准备寿面吗?
她适才,是不是还朝他笑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见过衔霜的笑容。
或者说,自他强行带着她回宫以后,就再没见她的面上展露过这样的笑意,更遑论还是对着自己。
看来,她果真是已经彻底地想通了。
愿意就此放下从前的那些不愉快,也愿意忘了和徐文州那三年多的过往,和自己重新在一起了。
霍则衍想着,面上也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缕遮掩不住的喜色。
看着衔霜端着寿面朝自己慢慢走来时,他仍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切。
“陛下,奴才来为陛下试毒。”见寿面端了上来,站在霍则衍身后的小内侍走上了前,恭敬地对他道。
闻此,衔霜悄悄在衣袖下捏紧了手,她的神情虽不显,心中却立时变得忐忑不安了起来。
糟了,糟了!
离宫不过也才三年多,她怎么就把宫中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霍则衍用膳前,宫人可是要提前试毒的!
那,那她往寿面里放的那东西,会不会也就这么被人给发现了?
这下子可该怎么办才好?
听着小内侍的话,霍则衍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衔霜怎么可能会给他下毒?
她好不容易才放下了之前的那些芥蒂,并愿意在自己生辰这日,为自己亲自下一次厨。
现下却听见了这样的话,不说寒心,多少也总归会有些不高兴的。
他想着,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见其无异才放下了心,又侧过了头,对那个小内侍吩咐道:“不必再试毒了,你先退下吧。”
见那小内侍应声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她与霍则衍二人,衔霜高高悬起了心才总算慢慢地落定了下来。
只是她刚放松不过须臾,便听见霍则衍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的大脑立刻又重新高度紧张了起来,不过还是强装镇定地抬起眸望向了他。
“衔霜。”他看着圆木桌上摆放的寿面,忽然有些郑重其事地对她道,“这是朕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听着他的话语,她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发虚,但仍旧是挤出了一抹笑容:【陛下言重了,这不过只是一碗寿面而已。】
霍则衍摇了摇头。
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寿面,让他不禁回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日极冷,雪亦下得极大,她背着受了贼人暗算的他,在大雪皑皑的山上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在山下的小镇上,找到了一家医馆。
在那里,她为他求医,上药,也为他端来了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当年那碗素面的味道,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在后来数不尽的日子里,他却想念那碗素面,想念了很多年。
其实后来到了宫里后,衔霜也曾是为他下过素面的。
只是那时,他却觉得她是在故意提醒自己勿要忘了往事,因此猜忌于她。
后来他才知道,那碗素面,其实也是她的寿面。
而他,不仅没能陪她吃完那碗寿面,还在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吃到她最后一次亲手做的膳食的机会。
先前他从岁欢口中知晓,她时常为徐文州下素面时,心中说不出来是嫉恨徐文州多一些,还是怨恨当年的自己多一些。
他想念了那碗素面三年多,可他所日思夜想的,却正是旁人在这三年多来轻易间便能够得到的。
那日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同她提出,想要再尝一尝她的厨艺。
看着她那时极不情愿的样子,他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见霍则衍凝眸看着那碗寿面,衔霜手心紧张得渗出了汗,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怎么了?】
霍则衍回过了神,摇头道:“没什么。”
他说着,又顺口问她道:“岁欢呢?”
给霍则衍下药这事到底太过涉险,岁欢毕竟年纪还小,她也不想万一到时有个什么吓着岁欢,便让珠儿先带着她避了开。
不过这话自不能对霍则衍说。
衔霜想了想,对他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我想单独陪着陛下,就让珠儿带着岁欢在宫里头逛了逛。】
霍则衍听了她的前半句,哪里还听得进去后面。
她这样明晃晃的示好话语,让他心中欢欣不已,声音也难掩欣喜:“衔霜,只要你愿意,朕今后,日日都可以这样陪着你。”
衔霜勉强笑了笑,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不自然,委婉地同他道:【陛下,快趁热尝尝吧,这寿面若是放得久了,怕是味道就不好吃了。】
他点着头,温声应了一声“好”,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玉箸。
将那面放进口中时,霍则衍的面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
他看着衔霜,不动声色地将那面咽了下去。
见他已经吃了一口面,衔霜的心安了些,为了让自己看显得更自然些,便又笑着问他:【陛下,这面的味道如何?】
霍则衍拿着玉箸的手顿了顿,轻声问她:“你在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衔霜心下登时一紧,却仍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问他道:【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只不过问你都放了些什么佐料。”他轻笑了一声,看着她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见霍则衍好似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衔霜的心略微放松了些,尽量自然地比划着问他:【也就是葱、姜这些寻常佐料,可是有陛下的忌口吗?】
“没有。”他摇摇头,又低头吃了一口面,同她道,“味道很好,朕很喜欢。”
第36章 第36章
他所言非虚。
这碗寿面的味道确实很好,香气四溢,温和细腻又鲜美可口。
一如当年在雀岭山下的医馆里,她端给自己的那碗素面——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将那碗素面的味道给忘得差不多了,可不过尝了一口这寿面,便又立刻想了起来。
【陛下喜欢就好。】看着霍则衍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寿面,衔霜紧张的心也一点一点安了下来,【若是不够的话,奴婢再去为陛下下一碗。】
她一面比划着,一面悄悄留意着霍则衍的反应,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时间,等待着蒙汗药药效的发作。
同衔霜心中所预料的那般,约莫过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药效似乎就已经发作了。
她试探性地碰了碰伏在桌案上的霍则衍,确认他的确没有什么反应,已经沉睡了过去后,才彻底地放下了心,开始在他身上摸索着寻找起了令牌。
不慎将他腰间系着的同心锁碰到桌角时,发出了一声清响,她心惊了一瞬,看了一眼寂静无声的前厅和紧闭的正门,定了定神。
找到令牌的过程,总的来说还算得上顺利。
衔霜看着那块雕刻着祥云瑞兽的小巧令牌,小心翼翼地将其揣进了怀里。
前厅的正门前必然守着宫人,为了延缓些被人发觉的时间,她便打开了前厅极少用过的后门,越过静谧无人的小径,将霍则衍扶到了偏殿的床榻上。
做好这一切后,她在屏风后快速地换上了早已备好的宫女着装,去自己的寝房找岁欢和珠儿会和。
珠儿早已带着岁欢在寝房等着她了,见她走了进来,将先前就已经收拾妥当的行囊交给了她。
衔霜接过行囊,对等着自己的两人比划道:【都好了,我们快些走吧。】
珠儿牵着岁欢的小手走到她跟前,面色却有些犹豫,少顷后方开口道:“姑娘带着公主走吧,奴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在宫里。”
【为什么?】见她临时变了主意,衔霜急了起来,【先前不是说好,我们一起走的吗?】
岁欢也着急道:“是啊,珠儿姐姐,你就跟我和娘亲一起走吧。”
“姑娘并非独身一人,带着公主已是不易,若是再添上奴婢,被宫中找到的风险就又更多了一层。”珠儿眸中含泪,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奴婢不能拖累姑娘和公主。”
【要走就一起走。】衔霜对她道,【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眼睁睁看着你在宫中死无葬身之地。】
“姑娘,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路了。不论姑娘到头来走不走,陛下醒来后,都一定会追究此事。”珠儿叹道,“既然如今令牌已经到手,姑娘就快些带着公主出宫吧,走得远远的。”
衔霜被她说得有些松动,但思虑及珠儿事发后在宫中的处境,还想比划着说些什么来劝她。
寝房的门正是在此时,被人倏地推开。
衔霜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了来人。
看清走进来那人的面容时,她身子一僵,抱着行囊的双臂也一下子失了力道。
行囊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本该沉睡在偏殿榻上的那人,现下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冷冷地扫过她身上的宫女装扮,她身后站着的人,与掉落在地上的行囊,勾着唇问她道:“要去哪里?”
他分明是笑着的,只是这笑意,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全身发冷。
见她似是木住了一般,霍则衍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衔霜,你带着朕的女儿,这是要去哪里?”
衔霜望着他,眸中仍满是惊骇,【陛下,你不是……】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的药对朕毫无作用。”他死死盯着她,利刃般的目光似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朕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了离开朕,可以做到这个份上。”
他竟还以为,她这几日的那些变化,是因为想通了,是因为愿意好好留在他身边了。
他竟还以为,她邀自己共进晚膳,为自己亲手下那碗寿面,朝自己笑,是在同自己示好,是愿意和自己重修旧好。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原来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后,再给自己当头一棒。
就连那碗说是贺他生辰的寿面里,也掺了蒙汗药。
若非他少时曾服用过与蒙汗药相制的药物,使此次蒙汗药的药效并未在他体内发作,否则,这次或许还真的就这么遂了她的愿。
其实初尝那寿面时,他便敏锐地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之处。
探她口风时,她不自觉间流露出的本能反应,更是坐实了他的这个猜想。
但许是无法相信,亦或是无法接受,她真的会给自己下药,又许是实在太过想念记忆中的那碗素面,他还是将那面一口口吃了下去。
顺着她做的局,假装昏迷时,他心中还抱有着一丝希望。
他想要知道,她给自己下药,是究竟想做些什么。
感受到她从自己身上拿走那块令牌时,他便也大致明了了。
可他仍旧是不死心,在她走后,悄悄地从榻上起身跟了过来,看到的,却是眼前的这样一幅情景。
她换上了宫女的着装,拿着早就收拾好了的行囊,要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
他也听见了她们的密谈。
原来在她们的眼中,自己就宛如洪水猛兽一般可怕。
霍则衍说不出来,自己心里现下到底是何感受,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看着面色有些发白的衔霜,他慢慢地挤出了几个字:“衔霜,朕从前,还当真是小瞧了你。”
他的语气听起来无甚波澜,衔霜却觉得,这样看似平静的他,却比起歇斯底里,更加要让她*惧怕。
“陛下!”
一旁的珠儿忽然跪了下来,同霍则衍磕头请罪道:“是奴婢!药是奴婢偷偷从宫外运进来的,也是奴婢给姑娘出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认罪受罚,只求陛下千万不要怪罪姑娘和公主……”
【不!不是这样的……】见珠儿要替自己顶罪,衔霜慌忙挡在了她的身前,【是我逼迫珠儿的,是我逼迫她帮我出宫的,不关珠儿的事情!】
霍则衍静静地看着她们二人在自己面前,互相努力地为彼此开脱,眸中郁气却愈发沉重。
恰在此时,憋了好久眼泪的岁欢,忽地放声大哭了出来,边哭边抽抽噎噎地对衔霜道:“娘亲,我,我好想回家……”
霍则衍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怒火,似是终于被岁欢的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一般。
“家?回哪个家?你还以为,江南当真是你的家么?”他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小小的女儿,声音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愠意,“朕是你的父亲,这里,就是你的家!”
岁欢愣愣地仰头望着他,被吓得一时间忘记了哭。
衔霜担心霍则衍在盛怒之下,将火气一股脑全撒在了岁欢身上,连忙将她护到了身后。
即便心中惧怕不已,却也仍是硬着头皮迎上了他的目光。
霍则衍亦凝眸看了她良久,朝她伸出了手,对她道:“将令牌交出来。”
想起那块自己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手的出宫令牌,衔霜自是不甘心就这样交还给他。
要知道,她若是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估计也就什么都没了。
有了这一回未能成功的出逃,霍则衍今后只会对她防得更紧,不再给她任何机会。
而这块令牌,今后也只会更难拿到手。
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衔霜,霍则衍的眼神冷了几分,“朕不想搜身令你难堪,衔霜,你不要逼朕。”
见她仍是没有什么动作,他攥紧了拳,又慢慢地松开,再度开口道:“把令牌还给朕,朕便考虑饶了这个教唆你出宫的宫女一命。”
“衔霜,你自己选。”他顿了一下,寒声道。
珠儿看着衔霜从怀里拿出了那块令牌,微微张了张唇:“姑娘……”
衔霜置若未闻,心中虽是一万个不情愿,但顾及到珠儿,还是将那令牌放到了霍则衍手上,同他比划道:【陛下说到做到,今后不会再为难珠儿。】
霍则衍紧紧捏着那块令牌,力度大得似是要将其捏成碎片。
她可真会偷换概念,他是答应了她放过那个宫女一命,但可没说不再追究那宫女在此事上的责任。
他扫了低着头的珠儿一眼,冷笑道:“既是如此,还不快退下!”
珠儿看着衔霜,迟疑着却是没有退出去。
瞧着陛下眼下这般震怒的样子,想来是不会轻易放过姑娘,她若是就这么出去了,留着姑娘一人在里头面对,恐怕……
她放心不下。
衔霜自是也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朝她摇了摇头,比划道:【珠儿,不用担心我,你就先带着岁欢出去吧。】
“不!我才不出去!”岁欢这时又哭闹了起来,“娘亲,我们走了,这坏人指不定怎么欺负你……唔!”
珠儿生怕岁欢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更加激怒了本就气极的霍则衍,赶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向两人行了一礼后,抱起她匆匆退了下去。
霍则衍看着被掩上的门,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衔霜身上,“那宫女的账,朕明日再同她算,现下先来算算朕与你的。”
眼看着他步步朝着自己逼近,衔霜遽然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尖锐的匕首,横在了自己颈前。
第37章 第37章
看着她横在脖颈间的那把匕首,霍则衍的面色陡然一变,原本夹杂着愠怒的阴冷神情,也很快被紧张与慌乱取而代之。
他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和她“算账”,也顾不得再为她给自己下药、计划逃离出宫而愤怒恼火。
他的大脑空了一瞬,急声朝她喊道:“你要做什么?还不快把匕首放下!”
见霍则衍还要抬步走向自己,衔霜将那匕首拿着往里更近了几寸。
锋利的匕首贴靠在颈间,触感一片冰凉,让细腻的肌肤起了层层颤栗。
这原本是她提前备好,用于在出宫后防身的匕首,不曾想,眼下竟还派上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用场。
衔霜手中握着匕首,无法再比划些什么,但霍则衍看着她的神色,大致也能猜出她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他立刻停住了步子,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依然有些发颤:“好,好……朕不过来就是了,你千万别冲动,先把匕首放下。”
似是为了让她放心一般,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后退了好几步。
见衔霜仍是拿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还有不断往颈间逼近的趋势,霍则衍只觉得提心在口。
就算是从前霍家出事,他身处诏狱的那段难熬的日子,他也从未像现下这般悬心吊胆过。
他紧张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脾气,安抚她道:“衔霜,听话,你先把匕首放下,我们再好好说话,好不好?”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又赶忙同她道:“你想想岁欢,想想我们的女儿,她还那么小,你若因一时冲动出了事,她怎么办?”
听霍则衍提起岁欢,衔霜的神色略微有了些许松动,握着匕首的手也抖了抖。
趁着她怔神的这一小会儿功夫,他如箭离弦般上前,迅疾地从她手中夺过了那把匕首。
看着手中唯一剩下能与霍则衍抗衡的利刃,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夺走,衔霜的身子晃了晃,像是一触即溃一般。
她摇着头,泛着朦胧水光的眼眸,也似是即将要滴下泪来。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比划着问霍则衍:【为什么?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对你来说,明明只是一个累赘!】
看着衔霜比划出“累赘”这个字眼时,霍则衍心中泛起了一阵阵钝痛。
他动了动唇,刚想要说些什么,又看见她问自己道:【你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究竟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对你好。”他看着她,轻声道。
对她好?
打乱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平静下来的安稳生活,逼迫她去做一些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对她好吗?
听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衔霜笑得有些凄凉,【陛下若是当真想要对我好,就不该强行让我和岁欢留在这个地方。】
霍则衍却是摇了摇头:“衔霜,朕旁的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能。”
他望着她,又放柔了声音,似是在哄她一般,“只要你肯留下来,只要你好好的,朕可以立你为皇后,今后不论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皇后?
她将才应当没有听错吧?霍则衍竟说要立她为皇后。
衔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同他道:【陛下说笑了,我不过只是个出身低贱的哑奴,连妃位都堪不上,如今又如何当得起皇后的位置?】
霍则衍呼吸一滞。
当初他在画舫上和高逊说的那些话,她果然,全都听到了。
他看着早已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静了良久方艰难出声道:“当初的那些话……是朕不好。”
“对不起,朕当时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朕只是……”
这是霍则衍有生以来,头一回和人道歉服软,那些本该简单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变得无比困难。
只是什么?
他说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真的像高逊所说的那样,喜欢上了一个低微的哑奴吗?
衔霜看着沉默下来的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我明白,陛下只是看不上我低贱的出身,想同我玩玩,却又一时还没有玩腻。】
她比划着,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玩腻呢?一个月,还是一年?】
【而我,是不是也得等到你彻底玩腻,才能够离开这里呢?】事情左右已经闹成了这样,她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地问出了一早就想问的问题。
“不是的!”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终于按捺不住,急急地开了口,“朕从未这么想过!”
“衔霜,你相信朕,朕对你……是认真的。”
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本来早就应该让她知晓的事情,终于在此时说出了口:“朕也从未将你视为过玩物,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因为……因为喜欢你,不愿意让你离开我。”
衔霜以为是自己听错,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他一遍:【陛下适才是说,陛下喜欢我?】
“是。”霍则衍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正色同她道,“朕的确,倾心于你。”
听着他俨乎其然的话语,衔霜宛若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实在忍不住当着霍则衍的面笑了起来,笑得小腹都隐隐有些发酸。
“衔霜,你……”看着她异乎寻常的反应,他微微拧了拧眉心。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他道:【陛下这笑话,说得也着实太过好笑了些。】
霍则衍怔了怔。
她竟是觉得,自己适才是在和她说笑么?
他摇摇头,有些无措地同她解释道:“衔霜,朕说的都是真的。”
“大概很早以前,或许是你在大雪日里背着我四处寻医的时候,或许是你为我煮面上药的时候,又或许是你说无论生死都会追随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细数着过去的那些时光,霍则衍的面色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怀念。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回到从前,那个只有他与衔霜两个人的从前。
那段落魄的过往于他而言,本该是极其不堪的,可因着有她的不离不弃,因着有她坚定的信任和喜欢,如今回想起来,竟也觉得分外美好。
“衔霜,我知道,你一直介怀当初在画舫上听到的那些话,但那些,并非是我的真心话。”他阖了阖眸又慢慢睁开,神情中带了几分痛苦。
“我那时……太过愚蠢,也太过懦弱,未曾发觉自己对你的感情,不敢面对,更不敢承认这份喜欢。”
他说着,声音中也夹杂了些许酸涩,和不易察觉的悔恨。
因为不敢承认,所以他故意在高逊面前说了那些违心之语。
仿佛话说得越狠,就越能够证明,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似的。
回想起那些曾从他口中说出的伤人话语,他的心口处又开始隐隐泛疼。
那些伤人的话语,不止成了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亦成了深深剜在他心上的一颗钉子。
这些年来,每每回忆起当年在画舫上的情形,他都恨透了当时的那个自己。
霍则衍静了少时,才慢慢压下了心底传来的阵阵疼痛,再度开口道:“过去的种种,所错在我。”
“我从前,不知道如何才算是爱一个人,更不知道如何去爱,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是我不好。”
他望着她躲闪的眼眸,对她道:“可是衔霜,我后来,也有在慢慢学着怎么去爱,学着怎么去对一个人好。你回宫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和你重新来过的,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做好,弄巧成拙,让你不开心了。”
“衔霜,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再试着喜欢我一次?”他的指节有些发白,手心却紧张得渗出了汗水,“你能不能和我重新开始,让我今后,好好地补偿你,补偿那些从前犯下的过错。”
衔霜抬眸看向了他,心中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自然不会相信他说的天花乱坠的这些话语。
从前她听到的那些不是真心话,这些,难道便是所谓的真心话了吗?
她不知霍则衍现下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对于他的喜欢,她从前自不量力地奢求过,也曾为此撞得头破血流过。
事到如今,她早就已经不敢再要,也不想再要了。
比起这样虚妄无情的帝王之爱,她更想和她的岁欢,平平静静地过属于她们的安稳日子。
【我与陛下,没有今后的。】她比划着,明明白白地告诉霍则衍。
【我也不需要陛下的什么补偿,不过,陛下如若真心想要补偿于我,就请放我和岁欢离开吧。】
第38章 第38章
即便霍则衍已经做好了或许会被她拒绝的准备,可看着她真的比划出那些话时,他的心却还是像被什么狠狠地拧了一下一般,难受得厉害。
他凝视着她,问道:“所以,你还是恨我,对么?”
衔霜微微颦眉,刚要同他比划些什么,手却被他忽然按住。
霍则衍紧紧地按着她的手,握住了先前那把匕首的刀柄。
只不过这一回,利刃指向的那个人,不再是她,而是他。
她惊愕地望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图,便看着他按着自己的手,将那把尖锐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利刃捅入体内的那一瞬,他未蹙一下眉,甚至身子也未晃一下,仍是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将那匕首捅得更深,轻声问她道:“这样的话,你能够消气么?”
衔霜木然地看着红色的血一点点渗出了他的外袍,越涌越多,而后顺着外袍流下,滴到了地上。
看着他牢牢地按着自己的手,和那像是怎么也流不完的血,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霍则衍一定是疯了。
可是,流了这么多的血,霍则衍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的话,会不会算是她弑君啊。
感觉到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好像慢慢失了力道时,她慌忙间松开了手,看着那把染满鲜血的匕首,哐的一声掉落到了地上。
珠儿走进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渗人的情形。
她安顿好岁欢后,心中还是实在放心不下衔霜,在寝房门外站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贸然进去。
隔着房门,她虽未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也隐约听见两人像是又起了争执,同她预想中的一样。
听到刀刃落地的清脆声响时,她心中一惊,以为是霍则衍在震怒之下,要杀了衔霜泄愤,一时间便也顾不得什么宫规,赶忙推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外袍染满了血的霍则衍,和一旁僵硬站着的衔霜时,她被唬了一跳,也不觉间愣了神。
衔霜看着珠儿走进来,找回了些许清醒。
她微微颤抖着双手,比划着让珠儿赶快去太医院请齐院使来。
珠儿很快也明白过来了发生的这一切,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小跑了出去。
寝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亦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好不吓人。
衔霜的情绪平稳下来后,扶着墙准备慢慢走出去。
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医一会儿还要来这里,估计霍则衍今晚也回不去明和殿了。
而她本就不愿再和他共处一室,更何况现下这寝房里头还成了这样,她今晚,怕是也没法再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只能先去偏殿睡上一宿。
“衔霜。”
霍则衍按着还在不断淌着血的伤口,忽然出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看着侧过了身的她,低声开口道:“很疼……”
衔霜闻言怔了怔,面上却是没有什么反应。
这不是他自己,方才非要按着她的手捅的吗?
她想着,错开了眼神,刻意不去看他还在滴血的伤处,只是同他比划道:【陛下先忍着些,珠儿已经去太医院了,想必齐院使很快就会来。】
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霍则衍的面色罕见地显得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发哑。
“你要去哪里?”他哑声问她道。
衔霜垂着眼帘,对他道:【我毕竟不是太医,不通医术,现下也帮不了陛下什么忙,就不留在这儿添乱了。】
见她比划完,转过身子就要往外走,霍则衍眼尾登时变得有些发红,按着伤处的指尖也微微有些发颤。
他盯着她留给自己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拦住她,将她留在这里。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路,便撕扯到了尚流着血的伤口,身子也晃了晃,扶着桌角慢慢倒了下来。
他不甘地看着逐渐走远的衔霜,嘶哑着声音,不死心地又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可她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更没再多看他一眼。
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关上,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霍则衍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处似是也被将才的那把利刃生生剜了一刀。
鲜血淋漓。
而身上伤口处的那股疼痛感,也渐渐在他的全身上下扩散开。
但比起身上的那处看得见的刀伤,更疼的仍是他的心口,疼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疼痛恍惚间,霍则衍忽然想起了那年在风雪交加的雀岭山,衔霜因为他手臂上一道不深不浅的划伤,而难过得掉眼泪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她,也会因为他的一点小伤而急得不行,会轻轻地给他包扎伤口,会在给他上药时忍不住落泪,还会在上药过后,小心翼翼地问他还疼不疼。
而那个时候的他呢,只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地可怜自己,并恶狠狠地警告她,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可是现在,她不会再去在意,他的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更不会再去在意他还疼不疼。
她不仅不会再心疼他,甚至,也不会再可怜他了。
霍则衍直至今日才知晓,原来素日里那样温和的衔霜,不再喜欢一个人时,会是这样的决绝,这样的狠心。
而她这罕见的狠心,也只对他一人。
他还记得,那时在诏狱,她看见受了伤的徐文州时,神情是那样的悲恸和难过。
分明只是厮打后受的一点皮外小伤,她竟还要求自己去给徐文州找狱医。
她依旧还是那个很会心疼人的衔霜,只不过现如今让她心疼惦记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他罢了。
不止是徐文州,甚至就连那个叫做珠儿的宫女,在她心中的分量,都比他还要重得多!
她不仅会亲手为了那宫女下阳春面,竟还会为了那个宫女和自己叫板。
她是有在意的人的,而且,让她在意的人,也不止一个。
可那么多人里,偏偏就是唯独没有他了。
伤口和心口都痛入骨髓时,霍则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夜色悄然临至,弯月如弦,隐匿于云后,显得天色分外暗淡无光。
兰溪苑却依旧灯火通明。
偏殿的灯亦亮着,衔霜站在窗侧,面色平静地看着庭院里走进走出的太医和宫人。
兴许是觉得外头太吵,她拉上了窗边的锦帘,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寂静了下来。
又过了片时,珠儿轻轻地叩了叩她的房门,走了进来。
“姑娘,齐院使已经来过了,说陛下伤得很重,利刃之伤离心口,仅有几寸的距离。”
珠儿说着,悄悄地看了一眼衔霜,见她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又道:“不过齐院使说,陛下伤口虽深,但好在医治得还算及时,未伤及到性命。”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依旧面色平淡,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
坦白来说,霍则衍没死,于她而言的确是件好事。
那匕首虽是他握着她的手捅进去的,但他的伤,和她到底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死就好,她可不想被人扣上“弑君”的这顶帽子。
这么大的责任,她担不起。
衔霜想着,想起晚上闹得那一出事情,比划着问珠儿:【岁欢已经睡了吗?】
珠儿见她未过问霍则衍的伤势,而是提起了岁欢,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道:“公主早就被奴婢哄着睡下了,睡得还很是安稳,后来的那些事情,也未惊动到她。”
【那就好。】
听珠儿这么说,衔霜放下了心,她本还担忧着,晚上的那些事情会吓到岁欢。
珠儿神色犹豫地看着她,到底不敢过问,今晚她和霍则衍在寝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闹成这般局面。
她叹了口气,有些愧疚地对衔霜道:“都是奴婢不好,给姑娘出了那样的馊主意,不仅事情未办成,还差点就害了姑娘。”
【珠儿,你千万别这样想。】衔霜摇头道,【你也只是想要帮我,反倒是我,险些连累你丢了性命。】
“奴婢没事。”珠儿忙道,她略微停顿了须臾,迟疑着开了口,“只是姑娘……姑娘今后怎么办?”
两人都心知肚明,经过这一回后,衔霜今后,只怕不会再有能出宫的机会了。
宫中的守卫会比从前更加森严,而霍则衍,也只会将她看得更紧。
衔霜心中生出了些许不甘和绝望。
原定的出宫计划,就这样破灭在今夜。
若是霍则衍早早地对她腻了还好,可若是不呢?她今后,难道就要被霍则衍一直囚于这个地方,直至死在这里吗?
看着沉默不语的衔霜,珠儿小心地轻声问她道:“那姑娘今后……能接受就这么留在宫中吗?其实……宫中也没姑娘想的那么差的……”
许是预见到今后再无可能离开,珠儿眼下也只能这么安慰她,希望她能够尽量接受此事。
【不会。】衔霜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珠儿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第39章 第39章
翌日早晨,一切似是又都归之了平静。
霍则衍重伤未愈,但仍是若无其事地去上了早朝,而昨晚并不安宁的兰溪苑,在风平浪静过后,倒也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就连宫中,也依旧和从前一样。
甚至阖宫上下的宫人们,都还沉浸在昨日因圣上万寿得了丰厚赏赐的喜悦中。
明明从前宫里头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会传遍整个宫中,而这回却不知是怎么了。
分明在昨日夜里,兰溪苑的动静闹得那般大,还惊动到了太医院,可竟是连一个字也没被传出去。
不论是昨夜在场的那些宫人,还是太医院的太医,不知为何,竟都默契十足地对此事缄口不言。
衔霜心中虽觉得有些意外与奇怪,但也未再多想。
只是平静了不过半日,这日午后,宫中便又传出了另外一件大事——
听闻陛下,欲立兰溪苑的那名哑女为皇后。
此消息一经传出,立时便跟往无波无澜的平静面扔了一块巨石似的,很快就在宫里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虽说陛下极其宠爱那哑女一事,早已在宫中人尽皆知,但一旦涉及到立后,便又都不一样了。
毕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受宠归受宠,宠妃也只是宠妃,而皇后之位,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当的。
有人艳羡感慨,那个哑女,也算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不仅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受尽恩宠,享尽荣华,今后或许还能平步登天,坐上那个人恒羡之的皇后高位。
但更多的人还是在底下对这件事窃窃私语,他们认为,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低微哑女,无论如何,也当不起皇后的这个位置。
这个传遍了满宫的消息,自是也很快就传进了衔霜的耳里。
听着珠儿同自己说起此事时,她不过付之一笑。
当年同样在阖宫上下传遍的,霍则衍将立方馥为后的事情,后来虽未成真,但说起来,好歹也有几分可信度。
而今日的这个消息,在她看来,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这般荒诞无稽的事情,她自是不会相信,不过,宫中竟还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衔霜心中虽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太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继续陪着岁欢画她的小人画。
她原本以为,昨日说好了要带岁欢离开,结果却食言没能走成,岁欢怎么也会闹上一通,让她和珠儿联合哄上好一阵子。
但没想到今日起来时,岁欢不仅不哭不闹,还比往日里乖巧上许多。
从前她让岁欢练个字,岁欢都要磨磨蹭蹭上很久,才肯走到案台前,噘着嘴不乐意地练了不过一小会儿,就跟她撒娇说累了,明日再练。
但今日却还不等她提起,更没让她催促,就主动乖乖地去了书房,老老实实地练了整整一个上午。
午憩过后,岁欢就拉着她坐到了院子里的石桌前,要她陪着她画画。
自前些日子,她教会了岁欢握笔后,岁欢就喜欢上了在纸上画各式各样的小人画,每天都要画上好几幅。
看着认真画着画的女儿,衔霜心中生出了些许歉疚。
她心里清楚,岁欢是怕她因为昨日的事情难过,今日才会这样的乖巧听话。
而现下,虽说是岁欢让自己陪着她,可实际上衔霜也知道,是岁欢在陪着自己,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哄着自己更开心些。
有一个这样懂事的女儿,她本该觉得高兴才是。
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却隐隐地有些难受。
她的女儿还这么小,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原本不该这样早就懂事的。
“娘亲,你怎么又走神啦!”
发现衔霜的神色有些怅然,岁欢用小手轻轻地戳了戳她,将手里的画扬起来给她看,“娘亲快看!我画得怎么样?”
衔霜忙回过神,仔细看了看她的画,笑着点头道:【好看!你这个画的……是你和我吗?】
“对呀,这就是我们一家人!”见衔霜认了出来,岁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画上的几个小人,挨个和她介绍道,“这个是娘亲,这个是我,这个是爹爹!”
一旁的珠儿听着岁欢的介绍,也好奇地看向了那幅画,笑道:“公主画的真好,这人还真和姑娘很是相像呢,只是这个……”
她说着,又仔细看了好几眼,对岁欢道:“这个画的却不太像陛下。”
“这个画的本来就不是他呀!”听珠儿这么说,岁欢有些不乐意了,“我这画的,是我的爹爹!”
珠儿愣了愣,意识过来岁欢说的兴许是在江南认的那位义父,便笑着又道:“那公主,这是不是少画了一个人?”
“对!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岁欢拍了拍手,“居然忘记画珠儿姐姐和蓉姨了!”
听岁欢提起她的那个“爹爹”和蓉姨,衔霜的思绪也不禁有些飘远。
也不知徐大哥和文蓉,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在江南过得可还好吗?
面馆的生意,如今又怎么样了?
文蓉现下一个人照看着整个面馆,会不会时常忙不过来?
衔霜想着,忽然听到岁欢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怎么又来了?”
她顺着岁欢的视线侧过了头,看到身后站着的霍则衍时,扬起的唇畔也微微凝了凝。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走路竟这般悄声无息。
昨日两人之间闹成那样,他今日来这里,又想做些什么?
“你干什么?快把我的画还给我!”
见自己手中的画纸被霍则衍轻飘飘地抽走,岁欢急得从石椅上站了起来,“这是我的画!我的画,才不是画给你看的呢!”
她一边生气地喊着,一边跳了起来,去抢霍则衍手中的画纸。
可她到底个子还小,接连跳了好几次,也还是没有够着。
衔霜心中紧了紧,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是真的担心,霍则衍会撕了岁欢这幅认真画了好半天的画。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将那幅画完好无损地还给了岁欢。
“画的不错。”霍则衍的视线仍落在那幅画上,忽而出声对岁欢道。
得了夸奖的岁欢也依旧是不高兴的,她的嘴巴撅得老高,叠起画纸小心地收好,没有再理睬他。
“还在生气吗?”霍则衍蹲下了身,摸了摸岁欢的肉乎乎的脸颊,罕见好脾气地对她道,“昨日是父亲不好,不该吼你,更不该朝你发脾气。”
“今后不会了,你能原谅父亲这一回么?”他说。
岁欢用力地拍开了他的手,冲他嚷道:“我才不会原谅你,不止是我,娘亲也不会原谅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气呼呼地纠正他道:“还有,*你也不是我父亲!”
眼看着岁欢跑开,衔霜也下意识地要跟过去看看,却被霍则衍拦住。
“让她去看看吧。”他扫了珠儿一眼,对衔霜道。
其实他昨日,原本想着将这个怂恿她出宫的宫女贬入永巷,再另派一个得力宫女来她身边伺候。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他真的这么做了,衔霜只怕会更加恨他,这个结果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于是这件事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要问过你的意见。”他仿若昨日两人间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温声同她道。
衔霜不以为意。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还需要问过她的意见?
若霍则衍当真在意她的意见,注重她的看法,便也不会像现下这般,将她拘在这里了。
珠儿福身应了句“是”,又对衔霜道:“姑娘,那奴婢去了。”
霍则衍却忽然叫住了珠儿,再度出声道:“今后不必再叫‘姑娘’了,该改口称你们主子一声‘娘娘’才是。”
闻言,衔霜与珠儿皆是一怔。
看着珠儿应声离开,衔霜蹙着眉问他:【陛下将才同珠儿说的那话,是何意?】
霍则衍并未在明面上回答,只是不自觉地勾了勾唇,从怀中拿出一册图纸递给她,同她道:“衔霜,这是内务府新递上来的凤冠样式,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衔霜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将那册图纸搁放在了石桌上,按捺不住比划着问他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你应当很清楚才是。”霍则衍看着她,对她道。
许是担心衔霜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补充提醒她道:“朕昨日说过,会立你为皇后,是认真的。”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隐约也有了些印象,他昨日,的确是这么说过。
不过那时,她只当他是为哄自己留下随口一说,并未当真,更未曾放在心上。
她垂着目,比划着同他道:【我昨日也同陛下说过,我出身低贱,当不起皇后这个位置,还请陛下令择后位人选。】
“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霍则衍面上的笑意僵了僵,忙急声对她道。
衔霜抬眸看向了他,直截了当地同他比划:【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朕只是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的妻子,只是想要给你一个名分……衔霜,你为何不愿意?你从前,不是最在意名分了么?”他摇着头,轻声问她道。
衔霜默了默。
在霍则衍眼里,她从前,很在意名分么?
或许霍则衍并不会相信,自己从前跟着他时,并未奢求过什么名分。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算是个太贪心的人,不敢奢求妃位,更不敢奢求皇后的位置。
那个时候,她唯一自不量力地去奢求的,就是期盼着,霍则衍能够对她有些真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然而,到后来她悲哀地发现,她所抱有的那个期盼,不过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在那么喜欢霍则衍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当他的妻子,当他的皇后。
如今早就不喜欢他了,又怎么会还在意这个所谓的名分,在意这个皇后的位置?
皇后母仪天下,亦是六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无数个人想坐上这个位置,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于她而言,那个位置是枷锁,是囚笼,代表着她今后一生,都会被困禁在这个地方,直至死去。
不,皇后就连死了,也是要和皇帝合葬在皇陵的。
霍则衍见她不语,以为是自己那话让她心中有了松动,便又道:“衔霜,朕已经命人去着手修缮凤仪宫了,不日应当便会完竣,这段时日,就先委屈你还暂住在兰溪苑,届时朕再安排你搬进去,好不好?”
【不必这样麻烦了。】听着他的话,衔霜只是摇头。
“不麻烦的。”霍则衍忙道,“你放心,朕会安排好这一切,你届时只需要住进去便好……”
“陛下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打断了他的话,“我早晚都是要离开这里的,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左右两人昨晚已经将话说明了,她在霍则衍面前,也算是彻底地撕破了脸。
既是如此,她现下,反倒没什么好怕的了。
霍则衍静静地看着衔霜,只觉得心口处又开始发疼。
她不愿意做自己的皇后,更不愿意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该知道的。
一阵风拂过,险些将石桌上放置的那册画有凤冠样式的图纸吹落。
他拿着那图纸,想起自己今日来找她的目的,还想要说些什么。
衔霜却似是预见了一般,对他道:【还有这图纸,也请陛下拿回去吧。】
【我不需要的。】
霍则衍紧紧攥着那图纸,终究没有说话。
他何尝看不出来,衔霜这是在赶自己离开了,但却仍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朕身上有伤,吹风便疼,你就不陪朕进去坐坐么?”他尽量使自己放低了姿态,尝试着以示弱的方式,让她对自己再心软一次。
衔霜知道,霍则衍所指的“伤”,便是他昨日按着自己的手,捅的那一刀。
【陛下伤既未愈,吹不得风,今日便不该出来的。】她同他道。
见她神色漠然,一句也不过问一下自己的伤势,霍则衍觉得,自己的伤口处,似是又忽然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痛意。
他隔着外袍,按着自己的伤口,声音带着几分涩意:“朕只是,想来和你说说话。”
【我同陛下,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都已经说过了。】衔霜却只是道,【现下应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着她转过了身,同昨晚一样,走得离自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眼前。
霍则衍踉跄了一步,显得有些许狼狈。
是啊,衔霜已经没什么话可对他说了,也根本不愿意再同他说些什么。
可是他来时,看见她和岁欢,还有那个宫女之间,分明有很多话说。
看着她笑意盈盈,和她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的样子,他甚至不敢走上前,不敢惊动到她。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她看见了自己,那温和恬静的笑意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霍则衍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下这般挫败过。
他从前一直骄傲的,即便身陷诏狱,跌落尘埃时,骨子里也仍旧是高傲的。
可如今面对着衔霜时,他从前最在意的骄傲与颜面,似乎都早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一次次退让,一次次低头,一次次伏低做小,可她好像,始终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她真的不再爱他了,就连他们的女儿,也不肯认下他这个父亲。
他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也明白这一点,可在看到她的冷漠与疏离时,却仍旧是接受不了,心痛欲裂。
不要紧。
他在心中宽慰自己,她仍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总归余生之路漫长,终有一日,她会慢慢接纳他,会重新喜欢上他。
立后的消息传出不过短短几日,宫中却不知从何时起,忽而间变了风向。
若说先前那些人只是在底下议论,兰溪苑的那哑女身份太过低微,虽得陛下垂爱,但也恐怕还是难堪皇后之位。
而现下却是在纷纷议论,兰溪苑的那位有貌无德,不配后位。
第40章 第40章
宫人们窃窃私议,兰溪苑是那位,空有一副月貌花庞的好皮囊,私德却是败坏不堪。
他们说,她手段卑劣,出身低贱却又妄图一步登天,当初用尽了腌臜龌龊的不入流把戏,才勉勉入了陛下的眼。
才将将当上了半个主子,就摆起了宫中娘娘的威风架子,苛待在她宫中侍奉的宫人,凡有一点不如意之处,非打即骂。
饶是如此,她仍是不满意,不甘以低位侍君,为稳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谋求高位,以退为进,设计了一番假死。
这几年里,听闻她在宫外和外男牵扯不清,早已与其有所苟且,如今还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入宫,秽乱宫闱。
虽说陛下认下了那女孩,封其当了公主,但谁知道,那女孩是不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野种。
指不定她为了回宫,博取陛下的怜爱,就编撰了自己女儿的身份,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呢。
如今陛下要立她为皇后,定然也是被她迷了心智,受了她的蛊惑。
这样一个狐媚惑主,败德辱行的女子,又怎么堪做大晟堂堂的一国之母?
这些流言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起,但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传至了几乎整个宫闱。
起先宫人们还只是在底下小声议论,不敢让主子们知晓,可禁不住这声音愈来愈大,很快便传进了霍则衍的耳里。
听到这些贬毁衔霜的流言风语时,霍则衍自是赫然而怒。
他一向鲜少去管内廷之事,这次却在震怒之下,亲自处置了几名宫人以儆效尤,更是下了禁令,不准宫中任何人再谤议衔霜。
只是此举虽震慑到了宫人,让他们不敢再在明面上议论此事,但那些蜚言,却仍是未能彻底停歇。
不止在内廷中悄悄愈演愈烈,更是由此蔓延至了宫外,传到了朝堂上。
关于近日立后,本就在衔霜的出身上争议重重,眼下又闹出了这样的“丑闻”,更是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
这日上朝时,以方太傅为首的朝臣联名上奏,反对立衔霜为后一事。
霍则衍在朝堂上素来沉稳,可看着那道呈递上来的折子时,却罕见地动了很大的火气。
他不由分说地驳回了那道折子,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冷冷地抿了抿唇,命礼部着手去准备立后的相关事宜。
当日下朝后,霍则衍径直去了兰溪苑。
看着安静地提笔站在案前的衔霜,他平复了一下在朝堂上生出的怫郁心绪,如无其事地走到了她身旁。
他将一册图纸展开在她面前,温声对她道:“上回的那些凤冠样式你不喜欢,朕便让内务府又新递上来了些,你看看这次的这些样式,有没有喜欢的?”
见她同自己预料中一般,没有理睬自己,霍则衍便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你若实在没什么意见,朕就做主先替你选一个了。”
他说着,指了指其中的一款样式,同她道:“朕觉着,这个很是衬你,便定下这个吧。”
衔霜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放下了笔,抬眸看了霍则衍一眼,比划道:【陛下,何必这样麻烦呢?】
看他微微怔了怔,她又道:【宫里宫外为着这么件事闹了这样久,陛下又是何必?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她比划着,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对他道:【陛下不嫌折腾,我都替陛下觉得累了。】
霍则衍看着她,心中有些闷堵。
他静了少顷,轻声同衔霜道:“让你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是朕不好。朕会尽快处理好这些的。”
“朕既说过要立你为皇后,就一定会做到的。”他说,“衔霜,我不会对你食言。”
衔霜闻言,却轻轻地笑了笑,低着头拿起了笔。
其实,她哪里是害怕霍则衍食言呢?
让她觉得有些担心的,却恰恰是他的坚持。
这几日里,即便珠儿有在刻意避免,让她听到宫中那些难听的传闻,可她没多久也还是知道了。
那些话语虽说的不大好听,但落在衔霜耳中,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为此感到难受的。
或许是这样不好听的话,这些年来,她已经听到过太多太多次,再听到这种话时,便也练出了对此不在意的能力。
比起难过什么的,她心里反而觉得有几分庆幸。
若是霍则衍能因此知难而退,对她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霍则衍在这件事上的坚持与执着,却是着实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
罢了,随着他去吧。
总归她心里也还算清楚,立后兹事体大,并非一言便能轻易而定。
以她的出身,有那么些朝臣的反对,估计她也当不成这个皇后。
而她,也不会当这个皇后。
她想。
只是岁欢有时也会问她:“娘亲,他们都说,你马上就要当上皇后了,皇后是不是很厉害呀?”
听着女儿纯真的发问,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岁欢不似她一般整日里闷在兰溪苑,总是喜欢让珠儿带着她在宫里四处玩。
饶是她日日待在屋里,都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而岁欢在外头即使有珠儿护着,必然也不免听到些许只言片语。
好在岁欢年纪小,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狐媚惑主”是什么意思。
但就算岁欢年纪再小,也能大致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些变化。
察觉到自己出去时,其他宫人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一样,岁欢有些委屈地跟衔霜抱怨:“娘亲,这几天我出去,那些姐姐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玩了,她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
【怎么会呢?】衔霜摇了摇头,噙着笑意告诉她,【姐姐们只是在忙手中的活,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和你玩了。】
“那好吧。”岁欢苦恼地叹了口气,一双眼眸很快就又亮了起来,“那娘亲陪着我玩好不好?”
“娘亲下午和珠儿姐姐一起,陪我去漂亮的大花园里头放风筝,好不好?”紧接着,她又追问衔霜道。
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女儿,衔霜也答不出除了好之外的话。
岁欢口中的“漂亮的大花园”,其实也就是宫中的御花园。
正是暮春初夏之时,御花园内依旧是繁花似锦,满园的馥郁芬芳。
有轻风拂过,山栀的浓郁和茉莉的清雅混杂在一起,迎面袭来。
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岁欢,和那只愈飞愈高,在空中摇曳飞扬的风筝,衔霜似是也跟着舒怀了不少,心中的压抑渐渐散去。
几人说笑间,那只风筝却陡然从空中斜斜地坠落了下去。
岁欢惊叫了起来:“呀!风筝线怎么断了!我的风筝!”
“公主别急。”珠儿赶忙安慰她道,“奴婢这就陪公主去那边找找看。”
衔霜见有珠儿陪着岁欢,便也没再跟着过去,只留在原处,等着两人回来。
看着两人走远,她的思绪也在不自觉间逐渐飘远。
风筝飞得那样高,看似自由自在,原也只是被一根线紧紧地束缚着。
那根线一断,风筝便也就那样坠落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迎面却忽而走过来了两个人,却不是岁欢和珠儿。
一人瞧着是在宫里头侍奉的小内侍,另一人看起来,却不像是宫里的人。
那人看起来年逾知命,两鬓灰白,颌下须发亦是苍苍,身形很是瘦削,面相却带着几分凌厉与锋芒。
从他所着的官袍看,像是一名进宫面圣的大臣。
衔霜估摸着,他应当是名文臣,只是这文臣身后,竟还背着一把长剑。
只是,若是臣子入宫面圣的话,不是不能带着尖锐之物吗?
而那大臣亦眯了眯眼,打量着她的装束,皱着眉问身边的小内侍:“她莫不就是那名哑女?”
小内侍颔首,恭敬地出声应道:“太傅,这就是那位衔霜姑娘。”
太傅?
衔霜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大臣竟是方太傅。
难怪相貌看起来,和方馥有着几分相似。
她看着那两人走近,犹豫着自己是否需要行礼时,方太傅却忽然开了口:“模样倒同老夫预想之中的有所出入,瞧着倒也像是个娴静端雅的姑娘家,不想内里竟是这样败德辱行。”
衔霜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他口中那个“败德辱行”的人,指的原是自己。
“蛊惑君主,心术不正便也罢了,还借着陛下的手铲除异己,处置无辜宫人,当真是心思狠毒至极。”
方太傅说着叹了一声,又道:“也不知哪家父母竟教出了这样的女儿,当真是辱没了家中的门楣。”
因着已经听过了太多次,衔霜听着前面的几句指责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到他的那句“辱没门楣”时,神情变了变。
她在婴孩时便被遗弃在江中,若非被夏婆婆捡到收养,估计早就死在了江边,也不会有今天。
像她这样的人,哪里来的什么父母,又有什么所谓的“门楣”可以辱没?
蛊惑君主?
衔霜唇角勾着的笑意显得有些许讽刺。
这些人还以为,自己真的很想要这个皇后的位置,这份所谓的君主之爱吗?
至于他们口中桩桩件件的恶行,又有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她想要做的?
她沉默了片时,终究无法开口解释些什么。
不过就算她能说话,估计也没有什么人会相信,她其实压根就不愿意留在宫中,更不稀罕当什么皇后吧。
她知道,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那些所谓的传闻,认定了她就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女。
眼前的这位方太傅便是如此。
方太傅在朝堂上坚决反对霍则衍立她为后一事,她亦略微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他当面同自己说话时,竟也是这样的丝毫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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