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本分当差
白老夫人先是问春信:“近来皇长孙的身子骨可好?明晖堂的课业学到哪里了?”
春信忙一五一十答道:“有太子妃和嬷嬷们悉心照料,皇长孙一切都好。近来听外头的小子们说学到《尚书》了,几位先生都夸皇长孙敏而好学,过目不忘,是可造之才。”
老夫人听着又是骄傲又忍不住心疼地皱皱眉:“唉哟,他才多大的人呐,就学这个了。依我看,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别看得太紧。周医女,你说是不是?”
突然被点到名的玉婵心慌了那么一下,面上仍做波澜不惊地应答:“老夫人说得是,常言道过犹不及,皇长孙忙于繁重功课之余也可学一些五禽戏强身健体。”
白老夫人一听立刻来了兴趣,请玉婵将五禽戏仔细说给春信听,再嘱咐她回去将这些话转述给太子妃。
春信恭敬应下。
最后老夫人又问春信:“太子妃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玉婵有些不解,春信也不避讳,直言道:“太医们开的方子一直吃着,也算是将三年前小产亏空的底子补起来了。”
老夫人皱着眉点点头:“倒也难为那孩子了,苦药汁子一吃就是三年。叫她也不必急着要孩子,保养好自己身子最是要紧。”
春信忙点头称是。
老夫人又有些不放心地对玉婵道:“周医女,外头的人我总是有些信不过。若是得空,烦请多关照关照我家那孩子的身子。”
玉婵虽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感念白老夫人对自己的信任,忙一口应下。
等到两人从老夫人的房中出来,玉婵才忍不住问春信太子妃身子的事。
春信轻叹一声对她道:“姑娘有所不知,太子妃与太子成婚八年有余,膝下就皇长孙这么一个孩子。三年前太子妃小产后又伤了身子,太医说再难有孕。是以老夫人也是怕太子妃着急,不顾自己身子……”
玉婵点点头,皇家子嗣绵延历来关系重大,既关系到皇家血脉传承,又牵连着白家一门的荣耀延续。
白老夫人却真心诚意为自家孙女着想,将她的身子放在第一位,实在令人动容。
又想起前次自己在宫中见到太子妃,眉宇间虽笼着淡淡愁绪,却瞧不出一丝病容,想来应是无碍了。
翌日一早,两人拜别昭义侯府众人,带着各种名贵皮子、补品返回宫中。
宫中却早已变了样,往日里宠冠后宫的丽妃如今成了日日以泪洗面的戴罪之身,往日门庭若市的春熙殿转眼间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入夜后,宫灯亮起时,玉婵头戴帷帽,身穿一件青灰色斗篷来到春熙殿门外,使了些银钱进去看了一回袁丽妃。
往日精致奢华的宫殿没了宫人的围绕一下就变得萧索冷清起来。
玉婵提着灯迈入黑漆漆的庭院,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团灰白的小身影闻声从不远处跑了出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发出低低的呼噜噜声响。
紧接着方嬷嬷的低斥声传来:“雪团儿,莫在庭院里乱跑,当心惊着娘娘。”
那小犬却回头朝着她长长呜咽了一声,朝着玉婵扑过去。
方嬷嬷似乎也被这黑咕隆咚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影给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问:“谁?”
玉婵弯腰将雪团儿抱进怀中,起身揭下戴在头上的帷帽,对方嬷嬷笑笑:“方嬷嬷,是我。”
方嬷嬷见是她,面上闪过一丝局促之色,默默将雪团从她怀里抱回。
“如今人人见了春熙殿都绕道走,周医女还回来做什么?”
玉婵抿抿唇,指了指身后的包袱道:“我来给娘娘送些东西。”
方嬷嬷微微红了眼眶,接过东西道了一句有心了。
玉婵又问:“娘娘如何?”
方嬷嬷轻轻抹了抹眼角:“自打六殿下被陛下下旨圈禁宗人府后,娘娘便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这短短几日都长出白头发了。”
玉婵无奈地轻叹一声,忍不住问:“嬷嬷可知六殿下到底因何触怒了陛下?”
方嬷嬷依旧只是摇头,口中喃喃道:“若是能设法见六殿下一面一问便知。”
从春熙殿出来,玉婵重新戴上帷帽往回走。
饶是她这一趟很小心,还是落入了他人之眼。
桂嬷嬷从尚服局归来,恰好在春熙殿门前看见她匆匆离去,归去寿康宫后便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同王太后说起。
“依奴婢愚见,这个周医女到这时还不忘旧主,倒也算得上有情有义。”
王太后淡淡一笑,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念珠问:“她的身世查得如何了?”
桂嬷嬷垂首应答:“还在查,那丫头的履历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夔州姓周的人家太多了,有些棘手。”
王太后微微眯了眯眼:“姓周的人虽多,祖上三代行医的应当没有几个,叫他们仔细查清楚,那丫头到底什么来历。”
桂嬷嬷点点头,又听她问:“你觉得那个姚医女如何?”
桂嬷嬷抿抿唇,一五一十道:“谨慎小心,中规中矩,只是小郡主与她好似有些龃龉……”
王太后冷笑一声,抬手揉了揉额角:“那便早些让郑家将她接回去待嫁吧,也好早些将那个周医女安排进来,哀家倒要瞧瞧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两日后,玉婵接到了皇帝旨意,如愿前往寿康宫。
玉婵入寿康宫这日恰好逢郑家人入宫接郑月舒回府。
她和魏泓的婚事就定在三个月后,需得早些回去做些准备。
她们二人一进一出,拉着手依依不舍道别。
离别之际,郑月舒对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有魏襄和太子的事在前,玉婵如今对他们这样的贵人隐瞒身份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只真心诚意地为她送上祝福。
临行前郑月舒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这个外祖母虽然身份贵重,瞧着挺不好亲近的。可她实际上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你心又实,相处久了定能打动她的。”
玉婵点点头,又见她朝姚扶风所在的方向努努嘴:“倒是这个姚医女,绝不像表面上瞧着那样清高,你当心着些,别在她手底下吃亏呀。”
寿康宫的差事,虽不像萧凌说的那样折腾人,却也比在春熙殿时忙碌了许多。
替王太后调养身子的事从前主要是由太医院的朱院判负责的,如今她二人过去了,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太医们的部分日常工作,每日除了早晚请平安脉,推拿按摩,还要配制她老人家四季常吃的几味补药。
玉婵比姚扶风去得晚,请平安脉与推拿的事儿已经由姚扶风接手了,她便自发接过了配制丸药的活计。
她先是特意向朱院判请教了王太后的用药注意事项。
朱院判捋着一把花白的胡须笑道:“常言道:‘秋冬膏方巧进补,来年开春能打虎’,除了一味常用的人参养荣丸,秋冬季咱们太医院还要为两宫太后配上一帖延年益寿膏。所谓延年益寿膏乃是选用何首乌、淮山药、茯苓、杜仲等九味药为基础药方,再针对两位太后各自的体质特征做出相应的增减,达到或是开胃健脾,或是补气养血,抑或是强筋健骨的目的。”
玉婵皆一一记下了,朱院判又对着她再三嘱咐:“给太后娘娘用药切记要小心谨慎,开过什么方,用过什么药,都要一一记录在案,关键时刻是能决定人生死的。”
玉婵郑重点头,更是谨遵教诲。
最后朱院判对她眨眨眼,捂着嘴神神秘秘小声道:“拿不准的东西千万莫冒险尝试,切记,宁可无功也不能有过。”
他的这番话莫名叫她想起了王老先生,这大概便是他们混迹太医院多年屹立不倒得出的宝贵经验吧。
一开始她与姚扶风二人也算得上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王太后冷眼旁观了一阵,问桂嬷嬷:“你瞧着这个周医女如何?”
桂嬷嬷一五一十作答:“老奴瞧着她倒是挺实心眼儿的一个丫头,不争功不强出头,安安分分做好自己份内事。宫里的太监婢女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爱找她,都说她待人诚恳,从不拿架子。”
王太后垂着眼盯着案上剩下的半盏秋梨汤,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动容的,难为她听出自己近来夜里有一两声咳嗽,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个送进来,面上却是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如此说来,倒是哀家错怪她了。”
桂嬷嬷也笑:“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老人家且安心看着便知。”
太平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重阳这日。
初九重阳这日,照例宫中要开重阳宴,赏菊,两宫皇太后皆要穿上尚服局精心制作的太后翟衣,配凤冠霞帔,金饰舄鞋,受内外命妇朝拜的。
可宫女们早起开箱笼拿出昨日尚服局送过来的翟衣却发现襟前领口处不知何时被烫出了一个洞。
宫人们大惊失色,忙将此事禀报给桂嬷嬷和王太后。
桂嬷嬷手里正拿着篦子在为太后篦发,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精美华服上凭空多出来的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忍不住眉心一跳,离开宴只剩下一个多时辰了,眼下再去追究是谁的过错已经来不及了。
王太后只略略瞧了一眼,便道:“罢了,大概是有人不想哀家今日出现抢人家风头罢了。也不必忙活了,就说哀家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过去了。”
桂嬷嬷闻言忍不住轻轻蹙眉,宫娥们诚惶诚恐。
纵使王太后她老人家对待手下人再宽和,该守的宫规还是一样要守的。
做错了事,没当好差都是一样要受罚的。
第102章 婆媳相见
首当其冲的便是负责看管这件翟衣的两位宫娥,两个人哭着被人拖了出去领罚,一人二十杖。
玉婵看了便忍不住问一位相熟的宫娥出了什么事,那宫娥诚惶诚恐对她摆了摆手,将人悄悄拖到角落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她听。
玉婵想起自己曾有幸在尚服局见过那件翟衣,恰好长姐铺子上有一种波斯国进口的鸟羽做成的彩色丝线,或许还有办法补救。
那宫娥听她说出自己或许有办法,忍不住劝她:“周医女,我知你心善。但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回头陛下追究下来,可就不止关起门来打板子这么简单了,咱们还是莫管闲事的好。”
玉婵点点头,心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响落入耳中使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到桂嬷嬷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
桂嬷嬷听罢却忍不住将两道细细的眉毛皱得更紧,问她:“时间够吗?”
玉婵有些不确定地摇摇头,该说的她已经说了,最终的决定交到桂嬷嬷和王太后她老人家手里。
一个时辰后,郭太后与各宫娘娘们纷纷到达今日举办重阳宴的宣华殿。
郭太后一身隆重的凤冠霞帔在高贵妃等一众内命妇的簇拥下,缓缓登上宣华殿门前的十二级台阶,在上首的铺设黄罗软垫的两把红木圈椅前选定靠左的那把坐定,先是不咸不淡瞥了眼右手边的空位,忍不住轻翘嘴角,冷冷一笑。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请人过来。若是腿脚不好走不动,就命人抬了哀家那顶逍遥辇过去。”
高贵妃忍不住掩口一笑,也跟着打趣道:“寿康宫娘娘素来体弱多病,许是犯了病来不了了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便听见小太监细着嗓子高声报了一句:“寿康宫孝昭皇太后驾到!”
郭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高贵妃也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同样一袭深青翟衣,凤冠霞帔的王太后在一众宫人嬷嬷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其余众人纷纷整衣敛容,起身下拜。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王太后微笑着朝众人一一颔首,在桂嬷嬷的搀扶下缓缓登上台阶,行至郭太后身侧。
同样的穿戴,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郭太后身量不及王太后高,脸瘦长,面相寡淡,眉宇间的气度又不及王太后雍容大气。
纵然后者常年病痛缠身,又年纪稍长,两相对照,一下子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郭太后有些不自在地往左挪了挪身子,连带着看自己身上这身儿太后翟衣都有些不顺眼了,微微侧头瞥见对方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高贵妃盯着王太后身上那件翟衣看了半晌,朝身后的小太监一瞪眼,小太监立刻战战兢兢退下。
王贤妃眼见气氛有些僵,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提醒道:“贵妃娘娘,人都到齐了,是否要吩咐人开宴了?”
高贵妃捏起帕子掖了掖嘴角,神情倨傲地扬起下巴点点头,示意底下人开宴。
内侍宫娥们捧着美酒佳馔脚步轻盈地穿梭往来在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贵妇人们中间。
高贵妃与王贤妃分别一左一右侍奉在两位太后身侧。
左下首坐着郭太后之女,柔庆长公主,这位公主身后坐着的正是她和广平侯的独女荣安县主陈嘉萝。
而后是祁王妃,首辅高家以及忠顺侯府郭家家眷。
右下首坐着的是太子妃,而后是宁王妃。
再有便是郑国公家的家眷,威远将军府魏家和昭义侯府白家家眷。
庭中用红、黄、白、绿四色上百盆菊花摆成福寿安康四个大字,又兼有姹紫嫣红各色花卉装点其间,倒叫这天地间肃杀秋色也平添了几丝盎然生气。
高贵妃见郭太后始终神色淡淡,便指着庭中一株绿菊笑道:“臣妾听闻,这盆绿云是年初时陛下特意嘱咐人从杭州走水路为您老人家运过来的。谁承想经一路风雪,险些折损了这样一株名品。御花园里的那些花匠们见苗枯叶黄都有些束手无策了,还是您老人家命人将它挪进暖房里,一日一日用心栽培,方叫大家伙今日都有幸目睹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名品。正所谓母子相惜,陛下的这份孝心和太后这份慈心都是四海之内独一份的。”
郭太后闻言视线也调转到那株绿云上,面色果然有所缓和。
“难为皇帝一片孝心,哀家这个当娘的总不能拂了他一片美意。”
王太后目光轻轻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墨菊上,笑笑不说话。
接下来便是各位晚辈为两位太后赠送重阳贺礼,为她们增福添寿。
高贵妃赠给两位太后的是成色上乘的千年老参,王贤妃是自己亲手抄录的祈福经卷。
太子妃是请天竺高僧开过光的佛珠,祁王妃是白玉观音,宁王妃是亲手绣的百寿图。
高贵妃盯着王贤妃婆媳两人的贺礼,忍不住含笑揶揄道:“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这婆媳两个送东西的路数都是一脉相承的。”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暗暗发笑,这高贵妃明面上调侃婆媳二人心意相通,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分明是在嘲讽贤妃婆媳二人抠搜小家子气,送的东西不值钱。
宁王妃抿了抿唇,正要出言反驳,王贤妃一个眼神投过去,她只好悻悻垂下头,咬着牙默默忍耐。
倒是一向置身事外的王太后突然开了口。
“哀家瞧着宁王妃这百寿图倒是极好,这一笔一划非诚心者不能写就。哀家听闻昔日天竺有位富商曾不惜千金换取贫儿身上一件破衣而不得。诸位可知因何缘故?”
众人皆是茫然摇头,高贵妃刚想插嘴,就听她道:“只因那件破衣是那贫儿亡母生前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正所谓千金易得,真心难求,便是这个道理。”
这话便是在暗讽高贵妃婆媳赠礼一味讲求贵重而缺乏心意了。
高贵妃抿着唇,死死攥着帕子不说话了
郭太后沉着脸看了她一眼,心中又有些不爽利了。
一场宴席众人各怀心思。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进行到一半儿,两位太后都有些乏了,底下一众年轻贵女们也都有些坐不住了。
照例默许众人都四散开来,去逛逛院子赏赏花。
柔庆长公主母女两个自方才宴席开始便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魏家婆媳两人,见宴席散了,魏家婆媳两个要走,提了裙便要追上去。
南阳郡主与二儿媳也是眼疾手快,眼角风扫见柔庆长公主母女两个跟上来了,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往假山石后面拐过去。
南阳郡主萧怡君和二儿媳姜氏在御花园里一路分花拂柳,七拐八绕的终于将那对儿恼人的母女甩在了身后。
姜氏扶着婆母在一块干净的太湖石上坐下,扶着咚咚直跳的胸口道:“唉哟,总算是甩开了。要说这个母女两个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心眼,京中那么多青年才俊,偏偏缠着咱们家这个小五不放。这都多少年了,小五要是真对她有意,她早成咱们家媳妇了。”
萧怡君闻言不由自主地皱紧了娥眉:“别说了,小五一个都够我头疼的了,再来一个小祖宗,我怕是没几年活头了。”
姜氏环顾左右,一脸神秘地朝萧怡君眨眨眼:“母亲,我听说小五好似在外头有相好的姑娘了……”
萧怡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丽春坊的什么鸢吧?”
姜氏摇摇头,正要矢口否认,忽然见对面树丛中人影一晃,忙肃声喝问:“谁?”
话音落,便见一个小宫娥装扮的女子抱着药箱从大树底下走了出来。
姜氏一脸警惕地盯着那小宫娥模样的女子问:“你是哪个宫的?方才躲在那树后鬼鬼祟祟作甚?”
玉婵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地面,心道今日也是够倒霉的,原本她听闻今日重阳宴太子妃也来了,就想趁机见她一面替她号个脉,看看她身子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
谁承想刚走进御花园就碰见这婆媳两个躲在这处说私房话。
其实她隔得远也没听进去多少,本打算避开,不想竟被人给发现了。
虽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夫人,心知人家定是怕她听到什么再传出去,正要解释,视线猛地被婆媳两人身后的柳树丛吸引,惊呼了一声“当心!”。
婆媳两人不约而同地侧头去看,冷不丁地瞧见一条花花白白的小蛇倒挂在身后的柳树枝上,嘶嘶地朝她们吐着信子。
郡主与儿媳登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惊呼一声,躲到了玉婵身后。
那蛇也被她们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啪嗒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
玉婵定睛一看,那蛇头扁尾细,黑身上有一圈一圈的白纹,竟是一条有毒的银环蛇。
忙转过身去从地上寻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杈,在身后婆媳两人惊诧的目光中快准狠地出手叉住那条银环蛇的头部,将手里的银针扎了进去。
那银环蛇起初还在奋力挣扎,银针扎下去后只轻轻摆动了一下尾部彻底不动了。
玉婵脱下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将两只袖子结结实实打了个结绑起来做成一个口袋,再用树杈将那东西叉起来放进口袋里装好,这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萧怡君与姜氏笑道:“好了,二位别怕,它动不了了。”
萧怡君与姜氏婆媳两人全程呆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看着她做完这一切,从头到脚都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你……你不怕吗?”
姜氏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盯着玉婵那只抓过蛇的素白小手,干巴巴地问。
饶是她出身将门,平素自诩天不怕地不怕,见了这等软塌塌,滑溜溜的东西也忍不住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第103章 挺身而出
玉婵一脸平静地摇摇头:“这蛇虽然有毒,只要注意些不被它咬到便好。两位往后还是莫要往这等无人的草深处走的好。若无事,民女便先告退了。”
言罢朝她二人微微俯了俯身,拎起地上的袋子便要离去。
萧怡君忙道:“诶,等一等!”
玉婵停住脚步,回头,一脸诧异地望向几步之外这位莫名叫人有些眼熟的美妇人问:“夫人还有何事?”
萧怡君白着一张脸,捂着胸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别走!我……我的意思是要走也带我们一道走。谁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第二条那样的东西……”
玉婵自然没什么意见,在前头一面用树杈拍打着草丛,一面带着婆媳两个往外走。
心里也不免诧异御花园里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条毒蛇,想着回头应该把这事儿汇报给附近巡逻的侍卫,叫他们好好盘查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免将来再有人被误伤。
姜氏两只手扶着婆婆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盯着她拎在手里的那东西,忍不住问:“姑娘要那东西做什么?”
玉婵回头朝她笑了笑:“可以入药,新鲜的药效更好。况且……留在原地,若是回头再吓着旁人了可就不好了。”
姜氏有些诧异地点点头,心底对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姑娘生出了几分别样的好感,就听自家郡主婆婆也忍不住开口问:“你……懂医术?莫不是女医署新选入宫的医女?”
玉婵微微颔首,又听她问:“你姓什么?哪个宫的?”
玉婵一五一十作答:“鄙姓周,如今在寿康宫当差。”
言罢见那美妇人略走快了几步便有些气促,有轻微的哮鸣音,便忍不住问:“夫人可是有喘疾?走快了便觉得胸闷气短?”
萧怡君婆媳两个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对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大夫越发另眼相看了。
萧怡君抿着唇微微颔首,姜氏忙道:“是呀,我母亲常年为喘疾所扰,春夏之交尤甚。姑娘可有什么建议?”
玉婵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这位夫人既然能出现在宫中的重阳宴上,想必身份贵重,身边最不缺大夫,便笑着说出自己的一些小建议。
“春夏之交杨柳飘絮,百花盛开,杨柳絮与花粉不慎吸入肺腑都容易引发喘疾,是以除了尽可能远离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萧怡君闻言忍不住轻轻蹙眉,姜氏心知婆婆得了这个病,平素消遣又少,却偏偏最是喜欢这些花儿粉儿的。
若是叫她春夏时闷在府中不出去,岂不是要将人闷坏了?
却听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观夫人的喘疾似乎不算严重,若是平日能注意饮食调理,饭后适当走走,屋子里常开窗通风,保持平心静气,对身子都是大有裨益的。外出观花时再戴上帷帽、面纱一类的东西便好。”
姜氏忍不住轻轻舒出一口气,萧怡君轻蹙的黛眉也随了她的解释慢慢舒展开来。
玉婵带着二人走出花圃,回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上,仰头便见春信带着几个宫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一边走还一边朝着她用力挥着手帕:“婵姑娘,总算找到你了!”
春信是太子妃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平素一贯老成持重,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玉婵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问:“春信姐姐,可是宣华殿那头出了什么事?”
春信眉头紧皱,抓了她的胳膊急匆匆往回走,连跟在她身后的南阳郡主婆媳两个都没瞧见,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同她解释。
“皇长孙……皇长孙他方才在御花园被蛇咬了。太子妃叫我出来找您也过去瞧瞧,您快跟我过去看看!”
萧怡君婆媳两人闻言也忍不住大惊失色,自发地疾步跟了上去。
玉婵赶到时只见宣华殿外一片狼藉,花架倒了一片,花盆碎了一地,各色奇花异草被踩成了泥。
王郭两位太后早已带着一众命妇们退回了殿内,几十个带刀侍卫如临大敌般地在地上翻找那蛇的踪迹。
皇长孙萧乾被众人围在中间,放在宣华殿内的软榻上。
太子妃两只纤白素手紧紧抓着儿子冰凉的小手,泪水哭花了脸庞。
非但朱、姚两位院判来了,年过八旬的赵院使也被传了过来。
老院使正在亲自为皇长孙处理伤口,两位院判一左一右站在老院使身后正在为应该选取哪种疗法争得不可开交。
朱院判主张及时剜去腐肉来保全性命,姚院判却坚决反对,认为他的法子太过激进了,皇孙的御体岂是能轻易损伤的。
朱院判看着榻上皇长孙愈发苍白的小脸,一边抬袖胡乱擦着额上的汗,一边上前一步催促道:“太子妃娘娘,眼下为了防止毒性蔓延至全身,只能出此下策了。若不及时做出决定,只怕是……只怕是将来追悔莫及呀。”
赵院使两只手哆哆嗦嗦为皇长孙施着针,闻言两道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法子虽然激进,却又是眼下最为有效的保命方法。
太子妃含着泪,双眼怔怔地望向床榻上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儿子,心底有些动摇了。
就听姚院判在一旁极力劝阻:“不可呀,太子妃娘娘。皇长孙年纪太小,且不说动刀后能不能够受得住,若是不慎伤及脚踝留下一副残缺之身,恐怕将来也会抱憾终身呐……”
太子妃抿唇不语,最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院使。
“院使大人,求您,求您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乾儿的性命。”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能够救活皇长孙的性命,哪怕是要付出瘸腿的代价,将来失去做储君的资格,她也在所不惜。
郭太后抬手按了按不住抽痛的额角,先是对着太子妃斥责道:“这是什么话?救命要紧,乾儿的身子也必须毫发无损。”
言罢又将两道威严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调转到了在场的三位御医身上。
“你们这些御医都是吃干饭的吗?哀家命你们速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此言一出,姚、朱两位院判都不约而同红着脸羞愧地垂下了头。
赵院使整个人汗如雨下,眨眨眼,一滴热汗顺着眉毛滴落,糊住了眼。
他也顾不上擦,轻咳了两声,起身哆哆嗦嗦对着郭太后回禀道:“诶,若是……若是能确认是什么蛇咬伤的,太医院有专门治蛇毒的药……”
郭太后很是恼怒地绷着脸看向身边的宫人问:“怎么?那东西还没找到吗?”
宫人们诚惶诚恐,事发时只有几位小皇孙在场。
偏偏皇长孙萧乾本人被蛇咬了,昏迷不醒。
二皇孙萧宸说好似是一条小青蛇,三皇孙萧澈却说是一条小花蛇,其余孩子要么年纪太小,吓得说不清,要么压根儿没看见。
这就叫太医们很是犯难了,正不知所措之时,春信带着玉婵穿过人群走到太子妃身侧。
玉婵上前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脚踝处肿成馒头一般的皇长孙,也顾不得向众人行礼,径直看向赵院使问:“方才我在御花园里抓到一条银环蛇,不知是不是咬伤皇长孙的那条?”
说着便解开那外衫做成的口袋,将里头只剩下一口气吊着的银环蛇捏着脑袋抓了出来。
郭太后等人见状皆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有胆小的夫人小姐们见状更是忍不住惊呼一声,提了裙跑出了大殿。
赵院使接过那蛇只看了一眼,却忍不住喜上眉梢:“没错了,就是这条银环蛇。这东西嘴里缺的那颗毒牙正是老夫方才从皇长孙脚踝上拔出来的那颗。”
言罢又转头对着身后的姚朱二人道:“快,快回太医院将治银环蛇毒的解药速速取来!”
姚朱二人连忙起身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又免不了撞到了一起。
郭太后见他们这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命人抬了肩舆过来将人火速抬回去取药。
所幸救治得及时,皇长孙身上的蛇毒没有蔓延开来,只是排毒的过程漫长而痛苦,要想彻底好起来还需花上一些时日。
玉婵误打误撞救了皇长孙性命,也因此一举成为了整个重阳宴上的焦点。
太子妃对她的感激自不必说,就连郭太后也十分难得地高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生就忍不住问她:“你是哪个宫的?哀家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王太后忍不住在一旁悄悄同桂嬷嬷交换了个眼色。
玉婵一五一十作答,只说自己是寿康宫的医女。
郭太后闻言心底又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了,转头盯着王太后半是揶揄半是认真道:“怪道呢,还是你们寿康宫出能人。哀家宫里头的那两个整日里唯唯诺诺的便没这等本事。”
王太后闻言只是笑笑不说话,看在她那盆宝贝绿云被人毁了的份上不同她计较。
玉婵却听得有些汗流浃背了,今日出这个头又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了。
可人命大于天,她不后悔自己及时站了出来,更何况那是太子妃唯一的孩子。
好在郭太后也没有太为难她,只是命人赏了她几匹缎子便带着人回了。
玉婵同赵院使,姚朱两位院判一道将太子妃母子送回了东宫,确认皇长孙无碍了后才离开。
太子今日奉命带着人外出巡视京郊一带的秋收状况,入夜后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一入东宫便听说儿子今日在御花园被蛇咬的事情,心底升起莫名的寒意,忙抬步往儿子住的永和居而去。
一进去便见妻子身上仍穿着白日宴席穿的那身朱红的宽大礼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前,目不转睛盯着床榻上的儿子,身影看上去分外萧索单薄……
听见身后动静也未回头,只淡声道:“春信,你们都下去吧,今夜我要留在这里陪着乾儿。”
“是孤。”
第104章 主动请缨
白若歆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道高大清瘦的身影,忍不住眼圈一红,不过一瞬便慌忙垂下头擦了眼角,敛了情绪,起身朝着太子行礼。
“殿下回来了,殿下……还未用过饭吧?臣妾这就去叫人……”
萧胤摆了摆手,忍不住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疾步上前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带着人上前一步来到床前,弯下腰伸手轻轻抚过那张昏睡的小小脸孔,起身时看向妻子的眼中是满满的自责与隐隐的怒火。
“是孤不好,让你们母子二人受苦了。今日之事孤绝不会就此作罢……”
白若歆点了点头,心知再查下去也不过又多了几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卑贱之人罢了,口里仍轻声道:“臣妾相信殿下。”
萧胤回头看着她犹带着泪痕的眼角,胸中一阵钝痛,牵起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今夜孤留在这里陪着你们可好?”
白若歆淡笑着摇头,轻轻将手自他手中抽回。
“不必了,乾儿这里臣妾自会小心照料。殿下身子要紧,今夜还是回秋水阁吧,如若不然回春华居也好……”
萧胤冷笑一声,掀开袍摆在她身侧坐下。
“太子妃果真贤良。若孤哪也不去,执意要留下来呢?”
白若歆微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对上一双摄人的寒眸,慌忙垂下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若是殿下执意要留下来,臣妾便叫人将韶光殿的榻抬进来,殿下自可安歇。”
萧胤抬眸盯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轻叹一声,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一带将人拽进了怀里。
白若歆在他怀中轻轻挣扎了一下,被他的两条胳膊死死压着动弹不得,鼻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忍不住红了脸,垂着头喃喃道:“殿下若有兴致不妨去找两位妹妹,臣妾,臣妾身子不便……”
萧胤垂下头在她眼角留下轻轻一吻,手指轻抚着她纤弱的肩膀道:“孤说了孤今夜哪儿也不去,孤与太子妃一道守在这里等着咱们的乾儿醒来可好?”
白若歆微微侧头避开他说话时扑洒在面颊的热气,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留下便留下,殿下能不能先放开我?”
萧胤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喉咙里发出两声低低的轻笑,非但没有放开,甚至还将温热的大掌紧紧贴在了她的小腹上。
“不是会不舒服吗?孤这样抱着你会不会好一些?”
白若歆抿着唇点头,放软了身子,柔顺地卧进他怀里。
三日后,玉婵奉王太后旨意前去东宫慰问太子妃母子。
皇长孙萧乾正躺在窗前的摇椅上看书,太子妃坐在他身侧的圈椅上做针线,时不时抬起头笑吟吟看向他,问他口渴不渴,若是觉得累就先歇一歇。
萧乾总是懂事地摇摇头,也劝母亲多出去走走不必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
白若歆看着儿子那张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眼眶一红,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萧乾如今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因是皇长孙自幼便备受瞩目,受到的重视比别人多,开蒙比别人早。
在其他兄弟还在摸鱼爬树,捉弄太监宫女,父母面前撒泼打滚儿时,他便开始读书习字了。
皇帝对这个早慧聪颖的皇长孙是打心底里喜欢的,给予他的优待也比其他兄弟多,自然而然地也引来了更多的明枪暗箭。
从前次险些被太监手里的热茶烫伤到这回被蛇咬绝不是意外两个字就说得清的。
白若歆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很是心疼,很多时候她倒宁愿儿子没有那么聪慧,抑或是没有皇长孙这个身份,又或者她干脆没有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这样她的孩子也就不必承受同龄人十倍百倍的辛苦。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红了眼,春信带着玉婵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太子妃,周医女来了。”
春信轻咳了两声,低声提醒。
玉婵上前一步朝着太子妃与皇长孙行礼。
白若歆连忙起身上前,双手托起她的胳膊将人扶起来,带着她走到萧乾身侧,对他道:“乾儿,这位便是前次抓住那条银环蛇救了你性命的周医女,按照辈分你可以唤她一声……婶婶。”
玉婵慌忙垂下头,口称不敢当。
萧乾有些好奇眨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着她,随即粲然一笑,甜甜地对她唤了声:“婶婶。”
玉婵红着脸摇头道:“太子妃还是莫要打趣我的,我……我先替皇长孙看看伤口……”
白若歆瞧着她含羞的模样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掩口轻笑着对儿子道:“好了,婶婶这个称呼私底下喊喊就成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唤周医女的好。”
萧乾点点头,脆生生道:“儿子省的。”
玉婵又红着脸上前,蹲下身轻轻卷起皇长孙的裤管,揭开绕在足踝上的白布瞧了瞧。
伤口处还有些红肿,足踝还有些淤血,不过比前两天瞧着好多了,于是给他重新上过药包扎好,嘱咐他卧床静养,清淡饮食。
萧乾心底对这位温柔能干的医女婶婶很有好感,人还没走便问她下一回什么时候再来。
玉婵笑着应答:“只要小殿下需要,随时都可以。”
言罢又转过头来注视着太子妃那略微有些瘦削的苍白面颊道:“娘娘,我瞧您最近面色也有些不好,我替您也瞧瞧吧。”
白若歆微微颔首,带着她转去了一旁的格栅门内。
玉婵观她脉细无力,有些气虚之症,可胜在身体底子是好的,若坚持服药应不至于在三年前小产之后无法再次诞育子嗣。
白若歆见她微微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朝格栅门后的那道小小身影望了一眼,低声问道:“怎么了?邹姑娘,可是我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玉婵摇摇头,将白老夫人的嘱托与自己内心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恕我直言,娘娘的身子除了近来为皇长孙之事操劳有些气虚并无大碍。莫非是太子……”
白若歆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太子素来以体弱多病著称,她会这样猜测也是合理的。
然而对上她那带着几丝担忧的澄澈目光,白若歆觉得自己不该欺骗她,于是出言为太子辩解了一句。
“邹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太子之间不是身子的问题……”
玉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夫妻之间若非身子有问题,那便是心里有问题了。
她想起方才跟着春信进门时在廊下瞥见的那位腹部微微隆起的美人,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白若歆却是自嘲一笑,摇摇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今日你也是来得巧,魏家那小子今日一早也来了,此时正在隔壁长信堂同太子说话呢。”
玉婵闻言忍不住悄悄红了脸,起身抱起药箱就要告辞。
白若歆拉着她的胳膊道:“诶,急什么?来都来了,留下来用过饭再走不迟。”
长信堂内,萧胤指着一道昨日从潭州发回的急报道:“这个郑图文到了潭州竟直接调兵镇压流民,非但没能平息民怨,还激起了更大的矛盾。简直愚不可及……”
魏襄蹙眉盯着那封奏报道:“兄长打算派谁过去?”
萧胤凝眸沉思了半晌,忽而撑着膝头起身道:“你可听说过现任吏科给事中章崇之的名字?”
魏襄点头:“这位章大人从前还写过奏本弹劾陛下拨银修缮宫殿之事,倒也称得上……铁骨铮铮。”
萧胤闻言忍不住轻轻勾动唇角:“这位章大人出身寒门,一向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兢兢业业二十余年,好不容易从七品的知县做到六品的户部主事,却因一封弹劾陛下的奏本惹得龙颜大怒,一朝被革职查办赶回了老家。如今这个七品的吏科给事中也是陛下看高家人近年来行事愈发嚣张,才网开一面又请出了他这尊铁面金刚来镇压。”
魏襄手指在茶碗边沿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样说来,这位章大人倒当真是高家人的克星,放眼整个朝中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萧胤轻笑着点点头:“正是,只是有一点。这位章大人性情太过刚直,这些年也没少受同僚排挤,明里暗里吃了不少的亏。所谓过刚易折,我怕他此去潭州饶是侥幸把事情平息了,回头再把自己折进去了。”
魏襄起身拱手,郑重道:“兄长说的是,臣愿为章大人此行保驾护航。”
萧胤皱着眉沉思半晌,轻叹一声点头道:“少陵,我本不欲叫你再度犯险。只是眼下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胜任的了。只是此去潭州,必然又是凶险万分,除了南烛,我再将暗影指派给你,这次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魏襄点头,想到自己这一趟出去,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正要托太子妃对玉婵关照一二,就听外头小内侍隔着门板轻声问:“殿下,周医女来了,太子妃在东暖阁设了宴,问您多久过去。”
太子意味深长地朝魏襄看了一眼,朝门外应了声:“立刻过去。”
魏襄胸口处忍不住猛的一跳,抬步欲走,见太子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忙收回脚步,硬着头皮对着他拱手道:“兄长,若我此行能够顺利返回,请兄长允准我进五城兵马司。”
太子微微有些诧异地挑眉,含笑看着他问:“你平素不是最不喜受人束缚吗?怎么突然想进五城兵马司了?”
魏襄摸摸鼻尖,有些局促地垂下头,喃喃道:“我从前孑然一身,自是不在乎那些虚名。可我……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想好好混出点名堂来,不至于叫她将来在人前抬不起头。”
第105章 接近真相
太子看着他,心底涌起一种类似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好,回头等你从潭州归来,我再送你们一份大礼,就算是给那姑娘的聘礼了。”
东暖阁的这顿饭吃得……叫玉婵有些难以下咽,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只是那一家三口看她与魏襄的眼神叫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魏襄呢,旁若无人般地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她朝他使眼色叫他收敛一些,他偏不听,还故意贴近她耳畔小声嘀咕。
“我疼我自家媳妇怎么了?”
调戏完小媳妇又回过头对着太子夫妇像模像样解释道:“叫兄长嫂嫂见笑了,我家阿婵性子腼腆……”
玉婵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踹他,他便顺势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按压那么一下。
玉婵红着脸瞪他,他厚脸皮地朝她笑。
太子妃探究的眼神投过来,玉婵觉得自己脸热得都快赛过刚出炉的螃蟹了,偏他还一本正经没事人一样。
太子见状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甘落后之心,伸手夹起一块儿芙蓉糕放进太子妃碗里。
太子妃红着脸轻咳了两声,示意他不必如此。
太子权当作视若无睹,依旧我行我素。
皇长孙萧乾将这一桌子大人的小心思全都看在眼里,只看破不说破,小大人一般招呼玉婵别客气。
饭后,太子将老婆孩子都带走了,留小两口话别。
玉婵还在为方才席间他那旁若无人的轻浮举动微微气恼,见他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想逃,起身假借屋子里闷要去开窗,却被他抓着手腕一把按回了腿上。
玉婵轻轻拿手推他:“做什么?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魏襄抬手捏了捏她微微泛红的面颊,忍不住轻声一笑,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喃喃道:“怕什么,只是走之前想好好抱一抱你,不做什么。”
方才席上他喝了些酒,说话间那丝甘洌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独有的男子气息一下一下扑洒在她的颈侧。
玉婵心有些慌,轻轻扭动身子,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魏襄抓起她的手亲了亲,同她说起自己要去潭州的事。
“宫中的事远比你想的复杂,我不在时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玉婵闷闷地点点头,他又似有些不满地张嘴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嗓音低低地缠着她问:“此去不知多久能回,会不会想我?嗯?”
玉婵垂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面颊,对上那双点漆般的黑眸,心口处又是一阵悸动,她双手捧住他微微发烫的面颊,将额贴着他的,轻声道:“那你此去多加小心,我给你的药随身带着。若是再敢带着伤回来,抑或是……在外头招惹什么杂花野草,我必不饶你!”
魏襄轻笑着点头,扯了她的手揣进自己心窝。
“阿婵日日陪着我,怎会再有劳什子杂花野草?”
玉婵指尖触到滑溜溜的一块儿,熟悉的触感,唰地涨红了脸,用力将手抽回,却被他捏着下巴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映着自己的越来越近的一张小脸。
他的花样层出不穷,就算是亲她也是,手上不规矩,揉面团儿一般,揉得人全身发软。
最后她是红着脸走出那间东暖阁的,连春信过来打招呼也不敢抬头。
十月里王太后病了一场,许是人上了年纪,白日里陪着皇帝在草场上看小皇孙们蹴鞠,多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夜里回到宫里就发起了高热。
正在值房里当差的朱院判亲自赶过去看了,开了药,扎了几针,第二日烧退了,整个人却变得病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玉婵与姚扶风两人便轮流日夜寸步不离地值守在她身侧。
这日轮到玉婵为王太后守夜,谁知她老人家睡到下半夜突然又发起了高热,还伴随着腹部疼痛,呕吐不止。
玉婵见她舌苔白腻,脉沉而紧,判断是上回蹴鞠场上外感风寒引发的肠胃不适还未痊愈,取银针刺入足三里,天枢等穴位,为她减缓不适,而后又为她推拿腹部,帮助肠胃运转。
待到她老人家面色稍缓,不再腹痛呕吐,安安稳稳躺回床上,又同桂嬷嬷一道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
桂嬷嬷见她忙前忙后大半夜未合眼,便提议她去一旁的小榻上歇一歇,有事自己再叫她。
玉婵怕王太后的病情反复,坚持要与桂嬷嬷一道守着。
有玉婵一起守着,桂嬷嬷的确也安心一些。
她为太后净面,擦拭手心,盖被,喂水喂药,桂嬷嬷都看在眼里,这些事以往婢女们也会做,只是鲜少有人能像她这般耐心细致。
天快亮时,床榻上的人清醒了过来,看着守在榻前的二人,眼里是说不出的情绪,先是对桂嬷嬷道:“睡了一宿有些饿了。”
桂嬷嬷忙起身转去小灶房命人给她准备吃的。
等到寝殿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了,王太后才撑着床榻起身盯着她因为一宿未睡而泛出青黑的眼圈问:“哀家这病了一场,也懒怠同你们猜来猜去兜圈子了。说说吧,你如此处心积虑进入寿康宫,先是甜言蜜语将小郡主哄得团团转,又是熬更守夜伺候哀家这个病老婆子,到底……是为什么目的?”
玉婵闻言双膝一软在她床前扑通一声跪下,自怀中摸出贴身揣着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太后娘娘可认得这个东西?”
王太后盯着那枚被她小心翼翼包在帕子里的东西,不由得目光一滞,声音冷冷道:“这是独属于太原王家的暗器,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玉婵恭恭敬敬垂首应答:“是十多年前有人在我祖父失踪的山崖前寻到的。”
王太后眯了眯眼,命她抬起头来叫自己好生瞧瞧。
玉婵依言微微抬高了脸迎向她探究的目光,片刻后在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恍然大悟般的惊诧。
“难怪哀家头回见你便觉得有些莫名的眼熟,周医女,不对,哀家应唤你邹医女才对。大胆!你可知欺君何罪?”
玉婵诚惶诚恐答道:“民女自知罪不容赦,可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家人行动,甚至设下圈套害我父亲入狱。民女斗胆猜测此事与当年祖父离奇失踪一事定也有所关联,是以千方百计想要进入寿康宫便是想当面向您陈情,找到祖父下落,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太后闻言微微蹙眉,撑着床榻重重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外传来桂嬷嬷的诘问声。
“谁?”
“桂嬷嬷,是我。”
“姚医女,你站在门外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方才……方才家父托人给我传信母亲替我做了几身冬衣,叫我得空过去取。特来……特来向太后娘娘告假……”
王太后闻言先是垂头看了玉婵一眼,而后隔着门道:“桂嬷嬷,你先领着姚医女去门外候着,稍后哀家还有话要问她。”
待到桂嬷嬷领着姚扶风退出去了,王太后才重新将两道犀利的目光投到玉婵身上,语气生硬道:“这宫里头你待不得了,要想活命,立刻就走。”
姚扶风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玉婵的背后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心底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心知若继续留下很快便会大祸临头。
可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到最有可能知晓当年真相的人,真相近在咫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多少有些不甘。
听王太后方才叫自己走,心知她是打算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于是大着胆子膝行到太后身前,朝着她狠狠磕了几个响头。
“求娘娘告知祖父下落,他老人家到底是死是活?”
王太后半眯着眼注视着她额上磕出来的红印问:“你怎知当年之事就不是我王家人所为?”
玉婵摇摇头,如实道:“直到方才民女都拿不准,是以只能赌上一赌。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太后娘娘心中或许对民女仍有些成见,却从未真正为难过我。就算方才民女斗胆说出当年事,您也没有想过杀人灭口。天底下唯有心怀坦荡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坦然……”
王太后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是了,早知道你这丫头入寿康宫是不怀好意,哀家就不该对你心慈手软。若是知晓当年真相势必会再度掀起一场滔天巨浪,甚至令你和你的家人性命难保,你还要执着于此吗?”
玉婵闻言身形一颤,随即又攥紧了手指,强作镇定道:“就算不去探究,当年之事亦如一把虎头大刀时时刻刻悬在我们一家人的头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了。既然如此,不如彻彻底底查清楚弄明白,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王太后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面上神色由起初的不以为然逐渐转为惊诧,再到后来竟有些欣赏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娃了。
晨光熹微中,迈入耄耋之年的老妇人佝偻着腰身静静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半晌才终于点点头。
“哀家会派人送你出宫去寻你的祖父。记住了,前路是荆棘也好,是坦途也罢,你都必须自己承受。”
玉婵闻言抬起头来,头一回如此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面前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再次朝着她狠狠磕了几个响头。
“太后娘娘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民女去了,也请娘娘千万珍重身体!”
姚扶风是高贵妃放在寿康宫的眼线,事情很快便会传入高家人,甚至是那位陛下耳中。
是以当黄昏时分高贵妃带着宫正司的人气势汹汹地闯入寿康宫的大门时,王太后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她盘腿坐在榻前,手指拨动着佛珠,掀开眼皮,一双灰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扫过这乌泱泱一屋子人,漫不经心地问:“哟,今儿什么日子?怎么连贵妃娘娘和宫正司的人都出动了?”
第106章 再次出发
高贵妃冷眼朝她身后左右看了看道:“臣妾听闻太后宫中混入了一个欺君罔上的贼人,为了保证太后安危,特意命宫正司的人过来盘查。”
王太后微微一笑,将目光落在了跟在高贵妃身侧的姚扶风身上。
姚扶风心头猛地一跳,缩着脖子躲到了高贵妃身后,就听太后冷冰冰的声音自头顶处传来。
“哦?哀家宫里有没有欺君罔上的贼人不得而知,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小人倒是不少。贵妃要不要命宫正司的人也一并查查?”
高贵妃面上的笑容一僵:“您说笑了。臣妾要抓的是那个冒领他人身份,处心积虑混入宫中的夔州周氏女,其余人等并不干我事。”
随即对身后人摆了摆手,命她们里里外外四下去搜。
桂嬷嬷见那些人在太后寝殿内东翻西找,心中不忿道:“贵妃这是何意?拿人就拿人,何苦借着拿人的名头给太后娘娘添堵?”
王太后朝她摆了摆手,语气平静道:“诶,桂嬷嬷,贵妃娘娘这也是例行公事。叫他们好好翻吧,找吧,最好将哀家这宫里翻个底朝天才好,省得回头再有人污蔑哀家窝藏逃犯。”
寿康宫不大,统共也就那么几间屋子,宫正司的人很快便搜完了,留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
高贵妃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神怨怼地看向王太后道:“皇宫大内,素来守卫森严,若无出宫令牌,就是插翅也难飞,还请太后娘娘告知那周氏女下落。”
王太后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榻前,闻言只是盯着高贵妃冷冷道:“听贵妃娘娘的意思倒似哀家同那罪人是一伙儿的?”
高贵妃面色一白,喃喃道:“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门外有小内侍托长嗓音禀报道:“陛下驾到!”
话音刚落,一身鸦青道袍的明德帝已经出现在了殿门前。
“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如此大张旗鼓闯入寿康宫所为何事?”
满室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高贵妃疾步迎上前,朝皇帝俯了俯身,带着几分急不可耐道:“陛下,女医署送入宫的那个周氏女竟敢假冒他人身份混入宫中,臣妾……臣妾猜测她身后必然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或许是混入宫闱的刺客也未可知。”
明德帝一听刺客两个字,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坐在上首的王太后冷笑一声道:“刺客?贵妃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桂嬷嬷顺势开口:“陛下,贵妃娘娘方才命宫正司的人将寿康宫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没寻到人便罢了,竟还怀疑到了太后娘娘头上。陛下也容奴婢说句公道话,这人是女医署选的,叫她入寿康宫也是陛下的意思,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咱们娘娘头上呀……
皇帝越听将两道浓眉皱得越紧,话音落便见王太后又是捂着胸口一阵猛咳,咳得好似要将一颗心肺都给吐出来一般。
桂嬷嬷忙起身为她抚着胸口垂泪道:“太后娘娘,您老人家还在病中,可千万要保重身体,为了这些事儿不值当……”
高贵妃闻言眼角一抽,仰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恼怒地皱皱眉,严厉的目光中闪出两道寒芒。
“胡闹!医女身份有异,便叫宫正司的人去查女医署,查太医院,查当初核定医女身份的人。寿康宫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来兴师问罪?”
高贵妃闻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刚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臣妾冤枉呀”,就听皇帝又道:“既然贵妃脑子不清醒便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后宫之事暂时交由贤妃处置!”
这一回明德帝是真的动了怒了,任贵妃怎么求情都无动于衷。
高贵妃哭着被人拖回了翊坤宫,关起门来乒铃乓啷砸了一通东西,狠发了一通脾气,自然心有不甘,悄悄命人给宫外父兄传信,叫他们立刻动用人脉去搜捕那个邹家女的下落,定要在官兵之前抓住她。
太子是在夜里返回东宫时收到的消息,得知玉婵在宫中身份暴露,高贵妃带着人去闹了一通寿康宫,所幸并没有抓到人,便猜测是王太后秘密派人将她送出了宫。
魏襄此时人在潭州,必定也是凶险万分,他有些举棋不定,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宫里的消息告知他。
太子妃白若歆对白日里宫里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她十分担心玉婵的安危,借着送甜汤的机会进入太子的书斋,见他正双眉紧皱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梁国地势图,两道目光死死落在东南角的潭州。
便也猜到他在担心什么,忍不住开口问:“少陵那头可有什么消息?”
萧胤回头看了眼妻子手里端着的东西,抬眸将视线挪到她烛火映照下那张含了几丝隐忧的美丽面容上,轻轻摇头。
“自半月前那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后便杳无音信。”
太子妃闻言忍不住黛眉轻蹙,转身轻轻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案上。
“臣妾知晓,殿下必定担忧少陵和章大人安危。潭州一事关系重大,可……邹姑娘的安危也同样不容有失。臣妾准备明日入寿康宫拜谒太后,若是侥幸能从太后处获悉邹姑娘下落,臣妾认为还是应当同少陵知会一声的好。少陵对邹姑娘的心,想必殿下也看得出……”
太子看着她,凝眸沉思了半晌,原本他比较偏向于暗中派人去打探玉婵下落,确保她平安后再设法通知魏襄,省得叫他分心,陷自己于险境。
可此时听太子妃这样说,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
再说魏襄一行这一路走得也是不可谓不坎坷。
章崇之章大人此行领的是监察御史的差,出行前更是感激涕零拍着胸脯在皇帝与太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势必要查清楚潭州一案的来龙去脉,否则便提一个人头回去复命。
太子对这位章大人的暴炭行径十分无奈,越发庆幸有魏襄同行。
可怜太子一番苦心,章大人起初却并不怎么领情,十分不理解太子为何要派自己的废物表弟同行。
一路上对魏襄贪图享乐的种种行径也是十分看不顺眼,默默记在心底,等着改日回去再参他一本。
魏襄呢,却好似对这位章大人的异样目光习以为常,依旧是我行我素,所到之处有驿站不去,偏偏要挑最好最贵的客栈酒楼。
马非千里马不骑,车非四驾不坐,每日好吃好喝,大把大把往外花钱,不似出去查案倒似出去游玩。
偏偏人家花的是自己的钱,同行之人除了章大人以外似乎都十分庆幸有了这位冤大头,叫他们一路上不知少了多少风餐露宿之苦,这就叫章大人有苦难言。
前半段路倒也称得上风平浪静,直到这夜他们到达中途的临水县后,依旧夜宿在城中最气派的客栈中。
章大人一面鄙夷魏小公子奢侈成性,一面享受着客栈上房的宽敞床铺,睡得正迷迷瞪瞪,耳畔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兵戈之声,睁眼一瞧,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翻身下榻,一把大刀劈头盖脸朝他砍了过来。
饶是铁骨铮铮的章大人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在他双眼一闭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时一抔热血喷溅到了他的面颊之上,架在头顶的大刀也随之锵的一声掉在脚边,睁眼一瞧,身前黑影直挺挺倒了下去,对上一双狠厉狡黠的凤眸。
那凤眸的主人朝他眨了眨眼,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在另外一批刺客冲进来之前扛着他跳窗逃了出去。
诸如此类的刺杀后面还有两回,到了
第3回,章大人算是彻底醒过神了,领悟到了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
在第三次死里逃生后朝着京城所在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自此以后对魏襄那也是奉若神明,视同再生父母。
他们一路辗转九死一生到达潭州后,潭州知府更是诚惶诚恐带着手下一应大小官员隆重接待。
怎么个隆重法呢?
要说这位潭州知府邓奉也是懂得投其所好的,事先打探出章崇之此行还带了位太子表弟,威远将军府的五公子。
再从这位五公子从前的名声以及这一路上的行径断定这是一位骄奢成性的主儿,特意命人四下收罗了整个潭州境内最有名的歌姬舞姬,在城中最气派的紫云阁里张灯结彩,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宴。
章崇之一看这个架势便断定眼前这个邓奉是个投机取巧,善于钻研的贪佞之徒,对他故作姿态的曲意逢迎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邓奉见他顽石一般油盐不进,心中也有些着恼。
幸而那位京城来的魏五公子似乎对他们的安排很是满意,又是赞他们行事妥帖,准备齐全,又是夸潭州人杰地灵,美人如云,同僚们敬酒他皆来者不拒,看起来很是受用。
这叫混迹官场二十余年的邓奉敏锐捕捉到了一丝苗头,入夜后,特意命人抬了两大箱“潭州特产”分别送入章崇之和魏襄房中。
章崇之看都未看一眼便要大发雷霆,命人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魏襄按着他的肩膀劝他看过后再做决定。
章崇之只好耐着性子,命人一一打开验看。
两只箱子里表面上都用一些普通不过的山货稻米盖了个面儿,底下却暗藏玄机,不出意外的是整整两大箱金银。
章崇之看罢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这个潭州知府真是胆大包天!整整四箱金银不知是从多少平民百姓身上盘剥来的血汗钱。老夫这就去写折子告发他!”
第107章 虚与委蛇
魏襄一手支着下巴,冷冷一笑,故意抬高了嗓音道:“别呀,章大人,依我之见,人家邓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你若是怕将来有人知晓,玷污了你清正廉洁的美名,我是不怕的,不若都给了我,我一并受用了。”
章崇之听得心惊胆战,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若非一路上走来生死与共,当即就要跳起来唾他一脸唾沫星子,将他骂个狗血喷头。
魏襄对这位章大人的想法自然也是了然于心,神神秘秘朝他眨眨眼,指指窗外晃动的黑影,大咧咧叫人将东西都抬进去。
章崇之一脸疑惑地跟着他进了门,压低了声音问:“魏小公子这是何意?”
魏襄一面说着:“好了好了,章大人别着急呀,我先替你收着,回头再分你一半便是。”
指尖却不动声色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留下罪证,回头狠狠参他!”
章崇之一拍脑门,一个妙字到了嘴边,眼角余光瞥见窗前黑影,也装腔作势改口道:“也好,只是回头别讹了我的那份儿便是。”
门外那人一听他二人关起门来原是躲在里头分赃,连忙回去一字一句汇报给邓奉听。
邓奉闻言也是大喜过望,忍不住对着幕僚嘲讽道:“什么清正廉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不偷腥的猫。”
随即又命紫云阁的老鸨精挑细选了四位没有开过苞的貌美小娘子给人送过去。
银钱一事,章崇之尚有余力应付,两位被人剥得只剩下中衣兜肚的活色生香的大姑娘被送入房中,章大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便跑了。
一跑出房门迎头撞见魏襄,两人相视一笑,都忍不住面露尴尬之色。
“我……内急,去趟茅房。”
章大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想到家中那凶悍妇人不由得打了寒颤。
那凶悍妇人曾经只因他在同僚酒宴上沾了女子胭脂便举着菜刀追了他三条街,叫他从今往后再看见旁的女子往前凑就觉得头皮发麻。
魏襄呢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看破不说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大跨步地往外走。
“诶,魏小公子去哪儿?”
章崇之跟在他身后问。
魏襄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今晚月色不错,出去走走。”
实际上他们两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怜,摸着贴身揣着的那东西,再想到那个在京中等着他回去的姑娘,他就连方才酒席上那些斟酒献媚的女子也未敢多瞧一眼。
庸脂俗粉之流怎堪与他家阿婵相比?
魏襄白日里拉着章大人吃喝玩乐,同各色牛鬼蛇神打太极,甚至还被他们带着去参观了所谓的“流民安置地”,见到一群衣着光鲜的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场景。
夜里他两人便乔装作不起眼的农户潜入潭州城中打探消息。
十几日过去,倒也真叫他们查出些苗头。
魏襄先是带着章崇之找到了真正安置流民的地方,见到的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妇孺,稍加打听便知晓了其中猫腻。
妇人们起初听说他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都十分抗拒,不愿与他们交谈。
后来章崇之见那些孩子老人饿得皮包骨,忙摸出身上的银钱全都分给他们。
可惜他囊中羞涩杯水车薪,索性叫人回去将潭州知府送给他的行贿银全都搬出来买了米面分发下去,对着他们拍胸脯保证就是死也要将那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妇人们这才相信是见到了青天大老爷,声泪俱下地对着他哭诉冤情。
原来自年初朝廷正式施行昌平填邕潭的政令后,昌南巡抚贺君尧便开始主持昌州、平州的大小官员将流离失所的百姓迁往邕州、潭州两地。
那些雪灾后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听说过去后不但能分到土地,还能免征赋税徭役,纷纷积极响应。
短短一个月便有千余户,万余人带着妻儿老母举家从昌平两地风餐露宿,翻山越岭,跨越两百多公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邕潭两地。
其中便有八百多户,五千余人被分配到了潭州,就在这些百姓们满心满意憧憬着在潭州开垦田地开始焕然一新的生活时,一到潭州家中青壮却被人以朝廷征调的名义带走,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
后来田地倒是分下来了,却几乎全是一些杂草丛生、沙砾遍布的难以开垦的荒野之地。
家中又无青壮,剩下的妇孺们为了不被活活饿死只得硬着头皮赊了谷种,开垦播种。
严冬将至,家中却是半点余粮也无,眼看一家人就要活活饿死冻死,家里的男人们却是半点音信也无。
妇人们揪着章崇之的衣袍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替我们寻回丈夫儿子!”
章崇之对潭州那些狗官如此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行为恨之入骨,再次拍着胸脯对他们保证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至于那些青壮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魏襄揪了个邓奉身边的心腹,稍加恐吓便叫他一五一十吐露了实情。
原来他们早就被人蒙着眼带到了潭州边境的一处深山,一人分到一把铁锹斧锤。
每日从天不亮就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刻不停地埋头挖掘,直到天黑后才停止劳作,分到的饭食却只有一些毫无油水的糙米窝头。
反观那些看守他们的官差,每日里好酒好肉养得脑满肠肥,对他们更是如牛马一般驱使,动辄打骂。
久而久之,怨气集聚,便有不少人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于是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趁着官差们宿醉后酣然入睡的时机集体出逃。
谁知还没走远便被人发现抓了回去,被剥了衣裳吊在木桩上抽打凌辱,整整三日不给他们东西吃,不给他们水喝。
直到有十余人受不住,生生渴死饿死,那些人才将剩下的逃犯放下来,给他们戴上脚镣,命他们片刻不歇地继续劳作。
那群人中有姓孙的兄弟三人,那日目睹着同伴惨死,父老乡亲被牛马一般对待,心中幽愤,每日趁着外出做工观察周围地势,暗中联络同乡,策划着再一次逃离。
孙家兄弟在翌日亲眼看着相熟的一位同乡因为饥寒交迫而晕厥后,官差们非但没有救人还对其拳打脚踢。
兄弟三人怒起反抗,先是用石块将那几个打人的官差砸死,而后一呼百应,带着数百名同乡与负责看守的官差血拼了一场。
最终一鼓作气冲破牢笼,孙家兄弟九死一生带着幸存的三百余人逃入了西面的丛林。
那丛林中有一座山寨,曾是山匪流寇的落脚之处。山寨周围荆棘丛生,又兼有毒虫瘴气,易守难攻,朝廷人马多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前次郑图文奉命前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带着人上山剿了一次匪,非但没能平息事端,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怨,甚至令他们对朝廷彻底丧失了希望,越发坚定了要抗争到底的决心。
章大人背着手,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流民安置地出来,同魏襄说起自己的打算。
“当务之急是要同那孙姓三兄弟取得联络,阻止他们做出更多难以挽回之事。”
魏襄耸耸肩,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问:“那么章大人打算如何与那三兄弟取得联络?”
章大人盯着他,面上流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吞吞吐吐道:“自然……自然还要有劳魏小公子。”
魏襄拍拍他的肩,轻笑道:“不就是土匪窝里走一遭吗,我替你去便是,只是章大人可想好了回头该怎么谢我?”
章大人面色涨红,支支吾吾道:“等回了京城,老夫……老夫,老夫要为魏小公子著书立说,洗清你身上的污名,改变世人对你的偏见……”
魏襄双手抱臂,盯着他胸口问:“那本参我的册子?”
章大人有些尴尬地将贴身揣着的小册子摸出来,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魏襄睨着他笑道:“不过,依我之见,唯有先找到那些知府巡抚贪赃枉法的罪证才能更好地说服流民们归降。”
章崇之闻言眼前一亮:“愿闻其详。”
魏襄抬手一指,指向了潭州城中最高的楼阁。
章崇之似有所悟般的将目光从他手指的方向收回,一回头便见他早已一骑绝尘而去。
紫云阁是整个潭州最有名的销金窟,也是邓奉之流拉拢官员,结识富商巨贾,狼狈为奸的重要场所。
入潭州第一日起,魏襄便察觉到这地方绝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楼那么简单。
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那里的仆妇小厮无一例外生得高大健壮,绝非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那日他假借醉酒撞落了一个传菜小厮手中的托盘,那小厮竟眼疾手快地将东西接了回来,他也借机发觉了他们藏在身上的刀斧。
毫无疑问,当日那场接风宴乃是名副其实的一场鸿门宴。
但凡他与章崇之二人“不识好歹”,没有收下他们的特产,默许与他们同流合污,稍后送入他们房中的便不再是两位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刀斧手。
魏襄派暗影跟了那紫云阁的老鸨几日,证实了她与邓奉等人关系匪浅。
并且发现了一间他们用来存放金条的暗室,那暗室中另设有机关,里头放着一件什么极为紧要的东西,那老鸨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前去验看。
那机关除了那老鸨谁都打不开,于是魏襄命暗影火烧暗室。
那老鸨见暗室方向突然浓烟滚滚,不由得大惊失色,竟不顾性命冲进去打开机关取出里头藏着的一个红木匣子。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被人一掌拍晕,连人带匣子套了麻袋当着那群刀斧手的面儿被劫走。
第108章 切磋武艺
暗影在前,南烛断后,自是没人能追得上他。
魏襄拿到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厚厚几本账册。
翻开账册里头却是天书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符文。
那紫云阁的老鸨人称周娘子,三十出头的年纪,风韵犹存,颇有些姿色。
章崇之向她逼问那些符文的意思以及她与邓奉等人的关系。
那周娘子起初宁死也不肯开口,坚称紫云阁乃是亡夫留下的产业,与邓大人抑或是任何一位朝廷官员并无瓜葛。
甚至还言语调戏这位年过半百的钦差大臣。
“唉哟,我的章大人,奴家这样的贱身哪里入得了知府大人的眼。章大人要是看上奴家说一声便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将奴家绑到这里?”
章崇之被那妇人三言两语调戏得面红耳赤,彻底败下阵来,气急败坏骂了几句伤风败俗,便甩着袖子落荒而逃了。
魏襄却也不急,再次拿出了宫廷秘药七日断肠散,叫暗影喂那妇人吃下去。
不过一刻钟,她便撑不住了,老老实实交代了那些符文背后代表的意义。
以及邓奉在潭州为官十余年间收受了多少下属与商贾的贿赂,又给上峰赠送了多少美人孝敬,从百姓手中盘剥了多少税银,以及贪墨了朝廷多少笔安置款,最重要的是那座矿山背后隐藏的秘密。
那册子上皆一笔一笔记录在案。
上至知府巡抚,下至知县杂吏,涉案人员数目庞大,令人发指。
章崇之听得毛骨悚然,命人速速按照那老鸨交代的方法重新整理账册,早日将罪证送出潭州。
魏襄心知今夜他们火烧紫云阁,撸了老鸨,夺了账册,算是彻底同邓奉等人闹翻了。
恐怕现在邓奉已经气急败坏,正带着人满潭州地搜捕他们的行踪。
他们这一行所带随从不过百余人,纵然有南烛、暗影这样的高手,却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
硬碰硬无异于自寻死路,眼下唯有智取才有一线生机。
与章崇之两人商议后决定兵分三路,朝着不同方向出发。
自随从中选了两个身量与章崇之相差无几的,乔装改扮成章大人模样,各自领了人马分别向北面九峰山、南面白虎岭、西面长平湖出发。
邓奉的人先在西南两面发现了他们踪迹,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后来又在北面发现了真正的章崇之本人以及那位身骄体贵的魏小公子,便断定是中了章、魏二人调虎离山之计,认定罪证必然在他们身上,立刻分出了少量的兵马朝西南两面的追逐,集中人马向北去追。
魏襄带着章崇之等三十余人策马潜入了九峰山。
根据先前查到的线索,九峰山正是那三百多流民的聚集地。
这也是魏襄选择放手一搏的原因。
经过官差的数次搜捕,那群流民的警惕性极高,要想获得他们的信任绝非易事。
自他们进入九峰山地界起便不时有流沙飞石自两侧山峰上滑落。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官兵,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流民。
章崇之再次为自己捏了把冷汗,千钧一发之时,魏襄引弓搭箭,那箭矢嗖的一声牢牢钉在了对面山头上那为首的一个青年脚下。
那青年一脸警惕地拾起随了那箭射过来的东西一看,不由勃然变色,立刻命人将他们一行人放入了林中。
有了这群流民的掩护,魏襄等人也算是虎口脱险,暂且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还没等到章崇之松了这口气,几柄大刀又驾了上来。
那为首的青年手里举着一块儿破布头,盯着魏襄,冷冷问:“你们拿我母亲怎么了?”
魏襄抬手轻轻拨开架在脖子上的大刀,耸了耸肩道:“孙母大义,自然是以礼相待了。”
章崇之瞥了眼对面那凶神恶煞的青年,也道:“是呀,诸位先别急着大动肝火。前些时日我们去流民村探望过,村民们在你们兄弟三人起事后,便将孙母藏起来了,对外做出了她投河溺水,畏罪自尽的假象。我们来前还去见过她,你们放心吧,她老人家好着呢,只是逢人就问我那三伢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兄弟三人闻言皆忍不住热泪盈眶,只是压在他们脖颈上的大刀依旧没有松开。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去流民村?又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杀?闯九峰山又有什么意图?”
说话的是兄弟三人中看上去最沉稳的那个,看样子应是大哥孙骏。
章崇之微笑着同他解释道:“我们是朝廷派来潭州调查流民安置一案的钦差……”
那孙骏兄弟三个一听朝廷钦差四个字,登时又是怒目圆瞪,手里的大刀眼看又要落下来。
章崇之忙抱住头蹲下身:“壮士,别冲动!我们不是上山来抓你们的,我们是来替你们主持公道的。”
兄弟中排行第二的孙伟却挥着刀,高喝一声道:“大哥,别听这人油嘴滑舌。他们必定又是朝廷派来的走狗,不如先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言罢挥刀朝着章崇之的脖颈劈砍下去,刀挥到一半却被人一脚踹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同手里的大刀一道锵的一声狠狠砸向了地面。
魏襄伸手将双腿发软,吓出一身冷汗的章大人从地上拎起来。
在场的三百多人见状纷纷操起刀斧,蓄势待发,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局面瞬间变得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魏襄却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为首的孙俊开口道:“原以为你们是什么深明大义的英雄义士,却原来不过一群冲动行事的流寇山匪之流。”
孙骏微眯着眼,朝身后蠢蠢欲动的弟兄们摆了摆手,看向他道:“阁下这是何意?”
魏襄抄着手,默默将他们栖身的这座小寨子打量一圈,在流民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信步走到那兄弟三人身后的椅上坐定,拍着那扶手上的虎头啧啧两声。
“看起来还真像落草为寇那么回事儿。难道诸位真打算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在山上一辈子?”
孙骏抿着唇没有说话,孙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双目圆瞪怒视着他:“你骂谁是阴沟里的老鼠?”
魏襄摊摊手,双腿交叠,晃着腿道:“我哪里说错了吗?你们弃父母妻儿不顾,龟缩在此苟且偷生,岂非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孙骏羞愧地垂下了头。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进行了一场长达一个多时辰的谈判。
谈判由章崇之主导,魏襄依旧大大咧咧坐在那张虎皮椅上听着,适时指出问题症结所在。
一个多时辰过去,孙家三兄弟逐渐对这突然闯入的一批人有了初步的了解,开始有些相信他们真是抱着惩治贪官,为民请愿的目的来的潭州。
章崇之简明扼要地对他们阐述了自己对流民安置的看法以及对他们这一批人将来的规划。
“待到将潭州这些贪官污吏拉下马,我会亲自督促新任官员按照陛下旨意对流民们进行妥当的安置,确保每家每户分到土地与应得的救济粮款。”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孙家三兄弟面上神色,又道:“至于诸位,我准备上一道奏本,向陛下讲清楚矿山之事的来龙去脉,请陛下酌情免去罪责。”
孙骏有些被他的话打动,孙伟却忍不住提出质疑。
“我们杀过朝廷的官吏,尽管是形势所迫,朝廷真的会就这么放过我们吗?”
章崇之闻言双眉紧皱,有些不确定地攥紧了手指。
魏襄适时开口道:“若是你们能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又有何不可?”
孙骏闻言忍不住眼前一亮:“愿闻其详。”
谈到后来,双方都不再剑拔弩张了,孙骏命人将寨子里的所剩不多的酒菜取出来招待他们。
双方把酒言欢,对月畅谈,甚至称得上其乐融融。
兄弟三人见魏襄生得英姿勃勃,举止气度与其余人皆是不同,周身有一种天生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魄,便有心试探他一二。
先是一碗接着一碗地轮番向他敬酒,魏襄都是来者不拒,一碗一碗的酒水下肚面上却瞧不出丝毫的醉态。
待到酒酣耳热之时,那孙伟想起今日在他手底下吃的那些闷亏,终有些心有不甘,故意言语挑衅,激他出来应战。
“今日我一时不慎败在公子手里,叫我在弟兄们面前失了颜面,如今我以刀会友,请公子指点一二。”
魏襄不紧不慢撑着膝头起身,随手自他身后的兵器架上挑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棍,轻笑着睨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孙伟看着他手里的目光,面色涨红,高喝一声冲上前,一刀劈向他的面门。魏襄闪身一避,那刀锵的一声将他身后的一张小木桌劈成两节。
章崇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孙兄弟,既为切磋,点到为止啊。”
魏襄却微微侧头朝他一笑:“啰嗦什么,瞧着便是。”
孙伟抽刀再砍,魏襄依旧是不疾不徐轻轻避开。
孙伟见他迟迟不肯出手,原本三四分的怒气陡然涨到了七八分,怒喝一声,使出一个扫堂腿,翻转了刀背再攻。
魏襄背着手轻身一跃,向后跳开。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孙伟,他红着眼喝问:“说好了比试,魏小公子却迟迟不肯出招,莫不是瞧不上我?”
魏襄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棍子铛地立在地上:“让你三招,省得回头叫人说小爷我胜之不武。”
言罢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将那棍子甩出一个花来,朝那孙伟露出狡黠一笑。
“接招!”
孙伟只觉眼前一花,那棍子劈头盖脸朝自己打了过来,连忙抡刀去挡,棍子压住刀背,将他整个人生生逼退了几步。
第109章 大杀四方
紧接着便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难得一见的比试场面。
准确说来是他们二当家被动挨打的场面。
那少年身姿敏捷,如鬼魅一般,一根毫不起眼的破木棍在他手中幻化成无数道暗影,将他们平素悍勇无比的二当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由心而发的喝彩声,就连孙骏、孙诚两兄弟都忍不住站起身来满眼兴奋地注视着场上的比武,暗叹一声:“好俊的身法。”
眼看孙伟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章崇之在一旁默默捏着冷汗高声喝道:“魏小公子,快快见好就收!”
魏襄闻言果然停住脚步,抡起棍子轻轻一抛,转眼间便见那木棍直挺挺地插回了方才那兵器架上。
那孙伟双膝一软,咚一声向后跌倒在地,背后衣衫尽湿,手脚忍不住直哆嗦。
孙骏、孙诚两兄弟连忙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对着魏襄抱拳道:“魏小公子英雄盖世,我二弟输得心服口服。”
魏襄不咸不淡看了那汗流浃背,面红耳赤的孙伟一眼,眼含戏谑道:“能在我手底下过完十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章崇之却是听得眼角一抽,忙抱拳同众人解释道:“魏小公子出身将门,乃是威远大将军魏准之子,孙壮士败在他手下实在不必气馁……”
魏襄闻言忍不住微微蹙眉,仰着下巴回头望向他,轻嗤一声:“多事。”
众人却忍不住肃然起敬。
传说中威远大将军魏准不到二十便随父兄征战漠北,孤身深入敌营,斩获狄人首领首级,多年来领朝廷兵马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年近花甲依然能横刀立马,披甲上阵,平息夔州叛乱,大将军威名在整个梁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尤其是孙伟得知魏襄真实身份,非凡不觉得羞愧,甚至有些引以为傲了。
魏襄不屑用老头子的名头来为自己收拢人心,不过既然话已出口,那便顺势而为。
于是当他提出未来几日潭州兵马可能会集中火力再次向山寨发起进攻,须提前做些准备时,孙家兄弟立刻提出唯他马首是瞻的想法。
性命攸关时刻,魏襄也不跟他们瞎客套。
章崇之为官二十余载,却没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这群流民从前也都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子弟。
在场的人中论排兵布阵,自是没人比得过他。
若是顺利,当日他们派出的西南两路兵马中至少已有一路穿过了潭州边境,不日便能等到邻近州县的援军。
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撑到援军来临。
接下来的两日他带着自己带来的这三十多人同山上的三百多流民青壮紧锣密鼓地操练,从排兵布阵到近身肉搏,以及如何就地取材制作出更多的防御工具。
几日下来,寨中上上下下对他皆是心悦诚服。
翌日清晨,山下忽然聚集了大批兵马。
不多时又有人将邓奉的亲笔信送入寨中,要他们在日落前交出章崇之、魏襄二人,否则将不顾一切后果攻上山寨,放火烧山。
魏襄试探孙家兄弟态度,孙骏立刻表示:“我等本就是微末之人,死不足惜。若有朝一日,章大人、魏公子能替我们讨回公道,我们就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余众人纷纷表示誓要同他们同生共死。
魏襄更是坚定了要带着他们一同闯出去的决心。
南烛与暗影分别从东西两面山道下山打探,探出东西两面分别有千余兵马持枪带刀在山脚下蠢蠢欲动,准备随时攻上山,而邓奉本人也守在西面。
魏襄决定先发制人,在晌午时分仅带了南烛一人下山,先在西面伺机而动,抓了两个进入林中小解的士兵抹了脖子,取而代之潜入邓奉身边,抓了那正在帐中歇晌的老匹夫。
挟持他返回山寨,命他给底下人传信,要他们撤开西面守军,否则立刻杀了他。
那群人失了邓奉便似失了主心骨,犹豫不决之时,那邓奉身边素来得势的一个姓周的师爷站了出来,对众人发号施令,命他们照魏襄说的做,先救回邓大人再见机行事。
天将黑未黑时分,魏襄挟持着邓奉冲锋在前,命南烛、暗影二人寸步不离跟随章崇之左右,孙骏兄弟三人领着手下三百多兄弟紧随其后。
那周师爷先是佯装西路退兵,再在林中埋伏好兵马,等着来一个请君入瓮。
岂料魏襄早就防着他们来这一招,故意声东击西,使他们松懈对东路的守卫,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饶是如此,要想以三百人之力攻退千余人的队伍仍是一场硬仗。
而邓奉早就成了对方手中弃子一枚,作用并不大。
魏襄敲晕了邓逢,一马当先带着百余人将他们引入了一处名为十字坡的峡谷中,而后命埋伏在两侧的两百人朝谷中投掷山石。
千余追兵一入山谷,便如瓮中之鳖,折损大半。
一团混战中,魏襄左臂被人射中。
他暗骂一句“狗娘养的”,便徒手拔出箭,随手扯了衣带包扎,带着人继续与剩下的五百人缠斗,靠着提前排练好的阵型生生抵御住了那群追兵的新一轮围剿。
眼看着胜利就在前方,西面山道上却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魏襄心知定是追兵赶了过来,听动静人数在他们之上,连忙命南烛、暗影带着章崇之等人离开,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断后。
千钧一发之时见西南方向上空划过三道耀眼白芒。
右腿被人砍伤,被南烛驼在背上狼狈奔逃的章崇之仰起头注视着划过天际的白芒,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回头朝着众人高喊:“是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紧接着又有一声尖锐的鹰啸穿透夜空,南烛与暗影皆不约而同仰头望向那鹰啸声传来的方向。
众人登时重新振作起精神,杀声震天,响彻整片山谷。
在一片刀光剑影人马厮杀声中,魏襄见到了太子派来的信使。
他自那信使手中接过太子亲笔书信,不由勃然变色,高喝一声,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这一夜腥风血雨,他不知自己手里的刀到底斩下了多少颗头颅,分不清身上的血哪些是自己的。
整个人不知疲倦地冲锋在前,如深渊里爬出来的恶灵,浑身披血,杀红了眼。
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那便是她还在不知什么地方等着他,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早些年间,世家大族们之间便盛行着养死士的传统,太原王家也不例外。
半月前,玉婵在王家死士的护送下一路上躲过各路明枪暗箭,一路辗转终于到达了嵊州。
她出生时祖母杭氏早已过世,是以只在父母口中听说过这位祖母祖籍便是在嵊州。
可这些年他们谁都未曾料到十多年前坠崖而亡的祖父这些年会一直在嵊州落脚。
他在嵊州改头换面,以周先生的身份经营着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医馆。
然而这位满头白发的干瘦老头在见到自己九死一生,千里迢迢找上门的亲孙女时却是一副拒不相认的漠然态度。
玉婵同他说起爹爹在夔州被人陷害入狱,一家人被人暗中监视,不得不变卖家产搬回老家,老人家却是眼都未眨一下,对他们的遭遇好似漠不关心。
玉婵唤他祖父,抓着他身上的粗布袖子问他。
“您还记不记得我三岁那年中秋,您带着我和阿姊上街看灯会的事?阿姊她如今都嫁人生子了,你都有重孙孙了。那孩子名叫齐哥儿,相貌脾性都随了阿姊,很是聪明伶俐。你要是见了他一定会舍不得丢开手。”
小老头面无表情地拍开她的手,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回。
“诶,小姑娘,我早说过你定是找错人了。你出去打听打听,这条街的都知道老朽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从未娶妻生子,更没有什么孙女、重孙子。再说……你都多少年没见过你那祖父了,压根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吧?”
玉婵气得腮帮子鼓鼓,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您跟我爹不愧为亲父子,连蒙人的路数都是一脉相承的。您当年离家时我的确年纪尚小,可我自己的祖父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下巴上的印子道:“您这里还是那年清明喝多了在门前跌了一跤,下巴磕到门槛上留下的,这您总抵赖不了吧?”
老头儿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依旧是矢口否认。
“天底下有疤的人多了去了,怎可以此断定我便是你的祖父。诶,你也瞧见了,我这里除了这些不值钱的药材桌椅,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将来就算是两腿一伸,翘辫子了,也不能叫你分到什么值钱东西。你这丫头又何必巴巴地凑上来非要认我做祖父?”
玉婵双手叉腰瞪他:“谁要您的这些破东西?我自己有手有脚能赚银子,就是给您养老也不成问题。您倒是说说到底为何不肯同我们相认呐?”
老头儿装聋作哑,继续摆弄自己手里的药材。
玉婵见他油盐不进,也不气馁,干脆在他家对面租赁下一座宅子,每日里把那“周家医馆,免费义诊”的牌子往他门前一放。
左邻右舍与前来瞧病的老主顾见周家医馆对面又开了一家新的周家医馆,就指着她的那块牌子问:“小后生,你同对面的周老先生是什么关系呐?”
玉婵则是会指着对面装聋作哑的老头儿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对面那位周老先生正是我嫡亲的祖父。”
大家伙将这爷孙俩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果然察觉出那眉目间有着几丝一家人的相似。
于是又有人去问邹茂年:“周先生,您不是说没有家人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呀?”
老头子翻着白眼拒不承认,起初看她打出医馆的牌子很是不以为然,直到亲眼看见她给一个摔断腿的老翁接骨才开始相信她真会医术。
小后生人生得好,非但看诊开药分文不取,脾性又没得挑,总是能耐着性子听阿翁阿婆们唠家长里短。
阿翁阿婆们也不白占人便宜,地里的萝卜,院儿里的鸡蛋,河里的鱼,家里有什么就捎上一点。
一些时日下来“小后生”的医馆门庭若市,老头子那边则冷冷清清。
第110章 横加阻拦
不知内情的左邻右舍们瞧见他总忍不住要夸两句:“您真是好福气,有了小周大夫这么个好子孙传承医术,往后就可安安心心坐享清福了。”
老头子心里有些憋闷,索性关了门板,眼不见心不烦。
他常年独居,家里东西很少,除了书柜、药柜,连口像样的衣箱也没有。
衣裳鞋袜统共也就那么两三套,换来换去穿,旧了破了也不缝补,将就着穿。
灶房里更是空空如也,除了一口大铁锅和邻居们送的萝卜青菜,连块儿肉也没有。
玉婵给人瞧病之余得空给老爷子打扫屋子,做做饭,缝缝补补。
她针线功夫不错,饭却做得马马虎虎。
老头子一连几日吃着口味复杂的铁锅乱炖,终于忍不住勒令她不许踏进自家灶房一步。
玉婵一脸无辜地垂头看着碗里的东西,荤素搭配,分量十足。
魏襄那样挑剔的人吃她做的东西也是眉都不带皱一下,由此可见也……也没那么难以下咽吧?
老头子进了灶房关起门来一顿叮铃哐啷,不多时便端着几道堪比酒楼大厨的菜式出来了。
“吃吧,吃完明儿别再来嚯嚯我家灶房了。”
老头子扬起下巴,一脸倨傲地将筷子递到她面前。
玉婵接过筷子夹起一块儿红烧肉放进嘴里,忍不住眼前一亮,有些好奇地问:“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真没想到您的手艺这样好。”
老头子哼哼两声不去理她,自顾自地抿着小酒数着炒黄豆。
玉婵依旧每日拎着菜蔬米面去老爷子家蹭饭。
直到初八这日,玉婵早上开门出去买了老爷子最爱吃的豆腐脑给人送过去,却发现他家里空无一人。
玉婵问邻居家卖豆腐的阿婆,阿婆指着南面的小山坡道:“许是上山采药去了吧。”
玉婵有些担心老头子在山上跌了跤,磕着碰着,连忙跟过去找。
上山找了一圈,最后看见老头子孤零零的一个坐在一座坟包前对着几碟子小菜自斟自饮。
玉婵心中诧异,悄悄躲在草丛中一瞧,坟包前的小木牌上写的竟是:“爱妻杭氏之墓。”
老头子先给小木牌底下放着的小酒杯里满上,而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来都来了,出来吧!”
玉婵有些心情复杂地上前,望着他身前的小坟包问:“祖母她老人家不是葬在杏花村的邹家祖坟里吗?这里的是?”
老头子语气平静道:“老婆子临终前说最遗憾的便是没能回嵊州老家看看,我便带了她生前最爱穿的一身衣裳回来葬了,也算是全了她的临终遗愿了。”
玉婵在祖母的衣冠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跪坐着侧头看向神情萧索的老头儿问:“您总算是承认了?”
老头子抬眼看了眼老婆子的墓碑,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嘟囔道:“那又如何?总之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您难道就不想见见我爹和我姐姐妹妹们吗?”
“子子孙孙不过前世欠下的债罢了,有什么好见的?”
“您在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
“您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那些人这么多年都不肯放过咱们一家。”
玉婵鼓起勇气问出这埋藏心底已久的疑问后便满心忐忑地盯着老爷子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默默等待着一个答案。
老爷子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坟茔,正要说话,忽听得山脚下一片异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由分说抓了玉婵的胳膊往山林中跑。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爷子到底上了年纪,跑着跑着被林中荆棘绊住了脚,一头摔在地上,崴了脚走不动路了。
玉婵忙蹲下身去扶他,老爷子狠狠甩开她的胳膊。
“还管我作甚?赶紧跑!老头子十多年前就该死了,早些去地底下陪老婆子也没什么不好。”
“您别说了,我怕回头给雷劈了。”
玉婵耳畔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顾老爷子反对咬牙将人拽进灌木丛中藏好,起身奋力朝着另一个方向跑。
她像是一只被群狼追逐的猎物,披发跣足朝着丛林深处奋力奔逃。
赤足跑到一座山崖前,嗖的一声,脚下传来一阵剧痛,一支箭矢自身后射中了她的脚踝,脚下山石扑簌簌滑落谷底,一个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如风卷落叶般不由自主地向山崖下跌落。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将她拽了回来,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兵戈声,她见到了久违了的面孔,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对上的是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面容,老头儿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醒了?感觉怎么样?”
玉婵虚弱地朝他笑了笑,视线越过老爷子在屋子里逡巡一圈。
老头子转身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递到她面前,轻哼一声,盯着她阴阳怪气道:“睁开眼没见着那小子很失望?”
玉婵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口里有些苦。
“祖父,他人呢?”
老头子没好气地朝门外努努嘴:“我叫他出去了,你乖乖躺在这里养伤,伤好之前不许出这个门。”
玉婵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老头子绷着脸问:“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着便拾起她喝完的空药碗,转了个身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从外头拴上门,在窗户外对着她三令五申。
“我不管那小子是什么身份,你和他从前有什么过往,你若是还想认我这个祖父,老夫点头之前,不许同他私会!”
可惜他前脚刚走,魏襄人后脚就进去了。
玉婵看着他瘦得越发棱角分明的面颊,眼圈一红,两个人才刚拉上小手,老爷子的脚步就在门外响起。
玉婵吓得一个哆嗦,赶忙掀了被子将他整个人埋进去。
人高马大的魏小公子被自家娘子团成一个球藏在被子底下,心里有些憋屈,奈何老头儿身份特殊,实在得罪不起,只好暂且忍气吞声。
邹茂年推门入内,两道锐利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狐疑地问:“方才没人进来过?”
玉婵心如擂鼓,面上却佯装恼怒道:“祖父您看得这么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更别说是个大活人了。”
邹茂年满意地点点头,一句“为你好”还未出口,又听她道:“我好歹也是大姑娘了,您往后进来能不能先敲敲门?”
邹茂年闻言倒也没有反驳:“我方才同隔壁王婶说了,她稍后便会搬过来替我照顾你几日。”
玉婵:……
老头子走后,魏襄探出头,一刻不耽误地抓过她的左腿去扯她的罗袜,小心翼翼拆开缠在她足踝上的白布条。
玉婵红着脸看向他:“做什么?”
魏襄如临大敌般地盯着她的足踝:“我瞧瞧伤口。”
她的脚生得白皙丰盈,脚趾圆润小巧,指甲泛着淡淡浅粉色泽,偏偏足踝又红又肿,看上去好不可怜……
玉婵被他看得两颊发热,又要担心祖父不知什么时候就带着人过来了,低垂着粉颈问:“看……看完了吗?”
魏襄眸色暗沉地盯着她不及自己巴掌大的足,喉结上下滚动,点头,重新替她裹好伤口,穿好袜,这才将人抱进怀中,用力吻她。
这一吻缠绵悱恻,向她倾诉着久别的担忧与相思之苦,玉婵感受到了,用同样的感情回应他。
两个人吻得难分难解,隔壁灶房里不时传来老爷子叮铃哐啷的声响,她吻得难免分心,手指紧攥他的衣襟,整个人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魏襄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放开了怀里那担惊受怕的姑娘,眼神幽怨地轻轻捏着她泛红的耳尖问:“老爷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玉婵无奈耸耸肩:“他老人家独居多年,难免性子古怪,先前连我也不认。”
她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潭州的事如何了。
他避重就轻告诉她事情都办妥了,收到太子的传信就赶来了,问她是怎么出的宫,又是怎么找到嵊州来的。
玉婵将那日宫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
魏襄有些后怕地重新将人拢进怀中,抱着她入睡。
玉婵被老爷子关在屋里养了几日伤,等到能够下地行走了,他才终于肯放她出门透透气。
经此一番折腾,老爷子也终于看清嵊州不是久留之地,勉强同意跟她离开。
好几次玉婵想从祖父口中打探出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老爷子还是不肯透露给她。
与此同时,京中局势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二月初一,上京初雪。
章崇之一行人带着整理完成的账本和八百多户流民的联名检举信,以及从潭州收集的种种罪证返回京中。
明德帝勃然大怒,当即命锦衣卫指挥使韩休带着人将昌南巡抚,潭州知府,以及涉案的其余数十名大小官员押解回京候审。
紧接着又从这些人的家中抄出了金银数百万两之多,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经由吏部清算后与那账册上的数目仍旧对不上,足足少了半数。
这半数金银到底最终落入何人腰包,林林总总均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那账册中提到的某位神秘肖姓大人物。
皇帝命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司会审。
不想那昌南巡抚贺君尧竟在受审的前一日在狱中畏罪自尽,一头碰死在了墙上。
其余众人并未与那位大人物有过直接的联系,饶是刑讯逼供也未能审出一点苗头。
明德帝再次大发雷霆,命锦衣卫加紧盘查。
一时之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魏襄护送玉婵祖孙两人一路冒着风雪北上,终于在年前返回京中,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城郊的那座别院中。
一路行来邹茂年早已将魏襄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听说他出身威远将军府后忍不住感叹造化弄人。
又听说他在京中名声不太好,更是日日防贼一样防着他。
玉婵有心帮魏襄辩解几句,老头子却板起脸孔来连她一道数落。
“诗三百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看你就是被那小子的皮相所蒙蔽了。他除了出身比咱们高有什么好的?要我说,还是沈家那小子更合我心意。”
玉婵索性也破罐子破摔。
“可我和他在夔州早就成过亲了,还是他入赘到咱们家的。当初咱们家落难,沈家怕受咱们拖累,早就同咱们家退亲了,若非他及时救场,您的大半家财早都进了二房腰包了。”
第111章 山雨欲来
邹茂年闻言气得面色涨红。
“入赘?他堂堂威远将军府的嫡子怎会心甘情愿入赘咱们这样的平民之家?他家父母同意了吗?”
玉婵摇摇头,被他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
老爷子见她无话可说了,有些洋洋得意地摸着胡须道:“沈家不行,自然还有别家,实在不行,一辈子留在邹家不嫁人咱们也不是养不起。咱们邹家欠他们魏家的早都还清了,犯不着再搭上一个姑娘。”
玉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抓着他的袖子问:“什么叫咱们邹家欠他们魏家的早都还清了?您再仔细说说。”
老爷子装聋作哑,摆着手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这丫头只须记住一点,天下男子大多负心薄幸,位高权重的尤其如此。”
夜里玉婵心事重重地吹灭灯盏,掀开帐子上榻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黑影给吓了一跳。
魏襄捂着她的嘴,朝她眨眨眼,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玉婵拍开他的手,佯装恼怒道:“你来做什么?我祖父说咱们在杏花村成过的亲不作数了,咱们邹家门楣低矮,堂堂威远将军府的魏五公子入赘邹家岂不是要叫天下人笑掉大牙?总之,咱们往后私底下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魏襄双手搂着怀里不住扑腾的姑娘,微微用力将人严丝合缝压在身下,吧唧一口亲在她的脸上。
“怎么不作数了?我家娘子妙手仁心,活菩萨在世,我心甘情愿入赘你家,看谁人敢笑?”
玉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正要板起脸来继续数落他,却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下一刻便见他埋头去扯她的罗袜,再度将她那只受过伤的脚捧在了掌中。
玉婵有些紧张地半撑起身看向他:“伤已经好了,你又要……”
下一刻温热的唇贴上了她足踝处的肌肤,濡湿的触感传来,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脚心升起。
略带了几分薄茧的修长手指温柔抚过那伤口结痂掉落后留下的浅红桃花印,垂下他平素高傲的头颅,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伸出了舌尖温柔舔舐伤口,潮湿热气一下一下喷洒在她足腕肌肤之上。
玉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想要撤回脚,却被他一把拽了回去。
他手握着她的足腕,抬起脸来眼尾上挑睨向她,沉声道:“嘘,别出声!小心被人听见。”
门外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沙沙声,玉婵回头看了眼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有些紧张地轻轻咽了口唾沫,红云飞腮,眼睫不住打着颤儿,低声斥责道:“你知道外头有人,还敢……”
下一刻,男子沉甸甸的身体和火热的吻齐齐落下。
他手指摩挲着攀上她的侧腰,食指勾住腰间系带,含着她的耳垂声音低低地诱哄。
“阿婵,咱们要个孩子可好?”
玉婵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手指下意识地去摸压在枕头下的香囊。
他将她的手指抓回来,含在嘴里轻轻啃咬,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满含怨念。
“我随便说说,你若是不愿,我岂会强迫你?”
玉婵微微一怔,心知他是想借孩子将这桩婚事坐实,眼眶有些酸涩,抬手钻入他的衣衫下摆,轻轻攀上他肌肉紧绷的后背,安抚地拍了拍。
“天底下同床异梦的夫妻不胜其数,定亲后可以退婚,成亲后还可以和离,有了孩子也未必稳妥……”
她每说出一个字便似一把冰刀插在了他的心口,到了后来他眼底的笑意彻底消散了,整个人好似浸了一层寒霜。
这叫玉婵觉得自己好似才是那个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的负心汉,轻咳了两声仰头吻了吻他鼻翼的小痣,柔声安抚。
“我的意思是……只要两个人勠力同心,肝胆相照,哪怕没有那一纸婚书,没有孩子作为羁绊,也能心照不宣,长长久久……”
魏襄翻了个身从她身上下来,仰躺在她身侧,盯着黑漆漆的帐顶,闷声道:“听姑娘这意思好似不打算同我公开这层关系了?”
玉婵轻轻一笑,抬手勾住他的下巴,将他英俊的脸孔扳向自己。
“哪儿能呀?只是眼下我的身份不还是见不得光的宫中逃奴吗?好歹也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你说是不是?”
魏襄心知她说得有理,心里却好似结着一团疙瘩。
玉婵见他面色依旧紧绷,索性掀了被子捂住头,钻进被窝里。
魏襄眼角余光捕捉到她往后退出的动作,心底有那么一点失落。
下一刻却睁大了眼,感觉到她藤蔓一般手脚并用地从腿底下爬了上来,将一副柔软馨香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在他的胸膛上,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垂头叼开他身上那件薄绢中衣的半片衣襟,将温软的唇瓣贴了上去。
一声压抑的轻喘自他喉间溢出,身体绷得更紧,他仰起头垂目一脸紧张地注视着她黑漆漆的发顶,就听她口中含含糊糊道:“郎君,我从前听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觉得那不过是那些男子为自己负心薄幸编造出来的狗屁东西。如今看来,这后半句说得……好似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话音落,她的手越发肆无忌惮,他终于忍不住梗着脖子撑起上半身,一个天旋地转将人重新压在了身下。
他一手掐住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两片嫣红的唇瓣,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吐出几个字。
“阿婵,你自找的!”
这一夜,他一次一次刷新了她对年轻男子力气与手段的认知。
记不清过了多久,两个人又是如何从帐中到了案前。
她红着脸垂着头伏在他的肩上,墨黑如缎的长发垂至后腰,两条白花花的长腿搭在他青筋暴起的臂弯,两只胳膊无力地攀着他的脖颈,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动。
他两只手掐紧她的纤腰,往上掂了掂,后退一步,随着铛的一声烛台落地的声响,她的臀抵住冰凉的黄花梨木案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惊呼一声,粉红指尖陷进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脊背,激得他亦是浑身一颤,再次垂头含住了她温软的舌尖。
妆奁前的铜镜中映出女子酡红的一张妩媚面容和男子微微汗湿闪着光的脊背。
长夜寂寂,北风呼号,唯有这珠帘绣幕中一片火热天地。
翌日清晨,玉婵在温暖如春的罗被锦衾中睁开眼,手指摸向身侧,他人早已不在了。
一拍脑门想起昨夜本来是该问他是否知晓邹家与魏家从前的瓜葛,胡天胡地了大半夜竟给忘了。
魏襄今日早早出门去五城兵马司报了个到,打马路过长街遇见同样下值归来的章崇之章大人。
章大人在潭州平息流民暴乱,救万民于水火,为朝廷追回数百万的赃款,归来京城后更是官声大作。
正式由七品的吏科给事中升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可谓是风光无两。
章大人在轿中远远瞧见身骑红鬃马,一袭锦帽貂裘,意气风发踏雪而过的魏小公子,连忙命人抬轿追了上去。
魏襄回头见章大人如今一身绯色官袍,头上梁冠巍峨,整个人容光焕发,勒转马头,好整以暇地将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含笑朝他拱了拱手。
“还未恭贺章大人高升!”
章崇之抬手正了正头上梁冠,搓着手赧然道了声“同喜,同喜”,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魏小公子入了五城兵马司。区区副指挥使之职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魏襄笑而不语,又听他道:“鄙人自潭州归来一直便想找个机会请魏襄公子吃顿便饭,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如何?”
魏襄觉得这位小老儿有些意思,欣然下马与他同行。
章崇之也索性弃了轿与他信步走在落了薄薄一层雪的长街上,两个人随意走进路边的一座酒楼。
小伙计见这两人一个是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一个是穿红着绯的朝廷大员,忙上前殷勤侍奉。
章大人信誓旦旦要他们将楼中最拿手的好菜都上上来,看到那些菜肴背后惊人的价目后又忍不住面露尴尬之色。
魏襄看破不说破,依旧叫他们好酒好菜上上来。
章大人看着一桌子美酒佳肴,暗自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魏襄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十分熟络地招呼他动筷,又问他:“不知章大人今日特意请我吃这顿饭所为何事?”
章崇之放下筷子,神神秘秘自怀中摸出一张图纸递过去。
魏襄抬眸看了他一眼,长指挑开图纸,落在被圈出来的那处,挑眉望向他问:“章大人怀疑福盛钱庄有问题?”
章崇之实指点着桌上的京都巨贾图:“福盛钱庄的那位掌柜姓肖,潭州带回来的那本账册中提到的神秘大人物恰好也姓肖。这福盛钱庄乃是京中最大的钱庄,每年经此流通的金银不计其数,是销赃的绝佳场所……”
魏襄不置可否,再次看向他问:“可天底下姓肖的掌柜不计其数,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与潭州之事有勾连?”
章崇之拍了拍桌道:“难就难在这个肖掌柜太过神秘,京中几乎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真叫人无从下手……”
言罢又朝魏襄使眼色。
魏襄指尖捏着白瓷杯转了转,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朝他了然一笑。
“惠州产的浮玉春,百两银子一壶,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章大人眼皮抽痛,就在他满心忐忑以为今日这顿饭要生生剥下自己身上一层皮时,小伙计却体贴地告诉他公子已经结过账了。
魏襄无暇与章大人打眉眼官司,福盛钱庄的事章大人不说,他们也会去查。
只是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从年初时查出那鸢雪的真实身份后,他们便派人一直暗中留意丽春坊那边的动静。
近日终于成功引蛇出洞,抓住了苦苦追寻多年的那条大鱼。
腊月二十四,天降大雪,群臣整衣敛容入宫朝见皇帝,君臣和睦,喜气洋洋,共同揭下了这一年最后一次大朝会的帷幕。
罢朝后,太子领着一人面见皇帝,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命案。
第112章 入宫陈情
那人名叫徐远舟,父亲名叫徐伯远,正是十五年前在魏皇后薨逝案后死在流放途中的太医院前院判。
明德帝早亡的那位发妻,端惠皇后魏氏生前便一直由这位徐院判负责诊治。
兴平十三年秋,宫中重阳宴后端惠皇后突然病倒,起初只是头晕、腹痛,经太医院的御医们诊治后有所好转。
谁知短短两个多月后,皇后病情急转直下,缠绵病榻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
皇后生前常常腹绞痛不止,太医们查不出缘由。
宫中盛传皇后之死乃是由当年早产生下太子后留下的后遗症所致,后来甚至有流言开始传太子命格与帝后相冲,有克父克母之嫌。
为了平息事端,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被迫接受那张天师的鞭笞火烤之刑,驱除那些人凭空捏造出的邪祟。
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十三岁的羸弱少年最终挺了过来,哪怕最后只剩下半条命也要坚持查清楚母亲死亡真相。
后来在魏家的帮助下,在皇后死去的三个月后,在她生前用过的妆奁里发现了端倪,皇后生前所用妆粉里竟被掺入了超量的铅粉。
自前朝起世人便有在妆粉中掺入少量铅粉以达到增白肤色,掩盖肌肤瑕疵的传统,本也称得上平常。
可皇后那盒妆粉中被掺入的铅粉足有寻常女子的三倍之多,无异于直接投毒。
再结合皇后生前腹痛、头晕、恶心等症状,几乎可以断定便是铅粉渗透皮肤导致的中毒无疑。
魏家人将这些证据提交到皇帝面前,皇帝勃然大怒,责令宫正司彻查此事。
后来查出乃是皇后宫中一位名叫采儿的宫娥所为。
那采儿因与人私相传递被人检举告发到魏皇后与郭太后面前。
当着郭太后之面,皇后不得不按照宫规命人罚了她二十杖,将其逐出了坤宁宫,后来终是于心不忍悄悄命人给她治好了伤。
那宫娥伤好便一直在浣衣局当差,有一回皇后路过御花园碰见她给人送浆洗好的衣裳,见她衣衫单薄,双手生满冻疮,不由得心生怜悯,等到太后气消彻底将这等事忘却之后,暗中将人调回了宫中。
岂料这采儿竟然怀恨在心,恩将仇报,悄悄在皇后脂粉盒里下毒。
那宫娥在事发当日在浣衣局投了井,畏罪自尽了。
后来皇帝又将负责皇后脉案的徐伯远等人治了失察渎职之罪,判了抄家流放,皇后一案便就此不了了之。
紧接着徐伯远及夫人幼子都在流放的路上突发恶疾一命呜呼了,只剩下一个长子徐远舟下落不明……
这些年来,太子常年为梦魇所扰,梦中常常见到母亲死前那张被疼痛折磨得几近扭曲变形的面孔和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的身体。
无论是宫娥采儿的“畏罪自尽”,还是太医徐伯远的“突发恶疾”,他都不觉得只是偶然。
是以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追查母亲之死的真相。
可惜他年幼时羽翼未丰,有许多事虽有心而无力。
多年蛰伏,终于等到羽翼丰满的这一日。
他先是查到了徐家那个没入教坊司的孤女的下落,原来她早已暗中被人从教坊司偷梁换柱,有了新的身份。
如今风头正盛的丽春坊双姝之一的鸢雪姑娘便是当年没入教坊司的徐家遗孤。
魏襄进入丽春坊,想方设法接近那姑娘便是为了从她口中打探出一点陈年旧事以及她那离奇失踪的兄长的下落。
可惜那姑娘想来是家中出事时年纪尚小,竟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萧胤只好命人将鸢雪便是徐家遗孤的消息悄悄散播出去,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蹲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叫那徐远舟找上了门。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形容有些狼狈的羸弱中年男人,试图从他的眉宇间捕捉到一点旧人痕迹。
可惜徐远舟自十多年前被判流放后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日日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自他身上竟看不出半点徐父生前的风采气度来。
太子见皇帝似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徐远舟立刻会意,膝行到皇帝脚下,两只手哆哆嗦嗦将一封绝笔信并厚厚一叠脉案递上前,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求陛下为草民做主哇!”
皇帝面色阴沉地盯着他,手自宽袖中探出,接过刘福瑞呈上来的东西随意翻看了一眼,登时便觉胸中血气翻滚,身形一晃,手中信纸哗哗落地,一手撑着案台重重咳嗽起来。
刘福瑞拖长了嗓音唤了声“陛下”,急忙上前为皇帝顺气,带着哭腔朝门外高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子与满室宫人纷纷垂首跪地请皇帝保重龙体,徐远舟也跟着诚惶诚恐伏倒在地。
皇帝咳得满面通红,半晌才直起身,两道浑浊的目光先是投向了太子,而后是几乎将整张脸贴在地面的徐家子,闭了闭眼,朝刘福瑞摆了摆手。
刘福瑞立刻会意,匆匆带着一室宫人退下,小心翼翼合上殿门。
“你父亲在这封绝笔信中提到他在端惠皇后发病之初便察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本想如实禀报却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以你的性命做要挟,要求他不许透露一个字?”
皇帝锐利的目光落到徐远舟身上。
徐远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正是!当时草民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与几个同窗从酒楼出来突然被一群黑衣蒙面的人拦住了去路。那些人将我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私牢中整整三个月,日日对我威逼恐吓,后来草民还是靠着装疯卖傻侥幸躲过一劫,回去时宫中已然传出了端惠皇后病逝的消息……”
思及陈年往事,徐远舟哭得涕泗横流。
“自皇后薨逝后,家父便深感大祸临头,果不其然,三个月后便被判了抄家流放。谁知饶是如此,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父亲预感时日无多,便提前将这封绝笔信与皇后脉案所藏之地告知了我,用抄家时母亲藏下的金簪买通了负责看守的一个狱吏。那狱吏收了钱财喜不自胜,果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我夜里逃了出去……”
言及此处,他突而仰面扑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的靴。
“陛下,我爹他……并非病死而是被人活活勒死的。他们先勒死了我父亲,又勒死了我的母亲和年仅六岁的弟弟,当时草民……草民就躲在路边的草丛中,眼睁睁看着他们为非作歹却豪无还手之力。这些年草民一直被人追杀,活得生不如死却不敢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父母弟弟报仇雪恨。求陛下惩治奸佞,为我们一家做主哇!”
皇帝怒不可遏地垂首盯着他抓在自己靴上那两只脏污不堪又瘦骨嶙峋的手,好似被地狱爬出来的恶灵缠住了一般,一时有些不寒而栗,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你父亲明知皇后病得蹊跷却因一己之私瞒而不报……害朕痛失发妻,朕没有诛你们满门就算格外开恩的了,你有什么资格为你和你的家人喊冤?”
徐远舟身形一颤,松开了手,以额触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
“草民罪该万死,草民的父亲也为当初一时糊涂付出了惨痛代价,可……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草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皇帝撑着膝头,忽然冷笑出声。
“好个死不瞑目!你父亲在绝笔信中指认此事乃高家所为,除了皇后脉案,可有其他罪证?”
徐远舟抬袖抹了抹哭得狼狈不堪的脸,敞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青。
皇帝目光一滞,听他颤声道:“母亲在挣扎间扯开了其中一人衣襟,露出了里头这块刺青。这些年草民将它刻在胸口,便是要提醒自己就是死也不能忘记血海深仇。”
皇帝撑着膝起身,面容阴鸷地盯着他胸口的图腾,那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毫无疑问便是高家死士身上特有的图腾……
太子神情悲愤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白里透着青的骇人面孔,扑通一声双膝触地,一声“父皇”才刚出口,便见身前黑影一晃,皇帝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夜太子一直亲自守在皇帝的身前,命人封锁了皇帝昏厥的消息,悄悄将玉婵祖孙两人接入宫。
邹茂年亲自为皇帝施针治疗,不出一个时辰人便醒了过来。
皇帝睁开眼看着面前这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与面容清秀的小后生,见他二人皆是内侍装扮,他却几乎一眼就能瞧出他们并非宫里人。
探询的目光投向太子,太子立刻请邹茂年上前一步脱下那身内侍装扮,以便皇帝看清他本来的相貌。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老儿?”
皇帝目不转睛注视着面前这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眼中从惊诧、惶恐再到后来的笃定。
“朕记得你,你给皇后瞧过病,你……你是夔州来的那位邹先生?”
邹茂年抬袖抹了一把老泪,拉着玉婵在皇帝面前跪下。
“正是!草民邹茂年叩见陛下。这是草民的孙女,前些时日,我这胆大包天的孙女假借夔州周氏女之名,犯下欺君之罪潜入宫中,便是为了找寻老儿的下落,请陛下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儿上饶她一命。”
皇帝撑着床榻起身,看着玉婵重重咳了两声,太子上前将一个靠枕垫到皇帝身后。
皇帝摆了摆手,依旧盯着面前这一老一小诧异道:“朕清楚记得,当年皇后病重,魏家老祖宗特意命人从夔州请来邹先生为皇后看病,岂料中途遭遇盗匪,跌落山崖。他们都说你死了……”
邹茂年忙解释道:“草民来京途中的确遭遇一群人追杀,坠落山崖,幸而遇到好心人搭救……”
皇帝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你死里逃生后为何不回夔州与家人相聚?”
邹茂年闻言面上神色一暗:“草民当年遇到的那群人出手狠辣,招招毙命,并非冲着草民随身携带的财物而来,看起来不像是山匪,更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草民不知那些人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略通岐黄的老头儿下杀手,唯恐归家只会给家人招致不幸,故而在外隐姓埋名十余年不敢与家人相认……”
第113章 皇后祭日
皇帝绷着脸没有再继续问下去,面色灰败地盯着案上灯盏,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朕知晓了,朕会命太子着人保你一家平安无虞,你们先下去吧。”
邹茂年感激涕零,重重朝皇帝磕了几个响头,拉着玉婵起身又忍不住再次确认:“那草民这孙女……”
皇帝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朕恕她无罪……”
祖孙二人再次向皇帝谢恩,行至门前,玉婵突然返回皇帝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民女斗胆想求陛下恩准民女再入寿康宫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邹茂年闻言眼皮子一抽,轻咳了两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
“罢了,念在你是个不忘旧情的朕便法外开恩,准了你这回。”
玉婵再次叩首谢恩,心满意足地同祖父一道退出了乾清宫。
殿门合上,等到空旷的大殿之中再次只剩下这天家父子二人了。
皇帝微微侧头看向太子清瘦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
太子红着眼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今日儿臣擅自作主将徐邹二人带入宫,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撑着膝自肺腑之中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是朕失察,难为你当年小小年纪既要承受丧母之痛,又要遭人非议。你又何错之有?快先起来吧……”
太子以额触地,朝皇帝重重磕头。
“杀母之仇,儿臣一刻不敢忘怀,请父皇惩治奸佞,叫我母后在天之灵也好瞑目!”
皇帝浓眉紧锁,心情复杂地垂目注视着伏地不起的太子,眼底笼着一片捉摸不透的阴云。
良久才眼含泪光苦笑着点头:“杀母之仇自是不该忘,杀妻之仇又叫朕如何不恨?你母后自十六岁嫁入恒王府,成为朕的发妻,为朕操持家务,诞育子嗣,朕为帝前四季常服皆由皇后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你母亲生性纯良,从不与人为恶,从不忍对人说一句重话。府中上下无不对其心悦诚服,感恩戴德。多年来,朕……每思及皇后生前音容笑貌何曾不是痛心疾首?”
太子两只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皇帝投在地面上的人影,抿唇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皇帝抬手按了按额角,盯着案上的兽耳鎏金博山炉中缓缓升腾的轻烟,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朕自登基以来,苦高氏掣肘良久!高氏一脉,自恃是匡扶过两朝江山社稷的有功之臣,父子两人先后把持朝政多年。此次潭州一案查到关键处又断了线索,不用想也能猜到谁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皇帝喘了口气,忽而拔高了声量。
“这群狂妄放肆的无君无父之徒,十年前敢毒害朕的皇后,十年后又再度将手伸向了朕的江山社稷,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
言罢忽而抬臂将案前的博山炉一把扫落,那炉子自太子脚边咕噜噜滚出去,香灰尘屑在空中飞舞。
太子忍不住掩唇重重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下来,抬眸,目光凝涩地注视着皇帝。
“以父皇之见,该当如何处置这帮目无君父的奸佞之徒?”
皇帝自床榻前起身,青灰道袍窸窸窣窣拂过光洁地面,赤足行至太子身侧,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眼下高家在朝中拥护者良多,若要连根拔起必会引来朝野震动。目前还不是动高家的时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继续道:“太子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不过一瞬便敛了情绪,借着皇帝的手起身,躬身垂首应答:“儿臣明白了!”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个态度恭顺的儿子,恍惚记得太子未及弱冠便可与自己比肩。
曾也不止一次不无遗憾地想,若太子没有因早产从母胎起便带了不足之症,定也能长成魏家长子那般魁伟英挺的男儿……
父子间的这场对话就此草草收场,退出乾清宫前太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眼含热泪注视着皇帝问:“父皇可还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皇帝微微一怔,沉吟良久,按着眉心喃喃道:“腊月二十八,是你母后的祭日。一转眼,皇后过世整整十五年了。二十八日,你我父子同行,一道去西陵探望你的母后。”
太子却是摇摇头,垂首道:“儿臣今日听钦天监的刘大人说年前几日皆有大雪,不宜出行。西陵山高路远,雪天更是难行。父皇这两日身体染恙还是留在宫中好生将养的好。西陵祭祀儿臣代劳便可。”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近来隐隐作痛的左膝,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也好,省得去了徒增伤感。你去时也千万当心,带上魏家那小子,朕再……再命魏炀与你们同去。朕记得皇后弥留之际还拉着朕的手要朕好好照顾魏家这几个小子……”
兴平十三年冬,腊月二十八,为病痛折磨了三个月之久的端惠皇后早起向嬷嬷要了一碗粳米粥,用完早膳整个人突然来了精神,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了,拉着嬷嬷的手央求她为自己梳妆,开箱取出自己自入主中宫以来便再未穿过的那条银线挑边的大红石榴裙。
宫娥们望了望外间黑沉沉的天色忍不住出言提醒:“今日恐怕会下雪,娘娘那套衣裙原是春衣,如何挡得出如此严寒?”
嬷嬷朝她们摇摇头,含泪为皇后梳发点妆,簪好她从前最喜欢的一对儿攒珠镶宝蝴蝶钗,换上那身不合时宜的裙衫,默默命人在室内多放几个熏笼。
皇后坐在妆镜前,含笑注视着自己那张久违了的容光焕发的脸,转头对嬷嬷道:“去看看胤儿下学了不曾,胤儿说他想去城郊放风筝,今日我想带他一起出宫去城郊桃园放风筝。”
宫人们闻言皆忍不住默默垂泪,忙命人去请太子。
太子此生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薨逝那日冰凉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替他擦着眼中奔涌不止的泪,对他说:“别哭,胤儿乖,别哭啊!是娘不好,娘还是没法等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日了,是娘对不住你。下辈子……下辈子咱们做一对儿寻常母子,娘再……娘再陪着你长大成人……”
说完这句话皇后的手便重重垂下,一时之间坤宁宫内哭声震天。
太子两只手死死握着母亲冰凉僵硬的手指没有出声,眼泪却无声地顺着眼角落下。
那一年他十三岁,十三岁的少年还未长成,却已到了知事明理的年纪。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那一日永远失去了母亲,痛彻心扉。
兴平二十八年冬,腊月二十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而降,太子与太子妃二人携皇长孙萧乾,撑伞登上落满皑皑白雪的山道。
太子一身缟素,独自撑着伞走在前,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青灰的油纸伞上,片刻后化作水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肩头,将他身上的白狐裘大氅濡湿了一大片。
他却似浑然未觉,皂靴踏过厚厚积雪,发出吱喽支喽的细响,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座亡母栖身之地独行而去。
太子妃携着年幼的儿子紧随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行在前头的那道孤影。
萧乾小手被母亲温柔包裹在掌心,靴踩在父亲踏出的脚印上,神情肃穆地追随着父亲的脚步。
许是不想母亲被无关人等搅扰,太子将一干随从皆留在了山下,魏家兄弟二人也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太子走到那方刻着端惠皇后陵的石碑前,放下伞,抬手抚去落在碑身上的雪,而后对着石碑后的那座土丘喃喃道:“母亲,儿又来看你了。”
生前那样怕冷的一个人,死后却要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长眠。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积雪,指尖变得通红,声音竟有些哽咽。
“整整十五年了,儿终于找出了当初害你的奸人。可……儿无用,无法令他们立刻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儿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那些人欠咱们的血债,儿必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半晌,皇长孙萧乾仰头注视着身前那道独自伫立良久的清瘦孤影,抬手抹去挂在面颊的一串泪珠,又转头看向同样红着眼的母亲。
白若歆朝他微微颔首,萧乾自母亲掌心抽出手,三步并作两步朝着父亲跑过去,在距离父亲不过几步之遥脚踩到湿漉漉的山石,小小身影咚地砸向了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溅起一地的雪沫子。
萧胤被身后的动静惊动,思绪回笼,转过身疾步行至儿子身侧,蹲下身一把将人从雪地上抱了起来。
“没事吧?”一面替他拍着他衣上的雪屑,一面关切地问道。
萧乾双手圈着父亲的脖颈,羞赧垂下头。
“父王,儿臣没事,儿臣……儿臣只是想帮您一起给皇祖母扫雪。”
萧胤看着他在雪中冻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不由得心中一痛,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握着他的手一道抚去落在母亲碑上的积雪。
这日的雪一直落到了深夜,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自西陵归来后太子独自入了书斋。
入夜后小内侍在门外小声通禀:“殿下,夏良娣亲自煮了驱寒的姜汤送过来。”
片刻后门开了,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自里走出,身着一袭华彩流光裙的夏良娣粉面含春,抬眸望了眼自里间走出的眉目清隽的男子,胸口处忍不住咚咚直跳,慌忙垂下头,将手中的承盘捧至眉间,柔声低语。
“殿下今日去了西陵,天寒地冻的想必受了些寒。妾为殿下熬了一碗姜汤……”
言罢,垂下一截纤白的脖颈满心期待地注视着面前织金蟠龙的靴面。
那靴朝她移了两步,广袖拂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阵令人心驰神往的沉水香气。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如擂鼓地望着太子接了姜汤仰头一饮而尽。
“夏良娣有心了!来人,送两筐红罗炭去春华居。”
夏娆娘有些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却没有听到想听的话。
“天寒地冻的,夏良娣穿得这样单薄还是快些回春华居去吧。”
第114章 雪落枝头
夏娆娘双目含泪,怔怔地望着太子那张温和俊逸的面容,手指绞着腰间绦带,还想说些什么便听他对着小内侍吩咐道:“来人,送良娣回去吧。孤听闻侧妃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腹中胎儿有什么不妥,孤去秋水阁瞧瞧。”
语罢早已带了宫人大步流星地朝着秋水阁扬长而去。
夏娆娘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小跑着追了几步,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她身后喊:“雪天路滑,良娣,还是快些回春华居吧。”
夏娆娘呆呆停住脚步,染着大红蔻丹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
韶光殿内,春信捧着注满热汤的铜盘上前,迟疑地望着坐在镜前拆发的太子妃问:“娘娘,您真的不过去瞧瞧吗?”
白若歆抬手自髻边取下一支镂空梅花簪,轻轻搁至妆奁前,注视着镜中那张微微泛白的面容,摇头道:“不必了,今日是端惠皇后祭日,殿下必然要独自悼念亡母,贸然前去打搅只会叫殿下觉得心烦。”
春信有些欲言又止,身后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流云搓着手,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春信刚要出言斥责便见她拍着雪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太子妃身侧,义愤填膺道:“娘娘,那个春华居的夏娆娘为了爬上殿下的床真是连脸面也顾不得要了,大雪的天儿穿得那样少,借着送劳什子姜汤的名义巴巴地跑去殿下书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白若歆闻言手中动作一滞,两道娥眉紧蹙,自镜中注视着流云那张气得有些发红的稚嫩面孔,肃声斥责道:“好了,她怎么说也是陛下赐给殿下的人,不是尔等能够随意轻贱的……”
春信朝流云瞪了一眼,流云自知失语慌忙垂下头,抬手轻拍了下面颊。
“奴婢知错了,娘娘,奴婢只是……只是气不过……”
白若歆轻叹一声:“好了,过来替我篦发吧。”
流云立刻上前,拿起妆奁前的一把犀角梳沾了玫瑰花露仔仔细细为太子妃篦发。
太子妃这一头发养得极好,乌黑浓密,挽成髻时高耸如云,散开时又如流瀑一般。
只是她此时面色有些不好,眉尖若蹙,乌黑的发映着苍白的面容,有种寂寥的病态美。
白若歆一言不发坐在镜前,任由婢女们为自己梳洗毕换上一身轻暖的寝衣,吩咐人都退下,独自走入红罗软帐中。
婢女们鱼贯而出,门吱呀一声合上。
她躺在帐中侧耳听着窗外北风呼号,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饶是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衾,睡了好一阵还是手脚冰凉。
她翻了个身,手脚在被下微微蜷缩,窗外传来婢女们小声交谈的声音。
“殿下最后去了春华居吗?”
“没有,殿下是什么人呐?怎会喜欢她那样狐媚惑主的轻浮行径?”
“那殿下……”
“去了秋水阁。”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春信的声音再度响起。
“秋水阁的那位眼看着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才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殿门前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春信与流云皆是忍不住大惊失色,匆匆起身朝来人行礼。
萧胤朝她二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莫要出声。
白若歆一动不动地面朝里躺在榻上,侧耳听着婢女们小声交谈的声音没有了,身后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以为是有人进来送东西,不疑有他,合上眼佯装入睡,忽而感觉到身后的罗帐被人掀开,紧接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拢了过来。
她浑身一僵,惊诧地睁开眼,回头双目圆睁注视着俯身上榻的男子。
“殿……殿下,您怎么……怎么来了?”
萧胤随手解了身上的狐裘搭在床边,脱下靴,面无表情地掀开被衾躺了进去,将她撑起的双肩重新按回枕上,身子贴过去轻轻将人拢进怀中,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
“孤来看自己的太子妃,有什么不对吗?”
他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两层轻软的衣料,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身上烫得有些异常,整个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转过身,剪水双眸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潮红的面颊,手背贴上他滚烫的额,忍不住惊呼出声。
“殿下!殿下可是染了风寒,怎么这么烫?臣妾这就去叫人为您请太医。”
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人却被他抓着手腕用力一拽重新拽回了怀中。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用了些力将她的面颊按在胸口。
“孤没事,太子妃哪儿也不要去,留在这里陪着孤可好?”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微微气喘,白若歆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乱得失了节奏的心跳,有些茫然无措地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胤垂眸对上她满是关切的美丽面容,胸中一阵悸动,垂头寻到她香软的唇瓣用力碾压上去,手牵了她的柔荑向着那火热之源探去。
白若歆身子轻轻一颤,手指下意识地向后撤离,却被他大掌牢牢攥住,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重重的喘息声自他喉间溢出,他一个翻身将人牢牢压在了身下,舌尖破开她紧闭的唇齿,在她口中攻城掠地。
她摇着头呜咽出声,抬手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双手钳住她不住挣扎的胳膊,凶狠地掠夺,山岳般起伏,一改人前温良恭俭的储君形象。
她的泪顺着眼角滚落,他嘴角尝到一丝苦涩,微微一怔,停了下来,抬手拂去她颊边泪水,松开她翻身仰躺回枕上,一脸颓然地注视着微微浮动的帐顶。
“那碗姜汤有问题,孤一时没忍住……”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几丝疲惫与深深的歉意。
白若歆轻轻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翻身转向里侧。
“臣妾……臣妾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殿下还是去……”
“孤知晓了,太子妃好生歇息,孤睡不着出去走走。”
他望着她清瘦的背影,撑着床榻坐起了身,掀开帐帘,随意拢了拢身上衣裳,穿靴下榻。
她翻过身来看着他穿着单衣起身要往外走,慌忙跟着坐起身,伸手去抓方才被他随手扔在脚边的狐裘,却见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身,两道黯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白若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就听他嗓音低哑着问:“阿音,你是不是同母后一样后悔嫁入帝王家?后悔成为孤的妻子?”
她微微仰头注视着他雪松一般的孤影,眼眶一点点湿润,待回过神来,他的身影早已转出了门外。
一阵冷风灌入,她用力眨了眨眼,一滴冰凉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她起身下榻,赤足踩过铺设暗蓝蹙金团花软毯的地面,望着他逐渐消失在窗前的身影,颓然跌坐在地。
她手指掩面,双肩抖动,轻声抽泣,片刻后感觉到一道高大身影去而复返,将她整个人拢入其中。
他轻叹一声,躬身,温热的大掌覆在了她光洁的额前。
“哭什么?孤没有走。”
白若歆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去而复返的男人,泪水一点一点盈满眼眶,没有说话,手指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挽住了悬在他腰间的绦带。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手指,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回榻上,为她擦去眼泪,掩好被角,眉眼温柔地注视着她道:“睡吧。”
白若歆望着他不安地合上眼,却感觉到他起身往外走,慌忙睁开眼伸手攥住他的半片衣角,梗着脖问:“殿下要去哪里?”
萧胤背脊一僵,垂头注视着悄然攀上腰身的两条胳膊,感觉到她的脸贴了上来。
“殿下,更深露重,殿下留在妾的韶光殿可好?”
他回身,重重将人压在了身下。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过她白皙光滑的颈侧,唇温柔包裹住她的。
这一夜他有足够多的耐心,一举一动都格外的温柔,尽管在唇舌交缠的那一刻他身体里的那张弓已然绷到了最大,可他依旧不疾不徐,手指抚过柔软,完全而绝对地把控着节奏。
唇贴上心窝处,她的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挺身抬起一段藕白的玉臂紧紧揽住他的脖颈,双目含泪地望向他,无声地催促。
他安抚似的伸出舌尖轻轻含吻舔舐,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蠢蠢欲动的纤软腰肢。
在她终于有些不堪承受地轻吟一声,仰头含住他的耳骨,他才终于肯结束这一场磨人的试炼,轻喘着将自己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地交付于她。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积雪压得庭中白梅垂下了腰肢,雪越下越大,那白梅终于不堪承受,啪的一声,轻轻摆动枝干将那积雪尽数簌簌抖落。
白若歆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与他有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或许是自一年前侧妃与良娣入府后,抑或是更早。
好似回到了新婚那夜,那个一身喜袍,面如冠玉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她凤冠前的垂珠,眉眼温柔地注视着她。
在她心如擂鼓之时,他突然靠近将她整个人拢进他溢满沉水香气的怀中,拥着她一齐倒向绣着金童玉女的红罗软帐中。
他轻吻她的面颊,抓着她不住轻颤的手指,贴着她的耳畔对她柔声轻语:“阿音,莫怕!”
那夜的他是那样的温柔,饶是自己早已是十万火急了,却始终顾及着她初尝人事的身子,温柔而耐心地安抚着她,直到她红着眼哀求地看向他,他才抬手抿去她颊边泪水,珍而重之地完成了大礼……
第115章 郡主出嫁
上京的这一个冬格外冷,大雪断断续续自年前下到了年后。
年初六是十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这一日也是钦天监择定的元嘉郡主出嫁的日子。
威远将军府自内而外张灯结彩,上自将军郡主下到丫鬟仆妇人人喜上眉梢,个个身着新衣,脚步轻快地往来穿梭在锦衣华服的贵客之中。
吉时一到,一声锣响,在噼里啪啦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中魏家兄弟五人盛装出场,人头攒动的围观群众中爆发出一阵由心而发的喝彩声。
兄弟五个除却为首的新郎官一袭绯色喜袍,头簪大红牡丹宫花,其余四人无一例外身着宝蓝织金团花锦袍,腰束革带,簪花披红,跟在芝兰玉树的新郎官身后,打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伴随着一阵吹吹打打之声,声势浩大地从魏家出发前去郑国公府迎接新娘。
而此时仅仅两街之隔的郑国公府内宅之中却早已成了一团乱麻,上至年逾七旬的老国公夫人,下至奶娘仆妇纷纷如热锅上的蚂蚁。
唢呐声依稀可闻,迎亲的队伍眼看就要到了门前,原本该一袭盛装静候闺房的新娘子却不见了踪影。
仆妇们遍寻不着,老国公夫人急得拄着拐棍儿在花厅里团团转。
桂嬷嬷今日代表太后出宫给新人赠送贺礼,在郑国公府门前落轿一眼瞧见同百姓们一道立在道旁观礼的玉婵。
玉婵今日前来郑国公府本打算站在道旁远远目送元嘉郡主出嫁,不想在此偶遇桂嬷嬷。
桂嬷嬷有些喜出望外地拉过她,问她一路上情况,邀请她一道入府。
玉婵正好也有很多话想同桂嬷嬷讲,两人便结伴入了郑国公府。
谁知一入郑国公府就听说郡主人不见了,桂嬷嬷忙问:“什么时候起发现郡主不在房中的?”
郑月舒的两个贴身婢女忙答:“今日一早起来奴婢们开门进去就发现人不见了。”
桂嬷嬷点点头,又问四下门房今早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出府。
门房们仔细回忆过后都摇头说没有。
桂嬷嬷暗自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既然人没出去,那便还在府中。”
想了想又问:“倚梅园可找过了?”
婢女们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有些紧张地看向老国公夫人。
倚梅园是郡主已故的母亲崇宁长公主生前所居之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老国公夫人重重顿着拐棍道:“这火都落到脚背上了,还顾忌着这个作甚?还不快命人速速将倚梅园打开去找。”
不出意料,郑月舒此时人就藏在倚梅园中,身上胡乱裹了件氅衣,披头散发坐在梅园中的秋千上怔怔地望着面前开得如霞似锦的一片梅花出神。
桂嬷嬷远远瞧见她那副罕见的寥落模样,踌躇着不敢上前唯恐惹得她越发逆反,就听玉婵道:“嬷嬷,我先过去瞧瞧吧。”
桂嬷嬷如蒙大赦,朝她感激一笑,默默带着人退了出去。
郑月舒见到玉婵也极为诧异,一骨碌从秋千架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
“阿婵,你没事吧?我前次听说你的事想进宫瞧瞧,奈何父亲、祖母看得紧……”
玉婵三言两语将自己祖父的事同她说了,又问她:“你不怪我向你隐瞒底细吧?”
郑月舒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说起来咱们二人实在是半斤八两。对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玉婵无奈地指了指墙外:“今日是你大喜之日,魏家迎亲的队伍眼看就要到门前了,这外头找你都快找疯了。”
郑月舒眼神一黯,轻叹一声抿着唇道:“你是来劝我出去的吗?”
玉婵摇摇头,拉着她一道在秋千架前坐下。
“成亲是女子终身大事,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郑月舒苦笑一声,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可我若是真的那样做了就会叫我父亲、祖母,家中姊妹统统沦为整个上京城中的笑柄……”
玉婵一时语塞,又忍不住问:“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魏家三郎吗?我原以为今日出嫁你会很欢喜……”
郑月舒忽而红了眼眶,手指揪着衣摆喃喃道:“我从前对他的确有过诸多痴念,可那日我在茶肆亲耳听见他当着好友的面亲口承认娶我不过是权宜之计……饶是后来我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时至今日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我满心欢喜等着嫁过去的那人娶我却不是因为心悦我。阿婵,我这里好痛……”
玉婵忍不住在心底长舒一口气,伸手紧握住她覆在胸口处的冰凉手指。
“那你还喜欢他吗?”
郑月舒含着泪轻轻点头,眼眶红红地看向她:“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玉婵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
“真心喜欢一个人何错之有?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出去见见他,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咱们阿舒可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是寿康宫娘娘和老国公夫人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宝,就算是要悔婚也要悔得体面。”
郑月舒微微一怔,半晌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点头,跟着她一道走出了梅园。
桂嬷嬷与国公府的众人见状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纷纷朝玉婵投去感激的目光。
郑月舒被婢女们拉入房中,火急火燎地梳洗打扮。
桂嬷嬷忍不住好奇,悄悄问玉婵:“姑娘是如何说服小郡主的?”
玉婵摇摇头,如实相告。
桂嬷嬷闻言忍不住轻轻蹙眉,又听她道:“不过我觉得小郡主见到探花郎的面应当不会再生出悔婚的念头……”
桂嬷嬷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玉婵很难解释清楚,这是她内心的直觉。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有错,当郑月舒自扇后看着一身绯红喜袍在众人簇拥下走入房中的探花郎,胸口处还是忍不住一阵悸动。
她看着他那只伸向自己的修长如玉的手,突然改了主意,苦恋多年好不容易到口的肥肉,岂能如此轻易松口?
她悄悄攥紧了衣摆,暗自在心底为自己鼓劲儿,如此神仙品貌的郎君势必要亵渎一番才称得上没有白来人间走一遭。
于是她鼓起勇气朝他伸出手,在他的手想要撤回去前与他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地紧握在一起。
探花郎的面颊唰一下涨红,爆竹声响,闺房里传出络绎不绝的哄笑声。
玉婵立在道旁含笑注视着仙姿玉貌的新郎官抱着新娘入了轿,重新登上马,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离了郑国公府朝着威远将军府而去。
她立刻便注意到了跟在新郎官身后的魏家兄弟四人,大哥英挺,二哥儒雅,四哥端正,唯有最末的那一人,一袭锦衣玉带,一手持着马缰懒懒散散地跨坐于马上,好看的凤眸微微向下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似周围的热闹全然与自己无关。
玉婵还是头一回站在人群中看他,却忍不住被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逗笑。
魏襄的目光在捕捉到她身影的那一刻骤然冰消雪融,见她一身不起眼的青袍立在人群中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禁不住面上一热,启唇对她吐出两个字,一夹马腹驶离了迎亲的队伍。
行在他身前的魏炀最先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忍不住朝着他的后脑勺问:“去哪儿?别忘了咱们今日可是答应过娘体体面面将三嫂迎进门的。”
魏襄朝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五人迎亲是迎,四个人也一样。只要三哥还在,三嫂跑不了。”
言罢,人早已脱离了队伍扬长而去。
方才他在马上对她说“过来”,她却忍不住心慌,下意识地往人群里钻,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道旁众人一片哗然。
魏栩回头注视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个小五什么时候如此荤素不忌,连生得好看的小后生也不放过?”
魏钦闻言眼角一抽,定睛一看,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道:“瞎说什么,那是咱们家五弟妹。”
魏栩与魏炀都僵在了原地。
魏襄将人驼在马背上驶离了人群,一口气跑马来到城墙高耸的护城河边才将人从怀里扒拉出来,面色不善地掐着她红扑扑的面颊问:“不是说今日身子不适?想在屋子里歇着?怎么偷偷跑出来观礼了?嗯?”
玉婵有些心虚地眨眨眼,昨夜他再三邀请自己今日到魏家观礼,都被她以身子不适婉拒了,不想今日一时色迷心窍站在道旁窥视竟被当场抓了包。
她仰头,一脸无辜地注视着他带着几丝愠怒的黑眸,手指抚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立刻服软。
“好了,我知道错了,下回……下回不敢了。”
魏襄冷笑一声,松开了她的下巴。
“认错倒是快,就是死不悔改。明日要入宫了吧?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玉婵眼神飘忽了一下,长睫忽闪忽闪。
当日面见皇帝请求重入寿康宫侍奉的事的确还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不想却被他先知晓了。
这个决定她祖父起初是不同意的,后来转念一想丫头人在寿康宫有王太后护着,他也不用日日防贼一样防着魏家小子便欣然应允。
“寿康宫娘娘毕竟救过我祖孙二人性命,我听桂嬷嬷说她老人家近来身子不大好,恰逢陛下也病着,赵院使年纪大了,两位院判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咱们做人总要懂得知恩图报,你说是吧?”
魏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咬牙切齿道:“这回你最好能全须全尾地从宫里出来,否则……”
玉婵眨眨眼,有些紧张地望向他的黑眸:“否则?”
第116章 暗箭伤人
魏襄本想说几句狠话吓唬吓唬她,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有些泄气似的轻叹一声,嘟囔道:“算了,小爷我认栽,想去便去,我自会命人暗中护你周全。”
玉婵扬唇一笑,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将脸贴近他的胸口,听着他沉而有力的心跳,喃喃道:“你真好!若此次能够平安返回,我便随你回家拜会大将军和郡主娘娘可好?”
魏襄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垂下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玉婵被他盯得有些心慌了,垂下头盯着不远处结了冰的护城河道:“没听清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晚了,我都听见了。阿婵,切勿食言而肥!”
他双目如炬,目不转睛盯着她微微发红的面颊,笑声朗朗,惊飞了枝上鸟雀,
下一刻再次将人按进怀里,一夹马腹沿着白雪皑皑的护城河岸疾驰起来。
北风呼啸,琼枝玉树在眼前一闪而过,清冽的空气拂过面颊,她被他拢在怀中,脸贴着他滚烫的胸口,心跳得有些快,丝毫不觉得冷。
翌日清晨,寿康宫内。
王太后在桂嬷嬷的侍奉下勉强用了些早膳便觉喉咙有些痒,帕子掩住唇重重咳了两声,一转头便见两只葱白的素手捧着一盏热茶递了过来。
她微微眯眼,侧头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道:“是哀家老眼昏花了吗?邹医女,你怎么回来了?”
玉婵有些赧然地垂下头,将手里的茶递给桂嬷嬷,朝她俯身揖礼。
“太后娘娘容禀,当年的事,祖父已经同陛下当面澄清。陛下他宅心仁厚,不仅宽恕了民女的欺君之罪,还特许我回寿康宫侍奉太后娘娘。”
王太后接过桂嬷嬷递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待到喉咙里的痒意褪去才转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道:“你以为见过皇帝,悬在邹家头上的虎头大刀就彻底落下了吗?我若是你便决计不会再次入宫来趟这趟浑水。”
玉婵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看向太后:“太后娘娘大恩民女结草衔环不足以报。”
王太后睨着她冷笑一声:“可笑,你为了报恩竟连小命都不要了?”
玉婵攥紧手指,如实道:“民女觉得这宫中再也没有比太后娘娘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王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希望你将来不会为今日莽撞行事而后悔……”
桂嬷嬷有些不明白面前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在她看来玉婵的到来便如及时雨一般。
王太后的身子自去岁入冬起便一直不大好,一日三餐都是勉强应付,夜里熬到三更天也是常有的事。
近来太医院的人又忙着围着陛下转,太后这边便难免有些不上心了。
前日过来给太后瞧病的太医竟完全照搬了从前朱院判的方子,太后吃了药不对症,反而有些耽误了病情。
玉婵入宫后便彻底接手了替太后调理身子的一应大小事宜,一日三餐用饭用药,她都一顿不落地亲自盯着,及时针对太后的身体状况做出调整。
她人才回宫两日,桂嬷嬷瞧着太后气色就比过去几个月好了不少。
夜里睡得踏实了,白日用的饭也多了些,还有力气到院子里走走。
桂嬷嬷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了,如今对玉婵越发感激,连带着宫人们对她也是心悦诚服。
这日玉婵在寿康宫分拣药材,发现自己单子上列的是柴胡,太医院送过来的却是极易混淆的银柴胡。
这两味药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外形也极为相似,味道与功效却大相径庭。
她有些担心太医院的人再次弄错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底下的人又说不清,便带着药出了寿康宫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负责抓药的管事一看果然是自己弄错,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再三谢过玉婵,请她千万莫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玉婵无心与他们为难,取了药,确认无误便准备返回寿康宫。
谁知一只脚刚迈入太医院的大门便同自乾清宫归来的朱院判撞了个正着。
朱院判被眼前这猝不及防冒出来的人影给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往后跳开,一粒灰褐色的药丸自他袖中甩了出来,咕噜噜滚到了玉婵脚边。
一句“别动”还卡在喉咙,便见玉婵已手指捏了那药丸弯腰拾了起来。
朱院判满目惊骇地看着她将那药丸捏在鼻尖嗅了嗅,不由分说夺了回来,将那药丸紧紧攥在掌心里,有些心虚地轻咳了两声问:“邹医女今日怎么到太医院来了?”
玉婵想起方才那小管事的叮嘱,只囫囵道:“来帮寿康宫娘娘取几味药。”
朱院判点点头,又听她问:“方才那药不知是何人所用?闻着有些古怪,像是……”
朱院判猜到她立刻就要脱口而出那话,忙朝她摆了摆手,状似不经意地揉着膝道:“近来天气寒凉,老夫的风湿骨痹之症又犯了,便随意配了几味药来吃,里头加了些淫羊藿,气味难免有些腥……”
玉婵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淫羊藿入药的确有祛风除湿,强筋健骨之功效,可它更广为人知的用途是补肾壮阳……
难怪方才他见自己发现这药丸时神情会那样惊诧,想来是怕自身隐疾为他人知晓,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朱院判眼角一抽,有些回过味儿来,正要解释见她人已经扬长而去。
二月初,明德帝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夜里咳了一回血后大发雷霆,怒斥太医院的人无用,当场将年迈的赵院使革了职,命他连夜收拾包袱滚回老家。
太子在东宫听说乾清宫那头传来的动静,连忙命人召来姚、朱两位院判一道前去皇帝身前侍疾。
待到他人赶到时,皇帝已经服了张天师的丹药,重新躺回了榻上。
太子领着两位太医上前向皇帝问安。
“儿臣听闻父皇咳疾加重了,不如请两位院判再行诊治?”
皇帝半眯着眼,看了眼急匆匆赶来的太子,再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印太监刘福瑞,冷笑着开口道:“太子的耳报神动作倒是快……”
刘福瑞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慌忙跪下,以额触地。
“老臣只是担心您的病情,老臣多嘴,请陛下恕罪。”
萧胤以袖掩面重重咳了两声也跟着跪下:“父皇,这不干刘掌印的事。是儿臣嘱咐他们乾清宫有事不分昼夜立刻知会东宫,父皇要罚就罚儿臣……”
皇帝皱着眉,摆了摆手。
“罢了,你有心了,这大冷的天,自己个儿身子不好还要大半夜地爬起来侍疾。都起来吧。”
言罢撑开眼皮盯着诚惶诚恐立在一旁的两位院判道:“太医就不必了,诊来诊去来来回回就那几套说辞。朕早就听得耳朵孔起茧子了,叫他们都退下吧。”
两位院判如蒙大赦,哆哆嗦嗦跪安了。
太子亲手接过小内侍手里的茶捧到皇帝面前,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面上神色。
见他此时披发散衣,面颊透着一股怪异的红,小心试探:“父皇现在觉得如何了?可想再补上一觉?”
皇帝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咂了咂嘴。
“朕服了张天师的药觉得好多了。只是这药药性猛,需小半个时辰散药性。朕睡不着,你若不急着回去,叫人取棋盘过来,朕与你下一局?”
太子垂首应是,宫人捧来皇帝御用的那副和田玉棋盘,父子二人便坐在熏笼旁下起了棋。
皇帝依旧执白,太子执黑,白子强势开局,黑子也不甘落后,父子二人旗鼓相当。
大殿内落针可闻,静得只剩下棋子啪嗒啪嗒敲打在棋盘上的声响。
除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监垂首侍立在侧,其余小内侍都退到了殿外。
棋下到一半儿,皇帝突然有了些困意,落下一枚白子,堵住黑子去路,打着哈欠漫不经心问道:“潭州一案后续查到哪儿了?”
太子指尖捏着棋子沉思着应答:“儿臣最近在查福盛钱庄,儿臣怀疑福盛钱庄与潭州账上消失的那笔脏款有所关联。”
皇帝两只眼睛盯着棋盘上太子落子的位置,拢着袖子不屑轻嗤道:“一个小小的商贾之流也敢贸然闯进来搅朝廷这趟浑水,想必背后定是有人撑腰……”
太子不动声色摩挲着钵里的棋子,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门外五更鼓响。
皇帝兴味索然地丢了棋子,抻了抻胳膊,站起身来盯着棋盘道:“太子输了,这局下得保守,乏善可陈。”
太子连忙跟着起身,搀扶住皇帝的胳膊,又听门外小内侍禀报道:“陛下,高首辅和陈秉笔有要事求见。”
皇帝闻言不悦地皱皱眉,咕哝了一句:“什么要事非但这个时辰入宫说?罢了罢了,叫他们进来吧。”
太子在见到内阁首辅高震岳与司礼监秉笔陈尽忠一道出现在殿前的那刻心中便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安之感,眼角余光瞥向侍立在旁的司礼监掌印,两个人皆是心领神会。
陈尽忠先是抬眸瞥了眼唇角含笑,眼中却暗藏锋芒的太子,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慌忙垂下头大步上前行至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颤颤巍巍捧着一个朱漆红木的盒子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狐疑地盯着那盒子看了一眼,将两道威严的目光投向他。
“这是何物?”
陈尽忠战战兢兢将两道求助的目光投向立在一旁的高震岳,高震岳接过那盒子,当着皇帝的面打开。
在场众人皆忍不住大惊失色,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帝身形一颤,一掌掀翻那盒中扎满银针的人偶,面容阴鸷地盯着陈尽忠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竟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这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
第117章 一片痴心
高震岳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太子,双手抱拳,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
“陛下,昨夜陈秉笔收到一封匿名信,揭发有人在东宫行巫蛊之术。关系到陛下龙体圣安,兹事体大,陈秉笔不敢擅作主张,连夜叩响老臣家的门将检举信送到老臣手中。老臣立刻着人前去搜查,果不其然,在太子东宫书斋内搜出了这样的东西……”
皇帝睨着太子,心中一时思绪万千,胸口上下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时觉得连太子连夜带着太医入乾清宫侍疾都变得可疑起来,一掌掀翻了案前的剩下的那半盘残局。
棋盘砸在太子的额上,棋子哗哗落在他的脚边。
“朕还没死,尔等就如此急不可耐了吗?”
空旷的殿宇中,皇帝的诘问声震耳欲聋。
太子额上破开一个口子,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额前滴落,他却全然顾不上疼,以额触地,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可以对天起誓,若当真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儿臣甘愿受天诛地灭,死后不得超生。”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儿臣知晓,铁证在前,儿臣说什么都是枉然。儿臣愿入诏狱,受三司会审,但求还儿臣一个清白,切勿让奸佞之臣钻了空子,使我父子二人离间……”
言罢自行脱下身上那身绛色织金团龙圆领袍,着一身白色单衣伏地请罪。
皇帝看着他袍服之下的那副几可见骨的清瘦身板,闭上眼摆了摆手。
“三司会审就不必了,安安分分待在你的东宫,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得踏出东宫一步。”
高震岳唤了一声“陛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皇帝嗓音疲惫道:“好了,朕会命锦衣卫严守东宫,太子禁足期间,监国之权由……祁王暂代。朕乏了,都退下吧。”
乾清宫的这场风暴来得猝不及防,太子被剥夺了监国之权,罚了禁足东宫。
紧接着御前侍奉的人选也被皇帝撤换成了司礼监秉笔陈尽忠,皇帝没有立刻革去刘福瑞的司礼监掌印之职,却罚了他守皇陵,毫无疑问对他起了疑心。
皇帝病重,太子戴罪,监国之权便自然而然落入祁王手中,高氏一门借机大肆在朝中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扶持自己的党羽。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太子被罚禁足的翌日。
身怀龙嗣的太子侧妃薛氏突然在花园里跌了一跤,不仅腹中八个多月大的男婴没能保住,还险些自身性命不保。
薛侧妃醒后奄奄一息地拉着太子妃的手指认是良娣夏氏推了自己一把,害死了她腹中孩儿,求太子妃为自己做主。
又有左右侍奉宫人亲眼所见,事发时唯有良娣在侧妃身边,且两人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夏氏百口莫辩。
关系到皇家血脉,兹事体大,偏偏夏良娣又是皇帝赏赐给太子的人,太子妃不敢擅自做主,命人将此事汇报给皇帝。
皇帝尚在病中,无暇顾及太子宫中私事,本欲请贵妃高氏处置,终究念及太子子嗣单薄,再失一子必然痛心疾首,只随意摆了摆手命太子自行处置。
太子先是命人好生医治侧妃,更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而后又杖杀了夏良娣身边的两个老仆,罚了夏娆娘二十杖刑,将人赶出东宫,充入教坊司。
夏娆娘被赶出东宫的那一日,带着一身刑伤匍匐在太子脚下,两只手死死抓着太子的袍角,神情凄楚地为自己喊冤。
“殿下,那日妾的确跟薛氏发生了一点小龃龉,可妾从未推过她。是那小贱人故意言语激怒妾,说妾处处不如她。殿下,妾真的是被冤枉的。求殿下不要将妾赶出东宫,妾愿当牛做马侍奉殿下身侧。”
萧胤厌恶地将袍角自她手中抽回,垂眸冷冷注视着她。
“你当真是无辜的吗?你父亲夏渊,不满足于区区六品吏部员外郎之职,不惜卖女求荣,与高氏一门相勾连。前几日放入孤书斋的那东西你敢说与你无关?”
夏娆娘身形一颤,面色煞白地盯着太子那张不复往日温和的面容,在他眼底瞥见了一线杀机,飞快转动着眼珠为自己辩解。
“怎会?妾是殿下的良娣,家父只会站在您这头才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殿下,妾是真心爱慕殿下的。家父的事,妾全然不知啊。”
“夏渊的事你可以口称不知,那前次皇长孙被蛇咬之事,你敢说你不知?”
耳畔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诘问,夏娆娘吓得一个哆嗦,俯伏在地失声痛哭。
“妾……妾是受奸人挑唆,妾是被人利用的,是祁王妃,是郭氏那个贱妇……”
太子不想再听她多言,命人将她拖出去。
夏娆娘夺过侍卫手里的刀架在脖子上,含恨望向太子孤绝的身影。
“殿下,妾纵然有千般不是,对殿下的心却是真的。妾不知到底哪里不如那个贱人?殿下告诉妾,叫妾死也死一个痛快吧。”
太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夏娆娘被侍卫一掌劈晕拖了出去。
人走茶凉,夏娆娘被处置了,她身边的一应宫人仆妇也都跟着被扫地出门。
往日奢华精巧的春华居一下子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殿。
东宫接二连三地出事,太子妃近来睡得很不安稳,夜里从梦魇中惊醒,睁开眼对上太子两道晦暗的目光,揉着眼惊诧道:“殿下,您怎么还不睡?”
太子抿唇不语,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
“做噩梦了吗?”
太子妃轻轻摇头,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自薛侧妃出事后,太子留在秋水阁亲自照料了一日,之后便夜夜留宿她的韶光殿。
起初白若歆以为他是因为被禁足东宫,又接连痛失子嗣不愿对着薛侧妃伤怀,便也由着他,尽一个妻子所能宽慰他。
直到那日她入秋水阁探望薛氏,本该奄奄一息卧病在床的薛氏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对着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道出了其中实情。
“有孕的事是假的,滑胎小产之事更是妾和殿下一起为夏氏设的局。夏氏勾结高氏陷害皇长孙,罪有应得。太子妃娘娘,殿下他……从未碰过妾一根手指头。殿下心中从始至终唯有您一人!”
白若歆闻言震惊不已,问明其中细节。
薛侧妃出身将门,其父乃是在武将中地位仅次于威远大将军魏准的定国将军薛云华。
这位薛将军一生只娶了一位发妻,膝下统共也唯有薛盈这一个女儿,自幼将其奉为掌上明珠,万般娇宠。
不想女儿长到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年纪竟背着父亲悄悄与一个身份卑微马奴相恋。
薛将军得知后大发雷霆,将马奴痛打一顿,赶出了薛府,又对女儿道那人已死,命她立刻收了心等着媒人上门。
薛盈知晓后伤心欲绝,先是佯装悔改放松了父母警惕,寻了同母亲外出上香的机会欲投湖自尽。
恰逢太子外出巡幸,将人救了回来。
后来薛盈暗中派人向太子求助,求他帮自己打探那人下落。
太子派人一番探查,果然查到了那人没有死,被赶出薛家后便一直在京郊一带徘徊,靠着与人比武斗狠赚取口粮。
太子叫人试过他的身手发现他的确是练武的材料,有心栽培,便暗中安排他入魏钦手下历练。
不过三年时间,当年那个叫作崔骏的不起眼的马奴便先后立下战功,从一个普通新兵升任了名副其实的忠武校尉。
三年来薛盈未嫁,崔骏亦不曾娶。
直到去岁年初,皇帝在宫宴上忽然问起太子子嗣之事,提出夏氏女仰慕太子良久,欲将其指给太子做良娣。
不料遭到了太子的一口回绝,太子对皇帝口称自己与太子妃还年轻,已有皇长孙在前,子嗣之事尚不着急。
皇帝勃然大怒,当着群臣的面怒斥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却生有一副小儿女心肠。
翌日太子妃迫于郭太后与高贵妃压力,含泪替太子同意纳良娣夏氏入东宫。
当夜,太子与太子妃爆发了成亲以来唯一一次争吵。
两日后太子又主动向皇帝求娶定国将军之女薛盈为侧妃,皇帝虽有些忌惮太子身后除了魏家又多了薛家这样一门武将姻亲。
奈何薛云华本人对这门婚事也是求之不得。
昔日掌上明珠转眼就要成为无人问津的老姑娘,好不容易等到她松口答应亲事,薛将军岂会轻易错失良机?
最后皇帝松了口,下旨册封薛氏女为太子侧妃。
侧妃入府后与良娣自然而然形成了对峙之势,恰到好处地减轻了太子妃身上的压力,却也成为了夫妇间越不过的一堵高墙。
当日薛盈含泪拉着白若歆的手对她说:“娘娘,殿下答应过妾,待此间事了便会以休养身子之由将妾送出东宫与那人相见,不久后便会传回侧妃薛氏痛失爱子郁郁而终的消息,从此世间再无侧妃薛氏……”
白若歆听她说完怔愣了良久,一时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又听她道:“请娘娘勿要责怪殿下,殿下他并非有意隐瞒。这一年多来,殿下他心中有苦说不出。妾经此一事深有体会,天下有情人能成为眷属是多么的不易。无论是娘娘对殿下,还是殿下对娘娘都是痴心一片,切勿辜负了彼此的心意……”
白若歆感觉到腰间摩挲的手,从当日情形中回过神来,对上太子近在咫尺的面孔,含着泪扑进他的怀中。
“殿下,侧妃与良娣的事,我都知晓了,殿下瞒我瞒得好苦!”
萧胤微微一怔,苦笑着抬手轻抚着她的发顶。
“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等着你主动向我开口询问。置气也好,哭闹也罢,可你始终不闻不问,对良娣、侧妃进入东宫也是坦然接受,尽显太子妃贤良大度。我还以为……以为阿音心底当真不在乎,就算是眼睁睁看着孤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第118章 蛛丝马迹
白若歆闻言忍不住轻咬着下唇,轻轻捶打他的胸口。
“殿下说什么呢?天底下哪有女子心甘情愿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除非真的不在乎……”
言及此处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心跟着漏跳了一拍,有些不确定地问:“殿下该不会当真以为我不在乎吧?故意做出那些事来气我的吧?”
萧胤依旧抿唇不语,却几不可察地悄悄红了脸。
白若歆思及这一年间两人之间诸多误会,对薛盈的话深有体会,先是板起脸来斥责他不该瞒着自己,见他一脸歉疚又忍不住宽慰他道:“你我夫妻一场,同床共枕多年,殿下难道看不出来我从前那些大度都是装出来的?”
萧胤心头一热,将她的柔荑紧握掌心,郑重道歉:“我知错了,阿音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向你保证从此往后你我夫妻之间再无隐瞒,若违此誓叫我天……”
白若歆听得心惊肉跳,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好了,殿下快别说了,我信你便是。况且我也有错,错在不够坦诚。”
萧胤含笑将人用力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纤软的腰肢。
“阿音,如今除了你和乾儿我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将来高氏势大,祁王上位,你可后悔当日的选择?”
她被他拢在怀中,听得见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心跳,却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听他这样说心跟着疼了那么一下,随即一把将人推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盯着他义正辞严道:“殿下若是再敢质疑妾,不如干脆赐给妾一封和离书吧,从此你我一别两宽,也省得……”
话未说完便被他牢牢堵住了唇。
“阿音,孤与太子妃不死不休。”
炽热的吻一路辗转从胸前来到背后,长指拂过披肩的那一片流瀑似的发,爱怜地轻抚着乌发掩映下的两片蝶翼一般的肩骨,再次为她的一身冰肌雪肤而着迷。
“阿音,你还是太瘦了,明日起多吃些可好?”
他贴着她的耳畔轻声低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微微侧头想要看看他的脸,却被他牢牢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他好似回到了两人刚成亲那会,待她初尝人事的身子有所缓和后变得格外热情,总是令人措手不及。
那段时间白若歆甚至怀疑过白日的太子与夜晚的丈夫是否是同一个人。
白日的太子温和恭谨,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夜里的他在褪去衣衫之后,露出骨子里的强硬放诞,烈焰一般,尽情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她。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子,嘴里低声催促他快些,身体却严丝合缝缠着他的,舍不得打断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
人在有情与无情,情深与情浅时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
这夜他们消除了彼此间的隔阂,获得了身与心的前所未有的契合。
久旱干涸的泉眼终于得到了一场春雨的润泽,变得源源不断。
她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下半夜两个人相拥而眠,都睡得极为安稳,没有再被梦魇所扰。
玉婵在太后宫中听说了那夜乾清宫发生的事,加之这两日她出宫为太后配药察觉到有好几个宫的守卫都换成了新面孔,心中有些惴惴。
正不知自己能为太子夫妇做些什么,有小内侍带着一个眼生的年轻太医入内给王太后请平安脉。
王太后这段时日对玉婵愈发倚重,将太医院的例行公事也只当作走个过场,随意敷衍过去罢了。
那年轻太医也似乎也长松了一口气,请完安后便匆匆退下了。
玉婵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状似不经意般询问:“今日朱院判可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年轻太医回头望了眼身后巡行的护卫,讳莫如深地朝她摆了摆手,拎着药箱逃也似的走了。
玉婵猜测此事并不简单,看那太医方才的态度,朱院判应是去了皇帝的乾清宫。
她回宫取了寿康宫令牌,借着外出配药的名头,去太医院门口等着朱院判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快到晌午时才见到朱院判在两个护卫的陪同下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玉婵同他见礼,他朝玉婵使眼色。
两个人心照不宣,打着讨论太后病情的幌子,一前一后相继迈入了太医院的大门。
那两个护卫听他二人满口“肺气不宣”“阴虚火旺”云云听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疑有他,只远远地留意着二人动静。
玉婵提了笔开方子请朱院判指正,嘴里念着“熟地三钱、茯苓二钱、泽泻二钱……”,纸上写的却是:“可是陛下病情有变?”
朱院判眼皮子一跳,嘴里答的虽是:“不对不对,根据寿康宫娘娘病情,应加上黄芪五钱,知母六钱……”,纸上写着:“多管闲事,死路一条。”
玉婵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笔蘸了墨继续在纸上写:“装聋作哑,后患无穷。”
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玉婵视若无睹。
想到上回自他袖中抖落的药丸,回去后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后来问桂嬷嬷,得知皇帝笃信张天师,有常年服食丹药的习惯,忍不住加上一句:“上回您抢回去那药是陛下的?那药有问题?”
老头儿看着字上落下的一行秀丽的簪花小楷,感觉到后脖颈一凉,好似断头刀架在了项上,慌里慌张一掌掀翻了砚台,纸上字迹悉数化作一团污渍。
佯装恼怒道:“你才学了几日的医术也敢跟老夫叫板?出去出去,太医院不欢迎你这样的狂悖之徒。”
玉婵就这样被朱院判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自知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也未做过多纠缠。
看老头儿方才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怕是不幸为她言中了。
在护卫的看守下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寿康宫,找到魏襄安插在寿康宫外的那名眼线,命他立刻设法将消息递出去。
自皇帝身体抱恙以来,两位院判便都住到了宫里的值房内,已经许久未曾归家了。
魏襄接到消息后当夜便一身黑衣悄悄潜入了朱院判的值房中,将睡得迷迷瞪瞪的老头儿从梦中摇醒,逼问他药丸一事的真相。
这夜轮到姚院判值夜,值房里唯有朱院判一人。
朱院判自然知晓这人前不着调的魏家五郎与他那位太子表哥的关系,深感大祸临头。
交代是死,不交代也是死,踌躇间听他提及十多年前端惠皇后案中被抄家流放,而后又一家惨死在流放途中的前院判,不由得毛骨悚然,赶紧交代了自己察觉出的蛛丝马迹。
“他们给陛下服食的丹药中含有分量不轻的朱砂与硫黄,这些东西适量入药的确有清热解毒、温阳补肾之功效,而加入了硫黄,朱砂的丹药服食后常令人感觉通体燥热,短时间内精神大作,若是超量则会……则会中毒,使人皮肤溃烂,甚至状似疯癫……”
玉婵上回闻到的古怪气味并非什么淫羊藿,实际上是硫黄腐坏后产生的。
魏襄眯了眯眼,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问:“陛下现在如何了?”
自从太子禁足,祁王监国以来,皇帝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上过早朝了,朝中已经有人私底下传出了皇帝病危的传言。
朱院判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道:“整日里恍恍惚惚,昏昏欲睡,醒时也有些认不清人了,常对着近身侍奉的宫人大发雷霆,前儿还命人生生打死了一个失手打翻碗盏的小内侍……”
只是高氏命人封锁了乾清宫内的消息,旁人并不知晓。
魏襄闻言面露凶光,手里的匕首压下一寸,鲜血顺着刀尖渗出来,吓得朱院判双膝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魏小公子饶命,魏小公子饶命呐!”
魏襄蹲下身,将匕首插入他身侧的条凳上,恶狠狠盯着他道:“要想活命,照我说的做。”
三日后,浑浑噩噩月余的皇帝突然来了精神,一觉醒来摸到掖在枕下的一方旧罗帕,突然吵着要见太子和刘掌印。
陈尽忠小心提醒皇帝太子因巫蛊案被禁足东宫,刘掌印也被罚去扫皇陵了。
皇帝闻言却是勃然大怒,好似失忆一般喝问陈尽忠:“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诬陷太子,调换朕的刘掌印?”
陈尽忠心道皇帝是病糊涂了,连自己亲口下的旨都记不清了。
偏偏皇帝坚持要见到太子,陈尽忠无可奈何只得匆忙派人去请祁王和高贵妃。
彼时祁王正在内阁与大臣们议事,高贵妃先到了乾清宫。
见皇帝一反常态,突然发脾气吵着要见太子,抬手按了按隐痛的额角,亲自捧了药碗递到皇帝跟前,柔声劝慰:“陛下,臣妾已经派人去请太子过来了。您先喝了这碗药,太子立刻就到。”
皇帝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盯着她手里的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再抬眸看向她那张妆容精致、保养得宜的脸,猝不及防抬手掀翻了她手里的药碗。
“从前皇后为朕侍疾从来都是素衣淡容,衣不解带,何曾如你这般有闲心装扮自己?”
高贵妃眼角一抽,怔怔望着染上药汁的精美裙幅,精心描画的眼角浮现一丝裂纹,正要为自己辩解又听皇帝重重咳了两声,指着自己和满室宫人怒斥道:“你……你们到底给朕吃了什么东西?朕的身子怎么一日不如一日?”
高贵妃骇然失色,正要跪地,就听得咚的一声,皇帝的身子重重向后倒下。
祁王萧麒赶到时,皇帝已被人重新安置回了榻上。
高贵妃白着脸守在榻前,手里仍捧着只空药碗,整个人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119章 里应外合
萧麒上前唤了声“母妃”,她却像被吓了一跳,一个哆嗦回过神来抓住儿子的胳膊,颤声道:“他知道了,你父皇他好似全都知晓了。”
萧麒眸中神色一黯,抬手拍了拍她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环视左右,陈尽忠早已带着人退去了殿外,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高贵妃连忙将方才殿中发生的事对他说了一遍。
萧麒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双目死死盯着榻上面色青灰的皇帝,脸色逐渐转为阴鸷。
“如此,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高贵妃仰头怔怔望着他,心如擂鼓。
“真的……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萧麒攥紧了手指:“母妃,太子与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高家与魏家亦如是。福盛钱庄已被人盯上了,咱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二月二十四是慈宁宫郭太后的八十一岁寿辰。
郭太后念及皇帝尚在病中,又非整寿,无心操办,可架不住高贵妃与祁王妃婆媳二人极力劝说。
最终郭太后终于点头,同意简单办几桌热闹热闹,就当是为皇帝冲冲喜。
高贵妃却背着她悄悄给几乎所有在京的内外命妇发了请柬,请她们入宫为太后祝寿。
到了二十四这日,命妇们纷纷盛装出席,再度齐聚宣华殿,却迟迟等不到今日宴会的主角郭太后现身。
非但郭太后没有现身,高贵妃与祁王妃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众人正觉得诧异之时,见宣华殿外的大门被人从外头上了锁,接着又有侍卫将宣华殿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起来。
郭太后、高贵妃、祁王妃不知下落,王太后称病未能出席,王贤妃与儿媳宁王妃在寿康宫侍疾,太子妃尚在东宫禁足。
女眷们不明所以,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地位最高的柔庆长公主,问她这是何意。
柔庆长公主萧咏薇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比起母亲迟迟未露面,更令她心惊的是方才入宫时女儿说要去净手,竟然一去未归。
她有些心浮气躁地提着裙上前,将门拍得哐啷作响。
“你们是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将我等圈禁于此?”
那侍卫统领却也只是隔着门答道:“方才宫里进了刺客,为了防止各位贵人出去被人误伤,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各位见谅!”
众人闻言皆忍不住大惊失色,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被放出去。
今日应邀出席的除了柔庆长公主母女,还有首辅高家以及终顺侯府郭家家眷,郑国公郑家家眷,威远将军府魏家和昭义侯府白家等诸多朝廷重臣家眷。
南阳郡主萧怡君与儿媳姜氏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姜氏不动声色抬手摸了摸簪在鬓角的一枝垂丝海棠。
与此同时,这日的大朝会上,祁王宣读了皇帝亲笔的以巫蛊之罪废黜太子的旨意。
消息一出,朝野震荡。
可除了以章崇之为首的几个言官跳出来为太子喊冤,坚称要面见皇帝,其余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就连作为太子姻亲的威远将军府魏家与昭义侯府白家也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结果便是以章崇之为首的言官被拖出去以大不敬之罪一人挨了三十大板。
山雨欲来,往日里巍峨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城笼罩在一层阴云密布之中。
而此时,宫禁之中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变正在悄然展开。
魏钦、魏炀兄弟二人里应外合,自叛军手中一举夺下东华门与神午门,强硬破开叛军对东宫的围剿,将太子解救出来。
萧胤匆忙将妻儿托付给魏家兄弟,命他们立刻将人送至宫外安置,而后亲自领着人杀向乾清宫解救皇帝等人。
临行前,白若歆解下自幼便随身携带的平安符亲手替丈夫戴上,嘱咐他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年仅七岁的萧乾用力攥紧手心,忍着泪向父亲承诺会保护好母亲。
萧胤用力将妻儿揽入怀中,郑重与他们分别。
祁王监国期间早已将宫中禁军大半撤换成了自己的人,尤其是皇帝的乾清宫,太子东宫,郭太后的慈宁宫。
叛军数量众多,杀了一波又涌上来一波。
就在宫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之时,王太后的寿康宫此时大门紧闭,如铁桶一般刀枪不入。
昔日飞扬跋扈的荣安县主此时浑身沾满了血污,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后听着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口中喃喃道:“我母亲还在宣华殿,他们……他们会不会杀了她?”
玉婵摇摇头,眼下形势谁也说不清。
今日一早魏襄命人给她传信叫她今日务必待在寿康宫内,不得迈出寿康宫大门一步。
直到一个时辰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县主突然找上门,质问她是不是自己在华州见过的那名医女。
原来前次玉婵在宣华殿救小皇孙那回,陈嘉萝便看到了她,当时也没拿正眼瞧她,便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没认出。
直到后来宫中传出有夔州来的邹氏女假冒他人身份入了宫,脑海里闪过当初在华州见过的那名医女,便一直耿耿于怀。
近日听说她又入了寿康宫,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想找她当面对质。
谁知非但没有见到她的面,还在寿康宫门前不慎落入叛军之手,险些遭受凌辱,到头来还是她最看不上的这个小小乡野地方来的医女救了她的性命。
她亲眼看见玉婵一剑刺穿了一个叛军的喉咙,鲜血喷溅到了她的面上,吓得她当场昏死过去。
本以为她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谁知醒来时人已经入了寿康宫。
看着她那双杀过人,染过血的手,来前准备好的那番话再也说不出口。
陈嘉萝抿了抿干涩的唇,有些紧张地望向她。
“你不怕吗?”
玉婵双手紧紧抓着那把自太后寝殿取出来的剑立在她身后,如实点头。
“怎么会不怕?方才那个是我
第2回 杀的人,第一回算是补刀。可光是怕又有什么用呢?得活下去。”
身为一名医者,她这双手不止救过人,也杀过人。
陈嘉萝不说话了,两个人惴惴不安地立在门前密切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陈嘉萝记挂着同在宫中的母亲、外祖母,而玉婵心里却想着他。
宫里出了这样的乱局,不知他此时在何处?是否又在不顾性命地与人拼杀?
而此时驻守在城郊的西北军对宫墙内发生的一切全然无知,却在一炷香前见到了内阁首辅高震岳带着皇帝御旨和虎符前来。
御旨上明确指出皇帝决定以巫蛊案废太子,太子恼羞成怒,竟不顾父子人伦联合魏白两家起兵谋反。
皇帝危在旦夕,命兵部尚书王兆丰立刻带着驻守在城郊的三万兵马入宫救驾。
王兆丰接到圣旨后惊诧不已,以他对太子性情的了解,巫蛊之案本就存疑,更别说起兵谋反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奈何高震岳有圣旨与虎符在手,他若是不听便是公然抗旨。
高震岳接二连三地催促,一顶抗旨不遵的高帽子扣下来叫他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
王兆丰翻身上马,正要点兵,忽见晨曦薄雾中一人一马自城中方向疾驰而来,在他身后是连绵不绝的隆隆的马蹄声。
马上的人高举着一杆魏字大旗,朝着西北营方向高喊:“高氏已反,奉陛下血书,命西北军诛杀逆贼!”
高震岳闻言勃然变色,手指着那魏字旗移动的方向。
“是魏家反贼,魏家军反了,快,快射杀他!”
王兆丰脑子有些懵,他们一个有圣旨虎符,另一个又声称有什么陛下血书,在弄清楚孰真孰假前他自是不会贸然行动。
他不动,底下的士兵将领自是无人敢动。
眼看着那团火红的身影越来越近,王兆丰又不动如山,高震岳怒不可遏地劈手夺过邻近的一个士兵手中的箭,引弓搭箭朝着马背上那团人影射出。
就在他箭矢离弦的一瞬,一支白羽箭先他一步嗖地朝着他的面门射了过来,高震岳惊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个踉跄抓了一个近身侍奉的家奴挡箭,那家奴猝不及防被一箭射穿,横尸当场。
紧接着又有嗖嗖几声,相继又有几支白羽箭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前后左右,吓得高震岳连连后退,最后竟不顾首辅形象躲到了王兆丰身后。
王兆丰一面唾弃首辅大人色厉内荏的缩头乌龟行径,一面暗叹那人好箭法,这个距离隔着一层薄雾,又在马上跑动,还能射得这样准,不知是魏家大郎还是四郎。
当那人策马疾驰穿过晨曦薄雾行至视线清晰可见的范围,露出一双狡黠明亮的凤眸,一张放诞不羁的年轻面孔,王尚书忍不住眼角一抽,诧异道:“魏小公子?怎么是你?”
魏襄策马小跑至他身前,将那杆魏字大旗往地面上一插,含笑朝他拱了拱手。
“王大人,我爹与其余大臣被祁王困在金銮殿,我大哥与四哥入宫救驾去了,二哥与三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剩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勉强出来替陛下姑父跑这一趟了。”
王兆丰与魏准向来不对付,不仅因年轻时对南阳郡主求而未得,更是出于某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小心思,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教出来的这几个儿子个顶个的出息。
他强压下眼中流露出的赞赏之色,回头看了眼身后怒目而视的高首辅,捏着汗道:“魏小公子自谦了,只是方才魏小公子说奉陛下血书,命西北军诛杀逆贼,不知血书在何处?”
魏襄盯着衣冠不整,形容狼狈的高首辅,自胸口摸出贴身揣着的那封血书,当着所有兵士的面唰地展开。
第120章 一波三折(新增一点点,可以刷新看看)
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看着那黄绢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的确像是皇帝遭遇近臣背叛悲愤交加下所书。
在场的人除了魏襄本人,也只有高首辅和王尚书亲眼见过皇帝字迹。
两人都无法否认那的确是皇帝字迹,再加上那块儿黄绢,分明是出自尚服局之手,像是自天子里衣上裁下来的一块儿。
眼看风向就要向着对方倒过去了,高震岳又岂能甘心束手就擒?
他指着魏襄手里那封血书道:“陛下一直在病中,何时见的你,何时写下的这封血书?黄口小儿弄虚作假,混淆视听,欺君罔上,王大人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魏襄也懒得同他废话,摆了摆手直接命人将他与他带来的那群随从通通捆起来堵住了嘴,高举着那封血书对众人道:“祁王勾结高氏意图谋反,陛下有难,命尔等速速随我入宫救驾。”
王兆丰踌躇了一瞬,最终决定赌一把,随即摇动帅旗,振臂高呼。
“西北军众将士听令,同我一道入宫救驾!”
很快王兆丰带领的三万西北军便与魏襄从潭州带回来的那三百流民青壮组成的民兵合作一股,气势汹汹地朝着宫城而去。
此时城中高氏豢养的死士联合祁王手下募集的私兵与魏白两家的人早已陷入了一片混战。
金銮殿内,祁王迟迟未见到城郊传来的信号心知事情没有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摆了摆手,以谋反罪命人立刻拿下威远大将军魏准与昭义侯白焕。
魏准心知祁王拿他二人开刀必然已是黔驴技穷,不慌不忙掸了掸绯色袍角,一手叉腰大马金刀往殿前一站,山岳一般挡在身形瘦削的昭义侯身前,面容阴沉地盯着那些持刀闯进来的护卫。
“有我魏准在此,我看谁人敢动昭义侯一根手指头?”
魏准人虽年近花甲,却身形魁伟,宝刀未老,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磨砺而出的杀气,似一柄染血的利刃一般,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护卫们被他周身的气势所震慑,踌躇着不敢上前。
祁王怒声呵斥:“还等什么?速速将人拿下!”
数十名护卫高喝着一拥而上,举刀朝着魏准劈砍过去。
魏准一手夺过二人手里的刀,手起刀落,左右开弓,两颗圆滚滚的头颅自殿前滚落,血溅三尺。
定国将军薛云华也高喝一声加入了魏准的行列。
兵戈声起,金銮殿内乱作一团,文武百官很快便自发地分成了三列。
与祁王有着姻亲关系的忠顺侯郭垣,以及以高震岳为首的吏部诸多高家门生站到了祁王身后。
而同魏家关系紧密的武安侯姜平,以及以定国将军薛云华为首的一批武将自然而然地加入魏准的行列。
更多的是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他们自发地退到了大殿角落,战战兢兢目睹着眼前的乱局。
叛军数目繁多,魏准等人以少对多,又无趁手的武器,杀退了一波,又涌上来一波,饶是英雄盖世,奈何寡不敌众。
千钧一发之际金銮殿外忽然响起震天呼声:“逆贼萧麒,西北军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魏准与薛云华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重新振作起精神与叛军拼杀。
萧麒闻言身形一颤,立刻命人出殿探查虚实。
片刻后那人拖着一条中了箭的腿踉跄着进殿回禀:“的确是王尚书带着西北军入了宫门。”
萧麒强压住胸中的滔天怒火,不顾亲信劝阻,抽了刀冲出殿门。
一眼瞧见冲锋在前的那人竟不是王兆丰,而是魏家那个最上不到台面的纨绔子,不屑轻嗤一声,命驻守在门外的三百弓箭手立刻放箭。
魏襄俯下身躲过几支迎面袭来的箭矢,朝身后众人摆了摆手。
身后的三百民兵立刻变换阵型,高举盾牌,组成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将满天箭雨纷纷击落。
西北军在三百民兵的掩护下奋勇向前,很快便将金銮殿里三层外三层结结实实地包围起来。
萧麒眼看功败垂成,自知无力回天,欲拔刀自刎,被一箭射中右臂,随着手里的刀一道锵地砸向了地面。
他抬袖抹去唇角鲜血,眼含怨怼地盯着魏襄。
“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何意?”
魏襄一脚踩在他中了箭的右臂上:“谋逆之罪当受凌迟处死,拔刀自刎岂不便宜了你?”
王兆丰带着人入殿,将祁王与高氏党羽统统抓了起来。
其余众人见今日赶来救人的竟是魏家小儿,纷纷诧异。
章崇之方才挨了三十杖,痛得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听见众人议论,面上挂着一副与有荣焉神情,不屑轻嗤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魏将军教子有方,魏家男儿个个英豪,魏小公子也不例外。”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魏准父子英雄盖世。
魏襄不耐烦受这些酸儒恭维,见自家老头子身上只受了些皮外伤,丢了瓶贴身揣着的伤药给他,丢下一句“儿媳妇亲手做的,管用”,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了。
慈宁宫内,郭太后冷眼看着坐在下首的高贵妃与祁王妃,满腹疑窦尽数解开。
“你们以为挟持了哀家就能够得逞了吗?别忘了还有魏家和白家,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高贵妃抽出帕子掖了掖唇角,一脸平静盯着太后身后的紫檀玉麒麟插屏道:“母后,自你点头将郭氏女嫁与祁王为妃的那刻起,你就该明白咱们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郭太后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盯着垂头不语的祁王妃郭氏,重重拍着凭几恨声道:“你和你的父兄是不是早瞒着哀家同他们一起合谋这起弑君杀父的勾当?你……你们糊涂啊,太子是储君,是众望所归,岂是尔等能够轻易撼动的?郭家这条路算是走到头了!”
郭氏打了个哆嗦,双膝一软正要跪下,被高贵妃一把扯住胳膊拖了起来。
离她与祁王母子二人原先预计的拿下皇城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外头却杳无音信。
此时她早已是心如乱麻,不欲再同这食古不化的老婆子白费口舌,下令左右仔细将人看押起来便带着儿媳离开了。
婆媳二人出了慈宁宫,径直去了寿康宫。
高氏命人强行破开寿康宫大门,奈何寿康宫大门实在牢固,尝试了许多办法依旧无法破开。
高氏气急败坏,命人在墙外对着里头放话请王太后出来一叙,否则就将命人放火烧宫。
话音落便有一支火把自墙外投入院中,火把落地,轰地点燃了四周的草坪。
宫人们大惊失色,赶紧取了水桶去小灶房舀水灭火。
王太后抿唇不语,面色灰败地盯着面前紧闭的朱漆大门,下一刻又有更多的火把自墙外扔进来。
有小内侍的衣袍起了火,倒在地上呼痛不止。
宫人们惊慌失措,纷纷抱着头四下逃窜。
王太后扶着桂嬷嬷的胳膊重重咳了两声,命无关人等先避入内殿,自己带着人往外走。
王贤妃抓着吓得花容失色的儿媳宁王妃在太后身前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姑母,您不能出去,要去也是我去。”
王太后命人将婆媳二人拉开,肃声道:“高氏要老婆子的性命来威胁高家与郑家,岂是尔等能够替代的?”
言罢命宫人立刻打开寿康宫大门,在桂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玉婵简单处理了那位被烧伤的小内侍身上的伤,双手抓着那把血迹未干的宝剑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魏炀带着人杀了过来,高氏带来的叛军很快便被尽数斩杀。
魏炀命人捆了罪妇高氏、郭氏,下马行至王太后身前屈膝跪下。
“魏炀救驾来迟,请太后娘娘恕罪!”
王太后忙问他皇帝与其余官眷如何了,魏炀一五一十答道:“太子和我大哥已经带了人去乾清宫与宣华殿救驾。”
玉婵在魏家迎亲那日见过魏炀,有心问他魏襄如何了,又碍于太后在场不好开口。
岂料魏炀却是旁若无人地朝她爽朗一笑,对她道:“这位便是寿康宫的邹医女吧?五弟妹,我家小五一早便嘱咐过我今日要替他照看好你,否则就不认我这个四哥了。看见你无事我便放心了。”
玉婵一张煞白的小脸唰地涨红,王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带着桂嬷嬷先回了寿康宫。
祁王、高氏、高家与郭家众人皆被俘,剩下的叛军群龙无首,很快便纷纷倒戈。
困在宣华殿内的一众女眷也被魏钦解救了出来,却唯独不见了皇帝踪影。
一个时辰前,太子带着人杀入乾清宫内,掀开榻上被衾见里头卧着的竟是一具内侍尸首,遍寻每个角落却不见皇帝身影。
太子将殿中近身侍奉的人全都抓起来拷问一番,才知一个时辰前张天师命人抬着一只炼丹炉入过殿。
太子马不停蹄又带着人去那张天师的老巢“真君殿”,哪里还有他半个人影。
萧胤立刻命人封锁城门,发下海捕文书,发动锦衣卫与百姓们一起搜捕那姓张的老道下落。
直到翌日清晨韩休的人才在西山皇陵发现了那道士踪迹。
萧胤立刻带着人前往,那道士竟挟持着皇帝藏入了皇陵中,并扬言要单独与太子面谈,否则便要点燃埋在皇陵底下的炸药,与皇帝同归于尽。
魏襄极力劝阻:“兄长,这道士来路可疑,用心险恶。若他临时反悔点燃炸药,陛下与你皆在其中,后果真是无法想象。国不可一日无君,要去也是臣替您去。”
萧胤自是不肯叫他再次为自己冒险,按着他的肩道:“那老道士奸滑,你替我去又岂能轻易瞒得过他?少陵,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今日我将皇长孙与太子妃托付给魏家,你定要替我护好他们。”
言外之意便是若是今日他与皇帝皆不幸葬身于此,便嘱托魏家扶持皇长孙登基。
魏襄红着眼看着太子解下腰间佩刀,孤身走入皇陵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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