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突飞猛进
玉婵点头,这位婶子是位绣娘,常常饭后一坐便是一整天。
心悸是因为休息太少,肠胃不适则是因为没有按时用餐以及饭后久坐所致。
因此严格说来,她这些症状的确不算是病,只要好好休息,再按时吃下一日三餐,饭后活动活动,自然会不药而愈。
可身为大夫很多时候只看病人有病没病是不够的,及时找出问题的症结,为病人排忧解难也是很关键的。
玉婵将自己的诊断说给那妇人听,那妇人听罢连连点头,愁眉苦脸地来,最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陆东家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们这家医馆没有小邹大夫早晚得散!
至于那个劳什子江大夫爱上哪儿上哪儿,他可不敢恭维。
那厢王老先生也是大冬天的汗如雨下,他这个师弟实在是嘴巴太毒了,弄得他这张老脸呀也没处放了。
长叹一声,朝他那小友拱了拱手正准备灰溜溜走人,却听小友开口道:“王老先生,江大夫,请留步!”
王老先生脚步一顿,回头,一脸诧异地看向玉婵。
玉婵却是含笑看向陆东家道:“东家,良医难求。江大夫医术高明,赤诚忠厚,陆家医馆若是能有幸请到江大夫,定会如虎添翼。”
陆思明眼角一抽:如虎添翼?确定这人不是他成功路上的拦路虎?
江振东也有些意外,赤诚忠厚?他怎么没发现自己身上还有这优点?
王老先生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复杂,这丫头,不愧是他的忘年小友!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玉婵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径直走向江振东道:“江大夫,比起花言巧语哄骗病人的庸医,陆家医馆更需要您这样敢于说实话的良医。您可愿意留下来?”
江振东老脸一红,真是羞于启齿,想他江振东一把年纪,阅人无数,竟被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拿捏了?
他红着脸憋了半晌,最后勉为其难点点头,提出自己的条件。
“可以,但我老江不给个黄毛丫头打下手。”
陆东家又是眼角一抽:谁稀罕你来给我家小邹大夫打下手?
王老先生在一旁着急跺脚:狂妄啊,真是太过狂妄!
玉婵却笑道:“当然,按资历自然是我给您打下手。”
这下陆思明彻底不干了,急得直瞪眼。
“这怎么成?只要我陆思明还在一日,姑娘你在我这陆家医馆永远都是头一份儿。”
玉婵十分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表示只要给自己的诊金一文不少,并不介意这些虚名。
陆东家却是说什么都不肯退让,偏偏那江大夫也板起了脸孔,没打算改口。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王老先生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按照资历,自然是江师弟更有资格坐头把交椅,可后生可畏,我这小友也不容小觑。依老朽之见,不如就二人平起平坐,你们看如何?”
这下三人都没什么意见了,江大夫也如约同陆家医馆签了契书,跟玉婵一样,每月五两银子的诊金。
只是陆东家打算年底给他家小邹大夫偷偷包一个厚厚的红封,这样才能弥补心头对她的亏欠。
有了大夫,接下来请小伙计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陆家医馆招小伙计的告示往那八宝街口一贴,不过半日就有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找上了门。
在一群小伙子中间,还夹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妇人。
小妇人背着包袱往门前一站,有些怯生生地望向陆东家。
“听说你们这医馆里招小伙计,不知道要不要女子?”
看着面前这小妇人,陆东家有些犯了难,有了他家小邹大夫珠玉在前,他可丝毫不敢瞧不起女子。
只是在医馆里做事免不了要搬动药材,给大夫打下手也很是辛苦,眼前这小妇人瞧着柔柔弱弱,也不知能不能行。
他拿不定主意,干脆将挑人的事儿甩给了玉婵。
玉婵也欣然接受,问明他们的户籍,确定无作奸犯科之徒。
为了公平起见,她打算对他们一视同仁,先后考教了他们分辨药材、识字两项。
最终将那个叫做文竹的女子留了下来,因她发现文竹不但能写会算,还认识大多数药材,对那些药材的用法和功效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此外还挑了一个从前在医馆做过事的小青年,那小青年名叫杜仲,人生得机灵活泼,一张嘴皮子尤其厉害,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正好与江大夫性子互补。
陆家医馆有了江大夫和文竹、杜仲三人的加入,玉婵和陆思明都比从前松快了不少。
几日下来,一直对江大夫颇有微词的陆东家渐渐也无话可说。
江大夫为人刻板,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的确很容易得罪人,不过他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对待病人也很认真负责。
每日雷打不动地头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光凭这点就让陆东家很满意。
十一月初八,宜迁徙、嫁娶、求财、祈福,百无禁忌,是难得的黄道吉日。
陆家医馆正式从原先潮湿阴暗的小巷子里搬到了宽敞明亮的走马街上,关键是够大够气派。
今日开业大吉,为了图个好彩头,陆东家特意嘱咐所有人都穿了一水的红衣。
几个人齐刷刷地往那门前一站,不像是开业倒像是成亲时的场景。
陆东家一身大红绸袄,头戴一顶城里时兴的方巾小帽,往那门前一站,笑眯眯朝街坊四邻拱手。
田七与杜仲两个站在门口手里各自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末尾挂着一串长长的鞭炮。
只待陆东家一声令下,火碾子一点燃,噼里啪啦火星子乱溅,孩童们捂着耳朵边跑边叫,街坊们也纷纷上前同陆东家道喜。
玉婵带着文竹、萍姐儿立在门口为街坊们分发暖身的羊汤。
这羊汤里加入了当归、黄芪、党参、枸杞、山药几味药材,大冷的天儿喝上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不仅可以暖身,还有补气益血之疗效,可以说是老少皆宜了。
玉婵的配方再加上文竹的好手艺,收获了街坊们的交口称赞,还有不少人上前讨要了方子,抓了药材要回家自己做。
今日陆老太爷也难得地露了面,看着自家门前这久违了的门庭若市的场景,激动得热泪盈眶,正自己个儿默默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抹着泪,忽然见两只小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伸到了他的面前,抬头一看对上自家孙女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
陆老太爷心头一暖,伸手颤颤巍巍接过孙女递过来的羊汤,低头啜了一口,那滋味儿抵得过他这大半辈子吃过的任何奇珍美味。
夜里玉婵带了些铺子上的药材和今早托文竹帮自己买的羊脊骨回到家,按照文竹的法子,给家里人也做了羊汤。
一家子围着火炉吃完饭,魏小公子早早地将自己洗得香喷喷裹进被子里,等着娘子一起钻被窝。
谁知他在帐子里搔首弄姿,换了无数个姿势迟迟不见他家娘子过来。
欲求不满的魏小公子忍无可忍,掀开帐子一瞧,她家娘子正裹着件银红小袄扭身坐在灯下,手里拿着把牛角梳,一边梳拢着半干的长发,一边螓首低垂,目不转睛地盯着摆在桌上的书页。
魏襄轻手轻脚地上前,两只手撑着书案,猫着腰将人圈在了怀中,伸头去瞧。
“大半夜的,娘子不睡在瞧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隐隐的幽怨。
温热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他身上不知用了什么香,叫人闻得脑子晕乎乎的,没办法思考。
墨黑的发丝垂在她的颈侧,弄得她有些痒痒的,她扭了扭身子,微微侧过头,正好对上他衣襟大敞的领口。
面上一热,鼻腔里一凉,一滴两滴,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到了手中的书页上。
他……他里头竟然什么都没穿!
“啊,文竹的书!”
玉婵腾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慌里慌张抬起袖子要去擦那书上的血渍。
“别动!”
魏襄强行掰过她的肩膀,捏着她的下巴,从怀里摸出那张绣了兰花的帕子要为她止血。
玉婵眨眨眼,视线轻飘飘地从他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寝衣上一闪而过,红着脸斥责:“你……你你,上哪儿弄的这么件不正经的衣裳?”
魏襄一只手轻轻掐着她的下巴,一只手捏着帕子,好笑地看着她涨成猪肝色的一张脸,压低声音道:“瞧你,就这点出息?这才哪儿跟哪儿呀?”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脑子里晕晕乎乎,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正当理由。
“许是今日那碗羊汤里枸杞加得多了些,实在是燥得很,嗯,燥得很!”
魏襄扬唇一笑,看破不说破,松开手,见血止住了,替她擦干净脸,径直将人抱去了帐中。
“娘子说得没错,定是那羊汤的问题。今夜我也觉得燥得很,像是有人在心窝里放了一把火,娘子救是不救?”
玉婵在他怀里扑腾:“诶,我的书!”
魏襄不轻不重地在她鲜红欲滴的唇瓣上咬了一口:“都十万火急了还管什么书,救火要紧!”
更深露重,帐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和类似于猫儿打架的声响。
半晌,魏小公子搂着气喘微微的娘子,将下巴抵在她微微汗湿的额上,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玉婵浑身上下被剥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整个人缩在他怀中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越来越往下,一个激灵挣扎着从他怀里拱了出来。
“你,你,你方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魏襄垂头,抽出手指拨了拨她红艳艳的耳垂:“哪里过分了?你自己说说咱们都多久没有好好亲近亲近了?”
第52章 雷霆之怒
玉婵杏眼圆睁瞪向他,这阵子忙着筹备医馆搬迁之事的确是有些无暇顾及其他,可两个人每晚躺在一个被窝里,他也没少缠着她摸摸亲亲。
简而言之,两个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隔着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从上回那个雨夜后她便想得很清楚,尽管有一日他仍会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不声不响。
可她终此一生恐怕再难遇到比他更好的男子。
即便是有,也决计不会如他这般舍得为她花心思,因而她压根不打算计较那么多。
此刻,他喜欢她,真心也好,一时贪欢也罢,她恰好也乐在其中,那便好好珍惜当下。
就算,就算……他什么时候想越过最后那条线,她大概也不会阻拦。
毕竟两个人有着明面上的这一纸婚书,哪怕往后有了孩子,也不必叫他知晓,她会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耳尖传来微微的疼痛,她轻“嘶”一声,蜷起脚趾,皱眉看他。
“又发什么疯?”
魏襄松开嘴,不满地挑眉:“琢磨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玉婵摇摇头,推开他,翻了个身靠着墙睡。
魏襄一把搂过她的腰肢,正准备好好逼问逼问,屋顶瓦片传来一阵轻微的细响。
那声音很轻,若非常年习武、耳力过人,很难注意到。
他松开手,替她掖好被角,披衣起身,最后在她耳边轻轻吻了一下。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玉婵翻过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涩意。
邹家堂屋的屋顶上,正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身影。
魏襄上前,在他身侧坐下。
“回来了?看来事情办得很顺利。”
那少年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抬手从身后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书信。
魏襄接过书信展开一看,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与此同时,在距离夔州千里之外的京城。
明德帝与太子萧胤正在进行着一场父子间的对弈,明德帝执白,太子执黑,两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只听得见棋子吧嗒吧嗒落在棋牌上的声响。
起初,白子势力强劲,很快便占领了大半棋盘,将黑子围拢在中间。一刻钟后,黑子宛如一条被逼至深渊中的巨龙,忽然绝地苏醒,从头杀出了一片天地。
黑白相争,正激烈处,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监佝偻着背,执着一柄拂尘走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捏着白子的两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老宫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悄悄向坐在对面的太子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又佝偻着身子退到皇帝身后。
太子抬眸望了一眼对面那一心扑在棋局上的皇帝,突然抬手掩唇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皇帝微微蹙眉,将视线转向咳得心肺欲裂的太子。
“近来你这咳疾发得越发的勤了。怎么样?要不要请太医。”
立在角落里的老宫监见状赶紧为太子爷奉上一杯热茶。
太子接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摇摇头放下茶杯,再次看向明德帝道:“父皇,咳咳……,这盘棋是儿臣输了,父皇宝刀未老,儿臣输得心服口服。”
明德帝兴致缺缺地丢开捏在指间的棋子,撑着膝头起身,看向面容苍白的太子道:“你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更应该懂得保养之道。如今你这副身子,朕瞧着怎么比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儿还不如。”
太子连忙起身告罪:“父皇训斥得是,只是以儿臣之见,父皇龙精虎猛,正当壮年……”
皇帝摆了摆手:“罢罢罢,你年纪轻轻上哪儿学的那些老臣们的迂腐气。只知道一味地溜须拍马,日日将朕捧得高高的。”
言及此处,皇帝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摸着小太监递过来的一只金狻猊手炉道:“正所谓高处不胜寒,现如今朕想从你们口中听一句实话都难。”
太子眼中的神色变了变,有些惶恐地垂下头,态度虔诚地聆听着皇帝的训斥。
皇帝念叨了几句,感觉自说自话有些没意思,回过头转向立在一旁的老宫监道:“刘福瑞,前几日张道士献给朕的益寿丹还有没有?拿几粒来分给你们太子爷。”
刘福瑞连忙转去殿后的多宝阁前,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的一盒丹药,从里头数出几粒另拿盒子装了拿出来呈给太子。
太子双手接了丹药,自是表达了一番对皇帝的感激之情。
皇帝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客套话,摆了摆手正要叫他退下,抬头见自己身边那位掌印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背着手缓缓踱回铺设厚厚软垫的红木圈椅前坐下,开口问道:“哦?刘掌印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刘福瑞佝偻着背上前,垂着头禀报道:“陛下,方才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从夔州抓回来的那个人什么都招了。”
皇帝抬头,额上现出三道深刻的纹路。
“韩休在何处?叫他进来!”
刘福瑞领旨,起身甩了甩拂尘,朝着门外高喝一声:“传锦衣卫韩休,韩指挥使!”
明德帝在位二十余年,起初也算是兢兢业业勤于政务,自迈过花甲之年后,便于万事上都显得有些兴致缺缺,监国的事交由太子去做,政务上有几个阁老把持着,内有司礼监,外有锦衣卫,他如今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每日里一门心思跟老道士们研究长生之术去了。
只是锦衣卫这回接手的这个案子,关系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桩陈年往事,令他不得不在意。
二十八年前的那场景初之乱,虽时隔多年,依旧令他回想起来记忆犹新。
当年惠文帝在位时,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坐在这龙椅之上的人并非他五个皇子中的任意一个,而是眼前这个冷门的宗室子弟。
按照辈分,明德帝当称惠文帝一声叔叔,他们是隔着远亲的叔侄关系。
惠文帝晚年膝下五个皇子皆非中宫嫡出,不知是为了兄弟和睦抑或是其他目的,迟迟没有立太子,这便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景初之乱。
景初之乱,五子相争,朝中大臣各自站队,先是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派挟持皇帝占了上风,后又有二、五两位皇子纷纷打着救驾勤王的名号招兵买马,各自为王。
天下大乱,各路人马各自为政,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杀,最后大皇子一派将二、五两位皇子击杀,惠文帝驾崩,大皇子登上皇位,谁知兄弟阋墙的戏码再次上演,三皇子、四皇子在继位大典上昭告天下,控诉大皇子弑君杀父,不配为君,合力将其绞杀。
就在兄弟二人为唾手可夺的王位沾沾自喜时,惠文帝的发妻王皇后拿着惠文帝生前亲手写的一封血书站了出来。
惠文帝在血书中先是忏悔自己没能教导好几个儿子,将他们养成了如此不忠不孝的狂悖之徒,后又号召各地藩王入京绞杀叛逆,皇帝之位,能者居之。
有了这封血书,各地藩王也纷纷加入战局,最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考量,群臣扶持了当时以贤德著称的恒王萧矩为帝,也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明德帝。
关于明德帝上位的过程,也不可谓不坎坷。
恒王之所以能被一众势力选中,绝不是因他素有贤名这么简单,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背后的魏家手握着梁国最能打的精锐之师。
再加上当时的恒王妃病弱,又无嫡子,这让各怀心思的各大世家有了可乘之机。
当时以王达、高镇岳为首的一批内阁老臣择定了恒王为帝后,恒王在祭祀皇陵的路上却遭遇了十二名高手的伏击。
幸得威远将军魏准和雍王萧让及时救驾,才使得恒王幸免于难。
其中十一个均被魏准和萧让绞杀,唯有一个趁乱逃脱。
那人在逃脱前被魏准一箭射中了左眼,后来萧矩登基为帝后,动用手底下的锦衣卫多番追查那名刺客的下落,回回都被他逃脱。
这二十多年来,明德帝每每想起那个人,左肩上的伤疤便隐隐作痛。
苦苦追寻了二十多年终于叫他落网,明德帝自然是要亲自过问。
皇帝坐在悠悠吐着袅袅轻烟的兽首鎏金博山炉前,面容阴鸷地盯着跪在面前的韩休。
“那个逆贼可交代了当年背后始作俑者为何人?”
韩休垂着头,盯着面前的一块擦洗得即可见人的方砖,额上大颗大颗往外冒着冷汗。
“据逆贼朱贵交代,当年在皇陵刺杀陛下的那十二人均受……受雍王……。”
他话未说完,便见头顶处飞来一团黑影,额上传来一阵剧痛,随着哐啷啷几声响,鲜血顺着他的前额滴滴答答落入撒了一地香灰的地面。
他垂着头,战战兢兢几乎将整个身子匍匐在地。
头顶上传来皇帝的怒吼声:“雍王乃是朕最敬爱的兄长,他绝不可能背叛朕。说!是谁借你的狗胆叫你在朕面前污蔑雍王的?是……是高家还是王家?”
太子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以额触地。
“雍王主使刺客暗杀父皇,见事情败露,刺杀不成又佯装救驾,博取父皇的信任。如今雍王父子二人在雍州,暗自募集私兵、打造军械,筹集军粮,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太子将这几个月查到的雍王父子的罪行一口气说完,佝偻着身子重重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来看了眼上首脸越来越黑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锦衣卫的人最近在雍王府上缴获了一物,还请陛下过目!”
太子一声令下,早有小内侍用托盘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匣子上前。
皇帝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只脱了漆的匣子,朝刘福瑞递去一个眼神。
第53章 蜜里调油
刘福瑞立刻上前,满心忐忑地伸出手打开那只陈旧的匣子,待到看清里头的东西,忍不住惊呼出声。
“陛下,这……这是景初之乱时宫中遗失的那枚传国玉玺。”
皇帝眼中的怒色转为惊喜,撑着宝座起身,一口气走到那小内侍手里捧着的小匣子面前,伸出手,颤颤巍巍接过刘福瑞递过来的传国玉玺。
手指细细摩挲着玉玺上钮交的五龙,翻过正面来瞧,底下赫然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皇帝在嘴里反复念着这八个字,忽而仰天大笑。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朕的皇位乃是天命所归,这下看谁还敢妄议朕的皇位来路不正?”
一室宫人纷纷下跪,向皇帝道喜。
皇帝一扫方才听闻雍王有不轨之心的阴霾,指着太子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你起来,朕要赏你!”
太子在刘福瑞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垂首道:“此乃锦衣卫之功,儿臣不敢居功。”
皇帝又把目光转向韩休,眯了眯眼,命他起身回话。
“说说,这枚玉玺是如何得来的?”
韩休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前的血迹,斟酌着措辞道:“两月前,臣奉命在夔州抓捕朱贵后,又接到底下人回禀发现了二十多年前消失的那个江洋大盗过江龙的踪迹。臣立刻着人追击,在夔州境内黑风山上抓捕到这个过江龙。经过一番严刑拷问,那过江龙受不住刑,交代了当年盗走那批宝物并传国玉玺的下落。”
皇帝摆了摆手,面露不解:“既然传国玉玺在那贼人手中,此事怎么跟雍王又扯上了关系?”
皇帝对雍王的感情有些复杂,雍王是他的庶出兄长,在他幼时因为母亲是父王继室而饱受其他孩子针锋相对时,回回都是这位兄长挺身而出,将他护在身后。
就连……就连那次遇刺若非雍王为他挡了一剑,他或许已成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
如今他的儿子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假的,是他那位最为敬重的兄长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韩休一五一十道:“据那过江龙交代,当时他盗走传国玉玺后被一夔州商贾天价买走。微臣顺藤摸瓜,找了那商贾背后之人乃是雍王。”
虽然事实是魏襄先在王府密室中发现了这枚传国玉玺,而后又阴差阳错地抓到了过江龙。
可他不能在皇帝面前过早地交了这位魏小公子的底,也只得颠倒黑白,冒领了他的功劳。
太子见皇帝对雍王的信任已产生了动摇,命人将搜罗到的罪证一一呈上。
雍王勾结朝中重臣,屯兵十万,在荆州边境上蠢蠢欲动。
皇帝看罢,薄唇紧抿,卧在膝上的手青筋暴起。
有什么叫人知晓自己一直被个最信任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更令人心寒的呢?
他眼神阴鸷地看向立在下首的太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雍王有反心?”
太子重重咳了两声,再次跪下:“半年前有个夔州小吏冒死拦了儿臣府上车马,将雍王在夔州侵占良田,强占民女,活活打死其家人的罪状递到了儿臣手中。王叔待儿臣亲厚,又素有贤德美名,儿臣起初自然也是不信,为了还王叔一个清白,特暗中派了人马秘密潜入夔州查清真相,不承想……”
“朕一直敬爱有加的好兄长竟是……竟是一条吃人的毒蛇!哈哈哈,竟是一条毒蛇!”
太子跪在地上,默默看着皇帝起身一脚踹翻了年前夔州进献的一只鎏金双兽耳的炼丹炉,又气急败坏地在大殿中踱了几圈,将多宝阁上这些年来雍王进献的所有东西都砸了一遍,才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父皇,雍王丢失玉玺,恐不日便要起兵谋反,还请父皇早些下决断。”
皇帝垂下头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点点头。
“来人,传威远将军!”
魏襄再次收到京城来的书信时已是半个月后。
眼看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邹夫人特意去镇上挑了几匹料子为一家人裁制新衣。
做完丈夫和三个女儿的,轮到女婿时,却发现女婿最近总是早出晚归,鲜少有碰面的时候。
邹夫人拿不准尺寸,于是寻女儿想要套女婿的旧衣照着做,却听玉婵道:“娘,近来夜里落了霜,凉得很。您就别再熬夜做针线了,他的衣裳我抽空做便好。”
邹夫人掩唇笑了笑,近来这小两口那个黏糊劲儿,想来过不久就能听到好消息了,想起女婿最近回来得晚,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回头劝劝少陵,若是书院的事儿太多,夜里索性就住在镇上别回来了,省得日日顶着霜风两头跑。”
玉婵心知他在书院只不过是顶着个教书先生的名头,实际上忙些什么她也不知,却也不想叫母亲担心,只一口应承下来。
这夜玉婵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捧着笸箩盘腿坐在床上做了会儿针线,做着做着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伏在枕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睁开眼一瞧,那高高大大的身影正猫着腰立在床前解衣袍,除靴履。
她静静看着他一层一层褪下厚厚的冬衣,露出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的精壮躯体,而后又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扬,垂下头在她的颊边轻轻啄吻了一下,转身进了帘子后。
玉婵睁开眼,听着帘子后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轻手轻脚走过去,见他正往后伸着两条胳膊想要擦洗后背,却又笨手笨脚不得章法。
她忍不住掩唇轻笑两声,上前从他身后夺过巾帕。
“我帮你!”
魏襄此时正精赤着上身,下头也只穿了条单薄的亵裤,见她过来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嗯,好在这些日子没少活动筋骨,应当……应当不会叫她失望。
可惜寒冬腊月的,饶是屋子里放了炭盆,也冻得人有些缩手缩脚,玉婵也无暇欣赏他傲人的身姿,在热水里拧了巾帕,仔仔细细为他擦洗,擦完后背将帕子丢给他,先一步缩回了被窝里。
留下魏小公子捏着帕子立在那水盆前是上不上下不下,无奈摇摇头,速速收拾妥当,打着赤膊钻进了自家娘子暖烘烘、香喷喷的被窝。
一开始,玉婵嫌他身上太冷,将他推得远远的,不肯叫他搂着。
可年轻男人的身子饶是在外头冻得再凉,只要埋进被窝里捂上一阵,不消多时便变得如火炉一般。
这下不消魏襄动手,小娘子自发地钻进了他火热的胸膛。
魏襄一手搂着她纤细绵软的腰肢,将方才被人半途丢下的火气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玉婵方才打了个盹儿,这会儿精神头尚好,经他这双手这样一撩拨,难耐地轻哼了两声,忍不住张嘴在他的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魏襄轻嘶一声,垂下头盯着落在肩头的牙印,手指剥开她的衣襟,露出大片浑圆雪白的肩头。
他双眼一红,垂下头,以牙还牙,咬了上去。
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一种类似于幼犬湿漉漉的舌尖拂过掌心时的舔吮。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胸口,及至全身。
她在他怀中蜷缩着身子,有些不堪承受,贝齿咬唇,纤白手指无力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要做便做,这样半吊子磨人算什么本事?”
这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男子能受得住自心爱之人这样的言语挑衅,魏襄也不能。
他仰起头,紧紧盯着她那张洇了水汽的芙蓉面,凤眸里闪出隐隐幽光,从那渐渐失神的剪水双眸到那娇喘微微的嫣红唇瓣。
下一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头,将那抹嫣红含进了口中,叫她知晓真正磨人的还在后头。
他侧身,大掌捏着她的细腕,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舌尖肆意品尝着檀口中的滑腻香软。
含苞待放的花蕾在他的掌中缓缓绽开,娇蕊初绽,风摧雨折,红艳凝香,云雨方歇。
事罢,他拥着她,将轻轻一吻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额头,她像是一朵雨后承露的海棠,从头到脚的肌肤都泛着一层靡丽的浅粉色泽。
他红着眼,长指为她掩好衣襟,艰难地挪开视线,重新将人揽入怀中。
半晌,胸腔处传来她喑哑的声音:“为何?”
他手指轻抚着她的背脊,低低喟叹:“阿婵,再等等!”
她自他怀间扬起头来看他,视线在他那两薄唇上停留,唰地脸色涨红,声音打着颤儿道:“等……等什么?”
他抬手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笑得胸腔颤动。
“娘子莫要心急,等到夔州事了,待我禀明父母……”
温热的手指堵住了他的唇,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情愫。
“不要,不要许诺。”
魏襄微微挑眉,抓起她的手指含在口中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怎么?娘子这是打算吃干抹净再将我一脚踹开?”
玉婵红着脸垂下头,声音低低地道:“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魏襄皱眉,抬手轻轻往她身后绵软处拍了下。
“出息,往后只能更好。”
玉婵抬眼瞪他,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被他双手按住后腰,搂得更紧。
“别动,再动我可真对你不客气了。”
饶是方才有过疏解,他的身子依旧烫得像一只火炉,紧得像一张弓,怀里的人闻言果然不再动了,胳膊搂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身,乖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夔州出事了吗?”
她换了个问题问他,魏襄垂头看了眼卧在怀里的小女子,微微挑眉:“你怎知?”
玉婵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看你每日早出晚归做出的猜想。你……是不是要走?”
第54章 夫妻话别
魏襄抚在她腰上的手一僵,几日前收到京中寄来的八百里加急。
雍王屯兵荆州边境,蓄势待发,皇帝下诏命他爹魏准率兵十万南下平叛,另外随行的除了他大哥魏钦,还有袁家那个草包。
若是单有他爹和大哥自然没什么好担心了,但有了袁家那颗老鼠屎,事情就有了变数。
皇帝这样做自然有掣肘魏家的考量,可派出袁旺祖那个草包实在是一步昏招。
这些日子他每日往返夔州,暗中打探着雍王府的动向。
老爷子再不济也是他亲爹,不帮亲爹他怕遭雷劈。
“明日我有事要去一趟荆州,我会将梁五留给你,对外就说梁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需要暂时借住在曹里正家。最迟一个月,不,最迟半个月我便回。还有……夔州恐怕要乱了,清泉镇虽偏远,却也不得不防。郭老先生准备暂停义学,明日起你最好不要去镇上了,医馆那头我会设法给姓陆的通个信叫他早些关门避避风头。”
言罢隐隐感觉到她揽在腰间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些,他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去看怀里人,只见她一言不发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整个人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整颗心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搜肠刮肚找些值得高兴的事说给她听。
“别怕!朝廷派了大将军平乱,相信雍王那个老匹夫蹦跶不了多久。岳父的案子,我前些日子查出些眉目,你放心,等我回来,会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玉婵闻言果然将脸从他怀中抬了起来,仰着脖看他:“真的吗?我爹他……真是被人冤枉的?”
饶是邹家案情迷雾团团,魏襄有些不忍心叫她失望,于是含笑轻抚着她的发顶:“别急,会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的。”
玉婵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感激,想到分别在即,她的眼中不由自主地蓄满泪水,又不好叫他看见,于是咬着唇瓣重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
直到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一下子慌了神,只得手足无措地捧着她的脸又亲又哄。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方才回来时瞧见你在做衣裳,回头等你做好了,我回来穿给你看好不好?”
玉婵拿手推他,抽噎着道:“谁说是给你做的了?”
魏襄抬手捻去她脸上的泪水,扬唇一笑:“我试过了,袖子刚好。”
玉婵抿唇不语,手指摩挲着他左肩上的旧伤疤,口中喃喃道:“你身上余毒未解,虽说那毒也有一阵子没有发作,可你这趟出远门想必又是凶险万分,也不知会不会毒发。”
魏襄握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胸口:“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必活着回来见你。”
玉婵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微微仰头寻到他温热的唇,唇齿胶着。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有些不甚安稳,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舍不得闭眼。她却是醒醒睡睡,反反复复为梦魇惊醒。
天色微明,他小心翼翼起身,微微动了一下,便见她睫羽微颤,睁开一双惺忪的眸子醒转过来。
“要走了吗?”
他垂头看了眼她捏在掌心的半片衣角,轻轻将她的手掖回被中。
“时辰还早,你昨夜睡得晚,多睡些时候再起?”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扣住了手腕。
魏襄一手拢着衣襟,一只手被她攥在掌心,一双勾人的凤眸斜斜地睨向她。
“怎么了?”
玉婵摇摇头,撑起身。
“没什么,我再替你号个脉。”
青年男子的脉象,沉而有力,唯独……唯独心跳得有些快……
魏襄由着她将两指按在自己的脉上,似笑非笑睨着她螓首低垂,娥眉微蹙的模样,最后将视线胶着在她乌发掩映下那段纤白的脖颈上,不由得喉头发紧,伸手握住了她那段欺霜赛雪的脖颈,垂头吻了上去。
半晌,玉婵红着脸下床,从衣箱里挑了件立领小袄,堪堪遮去留在脖颈上的那些可疑痕迹,又从箱笼里收拾出几套男子冬衣,从药箱里取了几瓶丹药,对着他细细嘱咐:“这个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这个是止血药。最重要的是这个救急丹,我瞧你吃着有些效用,可也别像上回那样,一次吃太多,容易……”
他的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上,眷恋地嗅闻她的馨香。
“我都记住了,阿婵,等我回来。”
最后他将那把从黑风山挖出来的匕首给了她防身,并教给她使用方法。
虽然他打心底并不希望这把匕首派上用场,却依旧想尽可能地多给她一层保障。
晨光熹微中,玉婵裹着斗篷立在杏花村的小山丘上,目送着那一人一马疾驰而去的身影。
青灰色的身影在越过一座座起伏的山丘后渐渐消失不见,唯独那红棕马如一团烈火一般,在晨曦薄雾中时隐时现。
她的眼眶一点点湿润,双手猛地攥紧,那匹马,她想起来了。
他的身形与记忆中那马上青年两相重合。
她急忙打开佩在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枚白玉,手指细细摩挲着玉上的纹路。
是他!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在魏襄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邹家人都以为他是去了琼林书院给郭老先生送节礼。
就在千家万户挂上大红灯笼,贴好春联,酿好屠苏,翘首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新年时,官府突然发下一纸公文,说西南盗匪猖獗,大力号召商贾、百姓捐粮捐款。
与其说是号召,不如说是强迫。
黄家作为清泉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自然也在应召之列。就连陆家医馆这样的刚有些起色的也在第一时间被请去赴了场鸿门宴。
黄家被逼着大放血,陆家也给生生刮下来一层皮。
黄家根基深厚尚且伤了元气。
那陆东家更是眼巴巴看着年前辛辛苦苦赚到的一点家财全都给人搜刮了个干干净净,却半个不字儿也不敢说,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人要金要银都得赔着笑脸,双手献上去。
陆东家悔之不及,好端端的买什么铺子,搬什么医馆,还不如龟缩在陆家巷子中夹起尾巴做人。
可惜事实证明还是他想得太天真,很快,那些人便不满足于商户们献上的那点财帛,将手伸向了普通百姓家中的余粮。
那日邹茂才家请了屠户杀了家里养了一年肥猪,准备请村里人吃杀猪宴。
一群身骑高头大马的皂吏忽然找上了门,将曹里正和村里各家族老都“请”进了祠堂。
那为首的皂吏先是举着官府下发的公文,看着底下站着的乌泱泱一众村民义愤填膺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诸位虽生处偏远之地,也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眼下夔州有难,若是官府不集中民力财力奋起反击,那些盗匪不久便要攻入夔州城。届时咱们这清泉镇、杏花村也将岌岌可危。盗贼抢夺财物,奸污妇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若叫他们闯进来,所到之处必定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村民们闻言纷纷大惊失色,他们早就听说近来官府的人在征粮剿匪,可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他们从未想过这事儿还跟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有关。
那皂吏见众人面露惊惶之色,满意点头,终于说到了此行的真实目的。
“诸位,眼下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刻,朝廷需要你们的援手,还请诸位慷慨解囊。只要度过眼前的这一难关,来年朝廷定会轻徭薄赋,助大家伙恢复生机。”
他一番话说得十万火急,村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又见他自怀中摸出一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名单,指着名单上的姓名道:“咱们这杏花村统共三十二户,各家按照往年田赋征收的数额上缴银粮,大家可有什么异议?”
村民们一听纷纷都变了脸色,除了本朝初立的头三年,朝廷年年修完宫殿,修庙宇,什么田税、丁税、车马税、牧畜税,品类繁多,不胜枚举。
今春才刚收过一次田赋,怎么又要按照田赋征收的数额收税?
按照那皂吏的说法,不缴税,盗匪打进来,将来活不下去。
可若是缴了税,家中彻底没了余粮,一家老小恐怕能不能活到盗贼打进来的那天都成问题。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曹里正。
曹里正心里苦哇,说起来他家的田产是村里头最多的。
身为里正,他不仅得带头缴税,还得帮着那群官差督促村民们交钱交粮,真可谓里外不是人。
可一家老小的命就攥在别人的掌心里,他不敢不从呀。
他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冷汗,迎着众人带着隐隐怒火的目光,艰难开口道:“碰上这样的年景,我知道大家伙都不好过。可这盗匪都打到家门口了,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还有什么法子。大家伙都按照上头的要求,该交的交,该借的借。来年等到年景好了,再还回去不迟。”
此言一出,村民们彻底没了期盼,有那群凶神恶煞的官差拿着名册一户一户地找上门,谁还敢不交。
玉婵家世代行医,在村里也没剩下多少田产,应缴的田赋本不多。
可那些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他们家从前是在夔州开医馆的,料定了她家富裕,特意找上门来。
邹夫人见那些皂吏来者不善,哪里还敢同他们多做纠缠,狠心取了家中压箱底的二百两银子来息事宁人。
可惜那些皂吏贪婪成性,哪里又会满足,听人说那邹家老爷病重,家里只一个孱弱妇人带着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年幼,另外两个还生得十分貌美,一时又起了歹念。
一干人强行闯入邹家,想要搜刮些值钱的东西,再趁机从那妇人身上揩些油水。
谁知一推开门便见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立在门口。
第55章 杯水车薪
那男子手里拿着斧头,正埋头在院中劈柴,见有人来,他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向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怎么?我家夫人已经按照官府的要求缴了银子,诸位还有什么不满?”
那几个皂吏冷不防地被他一盯,背后滋滋地冒出了冷汗,为首的皂吏壮着胆子上前,自袖中摸出事先准备好的海捕文书,肃声道:“奉命搜捕逃犯,怎么?有意见?”
梁五不咸不淡瞥他一眼,手起斧落,啪一声,一段碗口粗的木材在他手中裂成几段。
众皂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又见他弯腰收拢地上的木材,将斧头别在腰间,脚步沉沉,直直向皂吏们走去。
他每向前一步,皂吏们便退后一步,直退到门前,被那门槛一绊,双膝一软齐齐扑倒在地。
那为首的皂吏双掌撑着地面,牙齿打着颤道:“放肆!你敢殴打官差不成?”
梁五伸出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扯过他手里的海捕文书看了一眼,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怎敢?几位官爷不是要搜捕逃犯吗?里边请。”
有这么个罗刹镇宅,那皂吏哪儿敢动真格地搜查,在屋子里前前后后转悠一圈,既没瞧见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没瞧见什么值钱的家伙什儿便灰头土脸地带着人溜了。
玉婵和母亲妹妹躲在地窖中,听着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远,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在梁五方才没有与那些人起争执,几个喽啰好解决,若是引来了更多人就悔之晚矣。
那些官差为大肆搜刮民财找到的借口是朝廷要剿匪平乱。
这个理由用来诓骗那些消息闭塞的普通百姓或许奏效。
玉婵因在魏襄那处得知了一些内情,对官兵口中那些理由是半个字也不信。
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夔州已乱,雍王的人马应当在阵前与朝廷的兵马有了正面的交锋,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急于敛财?
夜里她左思右想找来母亲商量。
“娘,恐怕夔州要乱了。这场动乱还不知要持续多久,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拿出家中钱财尽可能地买到足够多的粮食。”
邹夫人骇然失色,手里的针尖一歪,险些戳到手指:“已经这么严重了吗?那少陵他还回得来吗?”
玉婵轻轻摇头:“不知道,或许,他在外头更安全。”
邹夫人点头:“对对对,眼下外头到处乱哄哄的,还是别急着回来的好。”
言罢又想起远在河州的大女儿一家,又忍不住蹙眉道:“你姐夫家是军户,这次征兵,他家兄弟二人想必也要应征入伍。”
玉婵想到雍王此次征兵的目的是要造反,姐夫两兄弟若是从了军,就算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平安归来,日后朝廷平乱难保不会被定为叛贼……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娘,我这就回屋给姐姐姐夫写信,叫他们设法躲过这一劫。明日一早咱们先去将消息告诉里正和三叔公,再去镇上买粮。”
翌日清晨,母女两个按照昨夜商定的那般,先去曹里正和邹茂才家,将将来可能会缺粮的消息告知了他们,请他们尽快将这个消息转告村民。
村民们得知消息后却有些束手无策,一则官府的人刚收缴了一轮田赋,他们家中本就没剩下多少余财,勉强维持生计已是不易,又哪儿来的余钱去买粮。
曹里正将村民们的情况一合计,同各家族老商量,看看大家伙儿能不能设法筹一笔银钱,先买粮到时候赊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村民,等到来年恢复耕作,秋收后再偿还。
好在一村子人大多沾亲带故,平日里虽有些龃龉却也拎得清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东拼西凑,凑出来一百八十多两银子。
曹里正再咬牙摸出原先预备着给小儿子娶媳妇的老婆本,添了二十两。
玉婵一合计,现在镇上的粮家受了些夔州动乱的波及,从原先的二两银子一石涨到了四两银子一石,两百两银只能买到五十石粮。
按照夔州发大水那年闹饥荒时的先例,一石粮勉强能供一个成人三个月,一个孩童六个月的口粮。
他们杏花村三十二户,统共一百八十六个成人,一百二十二个孩童,因此要支撑全村人度过接下来的三个月,至少也需二百四十七石粮。
要买到这么多的粮食至少也需花费九百八十八两银。
所以这二百两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剩下来的将近八百两银子该从何处来?
玉婵想到了黄老夫人给自己的那匣子首饰和魏襄给的那颗夜明珠,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番思索,打定主意后便将自己的打算同曹里正说了。
曹里正听罢深感她一个姑娘家能如此识大体实属不易,打算将她的功劳告知各家族老,好叫他们对邹家的恩情铭记于心。
玉婵却摇头道:“曹叔,我告诉您就是想要您助我保守这个秘密。对外就称是一个外地的富户,早些年受了村里先辈人的恩惠,为了报答先辈的恩情,给咱们村捐了粮。”
曹里正诧异道:“你家做了这样的好事却不叫村民们知晓,日后叫他们怎么报答?”
玉婵笑了笑:“正所谓树大招风,这乱世之中出风头不见得好。”
言罢想了想又道:“若您真觉得心里亏欠,不如将村东头的那片山头批给我,我打算采些药材。”
曹里正连忙点头:“那座山头本就是座荒山,不值几个钱,你若真想要,回头我多叫几个人帮着你们一家垦出来。”
玉婵颔首道谢,又对他再三嘱咐可以暗中叫人将粮价要涨的消息放出去,但决不可让人知晓他们杏花村还有存粮。
前者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早做准备,以免将来酿成饿殍遍野的惨剧。后者是为了防止有人走漏风声,引来更多人的觊觎。
两人商定后,叫了村里的几个青壮年,赶着村里的骡车去镇上买粮。
一行人兵分三路,几乎将镇上的粮油铺子都光顾了个遍,统共只买到了八十石粮食。
曹里正嘱咐人分头将这些粮食运回村里藏好,又跟玉婵一块儿设法找门路。
玉婵先去陆家将消息传给了陆东家,陆思明也连忙设法托人去外地买粮。
而后她又带着里正登了黄家的门,黄二爷自升了县令之后公务愈发繁忙,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了。
玉婵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黄老夫人:“夔州生乱,青神县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您不妨托人将消息递给二爷,叫他千万莫出风头,设法避过去才好。”
黄老夫人靠坐在暖阁的榻上,眯着眼听她说完,撇了撇嘴角轻嗤道:“什么二爷,那是你二哥。外头的事自有他们那些领着朝廷俸禄的大男人顶着,你一个深闺小妇人操的什么心?”
话虽如此,还是转头就嘱咐李嬷嬷派人去给黄二爷传信。
玉婵心知老太太一贯的嘴硬心软,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起身亲手为老太太捏了捏肩膀,软声道:“干娘,我……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黄老太太被她这一双小手捏得正舒坦,又听她唤自己干娘,那上翘的嘴角就快压不住了,甭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只要小丫头肯开口,只要她老婆子做得到,她都愿意帮她办到。
老太太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压下心头的这些小九九,吊着眼睨着她故作冷淡地戏谑道:“哦?我还当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会开口求人。且先说来听听,想求什么呀?”
玉婵想着黄家家大业大,门路总该是有的,于是笑道:“就是想向您打听打听,能不能帮着从外地买到一批粮食。”
老夫人不咸不淡看她一眼:“就这?说说看,要多少?”
玉婵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头,黄老夫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就二十石,也值得你低声下气地求人?”
玉婵摇头:“是……是两百石。”
黄老夫人瞪圆了眼:“两百石?你一家五六口人吃得完吗?”
玉婵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都是一个村的村民大家伙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叫我家吃饱,其他人都饿着吧。”
黄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睨着她打趣道:“回头赚个大善人的名头,等着人给你立生祠,建牌坊不成?”
玉婵摇头:“树大招风,我没打算以自己的名义捐粮。我能力有限,只不过想图一个心安理得。况且那些粮也不白给,我找里正要了一座山头。”
黄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眯起眼儿,示意她继续捏。
“算你这丫头识相,不就是区区两百石粮吗?这都办不到,叫人笑话我们黄家在清泉镇上白混了这么多年。”
黄老太太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再次向玉婵证明了自己个儿的财大气粗,言出必行。
不过三日,便叫人趁着天黑悄悄将两百石粮食运进了杏花村。
曹里正看着满仓的粮,激动得险些哭了出来。
仓里有粮,心里不慌,他们杏花村这下算是有救了。
年前雍王借着各处府衙休沐之际,突然向夔州知府和宜川布政使发难,一举攻下了整个宜川,将所有朝廷驻军收归其下,将宜川境内十三府,二十二州大小官员全部圈禁起来。
就在雍王父子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举兵北上,一路高歌攻下与宜川相邻的华州、陵州,准备向着整个陇西发起进攻时,与朝廷派来平乱的威远将军魏准在陵州北面的泾州正面交锋。
大将军身经百战,用兵如神,魏家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不出半月便将雍王东拼西凑得来的十万兵马打去了半数。
雍王不得不带着手下五万的残兵败将退守陵州。
雍王虽在北面受挫,可他手握着整个宜川和一干朝廷命官,料定魏准不敢贸然南下,一面亲自领兵在北面与魏准僵持,一面命世子萧绰暗中向西联合据守湖广地区的英王萧克。
同时派手下人在夔州大本营变本加厉地征兵征粮。
第56章 提前发动
随着雍王与朝廷的兵马在北面的胶着,征兵也从起初的自愿一步步演变成强制入伍。
整个新年,夔州百姓皆是笼罩在一层阴云中度过。
孩童身上无新衣,妇人头上无钗环,老者碗里无荤腥。
随着夔州征兵的消息四散开来,家中凡有十二以上,六十五以下男丁者或避走他乡,或逃去山间避难。
一时之间十里八乡举目望去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
粮价更是从年前的四两银子一石暴涨到了如今的十两银子一石。
还没有等到天气暖和起来,已经有不少村民家中已经断炊,家中又无丁壮,妇人们不得不扶老携幼去山间挖野草、刨树根充饥。
这场动乱又不知要持续多久,百姓们就快走投无路了。
杏花村的村民虽不知里正口中那位捐粮的富户便是邹家的二姑娘,却也知晓最先提醒各家囤粮的人便是她,心里对他们一家越发感激。
听说邹家姑娘要上山采药,自发地扛了箩筐锄头上山去帮忙。
玉婵同两个妹妹背着药篓子带着村民们一起上山,在山上发现了蒲公英、苍耳、车前草、金银花等数十种药材,最令她惊喜的是在山顶上发现了一大片野生的三七。
三七的根入药有止血镇痛的作用,尤其对战场上的刀伤箭疮有奇效。
玉婵赶紧取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将找到的这些草药画成图,请村民们照着图上的样子分头去找。
几日下来,村民们找回来的药材不少,只是其中混入了许多不能入药的杂草树根。
玉婵带着母亲妹妹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该晾晒的晾晒,该炮制的炮制。
至于那批挖回来的野生三七,她更是丝毫不敢马虎,亲自剔除杂质、洗净、晾干,最后再研磨成粉装进罐子里等着配药。
年初黄二爷因为得了玉婵的信儿,早早地称病从任上辞下来,赋闲在家反而躲过了后头雍王的拘捕。
据黄二爷带回来的消息,此时雍王与朝廷的兵马仍僵持在陵州边境。
雍王意图以手里握着的一干朝廷命官的性命做要挟,将朝廷的兵马耗得人困马乏,最后再出城迎击。
这一耗就是一个多月,雍王耗得起,可底下的百姓早已耗不起。
这日玉婵趁着去镇上给黄老夫人请脉的机会见了黄二爷,问他:“您可知晓现在朝廷领兵迎击叛军的人是何人?”
黄二爷不假思索答道:“是威远大将军魏准。”
玉婵想到离家两个多月还未返回的魏襄,又问:“是哪个魏?”
黄二爷手指沾了茶水在檀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魏”字,
玉婵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此“魏”非彼“卫”,应当不会这么凑巧。
她心存侥幸地想着,又对黄二爷道:“我最近做了一批药,其中就有战场上急需的金疮药。您有没有法子将这些药送到那位魏将军手中。”
她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可以通过力所能及的方式默默支持朝廷的军队尽快打赢这场仗。
这样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才能早日摆脱骨肉分离,忍饥挨饿的日子。
黄二爷闻言,再次对眼前这小女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从前他只道她医术高超,又合老太太眼缘,对她礼遇有加。
如今见她竟如此深明大义又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胸怀,心底对她越发敬重,毫不犹豫将送药的事应承下来。
玉婵与黄二爷约定好七日后来镇上送药,便回到家中继续做起了金疮药。
又过了两日,家里突然收到一封从千里之外的河州寄回来的书信。
这封信是玉婵的长姐玉瑶手书,信上说年前从河州到夔州的官道断了,有大半年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不知父母姊妹们过得可好。
上月收到玉婵寄去的书信时,河州也起了兵乱,丈夫和小叔都应征入伍,与家中断了音信,一家人心急如焚。信的末尾还提到她近来被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请父母妹妹们千万保重,以待战乱后骨肉相聚云云。
邹夫人双手捧着这封久违了的家书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大女儿与女婿成婚多年,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
忧的是女儿初次有孕,丈夫又不在身边,公婆年事已高,不知她身边可有人悉心照料。
还有女婿罗文这一去,生死未卜,邹夫人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抹起了泪。
玉婵心知母亲担忧姐姐身子,姐夫安危,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正想着如何设法打探姐夫兄弟二人的消息,忽听得外头有人拍着门大喊:“婵妹妹,婵妹妹,快……快救命呀!”
玉婵母女两个急急出去开门一瞧,是秦氏。
秦氏面色惨白,一手拽住玉婵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婵妹妹,出人命了,快……快跟我走!”
邹夫人听得云里雾里,怔怔望着秦氏道:“亭哥儿媳妇,你先别急,好好说说出了什么事儿。”
秦氏白着脸,急得直跺脚:“是……是恒哥儿媳妇,恒哥儿媳妇方才突然开始嚷肚子疼,怕不是要生了。叫我上你家寻你,快,快跟我走!”
邹夫人愈发不解,也急道:“恒哥儿媳妇要生了,不是应该去找稳婆吗?我家婵姐儿也没生过孩子,去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玉婵来不及同母亲解释,回屋取了药箱,叫母亲先去帮忙请稳婆,自己先跟秦氏赶去看刘翠娘。
刘翠娘大着大肚子躺在秦氏屋里的小床上,面白如纸,双手扯着褥子,身子蜷缩成一团,额上大颗大颗地冒着冷汗,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看见大姑姐带着玉婵进来了,整个人犹如回光返照般从床上撑起身子双手紧紧抓住玉婵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婵姑娘救救我!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
玉婵看她状况不太好,先安抚了几句,叫她好好躺回床上,再替她检查了身子,见她已见了红,肚子一阵一阵地发紧发疼,猜测她这是临产征兆。
可算算日子秦氏这胎怀了还不足七个月,孩子这么早早地生下来恐怕会体弱多病。
只是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勉力一试,先帮秦氏稳住情绪,再施针为她减轻些许痛楚,等着产婆过来再行商议。
毕竟她自己没生过孩子,接生这一块儿上她也没什么经验。
经过一番紧张的救治,秦氏腹部的疼痛有所减轻,整个人也恢复些精气神,玉婵又叫秦氏上去熬一碗肉糜粳米羹喂她吃下省得真等到发动生产时没了力气。
这年头,外头兵荒马乱的,好多人连口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肉了。
他们杏花村虽比别处好一些,可肉也是个稀罕物,秦氏家里没有,还是去玉婵家里找邹夫人借的。
邹夫人带着肉和稳婆跟着秦氏赶到时,刘翠娘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搁在床边让玉婵号脉。
“婵姑娘,我的孩子没事吧?要是……要是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哪还有脸去见家翁、相公,倒不如死了干净。”
说到这里刘翠娘情绪又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好不容易有了几分血色的面庞又变得一片煞白。
玉婵忍不住微微蹙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没有对不起谁,你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邹夫人呆立在门口,看着眼前神色自若的女儿,心里也有几分回过味儿来,想到那条族规眼里满是惊骇。
这丫头什么时候背着她爹学的医术,邹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违背祖训那可是受杖责,从族谱上除名的。
她的阿婵从小就最是乖巧懂事,她怎么敢?怎么敢违背祖训做出这样离经叛道之事?
玉婵回头撞见母亲苍白的面容,心知她大概什么都知道了,连忙起身先对秦氏嘱咐了几句,又跟随母亲一同到了门外说话。
玉婵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母亲的冰凉的手指,歉声道:“娘,千错万错都是女儿一人之错,您可千万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邹夫人看着她,眼里满是复杂神色,倏而自嘲一笑道:“说起来都是我这个当娘的糊涂,竟不知自己的亲闺女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玉婵心知母亲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喉间一哽,满怀歉意地唤了声“娘”。
邹夫人却双眼发直,抬了抬手,淡声道:“好了,你先告诉我翠娘到底如何了?”
玉婵忙道:“有早产的迹象,目前情况稳定下来了,离发动生产还有些时候。”
原来这翠娘提前发动的原因竟是丈夫被抓去充了军。
说起来,当初雍王征兵的消息一出,秦恒早就跟兄长一块儿被老父亲打发躲去了山中。
偏秦恒离家一个月放心不下自家娘子挺着大肚子在家,夜里摸黑下了山,不想误打误撞跟抓兵丁的官差撞上了。
翠娘挺着大肚子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抓走,又挺着大肚子上门找大姑姐商量解救丈夫的法子,来时还在路上跌了一跤这才有了滑胎的症状。
若非玉婵及时赶到,别说肚里的孩子就连她自身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邹夫人听罢也是一阵唏嘘,心中虽恼怒女儿不惜违背祖训,背着父母偷学医术,却又有些庆幸她关键时刻能够靠着一手精湛的医术救回这一大一小两条人命。
想到这里邹夫人又不禁扼腕叹息,她的阿婵要是个男儿身该多好,说来说去都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又忍不住深深自责起来。
刘翠娘的症状虽稍稍稳定下来,情况仍有些不容乐观,玉婵要留在秦氏家里看着。
邹夫人想到家里还有丈夫和两个年幼的女儿,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央求秦氏婆媳几个不要将玉婵会治病的事儿声张出去,而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有些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玉婵在秦氏房中一等就等到了半夜,秦氏刚按照玉婵吩咐喂翠娘用下大半碗粳米粥。
翠娘忽然感觉腹部一阵抽痛,紧接着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面色再次变得一片惨白。
第57章 新的生命(生宝宝略血腥介意勿点)
秦氏大惊失色,茫然无措地看向玉婵道:“婵妹妹,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玉婵强自定下心神,见翠娘腹部一阵一阵抽痛,且一阵强过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便知这是要正式发动生产了,于是叫秦氏多点了几盏灯,将室内尽可能地照得亮一些。
那稳婆上前查看后也道:“快生了,快生了,快去灶房准备热水,对了,还要红布和剪子。”
一时间秦氏婆媳几个忙作一团,找东西的找东西,搬材的搬材,烧水的烧水。
妇人临产前的疼痛是生出孩子前必经的一道坎,玉婵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得扶着翠娘强喂了一碗清粥,叫她尽可能地放松身子。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产房里翠娘凄厉的痛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一开始稳婆的声音还有条不紊:“用力用力,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
翠娘咬着唇,双手死死扣着床板,一张煞白的脸上汗如雨下,双目哀戚地望着玉婵。
“痛,真的好痛!我……我快要撑不住了。婵姑娘,求你……先救我的孩子!”
玉婵手脚发软地握着她的冰凉的手指,竭尽全力地安抚着她:“没事的,再坚持一下,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秦氏看着床榻上痛得快要昏死过去的翠娘,一颗心狠狠地揪着,大气儿都不敢出,回想起自己生孩子那会儿,好似也没痛这么久啊,心底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安。
果然就听那稳婆突然惊呼出声:“这孩子怎么……怎么脚在下!”
秦氏吓得面色煞白,双膝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玉婵心头也是咯噔一下,这孩子脚在下,这是……这是难产了!
接下来无论翠娘怎么用力,那孩子却似被牢牢卡住,迟迟生不出来。
翠娘痛得昏死了过去,秦氏吓得一脸煞白。
那经验老到的稳婆也是急得满头大汗,转而看向她道:“您看该怎么办?再这么着,大的小的一个都保不住。”
秦氏闻言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言外之意便是问她要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吗?眼下弟弟被抓了兵丁,生死未卜,这孩子可能便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脉。孩子要是没了,她都不知道回头该怎么跟秦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保小吗?可……翠娘这个弟媳她虽一直不怎么满意,可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
稳婆再次催促:“保大还是保小?您快拿个主意吧。”
秦氏一脸茫然地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继而又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玉婵的胳膊哀声祈求:“婵妹妹,你……你救救她,救救孩子!”
玉婵此时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拢在袖子里那紧紧攥拢的双手不住地轻颤着,为此时自己脑中想到那唯一个可能救下翠娘母子性命的法子而犹豫不决。
“什么时辰了?”她突然开口问道。
秦氏和那稳婆皆是一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破晓的鸡鸣,漆黑如墨的天边泛起鱼肚白。
秦氏颤着声儿答道:“应是卯初了。”
玉婵点点头,算算时辰,从昨夜将将进入丑时到现在,秦氏已经难产了整整两个多时辰了,如今要想保住这一大一小两条性命唯有一条险而又险的法子。
剖腹取婴,这是她在一本从南洋传入的医书上读到过的法子,古籍中也有记载。
只是这法子至今在梁国还从未有人尝试过,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大夫又怎敢轻易尝试。
她再三思量,最终还是决定将决定权交回刘翠娘手中。
于是她先给翠娘施针稳住了她腹中胎儿,而后将人唤醒,问她:“剖腹,母子俩都有一线生机,却也有极大的风险。但你若是愿意现在就放弃这个孩子,我也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
至于稳婆口中的另外一种选择,玉婵想都未想。
在她看来若是要牺牲母亲的生命才能换来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机会,与草菅人命何异?
秦氏一听“剖腹”两个字,登时又吓得双腿打颤,也顾不上那么多忙改口道:“还是……还是保大,保大,婵妹妹,保住我弟妹的性命要紧!”
玉婵点点头,也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翠娘,却见她摇摇头,紧紧抓住玉婵的手,声泪俱下地央求道:“婵姑娘,我对不住你,这都是我的报应。求你!求你无论如何先救救我的孩子。”
玉婵来不及深究她话中那句对不住自己到底何意,只蹙眉看向她道:“若你执意要舍弃性命生下这个孩子,待你死后,秦小郎另娶了新人进门,届时你在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家相公同别人亲近,你舍弃性命生下来的孩子唤别人娘,你……你甘心吗?”
刘翠娘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思索片刻忽而双目圆睁,死死地抓着玉婵的胳膊道:“我……我不甘心!婵姑娘,救我!”
白日发生了那样的事,邹夫人这夜睡得很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梦见玉婵行医的事被族里人知晓,被二房一家捆着押进祠堂打了三十杖,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任自己怎么跪着哭着求他们,他们也不肯饶过她的女儿……
邹夫人连连被噩梦惊醒,闭着眼浑浑噩噩熬到下半夜,突然被院门外传来的拍门声惊醒。
秦氏手里提着一盏灯,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出现在门前:“堂嫂,婵妹妹要给翠娘剖腹,叫我上您家里取麻沸散。”
邹夫人吓得双膝一软,好不容易扶着门框站稳:“你……你说什么?阿婵……阿婵要给翠娘剖腹?”
秦氏急得满脸是汗,望着她道:“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您快告诉我药在哪儿?”
邹夫人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就听身后玉容的声音传来:“堂嫂,阿姊的麻沸散在这里,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
秦氏连连点头,取了药,急匆匆回了家里。
邹夫人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回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儿问:“你阿姊会医术的事儿你们也知晓?”
玉和有些心虚地眨眨眼,垂下头来绞着手指头。
阿姊会医术的事,她和三姐也是偶然瞧见她替一个老婆婆接骨才知晓的,三姐再三嘱咐这件事不能告诉爹娘。
她虽不知为何爹爹给人治病就能得到赞扬,阿姊那么厉害,却不能告诉爹娘,但她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孩子。
再说玉婵这头拿到妹妹送来的麻沸散,将所有要用到的物件都在沸水里滚过,又把屋里所有的灯烛挑亮,最后将除了稳婆之外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一切准备就绪,她再次向刘翠娘确认:“准备好了吗?”
刘翠娘绷着身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双微微凹陷的双眼哀哀戚戚地望向她:“婵姑娘,我……我有些害怕。”
玉婵伸手将麻沸散递给她:“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你的性命。信我!”
刘翠娘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双手颤颤巍巍,淌着泪接过她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片刻后那麻沸散起了作用,她渐渐感觉不到疼了,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里一般,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这瓶麻沸散还是玉婵上次给魏襄治刀伤后做的,分量十足。
玉婵看着刘翠娘安然睡去的面庞,定下心神,开始聚精会神地为她剖腹取婴。
那稳婆见多了妇人生孩子时的血腥场面,本也不甚害怕,在一旁帮忙递些物件,二人配合得有条不紊。
直到亲眼看着她拿起刀子割开了产妇肚子上的皮肉,急匆匆跑到屋外哇一声呕了出来。
候在屋外的秦氏婆媳几个见到白着脸冲出来的稳婆,心里也是打着突突,忙冲过去抓着她问:“如何?还顺利吗?”
那稳婆连连摆手:“别……别问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言罢便不顾几人的阻拦,逃也似的跑掉了。
产房内,玉婵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微微侧身向身后伸出一只手:“剪子。”
身后人两只手哆哆嗦嗦捧着一把剪子递到她手上:“阿姊,是这把吗?”
玉婵猛然回头,见妹妹玉容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
玉容向后侧着头,不敢看躺在床上的刘翠娘,却尽力配合着阿姊的动作。
玉婵含笑点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剪子,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一边问她:“你怎么进来了?不害怕吗?”
窄小的卧房内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还有耳畔那细微得近乎诡异的窸窸窣窣的刀子割开皮肉的声响。
玉容眯着眼侧着头,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唯独那死死攥着衣角的两只手止不住地颤抖。
“不……不害怕,那个稳婆跑了,我想着总要有人进来帮帮阿姊。”
玉婵回头朝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温声道:“将灯拿得再近些。”
玉容点点头,两只手又哆哆嗦嗦捧着灯上前,随着嗤一声细响,温热的鲜血喷溅到了她的脸上。
小姑娘一脸骇然地睁大了双眼,抬手摸了摸面颊上的鲜血,看着阿姊那坚定从容的侧脸,咬着牙尽力克制住胃肠之中那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双手稳稳地托住烛台。
“棉花!”
玉婵的声音再次传来,玉容忙搁下灯去取。
秦氏婆媳几人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外,看着远方天色一点一点变明。
终于在又一声雄鸡报晓声中,屋内传来了婴孩儿嘹亮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
秦氏挽着婆婆的胳膊,几乎要喜极而泣,想冲进去看看孩子,却被玉容拦在了门外。
“我阿姊说了,还有一会儿,请堂嫂再等一等。”
秦氏怔怔地点头,翘首以盼。
室内,玉婵用事先准备好的红棉布将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孩裹起来交给妹妹带出去给秦氏看。
屋外传来秦氏充满惊喜的声音:“是个儿子,是个儿子!我弟弟有后了,恒哥儿有后了。只是……只是这孩子瞧着怎么这样小?”
第58章 父女齐心
玉容耐心同他们解释:“阿姊说这孩子提前了两个多月出生,看起来比旁的孩子小一些。好好养上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秦氏又问:“孩子他娘怎么样了?”
室内,玉婵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为翠娘缝合伤口,一刻钟后,她收起针线,替翠娘清理好伤口,在盆中洗净满是血污的手,替她号了脉,确定她只是产后身子有些虚,并无其他异常。
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站得有些酸胀的双腿,缓缓坐回床前等着她醒来。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她睁开了眼睛。
玉婵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问:“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刘翠娘怔怔地摇头,手指摸到空空如也的腹部,忽然满脸惊骇地哭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婵轻轻替她掖好被角,含笑道:“孩子没事,在外头有堂嫂照看着。”
刘翠娘激动得落下泪来,紧握住玉婵的双手,口中不住地道着谢。
玉婵连忙劝她莫要激动,省得拉扯到伤口。
刘翠娘有些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那道伤疤,若放在以往她大概会为了自己身上这道可能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而感到羞愧自责。
可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她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她想好好地活着,活着陪伴丈夫身侧,活着亲眼目睹自己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儿长大成人。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剖腹取婴这样的事几乎是闻所未闻,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女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满眼感激地看着玉婵,想到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有些羞愧难当。
她想撑起身子好好地向她道一次谢,再诚心诚意地道歉,然而就在她将将抬起头的那一刻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一股温热的东西自身下汩汩冒出。
玉婵看着她逐渐失神的双目和迅速染红的被褥,一股深深的恐惧感蓦地袭上心头。
“婵姑娘,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刘翠娘气息奄奄地倒在身下的血泊之中,双目空洞地望着面前那忙乱的一团黑影,她身上麻沸散的功效未退,感觉不到疼痛,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好似要被人抽干了一般。
玉婵慌忙地打开药箱,迅速在脑中搜罗出所有止血的法子,再挨个尝试。
结果却是收效甚微,那血好似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她近乎绝望地盯着面前这渐渐失去生气的一张年轻女子面孔,忍不住哽咽出声:“不要睡,不要睡!我说过的,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的性命的。求你,再撑一撑!”
就在她一身素衣被鲜血染红,整个人几近崩溃时,忽听得门外传来秦氏的声音:“二堂叔……你……你怎么来了?诶,我弟妹正在里头生孩子呢,您不能进去!”
接着妹妹玉容的声音响起:“堂嫂,你忘了我爹是大夫,没什么好忌讳的。”
玉婵一脸震惊地看着推开门走进来的人,一双泪眼朦胧的眼倏地睁大。
“爹!您……您的病好了吗?”
邹文廷走到玉婵身旁仔细看过床上的病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事让爹来。”
听着爹爹轻言细语的安抚,玉婵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看着父亲有条不紊地挽起衣袖,净手,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开始为翠娘施针。
她连忙揩干净泪水,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中的每一个动作。
半个时辰后看着他将最后一枚银针拔出,以及他那汗湿一片的额,忙上前递上一方帕子。
邹文廷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道:“血止住了,去外头将你娘熬的参汤取进来,设法喂她服下,就看两个时辰内人能不能醒过来了。”
玉婵点了点头,打开门出去见外头已天色大明,一轮崭新的红日高高挂在梧桐树的枝头。
她抬步迈出房门,叫妹妹先将参汤送进去,而后对秦氏几人简单说明了翠娘的状况。
秦氏还没有从邹家这位二堂叔突然痊愈了的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只怔怔地点头,又去灶上看给弟妹煮的鸡蛋红糖水有没有熬好。
玉婵在秦氏家中胡乱吃了几口早饭,拖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身子满心忐忑地守在翠娘床前等着她醒来。
好在这回没有叫她等太久,不到一个时辰,床榻上的人就有了动静。
翠娘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睁开眼,待看清楚守在床前的身影又疲惫地合上了眼。
这一番有惊无险实在叫玉婵身心俱疲,不过当看到襁褓中那个羸弱却又鲜活的小生命似有所感应般不哭不闹乖巧地依偎在母亲怀中,那一刻又觉得什么都值了。
刘翠娘在有孕前身体底子本就十分虚弱,若非产前得到了玉婵的悉心调理,能不能挺过这关都是个问题。
如今顺利产下孩儿却也几乎是耗去了自身一半精血,仍需用药来维持母体的健康。
玉婵请教父亲后,为她开出了一个月的产后滋补汤药。
至于那个孩子,他不足七个月便降生身子本就较足月出生的孩子羸弱,更是需要细心呵护。
好在秦氏有过两个孩儿的养育经验,照料起小婴孩来也是熟门熟路。
安排好这一对儿母子,玉婵父女两个这才一身疲惫地从秦氏家里出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玉婵想到方才若非父亲及时赶到,翠娘的性命恐怕难保,一时又有些后怕,她自负在医术上有几分天分便铤而走险,险些铸成大错。
若是翠娘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是死也难辞其咎。
邹文廷见她一路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安慰。
“还在想昨夜的事吗?”
玉婵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父亲那张温和慈爱的面庞,忍不住心中酸涩,眼底泛起泪花。
邹文廷轻叹一声,抬手轻轻握了握她的肩头。
“若是换成爹爹在你这个年纪,不一定比你昨夜做得好。”
玉婵闻言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中痛哭出声。
“爹爹,你终于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和娘等这一日等了多久!”
邹文廷垂头看着怀中的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小丫头,眼前的时光好似又回到了她幼时与姐姐在庭院中跳百索,不小心磕断牙齿,扑进自己怀中哭泣的场景。
他这个二女儿打小就聪明懂事,都多久没有像今日这般扑进自己怀里哭了。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手足无措地抬起手轻拍着女儿后背,柔声安慰道:“都是爹爹不好,让你们母女几个受苦了。”
玉婵扑在父亲怀中哭了半晌,似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来仰着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惴惴不安地看向他道:“我……我违背祖训,背着您偷学医术,您……您不怪我吗?”
邹文廷苦笑着摇摇头:“你自幼便不同于长姐三妹喜欢调脂弄粉,外出游玩,偏偏对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感兴趣,对各类药材更是过目不忘。你还记得七岁那年你用木偶练习针灸被我发现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事儿吗?”
玉婵含着泪点点头,那次大概是爹爹生平唯一一次训斥她,因而她记得格外清楚。
邹文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道:“其实爹不让你学医术,不但是因为邹家有着医术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更是因为我深知医术一道艰难,要做到精通又是多么的不易。我只是希望你能选择一条更容易的路。”
玉婵从未想到父亲阻止自己学医背后竟有着如此良苦用心,想到自己终究辜负了父亲的信任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却听父亲又道:“只是万万没料到,你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最难的一条路。可见世事都有它的缘法,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玉婵双手揉着衣角,抿抿唇,试探着问:“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邹文廷点点头,女儿学医之事他的确早就知晓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默许她替自己整理医案。
父女两个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家门前,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闭了嘴。
夜里一家子吃完饭,各自回了房中。
自打魏襄走后,玉容、玉和姐妹两个几乎夜夜都同玉婵挤在一个被窝里。
一来大冷的天姐妹三个挤在一处暖和,二来她们也很是怀念成婚前姐妹几个躲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的日子。
“阿姊,你真是太厉害了,我看着那血都手抖得厉害,更别说……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玉容盘着腿儿坐在烧得暖暖的炭盆前,一边拿火钳翻动着盆中的烤芋头,一边双眸炯炯地望着玉婵道。
玉婵笑了笑:“其实我头一回拿刀时也手抖得厉害,事后好久见了肉都犯恶心。”
那时她才九岁,在路边草丛里捡到一重伤的野兔,那是她头一回在活物上缝合伤口。
后来那野兔不知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死了,为了弄清楚它的死因,她便亲手剥开它的肚腹查看。
玉容回想起那鲜血迸溅到自己面颊上的感觉,不禁又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哆嗦手里的火钳也锵地砸到了炭盆上。
玉和方才正脑子懵懵地缩在被子里盯着盆子里的烤芋头,盯着盯着便眼皮子打起了架,此时被这锵的一声惊醒,鼻尖嗅到一股焦香忍不住瞪大了眼惊呼出声。
“我的芋头!三姐,快,快翻!”
第59章 不速之客
玉容忙弯腰拾起地上的火钳去翻,谁知到底晚了一步,那火太旺,几个芋头转眼间已经烧成了几坨黑炭。
小丫头小嘴一撇,眼泪珠子险些飙了出来。
“三姐是笨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玉容虽觉得心里有愧,却不甘心被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板起脸来教训妹妹。
“死丫头没大没小,不就是几个烤芋头吗?烤糊了再赔你几个便是。”
姐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玉婵揉了揉额角,连忙起身裹了厚厚的衣裳下榻:“好了,好了,别吵了,我再去灶房取几个过来。”
谁知刚走出门就听得隔壁正房里传出母亲不高不低的诘问声。
“合着这个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好好好!你们父女几个果真是一条心,从始至终只有我这个外人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玉婵心头忍不住一阵突突直跳,正想叩门进去向母亲认错,又听父亲亲口承认道:“好了,夫人消消气。我们也不是诚心瞒着你的,婵姐儿这孩子自幼便聪敏伶俐,于医道上极有天分,都是夫人教养得好。我……我只是不忍心折了那孩子羽翼,夫人快喝口茶消消气。”
紧接着里头又传出邹夫人低低的啜泣声:“你这个当爹的不忍心,我这个当娘的便忍心?阿婵若是个男儿此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她空有天分,偏偏错投了女儿身,回头若是叫二房那群人知晓,要按族规罚她杖责,将她从族谱上除名又当如何?那孩子……那孩子再逞强也终究不过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你叫她如何承受得起?还有这世道她一个女孩儿家若没了家族做倚靠……”
邹文廷轻叹一声,伸手将早就哭花了脸的妻子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他们要杖责便杖责在我这个当爹的身上。族谱除名又如何?阿婵是你我的骨肉,就算没了邹家做靠山,也始终还有我们做父母的在她身后撑着……”
后头的话,玉婵一个字也没听清,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她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为母亲的疼惜,为父亲的纵容,更为这她在心底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见了光。
孩子出生的第三日,秦氏代尚在卧床静养的弟妹为侄子举行了“洗三”仪式。
邹文廷痊愈了的消息并没有对外声张,不过邹夫人还是提前赶制了几套小衣裳叫玉婵给送了过去。
雍王征兵以来,男人们被抓兵丁的抓兵丁,遁逃的遁逃,如今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不过,这日村民们听说了秦氏弟妹诞下麟儿的消息,都纷纷带了家中拿得出手的那么一点东西前来道贺。
“这是我家孩子幼时穿过的虎头鞋,虽旧了些,但样子喜气,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这是我用碎布头缝的襁褓,里头填了从旧棉衣里拆下来的棉花,赶得急,针脚虽粗了些,却胜在暖和。”
“还有我家孩子前几日进山掏回来的一窝野鸡蛋,听说这东西吃了对妇人产后恢复身子极好。”
“哟,瞧这孩子虽生得小了一些,但那鼻子眼儿多秀气,长大了必定是个有福的。”
……
秦氏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孩,红着眼接受着乡亲们送过来的祝福。
这些东西若放在平日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在眼下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想要吃饱穿暖尚且不易,一针一线都来之不易。
后来又不知谁问了一句:“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秦氏忙吸了吸鼻子,将怀里的小婴儿抱到了玉婵面前。
“婵妹妹,你念过书有学问,快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玉婵会医术的秘密如今还不便公开,秦氏说这话时刻意隐瞒了这孩子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事。
秦氏抱着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玉婵。
玉婵有些诧异地垂头看了眼秦氏怀里的小婴孩儿,忙推辞道:“堂嫂,这……这怎么行?孩子的名字还是留给他父母起吧。”
秦氏轻叹一声,掖了掖眼角:“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他爹就被抓了兵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见他一面。这也是翠娘的意思,婵妹妹,你就别再推辞了吧。”
说话间方才还蜷缩着手指睡得正香的小婴儿忽而睁大了一双黑黑亮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说话的两个人。
秦氏忍不住笑道:“哟,瞧,这孩子也在听咱们说话呢。”
玉婵也有些诧异地凑过去瞧,在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间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也抬了起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根小拇指。
秦氏大喜:“哟,瞧这孩子多有眼力见,一定是见着小姑姑欢喜得不得了了吧。”
众人也都跟着笑着逗弄这好不容易睁开眼的婴孩儿。
玉婵含笑接过襁褓中的孩子,软软的一团,乖巧地卧在她的臂弯,秀气地皱了皱鼻头,好奇地打量着她。
“婵妹妹,你看这孩子同你多投缘,你快给她起个名字吧。”
秦氏再次催促道,玉婵动了动手指,轻轻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想了想道:“不如就叫他春生吧,取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1】之意。”
秦氏连连点头:“春生好啊,小春生,姑姑给你起的这名字可真好。”
玉婵忙道:“堂嫂,春生只是小名,大名还是等着秦大哥回来了,他们夫妇两个商量了取吧。”
秦氏也一口应下了。
午后等到乡亲们都散去了,小春生喝饱了羊乳,犯了困被秦氏抱回了房里。
玉婵又到翠娘房中为她查看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见她身子恢复得不错,玉婵也终于能安下心来,重新替她上了药,见她双眼时不时瞥自己一眼,颇有些不自在的模样,以为她是在别扭腹部留下的这道疤,于是出言宽慰道:“别担心,我家从前有种疤痕膏效果很是不错,虽不能保证你恢复如初,却也不至于留下太难看的疤痕。”
翠娘眼神闪了闪,淡笑着点头道谢,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替自己上完药,又坐在床前替自己仔细号起了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婵妹妹,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玉婵扣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微微挑眉望向她:“你是想说秦大哥在来邹家祠堂的那日恰好遇到你落水那事?”
翠娘面色一白,睁大了眼,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原来你……你都知道了?”
“别动!你身子还未恢复,切忌拉扯到伤口。”
玉婵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按回去躺好,继续替她把完脉,又取了纸笔写下脉案和一些产后调理的小建议,写完又提笔郑重划出了“产后一个月切忌情绪激动和动作太大拉扯伤口”这两项。
一回头对上她那双含着几丝不安的眼,无奈道:“我猜到了一些,是有人叫你那样做的吗?”
翠娘张了张嘴,的确是有人事先给了她一笔钱叫她那样做的,可她起初只是想按照那人要求,设法拖住秦恒。
实在没想到秦恒那样实诚,非但救了她还要带她去镇上找大夫,事后竟还愿意对她负责到底。
更没有想到那件事会对另一个姑娘造成那样大的麻烦。
可以说上天叫她遇到秦恒便是对她前半生的不幸给出的最好的补偿。
可这些日子秦恒越是待她好,她的心底便越发的愧疚。
今日她终于鼓起勇气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她没有奢求能求得她的原谅,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她在知情的情况下竟还愿意这样不计前嫌地奋力帮助自己产下这个孩子,调理身子,光是这份胸襟气度就叫她输得心服口服。
玉婵看着她憋得通红的眼圈,忍不住轻轻叹出一口气道:“若真论起来,其实你和秦大哥都不欠我什么,说到底还是因了我家过继一事闹出来的这许多曲折。”
整件事中唯一无辜的恐怕要属秦恒,到头来也只能怨造化弄人。
玉婵将纸张上墨迹吹干交到她手中,正准备收拾东西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声传入耳中。
“诶,你们想做什么?你们不能进去!”
“让开让开,官府征兵,阻拦者军法处置!”
玉婵看了眼翠娘,赶忙放下帐子,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黑衣皂靴的皂吏闯了进来,视线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了玉婵身上,面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莫怕,莫怕,如实交代你家男人去了何处?”
玉婵垂着头,抿着唇答道:“听说要征兵都跑了,也不知跑去了何处。”
那为首的一个皂吏上前一步狐疑地看着她身后桌上搁着的药瓶药箱:“这是什么东西?你会替人瞧病?”
玉婵双手攥着衣角摇头:“不……不会,这些东西是前几日过来接生的稳婆留下的。”
那皂吏瞥了眼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冷哼一声,唰地抽出腰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说实话!不然……老子立刻一刀砍了你。”
刘翠娘在那帐中早已吓得面色煞白,浑身发抖,闻言也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掀开帐子,挣扎着爬下床,膝行到那皂吏面前,扯住他的一条裤腿,声泪俱下地不住哀求。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我……我会洗衣做饭,你们要抓就抓我!”
第60章 敌营历险
那皂吏垂头看着这突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妇人,见她蓬头垢面,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似女鬼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狠狠骂了句晦气,用力抽出腿,见她还要扑过来拉扯,抬起另外一只脚不厌其烦地将她一脚踹开:“臭娘们!找死是不是?”
翠娘被他一脚踹翻在地,捂着腹部疼得冷汗直冒。那皂吏似尤觉不解气,抬手欲打。
玉婵见状连忙扑挡到翠娘身前,冲着那皂吏大喊:“住手!我是大夫,我愿意跟你们走。”
这时候秦氏也举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想做什么?老娘……老娘跟你们……”
玉婵白着脸朝她摇头,秦氏红着眼将手里的菜刀藏到了身后。
好在那皂吏此时全部注意力都在玉婵身上,听见她开口承认自己是大夫,一脸不屑地朝身后几人摆了摆手:“来人,将她捆起来带走。”
两个皂吏上前将玉婵从地上扯了起来,翠娘伏在地上不住哀求,秦氏双手握着菜刀瞪着眼浑身发着抖立在门口,隔壁房中传出小春生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等等!”
那为首的皂吏不厌其烦地瞪向她道:“何事?”
玉婵指了指桌上的药箱:“你们要我替人治伤,那药箱我要带走。”
那皂吏上前一番翻捡,见不过是些寻常无比的瓶瓶罐罐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允了她的请求。
三日后的黄昏,玉婵灰头土脸混在一群从夔州抓来的新兵中,被人押解着在一处渡口上了船也不知去往何处。
几日下来,她留意到自己身边的这百余人的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正当壮年的其实只占极少数。
而那批负责看押新兵的官差数目也不过一百,为首的是一个姓郑的百户,在军中领的是参将的职。
自上了甲板后,那些官差又三五成群地躲进了船舱,聚在火盆边上,一面嚼着随身带出来的干粮,一面烤着火说些荤话打发打发数九寒天江上行船的苦寒。
新兵们则被赶到了甲板上,迎着河面上吹过来的朔风瑟瑟发抖。
玉婵身上仍穿着被抓走那日穿的那件家常小袄,只不过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将袄子翻了个面,将绣花的一面穿在了里头,头发也改了普通的男子发式,脸上抹了厚厚的黑灰,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地搂着那只药箱,盘腿坐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
“姑娘也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玉婵仰头,对上白头老翁递过来的水囊和半块干饼,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接过那块又硬又冷的干饼,就着囊中的凉水小口小口地往下吞咽。
这位老翁名叫赵银山,家住在清泉镇下的赵家庄,跟玉婵算得上半个同乡。
赵阿翁已年过花甲,原不该在应征入伍之列,只因自家儿孙遁走他乡,官差们抓不到人交差,便将他抓了来做些挑水烧饭之类的打杂事。
他刚来那日被人派去井口边挑水,回来时不小心踩中一块鹅卵石跌了一跤将水洒到了一个路过的军官身上,被那军官挥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顿,打了个半死。
人抬回来时气儿都快没了,是玉婵给他治的伤,如今他身上鞭伤快要痊愈了,心里对玉婵愈发感激。
这一路走来天气严寒,再加上日夜赶路水土不服,每日病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玉婵每日都在不停地给人治病。
因此这些人对她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弱女子也格外同情照顾,若非如此她这一路上又不知要遭受多少欺凌。
船舱里不时传来那些官差一声高过一声的调笑声。
赵银山轻叹一声,在玉婵身侧坐下,望着黑黝黝的江面出神。
玉婵抿了抿唇,开口问道:“赵阿翁,您可知道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赵银山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划船的兵丁说要去荆州。”
荆州,玉婵的心跳好似漏跳了一拍,微微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指。
魏襄离开前说的便是要去荆州,他说最多半个月便回,这都快过去三个月了,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想到这里她不禁双眼一红,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安,想了想又问:“我听说那雍王正在北面的陵州与朝廷的兵马对峙,咱们为何不是北上,而是去东面的荆州?”
这个问题着实难倒了赵银山,他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一脸紧张地往四赵看了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这些事情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该关心的。”
言罢看着面前这蓬头垢面却双眸清澈的小女子,想到今早从那几个官差口中听来的污言秽语,忙低声道:“姑娘听我一句劝,回头等船靠了岸,赶紧设法逃走。那些人,哎……没安什么好心!”
玉婵闻言,有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自她被抓来的那日起,便一路饱受着那些士兵不怀好意的凝视。
那些人常常在背后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如何如何凌辱她,也间或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些日子她片刻不离地贴身揣着魏襄临走前给她的那把匕首,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就算不能杀死对方,也可用来自我了结。
诚然在事情走到那一步前,她都十分爱惜自己的性命,每日尽可能地不叫自己挨饿受冻,给更多的人看病,为的不仅是身为大夫治病救人的职责,其中也有很大的私心,那便是希望结下更多的善缘,希望这些善缘能在关键时刻保她平安。
如此又在江上行了三日,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靠了岸。
当夜,一干人等在一处临水的河谷旁支起了帐篷,生了火堆埋锅造饭。
接连大半个月没有好好洗过澡,换过衣裳,虽说是冬日身上没有出多少汗,但仍叫人觉得十分不爽利,从前在船上没办法,如今下了船有了充足的水源,也顾不上河水冰凉刺骨,士兵们纷纷脱了衣裳,下饺子似的跳进了河里。
玉婵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警惕,谁知那个郑百户晚饭过后突然叫人来请她过去瞧病。
玉婵见他不过是生了口疮,于是便对他道:“没什么大问题,我为您开了几味清火利咽的药,随后叫人煎了给您送过来,三餐前服用,连着服用三日便好。”
言罢,开了药便要告辞。
偏那郑官保见她裹着一身臃肿的白布袍子,灰头土脸地立在面前却难掩那眉眼间的清丽脱俗,尤其是当她转身的时候,那藏在袍子下的窈窕身段也好似若隐若现。
他又接连多日不碰女人,早就对这风致楚楚的小妇人垂涎已久,此前只是碍于人多眼杂不好下手,如今只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早就心痒难耐,叫她过来替自己瞧病不过是借口,此刻听着她柔声细语的嘱咐更是心猿意马。
他响亮地咽了咽口水,见那小妇人要走,忙出言阻拦:“姑娘留步!”
玉婵被他盯得有些头皮发麻,艰难地回过身看向他道:“参将还有何事?”
那郑官保捂着胸口,佯装几分痛楚模样。
“在下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疼,姑娘过来帮我看看。”
玉婵忍不住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抓着药箱的手指泛白,在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挪步上前,就在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身后人影一晃,帐帘忽被人掀开,一个青衣小校急匆匆走了进来。
那小校看了看面色不愉的上官一眼,再看看不该出现在这营帐中的女子有些欲言又止。
郑官保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朝玉婵摆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玉婵如释重负地垂首退出营帐,出来时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在那些官兵的注视下,双腿打着哆嗦回到新兵营中。
夜深人静,营地上起了一阵霜风,四下营帐的官兵都睡下了,只留下十来个值夜的官兵缩手缩脚坐在火堆边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夜沉如墨,天空中半点星子也无,只一轮银勾似的弦月倒挂在一片化不开的浓云中,向世人露出弯弯的一角。
河谷边上的草丛微微动了一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猫着腰立在河岸边,她一面紧张地望着身后营地的方向,一面快速褪去身上厚重的棉袍,鞋袜,用布条将身后的药箱缠紧,抬脚涉入水中,河水冰凉刺骨,冻得人几乎要失去知觉。
谁知她一只脚将将迈进河中,一团古怪的黑影便从身后冒了出来。
玉婵惊呼一声,闪身一避,扑通一声,身后那黑影竟径直跌进了河中。
水花四溅,玉婵急急往河岸上后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从水面上冒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
她越是挣扎那只手便攥得越紧,慌乱中她抽出袖中那把匕首,使出全身力气向着那团黑影刺去。
水底下传来一声闷哼,河水被鲜血染红,一张狰狞的面孔从河底下冒出来。
郑官保一手捂着那鲜血直冒的左肩,一手掐着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目眦欲裂地盯着她:“贱人!给脸不要脸。”
玉婵手上用力推搡着他的胳膊,双腿也狠狠踹着他。
那张官保怒吼一声,手上青筋暴起,加大了力道,几乎就要生生折断她的脖颈。
玉婵有些绝望地闭上眼,一滴冰凉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被人掐断脖颈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捏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力道,整个人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姑娘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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