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霸总の??


    谢昭君伸手触向耳后,发现自己的头发是长长了一些,他笑了笑,放下手来。


    “是有点长了,明天剪一下吧。”


    裴京郁想,这游戏要是可以给儿砸剪发型就好了,那他一定会发挥想象力,给谢昭君一个最完美的发型。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按照园神这么真实的尿性,万一给谢昭君剪了个毁灭的发型,那还不如直接给谢昭君剃个光头。


    『好。』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什么都不懂,爸爸也不想说你,但是你这次做的的确太过分了,你觉得呢?”


    “你说有什么事你不能联系我们来解决,爸爸是不是跟你说过,只有你有事爸爸马上从公司过来,是不是?你一个这么文文气气的小孩,为什么非要打架呢?”


    “待会儿到了地方,礼貌一点,不要臭着张脸,多笑一笑,笑起来好看。待会儿见他要叫人,叫叔叔——不对,叫舅舅。”


    裴衡从上车开始就说个不停,像只烫了嘴的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叭叭叭,哪怕整个车里一共四个人,没一个人接他的话。


    他口中那个文文气气的小孩,眼睛懒懒散散地阖了一半,浅色的瞳仁兴致恹恹,嘴唇抿得冷直,脸上的表情就差写着几个大字——你说任你说,我听算我输。


    如果气质的冷调能制冷的话,在这炎炎的夏日里,他就是一台行走的冰柜,下一秒能把人塞进去升级成为冰棺。


    谢昭君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开到再多一格就震耳的程度,还是难免漏进来裴衡喋喋不休的声音。


    十句话里听得到两句,但别说是两句,就是两百句里面透出来的都是一个意思——不要打架,爱好和平,好好读书,多多微笑。


    他听到“叫叔叔”的时候,一双沉郁的眸子里终于起了波澜,正在打字的拇指一歪,输入框就进了一个错别字。


    谢昭君抬起头,凉凉地看了一眼裴衡,眉尖微微蹙着,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裴衡心大,还以为是他终于听进去了几句抬起头用目光附和自己,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使出十八般武艺将中心论点再升华扩充一下,却被前面坐在副驾驶一直安安静静的女人打断了。


    “叫什么都可以,小君愿意就好。快到地方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东西带齐了么?”


    女人声音很温柔,语调很平和,说是提醒,不过就是从后视镜看到小少爷摆了张臭脸不耐烦,变相地止住了裴衡的话而已。


    “哦哦——”裴衡一听便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低头检查座位上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谢昭君收回目光,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来,屏保上通知框抽风了似的,不停在闪。


    一中扛把子:所以,这么美好的一个暑假,你就要被剥夺人身自由了?


    一中扛把子:还被送到你那后妈的老窝???


    一中扛把子:人呢,怎么不说话。


    一中扛把子:老大?


    一中扛把子:哥??


    一中扛把子:爸爸???


    谢昭君指尖在屏幕上动了几下,将输入框还没发出去的话删了,回了个省略号……:……


    副驾驶坐着的,是他的后妈,叫裴韵。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后妈的心,黄连的根”,他这位后妈,主打一个温柔似水,不仅对他的冷脸讽刺全盘接收,还很细心地照顾着他的情绪,想一点点软化他。


    谢昭君马上高三,学校里抓得严,有时候因为晚自习要十一点才能到家。但是不管多晚到家,他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灯都是亮着的,裴韵永远在客厅等,给他热了牛奶才肯回房间休息。


    虽然她热的牛奶谢昭君从来不喝。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不错的后妈,有时候做得比亲妈都要好。


    但是谢昭君接受不了,因为这女的在他妈死之前就和裴衡有联系,他妈才死了一年不到就登堂入室了。


    这种人能真心对他好?放什么屁。


    车在路上颠了几下,然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司机回头对裴衡说:“到了,就是这了。”


    裴衡望了眼车窗外,有些怀疑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地图,没等他仔细检查这和图上的位置是不是一个,裴韵就开口了:“别看了,是这里。”


    谢昭君开了车门下去,将手机摁灭了,往兜里一塞,扫视了一圈。


    不怪裴衡以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谢昭君是跟着他爸来的,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裴韵装不下去好好后妈,露出真面目要将他卖了。


    这地方在郊区,位置很偏,空旷又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远处是一片片松林,如果是冬天,落了雪应该会很好看,但是现在是夏天,这么多树紧紧挨在一起,让人看着只觉得热。


    裴衡将后备箱打开,里头塞满了一大盒一大盒的补品,什么人参阿胶鹿茸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探望哪个坐月子的朋友。


    他提着挂绳拿了一半礼盒,司机张叔跟在后头一手拿了另一半,另一手拖着谢昭君银白色的行李箱。


    裴衡问:“他真住在这里啊?这也太偏了吧,他住这生活方便么?”


    裴韵手伸向他左手的礼盒,裴衡躲了躲没想让她拿,她还是坚持接过去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吃的东西每天有人送来,缺什么也是打个电话的事。他静养在这种地方最好,不吵闹,环境也很好。”


    裴衡觉得有道理,回头找儿子,就看着小少爷站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脸色更臭了。


    “小君,跟着爸爸。”


    “……”谢昭君挣扎了两秒,还是跟了上去。


    他很不想被流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是裴衡当时被叫到学校,被政教处的所有老师轮流开一对一面谈会的时候,他没忍住露出了个同情的表情。


    裴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长篇大论地卖了波惨,说得谢昭君头昏脑胀,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嗯嗯”“好”“行”的时候,突然发现裴衡不说话了,非常满意地笑眯眯望着他。


    谢昭君当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去想裴衡说了什么。


    他说:“爸爸对你一向是很信任很支持的,我相信我们小君只是一时冲动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如果以后能对自己的脾气再多一点管控力,我儿子一定是有大作为的人。所以爸爸想给你找个老师,学一学静心,磨一磨性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昭君打了一套组合拳:“嗯嗯,行,好。”


    ……


    现在流的泪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


    谢昭君跟在一行人最后,顺着石板路走。


    路很长,两边的野草被太阳晒得有些干,他从车内空调带出来的最后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烟消云散了。


    踩上布着浅青苔藓的石阶,就看到不远处有一行高高的院墙,院墙中间是一扇敞开的红木旧门。红木上错落着风雨驳痕,常拨动的镶栓处挑起几根干燥的木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有一袅轻烟茵茵霭霭地从院子里飘出来,顺着松风迎面袭来,缠缠绵绵地萦进谢昭君的鼻腔。


    是股淡淡的草木味,里头有些发苦,泛着微微的热意。


    谢昭君跟在后头走进院子,果然见到院子里头放着一架小炉,上头置着盅土色的小陶罐,罐口时不时被涌出的气流顶起,褐色的沫子溢出去,在干净的罐子上留下道疤一样的痕。


    进了院子以后,那股药苦味更明显了,特别是这难闻的味道里还混着恼人的热气。小少爷下意识曲着指头抵了抵鼻尖,鼻尖还是干燥的,没蒙上汗,他又将手插回外套口袋里。


    别墅两旁有两栋的精致平房,像是后头建的,一栋挨着院门,像古代的门房,另一栋紧挨着别墅。


    裴衡停在别墅门口,腾出只手敲了敲门,站得端端正正,态度很礼貌。


    他态度越好,谢昭君就越散漫,手插着口袋,斜斜地靠着屋檐下嵌着白瓷砖的承重柱,眸光四处打量。


    这院子挺素净,黑白两色为主,落座在半山,进门的地方有个秋千,应该是许久没人用,上头布了层薄薄的灰。从秋千那个角度往院门外看,正好能将山脚的松林收进眼睛里。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树,谢昭君对草木绿植了解不深,认不出来是什么树。但这树上头一片绿叶也没有,枯枝虬错隽劲,泛着泽光的墨色里藏着抹红,至少让人知道这棵树不是棵死树。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拉开,出来个中年女人,盘着一头乌发,脸上有些皱纹。鼻头圆润,嘴唇饱满,按老人的说法,这叫善人面相。


    她手上有些水迹,开了门站在一侧,不好意思地伸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笑说:“裴女士,裴先生,裴先生在楼上,我带你们进去。”


    裴韵对她笑了笑,裴衡回头见儿子没个正形地倚着墙柱子,无奈地招了招手,等谢昭君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小声说:“端正一点,别跟在家里一样站没个站相,你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呢,给人留点好印象。”


    谢昭君没吭气,任裴衡揽着往楼上走。


    裴韵走在前面,跟着那中年女人,温声问:“陈姨,小以最近身体怎么样?有好转吗?”


    陈姨一听这话,先叹口气:“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咳嗽,胃口也不好。”


    她顿了顿,像是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又说:“有时我起夜的时候还看到裴先生大半夜在院子里,估计是睡觉也睡不好。”


    裴韵面上浮上担忧,语气紧张:“怎么会这么严重?药呢?上次找的医生留的药不是挺有用的吗?小以有按时吃药么?”


    “吃了,一顿也没少,我天天盯着呢。药吃多了就有了抗性,起先几年还顶点用,吃了夜里能少几声咳嗽,这两年也就是凑合凑合,有总比没有好。”


    她言罢,走到一间屋子前停了脚步,叩了叩门,提了声音对着里头喊:“裴先生,裴女士他们到了。”


    “进。”


    里头传来的声音很低,音色很好听,温和干净,像沿路从松林里席卷而来的风,裹挟着清清冷冷的松香,蕴着阳光的温气。


    陈姨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头传来两声闷闷的咳嗽,谢昭君扶着门框正要进去,兜里的手机又振了一下,他低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了吗?见到人了吗?


    一中扛把子:那人啥样啊,别是你那黑心后妈找了个借口,把你送进变态训练营了。


    一中扛把子:还活着扣1,有危险扣2,需要报警服务扣666。


    三个人上午讨论了好久也还是没有得出结果,谢昭君只能自己想了,他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各种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礼物,想了想又一个接一个地画上黑色横杠划掉。


    上午那段对话最正确的一句就是“从对方喜好出发”,但这句话说着容易,做着却很难,让谢昭君想破了脑袋。


    他之前问过裴京郁喜欢什么,包括节日时想许什么愿望。


    对方的回答很简单,只要你好,我就会好。


    难不成裴京郁生日的时候他要把自己打包送去吗?


    脑海里忽然掠过这个念头,谢昭君猝然顿住了,眸色颤动几下,骤然红了脸颊。


    花了几分钟时间把搅成乱麻的心绪梳理好,他开始尝试从玩家的角度去想这个问题。


    成为霸总这个目标,谢昭君猜测也许是游戏的终极任务目标,而自己一时半会是达不成的。


    除此之外玩家好像都别无所求。


    那玩家还希望得到什么呢?谢昭君在想,他要做什么才能让裴京郁高兴,让他更加喜欢这个游戏呢?


    谢昭君看着窗外皎洁月色,一个猜测和想法逐渐浮上心头。


    第 52 章   霸总の??


    夜晚,屋内的景象都是漆黑。


    房间里没有半分声音,没有也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昏暗的空间里只有火焰在一点一点地侵吞蜡烛燃烧,随着荧荧一豆烛火摇曳着的是极淡的烟雾和微微刺激性的蜡味。


    谢昭君坐在凳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生日蜡烛上燃烧着的烛光,他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涩,他的目光随着坠落的火焰逐渐落到生日蛋糕上。


    他下午去蛋糕房学习做的,几朵有点不太好看的奶油玫瑰镶嵌在上面,裱花和上色的手艺还颇为生涩,但他已经尽力做到最好。


    在蜡烛烧干净的前一刻,谢昭君吹灭了蜡烛,将只剩下一小截的蜡烛挑出,丢进满是残烛的垃圾桶里。


    他从旁边装着蜡烛的口袋里面挑出一支新的,重新插进蛋糕里,等着玩家上线。


    他想给裴京郁一个惊喜,想让玩家一上线就看见自己为他庆祝生日。


    为此谢昭君已经等待了不知道多少支蜡烛燃尽。


    谢昭君怀疑他不是身体有病,是脑子有病。


    裴衡一看有台阶立马顺坡下驴,连声道:“对对对,是要有点性子好,不过我家这儿子有点太有性子了,他也不是针对你,在家对他亲爹我也是这样的脾气,要麻烦你多多包含了。”


    裴京郁将手里的笔放回笔搁:“不麻烦,挺有意思。”


    谢昭君翻了个白眼。


    他顺着他动作看过去,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只笔是只毛笔,书桌上用镇纸压着张毛边纸,上头不知道临的什么帖,像颜体,又比颜体多了些风骨。


    坐隐山,煮陶炉,写书法,很符合他对一个命不久矣远离尘世的病秧子的刻板印象。


    裴韵听到那句乖乖巧巧的时候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又马上敛了眸,怕被谢昭君注意到,惹得小少爷又发脾气。


    倒是裴京郁听了他的话反而还认可地微微颔了颔首,掀起眼皮目光和煦地从眼尾瞥过去。


    小少爷白白净净的,泛着薄薄的血气,那抹血气隐在雪白的皮肤之下,呈现出一抹很通透的粉。


    他的眼形其实一点也不冷,有些圆,双眼皮很明显,浅棕色的瞳仁正好映着裴京郁背后窗户外的山景,透出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生机盎然。


    夸一句长得乖乖巧巧,一点也不过分。


    裴京郁眉梢微微挑了挑,望向谢昭君问:“快高三了还打架?”


    谢昭君面不改色,瞥了他爹一眼,诚恳地说:“别说高三,就是高考,这顿毒打他也躲不掉。”


    “……”裴衡想抽烂自己的嘴。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在想怎么样可以把这话圆过去,让对方对他儿子印象不至于太差,却听见耳边传来声轻轻的笑。


    裴京郁垂着眸子,修长的指头微微曲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压着嘴角低低地笑出了声。


    裴衡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裴韵觉得他再说下去,可能嘴巴说干了都不能将这偏离的轨道拉回来了,柔声打断道:“你别担心了,相信小以吧,小以肯定会尽力的。”


    裴京郁点点头,他侧着身子,手松松握成拳,抵在嘴边又咳了两声。


    正常人咳嗽多了脸都会憋红,但他咳起来脸还是那么苍白,只看着胸腔顺着气息起伏,清瘦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在衬衫的衣料下显出流畅的线条。


    “去看看房间吧。”裴京郁收了手,座椅往后一靠,站起身,眸光又转向面无表情的谢昭君,“走吧,小朋友。”


    裴京郁音调很平和,音色干净,只尾音有些拖腔带调的散漫气,“小朋友”三个字在他嘴里莫名地被说出一种缱绻的意味。


    谢昭君忍不住揉了揉耳朵,这人说话里自带的那种潮意,总让人听得耳朵痒。就好像他不是和你隔着一张又宽又长的办公桌,而是就在你身边,微微俯身附在你耳边,带着扑息的热意。


    跟你很熟吗,就瞎叫人?


    谢昭君想开口,但先前愣了两秒,现在再说的话气势上就落了一层,于是将话咽下去,臭着脸抿直了嘴角。


    他们一行人跟着裴京郁出了茶室,来到二楼走廊,这别墅挺大,楼梯上来径直有一条竖道,这竖道在二楼正中,像条楚河汉界,将两边对称的构造分割开来。


    竖道尽头是一扇敞亮的落地窗,外头是葱郁的山景,偶有长风过,便见一层一层的松浪延绵起伏。


    裴京郁虽然清瘦,个子却一点也不低,身段颀长,搭着套宽松的白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看起来身材挺匀称。


    他带人走到了楚河汉界的另一端,手搭上茶室斜斜面对着的房门一转,屋子里头就溢出来一束明亮的日光。


    裴韵和裴衡站在前面,门一推开里头的模样先闯进他们的眼睛里,两个人将门口堵得正正好好,刚好将谢昭君的目光挡住了。


    裴韵语气听上去挺满意,对裴京郁说:“小以,是你布置的?”


    裴京郁“嗯”了一声。


    谢昭君眉尖微微蹙了蹙。


    裴京郁布置的?


    一个病秧子布置的房间?


    谢昭君当即在心里发誓,如果里头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庙,他就算挂在车屁股后面,也得离开这个破地方。


    好在没他想得那么变态,裴衡接过张叔手里的行李箱,率先进去,从里面喊:“小君,快进来,看看房间满不满意。爸爸觉得很不错,小以舅舅肯定是用了心思给你布置的,你快裴裴人家。”


    谢昭君只听前一句,自然地将后面一句当放屁。


    裴京郁站在门口,散漫地倚在门框上,见他要进去,微微侧了侧身子,让了让路。


    可是门就这么大,他人不走,让多少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谢昭君不想碰到他,路过的时候手背上还是不免蹭到了他的小臂。


    他衬衫袖口被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匀称流畅,因为白皙得过分,所以凸起的腕骨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就格外显眼。


    明明正值八月酷暑,虽然山里的气温要比市中心低一些,但也还是闷热的。


    他刚刚待的茶室里并没有开冷气,待了半天,连谢昭君这样不怎么流汗的人,鼻尖上都少不了布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可他这小臂上传来的触感,却跟冷玉似的,带着丝丝沁透的凉意,让谢昭君碰到的瞬间,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又马上松懈下来。


    谢昭君越过去,站在房间里扫视了一番自己的临时领地,心里松了口气。


    房间很大,很宽敞,在背阴处,不至于太热,也有阳光斜斜地漏进来。


    屋子里有个小阳台,被薄薄的玻璃门隔成了两个区域,玻璃门前挂着落地的鸽灰色亚麻纱帘,地上铺着浅蓝色的绒毯,整个房间的基调都是一种柔和的浅色。


    裴衡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怎么样?还可以吧?爸爸看着觉得不错。”


    谢昭君还算是给脸地点了点头。


    裴京郁沉闷的咳嗽声又从背后传来,咳得挺厉害,感觉心肺都能咳出来。


    裴韵几个月没见这个弟弟了,这次一见面就看出来裴京郁身体更差了,本来脸上就没挂二两肉,现在更瘦削了一下,下颌的皮肉紧贴着骨。


    裴韵帮忙拍上他的背:“怎么又严重了?吃药也没有用吗?这一天到晚咳得这么厉害,晚点我跟妈说一下,让她再帮你找找医生。”


    裴京郁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以为然,语气淡淡:“没事,不算太难受。”


    “什么不算太难受,你看看你自己脸色,多难看自己不知道么?都这样了,还自己不当回事。”


    裴韵嗔怪地斥了他两句,姐弟俩许久没见,这一见面就有些体己话要说。


    裴韵往走廊上走了几步,示意裴京郁跟过来,两个人压低了声音以免叨扰别人,但谢昭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围绕着裴京郁的身体转来转去。


    谢昭君给手机充上电,坐在柔软的床上,掌心撑着床,望着裴衡,冲外头抬了抬下巴:“他什么毛病?”囊括方方面面,连细节都得给补充清楚,恨不得就着所言话题提交一份详细报告,以证明其作为一个公司高层具备多么优秀的工作能力。


    他停了停,压低了声音:“他小时候算命,人家说他活不过三十岁,虽然这种话爸爸是不希望你听信的,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听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但是小以这模样,真说不一定,你看他的脸,都快比你这房间的墙还白了。”


    谢昭君皱了皱脸,颧上肌往上提了提,抵着微微眯着的眼睑,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同情还是惊讶,反正挺复杂。


    裴衡见儿子脾气不像方才那么冲,打算乘胜追击,给谢昭君再灌注一点裴京郁的不容易,好让两个人接下来的相处更融洽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


    “小以不容易,年纪轻轻就一身这么严重的病。你年纪还轻不懂得珍惜光阴,在学校里头胡闹,但有些人的日子都是掰着指头,倒着算的。你看看小以舅舅,都这样了还不放松自己,还写字画画,愿意帮着爸爸教育你,你得听话,有颗感恩的心懂么?”


    谢昭君没立刻回复,想了想,喊了声:“爸。”


    裴衡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干嘛?”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摩挲,谢昭君仰起头,将剩下的话音吞进心里。


    “阿郁,今天我读的诗念完了。”Q版小人头顶冒出一个气泡。


    又一个轻到裴京郁根本看不清的气泡冒了出来,仿佛泡沫一触即碎,他什么也看不见。


    谢昭君唇角的笑意冷凝,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害怕我用什么都留不住你。


    伸手将蜡烛凝结的烛泪取下,谢昭君在还是完整蛋糕的边缘上切下两块,放进两个不同的纸质盘子里。


    他缓缓仰起脸:“差点忘了,今天是阿郁的生日,我们还没有吃蛋糕。”


    早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的他看了一眼时间,自顾自说道:“还好,还来得及。”


    用叉子挖下一点粉色的奶油,谢昭君吃掉,只觉得有点苦。


    可奶油明明是甜的,怎么会苦呢?


    这是不可能的事。


    第 53 章   霸总の??


    窗外的大雨倾盆而落,雨声哗啦啦地响彻在天与地之间,裴京郁站在高高的大楼里透过玻璃幕墙向下望去,无数五光十色的伞面在雨中无规则地流动着,像一副绝佳的抽象派画作。


    “我还以为下班的时候雨会停呢。”同事李娉婷有些郁闷,“今天天气真怪。”


    林诗悦拿出一把伞:“婷婷,你是不是没带伞?我今天带伞喽,刚好顺路,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啊。”李娉婷眼前一亮,挽上林诗悦的胳膊,“你最好啦。”


    赵雯华走过来,叹了口气道:“京郁啊,我看啊,一时半会儿这雨是停不了了。”


    裴京郁收回目光,对赵姐点了点头:“是啊,刚刚手机上还弹出来暴雨预警,等会雨会更大。”


    谢昭君原本不叫作谢昭君。


    十几年前,他没有姓,被抛弃在彼时还荒凉偏僻的福利院门口,浑身上下唯一值得掂量的东西,只有一块玉石。


    上面堪堪刻着一个字——君。


    福利院在上个世纪末建立,建筑已经极为老旧,然而地处偏僻,即便是上面分发来修建爱心公社的款项也分不到几份,久而久之,就逐渐被人遗忘。


    除却一些爱心人士以及慈善家外,福利院早已成为一个时代老旧的符号。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彼时还年轻干瘦的院长推开院门,打算收拾收拾院落里堆积的垃圾,被岁月腐蚀的铁门伴随着刺耳的噪音缓慢移动,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孩子。


    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


    这是个极罕见的事儿,那年头即便有弃婴行为出现,也决计不会出现健全弃儿。在那宁可穷养也绝不会抛弃的年代,孩子就意味着资本和资源。


    然而这事儿确确实实发生了,且就发生在福利院眼皮底下。


    院长稀奇得摸了摸这健全孩童的鼻子,又摸了摸他温热的眼睛,再然后,他又忽而想起什么,抓起孩童的大腿,掀开包裹的棉布一看——霍,还是个男孩。


    这可新奇坏了,一个健全的男婴被人抛弃,即便是落在福利院门口,那也是个重大新闻。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一个姓闻的女人抱起这个刚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将泡好的奶粉摇晃一下,奶嘴塞进婴儿的嘴里,她拍着这孩子细瘦的脊背,晃来晃去安慰:“哎,好宝宝,乖宝宝,不哭不哭……”


    院长听着不对劲,忍不住开口:“你看他这模样,哪里像是哭过了?”


    闻女士顿了顿。


    思来想去,这孩子确实没哭过。


    不仅没哭过,还没笑过。安安静静躺在襁褓里,除却规律的呼吸声和吮吸奶水的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可不正常,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讲,能够哭到喘不上气和笑到无法克制,都是福气,这象征着澎湃的生命力,以及是否够到适应这世界的标准。


    “这孩子怪呢。”院长忍不住摸着下巴发言。


    从没见过这样的,不哭不闹,像个人形木偶。


    孩童可不生在社会,安静不会得到夸耀。


    过分安静,会令婴孩遭到忽略。


    忽略总不是个好事。


    闻女士心疼得望着怀中弃婴,抬头询问院长:“既然决定收留,总得给他取个名字,您有什么建议吗?”


    院长想了想,接过孩子摸了摸他的脸蛋,又伸手探入襁褓,手指触摸到一块温热的石头,他勾出来,从男婴的脖子处寻到一条红绳串着的玉石。


    玉石清透,散着淡淡的青光,院长琢磨着捏起玉石,对着太阳观察,发现那上面印着一个字。


    ——君。


    “那就叫小君吧,”院长笑着将那红绳重新塞回婴孩的怀中,对着闻女士解释,“君望总是美好的。”


    小君就这样,在福利院里落了户。


    因由年岁小,他被养在了闻女士身边,与她同吃同住,相互依偎。


    如此过了三年。


    等到会说话的年纪,院落里其他同龄孩子早就蹦蹦跳跳成群结队地玩耍了,小君依旧没有开窍。


    他张开嘴,舌头和牙齿没一处损坏,可偏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活像个哑巴。


    闻女士抽空将他带去医院,医生左看右看,捏着手中的画本子手把手教:“这个,念妈妈。”


    小君静静睁大眼睛,琥珀般通透的眼珠一动不动。


    医生盯着检查结果琢磨半天,最后推开门,叫门外一直等待的闻女士进屋。


    他摸了摸小君的脑袋,又肃正面容对闻女士开口:“这个孩子,没什么问题。”


    闻女士怪了,追问:“那为什么学不会说话?”


    “他会讲话,就是不想说,大概是性格上的原因。”


    医生解释:“性格自然分许多种,有外向的,也有内向的。这孩子不爱讲话,也不爱观察外面的事物,就是比寻常人要更加内向点,比如说你看……”


    医生猛地拍了拍桌子,端坐在椅子上的孩子晃了晃身体,掀起眼皮,困惑得望向医生。


    “他依旧拥有对外界的观察力,只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不能算得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也算不上自闭症,充其量就是觉得……没有必要。”


    闻女士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强调:“没必要?”


    “是的,没必要。”医生露出一个笑,“在他的意识里,说话其实是一件没必要的事儿,你们不需要紧张,并不是智力上的缺陷。”


    内向和独处不是疾病,却比病痛更令人烦恼。


    ——尤其对于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而言。


    身为福利院其中一员,性格活泼开朗的孩子更容易寻找领养家庭,也更容易在人群里混得开。


    纵观古今,总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过分乖巧和宁静自然也是优点,但这就和养猫儿狗儿一样,养什么都要讨巧儿,一动不动的宠物如何能俘获主人的心呢?


    闻女士深深为小君忧愁。


    这个善良的女人手把手将他养大到七岁,直到上学的年纪,无法避免的需要进行义务教育了,才松开了管教,放任他去了学校。


    第一个学期下来,期末,老师要开家长会了,通知电话打给了闻女士,闻女士揣着焦急不安的心,听见那头女老师的声音缓缓响起:“请问是小君的家长吗?”


    闻女士点头称是,担忧询问:“对,我家孩子在学校表现如何啊?”


    老师笑了笑,先是夸赞:“是很安静的孩子呢,乖乖巧巧的,从不惹事生非,比女孩还要文静。”


    闻女士刚要松口气,那头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绕了个弯:“您家孩子没什么问题,就是他身边……他身边的孩子或许出了点什么问题。”


    “他妈妈打电话过来,一边哭,一边打这孩子,那头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询问小君,问小君怎么样了?”


    “我寻思这事儿和小君能有什么关系,还没来得及问,那头小孩妈妈就哭着和我诉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事儿确实是和小君有些联系的。”


    闻女士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起来了,她咬着唇瓣,颤颤巍巍询问:“老师,我没怎么想明白。”


    女老师为难得叹口气,“是帮小君出去打架了。”


    “您也知道,小君他性格软,安静,又不爱和人讲话,这种小孩确实是好相处,却也容易被欺负,当然被欺负也不是他的错,我特意挑了个活泼点的孩子去当他同桌,就是希望能把他带的开朗点。”


    “结果那小孩开朗过了头,在学校里和几个高年级的打起来了,原本这孩子还咬牙不肯说,结果昨天被他妈妈打了一顿,嚎啕大哭,被套出来话——原来是小君被人欺负了,他看不过去就冲上去了。”


    闻女士一口气没喘上来,卡得脖子霎时通红,她磕磕巴巴:“那小君……”


    “小君没出什么事儿,”女老师顿了顿,“就是您看,有时间还是带着他去医院看望一下人家,毕竟这件事怎么说,都和他有那么点关系,就算是去道谢,也得给人家问候一下。”


    周五下午,闻女士照例出现在学校门口,她看着不远处涌动的人潮,寻觅小君的身影。直到天色微暗,晚霞满布,学校楼梯口才晃晃悠悠出现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穿得其实不少,却还是显得单薄,整个人消瘦到风一吹就要散了,半长的黑发被微风吹散,显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憔悴。


    闻女士快步上前,正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穿多一点,羽绒服怎么不套上?我之前给你塞进行李箱了,冷就穿啊,不要不好意思……”


    小孩静静听着女人带着嗔怪的抱怨,冰冷的手被她塞进了口袋里,体会到一丝温暖,他才抬起头,眼眸散着淡淡的光晕。


    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在闻女士询问他是否感到寒冷时,轻轻摇头,“我不冷。”


    闻女士噎住,心头的担忧在看见小孩静谧美好的侧脸时淡下去不少,然而却还是忧虑,“你们老师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小心翼翼开口,说话的声音轻柔,试探性望了一眼小君,见他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才继续道:“她说,你们班上有个学生住院了?”


    小孩侧过脸,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路旁的小石子:“好像是。”


    “怎么生病了,你……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呢?”


    闻女士声音更加低缓:“你朋友住院了,不是应该去看望一下吗?”


    迎着光站立的小孩垂下眼,舔了舔起了死皮的唇角,听见这话,他既是困惑,又是迷茫,像只旷野平原上被捉到的野兔,带着诧异和迷茫:“为什么去看?”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帮助,你们老师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你这位同桌,指不定你就要被高年级的欺负了……”


    小孩罕见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的眼睛瞪圆了,就更像一只胆小的兔子:“朋友?”


    闻女士感到奇怪:“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那你们……”


    小君难得思考,抬头道:“不熟悉。”


    闻女士蒙了:“不熟悉他会为你打架?”


    “我从来没说过被欺负啊。”小孩声音轻得不像话。


    【破坏对家公司前台的招财猫,对家公司的财运-1,冷却时间……】


    【破坏对家公司的发财树,对家公司的财运-3,冷却时间……】


    【破坏对家公司的wifi热点,导致员工用流量过度导致手机欠费……对家公司的财运-5,公司成员团结度-3。】


    【往着对家公司的工作电脑里装满063杀毒软件、鹅企网络管家等各种杀毒软件……对家公司的财运-10,随机项目完成度-2。】


    几天后,又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谢云行出差完回到公司,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宝贝树苗现在的模样之凄惨,七零八落的可怜样儿。


    知道这个噩耗的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赶快让助理把几个安保队长叫进办公室训话。


    长相英俊的男人一开口就破坏了所有气氛,他脸色极为难看,像是活吞了几只苍蝇:“你们是怎么看门的?狗都比你们有用。”


    安保小哥立正了。


    他厉声对几个眼睛里全是无语的人呵斥道:“我们家那棵传承三代的发财树就这样被人下了毒手,你们还抓不出凶手来,都别给我干了。”


    几个安保队长低着头不敢说话,全都靠蠕动的鞋尖传递他们各自的心理状态,全都乌鸡鲅鱼了。


    他爹的,监控都看不到那棵发财树是怎么在四处无人的情况下直接裂开的,我们又怎么可能抓得出凶手,这种灵异情况,你现在来追我们责任,你倒是报井啊!


    第 54 章   霸总の??


    裴京郁又被关进小黑屋了。


    之前参加竞赛考试被关,期末考试被关就算了,这次就连谢昭君一个小小的月考也关,天地良心啊,他真的不想干坏事,只是忙里偷闲想看看他那好好的孩子。


    裴京郁想试试点击左上角的关闭小黑屋,刚点击了就一小下,一个对话框又刚正不阿地弹了出来。


    『诚信参考从我做起,你现在就敢关掉小黑屋了,以后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


    裴京郁无语凝噎:“……”


    彳亍,那我就等着吧。


    小君低着头,没什么反应,既未道谢也没躲避,静静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是什么极为有趣的玩具。


    顾冶要说的话卡在喉咙口,咽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堵在嘴边,他巴巴望着眼前这无知无觉的木头,被人追捧的日子里从未体会过讨好别人的滋味。


    其实也算不上是讨好,只是原本的那些怒气熄了火,看着那双眼睛,就发不出火来。


    “你不爱说话?”


    顾冶琢磨半天,硬是憋出一句话来。


    “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矜傲如他,是第一次软着声音和别人交谈。


    气氛沉默过了头。


    顾冶罕见地觉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倒也不是良心发现,就是单纯地懊恼自己的方式,即便是交谈也分许多种途径,他选了个最笨的。


    被忽略的滋味不好受,也新鲜,这个众星捧月的孩子没尝过冷落,傲气又催生出暴躁,自然也就丧失了理智。


    实在犯蠢。


    顾冶在心底懊恼,蠢到没边了。


    但他又实在无法重新拾回骄傲,趾高气昂地指挥其他人带话,也没法亲自低下头道歉,说到底,他压根就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顶天了,就是脾气是暴躁了点,除此以外,不过是误会。


    这样想,就想通了。


    顾冶自己给自己寻了个理由,自我打气——没错,确实不是我的错。


    这个模样艳丽的男孩眯着眼,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这是他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的笑容,讨喜,又实用,往日里不论是谁,不论起了什么争执,只要这笑露出来了,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的责任。


    顾冶带上微笑的面具,上前一步站在那小孩面前,解释:“院长说让我和大家认识认识,毕竟我刚来没多久,很多事都不清楚,我以为我们也能成为好朋友的……”


    小君抬起头,目光像一潭水,静静望着他。


    顾冶顿了顿,自己也没发觉语气里的幽怨:“可你总躲着我。”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就想和你交谈,解释清楚。”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一起的,在这个福利院里,本来就是要相互扶持,对吧?”


    ……


    长篇大论下来,依旧没得到回应。


    就像石子跌入了水里,一点涟漪都没有,窒息的寂静。


    顾冶并未泄气,在他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难道说,你讨厌我?”


    大脑没经过思考,不知怎么就说出这句话。


    当然顾冶心中是有答案的,自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没遭受过白眼,即便是被小姨家领养的那段日子里,大多数也是好眼相待。


    这其中或许有遗产的缘故,但大部分还是因由他的容貌。


    一张漂亮的脸。


    人生中最畅销的通行券。


    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却并未如约而至。


    小君抬起头,慢吞吞的,像只乌龟,“不喜欢。”


    顾冶的笑容凝滞脸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低下头,望着眼前人柔软的发旋:“嗯?”


    不喜欢?


    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有许多种,躲避确实是其中之一,然而……


    顾冶不死心:“为什么不喜欢?”


    这总得有个理由吧。


    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小君吸了吸鼻子,冬天气温实在歹毒,他搓了搓手,踟蹰着看着眼前这只拦路虎,想要回到温暖的房间只能先过他这一关,实在烦恼。


    这安静的石头低缓的声音总算响起,未有起伏,偏偏令顾冶怎么也想不通:“很多人围着你,让你看上去……”


    “太吵了。”


    小透明为了回到被窝,绞尽脑汁斟酌语句:“不喜欢你,也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你的脸,不是因为你的不礼貌,也不是因为你的傲慢和不合时宜的打扰,仅仅是因为,你太受欢迎了。


    如同聚光灯一样耀眼的存在,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的话题中心,这样的存在,小透明当然需要远离。


    假设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并且,也永远不会有。


    可惜这个道理,顾冶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这聚光灯化成的人钻了死牛角尖,偏偏是要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像是一场游戏没打通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二周目,三周目,甚至四周目,为的或许是游戏装备,或许是成就奖励,又或者是击败boss的满足感,总之,目标总是相通的,从未变过。


    顾冶对小君,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探索刚刚开始,兴趣是如何也降不下去的。


    这个傲气的白鹤开始低下高贵的头颅,自顾自与透明人交好。


    尽管他从未有过交友经验,但交朋友总是简单的。不论是电视机,还是生活中,友谊是人步入社交场所上的第一堂课,自然也有无数条道路行得通。


    顾冶学着平常别人对他做的那样,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一半出来,送到小君身边,有时是零食,有时是一些新奇的玩具。


    大多是爱心人员捐赠的物品,每个孩子都能分到几份的物件,顾冶并不需要,他从小到大玩得够多的了,在未被送至福利院前,他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


    玩具于他而言只是消耗品。


    但他总觉得小君会喜欢这些,毕竟游戏比画本有趣多了,即便是色彩鲜艳的名作,于年纪尚浅的孩子来讲,大多是无聊的。而游戏就不一样了,动起来的画面以及音效是能刺激人的感官的。


    至少在他心中是这样的,至于自己的想法是否就是唯一,他从未思考过这事儿。


    然而小君确实是个异类。


    持续了一周的攻略并未成功。


    一日午后,刚吃饭,昏昏欲睡的时段,顾冶自顾自往角落里走去,手中拿着一台游戏机。


    机子已经不怎么新了,是老旧款,然而按键依旧完好,没坏,是顾冶还在家时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游戏机里的游戏他已经玩腻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拿去借给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玩玩。


    所谓闲物利用嘛,不外于此。


    见到他的时候,小君依旧在睡觉。这个透明人总是在睡觉,仿佛进入了冬眠的动物,不爱交流,也不常动弹,除了吃,就是睡。余下清醒的时间里,就盯着画本发呆,如此就虚度了一天又一天,似乎早已成了习惯。


    他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同龄的孩子,顾冶见过家族里的长辈,在他父母尚未离世,自己也没被小姨领养走的年岁里,那时候,家族里的长辈是喜爱他的。


    苍老的面容常常板着,语气永远平静,仿佛世上不再有什么事情能惊动他,目光是寂然的,思想是固执的,无法动摇的坚定。


    记忆中的存在与这小透明高度相似。


    荒谬中又带着点理所当然。


    小透明在角落里不怎么动弹。身上披着毛毯,又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个兔子。


    体型也和年纪挂不上钩,太瘦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十来岁的孩子,八九岁的模样,骨头硌得人发慌。


    顾冶正要蹑手蹑脚走过去,原本缀在他身后的孩子疑惑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顾冶得意洋洋,露出一个笑:“小君找我。”


    这可是个稀奇事。


    那孩子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找你?”


    “找你干什么?”


    顾冶点头,又得瑟:“我们是朋友呢。”


    朋友这事本身不稀奇,然而和小君挂上钩了就显得格外稀奇。


    那人被惊到,说不出话来,顿在原地,眼看着顾冶一步一步走向角落。


    待到走到面前了,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顾冶都坐在沙发上了,小君依旧没动静。


    顾冶托在下巴发呆,目光从他的额头,移到鼻尖,再从鼻尖移到下巴,得出一个结论。


    一只巴掌就能笼罩下来的大小,瘦得有些过分了。


    顾冶心中思索着明天开始就要给他送点吃的,福利院里的菜其实并不合他胃口,常常要剩下一半,他可以将这些分给小君。


    直到傍晚,小君才眨巴着眼醒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约莫是被冻得,也可能是长久没疏松身体导致的干涩。


    顾冶甩了甩早已酸痛的双臂,一面笑,一面又状似轻松,“你醒啦?”


    刚刚睡醒的小透明望着他,没说话。


    顾冶故作玄虚将双手藏在身后:“送你一个礼物。”


    小君摸了摸脑袋,依旧没怎么说话。但他稍稍抬起头,不再低垂着脑袋。


    顾冶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探出,张开手掌,露出一个通体漆黑的游戏机。


    游戏机上还扎着一只蝴蝶结,很通透的天蓝色,丝带是半透明的材质,有些像纱。


    顾冶抬起下巴,脸上却罕见得流露点羞涩,如果是从前的他决计不会苦恼送出去的礼物是否会得到喜爱,然而眼前这人是个意外。


    他举着游戏机,又补充道:“我没有弄坏哦,是我妈妈之前给我的玩具,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玩。”


    “我不要。”


    顾冶没生气,难得有些耐心询问:“为什么不要?”


    “太吵了。”


    “不吵呀,你看,”顾冶给游戏机开机,指着泛着白光的屏幕解释,“声音是可以调的,摁键就在旁边,虽然是老款,但是不伤眼的,你可以试一下。”


    小君难得抬起头,望向他:“为什么又来找我?”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听着平静,然而顾冶却欣喜,他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


    “院长说过,他要我们做朋友,而朋友,总是要互帮互助的,难道不是吗?”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讲出来,顾冶自己倒先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小君一点反应没有,点了点头,“这样。”就又垂下脑袋。


    心墙坚硬,不可摧。


    小君最终还是接过了游戏机,尽管,是被逼迫的。


    顾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游戏机塞进小君的手里,就跑到人群堆里。


    他边笑,边道:“你要是弄丢,我就找你算账。”


    “几百块钱,要原数返还!”


    是骗人的,就是想吓吓这个冷漠的孩子。


    “我也有点想出去玩了。”


    在收到裴京郁第二次让谢昭君出去玩玩的纸条时,Q版小人拿着纸条,欣然地回答道。


    “之前我去C市参加竞赛的时候,那里的梳云花特别漂亮,可是行程太紧,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


    “阿郁,你陪我一起再去C市看看吧。”


    谢昭君手里紧紧捏着纸条,向着屏幕外的玩家眨了眨眼睛,使出了超强力的wink攻击。


    裴京郁也是十分高兴,大手一挥就写下小纸条,他对这个建议简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小昭,放假还是不能把自己压的太紧。那就一起出去玩,适当地放松一下吧!』


    第 55 章   霸总の??


    谢昭君的行动力超强,真是说走就走,当天晚上就把要准备的行李收拾好了,还不忘了联系宠物店那边帮忙照看一下猫咪。


    他飞快在手机上面订了一张明天最快去C市的机票。


    翻开那一本被他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谢昭君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完,而缓缓呼出一口气,把本子合上,心里一阵起伏。


    他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仰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夜。


    一轮皎白皓月如同钻石被镶嵌在夜幕中,愈发显得夜空明净,星星稀少。


    他心中涌动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和他身处同一个世界,也许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许他在做无用功。


    谢昭君原本想着只要裴京郁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贪心的。


    周六早上,闻女士独自一人前往医院,询问了前台,“您好,请问1011号病房往哪边走?”


    坐在前台发呆的护士当即回过神,先是打量了一遍穿着朴素的闻女士,接着热情开口:“1011?那是顶楼VIP病房,从楼梯出口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见了。”


    闻女士点头称谢,乘着电梯径直上了顶楼。


    通往病房前有条长长的通道,铺着厚重的地毯,鞋底踩在上面,一点声音没有,寂静地仿若另一个世界。


    闻女士顺着这条通道一路往里走,直到尽头,才看见一间宽敞的病房。


    她停下脚步,看着门口摆放的两盆君子兰。叶子上还盛着露水,显然是刚刚买来或是由其他人送来的。


    而围绕着君子兰的,则是数不清的花果篮子。


    她在门口站定,心中思索话术。


    透过门窗,闻女士看见一个男孩正侧躺在抱枕上,由于是背对着门的,她能清晰看见男孩的手脚上绑着的纱布绷带,绕着胳膊肘几圈,露在病服外面的包扎处显得臃肿,男孩却一点不在意,手上攥着最新款的游戏机,捏着手柄打游戏……


    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对抗游戏,男孩聚精会神,一点不为外界分神。


    闻女士踟蹰着,始终没迈出那一步。


    等到门口来了新客人,这场踌躇才得到了解决。


    一个穿戴华丽的贵妇人摇曳身姿,走到了病房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犹豫不决的女人,摘下墨镜,香水味扑面而来,语气和气:“你就是小君的家长?”


    闻女士迟疑得点头,又问:“您是?”


    “我是小御的妈妈,”女人露出一个和睦的笑,并没有那位女老师口中的平易近人,闻女士看她,就像在看天边上遥不可及的云,“您是来看望小御的吗?”


    闻女士将手中的果篮递过去,一边饱含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给您惹麻烦了。”


    “哎,这有什么可麻烦的,我早就听小御说过,小君这孩子文静得很,他就一直喜欢粘着小君……小君呢,他在哪儿呢?我叫小御赶紧把游戏机放下来,都快玩了有一天了……”


    闻女士第一次体会到羞愧,垂下了脑袋,“小君他,没来。”


    贵妇人的笑凝滞在脸上。


    闻女士睁着眼睛编瞎话:“可能是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自己不好意思,躲在角落里,一直不肯出来。”


    贵妇人勉强维持面上的笑:“这样啊,小御都快等了一天了。”


    “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是老师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件事,”闻女士解释,“我们院里只有假期才能见到孩子们,小君第一次上学,有很多事都不了解,他性格内向,不太爱和别人交流。”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日子毕竟还长,他会慢慢学会交流,学会和朋友分享,也会学着和朋友亲近,那一天不会太遥远,等到那天,我会亲自带着他来和小御道谢。”


    然而直到小学结郁,小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小御即将转学去到外地念书的那天,给班上的同学告别,有不相识的同学也能流出几滴眼泪,离别总是感伤的,大家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除了小君。


    临走前,小御终于憋不住了,将他堵在教室门口。


    那时正巧是冬天,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呼吸出的空气变成了白雾,这个往日里阳光开朗得像是金毛的男孩难得颓废,因由别离导致的惆怅和因不甘感到的委屈混杂在一起,眼泪自他眼尾滑落,氤氲成通红一片。


    在冰冷的注视下,他显得尤其脆弱。


    小君的目光贴近雪色,美丽却朦胧,就像是一场梦。


    那自然是漂亮的,像一轮冷冷的弯月。


    那自然也是不近人情的,月亮高高悬于天际,是无法触碰的。


    他静静立在那,不像是被人堵住了,有人把他雕刻成石像,将他神化了。


    这座雕像拥有了自己的信徒,信徒在寂静中感受到绝望。


    小御心想,他其实也挺好哄的,只要这人看我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哪怕那双冰冷的眼里没有不舍,注视就意味着道别,而道别,总是朋友间才能做的事。


    然而没有。


    这座冰一样的雕像,垂着脑袋,把玩着自己手中的自动铅笔,滴答滴答的声音响起,摁笔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生来顺风顺水的男孩头一次感到绝望。


    即便这份绝望很少,却依旧是绝望。


    他自出生来就没体会过这份屈辱,在委屈中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想要抓起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同桌,把他一起打包带回首都,去到那里去上学,叫他再也无法忽视自己。


    然而这些也只是遐想,金毛耷拉下尾巴,卑微如他,却只是轻声开口祈求:“我快要走了。”


    雕像侧过耳朵,没有讲话。


    “以后不会有人再烦你了,你终于自由了。”


    “我从第一天就想和你做朋友,想要和你在一块玩,但是你从来都看不见我。”


    小御迷茫得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认真望着堪称无情的同桌:“你不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肯定句。


    小君终于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沉沉,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纯真,里面没有半分涟漪,“我没有讨厌你。”


    这几乎是他对自己说的最长的语句了,尽管语气温吞得并不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


    小御却惊喜,他连忙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很多次我想和你说话,和你做朋友,你都没有回复我。”


    小君垂下脑袋,当真认真思索,片刻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太吵了。”


    小君喜欢安静,喜欢安静的人和物,喜欢不会叫他麻烦的事儿,近乎偏激,已经算得上一种习惯,于他而言,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比什么都要重要。


    小御并不理解。


    闻女士不能理解。


    老师也不能理解。


    他一日日长大,并未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成为理想中活泼开朗的孩子,也改变不了自己自娱自乐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在意,是他没出息的追求。


    为此,他去主动讨好了高年级的某位学长。


    其实如今他已经不怎么能记得那位学长的模样,也记不清当时自己为了讨好他做了哪些事。


    只是某次相遇,在体育场上,学长自成一片天地,周遭没人君意靠近他,即便是路过,也是要绕着走的。


    大多数人是因由害怕,不敢靠近。


    小君产生了奇妙的认知。


    他误会了安静的缘由,认为这是一种技能。只要接近他,接近这位学长,周遭就会变得格外安静。


    就像是另一种维度的空间。


    他并不知道这种安静是因恐惧或是害怕引起的,也不知道在外界眼中自己是遭受到了欺负,毕竟每天那位学长都会差遣自己去小卖部购买零食。


    他的思维方式较之常人要更加怪异,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明白什么叫社会,明白什么叫欺凌和阶级,就会明白这份安静的源泉。


    可他如今太小,无法也不能辨析安静的来源。


    他只是努力成为一个小透明,透明地长大,透明地生活,透明地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就已经足够。


    如此,在那位不甘哭泣的同桌转学离开后,小君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宁静。


    某一次假期,小君回到福利院,正巧赶上闻女士带着孩子们去修剪头发。


    小君排在末尾,等到其他孩子都修剪完头发,准备离开时,闻女士抬起头,看见迟迟不肯上前的小君。


    她的目光疑惑,走到小孩跟前询问:“小君,你为什么不去修剪一下呢?头发都要遮眼睛啦。”


    这古怪的孩子抿了抿唇,低头看自己鞋尖:“我不要剪。”


    “为什么?”闻女士稀奇,这是小君头一次拒绝要求。


    “我想遮住它。”


    “为什么要遮住?”


    闻女士不能理解:“它多好看啊,遮住多可惜。”


    小君抬起眼,看着女人鼓励的神情,笨拙地解释,“班上有同学喜欢它。”


    “是吗,那不是好事吗?”女人笑道,“我们小君也有人喜欢啦。”


    女人的笑自然不是作假,她真情实意为这个可怜的孩子高兴。


    然而下一秒,这份发自内心的笑,却凝滞在脸上。


    小君轻声开口,声音就像一阵风吹过的蒲公英:“可我不想被人看见。”


    宁可遮住眼睛,也不想自寻烦恼。


    【郁】:李涵。


    【李涵涵涵涵】:怎么了,郁。


    【郁】:如果有这么一天。


    【李涵涵涵涵】:什么?


    【郁】:你推的一个纸片人,突然说他要来找你,你会怎么办?


    【李涵涵涵涵】:哦,啊?你说什么?那我当然会选择狂喜。


    【郁】:(扶额挥手.jpg)你退下吧。


    没有园神的第十五天。


    裴京郁麻了,我的神啊,哪怕是惊吓也行啊。


    和谢昭君说好的很快就会回去,这下完了,被游戏制裁了。


    我好想我推,想念可爱的Q版小人了。


    裴京郁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忽然在想一个问题,他会想我吗?


    第 56 章   他的??


    谢昭君沉默地放下手中的书,伸出手拼命使着劲将自己的手腕掐得通红,他死死抿着嘴唇,将尖锐袭来的疼痛咽下心底,一声也不吭。


    一双乌眸中盛着的希冀像是将熄未熄的炭火,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火星子。


    对方终究还是离开了。


    因为玩家离开的时候还和他说过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他。


    所以起初的时候,谢昭君以为对方只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的事情没有办法上线,并没有太过于担心,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


    他等到阳台上的花谢了又开,他从十次百次千次如一的日晖灿烂等到夜色落幕,从夏日聒噪蝉鸣等到深秋寂寂叶落,再等到初冬簌簌雪飘。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最后的那份希望也逐渐变得渺茫,连同着血肉一起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


    顾冶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作为中产阶级,他从小到大没为钱财烦心过。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的人生自出生那天就格外明朗。


    然而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在他还未学会讲话那天,家中亲戚就争夺他的抚养权,为的也不是将他平安抚养长大,而是觊觎一份不属于他们的遗产。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自然是没有拥护,也没有办法护住这些财产。


    约莫顾冶当真克星,领养他的小姨一家死于意外。


    之后,再没人君意领养他,尽管顾冶生得确实漂亮,也算得上乖巧,带出去从不会丢面子。


    然而没人有这样的胆气去收留一个克亲的孩子。


    顾冶来到福利院,继续当自己的小霸王,容貌确实是一把有力的武器,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角落里那个生蘑菇的小透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喜欢这些玩具,也不喜欢顾冶。


    顾冶搞不清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和福利院其他孩子的评价一样,这小孩确实是个怪人,总爱一个人待着,总是不起眼到容易忽略的地步,并不以为苦,乐得自在。


    过完年,即将回到学校里去,顾冶望着周遭一群苦着脸的孩子,心中并未有实感,于他而言,换个学校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依旧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喜欢他,他生来就是被人喜爱的。


    小君也在收拾行李,动作并不迅速,若说慢倒也没有多慢,他一件件将洗好的衣服叠在一块,然后又开始盯着指头发呆。


    发呆没什么稀奇,只是这小孩不同于常人,一次发呆可以持续一天。


    顾冶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君咕噜咕噜转动眼珠,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真在思考:“放假都可以。”


    “那你想回来吗?”


    顾冶期待得望着这小孩,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家中变故突然,还未来得及寻到一个合适的学校,尽管有院长和闻阿姨帮忙寻找,但学籍和户口的变迁总需要时间。


    顾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和小孩是两个极端的对照物。


    他过惯了追捧的日子,就绝不接受默默无名。


    同样,也决计忍受不了寂寞。


    “我送你的游戏机,你放在箱子里了吗?”他忽而想起什么,轻声询问,“无聊的时候,可以在学校里玩,没电了就换个电池,你有电池吗?我这边还有两只……”


    小君临出发前,闻女士塞给他一大包糖果,是过年时没吃掉的年货,大多是玉米糖。


    小君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从小到大没主动要过糖果,这就导致他的低血糖,常常蹲久了或是坐久了,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浑身冒虚汗。


    闻女士担心他在学校里犯病,总是爱给他塞那么几颗糖果,在学校的时候就放几颗放进口袋里,觉得难受了就塞一颗进嘴里。


    院长照例在孩子们上学前准备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的论调小孩没几个乐意听,大多数各自寻找各自的伙伴聊天,小君没有朋友,就垂着脑袋聆听。


    顾冶隔着人群叫小君,声音不大不小,却格外引人瞩目。


    小君头一次暴露在聚光灯下,周遭的目光或是惊奇或是怪异,将他扎了个满身包。


    偏偏那人不在意,非得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话和你讲。”


    这漂亮得有些瑰丽的男孩径直走到小君面前,高挺的腰板笼罩一片阴影,他没说话,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唇角微微颤动,声音像是一阵春风,是暖和的:“下次见面,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小君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装着一个瓷娃娃,傲慢的瓷娃娃。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静静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崭新的人。


    然而沉默自然也是一种回答。


    离开那天,气候依旧寒冷,这小孩背着大大的行囊,像个外出流浪的旅者,登上了开往学校的车。


    车窗外,有福利院的其他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在唱歌,唱的是送别,童声唱歌好听,也清脆,飘在凌冽的寒风中,渐渐成为一段过往。


    小君第一次回头望去,看见人群里有个人在对他笑。


    笑意张扬,一双眼弯弯,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人张着嘴,比着口型,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近在咫尺——


    “小君,”他说,“我们下次见。”


    下次并未到来。


    年后的节日没有几个,清明节学校里放了假,小君背着背包,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就打算回去,舍友笑嘻嘻和他道别,一边又哀求,“你的游戏机……”


    学校里没多少娱乐设备,不回家的留守小孩也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总是无聊的。小君的舍友就是其中一位。


    “真的不能借我玩玩吗?反正你都要回家了,也不一定需要吧?”


    小君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舍友露出落寞的表情,垂下脑袋:“这样啊……”


    “这是别人给我的,东西。”


    “我不能把它送给别人。”


    舍友摸了摸脑袋,困惑得歪了歪头:“朋友?”


    宿舍按班级区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位同班同学的秉性,不爱讲话,也不爱凑进人堆里,往往是一个人待着,成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加上舍友的身份,想必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难以想象这样孤立的存在居然会有朋友。


    这两个字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小君想了想,又说:“他说的,确实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语新鲜,对小君而言,还是人生头一次。


    他讲出这两个字,耳朵就有点发热,不烫,就是泛红,看起来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痒痒的。


    手中捏着游戏机,没玩过几次,电池也没换过,他保护得很好,还在外面用包书皮包住了,闲暇时就摆放在宿舍桌子上,靠着台灯。


    临出发前,小君将它塞进了背包,背着它,一步一步上了车。


    抵达福利院时,院长和闻女士站在门口,看见小君了,就上前一步替他接过背包。


    小君摇了摇头,要自己背着包。


    闻女士问:“那多重啊?”


    小君说:“那里面有东西,我要给别人的。”


    闻女士奇了,问:“什么东西?”


    又问:“你要给谁?”


    小君想了想,有些笨拙得说:“顾冶。”


    这两个字被他抵着上颚念得含糊,读出来不怎么叫人听得清楚。


    闻女士自然也没有听清,但她明白这小孩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追问。


    小君走进了暖和的大厅,里面依旧是零散几个玩积木的小孩,他和往常一样走到属于自己的角落,却发现那角落里坐着人。


    一个不怎么熟悉的男孩,模样看上去不大,却口齿清晰:“哥哥。”


    福利院里都是叫哥哥的,这不稀奇。


    小君无知无觉,绕着角落那座沙发逛了一圈,没瞧见要见的人。


    但他不心急,就倚着边角坐下来,又将背包放下,从里面掏出那部游戏机来。


    小君不玩,游戏机摆放在自己面前,静静盯着它发呆。


    身侧那小孩又凑过来,“哥哥,这是你的游戏机吗?”


    小君没有说话,幅度极轻得点了点头。


    小孩又接着说:“哥哥,你喜欢打游戏吗?”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会有游戏机呢?”


    “一个……朋友送的。”


    小孩惊讶:“朋友?”


    小君想了想,说:“应该是朋友。”


    他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料想应该是关系好的意思,然而关系好也分许多层次,他不敢妄下定论。


    结论是:“他说,我们是朋友。”


    小孩若有所思得点点头,忽而叹了口气:“我也想交个朋友呢,可惜他已经被人领养走了。”


    福利院不缺孤儿,自然也不缺来领养的夫妻。


    小君无知无觉,充作寻常。


    然而小孩却巴巴流下泪来,“我有点想他了。”


    “哥哥,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小君想了想,“不会。”


    走了的孩子基本就了无音讯,他从未见过去而复返的孤儿。


    “那这么说,顾冶哥哥会忘记我吗?”


    小孩叹口气,又擦去眼角的泪珠:“闻阿姨说哥哥是去过好日子了,可是,我真的想他……”


    小君静静侧耳,听着小孩夹杂着思念和抱怨的言语,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氤氲着墨色的情调。


    忽而,他又睁开,叙述的笑话讲到末尾,最后问了一句话来:“哥哥,你在等谁?”


    小君抿了抿唇,难得思考:“我在等一个……朋友。”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小孩歪着脑袋:“那你还等他。”


    小君想了想,觉得这小孩说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嗯,我不等了。”


    他站起身,抱着背包往外走,身后的小孩叫住他:“哥哥,院长说我是新来的,需要和大家都认识一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君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小君。”


    “什么小,什么君?”


    “小小的小,君望的君。”


    一个小小的君望,闻阿姨是这么对他解释的。


    “哥哥,你要去哪?”


    “宿舍。”


    “你一个人吗?”


    “嗯。”


    “我可以陪着你吗?”小孩说,“我也是一个人,很无聊。”


    小君想了想,“不要。”


    小孩不解,“为什么?”


    “我不喜欢交朋友。”


    小君如是回答。


    小孩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哥哥,你的游戏机能借我玩玩吗?”


    “不行。”


    “为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小君解释,“我要还给别人。”


    小孩吸了吸鼻子,说:“那好吧,哥哥。”


    “明天见。”


    小君摸了摸鼻子,说:“明天见。”


    游戏机最终没有成功还回去。


    某一年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一对夫妇坐着汽车,停在了这家福利院门口。


    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孩子,充作家中幼子。


    小君变成谢昭君,如此仓促得降世了。


    原来是这样啊。


    谢昭君唇角骤然弯起了一点点。


    他忽然之间懂了很多东西,笼罩在心中的那团团迷雾忽然散去。


    但他宁愿自己永远不懂。


    因为紧接着是更深刻扑杀过来的阴霾,快要将他整个人覆盖吞没。


    他的喜欢好像……不会有结果呢。


    第 57 章   霸总の卑微


    这是裴京郁想谢昭君和园神的720小时,43200分钟,2592000秒。


    人话:三十天。


    说实话,这个更新的时间已经大大地超出他的预料了,园神这么一个老破小除了谢昭君以外看起来啥都成本低廉的游戏怎么会更新这么久?


    简直AMAZING。


    但裴京郁一想到园神这么精通人性,想必AI调试也要花一段时间,毕竟俗话说得好慢工出细活,裴京郁一狠心,一咬牙还是爱信等了。


    和等待的揪心齐头并进的还有期待和好奇,他在想,园神更新花这么长的时间,更新之后岂不是直接从老破小三无游戏进化成几千平别墅了,让某已经光荣成长为韭菜的玩家想想都觉得有于荣焉。


    裴京郁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好想知道园神会给他什么惊喜。


    但是……他现在是真的好无聊好无聊,等待园神开服的日子好难捱,看着这黑色屏幕上的字,真是让人有种买彩票中了一千万结果发现是梦的无力感。


    以上心声来自一位一分钟打开园神五次的玩家。


    撇了撇嘴,裴京郁在工位上悄悄摸鱼,打开手机图库名为我推の照片的相册,再次回味往事。


    这是谢昭君红着眼睛吃生日蛋糕,这是云雾边的摩天轮,这是马赛克谢昭君……这是头上顶着花瓣的谢昭君Q版小人。


    真可爱。图片很快就翻完了,裴京郁遗憾离场,放下手机继续工作。


    中午吃饭时,李涵忽然有点好奇地问起裴京郁:“郁啊,我才想起来,最近怎么没看到你在玩你那个游戏了?”


    裴京郁一愣,裴镜嫣也问了他一个同样的问题,当时她还十分诧异,丝毫不怀疑下一秒就能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


    “游戏制作可能出了点问题吧,更新老长一段时间了。”


    李涵联想到市面上都没人听说过这个游戏,他利用多年玩游戏的经验自动理解了这段话:“唉,小厂的游戏,经费不够是这样的,只能尊重祝福等待了。”


    他吃了口菜:“诶对了,你奇旅游记上次上线还是在半年前,既然现在你那个游戏暂时没得玩了,要不继续玩会?”


    谢昭君正前方坐着一位发怒的金发少年,因由种种愤怒和怨气交织,显得格外炸毛。这是他的通病,生下来就有一头卷发,情绪一旦激动些,就尽数跃起,显得格外蓬松。


    谢昭君左手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少年牵着他的手,紧紧的,捏着掌心上刚养起来没多少的肉,悠哉游哉地端着茶水舔唇,一双黝黑的眸子半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幕出现在餐厅。


    距离上午那场尴尬的变故已经过了一整天,夜色弥漫,夏虫嘈杂。


    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


    女佣娜娜端上晚餐,鲜嫩的牛排盛在盘子里,端上了餐桌。


    四周寂静,几人聚在餐桌上,却一点声音没有,除了刀叉碗筷碰撞轻微的声响,世间仿若静止。


    一瞬,或者两瞬。


    没什么声音。


    裴京郁终于耐不住寂寞,几口气未吸上来,硬生生挤出一个笑。


    “哥哥。”


    他叫了一声,带着椅子转了个弯,正面向无知无觉,柔弱可怜的某个瘦巴巴的小孩,声音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位是?”


    这话问得没水准,昨天就见过的人,今天还要重新认识。又不是健忘症,需要见一面就要介绍一次。


    谢昭君坐在谢自祈身侧,一动不动。


    由少年替他开口,淡道:“裴京郁。”


    他道:“吃饭。”


    裴京郁耷拉下脑袋,有些闷闷道:“哦。”


    余光却恶狠狠瞪了一眼又瘦又白的某只小白花,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没料到谢自祈那样傲慢的存在居然喜欢这样的类型,即便是当弟弟,他向来也是要最好的。


    谢自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最好的,最漂亮的,最华丽,他都不要。


    裴京郁送过他许多东西,最新款的游戏,限量的球鞋,昂贵的高达,他都不喜欢,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是这些东西于他而言都太简单了。


    即便他不送,也多的是人会送。


    裴京郁从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摸不清喜好,以至于相处那几年只能巴巴跟在他后面追,追着他陪着自己玩。


    然而如此挑剔的人,如今身边竟然有了个人,还是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小屁孩,乳臭未干的小玩意。


    这太奇怪了。


    裴京郁敲着刀叉,余光观察两人。


    如果说喂食和照顾,他还能给自己找个借口,或许是大病后性情变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又或许是长辈的嘱咐让他照顾这丑八怪。


    然而令他觉得震惊的是,谢自祈脸上没有不耐,也没有往日面对他时的显露的烦躁,甚至连不悦也没有,仿若真和他关系亲密,同吃同住,密不可分。


    裴京郁心底的怨气中,悄悄产生了一丝好奇。


    仅仅只有一点,不起眼,却令他坐立难安。


    谢自祈动作算得上轻柔,他喜欢投食这项娱乐项目,令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的滋味罕见,至今为止,还未在他生命中出现。


    谢昭君很听话,也极会讨好他人。


    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冷落呢,也会悄悄示好,与他外表全然相反,这并不是个木头。


    谢昭君迟钝,不清楚周遭暗流涌动因他而起。


    他只张着嘴,等待喂食。


    舌头小小的,也有点像猫,可是没有倒刺,就比猫还要柔顺。


    裴京郁不小心瞥见这一幕,牛奶呛了一鼻子。


    这外来户没见过世面,头一次见人能当成宠物来养的。


    女佣递来纸巾,他慌乱擦拭袖口和衣角沾染上的牛奶,一边又咳嗽,又忍不住观察两人相处。


    怪异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心有灵犀未有一人出声,好似一场默剧。


    默剧演到最后,又变成了哑剧。


    裴京郁吃完饭,闷不做声向楼上走去时,距离他几步的餐桌才发出一点轻微声响。


    那丑八怪微微偏过脸,露出脖颈间的一块玉石,红绳系着的,青白色,色泽极温和。


    他摸着这块玉,仰起头,露出尖尖的下巴,唇瓣沾了点牛排酱汁,变得有些黑红,更显得他白,像一只没成年的吸血鬼。


    小吸血鬼的声音也不太能见人,低声道:“哥哥,我吃饱了。”


    谢自祈这才放下刀叉,“娜娜,收拾一下。”


    女佣擦着桌子,目睹谢自祈牵着谢昭君的手来到客厅,沙发宽大,足够容纳两人。


    他们蜷缩在一块,像是抱团取暖的一对兄弟。


    日益相处,双方竟真有点相似了。  气温腾一下上了档次,长袖长裤再穿不起了,谢自祈令女佣去买了新衣,夏装也不需要一件件试,往大了买,总归往后是要长个子的,太小就显得紧绷,看着也不怎么舒服。


    衣服是买给谢昭君的,堆积到他房间的屋子里,挤满了衣柜。


    谢昭君是个慢性子,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到短袖的季节时,女佣已经在思量着给他剪头发了。


    “夏天热,剪了头发就不会碍事了。”她是这样解释的。


    谢昭君同意了。


    剪头发时谢自祈站在身边,盯着女佣的动作,剪刀咔嚓咔嚓,几下过后,额前的碎发尽数掉落,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小孩乖巧坐着,一动不动。看不见四周,自然也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因由这段时日的投喂,尽管还是瘦,却已经接近苗条的地步,哪哪都白,五官小,抿着唇似乎有些紧张。


    谢自祈给他的黑纱,被他用来捂着眼睛,刘海的作用已经没有了,何况夏天确实热过了头。


    剪完头发,小孩就被谢自祈牵着,走去花园里,在那里消遣时光。


    谢自祈看书时,不爱发出声音,也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有书本翻页时的声响,沙沙,像风。


    但他又有个毛病,喜好摸着小孩的脑袋,或者耳朵,总之,是要有点肢体接触的。


    大多数时候,谢昭君会乖巧得将下巴搁在他的腿上,趴在边上发呆。


    发呆也是门学问。谢昭君深谙此道,常常冒出点惊世骇俗的想法。


    原先是一门心思要睡觉,可是夏天实在太热了,即便是在花园中,有玻璃罩着,里头开着空调,还是热。


    心头上的躁动,是无论如何也消停不下去的。


    罕见的,这小孩觉出点无聊,双腿并和,坐直了身子。


    他冒出个想法,过于鲜明,以至于未修饰过就吐了出来:“哥哥,我想去上学。”


    每个孩子都会上学,院长和闻女士都教导他要好好学习,日后改变命运。


    即便他确实不爱人际交往,然而学校,总是意味着好的。


    好的老师,好的同学,好的知识,需要他自己去探索,才能发掘其中真相和趣味。闻女士是这样说的。


    谢昭君听闻女士的话,深信不疑。


    谢自祈合上书本,垂下头,望着腿边昂起脑袋,稚气的脸庞。


    如此观摩,又伸手摸上他的耳朵和下巴,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上学?”


    谢昭君点头,耳畔的黑纱晃啊晃,更衬得他白。这份白相较头一天,要更加健康,非得是苍白憔悴,这白里透了点红,中和起来,就像粉,可偏偏比粉还要深点。


    是有点像桃子的,未成熟的桃子。


    谢自祈抿了抿唇,红唇染了点水色,显得妖艳,可惜谢昭君看不见,还以为是寻常问答。


    “你想出去吗?”


    “如果是上学的话,”小孩当真认真作答,“可以。”


    谢昭君的价值观里,为了学习,是可以出去的。


    学习于谢昭君来讲不是难事,因为他不爱交际,就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如此,成绩才能名列前茅。


    闻女士喜好看他学习的模样,夸他认真,往后有出息,是个难得的苗子。


    谢昭君喜欢闻女士笑,觉得那笑容分外耀眼,就像一只小太阳。


    他还以为全天下的大人、长辈,都乐意看他学习的模样。


    然而,谢自祈是个异类。


    手中的书滑落到地面上,少年沉着脸,声音淡淡:“捡起来。”


    谢昭君在他脚边摸到书本边角,顺从得起身,抱着书送上去。


    谢自祈接了,再次丢到地面。  猫比狗要难养些,尤其是幼猫。


    狗尚且能打发些剩菜剩饭,每日唯一麻烦的就是溜出去散步,猫不是,猫哪哪都娇贵,哪哪都脆弱,也容易生病。


    尤其是幼猫。


    建一个舒适干净的窝,准备精致上等的食物,需要人陪伴,也要好好教习,不能任由它到处闯祸。


    谢自祈未养过猫,却也明白麻烦。


    可决定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这份心血来潮,究竟是真的怜惜,还是无聊下的产物。


    总之,这件事轻飘飘得落下来了。


    谢昭君睡得并不踏实,夜里安静,却显得空洞,没有什么实感,床板也不再是硬邦邦的质感,而变得绵软柔和,睡在上面,仿佛陷进云里。


    他烧了一夜,翌日睁开眼,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阳光撒得慷慨,没有一丝隐瞒。温暖得像披了一层金黄的绒布。


    小孩望着头顶跳跃的宛若精灵一样的光亮,吸了吸鼻子,已经不再堵塞,他又伸手摸了摸耳朵,也不再发烫。


    退了烧,谢昭君方余下精力转动眼珠观察这个陌生的空间。


    距离床铺几步距离,就有一扇落地窗,窗帘是白色的,边角有蕾丝边,从屋顶一路垂下,轻柔得搭在窗户两侧。


    而窗户外,则是另一个世界。


    红色的白色的花簇成一团又一团,有蒲公英藏匿其中,随微风摇曳,已经到了初春,万物复苏的季节,鸟鸣啼叫不断。


    这当然不是谢昭君原先住着的杂货间,空气嗅起来没有霉味,也不潮湿。


    墙壁干燥,未曾有墙皮脱落,水晶灯高悬头顶,不染灰尘。


    城堡里原来长成这样。


    谢昭君想,原来这才是城堡。


    他没有思考这是哪,也没猜测是谁将他带到这个地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怀惴着好奇,宛若初生孩童般观摩这个崭新的世界。


    及至门外传来低沉的轮椅滚动声,他才堪堪回过神,一抬头,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


    谢自祈的眼睛是黑色的,颜色很深,惯常叫人看不出什么,常常眯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叫人害怕。


    然而这些害怕的人里并不包括谢昭君。


    这个孩子情感迟钝,也没什么心眼,看见了,也只是叫一声:“哥哥。”


    这是谢嘉润嘱咐的称呼。


    谢昭君很听话,他听从这样的安排,将他当作哥哥尊重。


    小病初愈,也有些伤身,声音不怎么大,小猫一样,轻微得,也不起眼。


    可是谢自祈还是听见了,他耳朵好,也许是后天练成的本领。


    这骄纵的少年转动轮椅,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两条细长的辙痕。绵长两条,晃晃悠悠靠近了,呼吸和脸颊也变得清晰。


    温热的手探过来,白莹莹的,像块玉石。


    食指和拇指夹住了谢昭君的下巴,尖尖的,愈发像只流浪猫。


    他饶有兴致得观察一番,又学着刚刚找来的画本上的内容,揉搓他的下巴,勾着颈部那块薄薄的软肉,道:“饿了吗?”


    因他长得实在漂亮,这样唐突的举动也做得赏心悦目,叫人无法责备。


    谢昭君也没责备,却不是因为他这张脸。


    这个瘦弱的孩子抬起头,颇有种正气凌然的坚定:“饿了。”


    女佣候在门外,心中忐忑无助。


    来到这样富贵的人家工作,花费了她不少打点的费用,得知谢家变故,保姆解雇,她年纪小,不经事,学历过往也干净,才中了白荷的眼缘被挑进来。


    原先和她一道的还有四个人,却在谢自祈近乎暴虐的举动中产生退意,如今只剩下她一个。


    自然是舍不得这份工作,薪酬高,也清闲,谢先生公司繁忙,往往只有深夜回来,清早就走了,白荷不着家,不是出国就是旅游,也不常回来。


    家里只有一个谢自祈,年纪不大,脾性却差得惊人。


    女佣怕他,就更加不敢忤逆他。


    谁都知道谢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苗,皇太子也没这么尊贵。


    家中本来只有这三号人,却没想到,近日又多了一个。


    小孩,男孩,四肢健全,年龄瞧着也有些大。


    是个人都能看出谢嘉润打的什么注意,女佣不笨,自谢昭君进了家门时起,就自顾自划分好阵营。


    谢自祈此人,极自负,极傲气,为人处事又狂妄,实在不像是个好相处的性格。


    可他毕竟是谢嘉润唯一的孩子,血缘亲疏挂在那,越不过哪里去。


    就算是身体健康的孩子,往后能继承些财产,能捞到的恐怕也只有极少数。


    女佣有眼力见,心中也打量,前途嘛,谁不想给自己争一争。


    她刻意压踩着谢昭君,心中存了点讨好的意思,可又不敢邀功,只好从小处下手,不叫他多么好过,养小猫小狗一样养着这么个外人。


    挥去自如,每日喂点杂粮就算了。


    当真将他养成少爷,那未免也太不上路子了。


    她原先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然而。


    谢自祈的声音低压,却格外清晰:“粥?”


    门里静了那么久,才冒出一道声音来。


    女佣呼出一口气,心想自己这步果然没做错,哪里会有正牌少爷帮着外来户的,又不是缺心眼。


    她正要应答,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谢自祈摇着轮椅,动作优雅,眉心却蹙着,“你爱不爱吃鱼片粥?”


    女佣动作一顿,目光正要闪躲,余光却攫取到一个陌生的黑影,像一座小山似的,依偎在少年的怀里。


    少年无知无觉的双腿上铺着一层毛绒垫子,兔毛做的,边角有白色的绒毛,像是一团蓬松的蒲公英。


    这团蒲公英裹着一个人,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一个小孩,蜷缩在温暖的毛垫里,也窝在谢自祈的怀里,只露出一只脑袋在外面,乖巧坐着。


    少年的轮椅宽敞,也大,侧躺在上面也没什么问题。


    他拎着小孩的后颈,真像捏着一只猫。


    猫一样瘦小的孩子被迫抬起脑袋,道:“喜欢。”


    谢自祈满意了,余光瞥向身侧目瞪口呆的女佣,又勾起唇角,笑眯眯道:“娜娜,两碗鱼片粥。”


    像是找到有趣的玩具,他满脸写着愉悦:“送到我的房间。”


    娜娜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问:“两碗都是吗?”


    谢自祈捏起小孩的耳朵,凑过去,逗猫一样问:“你说呢。”


    谢昭君不假思索:“我和哥哥一起。”


    流畅如斯,好似上辈子收养的猫妖。


    谢自祈对这只流浪猫极其满意。


    依旧低声:“捡起来。”


    如此几个来回,谢昭君忽而停下手中拾取的动作,恍惚得抬起头,隔着灰蒙蒙的黑纱,询问:“你生气了吗?”


    少年笑了,依旧好看,眉眼恰如三月海棠,娇艳欲滴。


    “没有。”


    谢昭君就不问了。只是心里想,可能是有的。


    于是他不再重复这样无聊的举动,顺着声音的方向,想了想,终于道:“哥哥。”


    少年望着他,不自觉敞开手臂,小孩扑过来,坐在了轮椅边上,带入怀里有股香味,不像是花香,也不是泥土的气息,就和双方第一次接触时一样,这味道经久不散,如同冤魂缠绕,生生世世无法辨清。


    “对不起。”谢昭君示弱,搂住了少年的脖子,半挂在上面,贴着耳朵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少年摸着书本,边角发皱,不再洁净,奇异的是心中平静,未有发怒的征兆。


    “谢昭君,”他连名带姓一起念,姓是他给予的,名也是,这个人都是属于他的,训诫不成,总得给个警告,尽管这声音相较警告,更像谢述,“你能去哪呢。”


    去到哪里,都逃不过当猫的命运。


    你是我的猫,就非得与我一道,喜悦和痛苦,相互分担。


    谢昭君无法思考这些复杂的学问。


    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向来不是语言上的宽慰,身体上的接触是他的长项。


    如同拥抱闻女士那般,他拥抱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发间的桃香味传来,谢自祈罕见一愣。


    他被小孩抱在怀里了,胸前,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咚咚响起。


    “哥哥,不要生气。”


    他只会重复这一句,干巴巴的安慰,没有诚意,也不懂得花言巧语。


    谢自祈没有说话。他在这瞬间感受到一丝心悸,极轻微,不可察。再次眨眼时就消失殆尽,仿佛幻觉。


    恰如此时,门外响起一道异样的声响,打断了花园房里诡异的寂静。


    先是女佣哒哒的脚步声,混杂着另一种脚步,踩在石子路上,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交谈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先是女佣焦虑道:“裴少爷,您看着路走,慢点,不着急。”


    女佣口中的裴少年胡乱应承,脚步声渐渐加快,忽而,停在了花园前。


    玻璃门擦得锃亮,透明得,像是一扇空气墙。


    屋外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向谢昭君。


    这敏感的小孩笨拙得抬起脑袋,茫然无措。


    仿若有天外来音传来,这道声音极为清亮,甚为硬气。


    “哥哥,我回来了!”


    尤其逮着哥哥这两个字,硬生生咬碎了牙。


    裴京郁与谢昭君的初次见面,甚不愉快。


    不是外貌,而是神韵。


    对待外人的冷漠,以及面对双方的亲近。


    裴京郁上楼最后回头一眼,看见那丑八怪凑到谢自祈身边,脸颊贴着少年的手掌,乖巧地蹭了蹭。


    竟然是有点好看的。


    像猫。


    而猫,大多都是好看的。


    然而裴京郁最讨厌猫。


    他小时候被猫咬过,流浪猫,抱着它时没轻没重抓挠了一下,正中手心。


    后来打了疫苗,他再看着猫,就不怎么喜欢了。


    乖巧时往往是有所图,而一旦显露本性,就变得格外凶残。


    这是裴京郁给猫下的定论。


    谢自祈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一趟,不是家庭医院,是规模稍微大些的私立医院。


    去到那里去治病,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依照规定,是什么也带不了的,私人物品和食物都要搜刮干净。


    自然,猫也是不能带进去的。


    临行前,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夏天热得很,他伸手,覆上谢昭君的脸颊,摸到他近些日子养起来的肉,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总之,不是美妙的。


    他没笑,面上也没其他神情,声音也哑,凑到谢昭君耳边说:“上来。”


    谢昭君较之刚来时已经胖了许多,身上也有些重量,肉全长在身上,谢自祈有段时间没有拎得动他。


    谢自祈摸到他的手,贴着掌心,又侧目看他抿着的唇角,不像是紧张,也没有不舍,静静呆在那,像是一只没什么主见的猫。


    他牵起这只小猫的爪子,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开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谢昭君抬起头,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看不见脸,也不怎么能摸清想法。


    谢自祈望着他,深深的。


    这小猫不善言辞,也不怎么能窥探人心。


    就是这样一只自我独行的小猫,再次垂下脑袋,如同那个深夜,初次订立的主仆契约,脸颊蹭了蹭少年的手掌。


    分别不言一语,顺从充作忠诚。


    一只忠诚的家养猫。


    汽车尾气卷起一溜浓烟。


    谢昭君回头,女佣牵着他的手。


    及至走到台阶,听见一声嗤笑,突兀响起。


    好像谢昭君真的活过来拥有自我意识了似的,裴京郁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这么想谢昭君活过来了吗?


    伸手揉了揉谢昭君的头发,于是对方有些喜悦地抬起头来,那双盈着星光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着整个世界。


    “阿郁,你答应我了吗?”


    “我……”被这样看着,裴京郁难免有些不自在,可对方大有自己不同意就不松手的架势,那双眼睛里的水光愈发泛滥。


    “我答应你。”


    谢昭君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珍重的承诺,高兴地在裴京郁脖颈间蹭了蹭,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真好。”他有些神经质地喃喃道。


    “真好。”


    那阵花香霎时间远离,裴京郁僵硬的指尖挽住一缕风,他又伸出手触上谢昭君有些瘦削的脸颊,一片冰凉。


    裴京郁下意识问道:“你没有按时吃饭吗?怎么这么瘦了。”


    谢昭君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最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地低下头:“对不起,阿郁,我以后一定会按时吃饭的,不会不吃饭了。”


    谢昭君抬起头,热切又炽烈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划过面前人清隽的眉眼:“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他忽而又哀伤下来,字字泣血:“我不想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也不想再一个人过生日了……”


    说到这里,谢昭君喉头忽然一梗:“阿郁,我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了好久了……”


    第 58 章   霸总の梦


    他喉间发出如同破旧的老式风箱运转的嗬嗬声,谢昭君红着眼睛,像是一头被锁链困住的野兽,遍体鳞伤。


    他哽咽着曲起背脊,前倾着用发丝抵在囚禁着他的温暖的囚笼之上,谢昭君躲进裴京郁的怀中,神情卑微又渴望得到怜惜,好似痴恋神明又求而不得的信徒。


    “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沉闷得仿佛从千尺冰封的暗河下传来,带着沉重悠远又破碎至极的深深凉意。


    “就算是在梦里,也不可以吗?”


    他口型近乎无声,喃喃道。


    谢昭君偷偷地攥紧了对方的手,他不敢再抬起头看他日思夜想以至于在梦中都出现的身影。


    是梦、


    哪怕是梦、


    也好。


    谢昭君忽而开始庆幸,正因为这是梦,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拥抱,鼓起勇气去讨要去渴求,将他的所有压抑着的的情绪宣之于口,待到一觉醒来,他的世界又重新回归原点,没有人会知道。


    谢昭君在发抖。


    裴京郁感知到谢昭君在发抖,明明是很小的幅度,似乎连谢昭君本人都没有发现的颤抖。


    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是太冷了吗?


    怎么会这么冷?


    裴京郁抬眼望向头顶的天空,穹顶之上悬挂着几朵又软又白皙的云朵,分明天际暖阳霞光万丈,将整个世界都照得无比明晰透亮。


    坠落下来的光却那么苍白以至于没有温度,落到身上时近乎一片虚无。


    难怪会那么冷。


    自己的手是温热的,于是衬得对方的手更加寒冷,触感好似一块坚冰,自己温热的体温被传递过去。


    顾不得这是光怪陆离的梦境,裴京郁只希望谢昭君不要再感到寒冷和害怕了。


    本市首富谢家的宅院,坐落在荒芜人烟的郊区里,楼房外就栽种有数以千计的梧桐树,庞大的树根整齐归于道路两侧,宽大枯黄的落叶构成柔软的绒毯,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大多是手工定制的皮鞋,亦或是红底高跟鞋,出入其中的人物大多如此。


    楼房外,茂密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面容净白的少年赤脚,埋头奔跑在绿茵草坪上。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动作迅速,恰如逃窜的兔子,喘着气贴着林立的树木躲避。


    树木高大,掩住他的踪迹。


    他隐藏在其中一棵梧桐树下,踩在宽大枯黄的落叶,脚趾因微风拂过蜷缩在一起。


    临行匆忙,他浑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毯子,轻柔得好似一件披风。


    白色的绒毛更衬得他肤色白如雪,一双眸子掩藏在凌乱发后,他赤脚站在这片凄冷空荡的天地,孤独伶仃,显得楚楚可怜。


    自清晨的白光投射到这片领域,再到午后艳阳笼罩天地,万物复苏,莺啼燕语,泥地和青草的清新的气息浸满他的口鼻。


    他静静透过一双眼睛,去看这扇沉重铁门前各色停立的车辆,来来往往的男女身着华服,满脸带笑进出,手中拎着或是提着各色昂贵的礼物。


    树木摇曳,傍晚的宾客尽数涌入铁门,欢声笑语不断,女人的柔和的轻笑,男人豪爽的大笑,渐渐弥漫整片树林。


    他依旧没动。


    看见天边微红的晚霞渐渐淡去,落叶飘然落地,铺成一片金黄的绒毯。


    夜晚终于到来。


    今日宾客如云,他消失了一天,也未看见有人带着笑意,将他带回那样柔软奢靡的房屋。


    额头微微发烫,他抬眼,最后看一眼这片庞大的宛若城堡般的楼房,看向门口那块印着谢字的门牌,吸了口气,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树林深处。


    上个时代老旧的翻盖手机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快要没电。


    距离约定的位置还差有几百米。


    他向前挪动双脚,仿若不知疲倦,目光盯着前方。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月色笼罩他的脸,柔和抚摸他过长的黑发,长长一条,随着微风拂过在空中跳舞。他的脸太小,显得过于稚幼,不过少年模样,然则步履沉重,显得摇摇欲坠。


    终于,隐藏在枯叶中的枯木将他绊倒,他蹲坐在泥地里,小腿和脚上都被刺伤,红白交际,裂痕遍布。


    目的地,还在前方。


    他握紧手机,想起男人与他分别时说的话——


    我在那里等你。


    等待,是漫长的。


    伤痕累累的幼兽拖着疲倦的身体,重复行走的姿态,脑海中混沌一片。


    他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离开,为何要答应那个荒谬的约定——


    出去。


    去到哪里暂且不提,出去本身已经是极为大胆的行当。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宛若琉璃般灿烂的光,静静得,凝视这片天地。


    远处,忽闪忽闪的车灯终于能看见,那是辆漆黑的车子,隐藏在黑夜中,谁也看不见。


    他的脚步渐渐变大,迈出的弧度也慢慢扩大,好像希望就在前方,不出一会,他就能回到柔软的车厢里,安安静静睡一觉。


    希望近在咫尺,仅仅触手可得。


    然而。


    身后,传来嘭一声巨响。


    声响强烈,近乎令他一震。


    他扭头,不远处的道路边同样存在一辆被树木隐藏的通体漆黑的汽车,声响正是从那里传出。


    车窗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脸。


    一张如何赞美也不夸张的,昳丽秀美的脸,美好的事物向来不分男女,他生得雌雄莫辨,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也已经拥有如他父亲那般掌权者的震慑。


    青年拖着下巴,悠闲地朝他看来。


    他的视线下移,饶有趣味地指了指下方。


    少年的视线克制不住下移,往地面上看去——是一只死了的大雁。


    伤口潺潺不断向外流淌血液,眼睛还睁着,大约也是死不瞑目。几只幼鸟蜷缩在它的羽翅下,发出凄惨的啼叫。


    太阳忽而被阴云笼罩,温暖的光亮尽数消散,一场大雨伴随着雷雨交加袭来。


    那双眸子上挑。


    目色沉沉,仿若氤氲暴雨。


    他听见一道声音隔得远远传来,“谢昭君。”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如同梦魇里缠绕他不得安生的恶魔。


    少年茫然抬起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转身,以屹今为止最大的速度,奔向那辆寓意着解救的车辆。


    脚趾好疼,小腿也疼,脑袋发烫,晕乎乎的,已经不能思考。


    他几乎是随着本能,手指刚一挨上那辆车门,车窗就被摇着缓慢下沉。


    露出内里一张充斥着愧疚的男人的脸。


    是谢家司机。


    他认得这张脸,来到这里时,也是他来接送的。


    男人似乎困惑,又带着小心翼翼道:“小少爷,你为什么要跑呢?”


    他终于卸光了全身力气,瘫坐到地面。


    白色的毛毯染上灰尘,单薄的睡衣无法遮蔽寒冷,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垂目盯着泥地里长出的瘦小可怜的杂草。


    脚步声哒哒,并不轻快,似乎寓意着沉重的信号。


    青年慢悠悠,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了少年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抹去少年鼻子上的灰尘。


    目光下落,又望着少年在泥地中奔跑被刮伤,布满细碎伤口的脚,面上似乎是笑了,唇角弯弯,“谢昭君。”


    他垂目,将少年抱起,像抱着一只小兽。


    怀抱柔软,散着甜蜜的桃香。


    青年静静得拨开他凌乱的黑发,露出内里那双透亮的眼睛,他望着这双眼睛,如同逗猫那样,轻笑道:“你要跑到哪里去?”


    手中的翻盖手机跌落在地,远处摇曳的灯光忽闪,他等不到那人口中象征着美好的自由,就像等待的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悉,自己曾来过赴约。


    永远,去不了那人口中的远方。


    自由,能够属于小鸟小鱼,却唯独不属于他。


    因为他是一只,家养猫。


    第六十天,手机爹爆出了一张【彩票(落空版)】


    裴京郁:?


    这手机能处,有东西他是真爆啊。


    越来越感觉园神是三体人入侵的阴谋了。


    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园神!你怎么还不能更新完?


    然后,明日复明日,整整又复了三十个明日。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


    What can I say?


    园神,你现在开心了吧?你这个冷漠无情的游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园神……我会视奸你,永无境止的视奸你,持之恒以的视奸你,没有尽头的……


    裴京郁怀着对园神的满腔愤恨和对谢昭君的想念入睡,再听着闹钟一脸怨念地醒来,撑起坐起来,刚一转头,整个人都惊呆了。


    然后……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手机爹爆出来的一大束包好的粉白相间的纸玫瑰。


    可能因为床头柜上放不到,花束直直向着旁边倾倒,于是有几支因为重力原因凌乱地倒在了他的枕边。


    除了有些真实以外,一切竟然都和游戏里看见的,别无二致。


    他忽然想起谢昭君送他玫瑰时候的样子,是万分恳切又万分虔诚的模样。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这些东西难道都是真实的?


    那园神呢?园神到底是什么?


    园神真的是游戏吗?


    那园神里面的世界和谢昭君……也是真的吗?


    裴京郁忽然心中一颤。


    不,不对,里面的世界明显是和现实是有区别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第 59 章   霸总の??


    在早上上班时间迟到的最后一秒,裴京郁才急匆匆坐上工位。


    他的大脑还是一片复杂,CPU快烧了,像是一团毛线。


    裴京郁继续在椅子上呆坐了十分钟。


    算了,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


    十分钟后。


    裴京郁想,算了,还是想一想吧。


    不自觉打开手机里的深信,他首先求助的是裴镜嫣。


    【郁】:姐,如果有这么一天,游戏里的东西出现在现实里面,该怎么办?


    【镜子】:你家附近是不是有家医院?对,没错,进大门直走有个导医台,右转走两步挂号,你就挂精神科。


    【郁】:……


    【镜子】:啊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冰冷呢?(捂嘴惊讶.jpg)刚刚我是开玩笑的。


    【镜子】:但是首先,你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小升初。


    【郁】:(微笑挥手emoji)(微笑挥手emoji)


    第二个求助的是李涵。


    【郁】:如果有这么一天,游戏里的东西出现在现实里面,该怎么办?


    【李涵】:什么?还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非要给人生分个三六九等,谢昭君约莫是中了头奖。


    当然,这并不是夸耀他的运气好。


    一个被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睁不开眼的婴孩,长大到能读书认字的小小少年,这个过程花了十几年。


    过程暂且不提,长到这样的年岁,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运气,不能说不好,毕竟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孤儿活不到识字那天就死于外因。


    但也不能说它好,否则怎么会将他血缘纽扣扯断,成为一个不被期望的存在。


    身为弃婴,谢昭君长在社会爱心人士的捐助下,吃着百家饭,享有无数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的目光,福利院院落里高高的槐树是一台录像机,记录着他成长。


    原本,一切本该如此循序渐进,从一个平凡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平凡的大人,然后,平凡地度过这一生。


    然而麻雀登上枝头,成了凤凰。


    这故事并不罕见,书本画册子里写烂了的情节,却还是叫人啧啧称奇,原因或许有千千万万,但最后总会沦为一声带着艳羡还有嫉妒的叹息:“运气真好。”


    命当然是靠运气,努力创建的千万分之一成功的几率都比不上运气。


    但话又说回来,运气就如命运,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谁也不知道交易的内容是什么,或许在之后的某一天就会尽数殆尽,但不论怎么说,曾经拥有总是要比从未得到要划算得多。


    谢昭君登上的枝头,不是寻常的枝头。


    本市首富谢家的名声赫赫,四十多年前,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领着一众合作伙伴,硬是在那时龙头横行的新兴行业闯出一条路来。


    那年头新兴行业不被看好,就像首都的房地产一样,是虚高的,大家都这么说,一边看不起,一边又要占领高地,以高昂的价格垄断市场,成为互联网上的领头羊。


    谢家出了个谢嘉润,领着大学刚毕业的几个同窗建立工作室,没日没夜得苦苦钻研,几个年头后,互联网行业正式崛起,谢嘉润和一众合作伙伴成为了第一个吃上螃蟹的人。


    英俊潇洒的谢嘉润在职场驰骋多年,在壮年时期又娶了白家千金,白荷。夫妻二人结婚多年,出入各种公共场所,不论是在摄像头下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然而,正如事事不可强求,如他们这样美满的爱情,却始终有个难言的烦恼——孩子。


    孩子自然是一座桥梁,连着父母,连着亲情和爱情。


    三年无子,谢嘉润夫妇终于坐不住了,去医院检查,才得知谢嘉润有弱精症,拥有孩子的几率少得可怜。


    尽管如今医疗手段发达,但这类本就难言的病症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白荷安慰丈夫,“孩子不是必需品,实在不行,我们往后去过继一个,或者去福利院抱一个回来,当作亲生的养。”


    谢嘉润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日复一日沉默,抽烟,喝酒,不再整日往家中赶,常常彻夜未归。


    白荷看在眼里,心中也正是焦虑。


    这世上人,自然有各自的烦心事。白荷生来就享有荣华富贵,一点苦没吃过,即便是嫁给谢嘉润,当年也算是下嫁,婚后别说操心家事,就连路都没走几步,新婚燕尔时就算是后院也是被背着走的,从未受过什么冷待。


    孩子成了一根刺,扎痛这对模范夫妻的心。


    如此,又是蹉跎几年,正当谢嘉润放弃了亲生孩子,转将目光看向各市福利院时,白荷在某日饭后,忽而感到干呕恶心。


    去往医院做抽血检查,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单嘱咐了一大堆,最后轻飘飘一句——怀了。


    谢嘉润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怀什么?什么怀了?”


    医生好笑得望着他,一字一顿,口条清晰:“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准备准备婴幼儿物品吧,等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父亲了。”


    谢嘉润先是震惊,接着又是一阵发愣,最后才反应过来。


    他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夜购买孩童衣服用品,将原先早早准备好的婴幼房重新整理一番,准备迎接自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


    临近产期,白荷与一位交好的富太太约好在家中相聚,然而当她准备下楼的时候,变故发生,距离地面还有最后几节台阶时,她一脚踩空。


    等谢嘉润急忙赶到时,白荷下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脸上布满汗水,咬紧牙关,面色一片苍白。


    白荷早产,生下了一个病秧子。


    倒也不能说是病秧子,这小孩原先是不怎么生病的,精神也好,就是食欲极旺盛,一天要喝好几趟奶,白荷养他养得心力交瘁,加上产后抑郁,就不怎么说话,心情不好,脾气就跟着暴躁。


    同日里生下孩子的产妇还能相互交流,白荷住在顶楼VIP病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成日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病床上等待丈夫早点下班。


    夜晚,从公司赶来的谢嘉润照例听见妻子抱怨无聊,他提议:“不如你和楼下那几个产妇一起聊聊?几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白荷跟着谢嘉润多年,清楚他是从底层混上来的男人,虽没一起吃过什么苦,但也早没了富家小姐的通病,她在思考过后,第二天就径直来到医院的后花园,与那群同龄产妇打招呼。


    白荷长得漂亮,行为举止也优雅,在一众产后被摧残得没什么颜色的女人堆里显得格外惹眼。


    其中一个女人看出了她昂贵的首饰和手指戴着的钻戒,不由讨好:“看您生得这样漂亮,想必孩子也很好看吧?”


    白荷摆手,心中却是得意:“哪里,就那样,小孩子嘛,还没长开呢,说什么好不好看的。”


    女人艳羡道:“我家孩子就生得皱巴巴的,像个小猴,我家那位就说是遗传的我,皮肤黑,基因还是有些学问的,我看您长得这么好看,孩子必定也差不了多少。”


    白荷心中得意,面上却极为谦虚,夸她的人多,她早就已经习惯,但小孩还是头一次被夸成这样,毕竟在生产醒来后的第一眼,白荷望着那皱巴成一团的光秃秃的脑袋,差点没吓晕过去。


    她应了几声,面上挂着的笑怎么也挡不住。


    及至临走前,她不经意透露自己最近的烦恼,孩子吃得太多,一天要喂十几次奶水,而且总在夜里啼哭,吵得人压根睡不着。


    产妇中有个生了二胎的妇人提议:“是不是抱孩子的姿势出了问题?这个我有经验,你可以把孩子带过来,我来教你怎么做。”


    白荷果真在第二天将孩子抱着带出了病房。


    等到第三天,第四天,至于接下来的所有日子,孩子果真减少了哭泣,也不再天天嚷着奶水,安静了不少,白荷的精力也渐渐恢复过来。


    她想再去感谢这位好心的妇人,却被一起的其他产妇告知那位妇人已经被她的丈夫接走,离开了本市,去了别的地方定居。


    白荷只好将这份感激放在心里。


    谢嘉润给儿子取名叫做谢自祈,寓意自然是美好的,这是他们祈祷来的孩子,自然要精心呵护,好好珍藏。


    如此生活了十几年,直到意外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了这个美满的家庭。


    事故发生的一年后,谢嘉润携着妻子白荷去了本市一家福利院,寓意是捐助款项,目光却在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身上来回打转。


    恰逢这时院长介绍福利院历史,照例清空院落,令孩子们站成一排排,唱了一首饱含感恩的歌。


    迎着孩子们饱含感激的目光,谢嘉润却挥了挥手。


    他走到院长面前,无视妻子戚戚然,声音沉沉响起:“我预备领养一位孩子,没什么要求,要四肢健全的,年纪不要太小……性格文静些,乖巧点,懂事点,不要太活泼调皮的。”


    院长摸了摸下巴,挺着大肚腩,来回踱步。


    思考片刻,他说:“是有这么一位孩子的,刚好符合您的要求。”


    他随手一指,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从人群角落里,为这对夫妇挑选了一个孩子。


    谢昭君就这样诞生了。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莹润的手,手指修剪得极为圆润,这只手的主人大概是位女人,一个格外精致的女人,因为谢昭君嗅到一股清香,大概是从手腕处飘来的香水味。


    “我是你父亲的助理秘书,李雯,你可以叫我李阿姨,或是和你父亲一样,叫我小李,都行。”


    女人背着光站着,不怎么能看清面上的表情,但语气和蔼,笑眯眯得开口:“往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有时候你父亲没法及时联系到,就联系我,有什么吃喝穿用上的问题不要客气,也都可以问我,我来帮你处理。”


    谢昭君没吭声,也没有动,他静静垂着脑袋,望着一对鞋尖,状似发呆。


    没等到回应,李雯也不怎么在意,因着这事儿确实稀奇得很,谁被馅饼撞到头顶都得缓上个一年半载,何况还是这么大的馅饼。


    李闻牵着谢昭君的手,将他一步步从福利院带到院门口,一棵槐树直挺挺立在那,瞧着已经有些年岁,粗壮的枝干随风飘动,抖落一地纯白花瓣。


    有几片落到这孩子头顶,李雯伸手替他摘去,小孩也没什么反应。


    李雯多久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不由怔怔。不知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在心中怜惜。


    自然是怜惜的,不知道再过几天,这孩子是否会如同从前那些找来的玩伴一样,因恐惧而丧失理智,变得惶惶不安。


    但这份忧虑显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何况即便忧虑,又能怎样呢?


    李雯收回外泄的情感,不再思考。


    及至走到汽车前,她才再次开口,语气放柔:“到了。”


    女人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上的男人露出憨厚的神情,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小少爷,您好,我是王叔,是您父亲聘请的司机,平常有什么接送上的事儿都能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的。”


    谢昭君微微低下头,依旧没有说话。


    李雯朝司机挤了挤眼,司机想了想,对着这孩子解释道:“谢先生公司繁忙,挤不出时间来接你,就让我,还有你李阿姨来接你。”


    或许是家这个字含金量较重,这个一向文静的孩子抬起眼,声音困惑:“家?”


    “是啊,我们回家,”李雯笑着指了指车窗外疾驰的风景,对谢昭君解释,“这是回家的路。”


    谢昭君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派败落的秋叶,已经到了降温的季节,街道路旁到处是穿着长袖长衣的行人,低着头匆匆而行。


    谢昭君又将脑袋低下来。


    他的面上并未有特殊的神情,哦了一声,就不再出声。


    这是个安静到极点的孩子,也不激动,对于这样一个天大的馅饼居然能保持这样的沉静,李雯感到十分惊奇,但这其中可能有价值观的问题,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不理解这份喜悦,也正由于太小,才会没有实感。


    她说服了自己,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远在本部开会的谢嘉润发消息——


    孩子已经接到。


    然而,及至到了傍晚,助理已经回到了家,洗完澡上床预备睡觉了,那头才晃悠悠亮起消息红点——


    知道了。


    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就安排了谢昭君的一生。


    或许,还有未来。这份未来肉眼可见地光明,以至于这个资深社畜发出来自灵魂的感慨:这就是命啊。


    谢昭君好像快要哭出来:“阿郁,这是幻觉吗?”


    裴京郁还没有从“纸片人”走出手机成为真人的事实中走出。


    他愣愣地看向丢掉伞冒雨而来满身狼狈的谢昭君,忽然在想。


    谢昭君又长高了呢。


    “为什么……这个梦,这么真实?”


    “又梦到你了,真好。”


    谢昭君自顾自说着,紧接着唇角扬起一个难看又勉强的弧度。


    “阿郁……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裴京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谢昭君的西装被雨水洇湿了,那潮湿的水汽好像顺着肢体的相触一齐蔓延到了裴京郁心里,心中仍困惑又酸楚。


    对方并没有用力,这是一个很轻很轻像羽毛似的拥抱。


    谢昭君不敢,他害怕稍一用力,他的这场梦会再次破碎。


    裴京郁感受到了对方在小幅度的颤抖着。


    谢昭君仍然在颤抖着。


    和梦里无二。


    不同的是,不再像梦里那样模糊的寒冷和感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裴京郁不由自主伸手回抱住谢昭君,回应这个像羽毛一样的拥抱。


    他的声音和雨声心跳声糅杂在一起,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谢昭君耳边。


    “小昭,这不是梦。”


    第 60 章   霸总の??


    这不是梦?


    这怎么可能不是梦呢?


    谢昭君怔然,不自觉地松了手,松开这个轻如细雪的拥抱。


    他目光极其专注地在眼前的人面上寸寸描摹,对方和以前的梦里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五官线条柔和,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微微上扬的眼角温和又坚定。


    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那双清澈的碧绿眼眸,宛若世间最纯粹的绿宝石,让人想要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谢昭君眼眶已经微红,说不出自己心里此刻到底是什么情绪,惶恐、惊讶、欣喜……太多了,他难以言喻。


    谢昭君嗫喏着开口,话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和期许:“这真的……不是梦?”


    裴京郁先压下心头诸多疑问,看着谢昭君这副模样,什么也没问出口,失笑道:“嗯,这不是梦。”


    谢昭君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身前的人,却又如梦初醒般猛然收回,死死咬着唇,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他因此彻底意识到……


    福利院的小君秉持这样奇特的想法渐渐长大。


    某一年寒假,春节前夕,院长和闻女士出门采办年货,等到傍晚他们满载而归,透过漫天雪色,一个朦胧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挺着腰板,站得笔直。


    一身雪白的棉服,像只冬季馈赠的雪娃娃。


    福利院门口又走丢了一个小孩。


    又是一个男孩。


    说得好听是走丢,说得不好听,又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福利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孤儿,这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真正令人觉得困惑的是,这个孩子生得极为漂亮。


    一个男孩能以漂亮来形容,足以证明他出色的外貌。


    他理所当然获得了众人的喜爱,出于对美貌的眷恋,以及,对客人的客套,福利院自上而下都对他报以宽和。


    美貌暂且不提,客套确实是主观的。


    没人怀疑他会寻到富裕的领养家庭,这个漂亮得像个雪娃娃的孩子,拥有傲人的资本,在这些朴实简单的孩子群里,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只白鹤掉入了鸭子群,是肉眼可见不合群的。


    也因由这份美貌,所有孩子都会让着他,偷看他,甚至在他面前争着表现自己。


    除了小君。


    他是个怪人。


    当然,这份怪福利院中的其他人早已习惯,也明白角落里除了蘑菇外还会生出来一个小孩,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孩子。


    然而新来的男孩不清楚,这个众星捧月的孩子拥有璀璨到耀眼的容貌,也理所当然被所有人放在心上。


    他自然也认为所有人都乐意捧着他,并未思考过这世上还会有什么变故。


    小君的头发遮眼睛,衣服也总皱皱巴巴的,蹲坐在角落里,常常是在发呆。发呆并不稀奇,但在热闹中的独处总会引人注意。


    福利院过年时,院长和闻女士为大家包饺子,小孩们各自操持各自的工作,有的捏馅儿,有的揉面团,大多数都在忙碌,除了男孩。


    男孩干不来这样的事儿,在他父母还未离世前,他什么活也没做过,不会,也不想,毕竟他生得好看,只要挥一挥手,多的是人来替他分解忧愁,就算是与人起了冲突,也没挨过骂。


    他无聊得拖着下巴观察这群蚂蚁一样勤劳的人,体会到闲暇之余的困意。


    而正在这时,角落里某一处,动了一动。


    男孩顺着动静的源头望去,看见角落的沙发上,平铺着一件深黑的外套。


    外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先是一只纤细的手指露出半截,接着,随着手指掀起衣服边缘,漆黑的外套下,露出一个洁白的下巴。


    下巴小,又尖,消瘦地像只流浪猫。


    下巴的主人刚刚可能在睡觉,因为男孩确实看见一道水光挂在那人唇角。


    接着,又慢悠悠得打了个哈欠。


    男孩觉得好奇,福利院里除了他外所有人都在忙着干活,即便是睡着了,在这份喧闹里也早该醒了,怎么会没人在意到这种程度,连一个相熟的伙伴也没来叫他?


    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及至他走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刚刚睡醒,还未回过神来,静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喂,你怎么不去帮忙?”男孩好奇得问,“大家都在前面包饺子,你怎么躲在这儿偷懒?”


    那人没说话。


    男孩起了坏心,清了清嗓子指责:“院长叫我来找你,你却躲在这儿睡觉偷懒!我要去告诉院长,让他来教训你!”


    依旧没有回音。


    角落里的人一动未动,似乎重新又进入了睡眠,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男孩疑心他装作没听见,心头不知冒出火气,“我和你讲话,你听见没有?”


    漂亮的孩子从未尝试过被忽略的滋味,他心中涌起一股恼羞,紧接着又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正是在这样极端愤怒下,几次询问未得到回答的男孩伸手掀开了那件漆黑的羽绒外套,蓦然露出内里——


    一个小孩以蜷缩的姿势团成一团,就像母体种未长大的婴孩。


    该是个男孩,尽管他眼前的碎发过于密布,完全遮挡住一双眼睛,但他依旧拥有男孩清澈的声线,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下,他终于改变了神色,发出一声惊呼:“啊。”


    一声极轻微的呼叫,似乎是对于猛然出现在灯光下的恐慌,夹杂着微微颤抖。


    男孩满意得望着他惊吓后的反应,心中得意:“早点让你出来,你不出来,躲在这儿偷懒,快点,院长叫你过去呢,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原本躲在角落里的小孩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窜入地,一瞬间就没了人影。


    男孩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恰逢这时院长召唤孩子们来吃饭了,男孩被几个一直簇拥在他身侧的孩子拉着坐到座位上,热腾腾的饺子摆在桌面上,各自面前都放着一盘醋碟。


    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


    男孩拉着身边人的衣袖,迟疑得询问:“我刚刚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被他抓住衣袖的孩子歪了歪头,“谁?”


    “大家不是都坐在这儿了吗?”


    “还有人吗?还有谁没来?”


    ……


    男孩吸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情感,他甚至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只有自己看见了?


    男孩第一次怀疑自己。


    然而这份忧虑并未持续太久,餐桌上,闻女士站起身,对着一众狼吞虎咽的孩子们笑道:“我去给小君送去,你们慢慢吃,吃完放桌上,我来收拾。”


    男孩提取到关键词,问身边人:“小君是谁?”


    身旁狼吞虎咽的小孩想了想,含糊不清道:“是哥哥。”


    “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那孩子咽下口中饺子,想了想,含糊道:“可能在睡觉,我也和他不怎么熟悉。”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小孩实诚得摇头,“他总是留着长长的刘海,闻阿姨说了他很多次,也不改,胆子可大了,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别人说话,就像一个——”


    “哑巴。”


    男孩补充。


    男孩开始有意无意靠近小君,就像猎手靠近猎物一样,是带有别样目的的接近。


    于男孩而言,簇拥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他无法也不能理解有人居然不喜欢他,不围着他转,看见他就如同撞见鬼,跑得飞快。


    男孩皱巴着脸,开始从早到晚巡视四周的每个角落,再从中寻觅到一个小小的,不怎么显眼的存在,平日里这个孩子会穿着深色的衣服,或是纯黑,或是褐色,在阳光笼罩不到的角落里,显得更加隐晦。


    隐晦的孩子身上并未有什么娱乐设备,大多数时候,他会捧着一本薄薄的图画本,目光停留在画本的其中一页上,久久没有动弹。


    这是他的行为处事,贯彻着神秘和透明。


    一个不起眼的存在,确确实实会叫人逐渐遗忘。


    除了男孩。


    男孩的执着源于自负,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单单和这个小透明过不去。


    后来,上学读到新词汇,讲台上老师敲着黑板,板正面容:“这个,念不甘。”


    非心所君,就是不甘。


    男孩直到那时才明白,其实是自己的在意,导致这份好奇演变成执着,再从执着变成偏执。


    小君在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跟着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刚刚过完年,天气还是寒冷,他裹着好心人捐赠的棉衣棉裤蜷缩在沙发上,安心得当缩头乌龟。


    那天院长给小孩们放了假,允许他们进行自由活动,额外附赠电视机的使用权。


    福利院里不常看电视,孩子太多,光是抢着要看的频道就有十几个,无法统一喜好,而孩子一多,也容易起争执,或者摩擦,为了避免这些矛盾的产生,大厅里的电视机久而久之就成了摆设。


    然而,男孩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他在不知不觉成为孩童中的领头羊,不论男孩女孩都喜欢他,大概是源于他的长相,漂亮,极端的漂亮,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着怜惜,以及,仰慕。


    男孩挑选了播放的电视,是一部外国诙谐默片,全篇色调灰暗,故事情节却引人发笑。


    他抱着手站在人群中央,感受身边人的赞美,心中却难得地沉默,喜悦并未如往常般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角落,自己也说不清的急切,想要寻觅那个隐蔽的身影。


    灰暗的身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望着手中的画本。


    男孩头一次体会到茫然,就像是一场戏剧演到最后发觉竟是自己一人的独角戏。


    果实摆放在自己面前,是尝不到喜悦的滋味的。


    他食之无味地望着银屏上的剧集,余光却不断扫向角落,等到看见那道身影总算动弹一瞬,悄悄起身时,他也跟着起身,身侧有孩子发觉,询问:“你要去哪儿?”


    男孩微微一笑:“去趟洗手间。”


    福利院的厕所面积较大,因由孩子多,光是洗手台就有七八个,小君站在其中一个最矮的洗手台前,静静打开了龙头洗手。


    刚刚睡醒,他的脑子不太清楚,有些迷糊地将手中捧着的清水打在自己脸上,想要醒醒神。


    冰冷的水滴顺着侧脸缓缓落下,眼前过长的碎发被湿手撩上额头。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显露在镜子里。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微风,厕所门被人推开,钻着缝隙冒进来的冷风冻得小君一激灵,立刻垂下了脑袋。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大步迈进来的男孩先是质问,寻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他的声音微微恼火,“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男孩不甘地询问:“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前路被堵住,这个骄纵漂亮的孩子身材高挺,比小君整整高上一个头,言语急切,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冷冰冰的水流淌到下巴,再顺着下巴滴答掉在了地上。


    逼仄的空间里,透明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是在这份忧虑中,男孩从愤怒中寻回了些许理智,他迟疑着望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怀惴着某种的情感,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一双湿漉漉的,宛若草食动物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这双眼里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空洞地像是一只木偶。


    可是,漂亮。


    这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不同于男孩的艳丽,这双眼睛极清纯,极干净,圆圆的,像是两只玻璃球。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片刻后,在这份死一般的寂静中,男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你……”


    他罕见地有些结巴,“我,我是说,你没必要怕我,看见我就要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捏着眼前小透明的下巴,几乎有些局促道:“我只是觉得好奇,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躲着我们。”


    “我叫顾冶,你可以直接这样叫我,我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


    断断续续的言语从顾冶的口中冒出,而对话中的主人公,则沉默地充作空气。


    他的表情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就像眼前这场话剧仅仅是个人表演,他是观众。


    顾冶磕磕巴巴讲了一大堆,眼瞧着没打动这个小透明的心,却见他要转身离开了,才再次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等一下。”


    小孩停下了步伐,垂着的头微微侧起。


    他的耳朵也生得可爱,白莹一只,像块温玉。


    顾冶摇头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感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莫名其妙的他又确实干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伸手,覆上眼前这冷漠孩子的前额,将黏在上面的碎发尽数拂下。


    “这样出去,可能你会有麻烦,”顾冶解释,“最好,还是把它遮住。”


    这很显然是谢昭君发来的短信。


    裴京郁愣了一会,才打开聊天框,回复了一句好。


    几乎是短信刚发出去的下一秒,深信就弹出一个对话框:【谢】申请添加你为好友。


    显示手机号搜索,申请的消息是一个小小的笑脸。


    :-D。


    裴京郁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还是跟一场梦一样。


    别的是什么他不敢想,但是裴京郁敢肯定,这是李涵看了最羡慕的一集。


    麻溜地通过好友申请,聊天界面显示出对方的申请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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