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又跑了
燕子来时春正好,花清丽,香飘渺。
荷园里头正是百花争艳,旖色满园的好风景,计云舒却无心观赏。
琳琅见她又盯着那描花图样发呆,疑惑问道:“娘娘,您都盯那花好几日了,这到底是什么稀罕的花啊?”
计云舒回过神来,浅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是什么花,只是曾经见人画过,觉着新奇,却没来得及瞧她上色,便有些好奇这花原本的颜色罢了。”
闻言,琳琅小鹿般水眸滴溜溜一转,给她支招。
“娘娘,宫里的研画坊有不少异藩来的画师,您若真的想知道这是个什么花,不若去那儿问一问?”
计云舒精神一震,恍悟地笑了声,嗔怪道:“琳琅啊琳琅,你该早些告诉我的,害得我绞劲脑汁地想了这么久该如何上色,该打该打!”
琳琅傻呵呵地挠了挠头,讪讪道:“我也是刚刚脑子才转过弯来的。”
计云舒嗔了眼她,立时带着图样起身,朝殿外走去。
寒鸦见她要出去,急忙跟上。
研画坊在皇宫的西南方位,路程还不算短,计云舒便破天荒地坐了回轿辇。
甫一下轿,听见传报声的几位院首忙齐齐出来迎接。
“臣宁朗。”
“臣许禄安。”
“参见贵妃娘娘。”
计云舒颔首浅笑,礼貌回道:“两位大人客气了,突然造访,还得同二位大人赔个不是。”
宁许二人俱是惊愣匪夷,似乎没想到这位陛下心尖儿上的贵妃娘娘这般平易近人,忙躬身作揖。
“娘娘此话当真是折煞我二人了,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我等必当竭力替娘娘分忧。”
计云舒也不过多啰嗦,从袖中掏出那张图样,递给他二人瞧。
“是这样,听闻研画坊里头有不少异国来的画师,想劳烦他们替我瞧瞧这花是何品种。”
宁朗恭谨接过,回道:“娘娘言重了,什么劳烦不劳烦,臣这便去召集异藩画师,替娘娘辨认,娘娘请进殿稍作歇息。”
“有劳大人了。”
计云舒随着他二人进殿,一眼便瞧见了殿中正在裱画的蒋轻舟。
见了她,蒋轻舟随着殿内的其他画师退守一旁,躬身行礼。
“诸位大人请起。”
计云舒朝他们抬手示意,抚裙坐在了殿中的交椅上。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院首宁朗便将画坊中所有的藩国画师都叫了过来,递过那图样让他们一一辨认,最终被一位回鹘来的画师给认了出来。
“回禀贵妃娘娘,此花名为楼兰美人,生长在北狄楼兰境内,花瓣粉中带蓝,花蕊呈蓝紫色,白日无香,夜晚芳香弥漫。”
闻言,计云舒有些惊叹,便是在没穿来之前,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稀罕品种的花。
接过图样,她朝那回鹘画师道谢。
困惑得以解答,她并未急着回去,而是默默打量着这研画坊。
宁朗闻弦知雅意,立时便揣摩出了计云舒的心思,自荐道:“臣这画坊里有许多传世名画,娘娘若不嫌弃,臣可陪着娘娘四处逛一逛。”
计云舒有些意动,却没要他作陪,而是看向蒋轻舟。
“院首大人事多繁忙,还是让蒋大人陪我逛逛罢。”
宁朗错愕了一瞬,下意识地去瞧蒋轻舟,神色颇有些不自在。
“原来娘娘认识蒋大人。”
计云舒颔首:“陛下唤蒋大人去御书房作画时见过一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朗恭维地笑了笑,唤来蒋轻舟:“轻舟啊,娘娘指名要你陪着逛逛,你手上的画且先放一放罢。”
“是。”
蒋轻舟躬身作揖,引着计云舒朝画坊内殿里走去,二人谁也没注意到宁许二人异样的眼色。
蒋轻舟带着计云舒去藏画的阁室逛了会儿,又依她所言,带着她来到了自己作画的阁室。
计云舒在众多的画作,一眼便中了那博古架上挂着的鸿鹄图,她不自觉地被吸引,走近细细观赏起来。
蒋轻舟见状,似乎有些难为情。
“娘娘,臣这些画着玩闹的物什着实是没什么好瞧的,还是带您去瞧瞧其他名画罢。”
计云舒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始终不离那副画。
“蒋大人太自谦了。”
视线下移,鸿鹄图左下方的小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计云舒心神一振,朝蒋轻舟投去一个惊诧而钦佩的眼色。
“蒋大人有鸿鹄之志。”
身为女子身,却能写出这般豪干且破格的词句,足以证明她的心胸与志向,以及对封建礼教的抗争。
大叛逆者,往往不显于人前,蒋轻舟既有不同于这个时代女子的反骨,又能自我压制,选择女扮男装去顺从时代礼教。
父亲是御史,是封建礼教的捍卫者,可她不但没承袭,反而调转刀戈,给了父亲守卫的时代礼教狠狠一记重拳。
这位蒋姑娘,比她更离经叛道,遁世离俗。
蒋轻舟听出了计云舒话里的深层含义,苦涩地笑了笑。
“娘娘过誉了,臣是痴人说梦,写着玩罢了。”
计云舒的笑容凝滞了一瞬,与蒋轻舟的憋闷沮丧感同身受。
是啊,女子做官,无疑是痴人说梦。
她静默半晌,若有所思。
蒋轻舟细心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转变,忙岔开话头,说带她瞧瞧异藩的名画。
“成,去瞧瞧罢。”
计云舒朝她莞尔,随着她去了另一间阁室。
她没有料到的是,仅是自己逛画坊耽误的这一小会儿,宋奕那儿便出了大乱子。
关雎宫,宋奕从太和殿回来,却没在殿内瞧见计云舒的身影,心下没由来的一阵恐慌。
他稳了稳心神,吩咐高裕道:“快去皇后宫里瞧瞧贵妃在不在!”
“诶!奴才这便去。”
高裕不敢耽搁,立时遣了个腿脚快的小太监去了凤仪宫。
半盏茶的功夫小太监匆匆回来,报与高裕,高裕眉心一拧,朝宋奕躬身道:“陛下,贵妃娘娘不在凤仪宫。”
语毕,他清晰地感受了到眼前人周身气氛的变化,最让他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望着那人惊惶的眼神,他温声劝道:“陛下莫急,娘娘身边儿有寒鸦和琳琅跟着呢,兴许去园子里头逛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此时的宋奕压根就听不见周围人说的话,一味地沉溺在自己恐怖的臆想中。
过往三年的梦魇复又卷土重来,将他吞噬进无尽的空洞与绝望之中。
“跑了,她又跑了……”
宋奕双手撑在桌案上,勉力维持摇晃的身形,目光茫然地巡视着四周,不知在寻什么。
高裕没听清他喃喃着什么,怕他又疯癫起来,忙安抚道:“陛下莫急,奴才这便派人去将娘娘寻回来。”
说罢,他转身欲吩咐,胳膊却被人死死地拽住。
宋奕眸光涣散,拽着高裕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快!快去虚清观传马肃来!云儿定是回天宫去了!快传他做法将云儿带回来!”
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状若疯魔的宋奕,高裕有心点醒他,却又恐他受不住,彻底失去理智,只得硬着头皮派人出宫去了。
计云舒从研画坊回来,轿辇堪堪停稳在关雎宫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嘈杂的呼喊声。
她秀眉微蹙,扶着琳琅的手下了轿辇。
一进宫门便瞧见宋奕提着侍卫的佩剑在殿外胡乱砍着空气,高裕等人一面避让一面好言相劝。
身上的龙袍因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松散开来,腰间的玉佩也摔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目露凶光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挥剑又是一砍。
“不许带走她走!不许!”
“她是朕的贵妃,不是什么望舒仙子!滚!都给朕滚!”
计云舒愣愣地盯着那面目阴鸷,举止癫狂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宋奕,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她见过他人前的倨矜冷傲,见过他人后的无耻孟浪,更见过他的患得患失,喜极而泣,独独没见过他这怪异癫疯的模样。
脊背发颤,双目赤红,对着空气嘶吼咆哮,似一头失了心智的猛兽,惊悚骇人。
计云舒怕刺激到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轻唤高裕。
“高裕?高裕?这是怎么了?”
混乱中,高裕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他循声望去,神色一震,仿佛瞧见了救星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躲在宋奕身后,离那利剑远了些,扬声喊道:“陛下!陛下!贵妃娘娘回来了,您瞧宫门那儿!”
闻言,宋奕蓦然转头看向宫门处。
在瞧见那一身烟青色织锦宫袍的女子时,他涣散失神的目光几乎在一瞬间聚了焦,手中的佩剑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他踉踉跄跄地奔到计云舒身前,发颤的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她,似乎在确认眼前的她是不是真实的。
“云儿,真的是你,你没走,太好了……”
计云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身子僵直不敢动弹,直待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她才试探着开口。
“陛下怎么了?”
宋奕的眼神复又清明起来,回过神来的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倏然将她搂进怀中,把头埋在她肩颈,去嗅那令他心安的气息。
过了许久,计云舒才听得一声闷闷的话语自她颈边传来,沉闷中蕴了一丝不被轻易察觉的委屈。
“朕以为,你又抛下朕跑了……”
计云舒垂着细长的眼睫,一语未发,任他紧紧抱着,面无波澜。
“陛下说笑了,皇宫守卫森严,哪儿是我想跑便能跑的。”
第122章 窝囊废
宋奕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怨念,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云儿,只要你不再想着离开朕,朕什么都能答应你。”
可这样违背她心愿的承诺,有什么用呢?
计云舒不愿再跟油盐不进的宋奕纠缠,无力地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喘不过气了。”
宋奕惊慌失措地松开了她,又手忙脚乱地替她抚背顺气,却被计云舒不动声色地拂开了手。
“外头风大,先进殿罢。”
说罢,她错过宋奕径直入了殿。
宋奕紧随其后,贴着她坐下,紧紧牵住她的手,问道:“你去哪儿了?”
计云舒没打算瞒他,如实说了自己去研画坊找异藩画师辨认图样的事。
闻言,宋奕面色微沉,想到前段日子她瞧那蒋轻舟的事,心下有些不虞。
“当真?怕不是为了去瞧那蒋轻舟罢?”
计云舒对他的胡搅蛮缠有些无语,偏偏碍着蒋轻舟的安危,她还不能义正言辞地怼回去。
她暗自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些。
“真的是去寻人认图样的,虽确实碰见了他,可说了几句话,琳琅和寒鸦也都在场。”
尽管她这样说了,宋奕却仍旧心气儿不顺。
瞧见她的脸色也不好,他顾及二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将怒气生生地压下了。
“这回便罢了,日后再去研画坊须得带朕一起,否则朕便将那蒋轻舟赶出宫去。”
计云舒侧眸瞪了眼那蛮不讲理人,冷冷地抽回了手。
“知道了!”
眼见着她恼了,宋奕忙敛了神色,好声哄劝。
恰在这时高裕进来传话,说研画坊的人将太后的贺寿图给送来了,问宋奕要不要去查验一番。
“拿到偏殿去,朕待会再去瞧。”
说罢,宋奕想起什么,又低头嘱咐计云舒。
“明日便是太后的寿宴,朕送完礼略坐一坐便回来了,卿卿若要去什么地方,可要记得遣人来知会朕一声,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了。”
计云舒未言语,淡淡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翌日,太后的寿宴上,宋奕果然送了礼请了安便走了,连同太后寒暄的话也不多于三句。
望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太后脸都气绿了,杯中酒洒了一地。
“孽障!真是白养他了!”
“人家压根没拿他当回事,他倒是将人捧成了宝!早知是个这样没出息的东西,哀家生出来便该一脚踩死他!”
见太后发怒,左下方坐着的蓝衣男子忙搁下酒杯,上前安慰。
“太后息怒,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陛下许是急着回去处理朝政呢。”
太后立时嗤了一声:“朝政?他是急着回去同那俞贵妃厮混罢了!”
闻言,那男子的眯缝眼滴溜溜转了转,转变话风道:“那太后就更不该恼了,陛下便是对那俞贵妃再新鲜,也终究有个厌弃的时候,但您始终是陛下的母后,是生他养他的人,这血脉情啊是如何也抛不开的。”
太后心道她儿会不会厌弃那俞贵妃还真不一定,毕竟她可是亲眼见过他那癫狂颓丧的模样。
可李彦的后半句话着实说道了她的心坎儿上,心里到底舒服了些。
她转头看向李彦,慈爱地笑道:“还是彦儿懂事,这孽障若有你一半儿的孝顺,哀家便谢天谢地了。”
李彦见自己的安抚起了效,喜不自胜,忙贴心地替太后又重新斟了一杯酒。
“太后可折煞我了,我哪儿能同陛下比啊!”
这李彦,便是太后的心腹李嬷嬷的独子,从小养在宫外,没进过几回宫。
李嬷嬷被宋奕杀死后,太后有意瞒下了她的死因,出于愧疚,便认他做了干儿子,还时时传他进宫相伴。
她也多次向宋奕替李彦讨要官职,却无一例外地被宋奕以朝中无空置官职为由给拒绝了。
想到这事她便觉心中过意不去,不免又在心里将她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对着李彦愈发亲近了起来。
恰在这时,安卉端着酒杯款款走来,说完贺寿的话,又将关雎宫的眼线探来的消息似闲谈般说给了太后听。
太后立时黑了脸,寿宴一结束便带着人汹汹地去了关雎宫,安卉抖机灵,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彼时计云舒方才准备躺下小憩会儿,冷不丁听见太后来了,她怔愣了一瞬。
“太后娘娘来做什么?”
琳琅与寒鸦对视一眼,俱是一头雾水,然而来不及等她们多想,太后已然带着一众内侍冲进来内殿。
寒鸦隐隐觉着太后来者不善,忙朝殿外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时悄悄地退了出去。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计云舒恭谨行礼。
太后上下睨了眼她,冷声问道:“奕儿人呢?”
“回太后,陛下去了太和殿。”
太后冷哼一声,径直坐在了主座上。
“他在或不在,哀家都是要说的。”
说到这,她眯起狭长的凤眸,面色不虞地盯着计云舒。
“俞贵妃,你好大的本事啊!”
“哀家的寿宴你不来贺寿倒也罢了,身为帝王妃嫔,竟还与宫中的画师拉拉扯扯,如此不知检点,我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计云舒心下一凛,不过昨日的事,如何这么快便传到太后耳中了?
且听她说的话,明显是经过有心人添油加醋的。
她按下心中疑惑,如实解释:“回太后,臣妾确实去了研画坊,只是同几位画师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当时皆有宫人在场作证。”
太后早对宋奕偏宠计云舒心生不满,寿宴上宋奕又抛下她匆匆走了,满腔的怒火得不到发泄。
此时有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她自是要将这笔帐算在计云舒头上,哪里还会听她解释。
“哀家领教过你口齿的厉害,可今日你便是说破了天,哀家也不能饶你!”
“来人呐!将这不孝不检的东西给哀家押到外头去!盯着她跪足了两个时辰再起来!”
计云舒心下一紧,抬眸瞧了眼主座上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人,那架势,分明是蓄意来泄愤的。
为自己辩驳的话方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掐了掐掌心,任由那两名太监将她带出去。
“太后娘娘……”
寒鸦正欲替计云舒解释,被太后刮过来的眼风止住。
太后上下打量了眼她,冷冷开口:“哀家认得你,你是奕儿的影卫罢?”
不等寒鸦回应,她又疾言厉色道:“你就是去告诉奕儿哀家也不怕,待他听见了风声,指不定比哀家罚得更重呢!”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刚落,宫门处传来一声怒喝,宋奕已然满面怒容地进了宫门。
在瞧见计云舒被两名太监押跪在地上时,他二话不说,上去便一脚一个,将那两名太监踹了个四脚朝天。
“狗奴才!”
宋奕啐骂完,弯腰将计云舒从地上扶了起来,冷冽的目光看向从正殿走出来的太后。
“母后可是在寿宴上吃醉了?这儿是关雎宫,不是慈宁宫。”
见他一来便护着计云舒,太后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的好贵妃同研画坊的画师拉拉扯扯,这样的女子,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宋奕微微蹙眉,与计云舒对视一眼,问道:“母后如何知道你去了研画坊?”
计云舒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许是研画坊那边的宫人传出的风声罢。”
宋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以示安慰,转头对他母后道:“这些都是那些宫人烂嚼舌根传出来的话,母后莫要被迷惑了。”
“乱嚼舌根?无风不起浪,她若是没做这些事,那些宫人拿什么嚼?!”
见他母后这般胡搅蛮缠,宋奕也冷了脸。
“此事俞贵妃已经告诉了朕,朕也相信她,至于那些嚼舌根的宫人朕会一一处置了,母后还是回慈宁宫去歇着罢。”
“你!”
太后气得几步冲下石阶,指着宋奕鼻子骂道:“你个窝囊废!人家都骑你脑门上了你还护着!宋家的脸都被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给丢尽了!”
宋奕绷直了脸色,紧紧地揽着计云舒,一语不发地任他母后泄愤。
待他母后骂完了,才唤来宫人将他母后“请”回去。
“哀家没这样的儿子!没这样的儿子!”
计云舒转头看了一眼被架出去的太后,又抬眸看向宋奕。
“陛下如何知道太后来了?”
宋奕屈膝弓腰,替她理了理褶乱的裙摆,关切道:“寒鸦遣了人来知会朕。你如何了?那些奴才可有伤到你?”
“我没事。”
计云舒静静地瞧着他替自己理裙摆的动作,恰巧宋奕直起身子,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径直撞进了那双盈满柔情的漆眸。
二人视线相接了短短一瞬,她率先移开了目光。
宋奕见她神色异样,忙伸出两根修长劲瘦的指节去探她的额头。
“怎么了?被太后吓傻了?”
“没有,进殿去罢。”
计云舒抬手欲拂开他的手,不料甫一触到他的掌心便被他反手握住。
宋奕将那只纤细莹润的手握在掌心,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刮过她掌心的嫩肉,似挑逗,似安抚。
他很喜欢她的手,柔软却不失坚韧,瓷白的指尖泛着些许淡粉,每次抵在他胸膛与之相贴时,都让他欲罢不能。
情至浓时,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将那发颤的指尖含进口中啃咬吮吸,虽然她总不愿,却又奈何不了他。
阵阵的酥痒不适传来,计云舒蹙眉,使力将手抽了出来,径直错过他进了殿。
身后的人愣了一瞬,随后发出了一声清朗的笑。
“卿卿莫恼……”
第123章 她撒娇
计云舒本以为研画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她不知道,在争权夺利的皇宫,连最低等的洒扫太监身上都有上百个心眼。
有宋奕护着,她这头是再没人敢寻错了,可蒋轻舟却倒了大霉。
不知是嫉妒她年纪轻轻便有京城第一妙手的名号,还是眼红她得了计云舒的青睐,昔日友善和蔼的同僚皆变了副面孔。
脸一抹,张口便诬告她觊觎贵妃,意图秽乱宫闱。
按理说这样大的罪名,定是要里里外外审他个三五回,有了人证物证方可定罪。
可奈何宋奕对计云舒偷瞄蒋轻舟的事耿耿于怀,对着计云舒不好泄愤,便自此记恨上了蒋轻舟。
恰巧如今底下人给了他个公报私仇的由头,是人证物证一概不问,空给蒋轻舟套了个秽乱宫闱的罪名,便关进了大理寺,判了秋后流放。
危机当前,为了保命,蒋轻舟只好坦白了自己是女子身的真相。
在暗室中裹胸一摘,鞋履一脱,走出暗室,将卫苏给骇得不轻。
“你……蒋公哦不,蒋姑娘,你先将鞋子穿上罢。”
卫苏谨着君子之礼,转过身不去瞧蒋轻舟的脚。
蒋轻舟也很难堪,可为了保命,男女大防显然是顾不上了。
听见卫苏的话,她忙弯身穿上了鞋子,却未注意到卫苏那红得滴血的耳尖。
“我……我好了,卫大人。”
卫苏仍未转过身看她,垂着头低声道:“眼下的情况,卫某做不了主,蒋姑娘还是同我进宫面圣罢。”
蒋轻舟无二话,理好衣裳随着卫苏进了宫。
御书房,宋奕瞧着眼前冷不丁变成了女子的蒋轻舟,沉了脸。
“你假扮男子进研画坊多少时日了?”
听得那沉冷的语气,蒋轻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如实回道:“回陛下,臣,进研画坊已经四年了。”
四年,研画坊愣是无一人察觉出异常,可见都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宋奕面目阴沉,正思忖着该如何处置蒋轻舟时,高裕来报,说御史中丞蒋函求见。
他眉心一蹙:“他怎么来了?”
目光触及神色慌乱的蒋轻舟,他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是蒋函的女儿?”
蒋轻舟忙俯下身,不敢隐瞒,如实应是。
恰在此时,听到风声的计云舒急急赶来,一眼便瞧见了书房外候着的老者,她隐隐觉着此人便是蒋轻舟的父亲蒋御史。
她略略瞧了一眼,径直入了内。
宋奕见她来了有些诧异,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蒋轻舟,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来意。
他俊眉一挑,将计云舒的手握在手里,含笑调侃道:“卿卿可是难得来一趟朕这儿。”
“蒋御史还在外头呢。”计云舒任由他握着,出声提醒。
宋奕仰头瞧了她一会儿,转头吩咐高裕:“传他进来。”
蒋函匆匆进殿,担忧地瞧了眼地上跪着的蒋轻舟,俯跪行礼。
“臣蒋函,叩见陛下。”
宋奕的扫了眼跪着的二人,幽幽发问:“蒋中丞,你可知你女儿假扮男子进宫的事?”
见宋奕已然知晓二人的关系,蒋函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状,宋奕嗓音发冷:“看来,你是知情了。”
蒋函深深地叩首,颤声道:“陛,陛下,此事都是臣的错,您要罚便罚老臣罢。”
“陛下!此事无关父亲,是我一意孤行不听劝告,我自愿领罪。”
蒋轻舟膝行两步,焦急地想揽下自己的罪责,可蒋函心疼女儿,急急喝住她,又转头向宋奕求情。
“陛下,老臣今年六十二了,膝下只这一个女儿,求陛下看在老臣跟了先帝四十年的份儿上,饶了小女罢。”
宋奕的神情有所松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处置蒋轻舟时,一阵酥痒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是计云舒在轻刮他的掌心。
他恣意一笑,正欲借势将她扯进怀中,她却率先抽回了手,离他远了两步。
计云舒站定,微微仰着头,胡搅蛮缠地说道:“蒋姑娘画技超群,女扮男装进宫为陛下作了这么多画,陛下却还要罚她,好没道理。”
宋奕倏然朗笑起来,望着眼前故作娇蛮姿态的人,他越瞧心里越欢喜。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走近计云舒,一手揽住她的肩,低声哄道:“求情可不是你这样求的。”
计云舒仰头瞧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陛下若不爱听,将我赶出宫去便是了。”
“那不成,朕可舍不得……”
蒋函悄悄地抬头瞧了眼那打情骂俏的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见她朝自己摇头,便索性闭了嘴,听那俞贵妃斡旋。
“既舍不得,陛下便该听我的实话,放了蒋姑娘才是。”
宋奕垂眸瞧着计云舒诡辩的娇嗔模样,眉眼含笑,唇角不自觉上扬。
“罢了罢了,依你便是。”
说罢,他转头看向那父女二人:“将你女儿带回去罢,下不为例。”
蒋函大喜过望,蒋轻舟也感激地望了眼计云舒,二人齐齐谢恩。
堪堪走出御书房两步,蒋函便心疼地瞧着自己一身囚衣的女儿,上下打量,语气担忧。
“舟儿,在牢里受苦了罢?饿不饿啊?”
“没有受苦,父亲且安心……”
父女二人互相搀扶的身影映入眼帘,见蒋御史那心疼的模样,计云舒这才明白蒋轻舟为何这样离经叛道。
除了她自身的心性与魄力,她父亲蒋御史的宠溺疼爱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缘故。
老来得女,自然是千般疼爱,万般宠溺。
哪怕女扮男装进宫这样的耸人听闻的事,女儿喜欢他也由着女儿去做,东窗事发的第一时间便进宫求情,替女儿揽罪。
有个这样事事迁顺的父亲,也难怪蒋轻舟养成了这样恣意豪迈的心性。
想必蒋轻舟年幼时,可怜的老父亲没少替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收拾烂摊子罢。
计云舒正打趣地脑补着年幼的蒋轻舟是如何闹腾蒋御史时,腰间倏然一紧,一双劲实的手臂从身后圈住了她。
“卿卿现下可如意了?”宋奕贴在她耳侧,低声问道。
计云舒收回了目光,微微撇了头。
“我帮陛下救了个人才,陛下该如意才是。”
宋奕伏在她肩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笑,宠溺地顺着她的话说道:“好,是朕该谢谢卿卿。”
计云舒听他的调侃的笑声有些不满,转过身子定定地瞧着他。
“我不是在玩笑,蒋姑娘的确是个人才,陛下为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见她严肃的模样,宋奕渐渐敛了笑,目光有些怔愣。
“卿卿的意思是说,让她入朝为官?”
“正是。”
宋奕静默地盯了一会儿,倏然屈起指节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柔声道:“想一出是一出,女子做官闻所未闻,卿卿莫不是在为难朕?”
计云舒主动握住他的手,仰了头,目光诚挚地望着他。
“我没有为难陛下,开武举的事我也听说了,武举不也是前所未有的么?那为何就不能让女子做官呢?”
宋奕垂眸瞧着她倔强的模样,有些无奈:“云儿,这不一样。”
“朝中的文官无一不是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才能学识皆是大渊学子中的佼佼者,让一个毫无治国才能的闺阁女子入朝做官,太过荒谬儿戏了。”
作为一个君王,宋奕的第一反应不是本能地维护封建礼教,纯粹地认为女子不能为官,而是女子没有治国才能,所以不能做官。
他的反应让计云舒有些诧异,也让她生出一丝希冀。
也许宋奕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封建。
她抓住才能学识这个突破口,继续游说宋奕。
“那何不让女子也能参加科考,与男子一同竞争?层层选拔上来,也许有学识的女子,并不比男子少,陛下认为呢?”
宋奕俊眉微蹙,瞧着计云舒势必要争个说法的架势,心下叹气。
“云儿,你是认真的?”
计云舒仰着头,郑重而坚定地颔首。
宋奕伸手抚上她的侧脸,眸光复杂:“云儿,不是朕不依你,这件事没有你想得那般容易。”
她自然知道这不是件易事,扎根了上千年的官僚制度要想轻易推翻推谈何容易?
可除了手握大权的宋奕,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与之搏上一搏。
计云舒扯住他的衣袖轻摇了摇,柔软了语气,破天荒地对宋奕撒娇:“陛下,求你了,就试一试罢。”
宋奕的身形怔了一瞬,闪烁着幽光的双眸惊诧地瞧着娇嗔的计云舒,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欢畅的笑意。
他手上的力道收紧,带她贴近自己的身躯,低头恣笑:“云儿再求一遍,朕便依你所言,试上一试。”
计云舒心知只差临门一脚,索性攀住了宋奕的脖颈,仰头凑近了他的唇。
终了,却没吻下去,而是轻轻啄了啄他的侧脸,与他鼻尖相抵。
“求你了。”
莹软的唇瓣尽在咫尺,宋奕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房内侍候的宫人早已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计云舒罕见地回应着他,主动启了唇,任他纠缠。
宋奕因她的迎合变得愈发激狂起来,强势地攻占她每一寸唇舌。
在听见那声泄出唇间的嘤咛时,他彻底被点燃,抱起计云舒径直入了左侧暖阁。
不大的小榻上,盈满了一池春水。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余韵未消的计云舒浑身轻颤,眼神迷离。
还未从方才激烈的攻势缓过劲来,她又被迫承受宋奕新一波的攻占。
第124章 忍一忍
听见那无意识的娇吟,宋奕只觉酥软到了骨子里,腰腹的力道也愈发凶猛。
“云儿,叫一声,再叫一声,朕喜欢听……”
宋奕肩背的贲肌因奋力耕耘而微微隆起,不知疲倦地取悦着身下的女子,时而吻她葱白的指尖,时而贴在她耳侧说些孟浪言语。
楠木小榻不堪重负,摇晃的吱呀声越来越快,随着一声急促的娇吟,身下的女子又一次化成了一池春水。
云歇雨闭,计云舒无力地软在宋奕怀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宋奕愉悦地弯了弯唇角,替她系好肚兜,将她滑落到肩背的外衫拢好,又轻轻吻了吻她潮红未褪的脸颊。
“可缓过来了?”
清冷的嗓音中带了一丝释放过后的舒畅,见计云舒仍旧懒懒地靠在自己胸膛未回应,他心知将她折腾狠了,自觉地帮她揉起腰来。
温热有力的手掌覆在后腰,不轻不重的力道稍稍缓解了腰上的酸痛,计云舒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
“陛下答应我的事,可莫忘了。”
宋奕噙着笑,替她擦了擦鬓角的细汗。
“自然,答应你的事,朕不会反悔。”
计云舒松了口气,同时又担忧起宣布消息那日,朝堂上该是何等剑拔弩张。
“届时,朝中必定是一片腥风血雨。”
见她担忧,宋奕倨矜地笑了笑,温声安慰她。
“腥风血雨又如何,只要是云儿想要的,尸山血海朕也给他镇压下去。”
这一回,宋奕觉得自己与那些昏君的区别,在于她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话虽狂妄了些,可到底安慰到了计云舒。
封建朝代,礼教不过是统治者维护阶级统治的工具罢了,它再大能大得过皇权么?
想到这,她安心了些许,在内心暗自祈愿那些官员的反对情绪不要太激烈。
然而世事总是与愿违,计云舒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建渊二十九年暮春,当宋奕在朝堂上宣布这一国策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其中反对情绪最为激烈的,莫过于御史台那些御史了。
年迈的老御史颤巍巍地持笏出列,高声痛斥:“自古以来,从没有听过这样荒唐的事!”
“女子做官那是闻所未闻!这样破纲废常的事,实在是天理不容!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莫要做出这等违背祖制的事来!”
御座之上,宋奕透过帝冠的旒珠凉凉地注视着殿中央的老者,沉声道:“符老御史言重了,女子也是同男子一样,过了科举方可为官,如何就违背祖制了呢?”
“陛下!科考入仕自来便是男子的事,女子见识短浅,本就该安安分分地在闺阁中习针织做女红,让她们科考入仕,岂非拿我大渊的江山做儿戏?!望陛下三思啊!”
老御史说罢,堂下一片附议声,连一向极少出言的越骑校尉也站出来反对。
“陛下,武举也才试行不久,若真让女子也参加,男女一同比武实在是有伤风化。且若真有女子能通过,难道日后让柔柔弱弱的女子带兵打仗不成?此举实在不妥,望陛下收回旨意。”
“望陛下收回旨意。”
霎时间,朝堂上哗啦啦跪了一大片,仅有站着的官员还是宋奕的心腹,只是脸色也不大好看。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政见不合的官员不知几许。
可在女子科考这一威胁到他们官僚群体的大事上,皆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同一阵营,一致对抗宋奕。
宋奕面色微寒,指尖轻击膝盖的动作倏然停了,冷翳的目光扫了一圈跪着的官员,不容拒绝地开口。
“朝中人才青黄不接,地方官员尸位素餐,大渊急需一批有真才实学,忠君禄民的人来强盛,至于这些人是男是女,朕不在意。”
“此事朕意已决,退朝罢。”
说罢,宋奕径直起身,才下了两步玉阶,那老御史倏然激动起来。
他颤巍巍地奔到宋奕面前,急迫地跪下,咄咄逼人道:“陛下!牝鸡司晨有违天道,为了大渊的基业着想,请陛下收回旨意。”
宋奕缓缓侧过身来,阴鸷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跪在身前的人,周身的气息寒得骇人。
那老御史也是个刚倔的,面对宋奕这般的威压,愣是无一丝瑟缩,昂挺着头,瞠着疲老却有神的双目,直直地与宋奕对视。
“望陛下收回成命!”他又痛心疾首地重复了一遍。
宋奕被气得冷笑,倨傲道:“此事已定,没得改了,若有人觉得朕的决策不合心意,便自请辞官罢!”
说罢,他径直错过那老御史,拂袖离去。
“陛下!陛下若执迷不悟,臣只得以死明志,望陛下迷途知返!”
苍老沙哑的痛斥声回荡在巍峨的金銮殿,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刚烈的老御史倒在了殿内的盘龙玉柱前,额前鲜血淋漓。
“符老御史!”
“老御史!”
宋奕循声望去,面色愈寒,只堪堪瞧了一眼,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金銮殿。
关雎宫内,计云舒坐立不安,焦急地在内殿来回踱步。
宋奕同她说了今日昭告百官的事,她迫切地想知道朝堂上的情况。
“陛下到———”
随着一声尖细的传报声,计云舒身形一震,急急奔出去。
却在跨过门槛时不慎踩到了裙摆,一个踉跄没站稳,她径直栽下了石阶。
“云儿!”
刚进宫门的宋奕瞧见这一幕,脸色骤变,几个箭步猛冲上前将她扶起来。
“糊涂东西!怎么不扶着些?!”他怒斥计云舒身后没来得及追上的寒鸦和琳琅二人。
计云舒忽略膝盖处传来的疼痛,忙拽着宋奕的手:“不怪她们,陛下快告诉我,朝堂的情况如何了?”
宋奕绷着脸色,鸦色的长睫轻颤,满眼心疼地抚着计云舒擦伤的手掌心。
“这么着急做什么?摔得疼不疼?”
心急的二人自说自话,一问一答,话语内容却毫不相干。
见他不吱声,计云舒又问了一遍:“快说呀!朝中情况如何了?反对的人多不多?”
宋奕抬眸,责备又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径直将她横抱起来。
“去太医院拿金疮药来。”
吩咐完高裕后,他将她抱进了殿,寒鸦也打了热水来替计云舒清洗伤口。
“将帕子给朕。”
寒鸦依言将帕子递了过去,与琳琅安静地候在一旁。
瞧他不紧不慢的模样,计云舒急了,声音也拔高了些。
“到底如何了?!”
宋奕轻柔地替她擦拭着掌心的血迹,面不改色地安慰道:“一切都好,反对的人不多,云儿且安心。”
她有些不敢置信:“真的么?”
“自然是真。”
宋奕朝她朗朗一笑,接过高裕手中的药膏给她敷上。
计云舒讶然,似乎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这样顺利,只是她太过欢喜雀跃,忽略了高裕那憋闷的神色。
“有些疼,云儿忍一忍。”
宋奕动作轻柔地给她的双手缠上纱布,又问她还有没有哪里受伤,计云舒这才感受到膝盖的刺痛。
撩起裙摆一瞧,血迹已经渗出了裈裤。
宋奕的眉心愈发紧蹙,屏退了宫人又替她擦洗上药,直至缠好最后一层纱布,他的神色才稍稍舒缓。
“日后再不可如此莽撞了,白白受这番罪。”
计云舒轻轻点头,沉寂了一瞬,又同他说起自己的打算。
“女子学堂?”
宋奕有些诧异:“云儿如何会有这样的打算?”
她低头笑了笑,缓缓道:“自然是为了日后培养更多的女官,也不让官职被世家贵族垄断。”
“届时女官制度一开,定会有许多胸有志向的女子开始苦读,世家女们有显赫的家族背书,请名师大儒授学自然是易如反掌。”
“可寻常人家的哪儿能有这样的本事为女儿铺路?更有甚者连书塾都念不起,如此一来,岂不是白白埋没了许多有天赋有才学的女子?”
“若能办起女子学堂,那这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世家女们有自己的私塾,穷苦人家的女子也能有学堂可以念书,不埋没任何一个人才。”
宋奕瞧着侃侃而谈眼神晶亮的计云舒,有一瞬的失神。
哪个老匹夫说女子见识短浅只会针织女红的,他的云儿明明目光长远,胸襟广阔,丝毫不输那些沽名钓誉自以为是的老匹夫。
计云舒见宋奕目光如炬地瞧着自己,唇角还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里有些没底。
若没有宋奕的帮助,她那点儿俸禄哪里够开女子学堂?自然还得得到他的支持,这学堂才能开得好,开得长远。
“陛下?陛下?”
她扯了扯宋奕的衣袖,轻轻唤他。
宋奕含笑瞧着她的小动作,恣意地扬了扬眉:“朕在听,卿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被他察觉到了意图,计云舒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宋奕却不乐意了,径直拉过她未受伤的手,将她揽进怀里。
“再不说,朕可就当作没听过女子学堂这回事了。”
“诶!”
计云舒急了,忙仰头瞧他,将自己的心里打的小算盘说了出来。
“开学堂自然要买地建府,京中的地段可不便宜,又要请大儒授课,我的俸禄怕是不够用。”
宋奕心道原来是银子的事儿,大手一挥,爽快道:“这好办,从国库里头出便是了。”
女子科考本就有官员反对,如今开女子学堂还要从国库里拨银钱,那些官员岂能罢休?
女子科考的事本就不易,她不愿再挑起那些人的怒火,节外生枝。
“这,开女子学堂是我的主意,从国库里拨银子怕是不大妥当。”
说到这,计云舒抬眸,欲言又止地看着宋奕:“呃……陛下,陛下没有自己私库么?”
宋奕倏然朗笑出声,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朕道是什么事,原来云儿是惦记上朕的私库了。”
第125章 安下心
计云舒讪讪地抿了抿唇,抬眸瞧着他,柔声道:“陛下私库里的银子可否借我使使?”
虽知道他大概不会拒绝,可头一次朝他伸手要钱,计云舒还是有些不自在。
宋奕眉眼含笑,嗓音也染上几分悦意。
“朕的银子自然也是云儿的,拿去用便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又问道:“买地建学堂的事,云儿打算派谁去?”
“我的主意,那自然是我去啊。”
计云舒有些不解他为何这样问,可她那句话刚落地,宋奕便沉了脸。
“你莫不是又在谋划着逃跑罢?”
计云舒愕然许久,合着他以为自己绕这么大弯子是为了再次逃跑?
她颇为无语,压下心中的不满,向他解释。
“陛下多虑了,我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尽点自己的力量,为女官制度添砖加瓦。”
宋奕凝着一双深邃犀利的黑眸,一眼不错地盯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搜寻一丝撒谎的痕迹。
虽没有搜寻到,可他仍旧不安,他觉着,是她伪装得太好了。
“你真的不想着跑了?”他凝眉发问。
见他仍旧疑神疑鬼,计云舒沉郁地吁出一口气,埋怨道:“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了这许多回,我也累了,眼下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辈子,难道陛下也不许?”
与其又绞劲脑汁地逃来跑去,倒不如安下心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也不枉来这时代走一遭。
至少至少,也得等女官的事儿办成了再做打算。
她的语气很冲,可宋奕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眸光晶亮,惊喜得不行。
听到她说想跟自己过一辈子,他激动地握住计云舒的双肩,有些不敢置信。
“云儿,你,你真的这样想?”
计云舒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毅然点头。
“真的,所以陛下就让我去罢,宫里太闷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可即使她诚心坦白了,宋奕仍旧不安。
原因无他,他太怕了,怕在宫外出什么意外,怕计云舒又在哄骗他。
宋奕压下心下翻涌的种种情绪,敛了神色,好声劝道:“云儿,宫外人多杂乱,保不齐出什么意外,朕物色人选替你去买地可好?”
“若嫌宫里闷,待朕空了便陪你到宫外玩几日,你一个人出宫,朕实在放心不下。”
计云舒瞧着他真挚的眼神,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单纯地怕自己跑了。
罢了罢了,眼下这许多正事未办完,宋奕便是打开宫门让她跑她也不跑了,他爱防着便防着罢。
“成罢,那陛下打算派谁去?”
宋奕见她肯改口,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
“云儿放心,朕定会派一个沉稳妥帖的人去替你办。”
计云舒轻轻点头,又问他:“那女子科考的事,何时能安稳落定?”
宋奕缱绻地抚上她的侧脸,一向冷厉的鹰眸此时盛满脉脉温情。
“这个云儿不用操心,朕自会处理,不出半月,朝野上下定无一人敢置喙。”
见他如此自信,计云舒毫不怀疑他定是用了什么铁血手腕。
想起他残暴的一面,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脸色发白地问道:“陛下该不会是将那些反对的官员都杀了罢?”
宋奕轻笑,心道那他可杀都杀不过来。
“在云儿眼中,朕就是这样残暴的昏君么?”他好整以瑕地看着她。
计云舒没接话,心下却暗自诽腹。
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虽未正面回应,可无声胜有声,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宋奕朗笑出声,将她那副无语凝噎的小模样瞧在眼里,只觉欢喜极了。
“卿卿莫恼,不乐意的朕让他辞官滚了,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入仕,这官他不愿做有的是人想做,朕的江山还轮不着他们说了算。”
怕计云舒担忧,符老御史死谏的事儿他隐去了没说。
听见只是让他们辞官,计云舒稍稍安心:“那就好,那就好……”
宋奕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又低了头哄她。
“云儿不必忧心,有朕在,他们翻不了天。”
安慰归安慰,可宋奕知道,若不上点铁血手腕,此事不会善终。
翌日例行早朝,那根盘龙柱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净,给人一种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假象。
宋奕才刚坐上龙椅,文官队列便有一男子持笏而出。
“陛下,符老御史以死劝谏,望陛下迷途知返,收回旨意!”
宋奕冷冷眯起眸子,立时沉了脸。
一大早的,又上他这儿来寻晦气了,真当他好性儿不成?
“来人!将石柱抬上来!”
他话音刚落,十二名禁卫军便将一座十尺长的石柱抬进了金銮殿,放置在正中央。
宋奕环视了一圈玉阶下的官员,视线最终落在殿中央的男子身上,嗓音愈寒。
“女子科考一事已成定局,再有想死谏的,往这石柱上撞,莫弄脏了朕的盘龙玉柱!”
他话音落,殿中明显地沉寂了一瞬,连那进谏男子的身形也僵了僵。
本以为那男子会就此放弃,不料他径直扔了笏板,脱了官帽,朝御座倾身一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蒙先帝之恩,得此官位,而今大渊有难,臣怎能不顾?既然符老御史一人的血不足以唤陛下迷途知返,那便再加上臣的罢!”
说罢,他目露悲怆,毅然地一头撞上前方的石柱。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他轰然倒地。
“周大人!”
众官纷纷惊呼,车勇也立时出列,梗着脖子高声劝道:“陛下!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符老御史和周大人皆是朝中栋梁,难道他们的死还不足以唤醒陛下么?!”
宋奕冷冷地扫了眼堂下的车勇,再次漠然地唤来禁卫军。
“将尸体拖下去,若没断气,就地斩杀!”
死谏死谏,没死叫什么死谏呢。
冰冷骇人的话语传进众人耳中,文武百官无一不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宋奕头一回明目张胆地展现出的自己残暴的一面,着实将他们吓得冷汗直流,是一句附议的话也不敢说了。
事实证明,如同符老御史和周大人那般迂腐不怕死的臣子是极少数,大部分官员还是见风使舵两头骑墙的。
宋奕对他们的德行了如指掌,便是符御史和周大人不死谏,他也要拉两个抗议最激烈的官员出来,杀鸡儆猴。
结果也如他料想的那般,血腥的震慑,往往最直接有效。
可他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一向拥护自己的心腹车勇,也极端反对这一事。
当晚,车勇挟剑闯进御书房,以自刎逼迫宋奕收回让女子参加科考的旨意。
彼时,计云舒也在御书房同宋奕商量派谁去买地建学堂的事,乍见此等场景,她懵了好一瞬。
宋奕不是说,没多少官员反对么?怎么连他的心腹都反对得这样激烈?
可见朝堂的情况,并不如他说的那般乐观。
宋奕的脸色寒得吓人,正想唤人将计云舒送回宫去,手臂被一只纤细的手抓住。
“这是怎么回事?”计云舒仰头问他。
心知瞒不住了,宋奕敛了阴寒的神色,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什么大事,云儿先回去罢。”
计云舒缓缓摇了摇头,扯着他的袖子不愿走。
宋奕无奈,只得依了她。
他转头看向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的车勇,厉声斥道:“车勇,趁着朕眼下还有些耐心,赶紧滚出去!”
“陛下!臣跟随您多年,上刀山下火海从无二话!可唯有这件事,臣要忤逆您一回!”
“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交给女子去指手画脚!臣万万不同意!”
宋奕绷着脸,寒声唤来凌煜:“将他捆了,拖下去。”
凌煜颔首,可方走近两步车勇便急急后退,作势要抹脖子。
“别过来!别过来!”
凌煜怕他头脑一热真抹了脖子,吓得再不敢往前一步。
“车将军!您冷静些!”
可车勇此时哪里冷静得下来,见宋奕是铁了心了,他悲愤交加,疾声呵道:“陛下!您莫再执迷不悟了!”
“若连老御史和周大人的死谏都不能让您回心转意,那臣只能引颈自刎,去面见先帝,让他看看,他最器重的长子,如今是何等昏庸!”
宋奕紧紧攥着拳,面色陡然阴沉起来。
正当他准备拔剑替那不知死活的人动手时,有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而后一道清淩温和的女声自书房内响起。
“先帝?先帝可没你这般迂腐。”
计云舒轻拍了拍宋奕的手示意他冷静,在他略显现诧异的目光下,缓缓行至车勇面前。
为了不刺激到他,还有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清毅的目光定定看向他,问道:“车将军可否告诉我,你这般抗拒女子科考,是因为什么?”
车勇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厉声道:“女子能懂什么?吟了几首春诗闺词就能做官了不成?见识又短浅,让她们为官做宰,岂不是将我们辛苦打下的大渊江山往火坑里推?!”
计云舒摇头轻笑,讥讽道:“车将军,你不但迂腐,还很虚伪。”
在车勇愤怒的目光下,她继续凌厉地开口。
“将军口口声声是为了大渊好,其实不过是害怕,怕女子比你们做得好,你们丢了脸面,失了地位。”
“若真是为了大渊好,那但凡是有才能有学识,能造福大渊百姓的人,将军该来者不拒才是,又岂会因人家是女子便百般排斥?”
“说到底,就是虚伪自私,怕有才能的女子抢了你们的官位,可官位本就该能者居之,那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人,就该给从科举中层层厮杀出来的能人志士让路才是!无论男女,都该是这般!”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将车勇说得面目赤红,拿剑的手也有些不稳。
宋奕立在计云舒身后,静静地瞧着她清绝的背影。
目光惊羡,眸底绵绵的爱意几近溢出,柔化了他冷厉的眉眼。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竟颇有几分他站在玉阶上怒斥百官的帝王风范。
可见,他们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宋奕不自觉的唇角微扬,方才的怒气已然烟消云散。
“你胡说!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车勇梗着脖子吼道。
见他对着计云舒吼,宋奕又沉了脸。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对贵妃大呼小叫的?!”
计云舒毫不在意,见车勇还在嘴硬,她继续戳他的心窝子。
“哦?女子不如男子,那将军可敢同寒鸦比划比划功夫?瞧瞧谁不如谁?”
第126章 再见她
寒鸦一届女子,性格又有些内向木讷,能从卧虎藏龙的暗卫中厮杀到副统领的位置,必定是武功非凡,不让霍临。
莫说打这乍乍咧咧的车勇了,便是做个女将军也绰绰有余。
她猜的没错,车勇一听她这话,脸色登时青一阵红一阵,目光飘忽,支支吾吾却吐不出一个字。
见状,计云舒讥笑地扯了扯唇角:“将军以为如何?可要我将寒鸦唤来?”
车勇凄然地后退几步,握剑的手有些发颤,面色呆滞。
宋奕揽上计云舒,适时斥道:“还不给朕滚出去!”
见车勇嗫嚅着唇瓣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凌煜忙将他扯出去了。
书房内重归宁静,宋奕低眸瞧她,眉眼宠溺。
“朕竟不知,我云儿还有这样的魄力。”
计云舒浅浅扯了扯唇,径直忽略了他的马屁,凝眉问道:“朝堂上,死了几个人?”
宋奕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细细低瞧了眼计云舒的脸色,如实道:“只死了两个,自戕来逼迫朕的,云儿不必可怜他们,他们死了,才能震慑住其他人。”
计云舒默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内心泛起些许酸涩。
可她并没有拎不清轻重,与大渊女子日后的处境前程相比,这两条命确实不算什么。
正所谓不破不立,从古至今,朝代改革没有不流血的,大渊也不例外。
她抬眸瞧了会儿宋奕,又问道:“陛下是否也同那些官员一样,认为女子做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奕却轻笑了声:“朕可不是那些念书念死了的老迂腐,而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国事上也向来如此。”
“只要能造福大渊,让大渊绵延盛世,朕可不管他是男是女,它便是只耗子,朕也照用不误。”
计云舒有些怔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宋奕这恶劣的性格,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成为她的助力。
什么叫祸福相依,她今日算是明白了。
之后的每日,宋奕都带着铁戈森森的禁卫军上朝,而那根石柱上的血迹他也不让人清洗,就这般放着震慑那些官员。
仍旧持反对意见的官员们,心知来硬的定然拗不过宋奕,便换了策略,在其他官员不奏事的期间,见缝插针地苦口相劝。
长此以往竟持续了一个多月,他们倒也不嫌累。
而今日,这群官员貌似起了内讧了。
金銮殿外,堪堪下朝的几名官员将御史中丞蒋函团团围住,怒目斥责道:“蒋御史!今日说好的是由你向陛下进谏,可你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蒋函见这他们架势,心道不妙,强自镇定地抚了抚花白的胡子。
“呃这……今早起来我两眼昏花,将这事忘了,真是对不住了各位大人。”
那与他年纪相符白胡子官员显然不信他这说辞,扯着他袖子不让走。
“呸!你这老不死的莫想哄我!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何不劝陛下收回旨意?!”
蒋函心下诽腹,收回旨意?他为何要让陛下收回旨意?
若女子真能科考,凭他闺女轻舟的才学,说不准还能给他考个女状元回来嘞!
届时,他可就是女状元他爹了,想想都乐得合不拢嘴。
心下正乐呵着,瞥见那身前那一张张怒目圆睁的脸,他忙敛了神色,佯装头疼的模样,嘴里哎呦哎呦着叫不个不停。
众人一瞧,心道他莫不是真的犯头疼?便忙让那白胡子官员放手。
白胡子官员狐疑地打量他,冷哼了一声,倒也没再扯着他不让走了。
眼见着人都散了,蒋函也不装了,悄悄地走到其中一名老官员的身后,压声道:“老翰林,借一步说话。”
老翰林回头瞧了鬼鬼祟祟的的蒋函一眼,疑惑道:“你不是头疼么?”
“现下不疼了,快过来。”
蒋函忙将他拉到一旁角落,劝道:“我说老翰林,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陛下这旨意对咱们有闺女有孙女的人来说那是好事。”
“恩?这是从何说起?”老翰林有些狐疑。
蒋函啧了一声,心道这老猢狲脑子硬是转不过弯来。
“你那孙子念书不行罢?还时常寻花问柳惹是生非,哪儿比得上你那俩孙女?”
“我记着她们幼时是跟我轻舟在同一私塾念书的,轻舟还常常同我说,私塾先生常夸你那俩孙女,瞧瞧,多好的女官料子啊!”
“你那孙子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好好培养你孙女不也一样么?到时候科举一开,你俩孙女一个考状元一个考探花,哪个不比你那混账孙子强些?!”
“届时你老吴家一门三进士,祖孙三人同朝为官,岂不是光宗耀祖,天大的喜事?”
那老翰林现下回过味儿来了,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所以说嘛,咱们就别跟着他们瞎掺和了,回去赶紧督促女儿念书要紧。”
蒋函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语重心长。
“对对!蒋御史说得对!那我先告辞了!”
老翰林咧着嘴朝他略一拱手,心下也做起了他老吴家出个女状元的美梦来。
望着那迫不及待的背影,蒋函老神在在地眯起了双眸。
魏御史和李侍郎貌似也有闺女,他得寻个机会上门去劝劝他们,让他们迷途知返,莫再同陛下唱反调了——
初夏方过,梅雨季便来了。
京城连下了半月多的阴雨,闷热潮湿,无端地令人心烦意躁。
计云舒摇着团纱羽扇,懒懒地倚在窗前,瞧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
这都一个月过去了,宋奕怎么还没定好买地建学堂的人选?莫不是反悔了?不愿建女子学堂了罢?
越想她越发烦躁,手里的团扇也摇得越来越快。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了,吩咐琳琅备好伞。
“去太和殿瞧瞧。”
琳琅见计云舒径直朝外走,忙唤人取了油纸伞跟上去。
“娘娘,还是坐轿辇去罢。”
“不了,我走走,散散心。”
一行人走到太和殿附近,恰巧碰见了从太和殿方向持伞走来的霍临。
霍临眼力极佳,透过迷蒙的雨雾,远远地便瞧见了那油纸伞下,一身湖绿色窄腰宫裙的女子。
他行走的动作倏然滞了一瞬,
垂眸思忖了片刻,他偏了脚下的步子,调转方向,朝那许久未见的人走去。
在相隔几步之遥的距离,他向她见礼。
“属下参见贵妃娘娘。”
计云舒瞧清了来人,脚步稍停,朝他抬手。
“霍大人请起,大人可是方从太和殿出来?”
霍临绵意的目光隐晦地拂过计云舒的脸,垂眸回道:“正是,陛下正在同几位大人议事,娘娘可是为了女子学堂的事而来。”
见霍临也知道这事,计云舒稍显诧异。
“大人也知道这事?”
霍临颔首,道:“陛下同我们几人说过,也曾提过让我和凌煜去办,可我二人并不精通这些选地建屋的买卖,便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那大人可知陛下定好的人选是谁了么?”她又问道。
霍临摇了摇头,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计云舒身上,借机瞧了她许久。
“人选尚未定下,不过瞧着陛下的口风,似乎打算从工部挑几个得力的官员去办这事。”
工部?就买个地还要出动工部的官员?
计云舒实在搞不明白宋奕在想什么,就这么大点儿事儿东搞西搞的,若让她去了,指不定这会儿学堂都开始建了。
霍临敏锐地察觉到计云舒的怨愤的情绪,温缓了嗓音,出声安慰。
“娘娘且安心,这事陛下记得很紧,也是为了妥当无失才磨蹭了这许久。”
知道他是好心,计云舒勉强扯出一个笑,心下的不满却并未因他的安慰而缓解。
“也罢,我去太和殿瞧瞧。”
说完她便抬步往前走,许是心中郁闷,又或者是雨天路滑,她一个不慎滑了半步,好在及时扶住了琳琅的手才没摔倒。
霍临虽识礼地垂着头,可余光一直落在计云舒身上。
在她身子摇晃的那一瞬,他下意识便伸出了手想去扶她。
那抹湖绿的锦纱衣袖轻轻拂过他的指尖,有些酥痒。
在将要触碰的那一瞬,见她稳住了身形,他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一行人在他身旁走过之际,他瞧见队列最末尾的一个小太监瞥了自己一眼。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行为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收回了目光,再不去瞧那绿色身影。
听见计云舒来了,宋奕诧异了一瞬,屏退了官员,起身迎接。
“云儿。”
他自然而然地揽过计云舒,瞧了一眼外头正下着的雨,怨道:“下这样大的雨,怎么不坐轿辇过来?”
“闷了许久,我想出来走走。”
宋奕轻笑,牵着她坐在了御座上。
“苦了云儿了,待这该死的梅雨下完了,朕带你去郊外散散心如何?”
计云舒没接他这话,径直问起了正事。
“买地建屋的事,陛下可选好人选了?”
宋奕知她心急,同她耐心解释:“莫急,朕已经定好了工部侍郎去办这事,方才已派人去告知他了。”
既已经定下了,计云舒便没了意见,她还怕是宋奕反悔了,有意拖着不办呢。
宋奕透过她的郁闷的神情猜中了她的心思,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云儿莫不是怕朕出尔反尔,不替你办学堂了?”
计云舒抿唇,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穗子未应答他。
恰在这时高裕来报,说太后来了,宋奕俊眉紧蹙,心知他母后是为何而来。
计云舒瞥了他一眼,起身告辞,她实在不愿见那太后。
宋奕并未挽留,将她送到了殿外,恰巧遇上进来的太后。
太后面色不善地睨着给她行礼的计云舒,迟迟不叫她起来。
第127章 去马场
宋奕见状,径直扶起计云舒,温声叮嘱:“你先回去,朕稍后便回宫陪你。”
说罢,他唤来高裕备好轿辇,送计云舒回关雎宫。
太后冷冷地瞧着宋奕那不值钱的模样,愈发恼了。
没出息的东西!
宋奕转身进了殿,见他母后已然气势汹汹地坐在了一旁,绷着脸色朝他发话。
“母后几次三番传你你不来,便怪不得母后找上门来了。”
宋奕掀袍坐回了御座上,侧头道:“儿臣忙忘了,母后恕罪。”
太后冷嗤:“罢了!你也不用搪塞你母后,今日母后就是来向你要个准话,女子学堂的差事,你给不给彦儿办?!”
彦儿便是李嬷嬷的儿子李彦,李嬷嬷被宋奕杀死后太后便认了他做干儿子,宋奕也是知道这事的。
太后几次向宋奕提出封李彦做官,他从来不理,眼下连这种无实权的差事他都要给旁人做,太后自然气不过。
虽无实权,可太后不傻,这里头的油水多着呢。
因着对李嬷嬷的愧疚,她是什么好事都紧着李彦,更遑论这种肥差了。
宋奕不耐地捏了捏眉心,再次拒绝。
“此事朕已经交给工部侍郎去办了,母后还是回去罢。”
“工部侍郎能明白这里头的生意经?彦儿他是惯做这行的,家里盘下了不少田产铺子,皆是他一手操办,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太后扬声道。
闻言,宋奕眼皮微动,看向他母后:“他是经商的?”
“正是呢,彦儿十六岁便接手他家里的产业了,酒楼当铺皆被他经营得井井有条,京城的买卖大户谁人不知道他?”
太后见他有所松动,又接着劝道:“那些在朝做官的哪儿能懂买卖里头的弯弯绕绕?这样大的事,自然是要交给懂行的人去办,银子才不会打水漂。”
“奕儿,你好好想想母后说的话。”
宋奕半阖了眼眸,打着考量一番的主意,倒也没完全松口。
“明日让他来御书房见朕,朕问他几句话。”
太后一听便知有戏,忙回宫派人给李彦传信去了。
第二日,宋奕仔细盘问了一番李彦,见他确实是个生意场的老手,瞧着也还老实,便将买地建学堂的事儿交给了他。
学堂的事儿有了着落,就差解决那些负隅顽抗的官员了。
估摸着是蒋御史逐个击破反对官员的法子起效了,这日上朝,竟罕见地没人再提让宋奕收回旨意的事儿。
“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宋奕懒懒地巡视了一圈堂下的官员,冷冽的目光在那几个每每上朝便寻他晦气的官员身上游离。
原先那揪着蒋函不让他走的白胡子御史杵了杵身后的官员,压声道:“吴老翰林,今日到你进谏了,你为何还不说话?!”
吴翰林状若未闻地咳了咳,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你?!”
白胡子御史瞪了他一眼,又瞧了眼其他几名官员,见无一人发言,他隐隐察觉出了什么。
“你们!你们这些叛徒!”他低声恼骂道。
蒋函见状,朝他的方向侧了侧头,劝道:“我说老御史,大势已去,您就莫再折腾了。”
“呸!你胡说!”
宋奕将俩人的交头接耳瞧了个分明,却当作没瞧见。
心知他们再掀不起风浪,他倨傲地勾了勾唇角,广袖一扬。
“退朝。”——
连下一月的梅雨终是停歇了,雨过天晴,一切又焕发新生。
女子科举的谕书已然从京城陆陆续续地下发到大渊各个州府郡县,昭告大渊百姓这一旷世国策,女子学堂也开始动工敕造,计云舒的念想正在一件一件被落实。
然而不等她高兴呢,挫折又接踵而至。
尽管她开出了丰厚的束脩,可因着世俗偏见,京中那些大儒根本就不愿去女子学堂授学。
她看着手上被划得干干净净的大儒名录,陷入了沉思。
“云儿。”
一声清冽的嗓音自窗外响起,是宋奕下朝回来了。
计云舒抬头瞧了眼,自顾自地收起了名录。
宋奕已然从殿外大步走进,见她神情沉郁,他下意识看向她手中的名录。
接过来翻开一瞧,他了然一笑,将那名录随手一扔。
“我当是什么事,朕已经派人去请赵太傅了,明日便有消息。”
赵太傅?皇后娘娘的父亲?
他可是前太子太傅,让他去一个小小的女子学堂授课,人家能愿意么?
而且她似乎记得冬霜说过,三年前,他和宋奕恼得很不愉快,还是自请辞官的。
“赵太傅他……会来么?”
见计云舒一脸不敢置信,宋奕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不愿来也无妨,朕还有人选呢,这个你不必担心。”
见他信誓旦旦,她便没再说话,正欲转身,宋奕忽又拉住她胳膊,朝她朗朗一笑。
“眼下天晴了,镇北候府里的老太君今日做寿,镇北候夫人在京郊的马场上办了场马球赛,你既说宫里闷,那朕带你去瞧瞧热闹?”
计云舒没好气地扯了扯唇角:“陛下怕不是说笑罢?陛下突然造访,他们尽顾着害怕了,还有心思玩么?”
宋奕笑意更甚:“这好办,咱们戴上帏帽乔装去,有人问起,便说咱们是伯爵府云家的人。再说了,你不是也想瞧瞧云菘么?国子监也在京郊,届时一道去瞧瞧他。”
计云舒沉吟一瞬,点了点头:“成罢。”
闷了这许久,早该出去走走了。
宋奕立时唤人备好青帏马车,带上凌煜和一队便装侍卫一齐出了宫。
京郊马场的风很大,四周又栽了许多老樟树遮荫,风一吹,仲夏的闷热便散去了一大半。
计云舒才下马车,帏帽险些被风吹掉,幸而宋奕眼疾手快替她按住了。
替她将帏帽重新系好后,宋奕牵着她走进马场,二人信步走在马场围栏边上,瞧着里头马上的人激烈地追逐。
计云舒看不大明白规则,只是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言,她的心绪也不自觉被渲染的松快了些。
余光瞥见围栏外急急停了一架马车,车前挂着的竖骨灯笼上写了个蒋字,而后一个白胡子老人匆匆下了车。
她定睛一瞧,此人不正是蒋轻舟的父亲蒋御史么?
这年轻人跑马,他也来凑热闹?
蒋函扶着小厮的手进了马场,气恼地朝着马场中央那策马飞扬的红衣女子大喊。
“轻舟!轻舟!”
“爹不是让你在家念书么?你怎么跑这儿打马球来了?!”
马场嘈杂,到处是马蹄声和进球时的欢呼声,马上的蒋轻舟自然听不见她父亲的喊声。
见场上的人毫无反应,蒋函忙走上离马场最近的看台,又大声喊了几遍。
蒋轻舟这会儿听见了,她朝身旁的友人说了句什么,随即策马走到了她父亲面前。
“爹,院试我过了,四书我也背完了,在屋里闷了这许久,您就让女儿透透气罢。”
蒋轻舟略带埋怨地说完,便又策马奔向马场,徒留可怜的老父亲在风中呐喊。
“诶?!你别跑!四书背完了还有策论呢!你可做了?!”
蒋函急得几步窜下看台,想去追她,却被身旁的小厮拉住。
“老爷当心!里头风沙大,当心迷了眼。”
眼睁睁看着蒋轻舟扬长而去,蒋函急得直拍大腿。
“哎呀孽障孽障!马上乡试了!还在这嬉闹!你要气死你爹不成?!”
“老爷放心,咱家小姐的才学可是一顶一的好,玩两天也不打紧的。”一旁的小厮好言劝道。
看台上的镇北候见状,忙将蒋函扶上了看台,笑着调侃。
“哎呀!蒋御史,你家轻舟自小便聪颖,区区乡试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让她玩罢!来来,喝茶喝茶!”
目睹了一切的计云舒微微掀起幕篱,果然在马场正中央瞧见了蒋轻舟的身影。
一身亮眼的朱红色骑装,腰挂彩带,英姿飒爽,她不自觉地瞧了许久,唇角微扬。
她还纳闷呢,这年轻人嬉闹的马球赛,蒋老御史来这儿做什么,原来是跑来逮他闺女了。
宋奕瞧计云舒望着马场那憧憬的模样,唇角微扬,转头吩咐身后的凌煜。
“去马厩里头挑匹温顺的马来。”
“是。”
凌煜颔首,不多时,他便牵了匹体型偏小的牝马来。
见计云舒目露疑惑,他笑道:“可想试一试?”
计云舒瞧了眼那匹同她一般高的马,虽说有些跃跃欲试,可到底没骑过,内心有些犯怵。
宋奕见她犹豫,安慰道:“不怕,朕在下面牵着它,它闹不起来。”
计云舒垂眸思忖了片刻,踩上马镫上了马。
“慢些。”
宋奕在下面虚扶着她,见她坐稳了,便牵着马脸上的面箍缓缓走动起来。
“腿夹紧马腹,握紧缰绳别松手,身子坐直。”
计云舒照着他的叮嘱一一做了,隐隐觉着心里妥贴了几分,也不那么犯怵了。
宋奕引着她在马场外围走了两圈,见她适应了,便悄悄松了手。
计云舒正专心盯着前方的路,没注意到宋奕的动作,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前面引路的人不见了。
她瞬间慌了神,无措地望向四周,发现宋奕被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你!你怎么松手了……”
“云儿,你适应得不错,自己走一走罢。”
清冽的嗓音随风吹进耳中,明白过来他是故意松的手,计云舒心下又慌又恼。
这杀千刀的玩意!她就不该听他的诓骗!
她强压心中的恐慌,定了定神,双手紧紧的握着缰绳,目视前方,不敢轻易动弹。
好在有惊无险,她平安无事地走了一会儿,渐渐地克服了自己的恐惧。
外围马场空旷无人,她索性将幕篱掀了起来,视线再无遮挡,辽阔无垠的马场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由于是第一次骑马,计云舒也不敢走得太快,只晃晃悠悠地吹着夏风,虽比不上马球场上驰骋的人那般快意恣肆,倒也别有一番享受。
一阵凌厉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她循声瞧去,又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轻哂地扯了扯唇角。
一靠近计云舒,宋奕便勒马放缓了步子,也晃晃悠悠地跟着她走,与她并行。
“云儿感觉如何?”他单手握着缰绳,偏首含笑道。
计云舒目视前方,当作没听见。
清朗的谑笑声自身旁传来,她冷冷地睨了那马上的男子一眼,他便是带着幕篱她也能想象到他那幸灾乐祸的神情。
她轻嗤一声,索性撇过了头去。
“云儿莫恼,朕同你赔个不是。”宋奕笑得有些宠溺。
计云舒不愿理会他,自顾自握着缰绳,往前走着。
第128章 女状元
见她是真恼了,宋奕忙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云儿只顾着恼朕,可朕若不放手,你何时才能这般泰然自若,悠闲打马呢?”
计云舒转过头定定地瞧着他,似乎在辨别他是不是撒谎。
“陛下当真是这样想?而不是有意捉弄我?”
她第一次上马,这种玩笑很危险他知不知道?
闻言,宋奕渐渐敛了笑,目露不解,嗓音也有些郁闷。
“朕怎么会有意捉弄你?朕只是想你能早些自己掌控马匹。”
“凌煜举着弓箭呢,这马一旦失控便会立时被射杀,云儿不会有事的。”
计云舒朝凌煜的方向看去,果见他手里拿着把弓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她抿了抿唇,沉声道:“那是我错怪陛下了。”
说罢,耳边沉寂了一瞬,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马镫碰撞声。
马身一震,她落入了一个温热的胸膛,握着缰绳的手也被一只冷白的手背覆住。
计云舒下意识地看向那空荡荡马背,惊惑地回头瞧他。
“你,你怎么过来的?”
宋奕答非所问,手顺势箍住她的腰,在她耳侧温声赔礼。
“是朕不好,思虑不周害云儿担惊受怕,朕诚心赔不是,云儿便饶朕这回罢。”
炙热的息喷洒在耳侧,计云舒不适地侧过了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奕垂眸瞧她,见她不恼了,复又扬起笑。
“将缰绳给朕,带你去跑跑。”
计云舒依言把缰绳给了他,他用力一夹马腹,马儿便跑了起来。
“慢些!慢些!”
见她害怕,宋奕单手握缰,将她抱紧,清声朗笑。
“莫怕,有朕在,云儿摔不下去。”
二人在马场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坐上马车往国子监的方向而去。
国子监祭酒早早地得了消息,将乔装打扮的二人引到了云菘上学的地方—广业堂。
才靠近走廊便听得一阵朗朗读书声,计云舒边走边朝里瞧去,恰巧在最后一间阁室内瞧见了云菘。
已过弱冠的他个子拔高了不少,身形也挺拔了些。
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监生袍,捏着书卷正襟危坐,瞧上去竟真有几分清雅书生的模样。
计云舒浅浅地抿唇轻笑,心下感慨。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可要传他出来说说话?”宋奕侧头问她。
计云舒收回了目光,轻轻摇头。
“不了,他肯静下心来念书再好不过,我就不去扰他心思了。”
“学正说他的课业长进了许多,说不准院试还能考个秀才回来。”
听见宋奕的话,她低头浅笑。
庸碌平淡才是大多数人的一生,她不指望他考什么秀才,他能安分守常地过完这辈子,便是她最大的期盼。
自然,若真能考个功名回来,她也乐得替他高兴。
“云儿笑什么?”宋奕含笑瞧她。
“没什么,咱们回去罢。”——
没过两日,宋奕便收到赵太傅拒绝去女子学堂授课的消息。
或许是早有预料,又或许是还有其他人选,他并没有计云舒想象的那般气恼。
反倒是赵太傅的女儿赵音仪听说了这回事,趁着宋奕不在,急急地赶来关雎宫找计云舒。
不过啊,她不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来的,而是来向计云舒自荐的。
在听见她说想去女子学堂授学时,计云舒险些被刚进口的温茶呛死。
赵音仪骇了一跳,忙去替她抚背。
“云荷你慢些,怎么我一说你就吓成这样?”
“咳咳……娘,娘娘,您莫不是在说笑罢?您真想出宫当女先生啊?”
在听见计云舒口中女先生那三个字时,赵音仪莫名奇妙地红了脸,内心也涌起一丝小雀跃。
她嗔怪似地瞧了眼计云舒,貌似有些难为情:“你,你这么惊讶做什么,父亲不愿去,我去不也是一样的么?”
计云舒瞧着她不好意思却又跃跃欲试的模样,纠结挠了挠下巴。
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这事非同小可,出宫这个大困难暂且不提,还有学问这一绕不过去的难关呢。
娘娘在闺中想必读的都是些女德女诫之类的书籍,她这要如何给科考的女弟子授学呢?
“可是娘娘,太傅大人的学问可是大渊数一数二的,您……”
她的后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可赵音仪却明白了她的顾虑,还不等她开口,冬霜便率先替她辩解。
“贵妃娘娘糊涂,太子太傅的独女,怎么会没有才学呢?”
“我们娘娘在闺中时除了听夫人和嬷嬷的训诫,每日还要去老爷的书房听学,十几年如一日,若那时能有如今这样好光景,那我们娘娘必定是大渊头一位女状元!”
冬霜眼神晶亮,越说越起劲,被赵音仪笑着拦住。
“好了好了,莫在这儿贫嘴了。”
说罢,她又看向计云舒,温柔的目光中流淌了一丝落寞。
“云荷,那时我同你说,我素有京城第一闺秀的名号,可我还有一个更引以为傲的名号,京师第一才女。”
“可那个时候,第一才女的名号在人们心中远远比不上第一闺秀,他们只会称赞我这第一闺秀是多少京师贵女子的典范,并不在意这所谓的第一才女有多好的学问。”
“渐渐的,人们便只知赵太傅家有位第一闺秀,却不知那京师第一才女是何人。”
计云舒静静地瞧着她诉说,并没有出声打断,直待她说完,才紧紧握起她的手,目露歉疚。
“娘娘,我,我方才不是有意质疑您……”
赵音仪轻轻摇头:“云荷,这不怪你,除了我父亲本就没几人知道,更莫说你了。”
计云舒静默地颔首,只沉思了片刻便做好了决定。
“我会去向陛下说这件事,求他放您出宫。”
闻言,赵音仪喜不自胜,眸光粲然:“真的么云荷?!那太好了!多谢你了!”
计云舒也朝她嫣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娘娘且安心,等我的好消息罢。”
“好好!我先回去!”
赵音仪激动得不知所措,起身时还差点儿踩空崴脚,亏得冬霜及时扶住了。
计云舒噙着笑,看她脚步欢快地出了关雎宫。
夜里宋奕从太和殿回来,计云舒同他说起这事。
宋奕乍一听也是同计云舒一样的惊诧和疑惑,可在听完计云舒的解释后,他倒也没阻拦。
“女子学堂是你办的,你愿请谁去授课都依你心意,不过……”
说到这,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皇后离宫不是小事,得寻个合适的由头,才能堵住太后和官员的嘴。”
听了他的话,计云舒也陷入了沉思。
苦思冥想了会儿,她灵机一动,侃侃道:“不若这样,让皇后娘娘以为国祈福的名义出宫去道莲寺修行,届时娘娘是去学堂讲经也好授学也罢,除了学子们谁又能分得清呢?”
宋奕轻笑,朝她扬眉。
“云儿倒是机灵得很,那便依你的话,让皇后出宫祈福罢。”
喜上心头,计云舒无意间撞进那双含笑的漆眸,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想到,这件事竟出乎意料的顺利。
计云舒自然不知道,在宋奕心里,只要出宫的不是她,那万事都好商量。
半月后,赵音仪奉旨去往道莲寺祈福,计云舒求了宋奕的准许,来宫门口送她。
二人站在马车下,说了许久的话。
“云荷,你日后,可要好好保重。”赵音仪有些哽咽。
计云舒哭笑不得,忙扯了帕子来替她擦泪,安慰道:“娘娘糊涂了不是,这学堂是我办的,日后少不得要出宫去瞧瞧,怎么就生离死别了呢?”
“倒是娘娘你,头一回出宫,就只带个冬霜,为何不多带些人呢?”
赵音仪也笑了,与冬霜对视一眼,笑道:“够了够了,人多反而扎眼。再说了,我若宫女太监带一大堆,哪里像是去祈福的?”
计云舒也看了眼冬霜,赔笑道:“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赵音仪抬头望了望天色,同计云舒说了最后一句话。
计云舒没再多言,送她和冬霜上了马车。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她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娘娘终于能重新做回那个引以为傲的自己了,再不用关在这深宫,蹉跎余生——
建渊三十年初春,女子学堂建成,计云舒取名——鹤声书堂。
鹤声书堂坐落于京郊,毗邻京城的百泉书院,占地九十余亩,内设四厅六堂用于讲学。
建成次日,便有不少京城及京畿地区的百姓带着自家闺女慕名而来,争先入学。
赵音仪和另一位宋奕遣来的大儒,也将于半月后正式开始授学。
自此以后,宫里少了位皇后娘娘,鹤声书堂多了位教书的女先生。
同年三月,御史中丞蒋函之女蒋轻舟,于一众男子中杀出重围,连中三元,成为大渊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状元。
听闻这一消息的计云舒顿时热泪盈眶,而同时也有些遗憾。
只因这一年科举中,包括蒋轻舟在内的十三位女进士皆无一例外地出身高门,而平民女子远远地便止步于院试乡试,无缘于金榜。
可对于这一点计云舒看得很开,真心认为她们只是起点比别人低了,念书的年头比别人短,并代表她们不聪慧。
无论何时,普通人走的路总是要长些,也许路上艰难险阻,可到达终点后的那份喜悦与澎湃必定是无可比拟的。
只要鹤声学堂能繁荣长远地存活于世,她坚信总有一日能在前三甲中看见她们的身影。
第129章 丢肚兜
皇榜一放,京城热闹非凡。
当然,最得意的莫过于蒋轻舟的父亲蒋函了。
堪堪散朝,他便被一群官员团团围住,庆贺赞美声不绝于耳。
“蒋御史,贺喜贺喜啊!”
“哎呀蒋御史当真是好福气啊!有个这样争气的闺女,我等实在是羡慕不来啊!”
蒋函心里美的不行,面上却仍旧装出一副不满意的严父模样。
“嗐,小小状元罢了,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诸位不可谬赞。”
“哎呀蒋御史!你也忒不知好歹了,莫说你,就是咱们整个御史台也没几个状元出身的,不都是二甲进士慢慢熬上来的么?”
“就是就是!有个这样的闺女你就知足罢!”
蒋函内心窃喜,来回拉扯了几番倒也没再推辞,坦然接受了众人的祝贺。
一出宫门,他满面春风地上了马车,朝永安街的方向赶去。
照大渊惯例,新科状元需打马游街三日,以示荣恩。
此时,蒋轻舟正同榜眼探花及其他进士恭敬地立在金銮殿内,接受宋奕的钦任。
高裕接过金诏,一字一句地朗声念道:“敕命,新科状元蒋轻舟,任翰林院正六品侍读。”
“榜眼杨慷,探花沈君晚,任翰林院正七品修撰,从七品编修,钦此。”
话音落,三人齐齐谢恩。
蒋轻舟恭谨地接过金诏,同一众进士出了金銮殿,十名禁卫军已然候在了伞盖仪杖下,等着护送状元游街。
计云舒得知宋奕授完了官职,生怕赶不上送蒋轻舟出宫游街,坐了轿辇急急赶来。
“蒋姑娘!”
蒋轻舟见了来人,忙停了脚步,向计云舒行礼。
“臣蒋轻舟,叩见贵妃娘娘。”
“快快快!状元郎请起!”
计云舒眉开眼笑,忙将她扶起来,笑得比她自己中了状元还开心。
“连中三元,咱们蒋状元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她嫣然一笑,朝蒋轻舟做了个作揖。
蒋轻舟受宠若惊,忙躬身作揖回礼:“娘娘谬赞,臣实在愧不敢当。”
“蒋状元谦虚了,这有什么不敢当的。”
金銮殿内坐着的宋奕隐隐约约听见了计云舒的声音,浅浅地弯了弯唇,袍摆一撩,大步下了玉阶,循声而去。
计云舒的目光又落在蒋轻舟左后方,那一身文气的女子身上,心下琢磨不准她是榜眼还是探花。
“敢问姑娘是?”
听得这轻柔的问话,那女子颔首恭敬道:“回贵妃娘娘,臣是新科探花,沈君晚。”
原来是女探花,一甲第三名,也是极其出色了。
她弯眸浅笑,正想称赞她几句,冷不丁瞧见那熟悉的玄色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她忙止了话。
“那便不耽误你们游街了,去罢。”
几人依言离开,陆陆续续地上了御马,宋奕也恰好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牵起了她的手。
他俊眉轻扬,笑道:“女子们大多爱瞧男状元男探花,云儿怎么反倒急着来瞧这女状元女探花了。”
计云舒朝他撇了撇嘴:“女状元怎么了?我瞧着蒋姑娘穿上那大红袍,倒是比那些男状元还俊俏几分呢。”
宋奕朗笑出声,轻轻地捏了捏她莹润的下巴。
“罢了罢了!朕说不过你!可想去瞧瞧她们游街?”
计云舒微诧,仰头瞧他:“想。”
宋奕恣意地挑眉,垂眸瞧着一脸憧憬的计云舒,宠溺一笑。
“走,乔装出宫去。”
巳时正刻,皇宫四面正门及侧门皆是大开。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在六名禁卫军以及仪仗队的护送下自正门而出,而余下的二三甲进士则从侧门出,一齐朝永安街而去。
彼时,街道两侧挤满了夹道欢呼的百姓,随着游街队伍缓缓走来,人群愈发沸腾了起来。
蒋轻舟一马当先,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方。
她手捧钦点金诏,身穿大红袍,头戴簪花乌纱帽,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意气非凡。
沿途观者如云,旌旗蔽天,万人空巷。
见此盛况,蒋轻舟难抑心中的兴奋与感慨,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题在鸿鹄图上的那句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没想到昔日憋闷时写下的狂妄之词,竟真有应验的这日。
人群中有一黑一青两个身影,皆带着幕篱,正是乔装出宫的计云舒和宋奕。
听着耳边络绎不绝的欢呼赞美声,计云舒由衷地为蒋轻舟高兴。
“女状元!女状元!我以后也要做女状元!”
“哈哈哈!好好!我姑娘有志气,以后也给爹爹考个女状元回来!”
她循声回头看去,只见一小女童坐在一男子的肩上欢呼雀跃,而男子大笑不止,满脸骄傲。
计云舒幕篱下的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浅笑,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从高处传来,喊的是蒋轻舟的名字。
她抬头寻了一圈,在对面茶楼二楼发现了蒋御史的身影。
他正倚在阑干上,举着茶盏,逢人就炫耀打马游街的是他闺女,喝茶喝出了醉酒的架势。
“这蒋御史,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还挺硬朗。”
宋奕听见她的调侃,抬头瞧了眼茶楼,怕街道愈发拥挤,便也吩咐凌煜去茶楼订个雅间。
二人来到雅间,摘了幕篱,透过窗户朝下看去,视野愈发开阔,游街的盛况尽收眼底。
计云舒正感叹着热闹呢,一盏热茶递到了她眼前。
她掀眸瞧了眼笑意盈盈的宋奕,伸手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再抬眸时,却见宋奕仍旧盯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不瞧状元游街,盯着我做什么?”
宋奕怡然地弯唇,揽着她的肩,垂眸瞧她。
“朕是为了云儿出来的,又不是为了瞧游街。”
计云舒抿了抿唇,没再接话。
莫名被他扫了兴致,她喝完那盏热茶,略坐了坐,待蒋轻舟游过了永安街,便向宋奕提了回宫。
宋奕怕出什么意外,自是巴不得早些回去——
转眼立了秋,草木霜黄,兮燕南归,落叶满京城。
平静了许久的皇宫,波澜又起。
关雎宫出了件怪事。
琳琅频频发觉计云舒换下的肚兜不翼而飞,她心下奇怪,便将这事告诉了计云舒与寒鸦。
计云舒一听,笑她大惊小怪。
“瞧你紧张的,几件肚兜罢了,许是浣衣的宫人不慎弄丢了也未可知。”
见她不以为意,琳琅急了:“娘娘糊涂,这样的贴身衣物,若是落在男子手里,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计云舒一怔,认真思考起琳琅的话来,可又觉着不大可能。
她这关雎宫里头的侍卫都被宋奕调走了,仅仅留下了寒鸦等几个会功夫的女卫,其余的就是太监和宫娥,谁会偷她的肚兜?
“咱们宫里哪有男子,不是太监便是宫女,你莫自己吓自己了。”
琳琅苦着脸,见计云舒不甚在意,她也没了法子。
正当她兀自担忧的时候,寒鸦将她拉到了一旁,问起细枝末节来。
“寒鸦,你,你是想报给陛下?”她忙问道。
寒鸦颔首:“娘娘有陛下护着,又从不与人走动,怕是不知宫中险恶。此事蹊跷,我先报与陛下,若日后真有人拿这事做筏,咱们也算有准备了。”
“成成!就这样!”琳琅连连点头道。
不出寒鸦所料,宋奕听了这事,立时沉了脸。
“一回两回倒也罢了,连续四回,那定然是有人捣鬼了。”
宋奕微眯了双眸,冷冷地扔下手中的折子,径直吩咐身后的高裕。
“传令搜宫,说宫里藏了北狄细作,有不配合的,一律视为同党。”
说罢,他又看向寒鸦,语气森寒。
“你这几日仔细留意关雎宫宫人的动向,若发觉有不对劲的,切莫打草惊蛇,暗中跟着,瞧瞧他背后究竟是哪个嫌命长的在装神弄鬼。”
“是。”
天色方擦黑,宋奕便回了关雎宫陪计云舒用膳。
搜宫虽搜不到她的寝殿,可外头的响动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外头怎么了?”她问琳琅。
“听说是搜宫。”
搜宫?好端端的为何搜宫?
她下意识地看向宋奕,自然明白是他下的命令,联想起琳琅说的肚兜的事,她很快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陛下让人搜宫,该不会是为了我那几件肚兜罢?”她一脸难言地看向宋奕。
见她知道,宋奕也不藏着掖着了。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最重要的是,你宫里出了手脚不干净的人,自然得查清楚。”
计云舒一想他说的有些道理,便埋头喝着碗里的乳鸽汤,没再反驳。
搜宫第三日,高裕搜到了计云舒丢失的肚兜,可藏匿肚兜的那间暖阁,却将他震得发懵。
“这这!咱家是不是没睡醒呢?!”
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惊愕地将那枕头扔开,再次走出殿门确认这间暖阁是谁的后,他只觉荒谬极了。
在脑海中挣扎了会儿,他不敢再耽搁,战战兢兢地将那几件肚兜放在锦盒中,朝御书房而去。
宋奕打开锦盒,确认了下确实是计云舒的肚兜后,问起高裕是从哪儿找到的。
高裕的粗眉拧成了一个川字,支支吾吾的,瞧得宋奕气不打一处来。
“问你话呢,哑巴了?!”
被呵斥了一句,高裕定了定神,咬牙道:“回陛下,这是在太和殿……霍大人值夜的暖阁里头寻到的。”
宋奕蓦地呆住,转瞬之间,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森寒起来。
他修长劲瘦的指骨紧紧攥着那件藕荷色的肚兜,眼神阴翳,面目骇人。
“霍临在哪儿?让他给朕滚进宫来!”
高裕不敢耽搁,忙遣人去寻霍临。
第130章 一辈子
半个时辰后,霍临匆匆进宫,一路上高裕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让他尽快想好对策。
霍临乍一听也觉着匪夷所思,可他清者自清,并不惧那些栽赃嫁祸的下作手段。
一进书房他便坦然自若地下跪行礼,神情举止皆无一丝心虚瑟缩。
宋奕瞥了眼眼神闪躲的高裕,不再赘述,径直发问:“霍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霍临略一思忖,坦然问道:“陛下,娘娘的衣裳是何时丢的?”
听见他这句话,宋奕愣了愣,理智稍稍回笼。
高裕忙接话:“寒鸦说,也就是这十来日的功夫。”
“陛下,属下半月前便同席钊在宫外办案,直至今日一直都是住在宫外的府邸,从未进宫过,还望陛下明查。”
方才骤然得知计云舒的贴身肚兜在霍临手里,宋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眼下冷静下来,确实想起了给他派的任务这一茬。
虽心知这是一场手段拙劣的栽赃嫁祸,可宋奕心中依旧不痛快。
此事是莫须有的确实不假,可他霍临敢说他对云儿无一丝觊觎之心么?
他可是明明白白地承认过自己的情意,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让他怎能毫无嫌隙,继续留用他在宫中进出呢?
宋奕阴郁的目光落在霍临脸上,语气平静得发冷。
“你说的不假,可为何那人栽赃嫁祸的是你,而不是旁人呢?”
“难道不是你露出了马脚,让人察觉出了你的心思么?”
霍临心神一震,眸光有一瞬的慌乱,被捏住命脉的他,这次再也无法坦荡地为自己辩解。
宋奕瞧着顿口无言的霍临,讥诮地扯了扯唇角,神色愈寒。
在一片死寂中,他不容拒绝地冷冷开口:“霍临,你已过弱冠之年,也该娶妻了。”
霍临的身形僵了一瞬。
时隔五年,陛下再一次提出让他娶妻,他隐隐觉着大事不妙。
他定了定神,开口婉拒道:“回陛下,属下孤身一人惯了,从没想过娶妻的事。”
“男婚女嫁,理之自然。你自幼父母亡故,不如朕做主,将大理寺卿卫苏之妹赐婚于你,她可是钦慕你多年。”
“属下确实无意娶妻,望陛下收回成命。”
宋奕眼神凌厉,语气阴寒:“霍临,你要抗旨么?”
闻言,霍临默然一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抽出腰侧的佩剑举于头顶,神情凛然道:“陛下此旨,属下难以从命,任凭陛下处置。”
宋奕心中血气翻涌,额角的青筋直跳,双手紧紧攥着椅扶,眸光冷翳。
“刀山火海的命令你眼都不眨,让你娶个妻便要了你的命是么?宁死不娶!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娶妻,京中贵女随你挑选。要么……你去镇守边关,永不回京。”
几乎是宋奕的话音刚落,霍临便开了口,语气极度平静,极其坚定。
“属下愿驻守边关,永不……回京。”
室内静了一瞬,宋奕蓦地咬紧了牙,一双利眸死死地瞪着他。
“好!甚好!”
咬牙切齿地说完,他吩咐一旁早已被二人的谈话惊愕住的高裕拟旨。
“传旨!影卫统领一职由凌煜兼任,任霍临为镇北将军,自明日起离京戍边,无诏不得回京!”
霍临垂着首,喉头上下滚了滚,眸光晦暗不明。
或许自皇陵对峙那一日起,他便料到会有这一日。
“微臣,接旨。”——
根据霍临的回忆和口述,寒鸦盯上了关雎宫的一名太监。
经过多日的留心,终于在他又一次打晕浣衣宫女时,当场将他拿住。
一番威逼利诱下,那名太监终于说出了是安卉指使他将计云舒的肚兜塞到霍临的暖阁,以此来污蔑他们有私情。
可惜还没来得及等她告发,发便被琳琅察觉出了异常。
宋奕勃然大怒,即刻下令将那名太监和安卉的贴身侍女紫琳杖杀。
顾及着两国几十年的藩主之谊,他并未对安卉下手,只将她幽禁于冷宫中,而后遣了使臣去安南国知会安南王她女儿做的好事,让他派人来将他女儿接回去。
经此一事,宫里头又少了几个人。
清净是清净了不少,可也给即将到来的寒冬,平添了几分萧瑟与寂寥。
这一年冬至,是计云舒回宫后的第三个冬至,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宫里过了三年。
而这一次冬至,宋奕依旧缠着她喝冬至酒,要她与他干杯,给她送上冬至祝福。
酒过三巡,计云舒已经头昏眼花了,唤了琳琅去煮醒酒茶来。
宋奕也不勉强,将她还剩半盏的酒一口闷了,抱她上了绵软的榻。
他则坐在床榻边,力道轻柔地替她揉着太阳穴两侧,低磁的嗓音中染了几丝戏谑。
“这许多年了,云儿的酒量为何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计云舒不愿理会他的嘲笑,闭目养神,认真地缓着酒劲。
宋奕见状倒也不恼,轻笑了一声,接过琳琅递过来的醒酒茶吹了会儿,喂她喝了。
计云舒喝完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醒来发觉自己还在宋奕怀里。
“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惊问道。
宋奕轻捏了捏她的鼻子,胸腔中发出了一声闷笑:“醉迷糊了你?现下亥时二刻,你才睡了小半个时辰。”
原来才亥时,她还有以为已经半夜了。
“哦。”
她迷茫地从宋奕怀中坐起身,使劲揉了揉自己红晕未褪的脸,酒到底醒了些。
“云儿不睡了么?”宋奕低头问她。
“喝了碗醒酒茶,眼下实在睡不着。”
宋奕沉吟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对她道:“冬至节民间不少百姓会放孔明灯祈愿,你想不想放?”
念及实在无聊,计云舒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点了头。
宋奕唤人取来孔明灯,将浸润好的毛笔递给她。
“来,题几个字,或者是心愿也行。”
计云舒依言接过,可她一时却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愿望,便落笔写了岁岁平安四字。
搁下笔,见宋奕也写好了,她转头瞧了一眼,羽睫微颤,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写好了?”
宋奕含笑瞧她,见她点头,便将孔明灯拿到了殿外的平地上,取出火折子,一一点燃引芯。
两只孔明灯慢悠悠地升起,起初还依偎缠绕着,待升过了殿顶,便各自分飞,飘向夜幕。
一只写着岁岁平安,另一只写着,岁岁久久,与卿白首。
直待那两只带着各自愿望的孔明灯彻底消失在黑幕中,二人才收回视线。
宋奕温情的目光落在计云舒莹润的面庞,劲瘦的指节轻轻捧着她的脸,嗓音温缓。
“云儿,朕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在朕身边,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计云舒愣愣地瞧着他,垂眸静默。
自然是不好的。
可女官制度初具雏形尚未真正稳定扎根,她不能半途而废,惹他不快。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轻轻点头。
宋奕笑得灿然,只觉灵魂深处的空洞终于被填满,心尖的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飘飘然,连骨缝中都透着暖意。
甚好,甚好。
瞧见计云舒的脸被冻得发红,他轻轻捂了捂,忙带着她进了殿,唤来寒鸦加暖炭。
“才在外头待了这一小会儿,怎么手便这样凉了?”
他取过汤媪塞到计云舒手中,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一到了冬日便这样。”
宋奕微微蹙眉:“可见还是身子虚弱,今年春猎秋猎都没去,待过几日冬猎,朕去小苍山猎几头雪鹿来给你补补身子。”
“都冬日了,山里哪儿还有猎物?”
一听这话宋奕便知她是个憨傻的,笑着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儿,朗声道:“多着呢,有猞猁,兔子,野猪,不过最珍贵自然是雪鹿了。”
“它通体雪白,春秋时节山里树木茂盛,它的雪色皮毛过于显眼,故而会隐匿不出,而一到冬日,大雪漫山,它们的皮毛与山色融为一体极难被察觉,便会放心地出来觅食。”
计云舒一边听着一遍拨弄着汤媪上的花穗子,觉着宋奕有些小题大做了。
“我这是老毛病,去太医院抓两副药吃便是了,做什么还要去猎鹿,怪折腾的。”
宋奕却不以为然,认为她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那陈年老药材哪里比得上新鲜的雪鹿肉,鹿肉最是补气益精,滋阴壮阳,去打几头来,正好朕也补一补。”
计云舒拨弄穗子的动作滞了一瞬,抬头瞧了眼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的厚脸皮,还是有意逗弄她。
宋奕如愿以偿地瞧见了她那副无语凝噎的模样,恣意地勾了勾唇,明知故问道:“云儿为何不说话了?”
计云舒自顾自地暖手,不欲理会他。
正暗自诽腹着,眼前的烛光一暗,宋奕倾身压了过来,与她鼻尖相抵。
“月信可走了?”
听见这别有用心的话,她下意识地侧过脸,摇了摇头。
宋奕蹙眉,定定地瞧了会儿她淡然的侧脸,倏然将手探进了她的裙摆。
计云舒慌了神,忙去阻拦,却被他另一只手给制住。
一片干爽,宋奕了然一笑,咬牙切齿道:“又骗朕,云儿自己说说,这是第几回了?”
“不说话么?”
见她愤愤地瞪着自己,抿唇不语,他不怀好意地勾唇,指尖一动,那片温软倏然紧绷起来,不让他再深入。
计云舒毫无准备,不自觉惊呼了一声,身子也本能地紧绷起来。
“你!走开!”
宋奕满意地弯了弯唇,垂眸瞧着她恼怒的模样,他不退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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