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去认错
太医回道:“陛下且安心,娘娘是早起虚乏,腹中无物,加之怒火攻心,气血翻腾,这才昏厥过去。只要吃了东西,卧床静养片刻便无碍了。”
宋奕颔首,示意他下去,抬眸瞧了眼榻上全程冷着脸无视自己的人,他才平缓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眸色阴郁地盯了她半晌,见她丝毫没有要同自己说话的意思,他绷紧了脸色,甩袖离去。
憋着一口气出了关雎宫,他沉声吩咐高裕:“将云菘给朕喊进宫来。”
接到传自己进宫的旨意,云菘莫名心颤了一下,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瞄了眼门外等候的内侍,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硬着头皮跟着内侍进了宫。
内侍带着他走到御书房门口,朝他躬了躬身:“国舅爷,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云菘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推开了门。
“臣云菘,恭请陛下圣安。”
他稳着声音说完,室内久久无人回应,只听见一阵翻折子的沙沙声。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宋奕方搁下朱笔,幽冷的目光落在云菘的发顶,嗓音发寒。
“云菘,你今早同你姐姐说了什么?”
云菘叫苦不迭,心道还真是为这事来的。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战战兢兢道:“回陛下,臣听闻姐姐顶撞陛下,惹了陛下生气,便进宫劝诫了姐姐几句,并无其他。”
“只是劝诫?”
宋奕接着问,清冷的嗓音染了一丝愠怒,明显不信他的话。
云菘怕极了宋奕,听得这致命的反问,便知定然瞒不过去。
秉着坦白从宽的想法,他心一横,将自己指责计云舒矫情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一本奏折裹挟着劲风狠狠砸在他头上,随后便是一声暴怒的厉喝。
“你好大的威风!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跑去关雎宫说这些屁话!当朕不存在是么?!”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云菘惊骇不已,连连磕头认错。
宋奕的怒火稍稍歇散,凌厉的视线似刀子一般刮过跪在地上的人,寒声道:“滚去关雎宫,给你姐姐磕头认错。”
“再有下回,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是是!臣知错!臣这就去给贵妃娘娘磕头认错!”
云菘一骨碌爬起来,缩着脑袋躬着身,逃也似地出了御书房。
关雎宫内,计云舒静静地瞧着不断给她磕头的云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倒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被那宋奕吓哭的。
她岂会不知是那宋奕威逼恐吓,他才会来给自己认错。
尽管内心再怎么膈应,可瞧着自己弟弟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计云舒深叹一口气,起身下榻,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好了好了,莫再要哭了,姐姐原谅你了。”
云菘抹了把泪,哽咽道:“姐姐对不起,是我该死,竟对姐姐说出那些混账话来。”
看他鼻子都哭红了,计云舒忍俊不禁,扯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泪,心道这他句话倒像是发自内心的悔过。
“既知错了,那姐姐叮嘱你的那些话可都记住了。”她柔声问道。
云菘有些懵,连抽泣都停了。
“什么话?”
果然没听进去。
计云舒沉了脸色,丹唇紧抿,又耐心地将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你性子跳脱又爱玩,我让你莫要仗势欺人,做下出格的事情,你可记住了?”
云菘心道原是这些话,胡乱地点了点头:“哦,我记住了。”
计云舒安心一笑,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天色不早了,宫门也快下钥了,你早些回府去罢。”
“是。”
说罢,云菘跟着小太监出去了。
琳琅望着云菘的背影,忍不住叹气:“不是我说,这国舅爷也太任性了些。”
计云舒收回目光,扶着琳琅的手坐回了榻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虽同你年纪相仿,可若有你一半的懂事,我也不必如此操心了。”
一连好几日,宋奕再也没去过关雎宫,后宫众人都纷纷猜测,这位宠冠后宫的俞贵妃莫不是要失宠了?
听见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安卉了。
芳苏虽也起了心思,可到底认识宋奕久些,知道他对计云舒向来冷不过三日,与其同有太后撑腰的安卉抢这次机会,倒不如作壁上观,看她安卉如何吃瘪。
安卉进宫的日子短,不了解宋奕的性子,只当计云舒倒台,自己有希望了。
故此,她一大早便掐着宋奕下朝的时辰,带着自己缝好的护膝守在紫宸宫外。
初秋的风很大,安卉却穿得极轻薄,一身淡绯色的对襟平领宫装,艳丽却不张扬。
她本就腰细,宫装的腰身又掐得极紧,愈发显得她那杨柳腰不堪一握。
在瞧见宋奕的銮驾时,她那张粉面桃腮的鹅蛋脸上浮现几许喜色,朱唇微扬,笑得柔媚。
“臣妾给陛下请安。”她福身行礼。
銮驾停在宫门口,宋奕慢条斯理地下了辇,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起来罢。”
眼看着宋奕径直往里面走,丝毫没有要和她寒暄的意思,安卉急了。
“陛下!”
宋奕烦躁地掀眸,瞧了眼自己身前的女子,冷冷道:“何事?”
那疏离寒凉的语气让安卉心里一堵,她强压心中酸涩的情绪,扬起一抹乖巧可人的笑靥,将锦盒中的护膝拿了出来。
“陛下,这是臣妾亲手缝制的护膝,料子用的是臣妾从母国带来的貉皮,细软防寒,夜里风大,陛下戴着这个批折子便不怕冷了。”
说着,安卉将护膝呈递上,伸手时,似不经意般露出了手指上的针眼。
宋奕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复又抬眸看向眼含春水的安卉,迟迟没动作。
二人僵持了片刻,宋奕矜雅地抬手,将那护膝缓缓推开,目光冷厉。
“安卉,这儿可不是你的安南王宫,你若安分守己,瞧在安南王的面子上,朕还能勉强容你。”
说着,他语气愈寒:“若你再敢惹是生非耍手段,那便收拾铺盖,滚回你的安南国去!”
警告完,宋奕再也未给她一个眼神,大步流星地进了殿,徒留安卉在原地僵愣。
望着紧闭的殿门,她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护膝,心下又是惊惧又是不甘,还升起一丝苦涩。
那俞贵妃到底比自己强在何处?连失宠了陛下也这般护着她。
在心中将计云舒将狠狠咒骂了一番,安卉内心才好受些。
哪儿有人能盛宠不衰的?她有的是时间同她耗!
“走!回宫!”
宋奕进了殿,脸色依旧不大好,他抬眸瞧了一眼窗外,问高裕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辰时二刻了。”
辰时,这个点兴许她已经醒了。
宋奕瞧了眼桌案上方才着人买进宫的桃花斋新出的蜜饯,有些犹豫要不要送到关雎宫去。
自从二人那日起争执后,这十来天他只见过她一回,有心想送些东西去稍稍缓和一下关系,却无一例外被她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这回再送,想必也是一样的结果。
心中愈发烦闷起来,他随手将拿盒蜜饯扔给了高裕,唤来宫人更衣。
“陛下,这……这是……”
高裕受宠若惊,捧着那盒蜜饯看向宋奕。
“赏你了。”
“奴才谢陛下恩典!”
他话音刚落,宋奕已然换好了一身修身骑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高裕赶忙放下蜜饯,唤人取来披风,随后抬步追了上去。
“陛下,马场风大,还是再披件披风罢……”——
中秋将至,整个永安街上的酒肆茶楼无一不是悬灯结彩,锣鼓喧天。
天色还未暗下,远远望去,两侧的街道早已是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一片。
而其中最富丽堂皇,引人注目的,当属这永安街第一楼,迎春楼了。
地段名贵,美人如云,迎来送往的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号称京城第一销金窟。
云菘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这儿的酒最好喝,曲子最动听,舞最悦目。
“我说国舅爷,陪你来这么多次了也不见你要个美人陪着,怎么着?没一个瞧得上的?”
镇北侯府的江小郎用手肘杵了杵云菘,挤眉弄眼地说道。
云菘跟着台上琵琶女弹奏的乐声摇头晃脑,捻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看也未看他。
“小爷我嫌脏。”
江小郎被噎,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又去摸身旁女子滑腻的手。
二人正悠闲自在地听着曲儿,楼下冷不丁传来一声怒喝,之后便是嘈杂喧闹的打砸声。
云菘本不欲理会,不料那动静越来越大,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惊呼哭喊声。
他眉心紧蹙,啧了一声,随后撩袍起身。
江小郎疑惑看他,却顾着身旁的美人未动作。
“你上哪儿去?”
云菘没回他,自顾自沿着木梯走下。
只见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恶狠狠地砸着楼下的桌椅,连乐师手里的乐器也不放过,四周的客人纷纷逃散,胆子大些的则是离远了些瞧热闹。
迎春院的老鸨满脸惊恐,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向一身量中等,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求情。
“放你一马?爷离京前便说了,回来就将蒹葭接回府里。你个老龟婆倒好,竟瞒着我将蒹葭卖给了别人?!今儿不砸了你这迎春楼,爷就不信顾!”
“哎呦!莫砸了莫砸了!顾公子,我这儿还有比蒹葭更漂亮的呢,要不您去瞅瞅……”
老鸨苦着脸,暗骂自己不该贪那二十两黄金,把这阎王爷给得罪了。
那男子呸了一声:“放你娘的屁!老子只要蒹葭!给我砸!狠狠地砸!”
他话音刚落,一副玉柄骨扇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捂着脸抬头,目露凶光。
“谁那么大的狗胆!竟敢砸老子!”
云菘不疾不徐地下了楼,扭了扭手腕,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即将扇子捡了回来。
“吵死了。”
头一回被人这般羞辱,那男子怒了,挽了袖子便挥拳朝云菘袭去。
云菘也不是好惹的,擦着脸挨了一拳,立时便抬腿反击,将那男子踹了个底朝天。
他的小厮见状立即抡起残破的桌腿砸向云菘,云菘的小厮也立即护主,一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厮打了起来。
原本还不算残破的堂内经过几人的混战,转眼间就一片狼藉,无一张完整的桌案椅凳。
“我的天老爷!莫打了莫打了!这不是要我老婆子的命么!呜呜……”
老鸨叫苦连天,心道一个阎王没送走,又来了一个。
第102章 杀人了
瞧那二位公子通身的气派,还随身带着护卫,哪一个是她惹得起的?
她老老实实地做个生意,招谁惹谁了?!
“你还不给老子松开!告诉你,我父亲可是平西候!”
那男子脸上肿了一块,被云菘死死地压在地上,自报家门想吓退他。
云菘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父亲是平西侯?我姐姐还是贵妃呢!”
二人打红了眼,都认为对方在恐吓自己,谁也不相信谁的话。
那男子瞅准时机,一脚踢中云菘的要害,云菘痛得跌倒在地,还没缓过神来,脖子猛地一紧。
窒息感袭来,他下意识地将手边一个棍状的东西朝那人腰间挥去,却不料歪了些角度,那东西直直地刺进了那男子的身体。
霎时间,堂内惊叫声四起,他脖子上的力道也倏然松了。
“啊!杀人了!杀人了!”
一片混乱中,云菘艰难地爬起身,在瞧见那捂着腰倒地的男子时,他当场僵住,手指发颤。
他……杀人了?
关雎宫。
计云舒沐浴完正准备上榻休息,见琳琅顶着张惊慌失措的脸急匆匆跑进来。
“慌里慌张的,怎么了?”她问。
琳琅惊恐道:“娘娘!今儿下午国舅爷在迎春楼吃酒,不知怎的同平西候府的二公子打起来,好像……好像将人给打死了!”
“你说什么?!”
计云舒唰地一下从榻上窜起来,瞠着目,张着嘴,被琳琅都话震得久久回不过神。
这个孽障!
几日前才告诫过他不要惹是生非,他倒好,连人命都闹出来了!
她起身起得急了,又忧又怒,只觉眼前发黑,扶着寒鸦的手才堪堪坐回了榻沿。
“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叫进宫来!”计云舒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指着门外。
琳琅立时回道:“国舅爷已经连夜进宫了,这会儿子正在陛下的御书房呢。”
计云舒怔然一瞬,很快便意识到了云菘的心思,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他倒是精明,知道谁能救他。
正如计云舒所想的那般,云菘知道自己闯下这样大的祸事,他姐姐定然是不会护着他,是以事发后,他第一反应便是进宫向宋奕认错求饶。
只要宋奕不追究,谁敢置喙一个字?
烛火明亮的御书房内,宋奕俊眉轻蹙,不停地批阅着桌案上堆积的奏折,时不时抬眸扫一眼那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抹的人。
“陛下,求您明鉴,我真的是一时失了手,不是蓄意杀害那顾家小郎的……”
宋奕充耳不闻,手上执笔批阅的动作不停。
就在云菘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的时候,凌煜从外面进来,径直略过他走到御案前汇报。
“陛下,御医去瞧了,平西候府的二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却仍旧昏迷不醒。平西候带了人堵在云府门外不肯离去,说明日便要上折子讨个说法。”
云菘匍匐在地,听见那顾家郎君没死,他狠狠松了口气。
仔细理了理时间线,他心下又惊疑不定起来。
他前脚刚进宫告诉陛下,后脚这凌大人便将情况探得一清二楚了,难不成陛下早就知晓他在迎春楼惹的事了?
云菘大着胆子觑了眼宋奕的脸色,见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暴怒,一颗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可不料没安心多久,一道幽寒冷硬的声音自前方的御座上传来。
“云菘,你近来威风的很呐。”
“前不久才闹了关雎宫,现如今,连人都敢杀了。”
宋奕批完奏折,搁下笔,这才掀眸逼视他。
凌厉的目光射在头顶,云菘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听得这兴师问罪的语气,他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陛,陛下,我真不是有意的,是他要掐死我,我一时情急,这才失了手。”
“陛下您饶了我罢……”
宋奕微微后仰,姿态倨矜地靠在椅背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出口的话极其寒凉。
“平西侯府只顾小郎这一个嫡子,现下被你重伤,平西候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平息他的怒火,你少不得要去大理寺走一遭。”
语毕,云菘霎时间如坠冰窖,惊骇得头皮发麻。
回过神来,连连求饶,试图将计云舒拉出来护自己。
“陛下!求您瞧在姐姐的面上您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闻言,宋奕不由得想起那日二人争执的场景,他目光沉郁,轻哼一声。
“你还指望你姐姐?照你姐姐的性子,她定然是不会拦着朕的。”
云菘心知肚明宋奕说得没错,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他哭得涕泗横流,连连磕头,连君臣之分都顾不上了。
“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你饶了我罢姐夫!别把我关进诏狱!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
那指节敲击桌案的声响倏然停下,凌煜低眸瞧了宋奕一眼,果见他唇角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姐夫。
宋奕不自觉地轻喃出这两字,眉目轻扬,眸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缓,似乎心绪甚佳。
他垂眸看向云菘,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即便朕饶了你,你姐姐那关你也过不了。”
听见宋奕突然松了口,云菘又惊又喜,生怕他反悔了,急忙谢恩。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姐姐生气了顶多打骂他几句,哪比得上陛下发怒来得骇人?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宋奕淡淡地扫了眼他,唤来高裕。
“去传旨,晋平西候顾徕为安国公,赐其妻一品夫人的诰命,再从太医院拨些太医去平西侯府,务必将那顾小郎治好。”
高裕一怔,不满地扫了眼云菘,憋着股气出去传旨了,没走几步便迎面撞见了满面愠怒,匆匆而来的计云舒。
她来得急迫,妆发梳得极其简陋,衣裳也穿得略微单薄。
此时见高裕带着小太监似乎要出宫,她隐隐觉得与那混账脱不了干系。
“公公去哪儿?”
高裕没好气儿道:“娘娘的胞弟险些将那顾家公子打死,平西候府要找他麻烦,陛下要我去传旨,升平西侯为安国公,赐他夫人一品诰命,好安抚他们堵他们的嘴呢。”
说罢,他白了眼计云舒,一甩拂尘错身而去。
忽略高裕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计云舒紧紧抿着唇,汹汹地进了御书房。
“云菘!”
人还未至,声音便先传到了几人耳中。
云菘被吓得一激灵,心知他姐姐来者不善,他赶忙爬起身,往宋奕的方向靠紧了些。
宋奕轻飘飘地瞥了眼他,复又看向门口,在瞧见计云舒仅着了一件单薄的窄袖锦羽裙时,他眉心紧拧。
冷冷扫了眼跟来的寒鸦,他径直起身,抬手解了自己的龙纹朝服准备替她披上。
却见她只是朝自己福了个身,而后忽略他伸过来的手直奔云菘而去。
宋奕绷紧了下颚,眸光有些发冷。
计云舒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她也不在意。
“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把人给打死了,给我老老实实去大理寺认罪!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弟弟!走!”
她紧紧拽着云菘的手臂,欲将他带走。
“他没死!顾家小郎没死呢!这事就这么算了罢姐姐!”云菘死死地扒着御案,梗着脖子向她解释。
计云舒微怔,却并未因他的话而平息怒火,难道人家没死她就该夸他了是么?
“没死?没死你就有理了是么?!你这样嚣张跋扈不将人命当回事,日后迟早闹出人命来!倒不如现下便将你送去大理寺,也好叫你记住教训!”
云菘也怒了,顾忌着宋奕在旁,他也不敢朝她姐姐吼,只得耐着性子压着声音道:“我说姐姐啊!陛下都不追究了,你就别死抓着我不放行不行?”
“追不追究是一回事!你自己认不认错又是一回事!”计云舒反驳。
宋奕缓了缓神色,也从旁相劝。
“他年纪尚小,胆子又不大,将他送到大理寺去只怕要吓出毛病来,朕替你好好教导他便是了。”
计云舒却不领他的情,客气而疏冷道:“我的弟弟我自己会教导,便不劳陛下操心了。”
听见这刻意撇清界限的话,宋奕彻底冷了脸,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朝服,眸光阴郁地盯着计云舒。
许是被计云舒气得狠了,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他赌气般地同她唱反调。
“朕已传旨,晋封平西候及其妻,明日上朝再让云菘向平西候道个歉,此事便就此作罢。”
宋奕一锤定音,云菘心里乐开了花儿,趁着计云舒不注意,他迅速抽回了胳膊,躲到了宋奕身后。
陛下都站在他这边儿了,姐姐便是再折腾也翻不起水花。
这般想着,他探出个脑袋对计云舒道:“姐姐,陛下都发话了,你就别折腾了,快快回去歇着罢。”
计云舒平缓了下起伏的胸膛,双手紧攥成拳,凌厉的目光射向云菘。
“你同我回关雎宫,我有话跟你说。”
云菘觑了眼宋奕的脸色,嘟囔道:“姐姐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我等会便出宫回府了。”
那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计云舒心口绞疼。
她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是不是铁了心不认罪?”
云菘目光躲闪,却实诚地摇了摇头:“不认。”
姐姐是气糊涂了罢?陛下都不治他的罪,他认什么罪?
见状,计云舒彻底冷了心。
她没有想到,禁锢她的枷锁,成了自己弟弟为非作歹而毫不知悔的护身符。
她心力憔悴地闭了闭眼,再也未给他二人一个眼神,神情凄然地走了出去。
错身而过之际,胳膊被一只手握住,计云舒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
第103章 我帮你
她微侧了头,淡淡道:“夜深了,我要回去休息。”
宋奕握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又妥协地松开了。
晦涩的目光从始至终黏在那个清瘦笔直的身影上,直待瞧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
见计云舒走了,云菘慢吞吞地挪出来,低头说道:“陛下,那,那我就先出宫了。”
宋奕幽冷的目光看向他,凉凉地吐出一字。
“滚。”
得了准令,云菘来不及探究宋奕前后态度的转变,猫着身子出了御书房。
关雎宫内,计云舒一夜未眠,时不时忆起同郁春岚和姚文卿在江州时,那些平淡又自由轻快的日子。
虽说复又落入宋奕手中,可好歹寻回了胞弟,念及他,她即便再厌恶宋奕也未曾动过离开的念头。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想撇下云菘一走了之。
这孩子性子跳脱又不听管教,在那些狐朋狗友的耳濡目染之下,性情也变得越来越顽劣。
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宋奕那厮又拎不清,不分青红皂白地替他撑腰,只怕惯得他日后愈加无法无天了。
她需得好好想个法子,既能让自己脱身,又能让那孩子改改性子。
可足足想了一个晚上她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第二日顶着一张憔悴的脸起床时,将寒鸦惊了一跳。
“娘娘?您哪儿不舒服么?”
计云舒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脸,幽幽叹了口气:“我没事儿,夜里没睡好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擦着桌案的琳琅惊叫了一声,计云舒和寒鸦忙过去查看。
“怎么了?”计云舒问道。
琳琅指着自己的后背,惊恐道:“我方才去开窗子,好像有个虫子掉进衣服里去了,娘娘快帮我瞧瞧!”
见她急得快哭了,计云舒忙挽了袖子绕到她身后,将手探进她后背摸索。
衣裳里确实有个东西,却不似活物,她掏出来一瞧,浅浅地扯了扯唇角。
“不是虫子,是蝉蜕下的壳。”
琳琅一瞧,还真是副壳,不免长吁出一口气:“吓死我了。”
她又继续整理着桌案上的东西,丝毫未注意到计云舒异样的神色。
计云舒愣愣地盯着手里的壳,黯淡了一夜的目光,在此刻迸发出了粲然的光辉。
好一个金蝉脱壳,解了她一桩心头事。
默默在心中谋划了一番,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既能让云菘知悔,又能彻底摆脱宋奕。
一顿早膳的功夫,计云舒便打定了主意,有意撇下寒鸦,带着琳琅去了凤仪宫。
这样大的事,只靠她一人自然办不成,她得去寻赵音仪的助力。
赵音仪见她来了很是欢喜,主动迎上前唤她:“云荷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
计云舒还未行礼便被赵音仪扶了起来,笑盈盈地挽着她朝内殿走。
“你来得正巧,中秋快到了,我写了几幅应景的字联,你帮我瞅瞅哪个好些。”
计云舒细细地瞧了瞧桌案上摊开的几幅字联,指着最边缘的那幅说道:“这个罢,意境雅,词儿也喜庆。”
赵音仪拿起那幅字联瞧了瞧,目露赞许,唤来冬霜将那字联裱了起来。
“那剩下的这些字联,娘娘可否赏了我?”计云舒歪头问道。
赵音仪略显诧异:“哦?这里头有你瞧上的?”
计云舒弯了弯唇角,挑眉道:“这剩下的我都瞧上了,娘娘可舍得给?”
赵音仪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伸手点了点计云舒的脑门。
“你啊你,如此贪心,既然你都瞧上了,那便全给了你罢。”
“谢娘娘。”
计云舒莞尔一笑,唤来琳琅:“你将这些字联拿去装裱好,我在里面同皇后娘娘说会儿话。”
“是。”
琳琅依言抱起那些字联朝外走,冬霜见她拿不完,立时主动上前帮她拿余下的。
眼见着二人的贴身宫女都离开了,计云舒压低了声音对赵音仪说道:“娘娘,借一步说话。”
赵音仪有些疑惑,却还是照计云舒说的,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寝殿。
门一关上,她便担忧地发问:“云荷,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计云舒抬眸,定定地望着她,在内心纠结了片刻,她轻轻启唇:“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寝殿外,宫人各自忙着自己的差事,因着赵音仪特意叮嘱过,她们谁也不敢靠近那扇门。
半盏茶的功夫,紧闭的殿门内响起了一道压得极低的惊惶声。
“这太荒唐了!”
赵音仪紧紧攥着手中的锦帕,震惊地望着计云舒,似乎听了一件极为骇人听闻的事情。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计云舒抿了抿下唇,沮丧地垂下了头。
看来,这法子实施起来,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她深深呼出胸中的郁气,叹道:“娘娘,我,我实在是不愿在宫里待下去了,我胞弟又那样顽劣,有个当贵妃的姐姐,对他而言是为虎作伥。”
“眼下的情形,我实在是别无他法。”
闻言,赵音仪眸光复杂地注视着她,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她理了理思绪,握住计云舒的手,晶亮的眸子直直地望进计云舒的心。
“你弟弟的那件事我也听到些风声,但,让你下定决心的应该不是你弟弟的缘故罢?”
“我知道,你的心从来都不在宫里,你弟弟这件事,怕只是个引子,对不对?”
计云舒静静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沉默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音仪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眸光复杂地问道:“你弟弟我尚且不知,可陛下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的,你这样做,可曾想过他会有多痛苦?”
想到宋奕,计云舒神情有些漠然。
她淩然抬眸,沉缓而冷淡道:“他的事,与我无干。”
望着她眸底的淡漠,赵音仪错愕了一瞬。
寡情的话异常刺耳,便是她听了心下都堵得难受,更遑论传到陛下耳中,他会何等暴怒了。
“云荷,你当真想好了么?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她蹙眉问道。
“我想好了。”
说完计云舒才隐隐意识到赵音仪话外的意思,她犹豫着问道:“娘娘,您是愿意帮我了么?”
赵音仪却许久没回应,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有时真的很羡慕眼前的女子,坚毅果敢,洒脱乐观,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哪怕是被通缉,她也能将艰苦的逃亡路过成游山玩水的自在模样。
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宫,她如同最耀眼的太阳,让她知道,原来一个闺阁女子还能活成这般。
这样的人,不该被困在宫里,她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计云舒见赵音仪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作回应,内心一下子忐忑不安。
“娘娘?您可是愿意帮我了?”她又问了一遍。
赵音仪这才回过神来,含笑望着她,柔声道:“嗯,我帮你。”
她这辈子是出宫无望了,倒不如成全云荷,帮她脱身,也算是全了自己的遗憾。
听见赵音仪肯帮忙,计云舒惊喜交集,立时便跪在了她脚下。
“皇后娘娘的大恩,云荷没齿难忘!”
“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赵音仪哭笑不得,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忽而想起最要紧的事,她又问道:“你方才说,那位林大夫住在何处?”
“青州,白云山。”
赵音仪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轻轻颔首。
“好,我记住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琳琅的声音。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二人相视一眼,推开了寝殿门,琳琅恰好抱着裱好的字联走过来。
心事已了,计云舒向赵音仪告退,带着琳琅回了宫。
计云舒走后,赵音仪立时按她所说的写了一封信,落款是谢青玉,随后唤来冬霜。
“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一趟,由头便是给父亲送中秋礼,让父亲暗中派人去趟青州白云山,寻一个姓林的女大夫,将这封信交给她。”
见冬霜一脸不明所以,赵音仪朝她摆摆手,催促道:“快些去,回来我再告诉你。”
见状,冬霜不再犹豫,立时接过信出了门。
赵音仪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松了口气。
云荷此事需要帮手,冬霜她不能瞒着,好在她是自己的心腹,倒也不怕泄密。
转眼到了中秋这日,赵音仪遣了冬霜去关雎宫请计云舒,说是请她品尝小厨房新做的月饼。
计云舒有些惊诧,没想到赵音仪这么快便将东西取来了。
她敛了神色,换了衣裳随冬霜而去。
冗长的宫道上,一架八人抬的御辇不急不徐地行驶着。
高裕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轿辇上面色不虞的人,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适才陛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闲谈了会儿,不知那句话头不对,太后娘娘又提起子嗣的事。
提便提罢,偏还要当着陛下的面说俞贵妃是不下蛋的母鸡。
果不其然,陛下冷了脸,太后娘娘念孙心切,脾气也上来了,大节下的,二人便这么吵了一架。
“陛下,咱们是回宫还是去太和殿呢?”
高裕还是忍不住发问,不然总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皇宫罢?
轿辇上,宋奕眸光阴郁,并未回高裕。
若依着自己的心意,他自然是想去关雎宫。
可吵架后,二人赌气至今,他接连几次示好,遣人送去珍藏字画,都被计云舒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想到这,宋奕心中的郁愤更甚,沉声吩咐道:“回宫罢。”
不料堪堪过了凤仪宫,一个格外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宋奕的眸光亮了一瞬。
第104章 看看朕
算着时辰,她似乎是刚从皇后那儿出来。
他的视线紧紧地黏住那个淡蓝色的背影,方才还恼着计云舒呢,这会儿便口嫌体直地改了口。
“走快些。”
高裕自然也瞧见了计云舒,听着宋奕的吩咐,不禁瘪了瘪嘴。
陛下这模样,也忒不值钱了些。
计云舒正同琳琅和寒鸦讨论着方才哪个月饼好吃,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那双闪烁着幽光的黑眸。
轿辇在身旁停下,她低眉福了福身子。
“陛下万安。”
宋奕下了轿辇,走到计云舒身边,自然而然地去牵她的手。
只是以往能轻而易举地牵住,这回却被计云舒侧身躲过。
恰巧一阵秋风刮来几片落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高裕,琳琅以及寒鸦几人皆识趣地齐齐盯着别处,当作没瞧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吃瘪的窘状。
宋奕的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压制了怒意,耐着性子同计云舒攀谈,想缓和下二人的关系。
“打哪儿来?”
没起头的话由,他便明知故问。
计云舒如实道:“刚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
宋奕轻轻颔首,瞥见琳琅和寒鸦手里的月饼盒,他又舔着脸向计云舒讨月饼。
“大节下的,朕还没来得及吃月饼呢,贵妃不送一些给朕?”
计云舒心中一凛,东西藏在月饼里头,她自是不可能给他的。
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琳琅手里的月饼盒,她低眸,沉静而疏冷道:“皇后娘娘只送了我这些,陛下若想要,还是去向皇后娘娘讨罢。”
那冷淡漠然,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宋奕胸口闷一阵疼一阵。
他要的是劳什子月饼么?他要的是她愿意同他和好!
可瞧着她这架势,是打算同自己较一辈子劲了!
宋奕将指骨捏得啪啪作响,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清丽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着。
或许是怕颜面尽失,又或许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上手掐死她,宋奕最后瞧了计云舒一眼,转身上了轿。
“走!”
此时的宋奕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他与计云舒的最后一面。
在此之后的三年里,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梦见这个场景。
醒来后掩面痛哭,痛悔自己当时没有狠狠地抱紧她,将她嵌入骨血,留住二人最后仅有的一丝温存。
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他,即将度过他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三年。
当晚,中秋夜,估摸着外头的琳琅睡熟了,计云舒悄悄儿地下了榻。
秉烛提灯,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古人对鬼神之说通常是畏惧且信服的,她不希望云菘因自己的离开太过悲伤,有了这封信,既可以安慰告诫他,又可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翌日一早,琳琅照旧端来洗脸水,发现计云舒还未起来,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守在琉璃帘外候着。
寒鸦见状问道:“娘娘还未醒么?”
琳琅:“还没呢,晚些再传膳罢。”
寒鸦颔首,出去吩咐膳房。
计云舒有时也会睡懒觉,至午膳时才起来,二人并未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直到琳琅不慎打碎了一只茶盏,清脆的声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计云舒却没被吵醒,她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劲。
以往计云舒睡着时,她和寒鸦进门都是轻手轻脚的,发出一点儿响动她都会被吵醒,更莫说方才这般刺耳的声响了。
“娘娘?”琳琅试着唤了一声,帐中无人回应。
她急忙上前掀开帷帐,又急促地唤了几声那安安静静地躺着的人,竟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寒鸦!寒鸦!快去请太医!”她急忙朝外大喊。
不多时,寒鸦带着刘詹急急赶来,甫一瞧见榻上之人的脸色,刘詹暗道不妙。
再一把脉,他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这哪儿还有脉啊!
不敢再耽搁,他取出银针,又让寒鸦去将太医院的老院首请来,欲做最后的挣扎。
细细密密的银针扎满了计云舒的两只手腕和两侧太阳穴,几人心惊胆战地等了半个时辰,寒鸦也带着老院首匆匆赶来。
老院首只一瞧计云舒面色便知大势已去,他忙放下药箱去翻计云舒的眼皮,在瞧见那散大的瞳孔时,他痛心疾首。
“为何不早些将老夫请来?!人都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什么?!”
寒鸦和琳琅立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琳琅回过神来,却是不信,情绪激动地吼道:“你胡说!娘娘昨夜还好好的,还同我说了许久的话!定是你这庸医误诊!”
“我误诊?唉,姑娘自去瞧瞧罢,娘娘人都凉了。”
老院首摆了摆手,摇头叹气。
琳琅却是僵着不敢去看,好似只要她不去确认,计云舒便还活着一般。
寒鸦白着脸,强自镇定地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探计云舒的鼻息,的确是无一丝气息。
“娘娘!”
她跪在榻前,紧紧地拽着计云舒冰凉的手,颤肩痛哭。
琳琅紧紧咬着下唇,出血了也浑然不知,仍旧不死心地伸出手指放在计云舒的鼻下。
这一探,她彻底崩溃了。
“娘娘!娘娘!怎么会这样……”
“您昨夜还和奴婢说着话呢……怎么会这样啊!”
她趴在计云舒的枕边嚎啕大哭,手背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琳琅的哭声倏然止住,抬头一瞧,枕头底下赫然压着一封信。
她立时抽出来,上面赫然写着,胞弟云菘亲启几字。
这是……遗书?
她呆愣良久,回忆起昨夜计云舒同她说的那些看似寻常,如今想来却极为突兀的话,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娘娘,是自尽的……”
听见琳琅的话,寒鸦也呆住,瞧见琳琅手里的信,她急忙伸手接过。
“这是娘娘留给国舅爷的信?”
又或者说是遗书,难道娘娘真是自尽的?
寒鸦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詹却拧眉道:“娘娘身上并无伤痕,面上也无中毒的迹象,并不像是自尽。”
老院首也觉着这事来得蹊跷,可到底阅历丰富,比几人稳重些,一下子便想到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娘娘已经仙逝,诸位还是赶快告知陛下,替娘娘准备后事罢。”
听见这话,寒鸦几人才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件大事。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几人皆是冷汗直流,面无人色。
寒鸦眸色哀痛地望了眼榻上的计云舒,艰涩开口:“我去请陛下,琳琅去派人接国舅爷进宫,见娘娘最后一面罢。”——
御书房里,宋奕正细细瞧着宋池从漠北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喀城及其周边的分散地域都已被他逐个击破,眼下正需要派京中官员前来治理。
宋奕倨矜一笑,气定神闲地收起了信,转头问凌煜:“你说,这喀城太守,派谁去担任才稳妥。”
凌煜略一思忖,如实道:“依属下看,不必派朝中官员去,喀城一战后,雍州和冀州刺史尚还留在漠北坐镇,从他们二人中选一个担任最合适不过。”
宋奕微微颔首,正准备唤高裕来拟圣旨,不料他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满脸泪痕的寒鸦。
“贵妃怎么了?”他蹙眉问道。
寒鸦轰然跪下,一脸悲痛:“陛下,贵妃娘娘,殁了。”
短短几个字,如平地惊雷,震得几人发懵。
高裕回过神来,用拂尘悄悄杵了杵寒鸦的背,压声道:“你疯了?!瞎说什么呢?!”
宋奕也黑了脸,冷声斥责寒鸦:“朕瞧你是昏了头!还不快滚出去!”
见几人都不信自己说的,寒鸦彻底克制不住,痛哭出声。
“陛下!陛下!娘娘真的没了!您去瞧瞧罢……”
哽咽悲绝的哭声回荡在御书房内,几人这才隐约意识过来寒鸦不是在说疯话。
宋奕错愕了一瞬,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黑眸死死地盯着掩面痛哭的寒鸦。
“你胡说!谁让你咒她的?!”他怒吼出声,指尖发颤。
昨日他才同她说完话,她还带刺地驳回了自己向她讨月饼的要求,定是寒鸦疯了!
定是她疯了!
宋奕极力说服自己,可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令他不自觉战栗起来。
他颤着牙,毫无预兆地窜起身,朝门外奔去。
寒鸦伏跪在地,再也没说话,只是哭。
云姑娘,死了?
凌煜和高裕瞠目望着寒鸦发颤的脊背,心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见那仓皇奔出去的玄色背影,二人来不及多想,急忙跟上。
甫一踏入关雎宫宫门,宋奕只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正殿门外,内里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传进耳中,将要推门的手猛倏然在半空。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带着一股强撑的镇定推开了殿门。
宫人和太医乌压压跪了一地,宋奕视而不见,径直越过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向那床榻上的女子。
周围的哭声不绝于耳,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眉眼间的淡然一如既往,人却不似从前鲜活。
宋奕的神情有些恍惚,他颤着唇,弯腰唤计云舒:“云儿。”
这是他头一回这样唤她,不出意料,无人回应。
宋奕不死心,唤了一声又一声,缱绻悲凄,众人闻之落泪。
“云儿,你睁眼看看朕……”他跪在了榻前,声音已然带了一丝哽咽。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她冰凉的脸颊,失色的唇瓣,还有那紧闭的眉眼。
每抚过一寸,他的心便凉一分。
第105章 诛心劫
琳琅忙压低了哭声,跪得远了些,双手奉上了那封书信。
“陛下,这是娘娘留下的遗信。”
闻言,宋奕猛地转头,眸色阴鸷地朝琳琅吼道:“住口!不许你咒她!”
琳琅惊骇不已,忙伏下身子连连磕头认错。
一旁的刘詹和老院首见状,皆蹙眉叹气。
吼完,宋奕又一把抢过琳琅手中的信,许是因过于焦急恐慌,足足拆了三次才将信拆开。
他强压恐惧一行行看去,熟悉的字迹刺红了他的双目,每看一行,眸中的悲痛便加深一分。
神情哀绝的看完,宋奕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面无人色,猛然将信纸摔在地上,目光似癫似狂。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都是些无稽之谈!”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完,又伏下身子去捧计云舒的脸,轻声唤她。
“云儿,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朕……”
“朕知道,你是在生朕的气对不对?都是朕不好,不该与你赌气,朕马上就让人将云菘押进大理寺,让他给你磕头认错,你醒醒好不好?”
整个内殿,连抽泣声都小了,只剩宋奕那愈发哽咽的自言自语回荡在众人耳边。
他紧紧拽着计云舒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哈气,试图用体温来暖她,说了许久的话,始终无人回应他。
“姐姐!”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一声急促哀痛的呐喊,云菘跟着内侍姗姗来迟。
他急急奔至榻边,骤见眼前的景象,险些晕厥过去。
“姐姐!我的姐姐啊!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扑在计云舒脚边失声恸哭起来。
琳琅见状,小声对他道:“国舅爷,娘娘给您留了信。”
“啊?信?”
云菘止了哭,胡乱抹了抹眼泪,四处环视了一番才发现宋奕的脚下有封被捏皱的信。
他觑了眼那孤绝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捡了起来,低头瞧去。
信上写道:
菘儿,展信佳,见字如晤。
半年前,我于逃亡途中结识了一位燃灯道人,此人仙风道骨,自称与天同寿。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可他却一口便喊出了我的姓名,还称我为望舒仙子。
我极为惊诧,忙问他如何得知我的姓名。
他却笑道,三百年前的中秋夜,他曾在天宫的瑶池宴上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我还是月神嫦娥身边的仙侍,仙号望舒仙子,却因不慎放跑了月神的玉兔被贬下凡间历劫,三百年后才可复位仙班。
而至今年,已整整三百年,只待今年中秋之夜,便有一手持绿玉杖的仙子接我回月宫。
菘儿,原本我只当这些话是无稽之谈,可就在中秋前一夜,我竟真的梦见了这位绿玉仙子。
她告知我三百年之劫至明日已满,让我务必同凡间的亲人做好诀别,中秋夜一到,我便是天宫的望舒仙子,不再是人间的云荷。
菘儿,我在凡间无牵无挂,唯有你让我放心不下。
你性情顽劣又不服管教,顾家小郎一事我对你失望至极,只盼着你能真心悔过,不再横行霸道,视他人人命如草芥。
若有一日你真能做到,我自会入你梦中,与你相聚。
菘儿,姐姐走了。
书短意长,临颖不尽,唯愿君安。
看到最后,云菘眼中的不可思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痛与懊悔。
“呜呜……姐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姐姐!姐姐你回来罢!别去天上做什么仙子了呜呜……”
他双手捧着信,痛哭流涕,哭得几欲昏死过去。
宋奕的身形晃了晃,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头,阴森冷鸷的目光射向云菘,猛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得!”
他的手腕骤然收紧,猩红的眸底尽是癫狂与杀意,大有一幅要将云菘活活掐死的模样。
“陛下!”
琳琅与凌煜惊呼出声,宋奕却好似听不见,发了疯一般吼着要云菘死。
“陛下!陛下息怒!这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啊陛下!”琳琅惊骇欲死,声泪俱下地喊道。
这回宋奕貌似听进去了,望着眼前与计云舒有五分相似的面孔,他猛然清醒过来,似被烫了一般收回了手。
冷冷地扫了眼又哭又咳的云菘,宋奕又转头看向床榻上了无生息的计云舒,眸光悲怆。
他此刻多么希望她能睁眼看看自己,便是骂他,咬他,都不要紧,只要她能醒过来。
此刻的他再不复往日帝王的威仪,丧了魂魄一般跪匐在榻前,痴痴地望着计云舒苍白的脸,时不时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呜咽。
一滴热泪悄无声息地滴在了她的脖颈上,宋奕忙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
温热的手掌覆上那冰凉细白的脖颈,却再也感受不到那处脉搏有力的跳动,他终是崩溃了。
“云儿!”
一声悲痛欲绝的哀鸣回荡在整个内殿,凄凉入骨,似杜鹃啼血般悲鸣,久久不绝于耳。
众人闻之,无一不潸然泪下。
“陛下!你节哀,千万要保着自个儿的身子啊!”高裕拭了拭泪,凑上前轻声劝道。
宋奕恍若未闻,死死地抓着计云舒的手放在心口,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大半的袖口。
那肝肠寸断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倏然停了。
众人悄悄侧目,只见宋奕微微抬了头,眸光涣散,眉心紧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陛下,您没事儿罢…”
高裕的话音刚落,哀痛攻心的宋奕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僵直了身子,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陛下!”
“太医!快叫太医!”
一时间,兵荒马乱,室内的哭声更甚。
霍临闻讯匆匆赶来,喘着粗气冲进内殿,在瞧见那如枯木一般垂落在榻边的手和昏死过去的宋奕时,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他神情恍惚,乍然跪倒在地,愕然地张着唇,目光失焦。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脑海中那张清绝的脸愈发清晰,又与榻上女子惨白的脸重合。
“云姑娘……”
他不敢置信地轻唤了一声,朝床榻的方向抬了抬手,似乎想触摸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皆集中在昏迷的宋奕身上,谁也没发觉门边还跪了个目露悲绝的霍临。
至夜里戌时,关雎宫的俞贵妃突然暴毙身亡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个皇宫。
安卉得知这个消息时先是懵了一瞬,反复确认之后,她欣喜若狂,笑得见牙不见眼,讽计云舒是个没福的短命鬼。
芳苏则是怔愣了许久,听了宫人打探回来的消息后,心下唏嘘,虽说松了口气,却到底有些惋惜。
赵音仪与冬霜对视一眼,心知计划到了最要紧的时刻,二人不敢耽搁,急忙赶去了关雎宫。
下了轿辇,赵音仪佯装一副悲痛的模样,扶着琳琅的手匆匆进了殿。
“妹妹!”
她扑到计云舒手边,埋着脸痛哭起来。
“你怎么这么命苦啊!统共才过了多久的安稳日子,如何就这么走了呢……”
哭着哭着,她忽然听见了高裕的声音,抬头一瞧,只见左边的暖阁里乌泱泱地站了一排的太医。
她进去一瞧,只见那窗前的小榻上,赫然躺着胸口染血,双目紧闭的宋奕。
赵音仪慌了神:“陛下!陛下怎么了?!”
高裕见了她急忙行礼,哽咽道:“皇后娘娘,俞贵妃殁了,陛下急痛攻心,呕出一大口血来昏死了过去,太医正治着呢。”
闻言,赵音仪惊了一瞬,有些心虚,忙朝一旁的太医询问情况。
说话间的功夫,宋奕醒了,他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目,缓缓坐起身。
映着明亮的烛光,他眸底的荒凉与悲戚格外刺目,周身冷傲威严的气度再也不见,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阴霾与死气。
他手握成拳,接连咳嗽了几声,拖着弯曲悲凉的脊背,挣扎着向外间的计云舒走去。
“陛下!太医说了,您得好好躺着休养。”高裕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琳琅见状,忙打住了给计云舒擦手的动作,端着盆退到一旁。
宋奕轻轻地坐上榻,双手紧紧地包裹住计云舒的手,悲悽而眷恋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清醒冷静下来,他才觉计云舒死得蹊跷,鬼神之说,他是从来不信的。
“刘詹,可查出死因了?”他沉冷发问。
刘詹蹙眉摇了摇头:“娘娘身上并未有致命伤,也不像是中毒,实在蹊跷。”
宋奕转头看他,语气阴寒:“废物!”
刘詹身子僵了僵,忙低头跪下了。
“去大理寺,传女仵作。”
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赵音仪和冬霜二人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睁睁地看着传话的人出了门,二人皆白了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盏茶的功夫,高裕便带着两名女仵作进来了。
两名女仵作将计云舒全身上下细细地查看了一番,都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
奇怪,太奇怪了。
身上无伤,用银针刺喉试毒也试不出来,那安详的面容,倒像是安乐死一般。
其中一女仵作下了榻,垂首恭敬道:“陛下,贵妃娘娘死得蹊跷,寻常法子查不出死因,只有剖腹取物,看看娘娘腹中有何物。”
闻言,宋奕神色一滞,薄唇紧绷,眸光晦暗,似乎在挣扎什么。
他还未发话,一旁捧着遗信嚎哭的云菘听了这骇人的话猛然回神,忙跪到宋奕脚边劝说。
“不行啊陛下!姐姐是天上的仙子,弄坏了她的肉身,她以后可怎么回来找我啊!”
第106章 又复生
说罢,他又转头啐那女仵作:“你自己没本事,还要拿我姐姐的身子做筏!呸!”
那女仵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索性不再说话。
宋奕本就对所谓的计云舒是什么望舒仙子这件事极为恶烦,偏偏云菘还窜到他面前来说这些。
气血翻涌上来,他一脚踹开了云菘:“滚!”
赵音仪和冬霜二人僵直了身子,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若是陛下真同意剖腹了,那云荷不就……
想到这,赵音仪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掐了掐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只稍稍沉思了一瞬,便有了说辞。
她换上一副悲痛的模样,跪在宋奕脚边,语气哽咽道:“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真剖了腹,云荷九泉之下见了她父母,该如何交代啊!”
“可怜云荷,活着没过几日安稳日子,死了竟还要受这样的罪!陛下,您三思啊!”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云菘被勾起了伤心事,捂着自己生疼的胸口,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姐姐!你的命好苦啊!从小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死了还要被糟践身子……”
“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还活什么啊!娘,姐姐!你们把我带走罢!呜呜……”
二人情凄意切的哭声落入耳中,宋奕阖眸沉默了好半晌,才伸手轻轻地抚过计云舒的脸,目光有所松动。
他内心,也是不忍的。
“罢了。”
他长叹一口气,那仵作二人摆了摆手。
见状,赵音仪狠狠松了口气,云菘的哭声也小了些。
瞥了眼床榻上计云舒的面色,赵音仪恐夜长梦多,忙趁热打铁。
“陛下,再这样下去,怕是扰了云荷清净,还是趁早让她入陵墓,好生安息罢。”
宋奕却置若罔闻,依旧岿然不动,只痴痴地盯着榻上的人,好似失了心魂。
赵音仪默默拭了拭泪,不敢再多言,静静地立在了一旁。
“贵妃这几日,吃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异常。”
安静了许久,众人才听得这句沉缓的问话。
轻吻梨子整理反应过来是问自己,琳琅忙擦了擦泪,回道:“回陛下,娘娘向来不爱走动,吃得也是宫里寻常的膳食。只昨日去了皇后娘娘宫里一趟,带了些月饼回来,那月饼娘娘也赏了我与寒鸦吃,并无异常。”
闻言,宋奕转而看向赵音仪,那阴冷的眼神,瞧得她心惊胆战。
她镇定地跪下,温声解释道:“陛下若是疑心臣妾,不妨让太医来查验臣妾的月饼是否有毒。”
宋奕幽幽地盯了她一会,吩咐刘詹查验月饼。
不出意料,一无所获。
刘詹道:“陛下这些月饼无毒。”
既不是他杀也不是中毒,难不成真是什么仙子飞升?
宋奕冷嗤,眸色阴翳,那些神仙鬼怪之说哄的了别人,哄不了他。
恰在这时,琳琅想起昨夜计云舒同她说的话,急忙补充道:“陛下,娘娘昨夜有些奇怪,好端端同我说起宫女满龄出宫的事情,问我日后有什么打算,还说国舅爷顽劣,让我日后好歹劝着些。”
越听宋奕的眉心拧得越紧,这些话明显是在交代后事,难道真是自尽的?
可若是自尽,那死因是什么?
云菘听了,忍不住反驳琳琅。
“有什么奇怪的?姐姐都说了要回天上做仙子,向你交代这些事不是很应该么?”
“住口!”
宋奕倏然发怒,他眼下最听不得这些话。
她是天上的望舒仙子,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
内心泛起一抹酸涩与悲凉,他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伏下身子,在计云舒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他与计云舒鼻尖相抵,哀戚地喃喃自语:“你真的这般厌恶朕么?宁可自尽死了,也要离开?”
他丧魂般地盯着眼前惨白的脸,心口绞得生疼,带着浓浓的不舍与爱恋,将冰凉的计云舒紧紧揽入怀中,一遍遍唤她。
众人瞧了这凄凉悲惨的一幕,无一不为之动容。
都说陛下性子冷不好亲近,谁能想到是这样的情种呢?
宋奕搂着计云舒坐了一夜,关雎宫里的人就陪他站了一夜。
直至东方欲晓,一缕晨曦的微光照进了内室,宋奕才动了动眼皮,最后看了眼怀中的计云舒,忍痛将她放开了。
他终究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过程,不亚于活生生剖他的心。
他轻轻替计云舒掖好了被角,缓缓站直了身子,背对着众人的背影悲寂又孤凄。
“备棺椁,明日大殓,停灵三日,入皇陵。”
嘶哑低沉的声音传来,赵音仪与冬霜二人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葬礼如期举行,兰台山皇陵中,前来吊唁的人不少,除了云菘和赵音仪,皆被拦在了陵墓外。
宋奕哀毁骨立地立在棺椁旁,眼下发青,眸光凄然。
静静地望了会儿里面躺着的人,他接过凌煜手中的匕首,分别割下了自己和计云舒的一缕发丝,而后绑在一起,放进了计云舒交握的手中。
他痴痴地盯着里面的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直到司礼监从旁劝了好几遍,他才有所反应。
“陛下,时辰到了,再耽搁下去,只怕扰了娘娘安息。”
宋奕颤了颤唇瓣,深深地瞧了棺中人最后一眼,才艰难地抬手,缓缓阖上了棺椁。
随着动作,那张清丽的脸一点点从眼前消失,直到一声棺盖碰撞的闷响,再也不见。
当晚,宋奕突如其来地发了场高烧。
紫宸宫里灯火通明,宫人太医进进出出,忙碌了一整晚。
正殿里,太后带着安卉守在门外,见赵音仪和芳苏姗姗来迟,对着二人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没心没肺的东西!奕儿病成这个这样子,你们也合得上眼?!”
她一甩衣袖,气冲冲地坐下。
安卉瞥了眼二人,弯了弯红唇,装出一副贤惠的模样替太后抚背,出口的话却意有所指。
“太后且消消气,俞贵妃才死,陛下便害了病,皇后娘娘必定是哀痛难忍,这才来得迟了些。”
她这话说得刁钻,表面上在替赵音仪开脱,实则提醒了太后她和计云舒亲密的关系,又暗指宋奕的病是计云舒引起的。
太后本就不喜计云舒,如今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计云舒晦气,连带着看赵音仪的目光也嫌恶了起来。
“滚滚滚!别在这碍哀家的眼!”
赵音仪白着脸色,一句话也没说,乖乖地走了。
芳苏虽未被祸及,可她心知有安卉在太后身旁,自己讨不到什么好处,便也识时务地跟着赵音仪退了出去。
“醒了!醒了!陛下醒了!”
一声惊呼从内室传来,太后急忙扶着安卉的手踉踉跄跄地走进去。
在瞧见龙榻上满面病容,双眼遍布血丝的宋奕时,她心疼地趴在榻边抽泣起来。
“奕儿!你受苦了!”
听见他母后的哭声,宋奕涣散的目光看向榻边,嗓音嘶哑道:“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
“你这孩子,净说傻话。”
太后慈爱地望着宋奕,扯出锦帕替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
“母后,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虚飘的声音传入耳中,太后的动作滞了一瞬,她愣愣地瞧着失了魂魄的宋奕,倏然扑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奕儿!你别吓母后啊!你要是有事,母后可怎么活啊……”
宋奕却没再出声,荒芜的目光呆呆地盯着玄金色帐顶,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瞧得安卉心惊。
这俞贵妃,当真是好命!
她紧紧地绞着帕子,指节泛白,定了定神,柔声劝道:“陛下,偌大的朝廷可都指着您一人,您得好好顾着自个儿身子啊。”
宋奕依旧没回应,直到他母后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才从哽涩的喉间挤出一句安慰的话。
“母后放心,儿臣没事。”
闻言,太后渐渐止了哭,替宋奕理了理耳边凌乱的发丝,满眼心疼。
她儿被那女子害苦了,好好的一个人,成了如今这副颓丧的模样。
然而即便心里在厌恶,她也没傻到这个节骨眼在她儿面前指摘那女子的不是。
她擦了擦泪,殷切地劝道:“奕儿,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些,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宋奕漆黑的眸底覆了一层暗影,嗓音疲惫嘶哑。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
太后见他似乎听见去了,狠狠松了口气。
恰好高裕端了熬好的汤药过来,她急忙接过,准备亲自喂宋奕。
“来奕儿,母后喂你吃药。”
“你从小便是个小大人,害病吃药也不要母后喂,自己鼓着张小脸,再苦的药也是一口闷,闷完了之后就去笑话池儿是小姑娘喝药,可还记得?”
太后舀了一勺药递到宋奕嘴边,试图说些小时候的事来转移宋奕的注意。
宋奕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口一口地抿着他母后喂过来的药。
虽仍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可到底不再说些令人心惊的胡话了。
太后心下庆幸,提到嗓子眼的心好歹落回了肚子里。
宋奕自幼习武,体质非寻常人可比,吃了两剂药,睡了一夜,急病便好了个八九分。
今日一大早便照旧上朝,下了朝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太和殿批折子,除了比以往更勤政了些,好似也没什么变化。
而此时离计云舒的死,仅仅只过了七日。
太后惊喜于宋奕释怀得如此之快,却丝毫不觉他的释怀来得诡异。
惊涛骇浪过去,皇宫,貌似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天夜里,正是计云舒的头七。
宋奕却好似不知道一般,依旧是在御书房闷头批着折子,双眼熬得通红。
高裕瞧不下去了,劝道:“陛下,批折子不在这一时的,仔细熬坏了眼睛。”
勤政是好事,可也不能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没日没夜地熬啊。
这几日,陛下夜里统共就睡两个时辰,还时不时地惊醒,醒了就不睡,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榻上,生生坐到天明。
“无妨。”
宋奕未看他,也未停下手中的朱笔,无论高裕如何劝,他只有这两字。
高裕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堪到子时,他终于停下了笔,赤红的双目看向正前方挂着的那幅,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肖像画。
画上的人秀眉微蹙,丹唇紧紧抿着,一副要怒不怒的模样,显然是极其不满身后揽着她的人。
从前他看这幅画时还有些不悦,可现下,若她还能这般看着自己,便是剜他的心,他也愿意。
宋奕缓缓站起身,哑声吩咐道:“高裕,准备东西,去皇陵。”
高裕愣了愣,又很快回神,下去准备了。
銮驾行至兰台山,才走近皇陵入口,宋奕嗅到了一股焚纸的的焦气。
“谁在里面?”他侧头问守卫。
“回陛下,霍大人在里面。”
霍临?
宋奕凝眉,神情不明地走进去。
霍临耳力佳,听见那沉稳的脚步声,他心下一凛,忙停了动作,转身跪下。
“陛下。”
他眸中异样的情愫还未来得及敛去,被宋奕瞧了个明明白白,气氛一度诡异起来。
霍临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湿,在那愈发阴翳的眸光下,他强自镇定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站起来。”
冷硬的嗓音传来,霍临定了定神,依言起身,只是不敢与身前人对视。
宋奕微眯双目看着眼前略显惶然的人,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起,寒声质问道:“你不是说,只有感激,并无觊觎么?”
霍临向来谨慎隐忍,想来若不是悲痛到难以凝神,也不会在慌张之下泄露了自己真实的情感。
再次被抓包,霍临心知,这回是再也瞒不了宋奕了。
他敛去眸底的悲绝,抬手摘下了头上带有火焰纹图案的鹰头冠,毅然屈膝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属下有罪,任凭陛下处置。”
说罢,他将发冠置于一旁,伏身跪拜。
无声胜有声,霍临此举,便是承认了。
宋奕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指骨捏得啪啪作响,本就赤红的双目又添了几分阴鸷,显得更为骇人。
“霍临,你好大的胆子……”
霍临没有反驳,保持着磕头的姿势,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许久许久,寂静空荡的陵墓里只有宋奕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他阴翳的目光落在计云舒的灵牌上,不知瞧了多久,他的怒气渐渐平息。
“滚出去,日后,不准踏进皇陵一步。”
许是计云舒已经魂归西天,又或许是念着以往的情分,总之,宋奕放过了霍临。
霍临愕然抬头,恰好瞧见宋奕望着灵牌时凄绝的眼神,内心的疑问哽在喉间,再也问不出口。
“谢陛下。”
他嗓音沙哑地说完,拾起冠帽缓缓起身。
最后看了一眼那烫金的牌位后,他敛了神色,默默出了皇陵。
等宋奕再次从皇陵里出来时,高裕骇了一跳。
陛下怎将俞贵妃的牌位带出来了?!
“陛下,这…”
高裕急忙迎上前,劝告的话在宋奕刮来的凌厉目光下彻底止住。
他瞧了眼那坚决的背影,叫苦不迭。
陛下当真是昏了头了!哪有人将死人牌位带在身边的?!这要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还得了?
他急得团团转,眼见着宋奕上了銮驾,他赶忙跟上,心道这事还得让太后来插手——
翌日,赵音仪估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向宋奕请求去皇陵祭奠计云舒,如她所料,宋奕并未阻拦。
得到准许后,她再次清点了下给计云舒在路上准备的东西,而后带上冬霜和身边的内侍出宫去了皇陵。
守门侍卫见是赵音仪并未阻拦,只是对她身后的太监抬的箱子有所顾虑。
赵音仪瞧了支支吾吾的守卫一眼,爽快地打开了箱子让他们查验。
“知道你们是奉陛下的命令守陵,本宫也不难为你们,去搜罢。”
“谢皇后娘娘体恤。”
说罢,那守卫在箱子里细细搜查了一番,见都是些衣物首饰和祭拜的糕点,便利落放了行。
走进陵墓,待内侍们将箱子放好了,赵音仪便吩咐他们去地宫外候着。
静静地等了会儿,确认再无动静后,赵音仪和冬霜二人急忙挽了袖子,合力将棺椁盖推开。
“冬霜,你进去将云荷扶起来。”
听见这话,冬霜忙脱了锦鞋,爬进棺椁里,将计云舒扶坐了起来。
赵音仪自贴身香囊中取出落回的解药,挤开计云舒的唇齿将药灌了下去,与冬霜二人一个拍背一个抚胸,帮她顺药。
药效很快发作,计云舒幽幽转醒,在瞧见赵音仪的和冬霜时,她明白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她朝着二人挤出一个虚弱笑来,开口的第一句话让赵音仪和冬霜忍俊不禁。
“娘娘,我饿得不行了,可有吃的?”
冬霜扑哧笑了一声,忙跳下了棺椁,从箱子里取出糕点递给计云舒。
计云舒伸手去接,这才发些手心里还拿着一缕用红绳绑着的发丝。
她怔了怔,意识到这是谁的头发,随手搁在了一旁。
“慢些吃。”
赵音仪含着笑,温柔地替计云舒擦去唇边的碎渣。
计云舒记挂着云菘,忙问道:“娘娘,我弟弟他可还好?”
“好歹有你那封信在,他哭了两日倒也好了。只是……”
说到这,赵音仪瞧了眼计云舒,叹道:“只是陛下痛不欲生,险些昏死过去。”
计云舒咀嚼的动作渐缓,眸色不明。
想起自己还在宫里,她忙定了定神,道:“恐迟则生变,娘娘快些送我出宫罢。”
“不着急,咱们这会子在宫外的兰台山。”
“兰台山?这儿是皇陵?”计云舒问道。
赵音仪点头:“正是,陛下将你葬在了他的陵墓。”
听见这话,计云舒心下诽腹,这宋奕,当真是说到做到。
正兀自想着,她的手里被塞了个包袱,赵音仪正细细地叮嘱她。
“这里头有吃食衣裳,还有一千两银票,记得贴身放好。”
“这个是我从父亲那儿要来的鱼符,有了这个,你不论去哪儿都畅通无阻,可得仔细放好了。”
计云舒却只听见了那一千两。
“一千两?娘娘,您出手也太阔绰了些罢?”她惊问道。
赵音仪和冬霜二人听了,只是抿唇笑。
冬霜调侃道:“好姑娘,这只是娘娘体己钱的小头呢,可算不得阔绰。”
虽这么说了,可计云舒却是不愿收。
“娘娘,鱼符和衣裳我收下了,可这钱我不能要。”
赵音仪愣了愣,忙劝道:“我一深宫妇人,一应物什皆有供奉,这些钱拿在我手里也花不出去,还不如你收着,拿着这些钱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你说呢?”
她喜欢的事……
计云舒微微失神,这会子她可想不出来什么喜欢的事,不过赵音仪的话到底还是说动了她。
“那就多谢娘娘了。”
赵音仪满意地弯了弯唇,道:“好了,事不宜迟,你快些进箱子里,咱们出去罢。”
内侍们依着赵音仪的吩咐将箱子抬进她的马车,自然感受到了那箱子前后不一致的重量。
虽心有疑惑,可在宫里头当差,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们心里门儿清。
互相对了个儿眼神,便状若无事地将箱子抬了进去。
马车出了兰台山,已经有赵家的马车在山下候着了。
等计云舒换上了冬霜的衣裳,带好了帷帽,赵音带着她下了马车。
“你们在这儿候着,本宫去同父亲说会儿话。”她侧头对身后的人道。
“是。”
内侍们忙后退了些,垂首侯在一旁。
赵家小厮见他们大小姐带着人来了,忙上车坐上了驭位。
赵音仪将计云舒送上马车,握着她的手叮嘱道:“他是我未嫁进宫时在我身边伺候的,你想去哪儿便同他说。”
“不论去哪儿,你都得好好顾着自己,这一去,咱们便算是永别了。”
说着,赵音仪忍不住潸然泪下。
心知她说得没错,计云舒也红了眼眶,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好在赵音仪不是那等拎不清的人,心知眼下不是煽情的时候,她胡乱抹了抹泪,将计云舒推进了马车里,转头叮嘱那小厮。
“小六,这一路上好好顾着姑娘,她说去哪儿你便将她送到哪儿。”
小六回道:“是,大小姐的话,奴才记住了。”
说罢,他一甩马鞭,马车行驶起来。
计云舒忙掀开车帘,朝渐渐落在身后的赵音仪挥手,直待那小小的人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才重新坐了回去。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内心有离别的酸楚,也有真正自由,再不用东躲西藏的喜悦。
清了清嗓子,她掀帘对车外的小六道:“劳烦大哥送我去渡口。”
她要回江州去。
第107章 再重逢
计云舒离京时方过中秋,待她到了江州时已至重阳。
江州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茱萸,热闹的街巷里,孩童们举着菊花糕追逐嬉闹。口中念念有词。
“重阳不吃糕,红绫袄子咚咚敲!”
天真稚嫩的声音落入耳中,计云舒浅浅地弯了弯唇角。
巷子里风很大,她抬手紧了紧身上的兜帽披风,走到那扇熟悉的宅门前,叩响门环。
听见声响,郁春岚忙披好了衣裳从自己屋里出来。
“这一大清早的,谁啊?”
她边嘟囔着边往院门处走,甫一拉开门,她的动作登时僵住,瞠目惊愕了好一会儿。
计云舒抬手掀下兜帽,完全露出了那张清丽淡雅的脸。
她莞尔一笑,朝眼前呆愣的女子歪了歪头,秀眉轻挑:“怎么?不认得我了?”
“青玉!”
郁春岚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眼含惊喜地拉着计云舒上瞧下看,说不出的惊讶。
“你,你是如何从宫里逃出来的?!”
她急急发问,却听得北屋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坏了!姚文卿!”
郁春岚暗道不好,连忙朝姚文卿的房间走去,推开门,果见是他摔在了地上,正挣扎着向门口爬去,她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姚文卿艰难地爬起身,朝着郁春岚焦急发问:“青玉!可是青玉回来了?!”
话音刚落,计云舒已经循声奔了进来。
姚文卿见到她的那一瞬,荒凉死气的双眸在霎那间焕发了光华。
沉甸甸的情愫在他清澈的眸底翻涌,周围的一切好似都静止了,他连呼吸都滞缓了。
“青玉。”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向计云舒走去,可他忘了扶手杖,方走两步复又摔倒在地。
“姚文卿!”
计云舒大惊,急忙上前同郁春岚一起将他扶了起来。
“你猴急什么?!扶着手杖再出来不行么?”郁春岚忍不住抱怨,将床头放着的手杖扔进他怀里。
姚文卿回过神来,当着计云舒面,脸上有些挂不住。
计云舒的心思在他的伤上,倒没觉着有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文卿,道:“瞧着这模样,是林大夫将你治好了?”
姚文卿含笑看向她,温声道:“正是,林大夫一身好本事,将我断了的骨头重新接上了。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想完全恢复,只怕还得养几个月。”
闻言,计云舒放下了心,连连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姚文卿问她。
计云舒笑了笑,扶着他坐上了榻,将自己使计假死逃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二人。
听完全程,姚文卿心生感慨。
“如此说来,世上再没有云荷这个人了,你日后也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那敢情好啊,这回你可是彻底自由了。”
郁春岚接过姚文卿的话,朝计云舒娇笑。
计云舒附和道:“是啊,彻底自由了。”
自此以后,她的世界彻底清净了。
“久别重逢,可不得好好庆祝下?”郁春岚挑眉,用胳膊轻轻撞了撞计云舒。
计云舒失笑,回看她:“庆祝啊!为何不庆祝?怎么着,是出去下馆子还是你露两手?”
“嘁!馆子里头的做得能有我做得好吃?走,买菜去!”郁春岚立时挽了袖子,嗤笑一声,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计云舒嫣然一笑,替姚文卿掖了掖被角,叮嘱道:“你且在家养着,我们去菜市口瞧瞧。”
说罢,她起身去追郁春岚。
姚文卿和煦的目光紧紧注视着计云舒的背影,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他所求不多,能这般与她一起平淡地度过余生,就很好了。
其他的,他不敢奢求——
京城,皇宫。
宋奕仍旧如往常一般上朝下朝,议政批章,在外人瞧来,好似已经走出了痛失宠妃的阴影。
只有高裕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夜,他看着龙榻上的灵牌又一次婉言劝道:“陛下,这牌位又冷又硬的,怕是碍着您休息了,还是让奴才拿去立着罢。”
宋奕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意,自顾自上了床榻。
帷幔落下,自里面传来低沉冰冷的两字。
“出去。”
高裕心知劝不动,摇着头出去了。
帐中,宋奕披着半濡湿的墨发,冷白的指节一寸寸抚过冰冷的灵牌,眸色哀戚。
“云儿,你说你无牵无挂,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念朕么?”
他喃喃自语,映着殿中的烛光,那自帐中透出的身影轮廓愈发孤绝凄凉。
每每深夜惊醒,宋奕总是陷入无尽的空洞与荒芜,直到将计云舒的牌位带在身边,才可稍稍缓解。
可触及灵牌,又不免睹物思人,从而陷入更深的哀痛与绝望。
循环往复,痛不欲生。
第二日一早,宋奕毫不例外又是顶着一张青黑的脸色上朝,高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白日不歇,夜里不睡,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好在他前两日便悄悄地放了消息去慈宁宫,估摸着太后这几日便要过来劝陛下了。
果不其然,这天夜里太后汹汹赶来紫宸宫,忽略正在用膳的宋奕,径直朝寝殿走去。
在瞧见宋奕的枕边赫然放着那具牌位时,她瞋目结舌,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那一言不发的人。
“奕儿?你疯了不成?”
她急急走回宋奕跟前,一双凤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怀疑他是不是失了心智。
宋奕搁下筷箸,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朝他母后行礼,嗓音平静得有些发冷。
“母后怎么得空来了?”
瞧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太后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展了展衣袖,压着怒气道:“哀家不来,还不知你这般荒唐呢!”
“来人!将那晦气的东西给哀家拿走!”
一声令下,却是无人敢动。
宫人也不傻,这会子去碰那东西,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见无人动作,太后彻底恼了。
“好好好……你们不敢去,哀家去!”
说罢,她气汹汹地走近床榻,才迈出两步,忽听得身后人以极悲凄的声音唤了一声母后。
轻淡沉缓,凄入肝脾,听得她心尖一颤。
回头望去,只见她儿侧对着他站着,哀毁骨立,那身形竟比以往消瘦了一大半。
她折返回去,双手抚上宋奕微冒青茬的下颚,满眼心疼。
“奕儿,你到底是为什么啊?那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儿自来冷傲骄矜,目空一切,何时见过他这般颓丧委顿的模样?
宋奕眸光涩然,沙哑着嗓音道:“母后,儿臣夜里辗转难眠,时常怀疑自己,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神么?”
他空洞地望着远处,喃喃地说着。
太后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抱着他日渐消瘦的胸膛痛哭起来。
“奕儿,你这副模样,是在挖母后的心呐……”
感受到胸前的湿濡,宋奕的目光渐渐落回他母后身上,他伸出手轻抚那哭得发颤的脊背。
“母后莫要忧心,也许过段时日,儿臣便忘了。”
听见这话,太后才渐渐止了哭,抬头瞧了眼宋奕,只见他眼神清明,好似又恢复了从前那般。
她虽有些疑惑,可到底放下了心,也不再提那牌位的事。
她儿向来是个争气的,这回虽栽在了那女子身上,可到底她人不在了,假以时日,奕儿定是会放下的。
太后想得很好,可她不知道,宋奕的癫狂,还远远在后头。
转眼便立了冬,一向暖和的江州城也愈发凉了起来。
姚文卿已经能丢开扶手自个儿走了,只是还走不了太久的路,否则便站不稳。
可他却心急得很,没日没夜地练习,一心想赶快好起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脸上热的慌。
拿他自己的话说,堂堂七尺男儿,如今靠着两个女子养活,你说脸热不脸热?
郁春岚拿着自己的体己,凑着计云舒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银子,二人搭伙在八角街开了间脂粉铺子。
说是脂粉铺子,可因着有想法天马行空的计云舒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卖。
什么积年间的雪水,豺狼口中的狼牙,画了一半的团扇,总之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古怪玩意,将铺子搞得乌烟瘴气,光顾的客人更是寥寥无几。
试问哪家姑娘敢在这样诡异的铺子里买脂粉用?
在郁春岚日复一日,早也劝晚也骂的压力下,计云舒迫不得已改变了策略。
这些不让卖,那她卖自己的画总行罢?
“行啊!为何不行?只要你不捣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好说。”
郁春岚懒懒地靠在柜台前,朝手上的脂粉盒子哈了口气,将它擦得油光锃亮。
计云舒满意地弯唇,指着另一面墙道:“那说好了,日后我画的画便挂在儿卖。”
“成。”
郁春岚幽幽地瞟了眼她,又利落地擦起货架来。
恰在这时,隔壁的木匠铺里又传出来女子惊恐的哭求声,计云舒二人的神色俱是一滞。
“那畜生,又在打许娘子了。”郁春岚低声啐了一句。
计云舒沉了脸,抬步便要往外走,郁春岚忙将她拉住。
“欸!你又要出头,你忘了上回要不是官差来了,那孙木匠的板凳险些便要抡你脑袋上了!”
“我不去木匠铺,我去报官。”计云舒平静道。
“报官?”
闻言,郁春岚朝她翻了个白眼:“你该不会以为这种事报官有用罢?”
“你以为那日官差是去阻止孙木匠打她娘子的?他们那是怕闹出人命来不好同知县交差。”
“汉子打婆娘这种事,莫说是在咱们小小的浮梁县,便是京城也定然少不了,可你瞧过有人管么?”
第108章 被捉奸
计云舒目露悲愤:“那他们就不怕将人打死了,一样是桩命案么?!”
“嗐!”
郁春岚摆了摆手,扬声道:“瞧你愣得,孙木匠将你打死了那叫命案,将他娘子打死了那叫什么?那叫家务事!俗话说得好,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说到这,她眸光微冷,唇角泛起一抹似讥似讽的笑。
计云舒听得浑身泛冷,原本迈出的步伐生生停住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待下午那孙木匠上门去主顾家做活计了,她才带着伤药去了木匠铺。
一年前在去漠北的路上借宿时,她自身难保,救不了那位同样被丈夫殴打的妇人。
这回,她定要将许娘子救出来。
那许娘子三十岁出头,中等身量,一张天庭饱满的方圆脸,长得慈眉善目的。
明明是个极有福气的长相,却遇人不淑,嫁给了这样猪狗不如的男子。
计云舒缓了缓神色,轻车熟路地掀帘进了耳房,果见许娘子正坐在小榻上抹眼泪。
“许娘子。”
许娘子见是计云舒来了,忙扬起笑脸,招呼她坐下,与她寒暄。
“青玉来了,铺子里的生意可还好?”
“还成。”
计云舒轻笑,挨着许娘子坐下,瞧见她刻意掩着的衣袖时,她心下了然,将手里的膏药递给了许娘子。
“娘子,这是白芷散,专治肿胀淤伤的,你先擦上罢。”
许娘子微怔,难为情地伸手接过。
她瞧了眼计云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来:“对不住了青玉姑娘,让你们笑话了。”
计云舒紧紧抿着唇,神情沉肃道:“娘子糊涂,什么笑话不笑话?那孙木匠打起你来可是毫不手软,娘子你就没想过离开他么?”
“离开?怎么离开?”许娘子一头雾水。
计云舒气血涌上来,脱口而出道:“和离啊!”
岂料许娘子听了她的话,神情好似见了鬼,骇得嘴巴都合不上。
“什么?和离?”
计云舒郑重地点头,重复道:“是啊,和离。”
“这……青玉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我一大把年纪,儿子都八岁了,这要是去和离,先不说我娘家还要不要我,我自己的脊梁骨都要被人给戳烂了。”
许娘子结结巴巴,神色极其不自然。
计云舒却不明白,和离是为了她自己过得舒心,别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紧的。
她又耐着性子劝道:“娘子,和离是为了让你不再挨你相公的打,与旁人有何相干,你只把他们的话当个屁给放了便是。”
“不成不成!我不和离,我相公只是偶尔打我罢了,平时还是对我挺好的。”
许娘子连连摇头,又转头说起他相公的好话来。
计云舒被许娘子的话噎住,她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许娘子还在为她丈夫开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抬手抹了把脸,看着眼前自我攻略为施暴者开脱的人,她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行罢,娘子自己想清楚了便好。”
她妥协地叹了口气,婉拒了许娘子留她吃饭的要求,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夜里回来,她同姚文卿和郁春岚说起这件事。
“我倒是能理解那许娘子,她一个没手艺的妇人,若真和离了,难道带着她儿子喝西北风不成?”
郁春岚夹了块酒糟鱼放嘴里,振振有词地说道。
这会子计云舒头脑冷静下来,站在许娘子的立场上细细想了想,倒也理解了她的难处。
也许她不是不想和离,而是在这个时代和离之后,孤儿寡母的生存环境很可能比她如今更恶劣。
所以这般权衡之下,忍气吞声也许是最好的法子。
姚文卿瞧了计云舒一眼,继续补充道:“而且你们也许不知,照大渊的律例,夫妻和离若闹到官府,如果有孩子,那么官府会判带走孩子的那一方赔偿对方一笔不菲的银钱,用以弥补对方家的人口损失,除非对方有什么大过错,那这笔钱才可以不给。”
“什么?”
计云舒被姚文卿的话惊住,一口米饭差点没咽下去。
“这是何道理?我可从未听过,莫不是你编出来诓我们的罢?”郁春岚也一脸惊疑。
姚文卿无奈地摇摇头,雅声道:“我何苦诓你们,昔年我在翰林院当值,读过不少大渊的律法,这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
计云舒艰难地将那口饭咽下去,脸色很难看。
难怪她一说和离,许娘子的反应如此大,除了不好讨生计,只怕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女子天生感性,试问有几个生育过的女子能割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富贵人家暂且不论,这一条律例,可谓是彻底堵死了那些想和离的平凡女子的后路。
这所谓的赔偿,倒是和自己那个时代的抚养费反着来了。
这一顿饭计云舒食之无味,心里油煎火燎的,一整夜都没睡好。
翌日她便起得迟了些,待她到了脂粉铺子时已是午后了。
还未走进便见隔壁木匠铺子外围了不少人,正窃窃私语地朝着里头指指点点,细细听去,似乎还有女子的哭声。
计云舒心下一凛,以为那孙木匠又在打许娘子。
她沉着脸挤进去,却见是许娘子正压着另外一个衣裳不整的女子打,那凄惨的哭声便是那女子的。
“这是怎么了?”她拉着前面的郁春岚问道。
郁春岚见她来了,忙扯着她一脸鄙夷道:“孙木匠同那对门的李寡妇搞在一起了!”
“娘子进房的时候,二人正赤条条地躺着呢,大红肚兜,绫袜绸裤扔了一地,床榻摇得嘎吱作响,二人忙得大汗淋漓,哪还管得了有没有人进来,恰好被浆洗回来的许娘子捉奸在床!”
计云舒狠狠蹙眉,这孙木匠真不是个东西。
“贱人!没脸的东西!让你勾搭男人!”
许娘子气急了,拿鞋底子发狠地朝那女子脸上抽。
听见惨叫声,孙木匠赤着个上身就跑出来了,见此场景,他不由分说地将许娘子拽开,喊那李寡妇跑。
李寡妇忙拢好了衣裳,埋着脸挤出人堆灰溜溜地跑了。
“呸!不要脸的贱人!”
人群中有女子啐她,而男子大部分则是谑笑地看热闹,好似见怪不怪。
许娘子崩溃地呼天喊地,撕扯着孙木匠要同他拼命。
“你这杀千刀的!竟将我的嫁妆都花给那贱人了!我不活了!”
见许娘子当着众人的面口无遮拦,孙木匠气不打一处来,掐着许娘子的脖子便是狠狠两耳光。
计云舒怒了,冲出去扶起被扇在地上的许娘子,瞠目厉喝道:“孙木匠!你莫要欺人太甚!”
郁春岚一下子没拉住计云舒,索性也走了进去,凌厉的目光上下刮过那黑瘦干枯的男子。
“通奸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姑奶奶我还是头一回见。”
孙木匠见又是计云舒,狠狠拧了眉,指着她骂道:“又有你什么事儿?我打我自己的婆娘,还得瞧你的脸色不成?”
计云舒走到许娘子身前,神色凌厉地看着孙木匠。
“如今可不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你与人通奸,随意拉个人证许娘子便可把你告到官府将你治罪,劝你日后还是老实些。”
许娘子不愿和离,她这般吓唬,孙木匠兴许顾忌着这一层,日后便也不敢再对许娘子动手了。
这般想着,身后倏然传来许娘子轻飘的声音。
计云舒没听清,转头问她:“娘子说什么?”
许娘子眼眶含泪,神色坚毅道:“我要和离。”
闻言,计云舒微怔。
待她反应过来时,许娘子已经走到了孙木匠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和离,从今往后,你爱跟谁厮混便跟谁厮混去罢!”
孙木匠愣了,周围的人也愣了。
“我说许娘子,这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为这点事儿闹和离?不至于罢!”
人群中有男子替孙木匠说话,被郁春岚泼辣地骂了回去。
“呸!放你娘的屁!回去玩儿你袴裆里的小豆芽去罢!”
人群中爆发一阵哄笑,那人吃瘪不再出声。
孙木匠死死地瞪着许娘子,脸上的肉随着怒气一颤一颤。
“好啊!你胆子肥了!连和离都敢提了!”
说着他一把揪住许娘子的衣领,抬手便要打。
这会子许娘子不在懦弱了,先发制人,一口咬在孙木匠的胳膊上,痛得他松了手。
“奶奶的!你这疯妇!老子弄死你!”
说罢,他掐住许娘子的脖子,两人厮打在一处。
计云舒见状,忙挽了袖子去帮许娘子。
她的力气不小,许娘子也是个常做力气活的,二人合力起来,那干瘦的孙木匠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计云舒拿膝盖抵着孙木匠的背,双手制住孙木匠的右手,朝着许娘子扬声道:“娘子,既然都要和离了,今日便狠狠发泄一回。谁说只有汉子打婆娘的份?婆娘打汉子也照样使得!”
见许娘子蠢蠢欲动却还有些犹豫瑟缩,计云舒低声相劝。
“娘子莫怕,咱们拿着他通奸这样大的把柄,他不敢声张。”
闻言,许娘子眼神晶亮,再没了顾忌,抬手揪住孙木匠的头发迫他昂起头,抡圆了胳膊狠狠扇了两耳光。
“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娘挨的打,今日统统还给你!”
许娘子恨恨地说罢,抬手又是两个响亮的巴掌。
“啧啧……”
郁春岚幸灾乐祸地瞧着孙木匠被二人压在地上打的模样,听见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她忙转身驱赶围观的人。
“诶诶!都散了都散了!婆娘打偷腥的汉子罢了,有什么好瞧的,都回去罢!生意还做不做了?”
瞧着人都被赶得差不多了,她顺手关上了木匠铺的门,同计云舒来了个关门打狗。
第109章 和离了
或有那实在好奇的孩童悄悄儿地扒在门缝上听响儿,孙木匠嚎一嗓子他们捂嘴咯吱笑一阵,冷不丁瞧见自己的娘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揪着小耳朵拖走了。
一门之隔的屋内,不知打了多久,许娘子腿也麻了手也酸了,这才叫了停。
计云舒和郁春岚放开了孙木匠,顺势踢了踢他。
“欸!别装死,许娘子使的力还没你打她使的力一半大呢。”郁春岚啐道。
孙木匠终于回过神来,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指着计云舒几人控诉。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将我打成这样,等我报了官,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噗嗤!”
孙木匠顶着一张猪脸说出这句蠢话,将计云舒逗笑了。
她抱着胳膊,上下瞧了眼瑟瑟发抖的孙木匠,嗤道:“我说孙木匠,我们殴打你是什么罪,你与人通奸又是什么罪,报官?好啊!现下便去报官!”
说罢,她拉着许娘子便要朝外走。
孙木匠脑子清醒过来,立时踉踉跄跄地冲到门边去堵二人的路,凑到许娘子跟前求饶
“娘子!娘子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计云舒瞧了愠怒的许娘子一眼,趁势说道:“孙木匠,饶你一命可以,娘子要和离,你是应还是不应?”
孙木匠连连点头:“应应应!我都应!”
“那睿哥儿让许娘子带身边养着,你可应?”计云舒又接着问。
“啊?”
孙木匠这回不乐意了,捂着青紫的脸辩驳道:“睿哥儿是我孙家的人,跟着她是什么道理?”
计云舒:“那等睿哥散学回来,让他自己说愿意跟谁。”
“那也不成!”
孙木匠一口回绝,心道他儿子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让他选是定然不会选自己的。
计云舒沉了脸,正欲再次敲打一番,许娘子啐了他一口。
“呸!你还不如后爹呢!睿儿跟着你,你再给他找个后娘,那他不净被你俩虐待了?!”
闻言孙木匠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也知道许娘子说的是实话,却仍旧嘴硬道:“那你呢?你给他寻个后爹,他不一样难捱么?”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告诉你,为了睿儿,我便是不嫁了都使得!”
许娘子此话一出,孙木匠有些难为情,计云舒听他的话便知他这个当爹的多少还是疼孩子的。
“孙木匠,睿哥儿跟着谁最妥帖你心里定是清楚的,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逢年过节地将睿哥接回去小住几日,也总好过让他跟着你受罪不是?”
计云舒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又接着说道:“若你实在不应,那这和离一事咱们只好闹到官府去,让知县大人来判一判了。”
拿着这个把柄,她就不信这孙木匠不松口。
果然,孙木匠听了这恩威并济的话不再嘴硬,拧着眉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就这么着罢!”
听见他肯松口,计云舒深深吁出一口气。
她原还怕孙木匠死活不同意难免要闹到官府去,这样一来便对许娘子不利。
如今的局面,倒勉强算是圆满了。
写好和离书后,二人前后按上了手印,计云舒捻起来瞧了一会儿,心神微动。
她瞥了眼鼻青脸肿的孙木匠,动之以情道:“孙木匠,既和离了,那你同许娘子便不相干,可睿儿毕竟是你的儿子,娘子日后带着他怕是仅能糊口,让他念书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可睿哥儿的学问你是知道的,连浮梁书院的韩夫子都夸他聪慧,日后他若能高中,那你这个当爹的不也脸上有光么?”
孙木匠一听是这个理儿,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难不成还能将自己抛开了?
若他儿日后有造化中举做官,那自己当个老太爷颐养天年岂不风光?也不必累死累活做什么木匠了。
想到这,他转身进房拿了一吊钱递到许娘子手里。
“这是八百文,日后你每月来我这儿拿一次,当作养睿哥儿的了。”
计云舒莞尔一笑,拉着许娘子的手对他道:“这八百文呢,娘子就先收下了。可小子们长得快,这衣裳定是要年年做的,一月八百怕是不够用罢?”
许娘子忙朝计云舒使了个眼色,让她莫要再说了。
八百文在她看来已经不少了,若将那厮惹恼了,他一分都不给咋办?
计云舒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先安心,不论多少她们都不亏,这钱自然得往高了要。
果不其然,孙木匠犹豫了,支支吾吾地不说话,计云舒一瞧便明了。
她叹了口气,装出一副理解他的模样。
“罢了罢了,我也知道你做木匠不容易,那便委屈委屈睿哥儿,在学堂里俭用些算了。”
郁春岚懒懒地睨着计云舒装模做样,唇边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谑笑。
这妮子,又开始敲诈人了。
孙木匠绷着脸色纠结了好半晌,咬咬牙还是加了二百文。
“那就一千文罢,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
许娘子惊了一瞬,而后欣喜地望向计云舒,计云舒也回看了眼她,朝她隐晦地笑了笑。
深刻铭记打一巴掌给个枣的道理,她又对孙木匠说道:“成了,那就这样,你日后若想睿哥儿了,让许娘子将他带来便是。”
见孙木匠再无异议,计云舒二人便帮许娘子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将她带到了胭脂铺子。
许娘子却不愿再麻烦计云舒,起身想走。
“青玉,你都忙了我这么大的忙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计云舒一把按住她,温声劝道:“娘子,你娘家这么远,带着睿哥又不好走,我这铺子里间有个现成的耳房,帘子一拉,你同睿哥儿正好一人一间,也不必再花冤枉钱了。”
孤儿寡母讨生活不易,她是真心想替二人省下那些钱。
知道许娘子不好意思白住,她又解释道:“再说了,我有时要作画,春岚一个人看铺子看不过来,你不替人浆洗的时候也帮我看会儿,那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话说到这份上,许娘子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她连忙起身向计云舒道谢。
有许娘子在,郁春岚倒也松快些。
毕竟,指望计云舒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家伙看铺子是指望不上了。
这天傍晚打烊后,她便将铺子大门的钥匙给了许娘子,而后挽着计云舒的胳膊朝家走去。
日暮西垂,落霞盈天。
行人稀少的八角街上,残阳将二人依偎的身影拉得欣长。
“欸,行啊你!舌灿莲花,今日这风头算是让你出了!”郁春岚杵了杵计云舒,朝她扬眉。
计云舒也捧回去:“嗐!哪能跟你比啊!打孙木匠那两巴掌扇得,估莫着你手这会子还麻着罢?”
“去你的!我就轻轻碰了他两下,那你是扇的罢……”
“明明是你……”——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流光易逝,转眼又是一年除夕。
与其他热闹的宫殿不同,紫宸宫内外一片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高裕瞧着又一具被禁卫军抬出来的道士尸体,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一切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他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暴雨如注,将殿顶的琉璃瓦砸得哗哗作响。
彼时,他正侯在外殿的暖阁中值夜,却被一声声惊喜的呼喊声吵醒。
听见是陛下的声音,他赶忙披上外裳前去查看,只见龙榻前值夜的小太监正白着脸望着榻上状若癫狂的陛下。
不知陛下瞧见了什么,干瘦的双手在身前胡乱抓着,对着空荡的床幔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怎么瞧怎么像撞了邪。
小太监见他来了似乎有了主心骨,颤着声儿问他要不要请个道士来做法,被他劈头盖脸骂了回去。
到底年纪大老道些,他一眼便瞧出陛下是被魇着了,忙唤来宫人燃上安神香,等陛下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才敢上前询问。
可陛下并未回应他,只是喃喃地念着俞贵妃的名字。
他便不敢再多言,带着小太监侯在了殿外。
本以为区区一个梦,醒了便没事了。
可不料第二日一早,陛下急急地召了虚清观几位道长进宫,下令让他们请俞贵妃再次入他的梦。
这样的要求太过荒唐,可迫于陛下的威压,几位道长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旨意,要了俞贵妃的生辰八字,当晚便开坛做法。
不出所料,没能将俞贵妃请到陛下的梦里。
陛下恼了,疯魔起来,竟拔剑将那为首老道士一剑杀了。
余下的几名道士霎时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下跪求饶。
为了保命,支支吾吾地提出了一个招魂的法子,说是能让陛下与俞贵妃一见。
这法子一开始还挺有效,招魂当日,陛下还真就见到了俞贵妃。
可奇怪的是当时他也在场,他却没见着俞贵妃的魂魄,只瞧见陛下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前自言自语,那场景当真是诡异极了。
渐渐的,这法子也不起效了,招十来回才能成功一次。
直到这个除夕夜,这已经是死的第九个道士了。
高裕从那具淌着血的尸体上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进去瞧了眼里头的状况。
只见正殿中放置了一鼎五尺高的鎏金八卦炉,缕缕青烟从炉顶飘出,熏得他睁不开眼。
八卦炉前的香案上,还躺着一把染血的三清铃,余下的两名道士瑟瑟发抖地跪在那瘦削的玄色身影前,磕头求饶。
“陛下!陛下饶命!”
宋奕提着淌血的赤霄剑,朝着那二人一步步逼近,眸光阴戾。
“是你们说,这次一定成功的。”
“胆敢骗朕,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说罢,他复又提剑,发狠地朝着二人砍去。
第110章 遭天谴
高裕惊骇欲死,一把扑跪在宋奕脚边,抱着他的腿哀求:“陛下!快快收手罢!杀道士恐要遭天谴呐!”
大渊信道的人比信佛的多,民间百姓视道士为半仙,认为他们是介于神仙和凡人之间的传话人,故此道观的香火常常比寺庙旺,道士也极受尊崇。
可宋奕是从来不信这些的,更何况如今的他疯疯癫癫,可不管什么天谴不天谴。
他一脚将高裕踹开,嘶吼着让他滚开,眼神已经变得不清明。
正当余下的两个道士也要惨遭宋奕的毒手时,一道愠怒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孽障!孽障!”
是太后来了。
她扶着内侍的手走进,每瞧清一分紫宸宫的景象,怒火便旺盛一分。
见宋奕还要作孽,她取下手上的狐毛袖笼狠狠砸向他,恰好砸中了宋奕的脑袋。
他猩红的目光陡然射向来人,却生生忍下了胸中的暴戾。
太后急急走上前,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狼藉,气得心肝儿发颤。
“大节下的,你关起门来在宫里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你是不是疯了!”
宋奕不为所动,冷鸷的眼神盯着那两个道士,恨声道:“朕没疯!是那该死的道士,不让朕见云儿,就该活剐了他们!”
看着面前眼神虚飘胡言乱语还叫嚣着自己没疯的人,太后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一副要将宋奕打醒的架势。
宋奕被那发狠的力道打得微微偏过了头,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到底清醒了些。
他清明的眸子瞧了瞧满面怒容的太后,又瞧了瞧那两个倒霉的道士,哐当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剑,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只稍稍清醒了那么一瞬,他空洞的眼神又飘向那冒着青烟的八卦炉,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地问其中一名道士。
“马肃,你告诉朕,天宫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位望舒仙子?”
叩天无路,求地无门的宋奕,终究还是违了自己的本心,信了他以往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说。
听见这荒诞不经的话,那马道士白了脸,丝毫不知该如何回应。
绞劲脑汁地思索了会儿,他强装镇定道:“回陛下,小人功力尚浅,眼下还窥不得天机。”
语毕,殿中响起了一阵凄凉渗人的笑声。
宋奕以手覆面,断断续续的笑声自他干瘦的手指间溢出。
就在马肃暗道不妙时,宋奕却又轻轻放过了他。
“退下罢。”
闻言,两名道士如蒙大赦,赶忙收拾东西带着弟子退下了。
太后愤愤地瞪了眼宋奕,转头呵斥高裕:“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给哀家收拾了!”
“是是!”
高裕忙躬身点头,唤来宫人收拾狼藉。
闹了这一场,宋奕倒是消停了些时日,紫宸宫的宫人也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可方过了正月,波澜又起。
原来自宋奕沉迷让道士招魂以后,他便常常不理朝政,连早朝也是上一天停三天。
以赵太傅为首的部分官员已心生不满,多次上折劝谏,宋奕却依旧我行我素,连他们的折子也原封不动地打回。
这天,好不容易等到又一次上朝,赵太傅等人早已积了一腔怨愤,再一次劝谏宋奕。
“陛下,自古以来,多少强盛的王朝皆因帝王的昏庸而瓦解冰消,沉迷黄老之术不会让陛下长生不老,只会消磨陛下的心志,荒废陛下的政业,还望陛下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
宋奕瞧着玉阶下神情肃穆,言语激愤的赵太傅,显而易见地沉了脸色。
然而毕竟是自己的恩师,纵使不满,该给的脸面自然还是要给的。
“太傅言重了,朕自有分寸。”
言下之意,就是他会继续我行我素。
赵太傅不死心,仍旧苦苦相劝,却被宋奕冷声呵斥。
“太傅慎言!朕的事朕自己心里有数,若实在无事禀奏,便退朝罢!”
罢朝了三日,如今上朝堪堪不过一刻钟,便急着下朝,赵太傅只觉自己的肺腑之言,都喂了狗了。
他思之发笑,在文武百官震惊的目光中,抬手取下官帽,痛心疾首道:“主上昏庸,求仙问卜,却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样的君主,我这太傅不做也罢!”
说罢,他躬身放下官帽,再也不瞧御座上的宋奕一眼,毅然转身出了金銮殿。
午后,赵太傅谏主无果,挂印辞官的消息传到了凤仪宫。
赵音仪求见了三次才得进御书房,说情说得口干舌燥,却只得了宋奕冷冷一句:太傅老糊涂了,也该致仕颐养了。
赵音仪扶着冬霜的手,脚步虚浮地出了御书房。
她愣愣地抬头,望着无穷无尽的殿顶,头一回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她帮云荷脱身,是不是真的错了?——
开了春,江州城渐渐暖和起来。
姑娘媳妇儿们也不再窝房里烤火,都乐得出来逛一逛,是以今日计云舒的脂粉铺子里,生意格外好。
“许娘子,梳头的桂花油没了,烦你帮我去后头库房里取些出来。”
郁春岚再一次接过客人递来的银钱,朝里间的许娘子喊道。
“欸!来了。”
不多时,赵娘子取了一篮子桂花油出来,计云舒忙接过一一摆好。
“娘子,睿哥儿这几日的功课如何?”她寒暄道。
提到睿哥儿,许娘子眉眼间满是悦意。
“好着呢,昨儿散学回来说夫子又夸他了,还说什么论语里头有几句话他不明白,今儿晚上等叶先生回来了要去求他指点。”
叶先生便是姚文卿,养了近半年,他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
有一日他在街上替人写信时,被浮梁县有名的大户钱员外注意到了。
在交谈中得知他中过进士后,钱员外两眼放光,说要以每月十两的束脩请他进自家的私塾教他的独子。
姚文卿正苦恼着自己写信挣得三瓜俩枣拖计云舒二人的后腿,眼下这样一桩好事送上门来,他岂有不应的道理?
莫说一个学生,便是十个二十个他也教得。
于是白日里他便在钱员外府里教书,夜里才会回来歇息。
计云舒笑道:“成啊!昨儿叶渔回来还说那钱员外的儿子着实顽劣不堪,不是块读书的料,咱们聪明又勤奋的睿哥儿去寻他指教,他定然乐得合不拢嘴了!”
计云舒拍马屁,将许娘子逗得开怀大笑。
“青玉啊青玉,你这小嘴怕不是抹了蜜罢……”
二人正笑着,冷不丁听见一声尖细的呵斥。
“由不得你!银子我都收了,你不嫁也得嫁!”
计云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鼠灰色葛布裙的妇人手里挎着个篮子,正恶狠狠地掐着一个姑娘的胳膊。
那姑娘瞧着十八九岁,身上穿的衣裳不同于那妇人的崭新齐整,老旧的布料洗得几近发白,下摆处还耷拉着开了缝的线头。
许娘子顺着计云舒的视线瞧去,狠狠蹙眉:“黑了心肝的!也不怕遭报应!”
听见她的啐骂,计云舒转头问她:“娘子,你认得她们?”
许娘子瘪了瘪嘴:“自然认得。”
“那姑娘叫小蝶,是个苦命的,亲娘死得早,他爹便给她娶了个后娘,还生了个儿子。”
“旁边儿那个掐她的便是她后娘何金花,小蝶他爹死后,她收了恒通当铺赵员外的五十两银子,便着急忙慌地要把小蝶送去做妾。”
“那赵员外五十来岁的人了,是个色中恶鬼,略瞧见个平头整脸的丫头就不肯放手,前前后后都娶了十房姨娘了!你说说,跟个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盼头?”
赵娘子边说边用手比了个十字,目露鄙夷。
也正是瞧了小蝶摊上这么个后娘,她便下定决心,决不让她睿哥儿也同小蝶一样。
计云舒眉头紧缩,悲悯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胳膊被掐得青紫,也倔强地不肯流泪的姑娘身上。
那妇人恶狠狠地瞪了小蝶一眼,而后拿起挑好的桂花油到柜前付了钱,将她蛮横地扯走了。
“欸!发什么愣呢,将账本拿给我。”
郁春岚见计云舒瞅着人群发呆,不满地唤她。
计云舒忙从母女二人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进里间翻找账本去了。
过了几天,计云舒惦记着小蝶的状况,又朝许娘子打听。
许娘子叹道:“唉,听说是定了今日过门的日子,估摸着喜轿还得从咱们铺子前过呢。”
“今日?”
计云舒愕然,这日子也太赶了些罢?
正叹着呢,外头恰巧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声响还越来越大。
计云舒和赵娘子出来一瞧,只见不远处的街上围了许多人,女子的呐喊声断断续续地从人群中传出。
二人挤进去一瞧,立时惊诧住。
“小蝶姑娘?”
许娘子惊唤出声,忙问身旁的熟悉的妇人:“张婶子,这是怎么了?”
那张婶子叹了句造孽,低声对赵娘子道:“小蝶后娘不是今日将小蝶嫁给赵员外做小妾么?结果轿子刚到赵府后门,小蝶便踹翻轿夫跑了,这不,被赵员外带着人给抓住了。”
计云舒离得近,将张婶子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内心不免对小蝶的勇敢生出几分赞许。
小蝶被赵府的丫鬟压跪在地上,发髻松散,身上的喜服因她剧烈的挣扎泛起褶皱,裙摆也脏兮兮的,唯有一双坚毅的眸子格外晶亮。
她看着身前威逼利诱的中年男子,神色坚毅。
“我不会嫁的,就算进了府,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来,劝员外还是寻个心甘情愿的女子做姨娘为好。”
那赵员外皱眉啧了一声,软言软语地劝道:“小蝶,我就瞧中你了,只要你进了府,我必定全心全意对你好,其他姨娘的屋子我再也不进了!”
见自己在对牛弹琴,小蝶冷冷扔下一句我不嫁之后,索性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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