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鸳鸯浴
听完大理寺卿的话,他倏而想起前不久死在王府地牢里的那个北狄细作,落在案件陈词上的目光变得幽冷危险。
原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
耳边的议论声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宋奕冷厉地抬眸,森寒的目光落在堂下。
“肃静!”
声音不大,威压感十足。
百官立时回神,如今可不是陛下主持朝政了,他们再不知收敛,保不齐乌纱帽都得让翊王殿下给掀了。
大殿瞬间安静,荣王扫了一眼宋奕,冷嗤一声,似乎不大服气。
一个被废的太子,凭什么让他监国?
他扭头看了眼他外祖父姚鸿祯,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心里愈加憋闷起来。
宋奕收回目光,朝大理寺卿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现下五人皆被捕获,只等明日开堂会审……”
“不必审了。”
宋奕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口吻淡漠却不容置喙。
在众官诧异的目光中,他眼神倨傲,阴冷启唇道:“明日一早,斩首示众,将尸首送至漠北峪门关外。”
漠北峪门关是大渊的边境,与北狄的边境喀城接壤,宋奕此举自然是意图威慑羞辱北狄。
虽做法激进了些,可想到陛下和宸王至今昏迷不醒,文武百官倒也没人反对。
正当宋奕准备宣布散朝时,一道温润而有力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本朝律例,审而定罪,翊王殿下此举不妥。”
宋奕掀眸循着声音望去,在看见文官队列尾端的那名绿袍男子时,阴冷地勾了勾唇。
荣王本就不满宋奕,这会儿见他表哥竟罕见地找起宋奕的茬来,哪还忍得住?
遂附和道:“姚修撰言之有理,还没会审就处决,王兄不怕出现冤假错案么?”
孙儿和外孙毫无预兆地齐齐朝宋奕发难,姚鸿祯稍稍惊诧了一瞬,却并未做出表态。
他向来谨慎,或许是暂避宋奕的锋芒,又或许是觉得这些口舌之争用不着他出手。
“呵……”
宋奕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话音陡然变得锋利起来。
“那五名刺客的衣裳上至今还沾着陛下和宸王的血,荣王竟说这是冤假错案?难道说,这五人是你和姚大人里应外合,将她们放进来的不成?”
通敌弑君的大罪压下来,荣王和姚文卿二人脸色皆变了变。
“你少血口喷人!”荣王梗着脖子,面目赤红地说道。
车勇看热闹不嫌事大,拱火道:“是不是血口喷人,去王爷府里查查有没有北狄的书信不就明了?”
荣王这会儿脑子清醒过来了,真让宋奕的人进府去搜了,他能得的了好?不通敌也得被他搜出个通敌叛国的证据来。
车勇见他黑着脸再憋不出一句话来,嗤笑着摆了摆手。
宋奕面色不善,懒得再同他二人纠缠,冷冷抛下散朝二字,便匆匆出了殿门。
自事发那日进宫起,到今日,他已经整整七日没见到计云舒。
如今刺客的事已解决,父皇也在吃药养着,他不用忙到日日住在宫里了。
清晖堂里,寒鸦从盥室里出来,才将计云舒换下的脏衣服交给外院的浣衣婆子,就撞上了一路疾驰赶回来的宋奕。
“王爷回来了?”
“她呢?”
宋奕答非所问,他巡视了一圈却没瞧见心心念念的身影,不由得蹙起了眉。
寒鸦反应过来,答道:“姑娘方才在园子里采花,弄脏了衣裳,这会儿在沐浴呢。”
听见沐浴二字,宋奕眉间的悦色几欲掩饰不住,他唇角微扬,朝寒鸦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先出去罢。”
寒鸦心领神会,低眉退下,顺手带上了房门。
正房隔间的盥室内,计云舒坐在木质浴桶里,擦拭着采花时不慎沾在脖颈间的泥渍。
隔间的小门忽然被人推开,淅淅沥沥的水流声盖过了那异样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寒鸦进来放干净的衣物和锦帕,便没太在意。
透过云母屏风的镂空雕花,宋奕一眼便瞧见了那隐约晃动的人影。
乌发披雪肩,倩影丽姿曳。
他绕过屏风,立在计云舒背后,眼神玩味地看着她。
“寒鸦?”
迟迟听不见关门声,计云舒下意识开口唤寒鸦,可回应她的仍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谨慎地回头,那张熟悉又恶劣的面孔措不及防撞入视线,她有一瞬间发懵。
院子里的寒鸦被那声忽然爆发的尖叫吓得不轻,她第一反应就是进去确认计云舒的安危,可一想到宋奕在里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爷的武功可比她的高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奕噙着一抹浅笑,慢悠悠地靠近浴桶,侵略性极强的眼神在计云舒脸上身上游离。
见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他挑眉揶揄道:“遮什么?本王又不是没见过。”
计云舒在那愈渐炙热的眼神下,忍不住缩成了一团,她羞愤不已,被惊得语无伦次。
“你怎么…你!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回来了?”
宋奕不理会她一连串蹦出来的疑问,一手撑在浴桶边缘,一手在计云舒光洁的后背上摩挲。
计云舒立时躲开,眼睁睁看着那行为孟浪的男子,将从她肩头取下的花瓣放进了口中,她忍不住皱眉。
宋奕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花瓣,眸色变得幽暗,声线也不同于以往的清冷,尾音带了些喑哑。
“若本王回来得晚些,可就看不见这活色生香的景象了。”
计云舒闭了闭眼压下怒气,咬牙道:“还请王爷先出去。”
宋奕却对她的驱赶置若罔闻,弯腰迫近她,语气轻佻。
“多日不见,你就是这么对本王的?”
他笑得恬不知耻,眼神从她微红的双颊移向颈侧的朱砂痣。
再往下……看不见了。
计云舒气恼地别过脸,没接他的话,这没脸没皮的东西!准备赖着不走了不成?!
她猜得没错,然而宋奕比她想象中更加不要脸。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解了大氅,随意抛在屏风上,笑得诱惑又暧昧。
“天凉,不若一起洗?”——
氲氤缭绕的水雾中,计云舒无力地伏在浴桶边缘,大口喘息着,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早已听不清。
激荡的水波下,情潮汹涌,一浪胜过一浪。
宋奕紧紧贴着计云舒的后背,修长的手指在她肩头处的疤痕上轻轻揉捻,声音带了些异样的情绪。
“疼么?”
见她没有回答,宋奕又问了一遍。
这回计云舒听清了,他在问被他的狗抓伤时疼不疼。
疼啊,怎么会不疼呢?她是血肉之躯,不是金刚不死。
八百年前的事了,他如今才来问疼不疼,未免惺惺作态了些。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讥讽。
“我疼死不要紧,王爷的爱犬若受了委屈,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尖酸刻薄的话听得宋奕身形一僵,他低头咬上她侧颈,舌尖舔了舔那颗红冶的朱砂痣。
“日后不许再这般说自己。”
呵……计云舒垂眸冷笑。
直到水渐渐变凉,宋奕才松开了对计云舒的禁锢,又伸手揉了揉她发红的膝盖,似懊恼道:“啧,早知道换个地方了。”
计云舒靠在浴桶壁上,闭着眼拧着眉,显然是累极了。
宋奕轻笑一声,率先起身穿衣,随后用大氅将计云舒裹了起来,抱着她出了盥室。
安置好计云舒,宋奕招来寒鸦询问他不在这几日,计云舒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姑娘也就是在园子里头逛逛或者去心湖走走,人么……见了王妃和郁侧妃。”
听见计云舒去见了郁春岚,宋奕拧了拧眉,想来约莫是她整日出不了门,才想着找其他人解解闷,倒也没说什么。
正当宋奕摆手让她下去时,寒鸦忽而想起那盒茶叶,虽说是姑娘主动去找郁侧妃要的,可她还是觉得奇怪。
王爷的清晖堂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就连茶叶都是千金难觅的太平猴魁,姑娘何至于巴巴地去讨什么茶叶?
所以当寒鸦说出这件事后,宋奕也觉得不大对劲儿。
他脸色变了几变,冷声对寒鸦道:“去将那盒茶叶取来。”
宋奕凝着神色,将那盒茶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几遍,皆未发现异常,只是盒再寻常不过的龙井。
他眉头微蹙,许是他多心了罢?若让她知道,只怕又要生出嫌隙了。
他将茶叶还给了寒鸦,嘱咐道:“放回去,莫让她察觉出异常。”
宋奕的担心并不多余,计云舒看上去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可实际上,她的心思细腻程度不亚于宋奕。
尤其是在一些让她敏感和紧张的事物上。
即使寒鸦再三比照着原样,将茶叶盒放了回去,却还是让休缓过来的计云舒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茶叶盒确实是原状,可盒子旁边,那被她卷起放好的画轴却被微微挪动了几许,应是放茶叶时不慎挤到的。
画轴自然没什么好查的,可那盒茶叶就不一样了。
计云舒冷笑,还好她拿到避子药的第一反应,便是将其全都藏进荷包里,这才救了她一回。
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坐回床榻上,装作刚刚起来的模样。
推门进来的是宋奕,见计云舒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含笑揶揄道:“怎么?又有力气了?”
计云舒抿唇不语,不愿回应他这句不怀好意的话。
倏而想起他今日刚从宫里回来,又不免想知道那位仁善帝王的情况。
“陛下可安?”
似乎没料到计云舒会问这个,宋奕惊诧的一瞬,思绪有些飘忽。
第62章 吃飞醋
高处不胜寒,满朝文武乃至宫人嫔妃,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担心父皇的安危么?
只怕大部分人的真情实感中,掺杂着自己的私心与利益罢?
甚至是与父皇年少结发的母后,若父皇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他,母后怕也不会伤心得如此憔悴。
而她,非亲非故,甚至只见过父皇一面,可他看得出来,她眼神中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不糅杂任何欲求与利益的。
“陛下…驾崩了?!”
计云舒惊颤出声,她见宋奕迟迟不回答,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的怪异,以为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
宋奕被她的话和模样逗乐,笑声朗朗:“莫胡说,还早着呢。”
闻言,计云舒狠狠松了口气,暗恼自己胡乱诅咒人家。
宋奕贴着她坐下,揽过她肩膀,捏了捏她的脸。
“怕什么?有我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计云舒忍不住白了自负的宋奕一眼,拂开他的手,准备起身簪发,却被他不怀好意地拉了回去。
宋奕将她压在榻上,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似吃味道:“你就只顾着父皇,也不关心关心我在宫里过得如何。”
计云舒颇为无语:“王爷是在说笑罢?宫里头除了陛下,谁敢给王爷脸色瞧?关心王爷?我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听见这凉薄的话,宋奕泄愤般地咬了口计云舒的唇瓣,疼得她喊出了声。
“没良心,我可是想卿卿想得紧…”
见他还有压下来的趋势,计云舒连忙侧头躲开,好在外头传来凌煜的声音,让宋奕停下了动作。
“王爷,霍临有密报。”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计云舒泥鳅一般从他撑起的臂弯下滑出,小跑到了妆奁台前。
宋奕恐她身子受不了,本就没打算跟她来真的。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朝计云舒投去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噙着笑出了正房。
“呸!没脸没皮的,亏还是个王爷。”计云舒朝着他的背影轻啐了一口。
紫宸宫。
皇帝宋英靠在床榻上,时不时低头抿一口淑贵妃送到唇边的汤药。
“陛下,您受苦了。”淑贵妃娇声说着,扯出帕子擦了擦泪。
宋英摇了摇头,虚弱道:“朕没事,险的是池儿。听太医说,匕首再深几寸,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淑贵妃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僵笑着附和。
“是,是。不过好在陛下福泽深厚,连带佑着宸王也转危为安了,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宋英缓缓点了点头,拂开唇边的汤匙,示意淑贵妃将药放下。
“池儿是个好孩子,是朕从前忽视了他。待林侧妃诞下子嗣,不论男女,朕都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淑贵妃心下一咯噔,面上不动声色,仍然装出一副大度懂事的模样,只是指甲默默地嵌进了掌心。
好不容易太子倒台了,又来个宸王,个个都要跟她儿抢!
回到自己宫里,她彻底撕下了伪装,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挥翻在地。
宫人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等她差不多发泄完了,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收拾残局。
“来人,把庚儿叫进宫。另外,派人去相府瞧瞧,若父亲在,也将他请进宫来。”
淑贵妃冷着脸吩咐完,坐在榻上顺着气。
她原本以为那些立宸王为太子的传言都是空穴来风,毕竟那宸王不比翊王,出身低微不说,又没有母家助力。
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却不想,她同皇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竟让他坐收渔翁之利了?
哼,休想!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芙蓉苑。
夜半子时,守在外头值夜的知琴忽而听见房间传来异动。
“怎么了侧妃?”
胭红色床幔中,郁春岚羞怒地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清了清嗓子:“没什么事儿,你去睡罢。”
知琴应声后,门外想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郁春岚不自觉松了口气。
“你这天杀的,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她嗔怒地看着身上的男子,朝他脸上轻啐了一口。
姚文川笑得荡漾,手上动作不停。
“怕什么?这么晚了,都睡熟了。”
“哼。”郁春岚娇哼一声,道:“说罢,又想来找我打听什么?”
“这是从何说起?我可是想你了才来的,却没想到,你这般不待见我。”
姚文川状若一副被她的话伤到的模样,起身好似要离开,他这招屡试不爽。
果然在他下榻的前一瞬,郁春岚娇嗔着将他拉住。
“好没意思,打趣你两句便要翻脸,那我同你赔个不是,行了罢?”
姚文川就坡下驴,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两人默契地滚在了一处。
事毕,他将娇躯轻颤的郁春岚搂在怀里,状似同她扯闲谈一般地问道:“你可听说了陛下要立宸王为太子的消息?”
“朝堂上的事情,我如何会知道?”郁春岚歪在他怀里,面色异常红润。
姚文川略一沉吟,又问道:“这段时日,宋奕可有什么动静?”
闻言,郁春岚轻啐了他一口:“还说不是为这个来的?我呸!”
姚文川丝毫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在她唇上啄了几口作安抚。
“我也是为了咱们,那宋奕见了阎王,我才能把你带出来不是?”
听了他的话,郁春岚心里似好受了些,她柔媚地睨了他一眼。
“他能有什么动静?在宫里待了几日,一回来就钻进清晖堂,跟那小妮子腻歪去了。”
“谁?跟谁腻歪?”
姚文川疑惑发问,毕竟在他看来,那宋奕不问风月,不是太监却胜似太监。
这会儿郁春岚才想起姚文川必定不知计云舒的身份,她来了精神,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你是说,那女子便是告御状的那个?宋奕还将她金屋藏娇?!”
姚文川震惊不已,那日的事他虽未亲眼所见,可祖父一下朝回来便乐得不可开支,他一询问才知宋奕被废了,罪名还是强占民女。
宋奕奉旨迁宫那日,他和荣王在迎春楼包场庆贺,喝了个天昏地暗。
没成想啊没成想,宋奕不但没杀了她泄愤,反倒供了起来,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美人,让那冷面阎罗疯成这般。
见姚文川的眼神逐渐猥琐,郁春岚忍不住轻拍了拍他的脸,不悦道:“想什么呢?色迷迷的,有我还不够么?”
姚文川回过神来,笑着解释:“我是在想,她既得宠,你也该同她亲近亲近。有些咱们不知道的事儿,她定然是清楚的。”
郁春岚不禁白了他一眼,她怕是嫌自己被坑得不够惨,才会去同那女土匪亲近。
听见怀里的娇儿哼哼唧唧似是不满,姚文川伏下身去又是轻哄又是索吻,倒把郁春岚弄得没了脾气。
刚过寅时,姚文川趁着如墨的夜色,从后巷翻了出去。
翌日一早,宋奕进宫主持朝政的路上,霍临忍不住说了这件事。
虽然殿下吩咐过不必理会芙蓉苑的事,可放任那女子私通,着实让他们殿下蒙羞。
“随他们去,如今还不是收网的时候。”
宋奕靠在车厢壁上,一面淡然地回复霍临,一面翻着手里的京城有名的梨园名单,
后日便是计云舒的生辰,他得仔细选一选。
似想到什么,他又侧头吩咐凌煜:“让人将听雪院打扫干净,许久没去怕是落灰了。”
想她喜静,王府里人多又闹腾,不如将宴席和戏班子摆到听雪院去,他二人倒安静自在。
“是。”
凌煜颔首,与一同骑马的霍临对视一眼,又默默地收回视线。
他说得难听些,不知情的人,见王爷这模样,八成以为他是给自己做寿。
宋奕自是不知他二人的想法,只这些,他觉着似乎还不够。
散朝后,他便赶着出宫,却被宋英身边的大太监曾忠喊住。
“翊王殿下,陛下唤您过去一趟。”
宋奕踏上马车的动作顿了顿,这是自他被废以来,他父皇第一次召见他,只不知所为何事。
他垂眸掩去眼里的不明情绪,复又踏进了承天门。
紫宸宫内,皇帝宋英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已能下榻行走了,只是人瞧上去还有些虚弱疲惫。
他将宫人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将目光投向鎏金鼎炉后,静立如松的宋奕身上。
金冠玉带,玄蟒加身,周身气度威严孤傲,看上去倒比他还多了几分帝王风范。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说得便是他对他这个长子的感情。
三位皇子里,不论是谁做出那等荒唐事,都没有是宋奕让他来得失望与恼怒。
时至今日,也不知他是否悔过自新。
宋英接过宫人递过来的锦帕拭了拭嘴,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几日你批的折子和注语朕看了,不错。”
宋奕微微颔首:“父皇过誉了。”
宋英不理会他的自谦,慢慢引出他真正想说的。
“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第一要紧的便是修身,你可明白?”
宋奕眼眸微动,欣长的身躯微微躬下。
“儿臣,明白。”
“好。”
宋英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既说明白,那朕问你,之后你可有贼心不死,又或是怀恨在心,去为难报复那位姑娘?”
“朕虽老了,可耳目明着呢。”
这番敲打的话并未威慑到宋奕,凭他对他父皇的了解,他嘴里的耳目,不过是编出来诈他的实话的。
“回父皇,自金銮殿对峙之后,儿臣并未再见过她,更遑论什么报复不报复。”
宋奕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一派肃穆持重的模样,除非计云舒来了,否则谁会相信他在扯谎呢?
第63章 听雪院
宋英听了,不自觉点了点头。
“倒不算无可救药,只是朕还得再嘱咐你一句,日后断不可再去纠缠人家,她若有幸得以婚配,你也不可阻挠,明白了么?”
听见婚配二字,宋奕垂于两侧的手微微攥紧。
他垂眸掩下沉郁的眼神,颔首回道:“儿臣…明白。”
从紫宸宫出来,宋奕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些,心绪也烦躁起来。
不过一想到她被自己攥得牢牢的,要婚配也是与他婚配,他紧蹙的眉头不由得松缓了许多。
回到清晖堂,院子里,计云舒正拿着剪刀在光秃秃的茉莉树下剪着什么,他走过去,一手揽上她的腰。
“做什么呢?”
“将枯死的枝叶剪一剪,来年才会长得更好。”计云舒仰着头,手上的动作未停。
宋奕没有接话,而是伸手握了握计云舒的手,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他稍稍安心。
一片枯叶落到了计云舒发髻上,他抬手取下,又拂了拂计云舒肩头的碎叶。
计云舒的动作稍稍僵了一瞬,随即收回了剪刀,淡淡道:“剪完了。”
她转身进了正房,宋奕似狗皮膏药一般地跟上,朝寒鸦使了个眼色。
突兀的关门声响起,计云舒抬头,才发觉屋里只剩她二人。
她暗自啐了一口,落笔的动作也因为紧张抗拒而失了分寸,不慎将一滴墨水滴在了画上,晕乱了原本勾勒好的线条。
计云舒忍不住皱眉,却也庆幸只是一幅练手的画作。
“啧,这可怎么好?”
宋奕幸灾乐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得计云舒心里又是一堵。
“你在紧张什么?”
宋奕见她呆愣愣地没反应,凑到她耳边故意发问,手也不安分地搭上了计云舒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计云舒对罪魁祸首忍无可忍,索性搁下了笔,与他拉开距离,板着一张脸坐在了美人榻上。
见状,宋奕轻笑一声:“这便生气了?”
计云舒长吐一口郁气,别过脸不愿搭理他。
宋奕笑意更甚,他将视线移向那幅毁了的画,略微琢磨片刻,提笔勾勒。
计云舒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洋洋洒洒地画了半晌,而后将那幅画递到了她面前。
“瞧瞧,现下如何?”
计云舒接过,在被晕染的地方细细地瞧了瞧。
只见原本的墨渍被他顺着脉络改成了一只仙鹤,倒也并未破坏翠竹的意境。
然而她憋着气,并不愿承认他技高一筹。
“瞧着不大自然。”
她淡淡地评价一句,将画还给了他。
宋奕将她嘴硬的模样瞧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
“在榻上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嘴硬?”
计云舒怒瞪他一眼,起身欲远离他,不料刚迈出半步便被他拦腰抱起。
宋奕不理会她的挣扎与谩骂,朗笑着朝床榻走去,大手一挥,帷帐便荡漾着垂落下来。
***
到了计云舒生辰这日,宋奕早早地便散了朝,二话不说地拉着计云舒出了府。
“去哪儿?”
计云舒见宋奕眼角眉梢都是莫名其妙的笑意,忍不住紧张起来。
宋奕眉眼含笑地睨她一眼,提醒道:“去给你过生辰,又忘了不成?”
计云舒垂眸不语,好似上月是听他说过一回,但她并未放在心上。
原因无他,她确实对过生辰并无兴趣,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现在。
她百无聊赖地撇过头,透过窗牖朝外瞧,看到了几块熟悉的招牌。
哦,是到了永乐街了。
这会子,雅轩斋的佟掌柜说不准正揪着他徒弟小夏的耳朵,骂他是个懒货。
宋奕见计云舒眼神呆愣,似在失神,他有些不满地掰过她的脸。
“瞧什么呢?这么入迷。”
计云舒推了推他的手,没推开。
她皱眉道:“没什么,随意瞧瞧。”
宋奕勾了勾唇,倾身在她唇上浅啄了几口,才松开了手。
“王爷,到了。”
马车外传来凌煜的声音,宋奕掀帘下车,随后朝计云舒伸出了手。
正值初冬,里三层外三层的袄裙披风甚是繁重,计云舒怕被绊倒,只犹豫了一瞬,便搭上了他的手。
然而再等她想将手抽出来时,已是动都动不了。
她放弃了挣扎,随着宋奕踏上了台阶,稍稍抬眼,檀木牌匾上的“听雪院”三字映入眼帘。
笔势豪纵,苍劲峻逸,瞧着着像是宋奕的手笔。
计云舒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座四进的庭院,虽叫听雪院,可院里头却种了不少绿竹,倒给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气。
过了雕梁画栋的影壁,此起彼伏的丝竹弹唱声渐渐入耳,计云舒狐疑地看了一眼宋奕。
他像是感受到计云舒的目光一样,随之转头,恰好撞上计云舒疑惑的视线。
“寻了戏班子和百戏人来解解闷。”
宋奕垂眸向她解释,揽着计云舒的腰进了垂拱门,来到搭建好的高戏台前。
正在练功练嗓的戏子们,瞧见突然进入的几人都愣了神,还是那园主认出了宋奕,忙呵斥他们见礼。
“起来罢。”
宋奕淡淡摆了摆手,并未看他们,而是带着计云舒上了视野开阔的二楼,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
直到贴着计云舒坐下,宋奕才松开了一直牵着她的手,吩咐高裕道:“吩咐厨房做一碗寿面来,可辛辣些。”
计云舒整理披风的动作滞了一瞬,随即迅速恢复自然。
高裕瞥了计云舒一眼,撇了撇嘴:“是,奴才这就去。”
“来,寿星先点一出。”宋奕将戏单递给计云舒,语气愉悦。
计云舒淡淡瞧了一眼,并未接过。
“我看不懂戏,还是王爷点罢。”
她这话并不是拿乔作假,他们这儿的唱腔她实在是听不明白。
之前在宫里赵音仪请她听戏时她就云里雾里的,这会儿再让她点,可不让人家唱戏的对牛弹琴了?
宋奕却不依,只当计云舒哄他,软硬兼施地逼着她点。
“那便这出花木兰罢。”
计云舒不愿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同他争执,随手指了一出。
“好,那便这出花木兰。”
宋奕心满意足地撂下戏单,朝楼下的戏班园主吩咐。
一盏茶左右的功夫,戏便开场了,寿面也端上桌了。
宋奕斟了一杯酒,举向计云舒,眉眼含笑问道:“同我喝一杯?”
计云舒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她酒量不好,若吃醉了,难保那宋奕不起心思作弄她。
宋奕思及她酒力不佳,倒也没强迫,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什么计云舒听不明白,倒是那花木兰身后的小生吸引了她的视线。
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明明是青涩的年纪,小生的扮相却俊美无比,说是雌雄莫辨也不为过。
计云舒只多瞧了几眼,便被宋奕察觉到了异常。
他不动声色地夹了口菜,目光顺着计云舒的视线看去,脸色阴了几分。
“高裕。”
宋奕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计云舒吓得一激灵,她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眼角余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宋奕冷哼,还知道怕便好。
他放下酒杯,扭头对凑近的高裕吩咐道:“将花木兰身后的小生给换了。”
高裕一愣,不大明白这戏唱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换人,却还是按照宋奕的话吩咐了下去。
计云舒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但很快又调整过来,云淡风轻地吃了口菜。
宋奕却不依不饶,在一旁嘲讽计云舒眼神不好。
“见过了本王,这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白脸,你也能入眼?”
计云舒被气笑,反唇相讥道:“论样貌是比不过王爷,可到底年轻些。”
“你!”
听见她暗讽自己年老,宋奕怒了,面色不善地盯了计云舒一会儿,摔筷离席。
高裕连忙跟上,被宋奕厉声喝住。
“本王去更衣,你跟过来做什么?!”
高裕无端被祸及,躬着身讪讪地回来了。
面对罪魁祸首计云舒,他瞬间变了脸色。
“你满嘴胡沁些什么呢?!王爷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不感恩戴德便罢了,竟还说我们王爷老?!你真是越发反了!”
高裕抖着拂尘,指着计云舒连连骂道。
“呵。”计云舒冷笑一声,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他。
“说王爷老的不是公公自己么?我可没说一个老字。”
计云舒的诡辩将高裕堵得说不出话,他指着计云舒的鼻子,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好好好!你牙尖嘴利,咱家说不过你!哼!”
他横眉怒目地撂下这句话,也一甩拂尘走了。
“高公公……”
凌煜挽留的手悬在半空,他看了眼计云舒,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站得离宴桌远些的霍临,瞧了一眼那接连气走两人,却一派云淡风轻的素雅背影,他一向冷硬的唇角,不自觉弯了些许弧度。
二楼的小隔间里,宋奕正沉着脸系腰带,许是余怒未消,一向耳聪目明的他竟未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就在他系好腰带,欲要转身之际,一双染着朱红蔻丹的玉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宋奕的身躯僵了一瞬。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双不属于计云舒的手。
他的脸色更黑了,碰见个不长眼的,本就心绪不顺的他愈发恼怒起来。
他利落转身,将身后穿着戏服的女子一把推开,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那女子见宋奕并未将她赶走,便觉着他许是见了自己的美貌而改了心思,不由得更大胆起来。
“王爷,我来伺候您更衣罢。”
她露出一个媚惑的笑容,一面娇声说着,一面将手伸向了宋奕的腰带。
第64章 有死人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成功飞上枝头时,脖颈却猛地被攥住,那致死的力道让她几乎窒息。
宋奕眸光阴冷地看着眼前人逐渐变紫的脸色,一阵咿咿呀呀的戏腔传入耳中,想到今日是计云舒的生辰,他心中的杀意似乎淡了些。
罢了,不必在今日给她寻晦气。
宋奕恨恨地松了手,转身出了隔间。
却不料那女子如同着了魔一般,扑上去抱住了宋奕的腿,哭天喊地起来。
“王爷!王爷求您可怜可怜我!把我收了罢!”
凄惨的喊声瞬间吸引了计云舒的注意,她搁下了筷子,循着声音走去,恰好撞见这一幕。
二人视线交汇,宋奕低低地咒骂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那狗皮膏药一般的女子。
他方才便该杀了她!现下当着计云舒的面,他反而不好动手了。
不悦的视线落在计云舒身后的两个门神身上,宋奕阴冷发问。
“你们还杵在哪儿做什么?!还不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听见这话,计云舒与那女子皆是一惊。
就在凌煜和霍临准备将那吓呆的女子拖下楼时,计云舒忍不住出声了。
“等等。”
听见计云舒的话,凌煜二人的动作顿了顿。
他们下意识地瞧了眼宋奕的脸色,见他淡淡瞥了眼那女子,而后走向计云舒,二人心中了然,也不再拖拽了。
宋奕牵起计云舒的手,玩味地把玩她柔软的手指,气定神闲道:“怎么?你要替她说情?”
而那女子现下才明白过来那位玉面王爷的可怖,她惊恐的眼神在宋奕和计云舒的身上来回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谁能救她。
“姑娘!姑娘救救我!可怜可怜我罢!”她泪流满面,朝计云舒颤声求救。
计云舒收回看她的目光,任由宋奕把玩她的手。
静默片刻,她斟酌着温声开口。
“王爷这是怎么了?为何发这么大火?”
难得见她如此低顺平和地说话,宋奕的怒气消散了些,他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半遮半掩地总结成了一句话。
“她不长眼,冲撞了本王。”
计云舒垂眸,心中有了成算。
“要我说,她既冲撞了王爷,那便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闻言,宋奕惊诧地挑了挑眉,心说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真真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后呢?”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虽心知肚明她的意图,但他还是甘之如饴,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舒畅。
听见宋奕的反问,计云舒抬眸对上他炽热的眼神,道:“可陛下尚在养伤,打打杀杀的总归不大吉利,王爷不若发发慈悲,饶她一命,也算替陛下积德了。”
计云舒没将看在她的面子上饶她一命这句话说出口,是因为她拿不准她在宋奕心中究竟是个什么份量,若胡乱说了反倒不妥。
还有就是,这话她也着实说不出口。
宋奕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离,对她这个理由不置可否。
以自己对她的情意,她完全可以撒个娇将他哄过去,却拉出父皇这面大旗来堵他。
虽有些不满她的疏离,却也并未拂了她的面子。
“拖下去鞭笞三十。”
宋奕冷冷地吩咐完,牵着计云舒回了席。
经过方才一遭,再看台上那些穿着戏服的戏子们时,他莫名烦躁起来。
“叫他们撤了,让耍百戏的上来。”
计云舒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弯了弯唇。
将近日落时分,宋奕带着计云舒离开了听雪院,却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与闹哄哄的街道仅有一墙之隔的巷子里,凌煜叩响了那扇质朴的木门,叩击的力道一重二轻,似乎是什么接头暗号。
不多时,门内传来门栓动移的声响,一个独眼的中年男子打开了木门。
在瞧见宋奕带了个女子后,他目光愣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
“请王爷安。”
他朝宋奕行了个礼,将几人引了进来。
虽叫藏宝阁,可这外面瞧着像危房似的,里头倒是别有洞天。
计云舒随意打量了一番,不巧正对上那独眼男子向她投来的探究视线。
她坦荡地迎上他的目光,并不畏惧他的打量。
宋奕瞧见这一幕,又冷了脸。
他在计云舒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而后语气不善地问那男子。
“席钊,你瞧哪儿呢?”
听见宋奕略带薄怒的声音,那独眼男子回过神来,赶忙移开了视线。
“没…没什么。”
解释完,他转移话题道:“王爷这次来,是要取什么?”
宋奕冷冷瞥了他一眼,带着计云舒往里走。
“狐白裘。”
“是,属下这便去取。”
那男子才迈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觑了一眼正四处打量的计云舒,附在宋奕耳边悄声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宋奕侧头,不悦地瞟了他一眼,而后同他拐进了一处角落。
计云舒回头瞧了一眼,不甚在意。
方才那男子看她的眼神,活脱脱第二个高裕,左不过是要背着说她坏话,或是劝宋奕别跟她纠缠,这不正中她下怀么?
在矮凳上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二人回来的动静,计云舒百无聊赖地闲逛起来。
凌煜和霍临见计云舒进了园子,几不可察地紧张起来。
见她神色淡然,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二人便松了口气。
高裕却按捺不住了,王爷在跟前时他不能多嘴,王爷不在他还不能说么?
他走到园子台阶上,瞠着目指责计云舒。
“这儿又不是你家,你瞎晃悠什么?”
计云舒白了他一眼,反问道:“这儿也不是公公的家,公公这么大呼小叫的,又是什么意思?”
“你……哼!”
高裕自讨没趣,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计云舒冷嗤一声,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花草上。
在瞧见一株长得像含羞草的植物时,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触碰,却不慎被叶子上的小虫子咬了一口。
微微酸麻的感觉,她没太在意。
视线下移,她瞧见土面上露出了一块类似布帛的东西,再定睛一瞧,那东西旁边赫然是一团头发和一只耳朵。
“啊!!”
骇人的景象吓得计云舒跌坐在地,她蹬着双腿连连后退,声音发颤:“死…死人……”
“怎么了?!”
高裕被计云舒的尖叫声吓一激灵,见她跌倒,他连忙上前搀扶。
冷不丁听见计云舒嘴里正念念有词,他皱眉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计云舒惊恐地指着那片花圃,颤声道:“死人…有死人!”
“啊?!你说那儿有死人?!”
这会子高裕听清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咱家去瞧瞧。”
“公公!”
“高公公!”
凌煜和霍临同时出声,将高裕拦住。
霍临下意识伸出手想搀扶走路虚飘的计云舒,倏而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宋奕闻声赶来,只一眼便明白了缘故。
他将惊魂未定的计云舒揽在怀里,抬眸冷冷地扫了一眼霍临和凌煜。
二人接收到那凌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垂了头,静默不语。
被拦住的高裕似乎不信,还在嚷嚷:“欸凌煜!她说有死人,让咱家瞧瞧到底怎么个…”
“闭嘴!”
宋奕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利眸似刀子一般射向他,高裕立时噤了声。
“是真的,我亲眼瞧见的……”
计云舒说完,室内陷入死寂。
宋奕绷着脸,正想着如何将她哄骗过去,却在瞧见她手上细小的伤口那一刹,脸色陡沉。
“在哪儿被咬的?!”他举起计云舒的右手,急声发问。
计云舒被他猛然拔高的声音吓住,意识到咬她的不是普通虫子,她赶忙指了指园子最里面的花圃。
“席钊!快拿失心蛊的解药来!”
那名独眼男子见状,立马放下手中的檀木盒,去密室取解药。
失心……蛊?
计云舒怔住。
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宋奕当她吓傻了。
“有解药的,莫怕。”他抚了抚计云舒苍白的脸,柔声安抚。
没过多久,宋奕将一个瓷瓶递给计云舒,示意她喝下。
计云舒没有犹豫,忍着那股异样的味道,一口闷尽。
宋奕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隐晦地扫了眼计云舒身后的花圃,向她解释道:“这蛊毒致幻,方才你瞧见的,不过是被咬后出现的幻觉罢了。”
计云舒沉吟,是幻觉么?应该是的罢,方才她正是被咬后才瞧见了那番景象。
见她相信了,宋奕恐再生变故,带着她匆匆离去。
回去的路上,宋奕打开檀木盒,将那件狐白裘在计云舒面前摊开。
“瞧瞧,可喜欢?”
计云舒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瞧了瞧那件裘衣。
“这衣裳我不是有一件么?”
宋奕轻笑一声,将狐白裘给她披上,解释道:“那可不一样,这是狐白裘,由一千只白狐腋窝下的绒毛制成,世上只此一件。”
闻言,计云舒又低眸看了眼身上的裘衣,这才发觉它轻软似空气,上身像没穿一般。
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游离,她抬眸,见宋奕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眼神里似乎还带了些雀跃和希冀。
计云舒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思忖了片刻,轻轻启唇:“多谢王爷。”
宋奕唇角轻扬,俊眉微挑,道:“送便送了,又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
计云舒动了动嘴唇,没再接话。
正准备闭上眼休息会,宋奕倏然起身将她压在软靠上,看她的眸色渐深。
第65章 中毒了
计云舒反应过来,连忙去推他,声音染了些愠怒:“我月信来了!”
“啧。”
宋奕遗憾地咂了一声,将计云舒揽在怀里。
“不应该啊,我日日耕耘,怎到如今还没信儿?”他抵在计云舒耳边,蹭了蹭她的脸。
计云舒身子僵了一瞬,心跳快了些,她压下紧张的情绪,自然地扯开话头。
“方才那人养蛊虫做什么?”
听见她这话,宋奕眸底浮现出一丝戏谑,有意吓唬她。
“是我养的,不止有失心蛊,还有情蛊呢,你若再敢起逃跑的心思,我便让你尝尝情蛊的滋味。”
计云舒惊愕好半晌,被他唬住。
“王爷,莫不是说笑罢?”
宋奕垂眸看了一眼她强装平静的神色,眼神危险道:“呵,自然不是,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计云舒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故作镇定地移开眼神。
宋奕看穿了她的心虚,一想到她还存着这般心思,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冷硬。
他擢住计云舒的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厉声警告。
“事不过三,再跑一次,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强势的力道逼得计云舒不得不直视他,怎么也扯不开坚实的手腕,她紧紧抿唇,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知!道!了!”
听见她这句话,宋奕脸色才缓和些,他放开了手,但慑人的眼神仍然冷冷注视着计云舒。
他知道她心有不甘,也知道她必定不会轻易打消这个念头。
可那又何妨?不过他多费些心思盯着她罢了。
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永远也别想摆脱他。
二人各怀思量地回了府,计云舒一语不发地进了正房,随手解下才上身不久的狐白裘抛在榻上。
宋奕瞧了,脸愈发冷沉起来。
诡寒的气氛令屋里的寒鸦不明所以,她谨慎地看了一眼宋奕,将被计云舒扔下的裘衣小心地收叠好,默默退了出去。
宋奕绷着脸走到计云舒面前,正准备再次对她威胁警示一番,凌煜焦急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殿下,出事了!”
宋奕脸色微变,骤然转身推开了门,见凌煜一脸凝重,他疾声问道:“什么事?”
“方才陛下吃药时,忽然呕血,没多久便昏死过去,太医说是中了毒。”
“什么?!”宋奕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沉思片刻,回头看了惊怔的计云舒一眼,唤来霍临嘱咐了几句,随后带着凌煜疾驰进了宫。
宋奕刚走,寒鸦便推门而进。
见计云舒眼神呆呆的,她轻唤道:“姑娘?你没事儿罢?”
计云舒回神,轻轻摇了摇头。
这段时日着实不太平。
她昨日逛心湖时,湖里的龙睛金鱼好端端的死了几条,翻着雪白的肚皮浮在湖面上,也不知这异象将来要应在什么事上。
***
宋奕一进紫宸宫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皇后和淑贵妃以及一众嫔妃都围在龙榻边,嚎哭的嚎哭,抽泣的抽泣。
“母后。”
宋奕一面扶着皇后,一面向刘詹询问:“中毒可深?”
刘詹摇了摇头,庆幸道:“那人将毒粉掺在茶叶里,所幸陛下喝得不多,这才捡回一命。”
宋奕沉吟片刻,抬眸看了首领太监曾忠一眼,而后出了内殿。
曾忠心领神会,后脚便跟上宋奕的脚步。
“送进紫宸宫的茶叶需经几道手?”宋奕沉声发问。
曾忠略微回忆,答道:“出库房一道,查验一道,还有进紫宸宫前试毒一道。”
这么说来,必定是这其中一道出了纰漏。
宋奕微阖了眼,吩咐道:“将这三道人手带下去细细查问,还有紫宸宫内外的宫人也都盘问清楚了。”
淑贵妃瞥见宋奕去而复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扯出帕子擦了擦泪,扶着心腹嬷嬷的手出了紫宸宫。
“翊王想必是进宫来查这事儿的。”
淑贵妃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肃重起来。
心腹嬷嬷隐晦地侧头观察了下四周,同样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娘娘不必提心吊胆,咱们做得隐秘,手法又精巧,任他查破天,也断查不出真相来。”
闻言,淑贵妃渐渐镇静下来,又细想了想她们精密干净的手段,一颗心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这件事儿她并没让父亲和庚儿知晓,为的就是陛下薨逝,他们能表现得真实些,让人怀疑不到他们头上。
宸王那边她也已经下手,不出半月便会传出宸王侧妃小产的消息,那绝嗣的废太子更是没了继位资格。
只等着陛下一死,便让父亲带着党羽拥立庚儿继位。
正所谓无后为大,陛下子嗣单薄,她有太孙在手,晾那文武百官也不会异议纷呈。
却没成想失了手,谨慎起见,她得速速收手,静待时机。
皇后扶着宋奕的手坐在了床榻上,她与李嬷嬷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随后仰着头,一脸恳切地望着他。
“奕儿,你父皇的情况还未好转,你又要查案又要兼顾朝政,便在宫里住下罢,也省得你宫里宫外两头跑了。”
宋奕连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地回道:“多谢母后挂怀,只是儿臣在宫外还有事,住宫里多有不便。”
闻言,皇后勉强扯出一抹笑。
心知肚明他回绝得如此干脆是为了谁,她更坚定了那份心思。
“母后知道,你翅膀硬了,也越来越不把母后放在眼里了,只怕还多嫌着母后碍你手脚,盼着母后早死才是。”
皇后说完,扯出帕子拭了拭眼泪。
听见这刺耳的话,宋奕抿着唇,撩袍跪在皇后面前,眼里是化不开的沉郁之色。
“母后要打要罚,儿臣绝无怨言,只是莫再说这糊涂话,诛儿臣的心了。”
皇后愣住,也意识过来自己的话不妥,急忙将宋奕扶起来。
“你这孩子,地上凉,快起来。”
她拍了拍宋奕的手,给自己找补。
“你父皇接连遭难,母后也是哀痛难忍,这才口不择言了,你别怪母后。”
不住便不住罢,只要奕儿进了宫,她有得是法子拖住他。
***
沐浴完,计云舒一边绞着湿发一边抬头看了眼天色。
“寒鸦,现下什么时辰了?”
寒鸦将帕子递给计云舒,道:“已过了亥时了。”
宋奕是日落后才进的宫,到现在也才过了一个多时辰,想必今夜是回不来了。
计云舒正想着,便见寒鸦抱了床被褥进来,铺在了她守夜时惯睡的小榻上。
她堪堪瞥了一眼,等头发差不多烤干了,拨了拨熏炉里的炭火,熄灯上了床榻。
四更天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寒鸦离门近,影卫的素养让她立时从睡梦中惊醒,翻身下榻,悄悄行至了门后。
下一瞬,那人推门而入,寒鸦利落出手,直击他咽喉,却在距离一寸之隔时,被那人敏捷地擒住手腕。
“王爷?”寒鸦这才看清来人,微微诧异。
宋奕背着月光,朝寒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寒鸦立时收回手,自觉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正房门。
熟睡中的计云舒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在被那带着寒意的胸膛搂住时,也只是瑟缩呓语了下。
宋奕低笑一声,贴在她耳边道:“没良心。”
没有宋奕在旁折腾她,计云舒这一夜睡得极其踏实。
她坐起身,正准备穿衣洗漱,才发觉自己的的中衣被解开,肚兜也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大半春光。
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杰作,计云舒紧抿着唇,绷着脸将衣服穿好,内心暗啐宋奕无耻下流。
太和殿内,大理寺卿卫苏正向宋奕汇述中毒案的查办状况。
“殿下,大理寺已将这半月来送进紫宸宫的茶叶细细验过,未发现有藏匿毒粉的茶叶。”
“宫人也一一拷问过,都说事发当日,紫宸宫并未无其他人出入。”
宋奕批阅奏折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毒并不是掺在茶叶中的……”
他沉吟一瞬,转头吩咐凌煜。
“把刘詹叫来。”
再次确认毒是下在茶里的后,宋奕似有了头绪,带着凌煜和卫苏去了大理寺。
他前脚刚走,后脚皇后这边便得知了他出宫去了大理寺的消息。
“好。”
皇后精神起来,狭长的凤眸中一丝阴毒闪过。
“以防奕儿的人起疑阻拦,你带上本宫的凤令前去,一定要盯着她喝完。”
李嬷嬷会心一笑:“娘娘放心,奴才明白。”
赵音仪接到李嬷嬷突然到访的消息时惊诧不已,然而在得知她是来找计云舒时,心下莫名紧张起来。
皇后娘娘如何知道云荷在这儿?她派李嬷嬷来做什么?
带着诸多疑虑,赵音仪梳洗整妆后,在青玉堂接见了李嬷嬷。
“什么大事还劳动嬷嬷来一趟……”
赵音仪话音未落,李嬷嬷便朝她摆了摆手。
“王妃不必客套,奴才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云荷姑娘送个东西,不知她在何处安置?”
听见不是来押计云舒入宫的,赵音仪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住清晖堂,我带嬷嬷去罢。”
李嬷嬷伸手拦住她,笑道:“王妃留步,王爷的住处老奴还是晓得的。”
闻言,赵音仪也不好再说什么,目送着她出了青玉堂。
“嬷嬷恕罪,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清晖堂。”
李嬷嬷倒给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不知情的还以为里头关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犯人。
知道王爷对那女子不一般,却没成想疯魔到这地步。
好在皇后娘娘早有准备,否则今日还真得无获而返。
她不紧不慢地亮出凤令,对着面前全身戒备的黑衣人道:“几位大人可瞧清楚了,莫说是你,便是王爷来了,也得收敛几分。”
第66章 难怀嗣
见眼前的冷面男子似乎有所松动,李嬷嬷又放低了姿态,满脸堆起笑来。
“大人不必如此紧张,皇后娘娘还能害王爷心尖儿上的人不成?只是送个东西罢了,大人们高抬贵手,老婆子我也好早些回去跟皇后娘娘交差。”
霍临从凤令上收回目光,不理会她的谄媚,冷声问道:“什么东西?”
“是坐胎药,皇后娘娘亲吩咐人熬的,就盼着王爷能生个小皇孙呢。”
霍临不自觉皱了皱眉,他指了指后头太监手里的食盒,示意他打开。
待见着确实是一碗药时,霍临并未松懈,而是唤人取来银针试毒。
李嬷嬷从容不迫地瞧着他动作,见着他收回了银针,眯着眼笑道:“大人现下可放心了?”
霍临垂眸看了眼颜色如常的针尖,沉思一瞬,朝身后抬了抬手。
“放行。”
寒鸦见霍临放了一群人进来,有些不明所以,她立即回房向计云舒报信。
“姑娘,宫里来人了。”
闻言,计云舒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朝窗外望去,果然见几名太监模样的人,正穿过抄手游廊,往正房这儿走来。
打头的嬷嬷她也认得,正是她作完画离宫那日拦住她的那位,是皇后身边的人。
计云舒微微蹙眉,正揣摩着皇后的意图,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理了理衣裳,朝寒鸦点了点头。
二人一打照面,李嬷嬷便亲昵地拉起了计云舒的手,一脸笑意。
“姑娘瞧着气色不错,皇后娘娘也大可放心了。”
她这陌生的反应出乎计云舒和寒鸦意料,计云舒僵着身子,勉强扯出一抹假笑。
这皇后派人来王府,就是为了瞧她的气色?
还不等计云舒说话,李嬷嬷便拉着她坐到榻上,摸摸脸又摸摸手,活脱脱查验一个物什好坏的模样。
计云舒有些反感和抗拒,微笑着拨开了她的手,礼貌道:“嬷嬷过来可是要替皇后娘娘传什么话?”
李嬷嬷笑得和蔼,朝拎食盒的太监招了招手。
“再多的话呀也比不上这一碗药,皇后娘娘可盼着你早日给王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呐!”
忽略那刺耳的话,计云舒冷淡的目光落在那碗汤药上,她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从前在宫里时,皇后就逼着她进宫侍奉,直到如今,竟还是贼心不死。
瞥见计云舒那漠然的眼神,李嬷嬷愣了愣,为防生变,她笑着端起那碗汤药,递到计云舒面前。
“姑娘来,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计云舒忍不住侧脸躲了躲,却在嗅到一丝熟悉的川芎味时,猛然怔住。
她抬眸看了一眼李嬷嬷那和善的笑脸,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浅浅抿了一口。
没错,就是川芎,可还有另外一股更加浓烈的味道,她辨不出来是什么,但也无关紧要。
川芎是避子的,那这药便绝不可能是坐胎药。
细想也是,她害得宋奕丢了太子之位,皇后怕是恨不得杀她泄愤才是,若不是碍着宋奕,只怕这会儿给她送的就是毒药了。
看着碗里浅褐色的汤药,计云舒有些犹豫,想清楚后,她又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唇。
如此也好,日后,她也不必再顶着一张恶人脸去讹诈郁侧妃的避子药了。
李嬷嬷见计云舒将药喝了个干净,微微诧异了一瞬,随即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方才见她嗅了一会儿又愣住,还以为她察觉到不对劲了,却原来是自己疑神想多了。
“姑娘倒是个爽快人。”
计云舒拭了拭嘴角,抿唇浅笑着回应她:“劳烦嬷嬷转达,云荷多谢皇后娘娘的赏赐。”
“姑娘懂事,娘娘知道了定然欣慰不已。”
李嬷嬷朗笑,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干人离开了清晖堂。
“姑娘也太冲动了,就不怕那药里头放毒了么?”
寒鸦弯腰过来,一脸忧虑地望着计云舒,想确认她脸色有没有不对劲。
方才见计云舒犹豫,她还以为计云舒察觉到不对劲准备糊弄过去,谁承想她仰头就一口闷了,连阻拦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计云舒剔了剔指甲,似笑非笑道:“放心,王爷喜欢我,皇后娘娘如何会害我呢?”
“话是这么说,可难保不出岔子,姑娘若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告诉奴婢。”
计云舒懒懒抬眼,朝她莞尔一笑:“知道了。”
药效发作的时间比计云舒预料的晚,痛苦程度却大大超出她的预期。
午憩过后,她便感觉小腹隐隐作痛,刚开始还能忍住,到后来便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
“寒鸦…”
计云舒轻轻一唤,寒鸦便立即推门而入。
“你怎么了姑娘?!”
见计云舒痛苦地拧着眉,满头虚汗面色苍白的模样,寒鸦顿觉不妙。
还没等计云舒吩咐,她就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
“霍大人!快去请大夫来!要快!”
计云舒紧紧闭着眼,忽而觉得寒鸦没说错,她太冲动了。
处在这样一个医术匮乏的时代,又在不知此药烈性的情况下,她就敢随意喝下这剂猛药,简直是愚蠢至极。
安然无恙还好,若不慎伤及性命,那她才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肠子悔青了都无济于事了。
“姑娘!姑娘你忍忍!大夫马上就来了。”
寒鸦扯出帕子擦拭着计云舒额角的虚汗,一脸焦急与不忍。
手掌摸到一片湿濡,她低头一瞧,脸色瞬间比计云舒还要苍白几分。
“姑,姑娘……”
计云舒弱弱地垂眸,见身下的床褥渐渐被染红,她暗道不妙。
随着一阵剧烈的坠痛来袭,她凄厉痛苦地呻吟一声,昏死过去。
院子里,霍临神情凝重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在见到寒鸦双手染血地冲出来时,他如坠冰窖,丝丝寒意渗入骨髓。
是他的错,是他疏忽,是他该死。
霍临拦住惊慌失措的寒鸦,疾声问道:“她如何了?!”
寒鸦脸色煞白,过度惊惧让她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快,快去告诉王爷……”
大理寺内,宋奕查出了头绪,正准备带着凌煜和大理寺卿卫苏进宫搜集线索。
刚走出大门,便见霍临纵马疾驰而来,神情肃重,脸色发白。
宋奕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不妙,心下没由来地发慌。
“她怎么了?”他疾步上前,冷声质问半跪于地的霍临。
“云姑娘喝了皇后娘娘送的坐胎药,昏死过去了……”
“你说什么?!”宋奕发狠地揪起霍临的衣领,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霍临垂首,又重复了一遍,眸中的情绪晦涩不明。
宋奕只觉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他扔下三人,手忙脚乱地解下马车前的一匹骏马,焦急慌乱地上了马。
“进宫找刘詹和韩院判!”
丢下这句话,他用力一夹马腹,朝着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乌云压境,风雨欲来。
凛冽的寒风似刀割一般划过宋奕的脸,他浑然不觉,黑眸死死地盯着前方,恨不得回府的路程能缩短些,再缩短些。
回府后,他径直入了清晖堂,两步并作一步地冲入房中。
寒鸦见宋奕回来,连忙将帷帐撩起,露出了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计云舒。
宋奕利瞳猛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计云舒毫无血色的脸庞,手指微微发颤。
“她如何了?!”他蓦地转头,阴声质问坐在桌前写药方的老大夫。
老大夫被眼前浑身阴翳的男子骇了一跳,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性命倒是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宋奕戾声打断他,一双幽暗的眸子此时充满了焦急与恐慌。
老大夫神情凝重,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此后恐再难孕育子嗣。”
说完,他将手中的药方交给寒鸦,叮嘱了一番,而后长叹着出了正房。
“哎,真是造孽啊……”
宋奕坐在榻边的姿势蓦然僵住。
伴着老大夫的喃喃自语,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戚与荒芜如潮水般朝他汹涌袭来,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母后……当真是他的好母后啊!
宋奕狠狠抹了把脸,额角的青筋因滔天怒意而暴起,鹰隼般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癫狂与杀意。
寒鸦端着药推门而进,看见宋奕可怖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心颤了颤。
缓了缓神,她轻声道:“王爷,药熬好了。”
宋奕接过药碗,目光落在计云舒的病容上,他缓了骇人的神色,眸光渐柔。
“扶起来。”
凌煜和霍临带着刘詹赶到时,宋奕已经喂完了药,正满身寒意地坐在榻前。
见着来人,也只是冷冷地吩咐韩院判去查看计云舒的情况。
见韩院判那紧蹙的眉头,宋奕便明白大抵已经无力回天。
意料之中,韩院判与那老大夫的诊断大差不差。
“这,唉……”
“韩院判,你是大渊一绝的妇科圣手,你告诉本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宋奕抬眸,定定地望着韩院判,平静的语气里流淌着一丝悲痛与希冀。
韩院判拧着眉,抚着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
“红花汤最伤女子根本,更何况还是这种提了纯的红花,只怕是难。劝王爷莫要太抱以希望,唯今之计,只能是吃这方子日日养着,其余的,只能看天命了。”
宋奕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他从来不信什么天命,甚至对此嗤之以鼻。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所谓的天命能够眷顾他一回。
刘詹和韩院判离开后,沉寂的室内只剩下凌煜几人。
宋奕幽暗凌厉的视线扫过寒鸦和霍临,冰冷刺骨的声音令人心惊胆颤。
“将来龙去脉给本王细细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许漏。”
第67章 杀进宫
黑云压城,暴雨倾盆。
清晖堂内,随着霍临最后一字的落地,宋奕周身萦绕的森森寒意,令在场三人噤若寒蝉。
他陡然掀眸,眸色狠厉地看着霍临。
“你是本王的人还是皇后的人?!一枚凤令就让你将本王的命令抛到脑后了是么?!”
霍临自知是自己失职,垂首一言不发,等候处置。
宋奕冷冷扫他一眼,转而看向寒鸦。
寒鸦立时跪下请罪,眼角含泪:“属下没能及时阻拦姑娘,请殿下责罚。”
宋奕目光森森地扫了一眼二人,凛然开口:“自去领二十杖,跪在堂外,给本王好好长长记性!”
说罢,他利落起身,带着凌煜策马往皇宫方向而去。
凤仪宫,皇后听闻宋奕求见,心知肚明他是为了什么而来。
她笑着与李嬷嬷对视一眼,朝传话的宫娥摆了摆手。
“跟他说,本宫头痛,躺下歇着了。”
话音刚落,宋奕已然汹汹地闯了进来。
皇后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忙给自己找补。
“奕儿来了,母后……母后身子不大爽利,正准备歇着呢。”
宋奕并未接话,而是一脸阴冷地盯着皇后身边的李嬷嬷。
李嬷嬷感受到那骇人的目光,不自觉瑟缩了下,摇了摇皇后的衣袖。
皇后也被宋奕的眼神震慑住,可好歹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没有当娘的怕儿子的道理。
“李嬷嬷是母后的陪嫁,也是你的奶嬷嬷,这般目无尊长,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皇后义正言辞地呵斥完宋奕,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底气。
她愤愤地拂了拂衣袖,带着李嬷嬷便要离开。
“母后。”
还没走出几步,宋奕忽而开口喊住她,嗓音沙哑,语气悲绝。
“你断的不是她的后路,是儿臣的血脉。”
从未看见过宋奕露出这样倾颓哀痛的眼神,皇后也怒了,恨铁不成钢道:“怎么?她生不了了,你就不能找别的女子?”
“明白告诉你!母后就是看不顺眼她那副清高样儿!区区贱民,若不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母后早将她杀了泄愤了!”
听完皇后激愤的剖白,宋奕只觉一股滔天的暴戾在四肢百骸疯狂游走,却又被制住手脚,无处宣泄。
他蓦然抬眸,眸光狠戾,如同看死人一般看着皇后身旁的李嬷嬷,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影卫冲了进来,将李嬷嬷押到了宋奕面前。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我!”李嬷嬷惊恐万分,朝皇后呐喊。
皇后气得连连后退,颤着手指向宋奕。
“你!你反了你!你父皇还没死呢!”
“母后,你是儿臣的母后,儿臣不能将你怎么样。可她的命,儿臣今日要定了。”
宋奕冷眼看着她,出口的话也如他整个人一般森寒。
说罢,他森冷阴狠的目光陡然射向被制住的李嬷嬷,利落抽出身旁影卫的佩剑,在皇后震惊的目光下,一剑划破了李嬷嬷的咽喉。
霎时间,殷红的鲜血溅了他半边脸。
“啊!”
伴随着皇后的一声尖叫,李嬷嬷瞪大了涣散的双眼,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宋奕凉薄的眼神落在地上的尸体上,飞溅的血珠落进他上扬的眼尾,染红了他阴鸷的双目。
他抬手抹去侧脸殷红的鲜血,随手扔下滴着血的利剑,满身肃杀地离开了凤仪宫。
皇后惊骇欲死,踉踉跄跄地扑到了无气息的李嬷嬷身旁,抱着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嬷嬷!”
“逆子!逆子啊……”
***
随着一声闷响的惊雷,计云舒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还活着?肚子好像也不痛了?
意识到这点,计云舒有些庆幸,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触涌上心头。
日后,万不可在这般莽撞了,她实在后怕。
计云舒披着披风起身,发现昏暗的室内空无一人,喊了声寒鸦也无人回应。
她打开房门,初冬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珠吹在身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下,抬手紧了紧身上的狐白裘。
透过迷蒙的雨幕,她瞧见院子里头跪了两个人,凭着身形,她依稀辨认出来是寒鸦和一名男子。
“霍大人?”
撑着伞走近二人,她才发现旁边一人是霍临。
视线落在二人遍布血痕的背上,计云舒了然。
她垂眸叹道:“罚也受了,这本就不是你们错,起来罢。”
霍临面无表情,眸光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寒鸦仰头看着她,悲戚道:“姑娘,你…你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是我们疏忽,我们该死!”
计云舒将油纸伞偏向二人,苍白的脸上一片轻淡。
“这不怪你们,无子便无子,我还落得一个自在。”
她已是过一日算一日,本就没打算嫁人生子,更没有能力做一个好母亲,所以绝不绝嗣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闻言,霍临掀眸,静静地凝望着雨幕中一袭孤绝的白衣,遗世独立的女子。
很难想象她能这么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句话。
绝育对任何一个闺阁女子而言都是毁灭般的灾难,可在她这儿,似乎不值一提。
此时,一道紫电划过昏暗的天际,霍临率先发现了游廊下站着的宋奕。
青衣染血,满身煞气,不知站了多久。
“王爷。”
听见霍临的话,计云舒转身,看见宋奕穿过连绵的雨幕,缓缓向她走来。
他,听见了?
“天凉,进去。”
宋奕的嗓音有些嘶哑,细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未被雨水冲净的血珠,衣服也湿透,紧紧地贴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隔着密集的雨幕,他静静地望着伞下的计云舒,眼底猩红,眸色哀戚。
许是怕全身湿透的自己带给计云舒寒意,他始终站在伞外,离计云舒一步之隔,连想去帮她系紧披风的手也抬起又落。
计云舒看着他眸中的痛色,怔然一瞬,将油纸伞缓缓偏向他,替他挡去溅落的雨珠。
“回屋罢。”她轻轻启唇。
宋奕的身形蓦然僵住,幽潭般的眸底闪烁着异样的情愫。
他阖眸逼退眼中的湿意,喉头哽涩:“好。”
虚揽着计云舒转身,见她的目光落在寒鸦和霍临身上,他偏头看了一眼受罚的二人。
“起来罢,下不为例。”
警告地说完,他同计云舒并排着走在伞下,脚步一深一浅地回了正房。
半个时辰后,宋奕从盥室走出,换了一身玄青色云锦常服,微湿的墨发随意披在肩上。
他坐上榻边,替计云舒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抚上她略显苍白的脸庞。
“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他温声问道。
温热的手掌贴近,一股冷冽清苦的乌沉香萦绕在计云舒的鼻尖,似乎还带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联想到他回来时的模样,计云舒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而后抬眸看着他。
“你,去做什么了?”
宋奕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低头在计云舒额前上轻轻落下一吻,与她鼻尖相抵。
“时辰不早了,你该好好休息。”
他刻意回避,计云舒也不在追问,默默翻了个身,准备睡下。
丑时已过,计云舒已睡熟,而宋奕却是夜不成眠。
他晦暗的目光落在计云舒的小腹上,眸色沉郁,落寞与荒芜在心中肆意疯长。
那里空空的,永远也不会有他的血脉,他和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心口忽而传来刺痛,一股窒息感涌上宋奕的心头。
他将计云舒紧紧揽在怀中,口中喃喃,不知是在哄计云舒,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
“无子便无子,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都不重要。”
“纵使天塌了,我也护你一世周全,你莫怕……”
计云舒再次醒来时,发现宋奕正睁着眼睛看她,眼下有些发青,竟是一夜未眠。
“王爷不用进宫主持朝政么?”她问。
宋奕替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道:“等你喝完药,我再去。”
计云舒不再接话,默默穿衣起身。
一打开门,便见寒鸦捧着水站在门外。
“你,没回去养伤?”
计云舒惊讶出声,转过头看了一眼披发靠在榻上,眸色沉郁的宋奕,明白过来定是他没有发话。
她又将目光看向低着头,白着脸的寒鸦,准备伸手接过洗脸水。
“我来罢。”
手还未接触到铜盆,寒鸦迅速移开手,声音虚弱道:“姑娘,大夫叮嘱过您不能碰重物,还是奴婢来服侍您罢。”
说罢,她错身进门,自顾自地将棉帕浸入热水中,拧净水后递给计云舒。
计云舒沉默一瞬,伸手接过。
宋奕淡淡瞥了一眼寒鸦,起身下榻。
“你回去休养几日,让霍临挑两个女卫过来。”
话音刚落,计云舒与寒鸦二人愣了愣,寒鸦率先反应过来,颔首应是。
计云舒若有所思,让霍临挑人,无非是挑些机警的黑衣人过来监视她,说不准比寒鸦更难对付。
想到这,她蓦然垂眸,眼神微动。
“还是不必了,我不习惯生人伺候。”
宋奕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一瞬,他唤来高裕。
“你这几日便守在正房这边伺候,等寒鸦回来再回书房。”
闻言,高裕欲言又止,愤愤不平地看了计云舒一眼。
可他不敢忤逆宋奕,只能板着脸接下这差事。
倒没料到宋奕会把高裕拨给她,惊讶之余,计云舒也暗自庆幸。
高裕这厮向来看她不顺眼,又神经大条的,倒是比寒鸦更让她松快些。
兀自想着,铜镜里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宋奕站在她身后,替她理了理云鬓的发丝,温声叮嘱她。
“天气寒凉,也莫再去园子里逛了。若嫌闷,不妨让高裕叫个戏班来,或是去王妃那儿坐坐。”
第68章 搏一搏
计云舒收回思绪,垂眸点了点头。
见她柔顺娴静的模样,宋奕不自觉缓了神色,原本沉痛的心绪也好转了些。
喂她喝完养身药后,他才安心地带着凌煜进了宫。
两日时间,宋奕已查出毒药是如何被掺到茶水里了。
他用匕首细细地刮着茶盏内底部,刮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发现异常。
待看到匕尖上的一层细细的透明状白晶时,他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原来有毒的不是茶叶,是茶盏。
手段倒是干净高明,只是可惜了。
宋奕半阖眼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心中早已有怀疑对象,不过是差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罢了。
想到这,他将那茶盏递还给曾忠,嘱咐他收好,又唤来大理寺卿卫苏。
“传本王命令,司器局上上下下所有人,皆押入诏狱,分开听审。”
司器局的宫人被拷问的消息传到淑贵妃耳中,她立时惊恐万分,连荣王在一旁也顾不上了。
“这怎么可能?!他是如何查到的?!”
淑贵妃煞白着脸色,紧紧抓着心腹嬷嬷的袖子,情绪激动,眼神飘忽不定。
那嬷嬷也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原本漫不经心的荣王见他母妃这副模样,顿时明了,脸上的神情由不敢置信转向震惊不解。
“母妃!你都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下毒害父皇?!”
殿中只有他们几人,他仍然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激愤。
听见他的责备,淑贵妃的眸中闪过一丝委屈,而后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为什么?!母妃都是为了你!”
“那翊王和宸王将你压得死死的,母妃若不这样做,你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咱们娘俩在这宫里熬油似的熬了大半辈子,如何就不能搏一搏了?!”
闻言,荣王惊愕一瞬,内心的念头似乎随着他母妃的激昂陈词而苏醒。
可一想到现如今这危险的情况,他顿时急得坐立不安。
“即便如此,母妃你事先也该跟儿臣或是外祖父商量!现下东窗事发,这可如何是好?!”
相比较荣王的慌乱,暗下决心的淑贵妃反而渐渐镇静下来。
她按住急得来回转的荣王,一脸决绝地望着他,清晰而平静道:“庚儿,告诉母妃,你想不想做皇帝?”
明白过来他母妃话外的含义,荣王惊怔了好一会儿。
他的眸光复杂难辨,有挣扎亦有野心,唇瓣嗫嚅了半晌,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淑贵妃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
她原还怕她儿没胆量,是个扶不起来的。
既然如此,趁着天下未定,不如搏上一搏。
含英巷,姚府。
趁着浓墨般的夜色,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后门,驾车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那守门小厮立时变了脸色,急忙敞开大门,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旁。
外书房内,姚鸿祯见管家引了两个穿着斗篷的人进来,不禁蹙眉。
在看见那二人露出的面容时,他微微一愣,一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蔷儿,可是出事了?”
听见父亲的关怀,淑贵妃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扑着跪到姚鸿祯面前,泪流满面。
“父亲!救救女儿……”
游廊里,姚文川才刚同郁春岚厮混回来,便见管家神色凝重地从祖父书房的方向走来。
他迎面拦住,问道:“怎么了?”
管家朝四周望了望,犹豫了一瞬,压低了声音道:“贵妃娘娘出宫了,荣王殿下也来了。”
姑母来了?
姚文川暗觉有大事发生。
表弟从前常来也倒罢了,姑母与祖父一直都是书信往来,而今竟出宫来了。
他不敢耽搁,抬脚便往书房走去,不料碰见同样去书房的姚文卿。
他沉吟片刻,出声叫住了他,姚文卿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大哥。”
姚文川淡笑着点点头,问他:“可是要去找祖父?”
“正是,翰林院有副典籍记载得不清不楚,我来问问祖父。”姚文卿如实回答道。
姚文川一派慈爱兄长的模样,拍了拍姚文卿的肩膀。
“那你来得不巧,祖父方才出去了。”
闻言,姚文卿看了眼书房的方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兄长,浅笑着朝姚文川颔首。
“好,那我明日再来。”
错身之际,姚文川脸上柔和的神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屑与妒忌。
看着姚文卿离去的背影,他心中鄙夷,芝麻大点儿的官,也值得拿出来显摆。
若不是仗着功名和祖父的宠爱,不过一个妾生的,何至于生生越过他这个嫡子?
姚文川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
才刚靠近外书房,便听到他祖父的惊怒的声音。
“胡闹!你简直是胆大妄为!”
而后便是他姑母声泪俱下的哀求声。
“父亲,现下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那翊王正在逐个拷问司器局的人,不出半月便会查到女儿身上。父亲!求您救救女儿罢!”
“救?如何救?!这是抄家灭门之罪!”
姚鸿祯抚着胸口连连后退,颤着手指向淑贵妃,怒目切齿,恨铁不成钢。
“沉不住气!把我的谋划全毁了!”
淑贵妃蓦地抬头,抓住姚鸿祯的衣袖,流着泪,轻声却狠绝道:“父亲!咱们还有机会!”
“眼下并无储君,陛下尚且卧榻不起,宸王侧妃虽也怀有身孕,可女儿已经下手,他的孩子生不下来便不足为惧!”
“可翊王不一样,虽说是废太子,但毕竟深耕朝堂多年又党羽众多。咱们只要将他除了,再逼陛下写下传位诏书。”
“正所谓无后为大,庚儿手握唯一的皇嗣,又有父亲您拥立,即便名不正言不顺,日后百官也不会过多置喙。届时,这江山咱们姚家便十拿九稳了父亲!”
语毕,姚鸿祯怔然半晌,精明的双眸中,头一回闪过迟疑与挣扎。
淑贵妃见他父亲举棋不定,又以退为进,哭着打起了亲情牌。
“女儿糊涂做错了事,自是死不足惜。可庚儿还小,文川和文卿也才二十出头,您若是不出手,等翊王查出真相,咱们姚家上下几百口人,便都活不成了!”
“父亲!女儿知道你豢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又与禁军梅佥事交好,只要您肯搏上一搏,那咱们全家就有救了!”
说罢,荣王也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求外祖父!救救孩儿!救救母妃!”
姚鸿祯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忽听得有人推门,他利眸陡睁。
“谁?!”
“祖父,是我。”
姚文川说完,朝着跪地的二人见礼:“贵妃娘娘安,荣王殿下安。”
见是姚文川,淑贵妃也松了口气。
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扯出一抹笑:“都这个时候了,川儿就别顾这些虚礼了。”
“川儿,看来你都听见了。”
姚鸿祯疲惫地看了眼他,扶着桌案坐下。
姚文川坦言:“是,祖父,孙儿都听见了。”
“那依你所见,该如何?”
姚文川深思一瞬,凤眸微掀,出口的话一针见血。
“祖父,宋奕的为人您再清楚不过,即便是姑母没给陛下下毒,可只要他或宸王上位,那咱们家都定然没有好下场。”
“更何况,如今咱们已是骑虎难下,做还有一半生机,不做,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完,整个书房安静良久,连淑贵妃的抽泣声也消失不见,三人都在等桌案前那老态龙钟却脊背笔直的老者做决定。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退路了。
姚鸿祯静静地望着墙上的堪舆图,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
整个姚家只他长房一脉苦苦支撑着,早已是强弩之末,若能成功,那姚氏一族的鼎盛便可延续了。
“既如此,那老夫,便做一回这乱臣贼子。”他语气坚定,眸光渐渐清晰锐利。
听见这话,淑贵妃总算放心下来,然而一想到不足半月翊王便会查到自己身上,她又开始焦躁不安。
“父亲!逼宫的事情暂可缓一缓,可咱们须得在翊王查出真相之前将他除了!否则……否则女儿便活不成了!”
姚鸿祯将她扶起,轻声安慰道:“蔷儿莫慌,父亲明白。”
说罢,他又看了眼荣王。
“你与庚儿须得立即回宫,以免被人发现异常。记住,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也不要自乱阵脚。”
“是,女儿明白。”
淑贵妃抹了抹眼角的泪,带上帏帽同荣王一起跟着管家出了姚府。
“川儿。”
听见他祖父唤他,姚文川急忙收回目光。
“孙儿在,祖父有何吩咐?”
姚鸿祯抚了抚胡须,眼神变得精明。
“翊王府的那颗棋,也该派上用场了。”
姚文川对上他祖父的目光,心下了然:“明白,孙儿这就去。”
***
卧床休养了几日,计云舒的精气神渐渐恢复过来。
自然,这当中也有宋奕每日监督她喝药的功劳。
瞧着计云舒喝完药,他朝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我今夜许会回来得晚些,你不必等我,早些休息。”
嘱咐完这句话,他便带着在门外恭候的凌煜进了宫。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计云舒鄙夷地扯了扯嘴角,她何时等他回来再休息过?
真是自作多情。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有人在敲几案。
“诶诶诶!你这是什么表情?”
高裕立在书桌旁,用拂尘狠狠地敲了几下桌案,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不满。
“王爷出去你不送出门便罢了,还敢露出这副表情对王爷不敬?你真是越发反了!”
计云舒冷笑,一视同仁地白了他一眼:“皇帝不急,急死你个太监。”
第69章 做交易
“你!”
高裕气急,脸色涨得发红,指着计云舒汹汹骂道:“亏得从前咱家还以为你是个谦逊有礼的,竟不想,也跟宫里那些恃宠而骄的小蹄子没什么两样!”
计云舒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剔了剔指甲,这死太监,一日不找她茬就浑身难受。
本想沉默着忍一忍,不料他还在耳边聒噪个不停,丝毫没有要住口的意思。
她彻底没了耐性,忽略张牙舞爪的高裕,系上披风出了正房。
“诶!你上哪儿去?!王爷吩咐了,不让你乱跑!”
高裕扒着门框朝计云舒的背影嚎了一嗓子,见她无动于衷,他暗自啐了一口,急急地跟了上去。
“这小蹄子,一日不折腾你就浑身难受……”
计云舒在青玉堂与赵音仪说完话,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郁春岚,一见着计云舒她就亲昵地挽上了计云舒的胳膊。
“哟!妹妹可是好久没出来逛了。”
计云舒垂眸瞧了一眼二人挽在一起的手臂,淡淡挑了挑眉。
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郁侧妃见了她,竟不绕着走了?
“怎么?不喊我讨债鬼了?”她含笑看向郁春岚。
闻言,郁春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呃,呵呵……妹妹真会说笑……”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计云舒身后满脸怨气的高裕,心下有些打鼓。
“嗐,冬日里难得这样的好日头,妹妹也该出来走一走,省得整日闷在屋里头,都快发霉了。”
她朝天上看了眼,又佯装自然地挽着计云舒往前走。
待与高裕拉远了一段距离,她迅速侧头,以极低的声音对计云舒说道:“想不想逃出去?”
计云舒惊愕一瞬,微微抬头朝四周的屋檐看了一眼,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佯装听不懂。
“侧妃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郁春岚紧咬银牙,恼得不行。
这小妮子,还在这儿装呢!
正准备再次开口时,忽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轻轻捏了捏。
“我今日有些乏了,恐怕陪不了侧妃。若侧妃不嫌弃,不若等明日用完早膳,我陪侧妃去心湖散散心?”
郁春岚立时反应过来计云舒的暗示,忙敛了神色,换上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
“那敢情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诓我啊!”
她佯装出警告的模样指了指计云舒,而后心满意足地扭着纤腰离开了。
计云舒静静地瞧了会儿她的背影,收回目光,往清晖堂的方向走着。
身后的高裕又开始絮叨。
“王爷说了不许你瞎跑,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入了夜,宋奕果然回来得很晚。
温热有力的臂膀圈上计云舒的腰间时,她听见打更人敲响了四更的梆声。
白日里郁春岚那句惊涛破浪的话,让她彻夜难眠,悸动又疑惑。
难道自己的意图,已经明显到连郁侧妃都看出来了不成?
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计云舒决定明日找她问个清楚。
于是一大早,等宋奕进了宫,她便穿戴好出了清晖堂,往心湖方向而去。
远远地望见心湖中央,绿柱黄瓦的水榭里,一个紫色的倩影慵懒地坐在雕花美人靠上,身旁空无一人。
计云舒侧头看了眼身后一脸不满的“尾巴”,暗自盘算。
心湖视野开阔,那些黑衣人不好躲藏,多半只会远远地藏起来盯着自己。
可这高裕跟得这般紧,该怎么把他支开呢?
想到这,计云舒放缓了脚步,悠悠道:“都说公公是王爷从宫里带出来的,身份地位不一般,可我看并不然。”
高裕脚步一顿,果然急了。
“你说什么呢你??咱家的身份也是你能置喙的?咱家伺候王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计云舒佯装不屑,道:“伺候得再久有什么用?没情分不也和其他奴才一样么?”
“你懂什么?咱家伺候王爷十几年了,要没情分能坐到这个位置?”
听见这话,计云舒精准抓住关键,转过身一脸懵懂地看着高裕。
“位置?什么位置?公公说的,不会是王府管家这个位置罢?”
说罢,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在计云舒清朗的嘲笑声中,高裕顿时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许是在东宫风光了太久,导致他仍旧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是广阳宫那位一人之下,呼风唤雨的高内监。
高裕羞恼气急,开始口不择言:“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计云舒朝他瞥了一眼,继续刺激他。
“我胡说?公公若与王爷有情分,怎还被派来伺候我这一介草民了?可见在王爷心里,并没觉着与公公有情分。”
“你!你别以为自己得了王爷宠爱就无法无天了!”
高裕起伏着胸膛,满面怒容地瞪着计云舒。
“告诉你,王爷最厌恶你这种飞扬跋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咱们走着瞧罢!看你能到神气几时!”
撂下这句狠话,他狠狠甩了甩拂尘,拂袖离开。
全然不知在他的身后,计云舒惬意地扬了扬眉,褪去了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笑盈盈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高裕,可比寒鸦好打发多了。”
计云舒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朝着心湖中央的水榭亭走去。
郁春岚听见动静,急忙起身。
“为何非得在这?”她瞟了一眼计云舒,疑惑道。
计云舒再次小心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确认距离过远他们听不见时,才回答她。
“这儿安全。”
闻言,郁春岚也抬头环顾了下四周,视野宽阔,确实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她之所以这么小心,是因为她自己要说的事也见不得光。
“行了,你我都是爽快人,侧妃不妨开门见山。”
说着,计云舒自顾自地坐下,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郁春岚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轰动京师的御前告太子一事,是你做的罢?”
她早知真相,见计云舒只是淡笑不语,也不着急,慵懒地抚了抚云鬓,缓缓道来。
“在王府初次见面时,你打趣着说你是被绑来的,我不相信。可后来,府里忽然进进出出数不清的黑衣人,手里还拿着画像,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之后你又被遣去膳房做活,我便有所猜测。”
“于是我派人出府打听,你猜怎么着?那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女子竟也叫云荷?”
“你说?巧还是不巧?”
她故作惊讶,挑眉看着计云舒,似乎在等她亲口承认。
计云舒不愿同她打哑谜卖关子,索性直接承认了。
“是,是我。”
见状,郁春岚妩媚一笑:“所以,你确实是被宋奕掳来的,也自然想逃出去,不是么?”
计云舒抬眸,不答反问。
“你背后那人给我的条件是什么?”
她可没那么蠢,认为这郁侧妃会这么好心想帮她,多半是受什么人指使,想从她这儿套些话。
至于与谁有关,除了宋奕,她想不出第二个这么招恨的人。
闻言,郁春岚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心道果然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只是姿色么……些许寻常了些。
倒是这清默出尘的气质,难得一见。
难不成,这宋奕恰好瞧中上了她这通透劲儿?
回过神来,抛开这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她问道:“宋奕这几日从宫里出来后,并未回府,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见果然跟宋奕有关,计云舒沉思一瞬,摇了摇头。
她说的应该是宋奕早出晚归这几日,计云舒确实不知道他的踪迹。
“当真不知?”
郁春岚狐疑,若连她都不知道宋奕去了哪儿,更遑论旁人了。
“他夜里回来得晚,也从没和我说起过,我确实不知。”
说罢,计云舒似乎想起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郁春岚察觉到,急忙开口:“你想说什么?”
计云舒看了她一眼,垂眸道:“他之前倒是带我去过两个地方,只不过这几日他是不是去了那儿,我便不知了。”
“什么地方?”郁春岚趁势追问。
计云舒却清醒得很,若拿不到好处,她凭什么要冒险得罪宋奕?
她不理会郁春岚的发问,反道:“你们要如何帮我逃?”
郁春岚粲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两包药粉,朝计云舒扬了扬。
“这是千金难买的化骨散,只需将它倒入炭盆中挥发,随风发散,方圆三里之内的人必定手脚无力甚至昏迷。”
“白色这包是解药,你提前吃下,这化骨散便对你无用。”
沉思一瞬,计云舒朝她摊开手,郁春岚了然,立时将药包递给她。
“现下可以说了罢?”
哪料计云舒还是摇了摇头:“还不够,我还需要户籍和路引。”
闻言,郁春岚狠狠吸了口气,咬牙切齿道:“说你是讨债鬼当真没错!”
见她跳脚的模样,计云舒有些忍不住笑。
“如何?你给不给?”
郁春岚黑着一张脸,愤愤地绞着帕子。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给你弄户籍路引!自然得去问问他!”
她嘴里的“他”是谁,计云舒大概能猜到是她的那位相好,却不知他为何要打听宋奕的踪迹。
想到这,她多嘴问了一句。
“你们打听宋奕的事做什么?是他的仇家么?”
话音刚落,郁春岚微愣,想到姚文川叮嘱她此事务必保密,她连忙掩饰。
“嗐!你也知道我那些事儿,打听宋奕的行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私会罢了。”
见她如此坦诚地对自己说红杏出墙的事儿,计云舒反倒没话说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郁侧妃胆子倒大,竟敢给宋奕戴绿帽子。
第70章 前尘事
想到这,计云舒轻笑了声:“既如此,那这两包药我便拿走了,你若问好了,便再派人送盒茶叶来,我收到自会来这儿等你。”
说罢,她转身离去,留下一脸郁闷的某人。
郁春岚掐了掐掌心,暗自诽腹:这小妮子,当真是一点亏都都不愿吃!
入了夜,宋奕依旧回来得很晚。
回忆起白日里郁春岚的话,计云舒正准备旁敲侧击地打听,不料宋奕倏然咬上她冰凉的耳垂。
力道很大,她疼得喊了一声。
“你做什么?”她回过头瞪他。
宋奕将她箍得更紧了些,一只手在她脖颈间不轻不重地摩挲。
“天儿这么冷,去心湖做什么?”
计云舒眼神闪了闪,道:“屋里闷,随便走走。”
语毕,宋奕没再追问,而是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你愿聊便聊罢,她索性活不了几日了。”
计云舒听得心惊,谁活不了几日了?郁侧妃么?
宋奕他为何这么说?难道,他知道郁侧妃红杏出墙的事了不成?
不对,若是知道了他怎还会这般云淡风轻,应该早就将郁侧妃处置了才是。
任何男子对被戴绿帽子这桩事都是痛恨到极点的,更何况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思及宋奕的狡诈多疑,计云舒想套话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翌日,大理寺内,宋奕正带着宋池和大理寺卿卫苏,在审问司器局内嫌疑最大的几个宫人。
他已将幕后黑手和作案手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兹事体大,要想将姚家一锅端,证据和口供必不可少。
正谋划着,凌煜急匆匆进殿,身后还跟着宸王府的管家周禄。
宋奕抬头看了眼神色慌乱的周禄,问道:“怎么了?”
“回翊王殿下,我们林侧妃方才忽然小产了,太医说孩子是保不住了,奴才正要来回禀我们王爷。”
闻言,宋奕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宸王在刑审殿,凌煜,你带他进去。”
须臾,一阵嘈杂的声响传来,宋池凝着痛色从刑审殿冲出来。
“王兄…”
他刚想说回府一趟,宋奕便朝他摆了摆手:“回去罢,这几日你也别过来了。”
“多谢王兄!”
宋池忙拱手作揖,三步并作一步地冲出了大理寺。
望着他焦急慌张的背影,宋奕沉顿了好一会儿。
那日骤闻噩耗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副模样呢?
说到底,宸王比他幸运。
他的痛,比之宸王的丧子之痛,更窒息,更悲憾。
宸王府。
宋池心急如焚地奔进了林侧妃的暖房,在看见床榻上抱着孩童小衣啜泣的女子时,他心口一阵钝痛。
“婉儿……”
怕惊吓住她,他悄悄走近,轻轻唤她。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婉抬起朦胧的泪眼,在宋池搂住她的那一刻,她终于克制不住地恸哭起来。
“王爷,孩子没了……”
宋池轻抚着她的后背,语气同样难掩痛意。
“没事的,没事,你好好休养,孩子咱们还会有的……”
暖阁外,一个丫鬟见无人注意自己,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来到后门,敲了两声,一个小厮便将头探了进来。
“告诉贵妃娘娘,事情办成了。”——
没过两日,高裕面无表情地将一盒茶叶重重搁在计云舒面前,说是芙蓉苑的郁侧妃派人送来的。
计云舒感叹她动作迅速之余,又烦恼着怎么甩开高裕。
想了想,她将狐白裘塞到了床底下,而后理了理衣裳,推开了门。
门外的高裕见状,皱眉啧了一声,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后,他急忙跟上。
待到了心湖水榭,计云舒佯装寒冷地摸了摸胳膊,转头对高裕吩咐:“有些冷了,可否劳烦公公去将我那狐白裘取来?”
“就你事多!方才出门你怎不穿上?”
高裕骂骂咧咧地剜了她一眼,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回去拿了。
他走后没多久,郁春岚便如约而至。
“如何了?他同意了么?”
时间紧迫,她还未走近计云舒就急急开口问道。
郁春岚瞟了她一眼,掏出一个被丝帕包裹住的东西,塞到计云舒手中。
“现下可以说了罢?”
计云舒没回答她的话,而是打开看了看。
是一个黑色的长得像鱼一样的东西,底部还刻了三皇子荣王等几字。
“这是什么?我说的不是户籍和路引么?”她一头雾水。
郁春岚有些惊讶:“这是鱼符,你不认得?”
计云舒慌了一瞬,掩饰道:“我出身贫苦,怎会认得这种物什?”
郁春岚一想也是,鱼符这种东西,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才会拥有,哪那么容易见到。
文川嫌置办户籍和路引得通过京兆尹太过麻烦,这才找荣王要了个鱼符来。
“不认得也不要紧,你只须知道,这东西可比户籍路引好使多了。”
“当真?”计云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自然当真,我有必要耍你么?”
说着,郁春岚双手抱胸,倚在雕花的绿柱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计云舒。
计云舒静默一瞬,道:“城东的宁安街有个叫听雪院的地方,还有……鸿楼往北十里左右,有个很热闹的巷子,巷子最里面有个叫藏宝阁的地方,很是隐蔽。”
听完,郁春岚在心里默默记下,余光瞥见远处高裕的身影,她匆匆离开。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计云舒转身,见是高裕回来了,忙将鱼符藏起来。
“拿着罢!”高裕没好气地将狐白裘扔进计云舒怀中。
计云舒浅浅地扬了扬唇角,一语不发地披上了。
“我说大冷天,你非得跑这儿来,是不是找罪受?”
忽略他的埋怨,计云舒自顾自地出了水榭。
直待走上了通往清晖堂的游廊,他还在身后喋喋不休,聒噪得计云舒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忽听得身后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而后便是高裕的惨叫声。
她惊惑回头,见高裕被一旁倒下的廊柱压到了腿,正欲上前搬开它,又听见一声男子的惊呼。
“小心!”
计云舒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只见一个黑影闪过,随后一只手紧紧圈住了她的腰,猛地将她带到了一旁。
随着呼啸的风声一起传进她耳中的,还有重物轰然落地的闷响。
计云舒后怕地转头,只见一根实心红木柱正好压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她惊出了一声冷汗。
温热的呼吸铺洒在耳侧,计云舒从惊吓中回神,微微侧头,恰巧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渊的黑眸。
刹那间,一些零碎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恍惚中,她好似看见了一个玄衣男子孤寂的背影。
那……是谁?
在她愣怔的一瞬,霍临已经收回了手,与她拉开了一段得礼的距离,垂眸拱手。
“冒犯了,云姑娘。”
计云舒回过神,大方道谢:“呃,不,该是我谢谢霍大人的救命之恩。”
“哎呦!天爷啊!疼死咱家了……”高裕抱着腿,哭爹喊娘的。
想起还有个倒霉的受害人,计云舒忙走上前准备解救高裕,不料霍临已经先她一步搬开了木柱。
“哎呦!霍大人轻点儿!轻点儿……”
高裕扶着霍临坐在了廊下,呼天喊地。
“来人呐!快去请大夫!这帮偷懒耍滑的奴才!都死哪去了?!”
计云舒撇了撇嘴,这下好了,宋奕又得换人来来盯着她了。
霍临从计云舒的侧脸上收回目光,垂眸看了眼还带有余温的右手,默然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计云舒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
她这边一发出动静,立时便有人推门进来。
“寒鸦?”计云舒惊愕了一瞬。
“你,伤好了?”
寒鸦淡然地笑了笑,顺势接过计云舒手中的木梳帮她篦发。
“多谢姑娘关心,奴婢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计云舒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问起外头的动静。
“外面这是怎么了?”
寒鸦回道:“姑娘不知,昨夜王爷回来听说姑娘险些被砸的事,脸色难看得不行,连夜命人将王府翻修了一遍。”
计云舒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转头见寒鸦打开了妆奁盒,似是准备帮她整理,计云舒大惊,急忙喊住她。
“怎么了姑娘?”寒鸦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一脸疑惑。
计云舒佯装镇定,磕磕绊绊道:“呃,我……我今早想吃鲈鱼羹,烦你去膳房说一声。”
寒鸦没有丝毫怀疑,诶了一声便出去了。
脚步声一消失,计云舒急急打开妆奁盒,拿着两包药和鱼符团团转。
男女有别,高裕虽是太监,可也只是守在门外,没进过正房,所以她从不担心他会进来翻东西。
可寒鸦不一样,屋里的物品她时常收拾,难保哪天不会被翻出来。
余光瞥见昨日郁春岚送来的茶叶,她灵机一动,将那两样东西埋在了茶叶下面,又将茶叶盒放进了她收集画作的柜子里。
字画这类的东西,寒鸦从来不动。
做完这些,计云舒安下心,只等一个天时地利,她便可彻底自由。
含英巷,左相府。
姚文卿下值回来,见管家神色匆匆地拿着封信从他祖父书房的方向走来,心下生疑。
这几日祖父总是不见人影,大哥见了他也是遮遮掩掩的,到底出何事了?
正打算上前问个明白,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正是他大哥姚文川。
“大哥,家中可是出事了?”他忙开口问道。
姚文川苦笑一声,叹道:“正是,祖父正为这事忧心呢?”
“到底出了何事?”
姚文川看了他一眼,故作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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