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寸上珠(二)
孟厌被鬼差找到时,正四仰八叉躺在十八层地狱的一块巨石之上。
巨石够大,够她肆意翻身,够她安心睡觉。
鬼差们围在巨石旁,不知该不该喊醒她。直到满面着急之色的顾一歧赶来,一把推醒她,“孟厌,姜杌呢?”
孟厌乍然被人推醒,正欲发火,转眼想起方才之事,大悲道:“顾一歧,那个坏妖,他把内丹藏在我身上!”
“他人呢?”
“跑了。”
顾一歧摇摇欲坠,只能先将孟厌带去酆都大殿。
孟厌从巨石上爬下来,一路呜咽悲诉,“死骗子把我踹下地狱便跑了。”
一时只顾哭诉,等走了很远,孟厌才发觉身子有一点不对劲,“奇怪,掉下来不痛啊……死城隍,又骗我!”
酆都大殿内,孟厌低着头,小心翼翼跟在顾一歧身后,不时偷瞄殿中之人。
入目的几位大人,手持法器,怒目圆睁。
孟厌瑟瑟发抖,等顾一歧停下,她立马扑通跪下磕头,“大人,下官错了,求您留我一命!”
酆都大帝丢了十万恶魂,剜心之痛,让他日日以泪洗面。
哭久了,眼睛红得不成样,此刻哑着嗓子开口,“他走前,可留了话或书信给你?”
孟厌一时摸不准酆都大帝是何意,只得努力回想。
记得掉下去之前,她绝望倒下。那个坏妖好似往她怀里塞了何物,抽出手时,还泄恨似地掐了一把她的腰。
想到此处,她往怀里摸,果真摸到一封书信,“大人,好像有封信。”
一看到信,酆都大帝又哭成了泪人。
满殿之人被他的哭声吓到,功曹司拱手开口,“大人,查案司孟厌与中书令顾一歧放走大妖,理应押入地狱受刑。”
酆都大帝流泪看信,众人耐心等他。
不曾想,等他看完信,脸皱成一团,哭得更加大声,“大家都是地府同僚,你们先回去吧。”
“大人!”
几位官员站到殿中,“此妖意在灭世。若恶魂被放出,为祸人间,此乃大罪!下官愿前往搅乱荒,捉拿此妖回地府问罪!”
酆都大帝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挥手赶走众人,“本官自有分寸,你们别轻举妄动。今日心情不佳,改日再议。”
说好的改日,结果当夜,酆都大帝一声不吭去了天庭。
美其名曰与玉帝多日未见,如隔三秋。
他不在,阎王及一众官员不好给顾一歧与孟厌定罪,更不好前去搅乱荒找姜杌。
一来二去,孟厌倒不知自己此番,到底算不算有错。阿旁和阿防劝她趁酆都大帝未回地府,尽快把恶魂找回来,“大人没准故意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孟厌哑然失笑,“我想立功,可我打不过他。”
她想过,去搅乱荒找姜杌,低声下气求求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把恶魂还回来。
但崔子玉说,神仙进不去搅乱荒。
即使进去又如何,她没姜杌聪明,修为也不如他。没准被他骗得团团转,平白丢一条命。
“呜呜呜,他还偷了我攒的举荐银子!”
“孟厌,你真是惨啊。”
搅乱荒在西海外的一座山上,山下便是大邺城。时隔三年,姜杌再次穿过大邺城。
只是这一次,他是回家。
山上云雾缭绕,他走到一处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面前,大步走进去。
搅乱荒一如他走前,白雪皑皑,雪白一片,没有任何生机。
不等他怀念片刻,一个雪团朝他飞来,他挑眉侧身躲过。
再一瞬,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袍少年持剑袭来。他空手接住,无语道:“无雪,搅乱荒千年来,除了我们三个,你可曾见过有外人胆敢入内?”
少年收了剑气,一个箭步奔至他面前,“妖主!”
姜杌打量他一眼,问起另一个,“有梅呢?”
话音刚落,姜有梅顶着盛放的梅花出现,“妖主,你怎突然回来了?”
“事情办完,便回来了。”
三人相偕往雪深处走,姜有梅一身红衣,在前面蹦蹦跳跳。姜无雪看不惯他的得意样,立马告状,“妖主,你不在的三年,姜有梅每月下山找梅妖显摆。”
姜有梅不服气,“我……又没干坏事!”
两人作势又要大吵一架,姜杌耳根子难受,忙开口打断,“我拿走了地府的一件法宝,地府这几日定会派人来此找我。有梅,你近来就在山中巡逻,若遇到有人上山,直接带她进来见我。”
姜有梅头回得此重任,一再表忠心,“妖主,此事我定然能办好!”
姜无雪指着只到他膝盖的姜有梅,“妖主,他修为极差,连人都打不过。万一将坏人带入搅乱荒,不如我去巡逻?”
姜杌摇头,“你修为高,出手容易伤人。”
剩下的一句话,他小声凑到姜无雪耳边,“我要闭关修炼,实在不放心有梅。”
原来如此,姜无雪懂了,坚定点头。
姜杌逃走的第三日,孟厌戴着面纱跑去奈何桥熬汤。
一路上,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她悲愤交加,一到奈何桥便大倒苦水,“功曹司那几个王八蛋,骂得真难听!”旁人只会骂她傻,只功曹司的几个人骂她又蠢又坏,平白连累顾一歧的仕途。
交好的几个孟婆纷纷安慰她,“大人没追究,你应该无事。”
“泰媪大人呢?”
“来了新孟婆,她去功曹司领人了。”
说话间,泰媪笑吟吟领着一个红衣女子,来到她们面前,“赤水不像其他游魂,挑三拣四不肯来。本官一问,她便来了。”
孟厌以为是同名之人,直到红衣女子抬头,还真是被逼跳下城楼的赤水。
“你不去投胎吗?”孟厌教她熬汤时,好奇问道。
“我想送他轮回。再者说,若万一投胎运差,分去畜生道,倒不如留在地府熬汤。”
“也对。”
泰媪对赤水极其满意,去哪儿都带着她,四处炫耀。
赤水头回被人如此重视,更加上进。每日起早贪黑,宛如第二个泰媪。
孟厌被她无意间抢了不少活,留在轮回司也没事做,只好去黄泉路等阿旁阿防。
这日,几个不能投胎的游魂。从鬼差口中得知地府前段日子出了一个妖怪细作,聚在歪脖子树下高谈阔论,“依老夫说,定是那女子贪图妖怪的钱财与美色。”
孟厌捏紧拳头,“她不是贪财好色,是被骗了!”
游魂回身看见是她,调侃几句,“原是孟厌啊,今日又准备忽悠谁去地府做官?”
孟厌回过神来,“你们不知道她是谁吗?”
游魂纷纷摇头,“鬼差只说是一个女子,长相丑陋,身无分文。”
“谁说的?!”
竟把她说的如此不堪!
“你的狐朋狗友,阿旁。”
“……”
孟厌气冲冲去找阿旁。一听她的来意,阿旁神秘一笑,“你且说说,我这招浑水摸鱼,妙不妙?”
“你什么意思?”
“我传假消息给游魂,好歹把你的颜面保住了。”
孟厌恍然大悟,拉着阿旁的手直道谢,“阿旁,我没看错你!”
姜杌逃走的第九日,酆都大帝偷偷摸摸回了地府。
一进门,便被一众官员堵在酆都大殿,“大人,顾一歧和孟厌的罪,该由你来定。”
酆都大帝被他们烦得无法,只得传顾一歧与孟厌进殿。
不为治罪,是为传信。
“本官已想好法子,你们两人之间,选一个去搅乱荒帮本官带封信。”酆都大帝端坐在高位,脸上的哭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光彩,“搅乱荒,神仙不能进。所以去的那人需抽一魂一魄塑肉身,变成凡人之躯。”
搅乱荒危险重重,姜杌心狠手辣。
仙人之身受伤倒还好,若是凡人之躯,姜杌一掌下去,便是生死难料。
孟厌怕死,低头不敢应。
顾一歧先举手,“大人,下官愿意去。”
酆都大帝正要答应,孟厌起身,“大人,我去。温僖,不是,姜杌最烦顾一歧。他若去了,定没命回来。”
“你们俩,给本官一个确切的答复。”
顾一歧拉着孟厌去角落,语气诚恳,“送一封信而已。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他不会杀我。”
“你傻不傻,和妖怪讲道理。”孟厌抬头看他,“本就是我惹出的祸事,自该我去。”
顾一歧还想再劝,孟厌已冲到酆都大帝面前夺信。
“大人,你让我去。”
酆都大帝招手唤来月浮玉与阎王,“你们帮她塑肉身。”
塑肉身,先抽魂。
孟厌躺在床上,平静地听着阎王施法念咒。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人喊醒她。
再回头,她看见另一个自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房中忽地多了两支燃烧的蜡烛。
“这两支蜡烛,便是你的一魂一魄。若你魂魄受损,蜡烛晃动,我们会派人来接应你。”
“好。”
过了三十年再世为人,孟厌走出地府时,暗暗发誓,“我定要办好这件差事,日后好好做官,再不偷懒了。”
顾一歧驾马车送她去大邺城。谁知一掀帘,车中还有一人,冷若冰霜的月浮玉。
自出事后,往日交好的同僚,对她拒之千里。
没想到,一朝落难,从前对她最差的月浮玉竟愿意来送她一程。孟厌心生感动,“月大人,劳烦你送我。”
月浮玉:“本官说完这件事便下车。”
许久之后,随着月浮玉离开,车中传来一声惊呼,“不是吧?”
马车行了半日,大邺城总算到了。
搅乱荒所在的山,设有结界,神仙进不了。顾一歧送孟厌至山脚下,“要我等你吗?”
“不用,你先回地府。”
说罢,孟厌转身走入山中。
蜿蜒看不到头的山路,对凡人孟厌来说,简直是噩梦。
走了半个时辰,她堪堪走到山腰。正想靠在树下休息,一个头顶梅花的小妖怪出现在她面前。
“你是谁?”
“人。”
“你找谁?”
“我找姜杌。”
“你找我们妖主有何事?”
“我怀了他的孩子!”
第52章 寸上珠(三)
满山梅花突然在夏月绽开,孟厌看着面前喜笑颜开的小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姜杌让我来找他,说有一个聪明又可爱的梅花小妖会带我进搅乱荒。小妖,他说的便是你吗?”
姜有梅晃晃头上的梅花,开心点头,“妖主夸我聪明又可爱吗?”
“对,他说最喜欢你!”
“走走走,我带你进去。”
孟厌随他在一棵大树下转了一圈,再一睁眼,进到一处雪山。
白茫茫一片,连个旁的颜色都找不到。
来时穿着单薄,孟厌此刻牙关咬紧,冷得直打颤。姜有梅看她冷得发抖,记起从前下山,曾听凡人说,怀孕的女子受不得冷。
一想到妖主的孩子,他着实捏诀念咒试了不少次,总算为孟厌变出一团火,“来来来,你接住这团火,别冷到了。”
孟厌摸摸他的头,诚心夸他心善。
姜有梅得了夸,更是得意。脸上绽开笑容,背着手,十足一个小人样,“那是自然。妖主常常夸我是好孩子,从不伤人。不像姜无雪,出手非死即伤!”
提到姜无雪,姜有梅话匣子打开,“姜无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千万别惹他。上回,有一个花妖来找妖主,姜无雪二话没说将她打个半死。”
孟厌越听越害怕,她眼下是凡人之躯,怕是连姜无雪的一招都接不住。
姜有梅牵着她的右手,发觉她的手冰冰凉,特意回身安慰她,“你莫怕,我会保护你。”
“你打得过姜无雪?”
“打不过。”
“哦。”
姜无雪在院子外,远远看见姜有梅牵着一个女子,赶紧化形跑过去。
孟厌正和姜有梅闲扯孩子的事,一团雪朝她脸上砸过来。
她避之不及,被巨大的冲力推倒在地。姜有梅看她捂着肚子倒在雪中,上蹿下跳指着雪团大骂,“姜无雪,妖主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你竟给他砸没了!”
雪团现出原形,姜无雪手忙脚乱扶起孟厌,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孟厌摸摸肚子,抖抖身上的雪,大喊没事,“吾儿随我,砸不死!”
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孟厌。
还未走到院子,姜有梅先一步奔进院中,双手挥舞,欣喜大叫,“妖主,快出来,你的孩子来了!”
姜杌坐在窗前看书,听到叫喊声,连声道后悔。姜有梅没脑子,被人一骗便上当,他就不该偷懒,派姜有梅去巡逻。
这倒好,半月不到,硬生生给他闹出一个孩子。
姜杌气冲冲出门,指着姜有梅,“我哪来的孩子?”
等看清姜无雪身旁之人,他默默闭嘴,扭头看向一边。
孟厌捏紧拳头,三步并作两步,快步扑倒他,骑在他身上乱锤,“死骗子,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姜有梅在后面凄声惨叫,“孩子啊……”
院中的两人回头骂他,“傻子,哪来的孩子!”
一来二去,姜无雪看明白了。
这女子,原是个想进搅乱荒的骗子。
姜无雪腾空而起,转瞬便冲到孟厌面前,掐住她的脖子。眸中飞快掠过杀气,左手凭空出现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杀机迫近,孟厌忙去拉姜杌的手。
姜杌无语望天,一掌拂开姜无雪,“我好歹是你俩的主子,能不能先扶我起来?”
姜有梅极有眼色,一听这话,笑眯眯来扶他,“妖主,她说她认识你,我才带她进来的。”
“嗯,我也认识她。”
“妖主,她是谁?”
姜杌打算说是地府的孟婆,孟厌银牙咬碎,“我是他的债主加主子!”
“妖主,你怎会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当奴仆?”孟厌一开口,姜有梅立马在雪中哭天抢地,小手胡乱地扑腾着雪花,“妖主,你这三年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你太苦了!”
姜无雪提剑又要刺来,姜杌赶忙拉孟厌进房。
“你来做什么?”姜杌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我一个搅乱荒之主,被你欺负了三年。临走前,要你五十两银子,若传出去,也是我吃亏。”
孟厌喝了一杯热茶,方觉身子暖和了些,从怀中掏出书信,“大人给你的。”
姜杌收下信却不看,斜靠在窗边赏雪。
孟厌小步走到他身边,低声哀求,“你把恶魂还回去,我求你了。”
姜杌白她一眼,语气中透着一股愠怒和不屑,“酆都大帝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我快没命了……”
说罢,她坐在地上大哭。
自姜杌消失,她成了地府罪人。每日出门,那些往日面目和善的同僚,在背后不停讥讽她。骂她蠢骂她笨,骂她痴心妄想,骂她贪色被骗。
更有甚者,提起五年前,她死皮赖脸追求顾一歧一事。
一时间,她成了所有人耻笑的对象。
她开始害怕出门,害怕碰见熟人,害怕他们问她,“地府罪人,还敢出门?”
人间已是夜半,姜杌木着一张脸听完她的哭诉,“你饿吗?”
“饿!”
时隔三十年,再次做回凡人。孟厌有说不完的苦楚,这具身子,容易饿容易冷容易累。
今日奔波一日,又是爬山又是受冻,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唤。
姜杌开门出去,姜有梅趁机溜进来,“我叫姜有梅,你叫什么名字?”
“孟厌。”
“呀,原来是孟姐姐。”
“你的嘴真甜。”
“妖主也常夸我说话好听来着。”
姜杌端着一碗面进房,喊走姜有梅,“你出去。”
姜有梅头回被他如此对待,愕然地抱着他的腿撒娇。小脸通红,泪眼盈盈,“妖主,为何要我出去?”
“你去盯着无雪。”
“好好好。”
一碗连肉都没有的面,孟厌边吃边哭,“你拿了五十两,不能吃点好的吗?”
姜杌垂目看她一眼,双唇紧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见过哪个妖怪,需要吃肉。”
孟厌红着眼抬头,嘴里含着一根面条,含糊不清说道:“你从前在地府,不是时常去酒楼吗?”
姜杌没有回她,背身坐在窗前赏月。
面已吃完,孟厌端着碗走到他身后,“这儿可真奇怪,白日还在下雪,夜里又出现满月。”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一毛不拔的死骗子。”
今日注定出不去,可怎么睡,成了摆在孟厌面前的大难题。
这间院子有四间房,原本她想去最后一间房。
正抱着被褥走过去,一道白影闪过。她脚步一滞,转身头也不回冲进姜杌的房中。
关门、上床、踹开姜杌、裹上被子。
动作一气呵成。
等姜杌反应过来时,孟厌已安稳躺在他的床上。
他从地上爬起,一步步走过去,指着那张架子床道:“这,好像是我的床。”
轩窗半开,不时漏些冷风进来。孟厌裹紧锦衾,眼神狡黠,“一晚十文,从我被你拿走的五十两银子里面扣。”
“我不喜欢睡地上。”
“那你去最后一间房。”
“那里挨着无雪,冷。”
“那你去找姜有梅。”
“有梅话多,烦。”
“那你别睡了。”
一个妖怪,没事睡什么觉。
大好的月夜,就该吸收日月精华,好好修炼自身。
姜杌深吸一口气,抱走一床锦衾,径直睡到地上。窗外明月高悬,他背对着床上之人,轻声问道:“你怎么来的?”
孟厌一句未回,一个翻身便沉沉睡过去,她明日还有大事要做。
“啊啊啊,该死的月浮玉!”
姜杌再醒来时,孟厌已经离开。他甚至找不到一星半点,她曾出现过的痕迹。
守在门外的姜有梅听见声响,推门进来,“妖主,孟姐姐下山了。”
姜杌状似无意地问道:“哦,她下山回家了吗?”
姜有梅坐到他身边,“不是。她说去大邺城查案挣绩效,要不然这个月没银子花。”
“这月浮玉,果真会做官。”又让她送信做细作,又让她查案。
怪不得年纪轻轻便能当宰相,也怪不得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
姜有梅不知他说的月浮玉是何人,只知他心情好似很好。
昨夜,搅乱荒时隔千年,出现满月。
今日,又现烈阳。他和姜无雪热得难受,一早已去山中冰山,抱回不少千年寒冰。
“妖主,你要下山找孟姐姐吗?”
“不去!”
孟厌出搅乱荒时,一路走一路骂。
昨日,她以为月浮玉好心送她,结果是来给她送案子。说什么正好大邺城有个小案子,还说她本月绩效只有三分,再不努力查案,俸禄都拿不到。
她刚没了五十两,只能含泪道谢,接下案子。
此案中自尽的女子,叫柳玉蓉。
大邺城柳家的小姐,死时刚满十七。这月初,在家中悬梁自尽。
她从姜有梅指的一条近路下山,果不其然,不到半个时辰,她已在山下。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孟厌叹气走过去,“顾一歧,你没回去,是不是?”
顾一歧斜倚在车中,“回去了。大邺城离此处甚远,走吧,我送你过去。”
“嗯。”
孟厌一见他,便憋不住泪水。那些同僚骂她时,捎带着会骂顾一歧,是她做错事,连累了他。
“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
两人进城后原打算去柳家,可刚进城,便听见来往的百姓交头接耳。言语间反复提到“柳娘子”、“不守妇道”、“死了活该”。
孟厌带着顾一歧去到一处临街面馆,等小二端面之际,她开口打听起柳玉蓉。
小二一听这名字,直道晦气,“我们大邺城,民风最是淳朴。百年来,只她一人,做下此等龌龊事!”
孟厌眉眼皱成一团,“她不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吗?”
邻桌一人凑过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被诊出喜脉后,郁公子仍对她不离不弃,顶着骂名,想尽快娶她过门。她倒好,一个劲说自己没有与人苟且。”
更多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骂起柳玉蓉。
“全城的大夫都诊出喜脉!”
“一个大夫错了,难道全城的大夫全错了?”
“她与郁公子定亲前,便与家中的下人有些不清不楚。”
“我听我姨母的外甥说,柳玉蓉曾勾引过他。”
第53章 寸上珠(四)
一时间,面馆内充斥着污言秽语。
孟厌有心数了一下,与柳玉蓉有染的男子,光有名有姓之人,便有十七八个。
她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人的污蔑之言,喊走顾一歧。
“若照他们所说,柳玉蓉应是一个水性杨花,不会在意他人的自私女子。”孟厌与顾一歧并肩走去柳家,边走边与他分析道:“可她却因为被人发现苟且之事,悬梁自尽。”
顾一歧颔首,深感赞同,“若她真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根本不会自尽。”
两人走过两条街巷,再一拐弯,柳家到了。
白灯笼依然挂在门口,两扇门上的白纸花摇摇欲坠。
孟厌上前叩门,“我们兄妹二人,平生最喜断案。听闻贵府柳娘子死得冤枉,特来问问柳老爷,是否需要查案?”
门口的小厮左顾右盼,确定门外无人后,才敢请两人入府。
“因小姐之事,如今全府上下皆不敢出门。但凡有人进府祭奠,出门必是人人喊打。”小厮唉声叹气,“小姐素来温婉,我们也觉这事蹊跷。可这,喜脉又做不得假……”
小厮在前引路,不时与两人说起柳玉蓉死前之事。
上月初,柳玉蓉无故出现恶心呕吐之症。
柳夫人以为她是暑月中暍,便请了大夫来看。没曾想,大夫把脉之后,竟然诊出月余的喜脉!
一个大家闺秀,未婚先孕。在大邺城,会受浸猪笼之罚。
柳夫人相信女儿的清白,又请了不少大夫登门。
然而,所有大夫皆诊出喜脉。
事已至此,柳夫人不得不信,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在婚前与人苟且,做了不该做的事。
所有大夫都说是喜脉,难道是有人暗中欺辱了柳玉蓉?
孟厌:“柳小姐被诊出喜脉前,可曾出门,可曾与其他男子来往?”
小厮转身站定,“这事怪就怪到此处。若没出这事,九月初三便是小姐与郁公子的成亲之日。”
柳玉蓉与郁家大公子郁金,自小定亲。
眼看婚期将近,柳玉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在家中跟着柳夫人操持家务。
唯一与她有来往的男子,只有郁金一人。
“郁公子半月来一回,他是知礼的书生,从不私下与小姐见面。”小厮三十上下,在柳家待了二十年,算是从小看着柳玉蓉长大,“小姐自小读《女诫》,常说要学习曹大家,做一个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的女子。”
柳玉蓉读《女诫》,最后却死于不守妇道,可谓造化弄人。
说话间,三人步入前厅。有一男一女人坐在主位上,面目哀伤,乌发半百,显出衰败之相。
小厮上前与男子躬身交谈。几句话后,男子猛然起身,朝两人奔过来,“两位,若你们能查出真相,还小女清白。老夫愿以百金为酬。”
孟厌虽眼馋百金,但经上回姜杌假冒温僖一事,阎王对地府收受凡人贿赂一事,管得甚严。
当下,忍着滴血的心痛,她婉拒了这百金,“哈哈哈,柳老爷,我们兄妹不缺钱,只是喜欢查案罢了。”
听到此话,柳老爷对两人更是敬佩,忙不迭招呼小厮上茶。
孟厌:“柳老爷,我往日查过几个未婚先孕的案子,其中有不少是因女子被采花大盗欺辱。因中了蒙汗药,才不知被人欺辱之事。”
话音刚落,柳老爷拍着桌案,惊怒的声音响起,“老夫为证小女清白,曾请人为她验身。来人回禀,小女仍是完璧之身!”
一个完璧之身,却莫名其妙身怀六甲。
他们以为拿到此证据,便能证明柳玉蓉的清白,可城中百姓不信这套说辞,认为是柳家收买了验身的婆子,一再要求柳家族长将柳玉蓉浸猪笼。
全城,唯有郁金相信心上人的清白,特意请媒婆入府,想将婚期提前,平息这场风波。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柳夫人,手绞着帕子,喏喏道:“小女得知郁家想提前成亲,原本是高兴的。可城中风言风语太多,有些难听话,传到她的耳朵里。有一日,她不知听到了什么,当夜便悬梁自尽……”
呜咽悲泣的哭声震耳欲聋,柳夫人犹如春日的残花,绝望颤抖。
孟厌等她哭完,才继续问道:“老爷,夫人。柳小姐可曾得罪过人?”
对面的两人对视相看,方缓缓摇头,“小女很少出门,不曾得罪人。”
“那你们呢?”
“没有仇家。”
柳家了无线索,孟厌提出想找郁金问问。
柳老爷道:“他前日去大宛城找人查案,明日才归。”
既如此,孟厌与顾一歧告辞离开。
去取马车的路上,两人路过客栈。顾一歧神色难辨,声音冷淡,“你今日是打算住客栈还是回搅乱荒?”
搅乱荒太冷,她昨夜反复被冷醒。原想住客栈,可话到嘴边,想起姜杌半夜曾说,今日会回信给酆都大帝。
思来想去,她只好回搅乱荒。
只是,在回去之前,她拉上顾一歧,去了酒楼。荤食点了好几样,吃到撑才摆手说回去。
为防她吐,顾一歧驾着马车,丝毫不敢跑快。
一炷香便能行到的路程,硬生生磨蹭了半个时辰。
马车行的慢,孟厌有一搭没一搭与顾一歧说话,“我已经知晓搅乱荒的入口。要不我找姜杌套话,问出恶魂被他藏在何处,再与你们里应外合,抓住他。”
顾一歧回身看她:“大人一再下令,让地府上下不可轻举妄动,你送信便好。”
“大人难道有什么把柄在姜杌手上?”孟厌心觉这事蹊跷。想到地府少之又少的俸禄,她越猜越离谱,“难道大人贪了地府的银子,被姜杌发现了?顾一歧,你不知道,姜杌还是温僖时,时常背着我去功曹司!”
顾一歧在前面驾马,听着车中人的胡言乱语,轻轻笑出声。
孟厌听见笑声,掀帘问他,“我难道猜的不对?地府多少人在大人面前请命,说来搅乱荒捉拿姜杌,大人都不准呢。没准就是因为姜杌手上有大人的把柄。”
心觉自己猜到了真相,孟厌越渐得意,“哼,看来是个大把柄~”
“大人昨日气定神闲去了辩经台论道,想来恶魂一事,他心中有数。”顾一歧温声在说,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女子哼哼唧唧的不满声,“再者,功曹司只管五品以下官员的俸禄。姜杌去功曹司,能查到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我改日带一本《地府为官手札》给你。你在搅乱荒,若无事做,少胡思乱想,多看看书。”
“顾一歧,你好似在拐弯抹角骂我。”
“没有,我只是好心关心同僚。”
下马车时,孟厌捂着肚子直喊难受。踏入结界前,她转身告诉顾一歧,“你明日不用在山下等我,我们在柳家碰面便好。”
“好。”
隔着结界,孟厌看马车跑远,这才慢腾腾上山。一路跟着姜有梅留的记号上山,又披上狐裘,步入搅乱荒。
今日再进来,她热得直冒汗。走了方两步,赶忙脱下狐裘,“这儿怎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回到院子,三人坐在院中等她,桌上摆着猪蹄。
一看到猪蹄,孟厌胃中翻涌,假装看不见,慢慢挪回房。
一桌三人,唯有姜有梅啃着猪蹄,满嘴油光。见孟厌路过,他热心拿起猪蹄递给她,“孟姐姐,我去山下买的猪蹄,你吃吗?”
孟厌摆手推辞,“我……在山下吃过了,你们吃。”
唯恐被塞几口猪蹄,她脚底抹油,飞快回房关门。
姜杌抿唇拧眉,看着孟厌离开的方向发愣。姜有梅与姜无雪抱怨,“今日可真热,再热下去,我迟早变回原形。”
姜无雪修为高,尚能维持人形。但搅乱荒再热下去,不到三日,他也会变成雪团,“唉,妖主……”
两人托腮惆怅,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满月。
姜杌慢腾腾回房,孟厌躺在床上假寐。见他进门,她一声不吭蒙上被子。
几声低笑声传来,姜杌坐到窗前写信,漫不经心道:“还有银子吃饭。这几年,背着我赚了不少吧?”
孟厌一把掀开被子,“我的银子全被你偷了,你还有脸问我!”
“你哪来的银子在山下吃饭?”
“死骗子,你管我。”
翌日,烈阳更甚前一日。
孟厌出去时,边走边流汗,“这儿的天气一直如此奇怪吗?”
姜有梅头上的梅花已被晒到发蔫,说话有气无力,“偶尔如此,过几日便好了。走,孟姐姐,我送你下山。”
昨夜,姜杌找到姜有梅,说姜无雪发觉山中多了不少妖怪,疑心姜有梅没有好好巡逻。
为争一口气,姜有梅今日一再坚持送孟厌下山。
方一出结界,熟悉的马车又等在远处。孟厌心中一颤,小声低语,“这顾一歧,迟早犟死。”
姜有梅看她进了马车,立马跑回搅乱荒。
等姜杌醒来,姜有梅的脸近在咫尺,“我不是让你去山中巡逻吗?”
姜有梅瞪大眼睛,眉眼弯弯,“妖主,你今日下山吗?”
“不去。”姜杌自顾自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闲适地看着窗外的艳阳,“今日这日头不错。”
姜有梅心思一转,跑到他身前,“妖主,今日我送孟姐姐下山,瞧见有人在山下等她。”
“她租的马车吧?她惯会偷懒享乐。”
“不是。”姜有梅爬上桌子,晃着藕节般的白嫩小腿,“是一个男子在等她。”
“那男子长什么样子?”
“没看清,但我听孟姐姐叫他顾一歧。”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茶杯碎成粉末。窗外电闪雷鸣,终于又开始飘雪。
姜有梅看着飘雪,继续添油加醋,“我瞧见孟姐姐与他有说有笑。”
而后,话锋一转,给姜杌找了个台阶下,“妖主,山下有一个怨妖来搅乱荒闹了一年,说有事找你。我瞧她特别着急,定是有妖命关天的大事,你今日不如下山去问问她?”
“哪个怨妖?”
“住在大邺城柢山的怨妖,叫花魄,但她近日搬去了城中。对了,城中柳家小姐刚刚自尽,怨气大着呢,没准花魄就在柳家!”
姜杌走了。
说自己作为搅乱荒之主,自该庇护一方生灵,这就下山为怨妖主持公道。
姜无雪从冰山下来,看见飘雪又至。再一细看,姜有梅得意地坐在窗前,心觉有鬼,“妖主呢?”
姜有梅勉强翘起二郎腿,一下一下踢着桌腿,“下山查案去了。”
孟厌与顾一歧到柳家时,正好撞见一身官服的男子离开。
一年轻男子在身后急追,不停在说:“叔父,蓉娘不是这样的人。”
可惜,官服男子走得坚决。
孟厌猜测年轻男子便是郁金。见他跌倒,忙扶起他,宽慰道:“别追了,他认定柳小姐有错,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徒然。你是郁金,对不对?”
郁金面上浮起疑惑之色,“二位是?”
孟厌:“帮柳小姐查冤之人。”
一听此言,郁金赶紧请两人入内,“多谢两位愿意相信蓉娘。她不是百姓口中不守妇道的女子,在下断言,定是有人暗中作祟。”
从郁金口中,两人大概猜到柳玉蓉因何自尽。
“因为在下想提前娶她,城中嘴碎之人常在柳家后院骂她误我终生,说她人尽可夫,伤风败俗。她是个坚贞的女子,无端被诊出喜脉,又被人四处编排,便闷头走了绝路。”
三人在厅中交谈,柳老爷领着一人进来,“管家,给贵客上茶。”
孟厌回头,看见一袭青衫的姜杌,“你来干什么?”
“查案。”
第54章 寸上珠(五)
柳老爷这两日,算是春风满面,苦尽甘来。
昨日两人登门说帮他查案。今日出门,又遇一男子,分文不取,非要帮他查案。
柳老爷满意地看着厅中三人,“三位来我柳家,真是蓬荜生辉!”
姜杌手中有孽镜台,一照便知谁是凶手。和他比查案,简直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孟厌偷偷问顾一歧,“要是他先找到凶手,能算我的绩效吗?”
顾一歧心虚看她,模棱两可回了一句,“算……吧?”
绩效一事,顾一歧做不了主,得问月浮玉。可月浮玉铁面无私,定然不会给她加上这四分。
姜杌看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心中更是烦躁,冷声开口,“你女儿死前可吃过外人递来的吃食?”
柳老爷不明所以,“公子,你是何意?”
姜杌面上浮起怒气,语气逐渐不耐烦,“你蠢死了。喜脉是假,你女儿是被有心人下了假孕药。”
本来九个月之后,此等诡计,自会不攻自破。但偏偏柳玉蓉自尽,死无对证,更加坐实她与人苟且之事。
孟厌双眸瞪得滚圆,眼中充满了惊愕,“这世上还有这种药?”
顾一歧与姜杌的声音同时响起,“有。”
姜杌活了几千年,自然知晓此药。而顾一歧是因生前断的一桩糊涂案,知晓假孕药的存在。
那时,他刚上任太守。某日,一个男子领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报官,说他的妻子突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可他离家已一年之久。
男子疑心妻子红杏出墙,女子大喊冤枉。
后来,经他查证,原是男子的堂兄久不见男子回来,便起了歹心,想霸占男子的家产。
为除掉女子,堂兄找人骗女子喝下符咒。
果不其然,女子的肚子一日日变大,并出现害喜之症。
若非男子突然回家,堂兄已盘算将女子沉塘。
听顾一歧说完那件糊涂案,柳老爷如被惊雷击中,错愕地张大嘴巴。
郁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找了所有大夫来看,都没有发现问题。”
因为柳玉蓉确实有了“身孕”。
会害喜、肚子会变大、能诊出喜脉。独独不会在九个月后,生下孩子的假身孕。
柳老爷慌忙派人去房中喊柳夫人,“老夫不常在家,平日都是内子与小女在家。”
柳夫人趔趔趄趄跑来,“老爷,你是何意?”
“你快想想,蓉娘出事前,吃过什么?”柳老爷扶柳夫人坐下,“三位贵客怀疑蓉娘是被人下了假孕药!”
柳夫人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努力回想柳玉蓉出事前的一举一动。
许久后,她道:“蓉娘出事前,曾去过柢山的道观。除此之外,并未去过旁的地方,吃过他人递来的吃食。”
想来问题出在柢山,柳老爷招手唤来管事,让他送三人前往柢山。
三人前后脚出府,孟厌放缓步子,退到姜杌身边,“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是用孽镜台找出凶手,能不能先跟我说?”
孟厌美滋滋等他的回应。
良久后,身侧之人从唇舌间吐出两个字。
“做梦。”
孟厌深吸一口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趁姜杌出府之际,她找准时机,一脚踹到他身上。等他摔倒,再大步走出门,“死骗子。”
“孟厌,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有本事,现在便杀了我。”
三人坐在马车中,顾一歧看着面前抱着手的左右二人,无语凝噎。
记起此行的差事,他斟酌几句,淡淡开口,“姜杌,大人还等着你的回信。”
姜杌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丢给顾一歧,“真不知你们在着急什么?你们越急,酆都大帝越烦你们。一个个连察言观色都做不到,怪不得地府年年绩效垫底。”
顾一歧面上带笑,“自上月开始,地府绩效已升至第二。”
千年来,头回听到地府得第二。孟厌与有荣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呢。”
顾一歧忍了又忍,还是开口告知她真相,“本来是第一,但是因你我放走大妖,被扣了二十分。”
姜杌掩嘴欲笑,“还功劳,你一天到晚净知道添乱。”
骨头咔咔作响,对面之人笑声渐大。
红了眼眶却流不出眼泪,孟厌面色苍白,在满腔酸楚爆发前,她一脚踢过去,“全是因为你!”
姜杌能躲,但未躲。等她踢完,默默抱着腿挪到角落,与顾一歧挤在一起。
马车小,本来三人各坐一方,尚算宽敞。
眼下姜杌挤过来,两个身形高大之人,连侧身的缝隙都没有。顾一歧一脸无奈,“你少说几句吧。还有,能不能坐过去点?”
挑起话头的人是顾一歧,如今挨打受骂的是他,姜杌气得牙痒痒。
幸好,挤了一会儿,马车停下。马夫掀帘告诉他们,已到柢山。
三人下车,看着山腰处的道观,孟厌双腿打颤。
为了挣绩效,她一咬牙走进柢山。姜杌原想飞上去,结果顾一歧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向孟厌。施法的手停下,他快步跟上去。
三人在山中走了半个时辰,越走越不对劲。
孟厌环顾四周,只见千年古木拔地而起,直插云霄。林中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蝉鸣鸟叫之声。
一阵风拂过,林中起了一阵白茫茫的雾气。
几步之隔的藤蔓像是动了动,沿着树根攀援向上。顺着藤蔓的方向,一朵诡异至极的花,正在白雾中缓缓盛开。
孟厌指着那朵花,惊恐地问左右两人,“你们看见这朵花了吗?”
“我又不瞎。”说罢,姜杌以一种庇护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右掌一翻,聚起一团黑雾,“花魄,出来。再敢装神弄鬼,我杀了你。”
有顷,那朵花消失,雾气中走出一个奇怪的女子。
奇怪之处在于,她的脸,一半貌美一半丑陋。像是两个不同之人的脸,硬生生合在一起。
女子跳到三人身前,“你怎么知道我叫花魄?”
姜杌合掌收了黑雾,“姜有梅说的。”
“呀,那你定是妖主,对不对?”花魄绕着他走了一圈,“妖主,我寻你许久了。”
“你找我何事?”
“柢山死了太多人,我越长越美,实在害怕。”
花魄是以怨气为生的妖怪,吸食的怨气越多,相貌越美。
百年前,她因一女子在山中坠崖的怨气诞生。在此过了九十多年,她仍是一副丑陋的夜叉样。
直到三年前,不停有人来柢山自尽。
她变美了,可修为没有与之一起提高。她的脸受不住源源不断的怨气,成了如今这副半丑半美的怪样子。
白雾散尽,道观就在眼前。
花魄跟在三人身后,喋喋不休在说:“妖主,你帮帮我吧。”
旁人看不见她,只能看见三个人捂住耳朵自言自语。姜杌忍无可忍,回头瞪她一眼,“等我把这件案子查清再说。”
妖查妖,人查人。
孟厌忽地有了一个主意,“姜杌,你去帮她查案,我来查柳小姐的案子。如何?”
“做梦。”
柢山的道观,由道士尧光真人所建。
前有山门,后为大殿。他们径直入内,找到尧光真人问话。
尧光真人青袍裹身,发髻锁发,身形消瘦。一听三人来意,他奇怪道:“老道与弟子常行辟谷,平日食野果,喝山泉之水,观中并无斋饭。”
三人找到他的六个弟子,六人皆说柳玉蓉当日来时,只喝过山泉水。
“不知是谁,到处乱传柢山的山泉水可治百病。”一道长提及此事,极为恼火,“前几个月,城中不少人上山饮泉水。真人烦恼他们扰了我们修行,只好塞钱给一乞儿,让他说山泉水有毒,这才阻止更多人上山。”
柳玉蓉随柳夫人上山,喝到半碗水。
然而,在山泉水见效之前,她先因伤暑,生了一场病。
“山泉水在一处不遮阳的山坳,她难得出门,不生病才怪。”道长领着三人,去到当日百姓争饮山泉水的地方,“她戴着帷帽,和丫鬟坐在一边等着。贫道对她尚算有印象,她娘本来抢到一碗水,让她全部喝下。她看一旁等了多时的盲婆子可怜,分给她半碗。”
盲婆与柳玉蓉同食一碗山泉水。
若水有问题,那盲婆也定然会出现害喜之症。
孟厌急着追问:“那个盲婆是谁?”
道长:“山下第一家,鲁婆便是。”
三人道谢离开,花魄摇头晃脑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到了山下,看着一个个院子,花魄跳出来,“我知道谁是鲁婆。”
她带着三人找到鲁婆,一个六十余岁的瞎眼老婆婆。拄着拐杖,肚子平平,完全没有害喜之症。
孟厌:“问题不在那碗山泉水。”
柳家的马车不知去了何处,孟厌看花魄在三人旁边跳来跳去,心生怜爱,“反正一时半会回不去。要不,我们先帮她查查?”
花魄感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姐姐。”
大邺城由姜杌庇护,千年来,没出过大乱子。
可自从他三年前消失后,不到半年,柢山接连来了五人,在林中树下自尽。
第二年是十人,第三年是二十人。
花魄引三人去那些人的自尽之地,“很奇怪,他们只在此处自尽。”
那些人三三两两结伴上山,带着一根麻绳。
等到了午时,他们便如提线木偶般,往树杈上丢绳子,之后自尽在树下。
孟厌在树下找了一圈,找到一根满是青苔的麻绳,“官府没有来查过吗?”
花魄跳到她面前,“来过。我有一回,偷听到官差说,这些人身患重病,走投无路才寻死。”
孟厌盯着麻绳,“大邺城大夫的医术很差吗?”
第55章 寸上珠(六)
花魄摇摇脑袋,“城中有医馆百家,大夫两百余人。其中有五十人,从前是御医。”
“大邺城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孟厌
第1回 来大邺城,倒不知小小的一座城池,竟这般卧虎藏龙,“连御医都有这么多。”
姜杌为她解释,“大邺城又称药城,附近有一座药山,里面有很多名贵药草。千年前,城中出过一代名医符惕,自此扬名。”
大邺城崇尚学医,柳玉蓉的未婚夫郁金,家中便开着两家医馆。
郁金喜好诗文,未能继承家业。但其两个弟弟,不过十五岁,已是城中有些名头的神医。
当初柳玉蓉被大夫诊出喜脉,郁金的两个弟弟皆为她把过脉。
自然,最后是清清楚楚的喜脉。
既然城中全是名医,怎会出现如此多病入膏肓的人?孟厌问花魄:“你能带我们找到自尽之人的亲眷吗?”
花魄点头,“山下就有一家。走,我带你们过去。”
四人再回山下,花魄七拐八拐带他们找到一户人家,“死的是这家的独子。他家往日很富贵,儿子死后,散尽家财。”
孟厌上前叩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开一条门缝,“三位找谁?”
“大叔,我们想来此问问,您的儿子因何而死?”
老者面上染上悲伤,不愿多说,“得了怪病,连白大夫与北号神医都束手无策。”
具体是何怪病,老者说是一种莫名其妙全身抽搐,常自说自话的怪病。
发病时,不认人不辨人,口中叽里咕噜全是听不懂的话。发病后,神识尽失,全身酸痛难言。反复多次折磨后,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孟厌听完他的描述,“这听着像中邪啊……”
老者却说不是中邪,“老夫家中有些家底,花重金请过几位道士来家中驱邪,没用。”
姜杌嘴角一抽,“蠢,那些道长懂什么驱邪之法。你越花钱,你儿子死得越快。”
此话一出,眼见老者浑浊的双眼中涌出热泪,如风中残烛般扶着门框。孟厌回身一把捂了姜杌的嘴,而后转身向老者道歉,“他脑子不大好,您多多包涵。”
老者微微点点头,见几人无话再问,轻轻阖上门。
孟厌边走边骂姜杌,“你会不会说话?他没了儿子,本就伤心,你还往人心口捅刀子。”
姜杌低头不语,半晌才敢喏喏回嘴,“我是妖怪,哪懂什么是伤心……”
四人走回山下,柳家的马车停在远处。
孟厌上马车前,喊上花魄,“反正其他人也看不见你,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查案。”
花魄开心坐进马车,特意挨着孟厌。
回城的时辰尚长,孟厌与三人说起案情,“柳玉蓉之死与道观无关,我们待会再去问问柳夫人。先来说说柢山自尽案,听方才那位大叔的描述,这些人怕不是得了重病,而是中邪。”
姜杌掀帘往外看,声音轻得似一阵烟,“不是中邪,是夺舍。”
这人明明知道很多事,偏偏每回只吐半句。剩下的半句,非要他们低声下气问才肯说。孟厌握紧拳头,忍无可忍锤了他一拳,“你说清楚点,什么是夺舍?”
姜杌莫名其妙挨了一拳,怒火无法发泄,只好死死盯着坐在最里面的顾一歧,“人有三魂七魄。一朝受了惊吓,魂魄会暂时离体。这时,若有穷凶极恶又不能化形的妖怪在附近,便会附身抢走人的身子,意为夺舍。”
凡人之躯,妖怪们短时间内定然无法适应,便会出现凡人所说的中邪之症。
顾一歧:“你常在大邺城,这里有多少穷凶极恶又不能化形的妖怪,你应该清楚吧?”
姜杌忽地闭嘴不言。花魄不知三人的关系,从旁解释,“大邺城方圆百里的妖怪,每年需向妖主上供,姜无雪亲自来收。我们都是好妖,不会做夺舍的坏事。”
“死骗子,可真会赚钱!”
“赚得盆满钵满,竟还瞧得上我的五十两。”
顾一歧眯着眼,一脸了然之色,“哦~原来是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查来查去,查到你的手下身上。”
姜杌摆手,正色道:“我只收银子不收手下,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说话间,柳家到了。
柳夫人站在门口苦等三人,一见孟厌下马车,便着急问道:“如何,问题可是出在道观?”
孟厌摇摇头,“我们找到当日与柳小姐同食一碗山泉水的婆婆,她并无症状。柳夫人,你再想想,柳小姐还吃过什么?”
柳夫人捂眼悲泣,那日艳阳高照,柳玉蓉本不想去道观与人争抢山泉水。是她,执拗地拉着女儿前去,害她得了伤暑之症,足足喝了五日的汤药才好。
孟厌见她一直在哭,不忍再问。
哭了许久,柳夫人忽然抬头,咬着手,“对对对,她喝过几副汤药。”
柳玉蓉当日下山后,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滴。怕女儿出事,她直接带着女儿去了城中的还朴堂,让白大夫帮忙诊治。
孟厌:“白大夫是谁?”
还未等柳夫人说话,站在旁边的花魄开口,“是三年前搬来大邺城的白芥子大夫。”
柳夫人:“白芥子白大夫。”
三年前搬来大邺城,又同时出现在柢山自尽案与柳玉蓉自尽案中。
孟厌心觉此人有问题,招呼另外两人,打算去还朴堂瞧瞧。
临走之前,姜杌喊走花魄。再之后,花魄不见,只姜杌一个人出现。
孟厌看着走过来的姜杌,“花魄呢?”
“我让她去帮我办一件事。”
“死骗子,赚了不少上供银子吧?”
“还行,堆了满山而已。”
还朴堂在大邺城,不是最大的医馆,却是人最多的医馆。
无他,因白芥子医术高明,宛如华佗再世。每日,还朴堂门前,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重病之人,在此等候白芥子看诊。
还朴堂规矩多,看诊前需先领一木牌。
每半个时辰,药童会喊五个人入内。孟厌领了一个写着“三九”的木牌,药童将她引到一处凉棚。
趁着等待的时辰,孟厌与邻座的男子攀谈起来。
据他说,白芥子方过而立之年,开还朴堂,只为济世救人,“白大夫从不收穷苦之人的看诊银子。”
孟厌眨眨眼,“那他怎么开医馆?”
“找他看病之人,有不少富商大户,白大夫收他们的银子。”
“好一个劫富济贫的白大夫!”
等至黄昏,总算喊到孟厌。
顾一歧与姜杌想跟着一起进去,药童伸手拦住两人,“只能她进去。”
他不让两人进去,两人各有法子入内。
姜杌动作快,左手一翻,便化作一缕白雾从门缝钻进还朴堂。
顾一歧用的是隐身术,跟在一个药童身后。
引孟厌入内的药童带着她走了百余步,最后在一间药香袅袅的门外停住,“师父,今日的病者已到。”
一声铃铛响后,药童推门请孟厌进去。
房中坐着一身形清瘦,皮肤白皙的男子,“白某观姑娘并无不适。”
孟厌盘腿坐在他对面,“白大夫,我并非来看病。而是想问问,柳小姐上回伤暑,你给她开了何药?”
白芥子面露疑色,“普通的解暑药。药方由在下所开,但其中用到的药草,出自郁家。”他与郁家交好,不想多收柳家的银子,便开了药方,将柳夫人推给郁家。
孟厌还有问题,“我听说,这三年间,城中有不少生怪病的人。白大夫,他们来找你问诊时,你可曾发现端倪?”
白芥子叹口气,他身为大夫,却对病症毫无办法。
那些得病之人自尽后,他伤心了好几日,“他们所得之病,闻所未闻。白某与北号神医研究了三年,一无所获。”
孟厌无话可问,告辞离开。
走前,药童塞给她一包蜜饯,“陈娘子做的,拿着吧。”
有热心百姓为她解释,“瞎眼的陈娘子丧夫后,与几个寡妇开了一家蜜饯铺。白大夫有善心,每日会从蜜饯铺买来蜜饯,分发给看病之人。”
原是如此,孟厌吃着蜜饯,心觉这白大夫确实不错。
一出门,横竖找不到姜杌与顾一歧。
正开心吃蜜饯时,两人现形,出现在她面前。姜杌看不惯她的开心样,伸手夺走蜜饯,“走,去酒楼用饭。”
大邺城最大的酒楼,菜摆了满桌。
三人中,唯孟厌在吃。顾一歧与姜杌一左一右靠在窗边,默不作声。
吃饱喝足,孟厌上下眼皮打架,“回去吧,我困了。”
姜杌:“我不想回去。”
顾一歧:“那便住客栈,你出银子。”
姜杌自认倒霉,带两人去城中最贵的客栈投宿。天字一号房,阔气地开了三间。
甫一进房,在沉重的困意驱使下,孟厌垂下眼帘,沉沉睡过去。
今夜的梦,实在可怕。
她走入一片密林,从地上伸出的藤蔓,往她身上爬。她被困在其中,完全动弹不得。
“救……”
她想呼救,可身子好似已经脱离她的掌控。更多的藤蔓缠住她,她像一个蝉蛹,被藤蔓死死裹住,吊在树下。
汗水从额头冒出,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有一道黑影悬在她的上方,腥臭的口水滴到被褥之上。
一阵血腥气溢出,让梦中的她忍不住跟着犯了恶心。
“缺魂之人,竟能活?”黑影饶有兴趣地盯着孟厌,言语中,越渐兴奋,“等了三年,终于到我了!”
床榻之上的孟厌,仍迷失在梦境中。
黑影往她的胸口钻,只是接连撞了几下,毫无反应。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架子床上突然出现的两个人,“你们是谁?”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
第56章 寸上珠(七)
孟厌这一夜,时而噩梦,时而美梦。
鸡鸣天晓,她神清气爽起身。一开门,左右房门紧闭,她挨个叫醒两人,“快起来,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顾一歧先开门,欲言又止。
姜杌房中的开门之人是姜无雪。孟厌看他眼中杀气腾腾,赶忙缩成一团,躲到顾一歧身后,小声嘀咕,“姜杌,你快点。”
房中无人回应,姜无雪“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怎么来了?”
孟厌戳戳顾一歧的后背,“你别惹他,他心狠手辣。”
顾一歧慌乱地点点头,极为认同她这句话,“何止是心狠手辣,简直是杀人不眨眼。”
磨蹭了半个时辰,姜杌才开门出来。
“凶手是谁?”
“白芥子。”
姜杌侧目看她,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你昨日不是还夸他是好大夫吗?”
孟厌大步走在最前面,“我昨夜细细想过了,药方没问题,药草没问题。问题出在每个看病之人,走前皆被塞了一包蜜饯。”
她不傻,姜杌逃走后,她整日心神恍惚,也未做噩梦。偏偏昨日吃了蜜饯,当夜便噩梦连连。
那蜜饯,必定有鬼。
姜杌听到此,忍不住抱怨几句,“你也真够馋的,那药童刚递给你,你立马塞进口中。”他伸手想拦,已然拦不住。
“唉,凡人太容易饿了!”
三人先去柳家说明情况,柳老爷与柳夫人惊讶不已,“怎会是白大夫呢?”
倒是郁金,忽然想起一件事,“蓉娘有一日与我说,白大夫常借着把脉为由来回摸她的手。”当时,他曾安慰柳玉蓉,“我对蓉娘说,白大夫把脉素来认真,没准是为了更好的为你治病。”
那次之后,柳玉蓉又提过几次白芥子的异样。
直到有一次,据说好脾气的柳玉蓉当场生气,白芥子才有所收敛。后来,柳玉蓉又陪着柳夫人去过还朴堂好几次,白芥子再无奇怪的举动。
柳玉蓉疑心自己胡思乱想,问过其他常去还朴堂看诊的小姐们。她们皆说白芥子把脉认真,是她多想了,“蓉娘年初因揣测白大夫一事,曾私下向他道歉。”
“报官吧。”
孟厌说完这话,悄悄跑到姜杌身边,“我和顾一歧拦不了你吸魂,但是能否等我先把他抓住,赚到四分的绩效?”
“晚了。”
“你是何意?”
“无雪已经去找他了。”
“啊啊啊,我的绩效!”
孟厌慌慌张张跑去还朴堂,走前催促郁金去报官。
等她大汗淋漓跑到还朴堂门口,姜无雪已收剑离开,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与一句话,“没死,留了半条命。”
官差赶到时,孟厌就蹲在半死不活的白芥子身边。
郁金带了两个弟弟前来帮忙,同是大夫,两人很快从白芥子的房中,找到几瓶奇怪的药。
城中大夫听闻白芥子被抓,纷纷前来。
北号神医年近半百,见多识广。仅嗅闻了几下,便辨出其中一瓶是致人假孕的药丸,“此药丸磨成粉,无色无味。撒在水中或蜜饯中,无人会发觉。”
剩下的几瓶药,北号神医在房中研究了三日,最终辨明是令人心悸的毒药。
若有人服下此药,神思恍惚,直到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三日后,府衙开审,整个大邺城的百姓闻风而动。
白芥子手脚的经脉俱断,被两个捕役抬着送进公堂。
起初,他抵死不认,曾向柳玉蓉与其他在柢山自尽的亡者下药。
北号神医领着一众大夫踏入公堂,与他对质,“此药瓶,是从你房中暗柜找到的。老夫连服三日瓶中药丸,果真出现短暂的离魂之症。”
白芥子扭头,盯着一侧,不说话亦不认。
惊堂木拍了数十下,他仍不肯开口。孟厌走到他身边,“你是一个寺人,对不对?”
“我不是。”白芥子愤恨地睁大眼睛,努力想起身,证明孟厌是错的。
可惜,经脉已断,他已成了一个废人。眼下所有的挣扎,在外人眼中,只会觉得滑稽。
北号神医拱手向太守行礼,“大人,不如由老夫为其验身。”
太守同意之后,两个捕役将白芥子抬去后院。方到一炷香,大邺城第一的北号神医再次回到公堂,带来足以震撼整个大邺城的消息,“白芥子确为寺人。”
既确定他是寺人,孟厌开口说起他陷害柳玉蓉的动机,“因为不甘。”
柳玉蓉貌美,经过几次看诊,白芥子对她见色起意。时常借着把脉,偷偷痴迷地摸她的手。
一次两次,柳玉蓉发觉他的龌龊意图。在一次把脉后,言语间或许得罪了他。白芥子本就因寺人的身份心有不甘,乍然被心有所属之人呵骂,自然怀恨在心。
得不到,便毁掉。
借着那次伤暑,他将假孕药下入蜜饯。
之后,眼睁睁看着柳玉蓉发病,甚至假惺惺上门为她把脉。
至于为何要害其他人,孟厌请来几个在柢山自尽之人的亲眷。
他们站了一排,有百姓惊呼,“呀,怎都是从前城中有钱的人家?”
孟厌:“大人,他们的儿子因小病去到还朴堂。经白芥子之手诊治后,无一例外,全部生了怪病。”
白芥子为防被人看穿,特意找北号神医一起研究病症。
北号神医苦心钻研,但他不知,他每找出一种病症的解药,白芥子便会再下另一种毒药。
一来二去,那些自尽之人救无可救。
反复的折磨之后,他们濒临绝望,走进白芥子说的极乐之地,了结痛苦。
为何一定要去柢山自尽,是因白芥子想用那些人死前的怨气,喂养与他合谋的妖怪。
当然,以上怪力乱神之语,孟厌不好在公堂之上细说。
“他逼死这些人,是因为想得到他们的家产,”孟厌指着其中一人,“他曾是大邺城的首富,儿子生了怪病后,他听从白芥子之言,一次次将家财拱手送给白芥子,美其名曰散财免灾。”
每送一次家财,那些人的病症便会好转一点。
他们以为是老天保佑之故,实则是白芥子没有下毒之因。
直到送无可送,白芥子会痛心疾首的告诉他们,他已经尽了全力。因为有北号神医合力治病,自己的孩子自尽后,他们也只能只认福薄。
白芥子躺在地上,平静地听完孟厌所有的控诉。
等说到因财杀人时,他开口纠正,“不完全对。他们那些人,与我年纪相仿,却是完整之人。有钱有权,还是真正的男子,真是讨厌啊……”
儿时,他家因言获罪,全族男子均被处以腐刑。
他运气好,熬了几年,被一个大夫带走做了药童。
细究他一生,辗转多地。费尽心血,寻求至宝,大肆揽财,只为做回真正的男子。
一个可以和心上人亲热的男子,一个可以娶妻生子,绵延家族血脉的男子。
柳玉蓉算是三十年来,他第一个心慕的女子。
可她聪明,不到两次便发觉他的心思,他言辞恳切地求她给他一个机会。
沈修荣已答应他,再抓几个妖怪,炼几瓶丹药。便会用神功助他做回男子,一展雄风。
可柳玉蓉,非但不肯,还说他不如郁金。
“我哪里比不过郁金!”白芥子用头撞地,猩红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人群中的郁金,“他处处不如我,只比我多了二两肉罢了。”
孟厌听着他大言不惭的话,直犯恶心,“你长得……不好看啊。换作是我,也会喜欢郁公子。”
白芥子骂她没眼光,他这般模样的男子,万里挑一。
说医术,孟厌对不过他。若说到选男子的眼光,孟厌自认天下第一。她叉腰与他对质,“屁。我挑的两个男子,那才叫好看。你在我这儿,还不如我的狐朋狗友阿旁和阿防。”
围观的百姓中,不乏有看热闹的姑娘,闻言纷纷附和,“白大夫,我们私下都喊你丑八怪。你难道不知道是何意吗?”
白芥子俯首认罪,柳玉蓉的冤屈彻底洗清。
无人知晓,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走上那条绝路时,该是何等的绝望。
万幸,她的爹娘信她,她的心上人信她。
他们为了她,奔走四方,只为还她一个清白之身。
走出府衙,孟厌在心中粗略算了算,猜测自己这回,约莫能加个十分。
好消息:月浮玉难得大方,爽快地加了二十分。
坏消息:她破案之时,已是九月初一,这二十分最后全加进九月的绩效中。
因八月绩效只三分,她的俸禄到手二十文。
本想找月浮玉求求情,结果他一句话堵了她的嘴,“让你送信,你倒好,竟能把信送错!”
孟厌这才记起,当时她拿走酆都大帝的信后,因忙着抽魂,将信塞在枕头下。等离开地府,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封信走。
随姜杌回搅乱荒的路上,她问起这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姜杌摊手,很是无奈,“我怎么知道你会送错信。”
“你不是看过信吗?”
“看了,所以我胡乱回了一封信。”
孟厌愁容满面,“这差事没办好,大人肯定会骂我。”
姜杌勾唇欲笑,“你办砸过多少差事,难道还怕被骂?”
刚被上司臭骂一顿,转眼又被妖怪讥讽。孟厌心烦地低着头,越走越快。姜杌在身后急追,没话找话与她交谈,“你怎么知道他是寺人?”
孟厌:“他和他的药童都面白无须,跟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寺人游魂一样。”
寺人做大夫,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白芥子实在太过好色,来来回回盯着她的胸脯瞧。她那日其实还想再问,但心里难受得很,只好推说无话可问,匆忙离开。
“他养的那些妖怪呢?”孟厌记起这事,白芥子被抓,可她却未看见一个妖怪出现,“他们跑了吗?”
姜杌回得云淡风轻,“无雪修炼剑术需要吞魂,那些不能化形的妖怪,全进了他的肚子。”
回想起前几日顾一歧的慌乱,孟厌瑟瑟发抖。
“我的魂魄不好吃,真的。”
“他随我,挑剔,只吞百岁以上的妖怪恶魂。就你那点修为,他根本瞧不上。”
第57章 菩提偈(一)
人浮于世,不过百年。
酆都大帝被地府一众官员烦了半月后,在一个午后,又一次消失无踪。
月浮玉拿着一堆文书进房找他,看房中空空如也,气得不顾读书人的体面,从牙缝中骂出几字泄恨,“上梁不正下梁歪。”
从幽都山往西南面行四百里,有仙山名昆仑。高达万仞,上有木禾万千,半山瑶池化水为云。
经昆仑天池往上九重天,便是弥罗宫。
站于宫阁,俯视山下。入目仙岛林立,浮云直上,大渊奔流不息。
酆都大帝一踏进弥罗宫,殿中众仙便看着他笑。太上老君摆弄拂尘,“你乃堂堂酆都大帝,难道还惧怕一个月浮玉?”
一句话,引得众仙哄笑起来,酆都大帝呵呵地干笑附和。
殿中,唯玉皇大帝未敢多笑。
百年前,他引月浮玉上天庭。百年间,委实过得苦不堪言。
月浮玉每日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连累他日日宵衣旰食。好不容易将月浮玉骗去地府,才算过了几个月的潇洒日子。
笑声未停,酆都大帝涨红了脸,一脸正气凛然,“本官何需怕他?”
太上老君抚须大笑,“既然不怕,为何今日才敢来?莫不是因那月浮玉一早去了搅乱荒……”
提到搅乱荒,后土娘娘关切道:“上回那事是否已经解决?明年轮到本官管地府,你的烂摊子,本官可不想管。”
万年前,他们三个约定各管地府百年,明年正好是百年之期。
酆都大帝颔首,紧挨着她坐下,“本官已与那妖谈好条件,不日这事便能顺利解决。”
说话间,一团荧荧红光闪过。
酆都大帝探头往外看,正巧瞧见心宿星君追着荧惑星君在跑。
两仙重叠,荧荧如火,飘忽不定。
斯须,太上老君往人间一探,闭目幽幽道:“荧惑守心,有坠星下月氏。就看这月氏元象帝,是做宋景公还是汉成帝?”
酆都大帝借着在天庭论道的由头,赖在弥罗宫,久久不回地府。
月浮玉没办法,只好与阎王商议着处理地府诸事,偶尔帮酆都大帝收收来自姜杌的书信。
每日几封的书信,由顾一歧带回,已堆了一柜子。
这日,顾一歧拿着书信找到月浮玉,“又来一封,大人难道还在天庭吗?”
月浮玉大力抽开柜子,将书信扔进去,“对!传信去催,哼哈二将说他又跟着太上老君去了流坡山。”
顾一歧退后几步,生怕月浮玉无处发泄的怒气撒到他身上,“大人一向爱与人论道。再者说,姜杌也未催,应是不急。”
说到姜杌,月浮玉起了好奇心,“真不知他和大人每日在谈什么。”
他曾有心拆开那些书信,但他一打开,入目一片空白,料想两人在信上动了手脚。
顾一歧摇摇头,“我听孟厌说,姜杌是避着她写的书信。对了,孟厌托我问你,她何时能回地府?”
“尚早。大人走前已发话,让她先待在搅乱荒。”
次日,孟厌从顾一歧口中得到这句答复。站在山下捶足顿胸,频频口出狂言,“大人,真是烦死了!”
走前明明说好送一封信,她待在搅乱荒已满一个月,送的信已七十有三。酆都大帝和姜杌似有说不完的话,每日早晚一封,午间兴起,还会再写一封。
顾一歧背着手,抿了抿嘴角。静静等她骂完,好半天才说,“孟厌,月大人托我给你送一样东西。”
思及自己上回破了大案,为地府的绩效狠狠加了数十分。一听此话,孟厌顿时心花怒放,满怀期待搓搓手,“顾一歧,是给我的奖赏吗?”
“不是,是卷宗。”
“大人和月浮玉,真是一丘之貉!”
顾一歧肩膀微颤,双手递上卷宗,“这案子稍远,在月氏朝碧阳城。我们明日出发,可好?”
孟厌咬唇,欲哭无泪,“没有附近的案子吗?”
“其他案子已分完,只剩下这件。”顾一歧欲言又止,眼神乱瞟,“这案子,能加十分,另再赏十两。但是……”
“但是什么?”
“月大人会跟着一起去查案。”
孟厌直到进入搅乱荒,仍在跺脚生气。
姜无雪从冰山上练剑归来,一听她口中骂声起伏,以为她在骂姜杌。提剑欲刺,反被她一脚踹进雪中,“跟死骗子一样烦人,整日吓唬我。”
“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秘密?”
他由雪团化形为人,双腿是全身最薄弱之处,一踢便倒。
这秘密,只有他、姜杌与姜有梅知晓。远处出现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他眼神好,一眼看到人影躲在树下捂嘴偷笑,“姜有梅!”
这三字震耳欲聋,姜有梅见状不对,转身溜回院中,躲在姜杌身后。
孟厌走得慢,等回到院子,只见姜无雪拿着剑上蹿下跳,姜有梅瑟瑟发抖。
姜杌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不时劝劝这个,“无雪,有梅不是故意的。”再回头骂骂那个,“有梅,你也真是的,怎能把无雪的秘密到处乱说。”
姜有梅争辩道:“妖主,不是我说的!我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事,方才并非故意笑他。”他修为不如姜无雪,整日被骂。若早些知道这个秘密,怎会被姜无雪欺负两千年不还手?
孟厌低头悄悄路过,被盛怒的姜无雪拦住,“这个秘密,是谁告诉你的?!”
利剑架在脖子上,孟厌抬头到处乱瞥,最后推给姜无雪,“你自个说的。”
“我何时说过此话?”
“就前几日,你做梦说了一句‘别踢我的腿’,我路过听见了。”孟厌快速说完,指着姜杌,“对,他也听见了。”
姜杌迟疑半晌,缓缓点头。
姜无雪不信,脸色阴沉半眯着眼,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我从来不睡觉,怎会说梦话?”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之态,孟厌眼神闪躲,目光心虚地瞥向一边。
姜有梅小声嘟囔,“又不是只有睡觉才说梦话,打盹也会。”
姜杌听见这句,转瞬想到理由,“你上回练剑,闭目养神时说的。”
风波平息,姜无雪红了眼,提剑负气离开。
孟厌拿着卷宗回房,坐在窗前自言自语,“秦延,年四十五,月氏朝宰相。本月初九,受火刑而死。怪不得月浮玉要跟着去,原是想以权谋私,故国重游。”
甫一进房,姜杌便听见“月浮玉”三字,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能回地府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孟厌白他一眼继续看下去。
本月初四,月氏朝出现荧惑守心的天象。
人间视荧惑星为灾星,若现此异象,便是帝王驾崩,国家覆灭的恶兆。上至天下,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天庭降下天罚,致帝崩国灭。
从前几位人间帝王,为帝时,现此天象。有的不到三月驾崩,有的却百岁终老。
而年方二十一的月氏元象帝,最终在太史令的建议下。效仿汉成帝,下旨让秦延尽节转凶,替他以身挡灾。
孟厌入地府的第二年,人间也出现过荧惑守心的天象。
后来她才知天象是假,实则是两个星君在天上打架。因他们全身泛红光,才有了凡人所见的荧惑守心之象,“两个星君素来不和,估摸着又打架了吧,此番不知会扣多少分。”
她放跑大妖,尚未出事,便连累地府扣了二十分。
两个星君打架,致秦延惨死,合该扣光绩效,下凡历劫。
姜杌瞧她越看越开心,假装到窗前饮茶。偷瞄了好几眼,才发现是卷宗,“案子一件接一件,你快升官了吧?”
“我近来要去碧阳城查案,”察觉到他的目光,孟厌收起卷宗,侧身对他嘱咐道:“你若是要给大人写信,托有梅交给山下的鬼差便是。”
“不行,我与酆都大帝的来往书信全是机密要事,怎好交给一个鬼差。”
“那你攒着,反正大人这一个月都不在地府。”
眉峰微微蹙起,姜杌轻咳一声,“你让顾一歧帮我传信。”
孟厌抬头,面露不满,“不行,他得送我去碧阳城。”
“你让鬼差送你。”
“我如今缺魂少魄,是妖怪眼中的香饽饽,鬼差哪打得过妖怪。”
原来如此,姜杌恍然大悟,转至她身后忽悠道:“顾一歧连无雪都打不过,路上若是遇到厉害点的妖怪,你俩必定尸骨无存。唉,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被妖怪抢了身子的神仙,魂魄在人间徘徊,整日东躲西藏,特别惨~”
“我相信顾一歧。”孟厌不欲与他多说,抱着卷宗躺到床上,“同行之人还有月浮玉呢,听说他吃过蟠桃,又得玉帝大人提点。”
姜杌慢腾腾随她上床,坐到床边,诱惑道:“我知道月浮玉的一个秘密。”
“没兴趣。”孟厌翻身看他,“你今日话真多,又想骗我什么?”
“我想去碧阳城。”
“你想去便去呗。”
“我银子多,花不完,想请人帮我花。”
“吃穿用度,我要最好的。”
“行!”
第二日的同行之人,从说好的一人变成了三人。
孟厌带着姜杌,月浮玉带着崔子玉。
顾一歧看着面前的四个人,回头瞧了一眼只够两人乘坐的马车,开口一个个赶客,“崔大人,你为何要去?”
崔子玉在地府闲来无事,昨日听月浮玉说要去碧阳城,一时兴起便自告奋勇跟着去。眼下,顾一歧问起此事,她心虚地应了一句,“查案。”
孟厌搭腔,“对对对,钟馗大人让子玉带我查案,我和她一直是一块查案。”
崔子玉看来有充足能去的理由,顾一歧沉吟片刻,把目光投向姜杌,“你又为何要去?”
地府神仙查案,一个妖怪跟着,算怎么回事?
姜杌双手环抱,“我可以出银子。”
孟厌笑容满面,乐呵呵补充,“他已跟我说好,咱们这趟可随意吃喝,全由他出银子。”
地府有规矩,众仙奉差,每日按官位大小给银子。孟厌一个九品官,每日仅能分到八十文。此番去碧阳城,若姜杌付银子,每日的奉差银子便能全数落到她的口袋里。
不仅如此,她往日听城隍说:遇多人奉差,省下的奉差银子,一律平分。
另外三人全是五品以上的大官,和他们平分银子,简直是天上掉钱,不捡白不捡。
一趟奉差,不仅吃得好住得好,少说还能小赚个五十两,真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顾一歧:“那行,你先把马车换了。”
姜杌:“你们想要多大的马车?”
“越大越好,再请一个马夫。”
“行。”
第58章 菩提偈(二)
从大邺城到碧阳城,少说也得行十日。
为防一路颠簸难受,姜杌寻遍全城,找了一辆可坐十人的马车。
车夫是大邺城中的一个牛妖。
身材魁梧,全身上下,充满使不完的牛劲。
十日的路程,硬生生被牛妖缩短到六日。
抵达碧阳城时,月浮玉看着累得大汗淋漓的牛妖,颇有惜才之心,“一个妖怪,都比地府某些官员勤勉。”
此句指桑骂槐,孟厌狠狠咬了一口肉干。
五人问路问到宰相府,从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皆糊上了白纸。
孝棚高起,孝幔飞扬。
来往的吊唁者,多是文官。头戴展脚幞头,袍上绣飞禽,个个痛哭流涕。
这宅子,百年前便是月浮玉的府邸,自是熟悉无比。他带着几人左拐右拐,顺利混到灵堂。
灵堂中,有一年轻男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椁旁磕头还礼。有官员吊唁后,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浮玉。”
孟厌以为官员认识月浮玉,“月大人,他好似在叫你呢。”
月浮玉面露不解,他已死百年,一众亲眷早已死光,怎会有人认出他?
正疑惑着,跪着的男子开口,“多谢刘叔,浮玉会好好保重自身。”
原是同名之人,几人彻底放下心来。
五人在宰相府等至日落,总算等到灵堂只剩下那个叫浮玉的年轻男子。他擦干眼泪起身,一回头看见后面站着的人,吓得退后几步,“你们是谁?”
月浮玉拱手上前,“顾某与秦相是知己故交,今日路过此地,听闻秦相死得冤枉,特来为秦相伸冤。”
年轻男子半信半疑,月浮玉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提起一件事,“秦相祖父秦玄,曾是乞儿,师从月氏宰相月浮玉。”
此乃秦家辛秘之事,非秦延信任之人,轻易不会告知。年轻男子总算信了,拱手还礼,“在下叫秦浮玉。因未到及冠之年,暂无表字,诸位平日可叫我浮玉。”
月浮玉尴尬问道:“不知秦公子这名字出自何处?”
秦浮玉一脸正色,“自是曾祖父秦玄的师父,千古第一相月浮玉!”
为了纪念师父,给后辈子孙取了个一样的名字。
孟厌凑到月浮玉身边,扬起一张笑脸打趣,“月大人,你拿他当弟子,他拿你当孙子。你亏了呀~”
秦浮玉不知内情,眼看天色已晚,索性留五人住在宰相府,“几位,府中客房甚多,不如今日就在此住下?”
“行。”
姜杌头一个答应。
这六日,这几个神仙,着实花了他不少银子。他的银子虽来得容易,但也经不住几人大手大脚乱花。
秦浮玉应好,带着五人去到后院挑选各自的房间。宅子大,游廊多,秦浮玉边走边说,“天象为假,有人故意推家父挡灾。”
初四那日,天现异象。
起初,元象帝听从秦延之言,打算亲自登城楼,以草人祭天。
然而,就在登城楼前两日,太后突发恶疾。太史令断言此乃上天不满元象帝的天罚,联合朝中几位官员,上奏要求元象帝以人祭天。
秦延不忍无辜者枉死,一再坚持以草人祭天之法。
直至最后,大将军慕容简从边关赶回碧阳城,拍板定案。用宰相秦延祭天,以平息天人之怒。
初九那日,秦延被活生生烧死在城门。
围观百姓不忍一代良相秦延遭受此等酷刑,纷纷跪下为其求情。可慕容简说一不二,亲手点燃火把。烧了半日,秦延被火海吞噬,死前大骂慕容简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
“慕容家百年前不过一个边陲小地的武夫,如今竟敢一手遮天?”月浮玉面上带着愠怒,双眸如刀子般盯着东面的天际。
秦浮玉走在前面,闻言赶忙回身劝道:“顾公子,隔墙有耳。慕容家手握兵符,拥五十万大军,连陛下都无可奈何。”
孟厌:“你为何说天象为假?”来的路上,她已托城隍打听过。初四那日,两位星君确实因打架致天现异象,已被玉帝罚去凡间历劫。
秦浮玉眼眶湿润,忍着悲痛开口,“太后娘娘并未生病,何来的上天不满陛下的天罚之说?太后娘娘出自慕容家,与慕容简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陛下并非她的亲子。她另有亲子,只不过才七岁罢了……”
三年前,先帝骤然驾崩,留下遗诏,立年长的元象帝继位。
当时,慕容简联合如今的太后当众质疑遗诏为假。是秦延联合百官,与慕容简对质,逼得慕容家低头。
自此,秦延成了元象帝的左膀右臂。
三年后,太后的亲子越来越大,慕容简自是蠢蠢欲动。
这半年来,慕容家野心毕现,明里暗里早想除掉元象帝身边最大的助力,在朝野素有威望的秦延。
借着天象,太后假意生病,慕容简买通太史令。以一句“社稷为重,可移于相”,逼迫元象帝下旨烧死秦延。
“陛下连夜召家父入宫,劝他辞官。”秦浮玉面上浮起苦笑,“可家父以月相孤身一人逼退二十万敌军为例,宁愿死,也不肯辞官。”
孟厌一边骂秦延傻,一边小声骂月浮玉。
“某人真是害人不浅啊。”
“查案司孟厌,诋毁上司,扣一分。”
月浮玉如今在地府只手遮天,万万得罪不起。孟厌目光空洞,老实闭上嘴。
是夜,月明星稀。
半夜下了场急雨,姜杌睡到一半,听见开门声。
耳熟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丝兴奋,一个女子缓缓朝他走来,“姜杌,我想要你。”
姜杌拉她上床,欺身上前,覆在她身上。骨节分明的手从腰肢往上一路摸索,直到停在脖颈间。
他微微用力,女子轻声喊痛。他俯身挨近,作势要舔舐她的耳垂。女子的双颊染上红晕,微微侧身,好细细感受接下来的欢悦。
只是在欢悦之前,掐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她疼得难受,喘息着求饶,“姜杌,我痛。”
“痛便对了。”阴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的脖颈被他掐着,手脚被他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数到三,给我滚出来。”
“一。”
“二。”
“三”字刚启唇,身下的女子突然闭上眼睛。
房中忽地多出一个白衣女子,面容妖冶,笑声如银铃,“百年未见,我与你开玩笑罢了。”
姜杌赤脚下床,径直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五指关节使力,面无表情地将她整个拎起,重重往地上撞。
来回撞了几次,女子骨头散架,哀声求饶,“姜杌,我错了。”
“再有下次,我拆了你的艳骨喂狗。”
“好歹相识一场,你也真够狠心的。”
“滚。”
女子化作一缕红雾飘走,姜杌回身推醒孟厌,“这床小,你回房睡。”
孟厌一睁眼,一脸色相的姜杌近在眼前。她裹紧被子,一脚踹过去,“死骗子,你怎会在我的房中?好啊,你定是想偷偷占我便宜。”
姜杌无语:“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的房间。”
孟厌察觉不对,她的房中有屏风,这里却没有,“不对啊,我怎会来你的房中?”她明明记得睡前,安稳躺在床上。
“你夜里孤寂,想我了呗。”
“滚。”
孟厌穿鞋走人,直到睡着仍在后怕,“难道是离魂之症?”
凡人之躯,果然毛病多。
彻底睡过去前,她盘算破了此案后,找月浮玉求求情,回地府继续做官。
一声鸡鸣,孟厌揉着眼睛开门,蹑手蹑脚摸到东厨,好不容易找到一碗粥。
回房时,崔子玉盯着她,面露为难之色,“孟厌,你的脖子……”
孟厌冲回房中,铜镜之内,女子的脖颈间莫名多了两个暗红手印。可想而知,那人掐她时,是如何的用力,“死骗子,不过离魂走错房间,竟这般狠心掐醒我。”
姜杌恰巧路过,被孟厌拦住索要诊金,“五两。”
“你可真会敲竹杠。这印,最多明日便会淡。”姜杌懒得搭理她,背着手走过。想了想,又退后几步,漫不经心与她说道:“对了,昨夜若非我出手救你,你今日会出现在乱葬岗。”
“你少骗我,我离魂症犯了而已,哪走得了那么远。”
“你不走,多的是贪你身子的人帮你走。”
早间雨雾蒙蒙,冷风阵阵。
孟厌神色惊慌,找到月浮玉,“月大人,我不想做人了。”
月浮玉得知来龙去脉,拧眉答应,“等此案查清,本官传信问问大人。”
酆都大帝不知去了何处,等他回信,估摸着又要好几个月。孟厌看向月浮玉,“你不能做主吗?”
“本官只是代管地府,此事需由大人决定。”
“行吧……”
五人收拾妥当,随秦浮玉前去碧阳城外的碧山。
在山中小屋等了许久,等来九位乔装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进门,见到面生的五人,其中一人道:“浮玉,此事干系重大,怎可带无关之人来此?”
秦浮玉起身作揖行礼,“月叔叔,他们五位是家父信任之人。”
月姓男子打量五人几眼,眼神游移不定。特别是在看到月浮玉时,眉心蹙成一团,眼中满是探究之意,“不知这位公子的姓名?”
月浮玉知他问的是自己,上前拱手应道:“在下姓顾,名正道。”
闻听此言,月姓男子手指轻轻颤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顾公子长得很像本官的一位故人。”
秦浮玉嘴角轻扬,“月叔叔,您说的可是月相?”
房中九个男子听到这一句,一时间愣住,犹豫片刻,无不抬手抹泪。
孟厌不解,“你们为何哭啊?”
秦浮玉叹口气,“自月相死后,昏帝下秘旨将他从史书中抹去。如今月氏朝知晓月相之人,少之又少。昨日顾公子提起曾祖父秦玄与月相的关系,足可见家父对你们的信任。”
第59章 菩提偈(三)
山中林静,倦飞的鸟雀没入山岚。
房中陷入死寂般的安静,窗外云雾低垂。短暂的咳嗽声响起,月浮玉开口打破沉默,“浮玉,你日后行事,需慎之又慎。若顾某是慕容简派来的细作,你们的谋划,在今日便会功败垂成。”
秦浮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曾祖父的身世,除了月相本人与秦家人,无人知晓。”
月浮玉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微微抽了抽。他这才记起,当年他在苍梧城收留秦玄后,隔了一年才带回碧阳城,养在别处。
这世上,确实除了他和秦家人,无人知晓秦玄曾是乞儿一事。
秦浮玉与五人一一介绍起今日来山中的男子,到月姓男子时,他顿了顿,“这位是月相的后人。月长琴月大人,任礼部尚书。”
孟厌呆呆地张开嘴。她明明记得,城隍说,月浮玉生前并未娶妻,怎会有后人?
姜杌小声在她耳边补充道:“义子。”
月长琴听到姜杌的话,抚须一笑,“浮玉贤侄没看错人,你们竟知晓本官祖父是月相义子。”
多说多错,月浮玉递给另外四人一个眼神,示意回去再说。
叙旧半晌,总算步入正题。
秦浮玉今日带他们来此,便是打算联合朝中文官,以秦延之死,弹劾慕容简。
此事,在秦延死前已商谈过多次,只是苦于找不到由头。
“秦相素来倡俭爱民,月氏朝百姓对他一向敬重。他为了百姓,死于慕容简的极刑之下。”回忆起秦延死前的惨象,月长琴泪湿衣襟,“如今朝野内外群情愤怒,百姓中民怨沸腾。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们筹谋多年,终于等来良机。”
慕容简意欲谋反,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昨日是秦延,明日也许便是朝中任何一位与慕容家作对的官员或无辜百姓。
暴政之下,人人自危。
秦浮玉满怀信心,“家父常对在下说。当年立储之争,月相以一人之力,斩佞臣,诛武王,扶持昏帝继位。月相死前,嘱咐诸位先祖护月氏天子,守月氏百姓。”
月浮玉听完他们的计划,默默摇了摇头。
他当年之所以能扶持昏帝登基,除了威望,还因手握兵权。在昏帝尚未成为太子时,他已暗中联络朝中武将,至立储之争开始,他与昏帝已手握三十万兵马,足以对抗武王的三十五万大军。
而他们如今,空有他当年的胆色,却无他当年的底气。
蚍蜉撼树谈何易。贸然弹劾,下场只会是九族俱灭。
月浮玉适时开口,“你们可曾联络武将?慕容简拥兵自重,若他逃回边关,你们在劫难逃。”
秦浮玉眸中的点点光芒黯淡下去,紧紧咬着唇,“朝中大半武将,与慕容家交好。家父在时,有心结交过几人,但未能成功。”
房中众人,若论治国,月浮玉当属第一。
月长琴见他侃侃而谈,颇有月相之风姿,对他不免高看几眼。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月浮玉站在房中,左右环顾。一个个人,穿越百载春秋,在此刻浮于他的心中。
他记起来了,房中的这九人加上秦浮玉,正是他当年收留的十个乞儿后人。
在无人记得他的百年,只有他们这十人一遍遍告诉子孙后代。
他的存在、他的风采、他的抱负与他的不甘。
尘归尘,土归土。
月浮玉已是一抔黄土,他们不该为了他去送死。
“几位大人,朝中其余武将的名单,你们明日写一份交给在下。”月浮玉快速吩咐道:“令家族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总有人会动心。”
几位官员点头,他们与慕容家相争多年,早将武将们的情况摸清。
当下,立马凑到他面前,七嘴八舌与他商谈月氏朝八位手握大军的武将中,到底哪些人会成为他们除掉慕容家的助力。
朝堂之事,孟厌听的一知半解,索性溜到外面,坐在院外石阶上托腮看云。
姜杌闲庭信步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坐下,“不如你让月浮玉出银子,我帮你们杀了慕容简。”
杀个人而已,何需如此麻烦。
“天庭有规定,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风声穿过耳畔,孟厌静静看云,语气平淡,“再者,凡人有凡人的规矩。若神仙妖怪动辄插手凡人生死,人间迟早会乱套。”
自他从地府逃走,孟厌找来搅乱荒。
这一个月间,他们看似一如往日,实则彼此都在逃避。
从未有过的迟疑与不安,与日俱增,似搅乱荒一眼望不到头的乱山残雪。
“恨我吗?”
“恨死了。”
他与她之间,相隔仅一拳。
没由来的,姜杌却觉得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他不动声色地挪动,直到衣袖紧紧挨着她的衣袖,“我跟酆都大帝谈好了,他答应不罚你。”
孟厌猛地回身推他一把,面上血色尽失,眸中恨意翻涌,“死骗子,别以为我还会信你!”
在姜杌被抓前,她已偷偷填完所有的成亲文书。白二私下打趣她,说难得见她上进一回。
可她的努力,最后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同僚们笑她,说她傻说她痴心妄想。姜杌和她在一起,只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旁阿防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
她知晓他们想说什么,一个小小孟婆该与鬼差相配。而不是眼高手低,整日惦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石阶上只剩一个人仍坐着未动。
姜杌低着头,喉咙发干,小心翼翼开口,连声音都在轻颤,“我没骗你。”
院中传来开门声,孟厌抹掉眼泪,“你把恶魂还回去,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你想与我一刀两断?”姜杌突然起身,长身玉立站在孟厌身后,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他贴近她,拂开耳边的碎发,一字一句,含了几分森森寒意,“那我更不能还。”
“随你。”
孟厌身子微颤,转瞬开心向崔子玉招手,“子玉,我在这儿!”
崔子玉找来,招呼两人离开,“走吧。月大人让我们随他去一个武将家。”
孟厌面露难色,“不能不去吗?”
她生前没读过几本书,实在听不懂月浮玉和顾一歧的之乎者也。
一想到两人一谈便是好几个时辰,她大喊头痛。
月浮玉正巧路过,眼皮一抬,“真不知是本官在查案,还是你在查案?”
顾一歧走至最后,闻言让崔子玉与孟厌先回宰相府,“月大人,孟厌如今是凡人。若有人刺杀,我们还得费心搭救她。”
“言之有理。”月浮玉摸摸下巴,盯着孟厌,“算了,你先回府。切记,不要乱跑。”
等月浮玉与顾一歧离开,孟厌拉上崔子玉赶忙回城。
路上,孟厌问起月浮玉此行的目的,“他眼下插手凡人之事,不怕被地府责罚吗?”
崔子玉小声应道:“听说秦延尚有三年阳寿,死后本要去天庭为官。但因两位星君的缘故,致他惨死,轮回难入。玉帝特意派月大人来此纠正此事。”
“纠正何事?”
“除掉慕容简。”
孟厌捂住嘴,“你的意思是,若非天象,秦延近日便会除掉慕容简?”
崔子玉点头,“对,慕容简的阳寿将尽,约莫就是这月。”
因天庭的疏忽,致秦延早死三年,慕容简阳寿再续三年。
他们来此,便是为了纠正错误。
回府后,崔子玉听闻宰相府有不少藏书,去了书房看书。
孟厌本要回房,被姜杌喊住,“碧阳城有一家酒楼还不错,你要去吗?”
“不……”孟厌话未说完,便被姜杌一把拉走,“走吧,全是你爱吃的。”
碧阳城城东,酒肆林立,香飘十里。
他们去的酒楼,足有三层高。登三楼俯瞰,其前灯烛晃耀,其后一碧万顷。
姜杌扔给掌柜一锭金子,转身带着孟厌去了楼中最高处。
盘盏声阵阵,有酒香盈樽。
孟厌吃着满桌佳肴,“你从前来过吗?”
姜杌凭栏听雨,与她说起他百年前来此见到的盛况,“当时月浮玉只二十一岁,已是一人之下的宰相,将月氏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月氏百姓敬他,坊间时有童谣,唱‘生子当如月浮玉’。”
他路过碧阳城,听见人人皆在夸月浮玉。
一时好奇心起,他变换相貌跑去宰相府,打算会一会月浮玉。
在房顶守了三日,月浮玉着实比天子还勤勉,筹谋帷幄,有定社稷之功。
可惜,为人甚为无趣,得罪人还不自知。
佳肴方吃了几口,外间踏步一阵闹哄哄。少焉,四个武将打扮的男子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子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掌柜,“两位贵客,请随小人去二楼。”
未等两人有所动作,为首的一个武将大步踏入房中,粗鲁地推开愣在椅子上的孟厌。
孟厌险些被他推到地上,姜杌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手腕一翻,挥出一掌。掌风所及之处,尘土翻卷。
在所有人的愕然声中,武将被这一掌推出门,直撞到门外的阑干仍未停。
杀意似怒浪般奔腾席卷,在姜杌挥出第二掌前,孟厌紧握住他的手,“算了算了。”
另一个男子拱手道歉,“两位,舍弟行事鲁莽,叨扰了两位,实在抱歉。家兄常在边关,难得回城,最是惦记此处的风光。不知可否将此雅间让予我们?”
说罢,他转身吩咐掌柜,“房中两位贵客今日在楼中的一切花销,记本将帐上。”
孟厌俏声应好,牵着姜杌离开。
两人与华服男子擦肩而过,那双阴狠的眸中,带着不寒而栗的寒意,“好功夫。”
下到二楼,仍能听见楼上几人的交谈声。
“堂兄,我要去杀了他。”
“那人不像普通人,五弟,你不是他的对手。再者说,此事错在我们。”
“慕容难,你算什么东西?”
“好了。”
第60章 菩提偈(四)
掌柜递上姜杌的金子,面露歉意,不住道歉,“上面那五位是慕容府的五位将军,小人实在得罪不起。”
孟厌倒不在意,与他打听起付银子的那位武将,“他是谁?瞧着还挺好的。”
“是骠骑将军慕容难,”掌柜引两人入内,又招呼小二端膳食上来,“不瞒两位说,除了骠骑将军来此用膳会付银子,其余四人……唉。”
一声叹息,一切尽在不言中。
慕容家一手遮天,连宰相都敢杀。他们这些生意人,哪敢得罪。
等掌柜一走,门一关。孟厌笑吟吟凑到姜杌身边,“我帮你省了一锭金子,你分我一半就好。”
“全给你。”
“不行,我只要一半。”
姜杌莫名开始生气,捏着那锭金子,在房中来回踱步。
孟厌瘪嘴,小声嘟囔,“死骗子,又没占你便宜。”
“我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不行吗?”姜杌眸光微动,冲她大喊。一股无名的怒火似火苗般窜起,直达四肢百骸,“我懒得劈开,你爱要不要。”
那锭金子,兜兜转转到了孟厌手上,“也对,你欠我五十两。如今,我们便两清了。”
“我后悔了,还我。”
“做梦。”
时辰尚早,姜杌指指窗外的后院,“他家的院子修得不错,要去看看吗?”
孟厌记得月浮玉临走前,说他戌时才会回来,反正回去也无事可做,她忙不迭点头。
不巧,方到院中。从远处来了一行人,个个手持利剑,其中一人便是方才拉她的武将。
孟厌怕他们被姜杌杀死,连累她被扣绩效,赶忙拉着姜杌躲进两间房的夹缝。
原想等几人一走,便偷溜出去。
不曾想,这几人站在夹缝外,莫名其妙争执起来。
万幸,夹缝上方横着几根巨木,完完全全遮挡了阳光,让他们得以隐入黑暗。只要他们不开口,无人发现有两人正躲着此处偷听。
孟厌侧耳细听,才知拉她的武将叫慕容进,是慕容简的堂弟。
而慕容难,也是慕容简的堂弟,还是慕容进二叔的婢生子。
当下,慕容进语气鄙夷,“慕容难,你装什么好人?本将与堂兄自小一起长大,何需你一个外人帮本将说话!”
慕容难苦劝道:“五弟,大将军先是大将军,再是你我的堂兄。军令如山,你不该与他开玩笑。”
慕容进冷哼一声,“你前些日子帮太史令那个女儿逃跑一事,人证还捏在本将手上。慕容难,等堂兄事成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我帮王小姐,是为月氏。我问心无愧,你若觉我有错,大可今日便告诉大将军。”慕容难负手而立,白袍银甲,一派凛然正气,“我言尽于此,万望五弟能听进去一二。”
慕容进拂袖而去,想来并未听进慕容难的劝导。
夹缝里,闷得发慌。
孟厌紧紧贴着姜杌,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又乱又快。手缓缓抬起,搭在她的腰际,不自觉地环住她。
正欲低头,传来女子的声音,“你要是敢亲我,我出去后便回地府,再不见你。”
逼仄的空间,不动还好,若其中一人有所动作,另一个人自是难受。
孟厌闷得喘不过气,额发被不停冒出的热汗沾湿。
好不容易等到慕容进离开,谁知又来了一人。听此人说话,应是慕容难的亲弟弟,“大哥,慕容进非要送死,你何苦劝他。”
慕容难幽幽叹气,“大将军这事做的太过。秦相为民而死,如今百姓间怨声载道,他不该让五弟领兵,去抓捕无辜百姓。”
“大哥,你可想过,秦相一死,下一个或许便是你我。”
“佑弟,人固有一死。”
……
脚步声渐远,孟厌马不停蹄从夹缝中跑出去喘气。
姜杌跟在她身后,帮她拍背顺气。
两人偷听许久,等回去时,已过戌时。月浮玉阴沉着脸,等在前厅,“孟厌,你们去了何处?”
孟厌自知理亏,赶忙上前认错,顺便将偷听的消息告知给他,“我听慕容难的意思。慕容简知自己失了民心,下令让慕容进抓几个百姓,以儆效尤,平息风波。”
月浮玉颔首,“此事本官已知晓。但听你方才之意,慕容难与慕容简似乎有些不合?”
一旁的秦浮玉抱着手,面上浮起疑惑,“不该啊……听说慕容难曾救过慕容简,两人之间,情谊非同一般。”
“真相到底如何,一问便知。”月浮玉眸中精光闪动,他今日与顾一歧接连去了数位武将府中。这些人有心报国,只苦于月氏大半兵马都在慕容家,丝毫不敢有所动作,“若能拉拢慕容难,于我们的大事,便是如虎添翼。”
一提起慕容难,秦浮玉迟疑不决,“他是慕容简堂叔的庶长子,悍勇绝伦。五年前,曾以十万人击退柔利十五万大军。但因其身份卑贱,一直未得重用。”
“他与秦相可有来往?”
“没有。”
秦浮玉有事离开。月浮玉打算明日去会会慕容难,坐在厅中,对众人发号施令。
孟厌领了一个跟踪的活。跟踪的不是别人,正是凶狠的慕容进,“他可凶了,万一发现我,把我杀了怎么办?”
抽魂时,阎王一再嘱咐她,让她好好活着。
若被人所杀,魂魄会有损伤。
轻则失忆,重则损仙身。
月浮玉眼皮未抬,指指她身边的一人,“姜杌和你一块去。”
孟厌跑到他面前,嘀嘀咕咕说了一堆。月浮玉越听越不耐烦,一脸无语,“你拉住他不就好了?”
“我怎么拉住他?”孟厌气极,说话结结巴巴,“我……也怕死啊。”
姜杌今日在酒楼发怒,她壮着胆子上前拉他。
再来个几次,她哪有胆。
月浮玉看向姜杌,“你明日随她出府。记住,不能动手。”
“真是笑话。”姜杌将头扭向一边,高傲尽显,“我与你们是一路人吗?”
孟厌:“子玉与我一起不行吗?”
月浮玉:“她要保护秦公子。”
孟厌:“顾一歧呢?”
姜杌适时开口,“我明日其实要去城中会友,正好顺路。”
“行,他答应了。”月浮玉侧身看孟厌,“相比他,我更担心你。慕容进是武将,你需时刻小心,别让他发现。”
孟厌还想再问几句,被月浮玉挥手打断,只好作罢。
翌日出门,姜杌穿着一身黑袍,唯袖口绣着银丝云纹的滚边。一头乌发用一根黑色发带随意绑着,额间几缕发丝随风在飘。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潇洒之意,端得是风华如月。
两人走在路上,来往之人,不论男女老少,皆来回往姜杌身上瞧。
孟厌气得牙痒痒,“你存心害我,是不是?!”
姜杌背着手走在前面,“你这话倒是奇怪,我去见百年未见的好友,自然该穿新袍,以表重视。”
吵闹间,两人走到慕容进的府邸,守了一个时辰,无人出府。
宅子不远处有一家茶肆,孟厌找小二打听。据小二说,慕容进今日尚未出门,“听说昨夜在城外坠马,抬回来已是昏迷不醒。”
果不其然,不多会儿,一个大夫打扮的男子入府。
再半个时辰,男子拿着一袋赏钱,眉开眼笑出门。路过茶肆门口,晃晃钱袋,与小二炫耀,“慕容将军身上压根没伤,我只是把了个脉,白得二十两。”
“为何?”孟厌问出声,“他昨夜不是昏迷不醒吗?”
大夫摇摇头,“不知。府里人也觉奇怪,昨夜明明腿上有伤,今日一早便没了。”
忽地记起一件事,大夫进门,要来一壶茶。
等呷了一口茶,他才色眯眯道:“慕容将军昨日新得了一位美妾,真是千娇百媚。想来没个半月,他是不会出门喽~”
茶肆一阵哄笑声,小二见两人面生,好心解释,“慕容将军喜欢美人。每回纳美妾入府,都会先折腾几日。等玩腻了会赏给手下,再出门寻美人。”
孟厌遍体生寒,不知是害怕慕容进,还是惋惜昨日入府的美人。抑或是在慕容家掌权的多年间,死在慕容进手上的那些无辜女子。
“我们走吧。”
孟厌招呼姜杌离开。既然慕容进一时半会不会出门,他们在此盯着也无用。
姜杌理理黑袍,随她出门。
走至一半,孟厌记起他会友一事,“我走路回去便是,你去会友吧。”
姜杌道不好,随手塞给她三锭金子,“你跟我一块去。我这个朋友,最是贪财。最后这三锭金子,万一被他抢了去,你回去怕是只能坐驴车咽咸菜。”
他们五人,三个神仙一个妖怪,不用吃饭,随时还可以飞走。
只有她一个凡人,离不开银子。
当下听姜杌一说,孟厌眉眼发愁,一脸沉重,“行,我帮你收着。可是,为何我要一块去?”
“他喜欢种三尸醉,吃了有养颜之效。”
“我去!”
姜杌的这位好友是一个花妖,住在碧阳城外的姑逢山。
一走进山中,重重密密全是累累红果。
两人顺着一条山间小道,一路走至一间小院,“山刀叶。”
等了许久,房中走出一个俊美的粉衫男子。为他们开门时,战战兢兢,手不住在哆嗦,“姜杌……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来看看你。”
山刀叶侧身为两人让开一条道,孟厌经过他身边,见他浑身发抖,双脚打颤。
“你们不是好友吗?”进房前,孟厌偷偷问姜杌,“他为何有些怕你?”
“他一向如此。对吧,山刀叶?”
“啊啊啊,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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