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将歇,人间的热闹将散未散。
去高陵县的路上,孟厌惴惴不安,生怕顾一歧与崔子玉回地府告发她与妖怪结交。
见两人在前面窃窃私语,言语间似乎提到“妖怪”二字。她心生一计,赶忙拉着温僖凑到两人身边,“既然司幽说高陵县无妖,我觉得此案的关键,就在周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陷害祝融。”
温僖在旁无情拆台,“你说的似乎是废话。”
顾一歧语重心长:“你整日找游魂显摆便算了,怎还敢与妖怪结交?”
崔子玉苦口婆心:“幸好今日月浮玉没来,要是让他看到司幽,你哪还有命回地府。”
孟厌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色,“司幽怎么了?”
地府并未明说不许众仙与妖怪结交,同僚们私底下也常与妖怪往来。譬如城隍,整日溜去人间写对联赚钱,城隍庙是幽都山下的几个树妖在守。
再者说,她瞧司幽,横竖不过一个小妖怪而已,有何要怕的?
顾一歧无奈地叹了口气,“司幽二十年前,曾与天庭的几个上仙勾结,盗走太上老君的一件法宝。虽然最后司幽退还了法宝,但天庭在三界的颜面尽失。月大人自此下令,不准神仙与妖怪私交过深。”
崔子玉:“这事闹得挺大的,你不知道吗?今日一听你叫他司幽,我还疑心是不是我认错了。”
她当年随钟馗大人去天庭论道,正巧碰见司幽潇洒离开。
孟厌咬着唇,“我统共就借过他两回银子。一回三两,我还了,一回十两,司夜说司幽银子多,让我别还,气死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妖怪......”
天庭失宝一事,她隐约听城隍提过几句。
但一来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事,她顺耳听了几句便跑了。二来城隍只说那妖怪姓司,她哪知道是司幽。三来她法力低微,哪能一眼辨出是人是妖?
余下的路,孟厌手脚发凉,越走越绝望。
一行人路过酒楼,温僖晃晃钱袋,“走走走,我请你们吃饭,吃饱了再说。”
顾一歧与崔子玉了无头绪,只好依言随他走进酒楼,孟厌失魂落魄走在最后。
上楼前,温僖停在斜阶等孟厌,“怕什么?他俩摆明不会告发你。若你真被赶出地府,大不了我陪你去做妖。”
“做妖?那我不如使点银子打点,去做驱魂厉鬼。”她那点修为,一出地府,便是妖鬼的盘中餐,“你说的对,顾一歧与崔子玉皆是仗义之人,定然不会乱说。对了,你别到处说。”
温僖好心安慰反被骂,拂袖上楼。
孟厌骂骂咧咧跟在他后面大叫,“我要吃清炖蟹粉狮子头。”
二楼雅间中,温僖豪气地点了八荤四素一汤,“不够再点。”
这一番有钱人的做派,惹得崔子玉频频心动,“不如我明日也去借个几百两?。”她辛苦画一本春画才得二两银子,温僖进一趟钱庄便有三百两。
顾一歧照例扫兴,“不义之财,轻则破财,重则祸身,渐至死丧。”[1]
温僖照旧回击,“有本事你别吃。”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恰好小二端着佳肴入内,整整十三道菜摆了满桌。
孟厌闷头吃肉,吃着吃着觉得不对,“这两个菜怎么一样?”
“哪里一样?”
“你看啊,这道是东坡肉,这道也是东坡肉。”
温僖唤来小二,“你是不是上错菜了?”
小二尴尬回他,“公子,这菜是您自个点的。小人怕您点错,还报了两次菜名,您可都点头了。”温僖这才想起来,他点菜时光顾着听顾一歧和孟厌说话,不小心便点了两道东坡肉。
孟厌一口肉下肚,愤恨说道:“整日吃醋,迟早醋死你。”
这温僖,独独把她要吃的清炖蟹粉狮子头点没了。
菜已点,只能将就吃下去。
三人埋头猛吃,唯顾一歧看着两道一模一样的东坡肉,拍桌疾呼:“我知道周饶的手法了。”
人没问题,银票没问题,钱箱没问题。
问题出在此钱箱非彼钱箱。
祝融白日上公堂时,会把钱箱放在衙门书房。他以为贴上封条还有锁,不会有人来偷。但他不知道,确实无人会偷,因为有人要换。
用装着九百两银票的钱箱换一个装着一千两银票的钱箱。
钱箱是周饶所赠,奚仲与甘文华的银票也出自周饶。若他想做到一模一样,简直易如反掌。等派人换了钱箱,只需静侯到开箱那日,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为到场的百姓埋下祝融保管不力的伏笔。
再等过个几日,派人四处散播祝融偷藏银票的流言。
谣言四起之时,无人会在意第一个说祝融偷钱之人,或许便是周府的小厮。
两个一样的钱箱,一张缺失的一百两银票,一个滴水不漏的死局。
轰隆——
一声春雷破空而来,雷声隆隆,春雨无声潜入。
雨声渐大,与来往之人的嘈杂声,渐渐盖过一窗之隔交错的碗筷声。
叹气声不知是从何人开始,直到后来一片沉默。孟厌三十年前入地府成为孟婆,前世在人间的种种,随着一碗孟婆汤忘了个干净。
她实在不知道,人会如此恶毒......
卢望丘逼死诸蔷,周饶逼死祝融,并非深仇大恨,只因一己之私。害人者长命百岁,自尽者却要因自尽而死。地府不要,轮回不入,游魂游于世间生生世世。
何谓正义?
看另外三人都不言不语,孟厌拍桌而起,“我们不能让祝融白死!既然我们已知晓他害人的法子,不如明日改头换面混进周家找找线索?”
如此大事,周饶定有同谋。
“行!”三人异口同声。
春雨绵绵不绝下了整夜,一早,雾霭沉沉伴着细雨霏霏。
周府在高陵县的正东方向,崔子玉上前扣门,说他们兄妹四人来找活做,“奴家听旁人说,周老爷药材生意做的大,对手下奴仆最是宽厚。”
孟厌谄媚地递上一两银子,“我们四人不挑活,够温饱便行!”
管家扫了崔子玉与孟厌一眼,然后指着温僖与顾一歧说道:“你们俩跟我来。”
孟厌:“管家大哥,那我和姐姐呢?”
管家:“府中不缺丫鬟。”
入府计划只差临门一脚,还是温僖脑子好使,趁周家小姐进门时,把顾一歧推了出去。周小姐偶然一瞥,对易容后的顾一歧惊为天人,霎时心如鹿撞,羞红了脸。
温僖趁机上前潸然泪下:“小姐,我们兄妹四人自小一块长大,从未分开过一日。管家觉得两个妹妹力气不够大,不愿要她们。”
周小姐红着脸看了一眼顾一歧,“管家,都留下吧。”
四人拱手道谢,“多谢小姐赏识。”
管家无奈收下他们四人,分配活计时,顾一歧和温僖去了周家两位少爷的院子,一个做随从一个做小厮。崔子玉去了周小姐的院子当丫鬟。
只孟厌,因不合管家的眼缘,被派去东厨当粗使丫鬟。
四人商议晚间再聚首,东厨的活又多又杂,孟厌忙至晚间才得片刻喘息。等她回去时,另外三人已优哉游哉坐在房中,“你怎来的这般晚?”
崔子玉好奇问道:“你的活很多吗?”她第一次当丫鬟,原来丫鬟只需跟着小姐赏赏花作作画,俸禄便可到手。
这份活,她满意极了。
孟厌将将喝了半壶的水,才压下嗓子的不适,“我今日就没停过!”周家东厨的下人没几个,但周家几个主子对吃食却极为上心。她今日切菜洗菜烧火端盘,一刻不停。
顾一歧走在门外,环顾一圈后阖上门窗,“各自来说说今日查到的线索。”
他们都是偷溜出来的,一会儿还得回去干活。
温僖跟的人是周大少爷,十足的纨绔公子,白日去赌坊赌钱,晚上逛妓馆。
他曾有意提起祝融之死,周大少爷反应平平,连祝融是谁都不知道,“我听其他下人说,周饶嫌这个儿子不上进,很少管他。估计逼死祝融这事,他没参与。”
崔子玉今日跟了周小姐一日,“标准的大家闺秀,每日除了琴棋书画,其他一概不管。”
顾一歧的收获最大,他白日跟着周二少爷出门。去的便是周家的地下钱庄,那些下人对周二少爷毕恭毕敬,见他到来,忙不迭送上账本,“周二少爷应该知道点内情。”
他们当务之急,一要找到被调换的钱箱,二要找到周饶逼死祝融的动机。
钱箱暂无下落,动机的突破口只能从周二少爷身上找找。
四人聊完已是戌时,温僖与顾一歧起身离开。
府中灯笼亮起,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温僖忽然开口:“顾大人,她不喜欢你时,你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顾一歧停住,身影隐在在半明半暗的游廊中,“可我偏要试试。”
这夜,孟厌正昏昏欲睡时,温僖推门进来,“孟厌,我们成亲好不好?”
孟厌猛地起身,“你怎么了?”
温僖挨着她坐下,“你难道不想和我成亲?”
孟厌躺回床上,她倒不是不想成亲。主要她才到查案司,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好向钟馗大人提成亲一事,“阿僖,要不缓缓?我听阿旁说,近来地府成亲,都需上司同意。”
“行,”温僖帮她盖好被子,“那便说定了,今年冬月成亲。”
临走前,孟厌拉住温僖,“你记得去找土地神告假。”原本该她去,但她今日忙了一日,困乏不已。
“你放心,我马上去。”
温僖出门时,看到不远处角落露出的一截白色衣角。
他勾起唇角,故意大声道:“孟厌,冬月成亲一事,你记得明日回地府向钟馗大人禀明。”
孟厌忙着睡觉,闻言赶忙敷衍了事,“知道了知道了,我明日便去。”
角落里的那人,在孟厌说完这句话后慢慢走出。
温僖与他之间,最近时,几步便能走到。
一夜好眠,孟厌一大早跑去东厨干活。
谁知厨娘说,今日有贵人来了高陵县,周家所有主子都不在府中,让他们这些粗使丫鬟自己找事做。
孟厌一听此言,赶忙跑去找另外三人。
除了崔子玉跟着周小姐去了成衣铺,其他两人同她一样,被迫闲了下来。
温僖:“趁此时机,不如在周家各处找找线索。”
三人避着人,找了一圈,倒真让他们找到了证据。
那个被换的钱箱,锁未开,封条仍在,就那般随意地丢在周饶书房的桌案上。
孟厌抱着钱箱,不可思议道:“他竟藏都不藏吗?”
温僖一语道醒梦中人:“祝融既无人脉,也无权势。他估计以为不会有人为祝融伸冤。”
不是不藏,是对周饶来说,逼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县官而已,根本没有藏的必要。
证据找到,三人准备明日便去找李柘伸冤,还祝融公道。
等至晚间,崔子玉跟着周家人回府。方一进门后,她便急切说道:“我知道第一个说祝融偷钱的人是谁了!”
“是谁?”
“周二少爷的一个随从。”
方才崔子玉跟着周小姐去了酒楼,周家一众奴仆在一楼等候时,一个随从与旁人炫耀他前几日得了大赏。
她见缝插针,与他攀谈起来,才知他便是到处说祝融偷钱之人,“他说他与人说了一句流言,老爷便赏了他十两银子。”
孟厌:“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我就不信治不了周饶的罪!”
诸蔷一案,因证据全无,致诸蔷虽入了轮回,可她被人逼迫而死的冤屈却无人知晓。
周家人今日喝了不少酒,酩酊大醉。四人偷偷抱走钱箱,溜回地府。
半圆的明月悬于他们的上方,将身影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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